第 6 章 章

第 6 章

時間就這樣飛速度過,一如四季轉換卻從不給人反映的時間。

今年疫情依舊嚴重,因為放開政策,雖網上一直穿出考研時間推遲的消息,最後還是如期進行。

眼見着圖書館的人越來越少,這會兒江希剛幫季夏測完體溫就看到體溫槍顯示溫度已達38,臉頰通紅的季夏揮手告辭,而江希也在下午發現體溫上升,就這樣,七天未見。

此時卻臨近考試,肖四剛拿到手沒多久,季夏真的學不進去,恢複一些後便開始渾渾噩噩背誦大題,在考場的季夏會感謝現在的自己的。

考試前天,江希遞給季夏一雙紅色襪子,祝她考試順利。

季夏覺得這不像是江希會做的事情,感到自己認識到他的另一面。

為期兩天的考試結束時,二人去了火鍋店,在熱氣騰騰的火鍋上方,江希看季夏辣的直吐舌頭,便給她添上冰酸梅汁。

江希在霧氣中看着季夏的眼說:“聽網上說遇見對的人是會有特殊感覺的,第一次見你,就有種好像上輩子見過的感覺。我只談過一次戀愛,後來因為性格不合和平分手,其餘便沒有愛情史,也沒有暧昧的對象。以後我應該會留在這裏,你願意和我在一起養一只狗嗎?”

季夏望着笑着的江希,雖早已有所感覺,但被表白還是很開心,這樣一個從第一面便注意到的人,在這長時間的相處中,更是感受到他的外表遠不及內心之美,“我想養薩摩耶,你呢?”

江希笑:“聽你的。”

後來季夏如願考上J大,充實地過着研究生生活,而江希也順利畢業,并進入J市中心醫院,二人的故事才剛剛開始,人生也才開始沒多久,不試一下,怎麽知道自己不會有更多可能性呢。

乘風破浪會有時,直挂雲帆濟滄海。

第 8 章

阿朝有轉醒的跡象,已經是三日之後了。

身上好疼啊,傷口處燒得鑽心,她整個人一陣如燒幹的茶壺,一陣又像浸在冰冷的長河中不斷下墜。

腦海中昏昏沉沉的,夢到了好些幼時的事情,她有爹有娘,還有個待她極好的哥哥。

以往她雖也夢到過六歲之前的事情,可那都是些破碎的畫面,拼湊不成一個完整的家。

可這一回,她夢到哥哥陪她摘杏子、抱着她回家,夢到哥哥替她頂鍋、被阿娘罰跪,夢到哥哥去書院進學,回來給她帶山楂糖糕吃……

一家人其樂融融,直到後來有一天,哥哥滿臉沉重地蹲在她身前,“阿朝,此地危險,哥哥帶你走好不好?”

她仍是睡眼惺忪的模樣,“走……走去哪裏?爹娘也走嗎?”

哥哥沉默了很久,然後道:“是,爹娘也走,但不和我們一起走,我們一起離開南浔,等家裏安全了,再來找爹娘會和。”

她糊裏糊塗地應下,臨走時看到阿娘泛紅的眼睛,聽到爹爹殷殷切切的囑咐,她沖他們擺擺手,卻沒想到這一別,竟是再也不見了。

一開始,哥哥只是帶着她四處躲藏,沿路看到搜尋的官兵,會用泥巴抹黑她的臉。

哥哥很聰明,每次都能有驚無險地躲過去。

後來就不一樣了,他們遇到了很多身着铠甲提着彎刀的官兵,烏泱泱地聚集在湖州,他們到百姓家裏搶糧,搶富戶的錢財,看到礙事的婦人孩子甚至直接手起刀落。

血淋淋的場景就在眼前,破廟的茅草堆裏,哥哥緊緊捂着她的嘴,不讓她發出一點聲音。

待那群官兵走後,哥哥才緩緩松開手,替她擦了眼淚,讓她別怕,這些人只能嚣張一時,等另一支軍隊過來打退他們,這裏就安全了。

可阿朝終究沒等到那一天。

街頭的燒殺擄掠仍在繼續,可他們不能永遠待在危險的破廟裏,即便不被人搜到,也遲早會餓死的。

哥哥緊緊握着她的手,在兵荒馬亂的街頭四處奔逃,街市中一列縱馬提槍的官兵疾馳而來,沿途的鋪子人仰馬翻,狂奔而來的烈馬生生撞開了哥哥握住她的那只手。

一瞬間,手腕的疼痛讓她幾乎失聲。

她被逃命的人群擠得連連後退,再起身時,滿目望去,混亂不堪的街市上已經沒有了哥哥的身影。

她在人流中四處逃竄,怎麽都找不到哥哥,直到遇見一個面善的姑姑,告訴她說湖州大亂,所有人都乘船往北走,哥哥會在安全的地方等她。

阿朝被人帶到碼頭,還沒意識到不對,腦海中便暈暈乎乎的,再一睜眼,揚州已經到了。

那個姑姑将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領進了瓊園的門。

于是成為她此生噩夢的開始。

……

意識完全回籠之前,阿朝努力攫取夢中的一切,生怕這些好不容易浮現在腦海中的記憶再度風過無痕。

半夢半醒間,面前猛然跳出一張暴戾狂怒的臉,那一瞬,她吓得渾身都在打顫。

她不明白為什麽,明明已經那麽竭盡全力地順從,那條滴血的長鞭卻還是一道道往她身上抽,她越是躲,那人的面容就越是興奮扭曲。

屋門鎖緊了,沒有人來救她……

傷口的疼痛和男人猙獰的笑聲将她整個淹沒。

直到一人破門而入,他的面容那樣冰冷,指尖卻有溫度,他在她面前蹲下來,低低地喊她“阿朝”。

可這裏的人都喚她玉芊眠啊。

阿朝這個名字,只能夢裏的爹娘和哥哥會這麽喊……

這些年她忘記了所有的事情,唯獨記得夢裏的自己叫阿朝。

她想要睜眼,卻又不敢睜。

怕一睜開眼睛就看到那滿臉猙獰駭怖的梁王世子。

也害怕一睜眼,那個來救她的人再也不會出現。

這般不知掙紮了多久,阿朝的眼皮微微顫動了下,終于一線天光劃入眼底。

她覺得有些刺眼,又阖上了眼睛,耳邊卻傳來嘈亂的腳步聲。

“姑娘醒了!快,去請大人過來!”

阿朝嘴唇翕動,想要說些什麽,喉嚨卻堵得厲害,腦子亦不甚清明,模模糊糊看到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跨步進來,屋內衆人齊齊拜下去,他做了個擡手的動作,幾步便已來到她的床前。

“阿朝,身上還疼不疼?”

是夢嗎?阿朝聽到這聲久違的稱呼,就忍不住紅了眼眶。

心口像被細密的銀針紮過,連呼吸都一陣陣的抽痛。

她不回答,就只是哭。

謝昶伸手替她擦幹,新的眼淚又湧了出來。

滾燙的淚珠不斷燒灼着他的掌心,謝昶幾乎是瞬間亂了心神,朝外怒吼:“醫女!”

話落就有一個瘦高的婦人匆忙跑進來替她把脈,然後顫顫巍巍地回禀:“大人,姑娘已無大礙,身上的鞭傷都已開始結痂,這會情緒不穩定,想來是先前受到驚吓所致,民女再開一副安神湯過來,姑娘只待靜心修養一段時日,慢慢就能痊愈了。”

床邊的人深吸一口氣,目光似乎一直定在她身上沒有移開。

他讓所有人都下去了,屋內就只剩他們兩人。

靜得,仿佛只有眼淚沒入頸邊錦枕的聲音。

迷蒙的視線裏,男人的面容也慢慢清晰,他的骨相極好,眉眼很深,瞳孔像暗流湧動的深淵,看人時隐隐透着審視,鼻梁高挺,下颌線條淩厲緊繃,似與那日棋盤街一晃而逝的人影慢慢重疊。

以及……夢中見過無數遍的,少年清瘦深靜的面龐。

兩廂靜默,耳邊只有燭火燃燒的聲響。

謝昶試着伸出手,可才碰到她消瘦的肩,小姑娘就過電般地打了個寒噤。

阿朝還未從梁王府的噩夢中醒來,對于陌生的觸碰有着條件反射般的抗拒,即便知道眼前的男人……可以信任。

也許應該開口說些什麽。

畢竟是他救了她,否則她現在不會安安穩穩地躺在這裏。

她動了動嘴唇,腦海中走馬觀花地閃過夢中無數的場景,千言萬語堵在心口,快要将她壓得喘不過氣。

最後艱難地吐出一聲:“大人……多謝你……救了我。”

她現在并不知道如何稱呼他,就喚“大人”應該不會出錯吧,底下那些人都這麽喚他。

話音方落,面前的人似乎僵了一下。

阿朝垂下眼睫,有些莫名的心虛與恐懼,不敢擡頭與他對視。

“阿朝,”謝昶嘆了口氣,定定地看着他,沉默良久才緩慢說道,“倘若你不記得南浔,不記得蓮界裏,不記得神醫謝敬安,不記得院子裏那棵青梅樹,不記得二壯、虎子,不記得廣惠宮的黃大仙,不記得一頓要吃兩碗的酥肉爆魚面,不記得南浔的一花一樹,也……不記得我,這都無妨。”

這些年他慣是殺伐果決,沉默寡言,已經很久沒說過這麽多話了,既然她不記從前,那他就一點點幫她回憶。

“來日方長,哥哥會慢慢幫你想起一切。”

其實從他提到“南浔”二字的時候,阿朝的眼淚就已經止不住了。

他每往下說一句,阿朝心口塵封的烙印就像是被人揭去一塊,血淋淋的皮肉暴露在外面,一寸寸都是刻骨銘心的疼。

眼前一片渙散,謝昶替她止了淚,“阿朝,你應該喚我什麽?”

阿朝眼眶酸澀,止不住想哭的欲望。

那個答案就在心底,夢中她可以追在他身後喊上無數遍。

可是現在,她還能嗎?

她甚至覺得這就是一場虛無缥缈的夢,回憶不過一紙前塵,她早就不是從前的阿朝了。

謝昶等了許久,沒有聽到回音,終是沒有再逼她。

想要伸出的手頓了下,轉而将她身上的被褥掖了掖,“爹娘的事情,日後我會慢慢與你細說。先歇着吧,我讓醫女進來伺候。”

他停留了一會,終究還是走了。

腳步即将邁出門檻的那一瞬,阿朝忽然想到幼時逃離破廟的那日,明明上一刻還緊緊牽着她的人,下一刻就再也沒有了。

心口酸楚,沒來由地委屈,她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掙紮起身,卻低估了自己身上的疼痛,以及連躺三日後四肢的麻木。

毫無預兆地摔在地上,眼淚竟然不争氣地湧了出來。

“阿朝,怎麽下床了?”急促的腳步聲混雜着低啞的嗓音。

謝昶壓抑着情緒,正要将她橫抱起身,指節卻壓下一片冰涼的綿軟。

蒼白的指尖輕輕顫抖着,去尋他的手腕。

隐隐摸到一處極淺的舊傷,她在那處反複摩挲,霎時情難自抑,想說的話終于脫口而出:“我就是想問……你還回來嗎?”

哥哥,出了這道門,你還會回來嗎?

作者有話說:

嗚嗚嗚快寵她!!!

哥哥要給阿朝收拾壞人了,寶貝這些年受的苦,哥哥會一樣樣替你讨回來的!!

第 12 章 貓生崛起

此人非是旁人,正是這個小區的保安!身高有一米八,體大深沉足有200多斤,手裏拎着個電棒指着小魏。

“你幹什麽你!”胖子怒吼道。

“呃呃…保安大哥,我在追我家的貓,我家的貓跑了,”小魏有些尴尬的擠出一絲笑。

“你家的貓?你是業主?”胖子皺眉盯着他。

“不不不,我是業主的司機,”小魏連忙解釋。

“司機?”胖子腆了腆肚子,一臉兇狠鄙夷的看着小魏。

“剛才有個小女孩兒報案,說是7號別墅裏一直有小動物的慘叫聲,果真是有人在虐貓,這地上的死貓都是你殺的吧?”胖子指着過道兒上三四只被踢的血肉模糊的死貓問道。

“呃呃呃…是這樣的,保安大哥,你聽我解釋……”小魏輕咳了一下,準備繼續往下說。

江明感到他的手松了些,心講話…此時不逃更待何時?拼盡全力咬了小魏一口,疼得他“嗷”一聲慘叫!趁此時機,江明飛身騰躍,猛竄出了小魏的懷抱跳進草叢裏。

小魏本想追,但顧慮了一下,就是間隔的一兩秒,江明已經爬上了樹,跟強哥站在了一起。

“你看!怪我打它們嗎?這都是群野貓!”小魏沖保安吼道。

……

“大哥,我們趕緊撤吧,等安全了我再跟你詳細說,”江明顫抖道。

黑花強堅毅的沖江明點點頭,兩只貓嗖嗖嗖的騰挪飛跳,從樹上跳到了牆頭兒,然後哧溜哧溜的逃離了別墅區……

南山別墅區外,一座立交橋的垃圾桶旁,天通苑貓門的核心成員彙聚于此,強哥召開緊急會議,其餘的大部隊則由一名領頭的金剛帶領着往“家”的方向返。

清點了一下,不到一分鐘的時間內,29只貓殒命,19只死在了屋子裏,10只死在了小魏追江明的路上,更令強哥心疼的是,十六大金剛只剩下了7個,自從天通苑貓門建立至今,還從沒遭受過如此巨大的損失!

“強哥!那家的男主人,根本就不是人!殺我們如切菜一般!我從來沒見過這麽兇狠的人!”南苑大王膽顫心悸道。

“是啊!”十六大金剛之一貍子黃顫聲說:“俗話講,咱們貓有九條命,哪裏是那麽好死的?可這家夥,就像是狼,一口一個!”

“咳……!”黑花強長嘆一口氣,一臉複雜的看着江明,這一次行動損兵折将,俗話說,千軍易得一将難求,這十六大金剛都是千挑萬選,身經百戰,出類拔萃的精英,現在死了一半還多,它心疼啊。

江明低着頭不敢看黑花強,他明白,強哥現在心裏一定在盤算,救了眼前這個廢物…到底是值?還是不值?29條貓命換他1條……

江明使勁咽了口吐沫,心裏很明白,不能說真話啊,如果告訴了黑花強,自己開鎖的本領完全是仰仗了那只肥老鼠…而本身球也不會,估計這幾只貓會沖上來把自己撕爛!

這個時候,只有死撐到底,将裝逼裝到南牆,然後再找機會逃走,考慮到這群貓有組織,有規模,躲哪兒都能找的見,江明在想,帝都城是不能待了,自己必須逃到河北鄉下去,越遠越好!

“呃呃呃,大哥,你們救了我,我不會忘記大家的救命之恩,以後…超市,周黑鴨鹵肉店,還有肯德基麥當勞,我們晚上都可以……”

他的話沒說完,貍子黃搶過話道:“大哥說,你是神偷,會開鎖,雖然我們不敢不信大哥的話,但畢竟沒親眼見過,這位兄弟,給我們演示一下如何?也讓我們開開眼。”

這話裏話外明顯透着懷疑,所有的貓都狐疑的瞅向江明,他一下子如墜冰窖,貍子黃幽幽的貓眼盯得他渾身毛直顫。

江明咽了口吐沫說:“四當家的,我沒騙你們,我真的會開鎖,可是…你看這立交橋下,哪有鎖啊?等我們回天通苑,我再給你們演示好不好?”

“這不難,”貍子黃狡黠的笑了笑:“橋底下…不是停了幾輛車嗎?那些車都鎖着呢,你既然能開門鎖,車鎖應該也可以吧。”

“就是就是,我見好多人把好吃的放車裏。”

“車鎖應該比超市的卷閘門好開多了!”

……

群貓七嘴八舌的起哄,就連黑花強也有些期待的看着江明。

事到如此,江明只得深深的長嘆一口氣:“好吧,那我就試試吧。”

他的內心是絕望的,似乎…這是一個必死的局,這劫…今天是逃不掉了,不死在三只肥老鼠的手裏,也要死在自己“同類”的口下,與其被三只老鼠玩死,江明寧願選擇後者。

群貓跳下了橋,江明被“簇擁”着來到了一輛寶馬325Li轎車旁,車裏沒人,自然是鎖好的,大家都期待的看着江明,一個個興奮至極的樣子。

“老弟!給他們露一手,以後你可就是二當家了,這過坎子,撐門梁的規矩,每個當家的都要有的,”黑花強給江明打氣道。

江明使勁咽了口吐沫,盯着那豪華轎車的車門滿心的絕望,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世間最大的無奈莫過于此了……他甚至想,不如就告訴了大家真相,反正難逃一死,說出真話來,說不定…弟兄們還會饒他一命,但要是硬裝逼,那可就坐足了欺騙了。

“這個……”

“快點!”

江明剛要嘟囔解釋,身後的五當家禿尾巴灰尖聲厲吼一嗓子,吓的江明腿猛一哆嗦!

他感覺出氣氛不對了,解釋沒用,貓咪們已經嚴重質疑了,這群貓裏,只有黑花強還是比較相信江明的,畢竟江明的作為,是它派心腹反複刺探過的。

“老五!別他媽咋呼!沒看你二哥剛出來,情緒有些不穩嗎?沒大沒小的,”黑花強呵斥禿尾巴灰道。

強哥一說話,老五不敢叽歪了,它又鼓勵江明道:“老二,別緊張,咱都出來了,還怕啥呀?”

江明的餘光瞥見,黑花強眼中的懷疑神色也愈發濃重,它是不願意相信自己這次決策失敗,內心還抱有一絲希望而已。

“咳!”江明猛的一咳嗽,心說是死是活,愛咋咋地吧,活着……真他媽太累了!

“咔……”厚重的金屬門中傳來清脆的悶響,寶馬325li的門鎖一下開了!

群貓驚呆了!禿尾巴灰蹭的一下夠住了門把手,猛的蹬腿一拽,這車門…真的開了!貓兒們本能的魚貫而入,在車子裏掃蕩了起來,尋找有沒有什麽吃的……

江明吃驚的看着眼前的一切,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肥老鼠死了,怎麽…它的咒語,還管用?這怎麽可能?

“哈哈!老弟!太牛逼了!”黑花強激動的猛拍江明的肩膀。

“二當家千歲千歲千千歲!”

“二當家神功蓋世!文成武德!”

……

貓兒們都瘋了!一個個跟看見了上帝一般,有此等神“喵”入夥,以後還愁什麽饑寒交迫?

任由群貓們歡呼雀躍,江明呆愣的看着那開啓的門,僵木的猶如一坨蠟。

它被四梁八柱擡了起來,一下一下頂着,在貓兒們的後背上翻滾,它們用這種方式來擡舉逢迎自己的新二把手,南苑大王也心服口服,一個勁兒在江明後背的毛上舔着。

江明緩了好一陣才緩過神兒來,撲通一下跪趴在黑花強的面前,恭敬謙卑道:“謝謝大哥,謝謝大哥!大哥待我如再生父母,有生之年,甘為牛馬驅使,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诶呀老弟呀!”黑花強見江明這麽懂事兒,激動的眼眶裏都瑩着淚花。

“你們瞅瞅,你們瞅瞅!二當家不但神功蓋世,還小詞兒整的一套一套的,有文化就是不一樣,咱們這些土包子以後要多向二當家學習,老弟!啥都不說了,咱回家,回家好好熱鬧熱鬧!”

強哥一聲令下,天通苑貓門的核心們激動的“嗖嗖嗖”往“家”的方向跑,,一切稱心如意,就等今天晚上拿一家小賣部開刀!

江明喜悅之餘,心中也是深深的擔憂和後怕,咒語依舊管用,是因為脖子上的鈴铛嗎?這東西是邪物,就像是噩夢一樣還沒有驅散,只要這東西還挂在脖子上,那生不如死的夢魇就永遠陪伴着它。

回到了天通苑,貓兒們的大本營是在一處地下供暖的坑道裏,上面有一處破裂的水泥板子,這群貓真會找地方,這裏既溫暖又舒适,地方還寬敞,蔓延了足足好幾百米,足夠貓兒們抵禦寒冬,裏面到處都是抓爛的廢品包裝袋,還有火腿腸皮!

強哥站在石棉網金屬管子上,向所有人宣布:今後,明哥就是天通苑貓門的次帥,兼總參謀長,CEO,以後任何貓咪不得違背明哥的命令,誰家有女兒都要先讓明哥挑選,他有絕對的優先交配權!

江明懵逼的聽着,雖然貓類的世界很多是仿效人類,但…這優先交配權是什麽鬼?他緊張的看到,一只只毛色鮮亮,溫柔款款的小母貓們,紛紛朝他抛媚眼兒,傾慕愛意溢于言表。

第 103 章 無常盟

第一百零一章 無常盟

“道友千萬別動怒,其實你先前所提及的……具體是怎麽一回事,我自己也并非很清楚……我只記得當初重傷複發,留下遺言後沒多久,便就此人事不知了……直至數日之前,才突然靈識轉醒,方才發覺自己竟已隕落,并變成了這一絲陰魂,附着于這誕魂花中……”洛蒙陰魂面對韓立的喝問,身軀微微一顫,但接着嘆息一聲的說道。

“既然你數日之前就已清醒,為何不現身,還要鬼鬼祟祟躲在這誕魂花中?”韓立面色不變,繼續問道。

“這個……一來是因為我的這縷氣息實在有些虛弱,雖然本也維持不了多久,若一旦離開誕魂花就有可能瞬間消散,二來則是因為……有些忌憚柳道友你的存在。”洛蒙陰魂略帶幾分遲疑的說道。

“你認得我?”韓立聞言,眉頭微微一蹙。

“其實不瞞道友……自我醒轉後,也能夠在族人祈禱 bài之時,勉強通過與島嶼上雕像殘存的一絲微弱聯系,知曉島上近期發生的一些事情……所以對于道友之前庇護烏蒙島之事,我多少知曉一些。”洛蒙陰魂頓了頓後,如此答道。

韓立冷眼看着眼前的黑色小人,一語不發,心中念頭轉動。

根據目前的種種跡象來看,對方說的應該是實情,多半是其隕落之際,本體神魂的一些氣息不知為何被這擁有聚魂之力的誕魂花給吸收了進去,與之混雜在了一起,這才使得自己絲毫沒有察覺到。

如今此花被其催熟到了一定程度後,使得聚魂能力增強,才讓對方這縷氣息重新凝聚成了這一絲陰魂,在自己加固之下雖得以暫時穩固,但從對方說話斷斷續續的模樣,恐怕也堅持不了多久的。

洛蒙陰魂見韓立默然不語,有些讪讪的說道:

“先前試圖蒙混過關,也是無奈之舉,還望道友莫要見怪……我也知道柳道友你欲走地仙之途……不敢奢望道友幫我恢複真身,只要道友答應日後能繼續庇護我的族人,我就願意将道友想知道的一切,全都和盤托出。”

“話說回來,來到烏蒙島後,我多少也受了洛家一脈的恩惠,力所能及之下,我自會庇護洛家一二。”韓立緩緩說道。

“洛某相信柳道友是重信守諾之人。道友有何疑惑便問吧,在下一定知無不言。”洛蒙陰魂點點頭的說道。

“先說說此面具方才提及的‘無常盟’,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吧。”韓立瞥了一眼還懸浮在空中的牛頭面具,開口問道。

“這……無常盟……怎麽說呢,可以說是一個極其神秘的組織,關于此組織的具體情況我也不清楚,當年我也是無意之中才加入其中的……不過,我日後能夠有所成就,事實上也全是拜此盟所賜……”洛蒙陰魂似乎猶豫了一下後,才回答道。

“哦,此話怎講?”韓立心中一動,有些疑惑的問道。

“在下原本資質普通,雖有些機緣造化,一路磕磕碰碰下進階至合體期,但此後卻一直困于瓶頸,此生根本無望大道……後來卻在這無常盟幫助下,得到了各種修煉資源和功法上的指點,自此仿若茅塞頓開般,修為突飛猛進,一舉進階大乘,并最終渡劫成功,得道成仙……之後,經過不知多少萬年苦修,眼見參悟法則之力無望下,才在此盟幫助下,從此走上了這條地仙之路。”

“無常盟大力資助于你,不會是無償的吧?”韓立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又問道。

“那是自然……成為仙人後,根據約定,為償還先前修煉所耗資源,我白白為無常盟服務了數萬年,這才得以恢複zì yóu之身……不過之後,我為了繼續維持下層會員資格,便依舊留在了盟中。”洛蒙陰魂輕嘆了口氣,繼續說道。

“莫非成仙之後,繼續保留此盟會員身份,還有什麽別的天大好處不成?”韓立眉頭一挑。

“柳道友所言不錯,這無常盟的神秘和強大,遠非常人所能想象……并且,在盟中無論地位高低,所有人都信奉一切皆可交換的原則……我當年重傷之後,想要重塑地只化身,也是通過此盟,才得以再次換得一株誕魂花。”洛蒙陰魂緩緩說道。

“這倒有點意思……”韓立摸了摸下巴,沉吟道。

“可以說,只要肯付出相應代價,在無常盟裏就幾乎可以得到一切想要的東西……甚至……還可以請來強者,幫助滅殺敵人。”洛蒙陰魂似乎回憶起了往日許多事情,語氣變得有些激動。

“我從不信世間有無本重利的買賣,繼續待在無常盟中有如此多好處,所要付出的代價恐怕也不會小吧?”韓立話鋒一轉的說道。

“确實如此……無常盟本就不是想留就能留下的,盟內規矩森嚴,想要維持下層會員資格,要麽定時向盟內繳納大批資源……要麽,就得去完成上面交代下的一些任務……否則,不僅僅是被逐出盟,還會付出無法估量的不菲代價……”洛蒙苦笑了一聲。

“什麽樣的任務?”韓立眨了眨眼睛後,面露幾分感興趣神色來。

“說來慚愧,盟裏的任務我只執行過一次……可以說用兇險萬分來形容,也不為過。就是在那一次任務中,我的地只化身替我本體擋下了致命一擊,就此崩毀,最後只留下了一顆殘損頭顱,我本體也因此深受重創,僥幸逃得一命。”洛蒙陰魂搖了搖頭道。

“你就是在那次任務後,便躲進了這處秘境內,一邊修養恢複,一邊培育誕魂花了吧。”韓立想了想後,如此說道。

“是的……也是自那以後,我就再也沒有參加過盟裏的任何任務了……之後的數千年內,我都是一直咬牙靠着繳納資源,以勉強維持在盟中的身份……”洛蒙陰魂答道。

“照這麽說的話,你又為何會就此隕落?據我所知,即便你的地只化身完全崩毀,也不至于會影響到性命吧,何況你這化身還剩下了一顆頭顱,得以繼續接受信念之力。”韓立有些不解的說道。

洛蒙陰魂聞言,呼追憶起往事,不禁陷入了沉默。

良久之後,他才搖了搖頭,有些感傷的說道:

“我肉身傷勢自然早已恢複如初,但限于化身被毀,能夠催使的法則之力有限,故而在秘境中躲了足有千餘年……可就在這時,一名仇敵卻不知怎麽尋上了門來。無奈之下,我只得秘密潛出,以本體應戰,最終拼着重傷,将對方擊殺……之後雖得以重回秘境,卻是新傷舊患一起發作,最終還是無力回天了……”

“任務如此危險,執行之人自然也不會是尋常之輩。難不成這無常盟內,所有的下層會員都和你一樣,皆是祖神一級的存在?”韓立眉頭一皺的問道。

“這個……我就不清楚了……”洛蒙陰魂搖了搖頭。

“你既執行過一次任務,即使在盟中沒有相熟之人,但也總該見過盟中其他的成員吧?”韓立又問道。

“道友有所不知……無常盟成員之間,只會在執行任務期間見面,平日裏是沒有任何聯系的……并且彙合之時,所有人都要戴着一張由盟裏下發的特殊面具。”洛蒙陰魂解釋道。

“這個就是你說的面具吧?此物倒的确是有些奇特。你本體早已經隕落,只留下一縷連神魂都算不上的陰魂,我自忖神念足夠強大都未能發覺,它卻仍然能夠感應得到。”韓立伸手指着那張牛頭面具,說道。

“此面具的奇異之處還不止于此……不但可以屏蔽所戴之人的一切氣息和真容,同時也是成員互相之間進行溝通的秘寶……一旦佩戴之人失去會員資格,此面具就會自行銷毀掉。”洛蒙陰魂緩緩答道。

“關于面具之前所說之事,你打算如何處置?”韓立心念一轉的問道。

“道友說笑了,我如今這幅模樣,自然是無法按約前去了……盟中即便要來追究,我這縷殘魂也早已消散的無影無蹤了……只是萬一……他們若遷怒于本族話,還望道友能夠守約,盡力幫襯一二。”黑色小人慘笑一聲,随即想到了什麽,面有戚容的說道。

“閣下倒是打得一副好算盤,若無常盟真如你所說那般強大,憑我一人又怎可能保得住這烏蒙島?”韓立冷笑道。

“在下自然不敢奢求閣下與對方硬來,但求能夠留下烏蒙島族人一點血脈,在下也是感激不盡。”洛蒙陰魂開始沖韓立苦苦哀求起來。

“或許還有另外一個法子,只是不知行不行得通。”韓立瞥了他一眼,意味深長的說道。

“什麽法子?”洛蒙陰魂聞言,連忙問道。

“由我代替你去參加此次任務,你覺得如何?”韓立目光微閃,緩緩說道。

“柳道友,先前我已提過……但凡盟中所下發之任務,無一不是極其兇險之事,你當真要去?”洛蒙陰魂聞言一怔,有些難以置信道。

“我也不瞞你,方才聽你所述,這無常盟對我來說似乎大有用處。所以我正需要一個身份留在其中。既然這張面具可以遮蔽佩戴者的一切氣息和真容,我即使代替你去的話,想來也不會有人發覺才對吧。”韓立略一沉吟後,這才坦言道。

第 17 章

餘年十五,方及笄。

因小山丢給我一本不知從何處淘來的《随園食單》,此後數日我便一直悉心研究其中佳肴妙趣滋味。那書頁被我翻得老舊,小心不讓口水流下。

我向來不挑食,一般也不講究,一見到吃食便會喜笑顏開。若說我別的不足以教導晏千山,那麽不浪費糧食這點卻是做得極佳。

本以為他總算是有所長,可誰知阿三說他買了馄饨喂狗,雖說衆生平等,但我心裏頭還是有些疙瘩。

少時若是帶他出府,便是素來買上兩份吃食,一份我到手就吃了,另一份給他。爾後到了他十二歲左右,便是小山買了東西,拿給我們吃。而晏紫那時正是對溫衍上着心,整日擔心自己重了胖了,少有多食多飲,久而久之,幹脆連她的份就省去了。

習慣成自然,我不知如今的他,是否還是這般,買一為二。

而晏千山少時習慣我的陪伴,自我離家,經年之後,是否早已習慣我不在?我不在,他他便成了副将,便有這番長進,看來還是我不在為好。

這兩年藩王頻頻來襲,征來的新将士練兵時間不長,卻是直接真刀實槍地上了戰場。或許因為以命相拼成了練習,以至于幾場戰事屢屢告捷,少有敗兵之訊傳來。

而番邦作亂,百姓流離。我亦是未往險處走去,途中百姓怨天哀悼,多半是愁生活,愁性命,卻不曾有人指責過将領之軍蠻橫無理,嚣張跋扈。

反倒是驚奇地從人嘴裏聽到了許久未曾提及的晏千山的大名。

有姑娘家說其模樣好,反被父母指責逃命都來不及,還留心什麽将士的相貌。

“我打聽過了,那救了娘性命的校尉,喚作晏千山。”

“可是那俊小哥兒?”

“白淨得很,我一眼就相中他了。”

類似這般的話兒,終歸讓人心裏頭從戰亂的煩憂中,稍許感染到了些好笑抑或是欣慰。

記起那夜在湶州時見着的他,同別人口中的他,好似有大有不同。

橫看成嶺側成峰,一萬個人眼裏頭有一萬個湘夫人。在我眼中,晏千山只不過是一只訓斥不得的桀骜罷了。

夜幕紅遍,晚霞盡染,在如織的燈火下,湶州十裏長街好似朱砂潑墨。

我的臉色微醺,被燈光映照,紅了個通透。

有些東西呼之欲出,卻是被揚起的馬鞭一揮,撕了個破碎。

掉在地上,染了灰的鮮紅色的糖葫蘆,也是不能拿起,再度往嘴裏塞了呢。

即便是從前歡喜,那麽久了,哪還能歡喜?

即便是從前不歡喜,硬是吃下了,如今掉在了地上,也有幾分心疼之意。

“怎麽了?”樓奕出聲詢問。

我搖搖頭,望着地上那串,樓奕揉着我的頭道:“用不着可惜。”

“何況……你并不愛吃。”他低着颚,眼色如夜,故作釋然,笑着道“又何必勉強?”

“哪有的事。”我納罕他為何知道。

他笑笑不語,我的掩飾荒唐,在他眼裏就好似個不成趣尴尬的笑話。

“自我歡喜上你,便是鬧了天大的笑話。”

晏千山滿目的煩懑,一臉的苦澀,衣冠楚楚彬彬,卻說自己鬧了笑話。

我拉了拉自己的衣袖,對他道:“既然你省得是笑話,還等着別人來指着鼻子瞪着眼嘲笑你嗎?”

“再怎樣也敵不過你一句嘲諷罷了。”他一把扯住我的手,“我又何須在意害怕?”

我沒少諷刺過他。

“小夫子,”又聞他低低道,“望你能替我加冠,賜我一個表字。”

望着他的深澈的眼神,我忽的有些不忍心,亦是不想讓事情鬧大,答了一句:“走罷。”

從他的手中稍稍掙脫出來,而晏千山似是意會錯了我的意思,我則是被他更緊地捏住了手。

我望着他牽着我的手,說:“我同你去。”

他似是不敢相信地擡起頭瞅着我,也罷,只能再說了一遍:“夫子,替你加冠。”

晏府未變,饒是有幾分陌生之感油然而生。眼尖的人兒早就看出他馬終于是歸來,而那馬背上的人是我。

“阿禾!”卻是阿紫最先喊出我的名字,将溫故小娃兒交給身側的溫衍,撥開擠在一起的人兒,奔到馬的正前頭。

人群中有些騷動,晏老爺與晏夫人又驚又喜,卻是在眉宇之間添上了一份厚重的憂愁,揮之不去,欲隐還休。

晏千山跳下了馬,我也一腳踩着馬镫,扶着馬鞍下來,便被晏紫抱了一個滿懷。

“阿禾!你回來了!”她眉開眼笑,那是一張全心全意的歡顏。

我喉中略帶澀意,“嗯”了一聲。

随即向晏老爺晏夫人行了禮,同溫衍點了點頭。

而聞小山在我身後朗聲道:“今日小山弱冠,方才前去,便是知曉小夫子剛回鄄都,這才想請她為我加冠,匆忙怕錯了吉時,這才未告知大家。”

晏老爺幹幹一笑,道:“既然回來了,阿禾,你是小山的夫子,那麽你來幫他行完這冠禮。”

“小山也算是由你一手帶大的。”晏夫人附和了句。

我胸口悶悶,不知作何感想,而這頭晏千山聞這些話,面色卻是僵硬上了幾分。

我點了點頭,說:“好。”

接過晏老爺手中的皮弁服,而小山換下了玄裳黑屦,穿上了素鞸、缁帶與白屦,站在我面前。

他低着頭,眼底忽亮。我端着白鹿皮弁,替他插上了白色笄,戴上了再加之冠。

晏千山小小地擡頭,瞅着我,我心頭一慌,眼神往別處看去,卻是在人群裏頭,瞧見了一身湖藍耀然奪目的阿布拉,以及定定看着我的樓奕。

我更是躊躇愁楚。

恍然間晏千山唇間笑意盡是消褪,而加上了絲制玄衣,纁裳與缁帶。着着的爵弁外玄裏紅,纮上缁色纁邊。

瞧着他這張眉宇間略帶青澀,卻不再稚嫩的臉,我有一種宛若隔世的錯覺。

男子幼,娶必冠。

他令我為他加冠,可是有作他想?

他之心,可是被人瞧出?可是世人皆知?

鐘鳴禮成,洪鐘厚重而悠長,我卻是聽不見喧鬧與嘈雜。恍恍惚惚的,面前都是一些掩飾不住的笑臉,而久而久之笑臉卻不由衷,變成了嘲諷與厭惡。

“請小夫子題字。”小山雙手呈着托盤,托盤上頭放了一張宣紙、一支毛筆、一臺盛着墨的硯。

我溘然驚醒,忙蘸了蘸墨,擡頭四處望了望,看見晏夫人略帶期盼與愧疚的眼色,收回眼去,複将筆尖舔了舔邊。

落筆,墨色暈染生花。

“疏。”

晏疏。

将疏将離。

縱然那萬山空禿,朽木成秀,始終與禾疏離。

汝為良木,我為廢柴。

“疏,通也。亦是長久之意。小山少時冥頑,起字為‘疏’,夫子還望小山能夠疏浚了犟脾氣,通通達達,乃至于長長遠遠。”

晏老爺拍手稱贊,眼裏盡是贊許之色。

晏夫人不知為何,卻還是未松一口氣。

這冠禮,也算是成了。

衆賓客皆散去,而小山獨立,擡眉看我,渾身疏凝。我見此故作熟視無睹,與晏紫笑談幾句,忽的記起還有樓奕與阿布拉,便是跑了過去,将他二人尋覓到。

阿布拉見我來了,直言道:“你不是說不來麽?”

我尴尬道:“本是這樣打算的,可……”

樓奕打斷了我的話,對阿布拉說:“都來了鄄都,總歸來見上一面為好,不然也不守禮數。”

我咬着下唇,說:“那你們同我一起去一趟晏府罷。”

阿布拉興致沖沖說好,樓奕未說什麽,也随着我們去了。

走到一臉訝異的晏老爺晏夫人面前,我同他們一一介紹:“這便是樓奕,這位姑娘是我信中提過的阿布拉。”

阿布拉環着樓奕的手,點頭行李,說:“我是阿禾姑娘和十八的朋友。”

樓奕笑着道:“老爺、夫人。”

而晏千山在聽聞來人便是樓奕之時,睨了樓奕一眼,被我看在眼裏。

進了府裏,晏紫在我耳邊皺眉,小聲抱怨:“怎麽那個阿布拉同樓奕這般親近?”

我看着她貼着樓奕的手,道:“異邦人,不講禮俗罷了。”

晏紫也扝緊了我的手臂,小小地哼了一口。

我笑着說:“你幹嘛來黏我?”指了指那邊抱着孩子的溫衍,示意他們才是一家三口。

“天天見他,都厭了。”晏紫吐氣,戲谑道。

“騙誰呢。”我低笑出聲。

溫衍往我倆這兒望了一眼,面色無瀾,風輕雲淡。年少不谙,心裏那層隔山隔水的恍惚,霎時煙消雲散。一如昨日我柔順眼眉,如今卻是豁達曠然。

脖子上撲着一個小故,滿心滿眼的寵溺與歡喜。

樓奕頗讨晏老爺歡心,于是晏夫人提議讓阿布拉與樓奕也在晏府住下,莫要急着回去。我與阿紫好不容易逮着機會兩人單獨一塊,阿紫便是與我談了許久的天,久到天色入瞑,溫衍前來敲門,卻被遏令道:“今晚不回去了,你摟着兒子睡罷。”

猛地将門阖上,把溫衍趕了出去。

我傻眼:“怎麽了你這是?馴得一手好夫。從前那個阿衍哥哥阿衍哥哥不停口的人去哪兒了?”

“在這呢。”阿紫拍拍胸,自豪,她又說:“先別講我,你同樓奕又是怎的回事?可是有戲?”

“說什麽呢!”我呼。

“裝什麽呢!”她道。

我嘆了一口氣:“你不下十次在信裏頭問及樓奕此人,我也總歸是草草而言,曉得你是心焦難耐,顧慮着我,你們還是莫要想得太多了。我與樓奕,并無什麽,晏夫人也莫要對阿布拉太過刻薄了。”

樓家夫人口中那句話我不敢不信,我與她皆姓謝,其中淵源不可知,但若她是我姑母,我與樓奕不就成了表兄妹之幹系。即便南朝劉子業娶親姑姑,同親姊共鋪,表兄妹成婚的大有人在,但我确是不能無礙接受。雖說我之“謝”姓,是由師父相與,但其中錯中複雜,無人與我細說。

不過上言皆為我對外頭的托辭,分明當初夫人當着我的面問我可是想同樓奕成親,且我這随意挂名了的姓氏,本就是無所謂,便是沒這個憂心之處。

縱然我同樓奕親如連襟,我也有過嫁與他的念頭。可是最為要緊之事是樓奕身世詭谲,若是個親王難免有聯姻之說,我身無長物,自知高攀不起。而我雖貧賤,卻不願與人共享一夫。

再次則是樓奕身側還有一知心人,阿布拉兩年前從北漠迢迢而至,其心可見,天之昭昭。我怕樓奕心不在我,而我亦是不會獻殷勤訴衷情。

托詞的話總能羅列許多,總歸抵不過我之前一句膽怯怯的求親話罷了。

“你分明是想得太多,膽子太小罷了,若是真喜歡,哪有這麽多的借口。”晏紫一語中的,我被她看了個透徹。

她與溫衍的話如出一轍。

從前也是這般,我因晏紫的緣故婉拒了溫衍。如今也是這般,我顧忌了阿布拉,因而止步不前。

即便阿布拉沒有晏紫同我這般好,但稍許顧忌一點情分,總歸是不願二人相争,撕破了臉面。

可晏紫她與我不同,向來被人寵愛,被人捧在手心裏頭。不怕失去,也不在乎失去什麽,因為她擁有得太多太多,自然也不會顧及太多。性子使然,粗鈍亦不會患得患失,歡喜了就買下,愛便愛了,而我不可以,也不能夠。

作者有話要說: 這篇文已經更到一半了呢

時間過過可真快……

四月份說不定就能完結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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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寫現言……但是……還是好好學習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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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1 章 患失 蕭煜是愛上謝音晚了……

蕭煜把音晚抱在懷裏,讓太醫給她把脈。

太醫把了許久的脈,才道:“這是宮體陰寒,血瘀不暢所致。得小心将養,免受奔波。”

蕭煜雖說兇悍,但可不是不識學問的莽夫。相反,他精于典籍,太知道這八個字是什麽意思了。

他凜色問:“怎麽會這樣?”

太醫斟酌道:“原因太多了。可能是娘胎裏帶來的,也可能是平日不注意碰了涼,還有可能是用藥不當所致。”

音晚被“用藥不當”這四個字快吓掉了魂,咬緊了牙才避免哆嗦露餡。

蕭煜低頭瞥了一眼音晚,沒說什麽,只讓韋春則和孟元郎領着儀仗和大隊禁軍繼續行進,他只留下少量親随和護衛,帶着音晚就近住進了驿館裏。

他一路抱着音晚,從馬車抱到驿館,又抱進了客房裏。将她擱在床上,想了想,又給她把被蓋好,握住她的手腕,冷聲道:“你現在說,什麽事都沒有。可你要是不說,叫本王查出來,就不這麽簡單了。”

音晚咬住下唇,手輕微地抖了一下。

她腦子有些亂,腹部還一陣陣絞痛痙攣,蕭煜的目光像冰棱子,尖銳的戳過來。

“那個……”她嗫嚅:“您能不能先把手松開,我……我有點害怕。”

蕭煜依言将手松開。

他見音晚裹在被裏瑟縮,纖細的小身板若臨風沐雨的嬌花,柔弱易折,惹人堪憐。不知怎麽的,就鬼迷了心竅,溫聲道:“從前的事本王也有錯,從前如何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以後……”

音晚瞠目看他,他才戛然而止。

這到底都在說些什麽鬼話!他是讓骊山上的精怪迷了心智,還是讓謝音晚灌了迷魂湯藥。

蕭煜涼了一張臉,故作沉冷:“說吧,早說完了早沒事。”

音晚把脖子縮回來,心中惴惴:這神情,這語氣,哪是早說完了早沒事,分明是早說完了早沒命!

晚晚啊晚晚,你快要把自己給玩進去了,竟還異想天開他對你動了情,簡直荒謬。

她收拾了下心情,腦子裏轉過幾道彎,十分慎重道:“我确實偷偷吃了避子丸。”她想過了,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蕭煜又是個人精,斷然不可能全身而退的。若死咬着不認,惹惱了蕭煜,激他去查……她可經不起查,更何況這裏面牽扯的不光是避子丸,還有她的藥,那才是最要緊的。

不如認下一個不那麽要緊的,将事情就此紮上口。

蕭煜的神情沉晦難辨,眼中如有霜雪冷凝,卻看上去不是那麽駭人,好像還有別的東西攪湧在其中,複雜幽深,難以捉摸。

默了良久,他道:“這樣,也挺好的。”

音晚腦中有根弦,被撥弄得铮然裂響,她低着頭,絞着被子的綢面,悵然心道:是呀,挺好的,他們這樣的夫妻,要什麽孩子呢?

蕭煜見她一副凄郁模樣,心裏一緊,脫口而出:“本王不追究了,你不用害怕。”

音晚敷衍地擡頭朝他笑了笑。

笑容實則太過虛假僵硬,蕭煜立刻看出她在強顏歡笑。

他剛想問為什麽,榮姑姑送藥進來了,便就這麽打斷了。

音晚飲過藥,推說太累,躺下便睡。她緊閉着眼,神思卻無比清醒,感覺蕭煜給她掖過被角,又摸了摸她的臉,才放輕腳步退出去。

她翻了個身,想着,她只是想要一個承諾,他只要說以後會對她好,會對孩子好,她就不吃避子丸了。那東西實在太苦,她其實……很不喜歡吃藥的。

可他沒有,她是不是該慶幸,就算他性情再惡劣,脾氣再暴躁,至少他不騙女人感情。

如果他成心想騙她的感情,那應該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蕭煜退出客房,輕輕将門關好,傾身,将前額抵在門上,阖眼。

事情完全脫離了掌控,如今這個情形,他還能讓謝音晚給他生個孩子,然後毫不心軟扔去突厥為質嗎?

不能。

就算他覺得親情可笑,無甚貪戀,可音晚不會。

他該怎麽跟她說這件事。

“殿下。”望春疾步過來,剛走到蕭煜跟前,就被他斜剜了一眼,他看看客房,又回頭來低聲斥道:“你嚷嚷什麽?不嚷嚷不會說話是不是?”

望春捂住嘴,嗡嗡道:“謝大人也在驿館,他想見殿下。”

蕭煜一詫:“哪個謝大人?”

“就是您的岳父,謝潤大人。”

蕭煜從木梯走下來時,正是用膳的時辰,前堂裏坐了許多人,但他還是一眼就看見了謝潤。

他坐在角落裏,青色錦衣,烏發玉冠,脊背挺直,手邊一柄銀鞘長劍,不時自斟一杯茶,不慌不忙,從容有度。單坐在那裏,就是一幅畫卷,浮世喧嚣皆遠離,是自遠古碑刻拓下來的文雅賢士。

蕭煜走到他跟前,生受了他一禮,聽他道:“這裏人多眼雜,我們可去客房詳談。”

詳談。蕭煜心道,他們确實需要一番詳談,好好地把十一年前的賬捋一捋。

這客房隔音不好,蕭煜命人把周圍的房子都空出來,命護衛嚴守住來往通道,與謝潤走了進去。

謝潤看上去老了許多,從前一副俊雅溫儒的好面孔,如今眼角有了皺紋,鬓邊染上霜白,四十歲不到的年紀,像是飽經滄桑,深染塵埃。

他眉眼镌着倦意,道:“總想找殿下單獨說幾句,可長安中人多眼雜,怕生出不必要的猜測,故而耽擱至今。”

蕭煜淡笑不語,幸災樂禍地心道,沒事,你就算再小心,你那兩個兄長該有的心思也不會少,待你回了京城,還有更大的驚喜等着你。

他打斷了謝潤的寒暄:“本王更想與三舅舅說一說十一年前的事。”

謝潤的臉色倏然變得很難看。

十一年前。

康寧帝臨終前明白過來,為蒙冤的昭德太子正名,追封了谥號。他怎麽會只記得一個兒子,而忘了那個他最疼愛的兒子,還蒙受冤屈,被囚在西苑受苦。

但當時他已失去了對朝局的控制,大權把握在謝氏手裏,他想寬赦一個死人容易,可要寬赦一個活人卻難。

在困局中,康寧帝想到了謝潤,他是謝家的人,也是與蕭煜最要好的。

康寧帝派禁軍将祭祖的謝潤秘密接回長安,給了他一道遺诏。

放淮王出西苑,恢複一應王爵,送其回封地終老。

謝潤拿了這道遺诏,轉頭便交給了當時的太子,後來的善陽帝。

自然,這封遺诏終究沒有見天日,蕭煜也沒有從西苑裏被放出來。

謝潤深吸了口氣,面色悲怆,欲語還休,最終化作一聲嘆息:“當時局面已然失控,有謝家和善陽帝在,就算拿出遺诏也是沒有用的。”

蕭煜目光冷冷若冰:“沒有用是一回事,你沒有拿出來是另外一回事。”

他被這些往事淩剮了多年,本以為已經麻木,卻不想,一旦憶起,還是冷刺入心,痛不欲生。

所以,他絕不能放過謝潤。

“我當年被母族和兄長陷害,被同窗背叛,被父母舍棄,這一切傷害加起來都不如你給的深。三舅舅,我視你為知交摯友,你這麽做,太傷人了。”

謝潤的唇翕動了許久,猛地站起來,啞聲喊出:“我有苦衷!善陽帝手裏有我的把柄!”

“什麽苦衷?什麽把柄?”蕭煜亦如十一年前,盯着他的眼,冷靜發問。

謝潤靜默了良久,頹然坐回來,搖頭:“我遲早是要告訴你的,不過要等,等皇帝駕崩,我的兩個孩子都安全了,我會原原本本地告訴你,我可以用我這條命賠你的十年。”

蕭煜還是什麽都沒有問出來。

他惋惜地看着謝潤,心道,你失去了最後的機會,我們只能做敵人。

蕭煜面容上浮起淡淡的笑:“你總說虧欠,不能光挂在嘴上,得拿出點行動來。京中大亂在即,本王近日會有些動作,恐瞞不過你的耳目,你幫着遮掩一下?”

謝潤呆楞了片刻,點了點頭。

說完關鍵的,蕭煜站起身想走,忽地被謝潤叫住。

“音晚……請殿下不要為難她,她什麽都不知道,她是無辜的。”

蕭煜轉過身,覺得有必要把這件事說清楚。

“女兒教得不錯。”他理了理氅袖,漫然道:“本王挺喜歡的,想和她好好過日子,出嫁從夫,你就別緊揪着她不放了,這樣會害了她的。”

謝潤陡然緊張起來:“你要幹什麽?你想對她怎麽樣?”

蕭煜啞然失笑,心道這人的理解能力真是退步得厲害。他不與他糾纏,只搖了搖頭,嘆道:“謝潤,我從前看你像是一條可以振奮九天的麒麟,能跳出藩籬,經世濟民,青史留名。可如今,十多年過去了,你生生把自己活成了一條深陷泥潭的蚯蚓。你女兒說你是謝家清流,本王都不忍打擊她,你自己心裏清楚,你真是嗎?”

“一條河髒污透了,裏頭當真能有清流嗎?”

蕭煜走了,也不管身後謝潤多麽深受打擊,怆然欲泣。

他出了客房,揮散了守衛,突覺疲累,走上二樓,想擇個房間小憩。

陸攸不放心地跟上來,道:“殿下,您臉色不好。”

蕭煜擡手摸了摸臉,揶揄:“本王怎麽會因為一個姓謝的而臉色不好?他是謝賊,凡姓謝都是該死的。”

說罷,推門進去,躺了兩個時辰,眼見金烏西移,便起身,想再去看看音晚。

誰知音晚的房間是空的,桌上留着張字條,用漂亮的簪花小楷寫得板板正正。

——我是謝賊,我該死,我現在就要去死了,永別,保重。

保你他娘的重。

蕭煜把信揉成一團狠狠擲到地上,見窗戶大開,上頭還懸着一條粗麻繩,更想罵人,他快步出來,召陸攸過來,讓他領人去找。

驿館內外翻了個遍,全無蹤跡。

蕭煜又問謝潤,陸攸道謝大人早就走了,他連二樓都沒上過。

蕭煜怔了怔,只覺腦子裏有什麽轟然炸開,一瞬的思緒遲滞,空落落的,什麽都想不起來。他呆愣了許久,才覺得心口慌得生疼,像被人用鈍刀子挖去一塊,沒流血,只有個窟窿,漏氣透風,涼絲絲的,難受極了。

陸攸還在絮絮回禀:“窗是通院子的,守衛說沒人出去,也不知人怎麽就不見了……”

蕭煜快步沖進院子裏吆喝:“謝音晚,你別無理取鬧,我沒說你,你給我滾出來!”

音晚正躺在後院的飼料幹草下睡了一覺,冷不丁被一陣咆哮給驚醒了。

父親大約知道蕭煜不許青狄她們跟着她,趁把蕭煜支開說話,買通仆役在送熱水時塞給她一顆藥。

這藥有個副作用,吃完一炷香後會四肢癱軟無力,她怕露餡,便想找個隐蔽地方躺一會兒。誰知剛走到二樓回廊,便聽見蕭煜說話。

——“他是謝賊,凡姓謝都是該死的。”

她想了想,就回去給蕭煜留了張紙條。

蕭煜還在喊,喊得歇斯底裏。

“你現在出來,我不罰你,你要是再不出來,讓我逮着,我要你好看。”

音晚在幹草下翻了個白眼。

院子周圍已叫陸攸和望春帶人清肅幹淨,空蕩蕩,悄寂寂,說話還帶回音。

蕭煜覺得自己快要被這毫無回應的寂靜給逼瘋了,全身血液充到頭頂,腦子裏嗡嗡響。

他之前為何要去糾結音晚姓謝。

她那麽鮮活美麗,嬌俏可愛,她知他的胸懷,知他的抱負,還說過愛他。這一切怎麽可能被一個“謝”字所抹殺?

他從前為什麽就不能對她好一點?她是不是終于受不了他,所以要走了。

他突然感到了深無淵底的恐懼,聲音中帶着顫抖:“晚晚,你出來。你不是說愛我嗎?那你知不知道,我……我其實……其實也……愛你。”

第 8 章 平地風波(2)

更新時間:2017-04-08 18:00:03 字數:4171

三日後,蘇以薇搬進大公主府,見到原主的父親,也見到那位搶了人家老公的大公主。原本,她以為自個兒不會有任何感覺,畢竟她充其量只是竊取人家身體的穿越人士,可是,先是父親那一頭白發,接着是父親眼中的濃烈情感,然後是大公主眼中的冰冷恨意,竟教她的心情久久難以平靜,她仿佛親身經歷了上一輩的愛恨糾葛——深受寵愛、驕縱蠻橫的大公主,看上早有糟糠之妻的新科狀元郎,不管人家已經有一兒一女,以皇權逼迫堅持下嫁,還不講理的逼着正妻淪為妾室,狀元郎為了保護妻子兒女,不讓他們生活在大公主的縻掌底下,只能與妻子和離,送走一家三口,娶了這個不知羞恥為何物的嬌貴公主,從此在思念中度日,最後換來了一頭白發。

人人都說她很像娘,從父親和大公主見到她的反應就知道故事的經過,她也猜到這對夫妻後來的生活,相敬如“冰”。用權力搶到老公又如何?男人的心不在自己身上,縱使得到他的人,也得不到幸福,這就是大公主明明白白寫在臉上的景況。

不過,這也意味着在此備嫁的半年,她的日子會有多麽艱辛。原本她還覺得伍丹陽過于心急,只給她半年的結婚準備期,如今不由得慶幸,還好他以年紀為由堅持今年将她娶進門,要不,她還沒有被大公主害死,就被這兒的氣氛搞瘋了。

大公主府明明富麗堂皇,可是她感覺到的只有死氣沉沉,奴才們看起來很像機器人,表情都一樣,不茍言笑、膽顫心驚,她可以确定生活在這兒的人一定覺得前途暗淡無光,活着一點希望都沒有。

總之,從蘇以薇踏進大公主府,整個人就已經進入備戰狀态,可是如今都五日過去了,卻靜悄悄的什麽事也沒發生,不由得讓她覺得這絕對是暴風雨前的寧靜,越平靜越表示有鬼。

進大公主府的前一日,伍丹陽還特地夜探香閨,将大公主和郡主的性格交代了一遍,自私自利、蠻橫不講理,總認為自個兒高人一等,若非她們身分尊貴,根本沒有人願意與她們往來。試問,這樣的人怎麽可能安分呢?

念頭一轉,蘇以薇就聽見有人高喊郡主,然後蘇茉華帶着一群機器人,不是,是婆子丫鬟,浩浩蕩蕩走了進來。

蘇以薇真想敲自個兒的腦袋瓜,不說曹操,曹操不會到,幹麽想到她呢?

“明日我邀了幾個好友來賞花,你也來吧。”蘇茉華一副施舍她的模樣道。

根據伍丹陽的說法,沒有人想跟她往來,她怎麽會有所謂的好友?不過,這會兒她比較感冒的是,這位郡主妹妹真是太沒禮貌了!

遲遲等不到她的回應,蘇茉華不滿的喊道:“喂,你聽見了嗎?”

蘇以薇瞥了她一眼,聲音甜得讓人抖了一下。“我又不是你的好友。”

“嘎?”

“我不是你的好友。”她突然覺得伍丹陽高看這個丫頭了,戰鬥力很差嘛!

“你、你是……她們想見你。”蘇茉華就是說不出姐姐兩個字,這個賤丫頭根本沒資格!

“她們為何要見我?”

“因為你……總之,你來就是了。”

“連個理由都沒有,我為何要見她們?”

蘇茉華怔愣了下,結結巴巴的道:“你……她們可都是身分尊貴的世家千金,你能夠認識她們,是你的榮幸!”

蘇以薇不以為然的撇撇嘴,宴無好宴,能夠與這位蠻橫無禮的郡主當好友,會是什麽性子的世家千金,她用膝蓋想都知道,她又不是劉邦,不得不參加鴻門宴,也沒妄想從她們身上得到什麽好處,何苦自找麻煩?她真的不想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根據常理推論,這根本是一群世家千金藉機羞辱她的宴席。

“我還是別去好了,我的規矩不好,若是沖撞貴人就不好了。”蘇以薇真是太佩服自個兒了,說話多有水準啊!

蘇茉華傻住了,這個賤丫頭不是應該急着想認識一些世家千金嗎?

“沒事可以出去了,我忙得很。”雖然她不擅長女紅,可是張嬸說她至少要繡打賞用的荷包,幾個荷包對她來說也是很大的工程。

待回過神來,蘇茉華惱了。“真是羅唆死了,我叫你來你就來!”

蘇以薇冷冷的斜睨了她一眼。“為何你叫我去我就得去呢?!”

“你——”

“不要再你了,難道你不知道我如今忙着繡嫁妝嗎?!”連聲姐姐都叫不出口,還敢裝模作樣邀她賞花,不對,正确說法是看好友,她都不覺得不好意思嗎?

瞪大眼睛,蘇茉華緊咬着下唇,半晌,才心不甘情不願的道:“我讓娘去千繡閣給你置辦嫁妝,明日你跟我去賞花。”明明是賞賜她結交世家千金的機會,為何這會兒反倒是在求她?

“不必了,我想自個兒繡嫁妝。”滿兒如今專心幫她繡嫁妝,她何必浪費銀子?

蘇茉華的耐性終于告罄,怒火蒸騰。“你這個不識好歹的賤丫頭!”

哇!狐貍尾巴這麽快就露出來了!蘇以薇不慌不忙的道:“我賤,你不也一樣賤嗎?我們可是姐妹。”

“你這個賤丫頭,竟敢罵我賤!”蘇茉華氣得臉都漲紅了。

蘇以薇覺得好無辜。“這不是你自個兒說的嗎?”

蘇茉華抓狂了,先是拿起蘇以薇放在幾案上的笸籮往地上用力扔,接着四下一看,沖到窗邊的花幾,拿起上頭的盆栽也跟着往地上扔,接下來又四下一看,然後相中一個花瓶,沖過去拿起來……

這個丫頭有破壞傾向!蘇以薇趕緊閃遠一點,以免被瓷器的碎片割傷了。

這時蘇晉元大步走了進來,一把抓住蘇榮華的手。“你在鬧什麽?”

蘇茉華吓了一跳,喊了一聲爹,手也跟着一松,還好蘇晉元抓住花瓶,放回原位。

“為何跑來這兒鬧事?”

“我……誰教她不識相,我只是想教訓她。”蘇茉華一向很怕父親,因為他的那頭白發,還有不曾出現過一次笑容的冰冷面孔。

“她可是你姐姐。”

蘇茉華漸消的氣勢瞬間又高漲。“這個賤丫頭憑什麽當我姐姐?!”

啪一聲,蘇晉元一巴掌甩在蘇茉華的臉上,衆人頓時都懵了。

過了好半晌,蘇茉華終于反應過來,她不敢置信的瞪着父親,邊哭邊吼道:“爹竟然為這個賤丫頭打我!”

“薇兒是我女兒,任何人都不準傷害她。”蘇晉元不自覺擋在蘇以薇前面。

“我才是爹的女兒!”蘇茉華恨不得撲過去狠狠咬蘇以薇幾口。

“你們都是我的女兒。”

“我讨厭她!”

“她是你姐姐。”

“我就是讨厭她,讨厭死她了!”蘇茉華哭着轉身跑了出去,一群丫鬟婆子終于回過神的追了出去。

除了進大公主府的第一日,蘇以薇就沒見過父親了,有時不免懷疑,那日在父親眼中看見的濃烈情感是否是幻覺,若他思念他們一家三口,為何這幾日他不曾來過芙蓉苑?如今見到他如何護衛她,還有那一頭令人心酸的白發,她的懷疑全消失了,她想,他應該是不知道如何面對她這個女兒。

“那個……茉兒不懂事,你別與她計較。”蘇晉元實在不知道如何面對她,她與前妻玥兒真的好像好像,看着她,就會想到他的玥兒,想到他的玥兒,心就會好痛好痛,如今他連她是死是活都不哓得。

“不會。”雖然她可以感覺到他強烈的情感,但是她無法自然而然的對他喊出一聲爹。

蘇晉元轉頭看着右後方的朱嬷嬷一眼,朱嬷嬷立刻走上前。“你身邊應該有個嬷嬷伺候,這位是我的奶娘,以後奶娘一家就跟着你。”

蘇晉元左後方的中年男子接着走上前,雙手奉上一個匣子,他取過匣子遞給蘇以薇。“這是奶娘全家的身契。”

蘇以薇看着手上的匣子,有着感動,卻也有着心酸。至今,她還會看不明白嗎?今日父親能夠來得如此及時,只怕是事先在芙蓉苑安排了眼線,蘇茉華一出現,就有人跑去通風報信,她還能懷疑他對女兒的愛嗎?無論過去如何,如今他盡心盡力想當好一個父親,他值得她真心喊他一聲爹。

想到這兒,她不知不覺就喊出來了,“爹!”

蘇晉元為之一顫,激動的淚水湧上眼眶,這是一個像玥兒的女兒,溫柔聰慧,美好得讓他害怕這不過是一場夢。

“謝謝爹。”

他感動得說不出話來,只能不住的點頭,雖然不易,但是他會盡力守護與玥兒的兩個孩子,他絕不會讓十五年前的錯誤再次發生。

夜深了,蘇以薇的心情仍無法平複,她不時起身下床,來到窗邊,推開窗子,探頭出去左右張望。

雖然這是大公主府,四處都有侍衛巡視,可是她了解伍丹陽,為了确保她在大公主府平安無事,一定會想法子來看她,她也好想同他見一面,有他,她就覺得有了主心骨,無論遇到任何事都不會感到害怕。

縮回身子,她關上窗子,心想着他今日應該不會來了吧,可是念頭一轉,就聽見三聲貓叫,她立刻唇角上揚,歡喜的打開窗子,果然看見穿着夜行服的伍丹陽,帥得讓她好想撲過去吻他。

“你來了啊。”

蘇以薇笑得甜蜜蜜,伍丹陽情不自禁靠過去在她額頭親一下,她好害羞的臉紅了,懷疑他聽見她的心他貪婪的直勾勾望着她,确定她沒有消瘦,在這兒應該沒有受虐,這才能夠放下心來。“你知道我一定會來,是嗎?”

“這是當然,你放心不下我。”

“這幾日我天天都來,只是還摸不清楚這兒的守衛情況,不敢貿然行動。”

蘇以薇滿意的點點頭,不錯,行事越來越沉穩了。

“你不用擔心,我爹會照顧我,沒有人敢傷害我。”

她歡喜的向他述說今日的點點滴滴,如今她敢在芙蓉苑四處走動了,不會擔心一走出房間,回來房裏就會多出一條蛇,即使不是毒蛇,也可以吓破她的膽,她最怕軟綿綿的動物了。

一抹狠厲閃過眼底,伍丹陽冷聲道:“你想如何修理那個昊丫頭?”

“不用了,她今日也不好受。”

“她應該受點教訓。”膽敢欺負他的女人,若不回敬,他的心情會很糟糕。

“她那種性子遲早會惹禍上身,何必與她計較?”說真格的,她覺得跟一個沒大腦的丫頭耗上了,只會降低她的智商。

“好,你不與她計較,我就不與她計較,可是再有下一次,絕不能放了她。”

“知道了。”

第 11 章 陰陽篆刻之日月

趁着大家休息的時候,我順着繩索跑出去,将崖壁上的藏幡系數收集回來,讓大家幫忙弄成幾件衣服的模樣。

我說哥幾個都湊和着糊身上吧,總比光着身子被凍得打哆嗦強。藏幡的主要材料是絲綢,都是當地人拿得出手的衣料,古代能穿得起绫羅綢緞的可都是達官貴人,我們也充當一回高層階級的富有和尊貴吧。

大家雖然不樂意,但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石縫內冷風艘艘,能把人活活凍僵,別說是藏幡了,哪怕是碎紙片,只要能遮體避寒、解除一時的燃眉之急,都巴不得呢。

藏幡一共兩種顏色,一種大紅色,一種深紫色,東拼西湊做成幾件像樣的“衣服”,弄得哥幾個像是剛過門的大媳婦一般花枝招展。我苦笑不已,打小至今,所穿的衣服一輩子都沒這麽花過,名副其實的大紅大紫呀。田七指着我們咯咯直樂,嘴裏一口一個花姑娘,弄得跟日本鬼子似地,我窘迫得不行,恨不得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小李身材廋弱,衣服扯得有點肥大,我主動幫他擺弄,在肥大的地方打個結就廋了。不經意卻發現了小李的一個秘密,他左胸心髒的位置有一個篆書陽刻“日”字,右肩頭有一個篆書陰刻“月”字。我一臉稀罕地摸着這兩個地方,奇怪問道:“你這是在哪弄的字?篆書刻字,這門手藝我略有耳聞,這兩字氣勢非凡、遒勁有力,暗含一股遠古之韻味,不像是人工的鬼斧神工,倒像是天然傑作。”

其他人跟着啧啧稱奇,篆書陰陽刻法在碑文中很常見,但能在人體皮膚上表現得如此酣暢淋漓的手法,卻是史無前例,因為皮膚很細膩很薄弱,刀工火候差一點都不行。另外,皮膚是不斷生長的,刻字的精度略有偏差,用不了多久就會嚴重變形,甚至模糊一片,根本看不出原來之前的模樣。細觀小李的陰陽篆刻,恐怕已有數年之久,字跡清晰可見,連瑕疵都沒有。

王助理眼神複雜,有些婆娑迷離,似乎對此知情。唯有我和田七、大牛大呼小叫地驚奇不已,人家表現從容淡定,牙根沒有絲毫的詫異之色。小李有難言之隐,偷偷看了一眼王助理,見老師沒有出言反對,他才說道:“這不是刻上的,我娘親生我的時候就有了。你們不了解我的痛苦,它們不該出現在我身上,這是揮之不去的傷疤!知情的小夥伴都喊我陰陽人,你們知道嗎,我的童年深受煎熬,我甚至都不敢跟大家一起洗澡,一定是老天爺對我的懲罰。”

語未止,聲先泣,小李語到傷心處,他嗚嗚哭起來,聲淚俱下,無比傷心和痛苦。因為好奇之心卻把人家一個年輕小夥子弄得哭大鼻子,我覺得挺內疚的,田七和大牛更是站立不安,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

王助理像個慈祥的老父親輕輕摟着小李的肩膀說:“老師愛你不僅僅你是我的學生,我心裏已把你當做自己的孩子。這麽大了還哭鼻子,不怕人家笑話?別哭了孩子,懲罰?這是老天爺對抛棄孩子的爹媽的懲罰!你是無辜的。”,王助理眼裏藏着淚,情不自禁抹了一把眼睛,接着說,“你們別笑話他,這孩子從小就是孤兒,出生那一天開始,就被仍在一間荒無人煙的祠堂內,恰好被一個巡山經過的孤寡老頭給收養了,因為祠堂的門匾寫着‘李家祠堂’,收養人就讓孩子姓李,而小李的養父卻姓張,別人問他為何這樣做,老頭說,這是神的孩子,他活着是老天的旨意,而我不能占為己有。”

我徹底被感動了,巡山老頭不僅收養了一個棄嬰,而且毫無私心地讓孩子姓外姓“李”。大愛無疆,一個巡山老人的摯愛勝過高山流水和日月神明。

田七抽搐了一下鼻子,眼淚汪汪地說:“小李的養父在嗎?我們何不去拜訪一下?我真心想看看這位老人家。”

王助理看了一眼小李,嘆口氣說:“十年前,老人家已經過世了。小子這個孩子自個跑到北大校園,他聽人說北大是中國最好的學府,只要能千裏迢迢地找到,他就能上學——你說這孩子怎麽這麽傻?”

我揪心地說道,後來怎麽樣了?

王助理說,我有大清早散步的習慣,這孩子圍着學校轉悠了好幾天,很多人還以為他是個瘋子。我挺奇怪的,就問他從哪裏來,到這裏是不是找人?他說我從青海吐蕃縣走了半年才到這裏,他們很多人卻不讓我在這裏上學,我也沒回去的路費,餓了好幾天了。我養父臨死的時候告訴我了,只要能到這裏,告訴你們我是個孤兒,你們一定會收下我讀書的!我教書幾十年了,頭一回碰到如此執着的孩子,我動了恻隐之心,再不管這個孩子,讀不讀書另說,他有可能活活餓死!于是我找到了校長,校長深明大義打破了建校百年的規矩,破例接受了他在北大讀書的資格。

大牛說,所以小李跟你學習考古,這麽說你也算是他的養父,你真是一個好人!

大家深受感動,沒想到小李和王助理之間還有如此一段淵源,他們的故事情真意切,我對王助理刮目相看,心想教授的覺悟就是高人一籌,這倆人脾氣相投,倒真像一對親生父子。

我說,小李天生攜帶陰陽篆刻“日月”,我想,會不會是老天爺別有用意呢?因為日月是希望,也是生命的真谛。相傳老天對待每個人都是平等的,比如聾啞人,雖然上帝不讓他們發出聲音,但會送給他們一種出類拔萃的聰明,小李會不會也有異于常人的能力呢?或許他與衆不同呢?

王助理意味深長地說,我帶小李來尋找文成公主之墓,固然想讓他歷練和學習,更重要的是他很有可能是消失姑師族的代表,《吐蕃縣志》有段描述,姑師族有東山人家,生有異子,雲雷電閃有異象,群族皆恥之,視為不祥而棄之深山,數年再無東山之名,傳隐也。

我說這段話的意思不難理解,難道小李就是姑師人那個東山之子?

王助理說,小李天生異相,必有神能而天妒之。我想他很可能就是消失部落的東山之子。

田七若有所思地翻開《文成公主祭祀圖》,欣喜指着畫面說道,祭祀臺下有兩人擡着一個牛頭,對着我們那個人胸部恰好寫着“日”,背對着我們的那個人,後背卻寫着“月”,無獨有偶,小李也有這樣的标識,他們都是祭祀文成公主的姑師人。

小李身上的篆書陰陽刻字是姑師人的标記,這點是不會錯的。照這麽說,他很有可能是古老姑師人的後裔,今天的姑師人不再是吐蕃時期的姑師人,所以傳承祖先血統的小李被同族視為異類而遭到抛棄也不一定。但我想,若想打開公主墓葬,沒有嫡系姑師人的幫助是不可能實現的,因為這一點在《文成公主祭祀圖》裏已有所體現了。

倒塌的石壁碎石弄得滿地狼藉,我們簡單清理了一部分。裏面是一間二十平方大小的四方石室,左右的石壁被砍鑿的痕跡尤為明顯,但略顯粗糙。中央地面立着一具未完工的佛像,模樣初具形态,殘肢斷臂堆放一堆,跟前放着一些雜亂無章的鑿石工具,一張方形佛像圖紙被幾塊碎石有規律的壓着邊角,但紙質已經發黃潰爛,但圖像尚可大概辨認出來。

我們打着手電細細搜索。最裏端的牆壁上露出三個圓形石洞,呈一個正三角形排列,深度僅半米,裏面都盤坐着一尊黑色佛像,所披袈裟褴褛不堪,唯有懸挂脖子的佛珠保持原樣,疑所攢珠子的絲線經過特殊處理,所以才能不斷裂。

田七照着洞頂查看,有所發現,上面懸挂着九個足球大小的銅球,每個銅球都被安裝壁頂的一根銅柱牢牢固定。銅球與銅球之間用一根黑色的鎖鏈串聯,顯得異常牢固。銅球把一面橢圓形的大銅鏡圍在中央,鏡面貼着壁頂向下傾斜了三十度,角度恰好對準三洞佛像,照相呼應的布局,其間不知藏着什麽玄機,只覺得很詭異。

三洞佛像,九銅球圍着一面銅鏡,堆着未完工的雕刻佛像……這些看似散亂無序的景象卻給人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究竟什麽原因,誰也說不出來,反正小心沒大錯。

青蛇白瓷片曾暗示我們尋找古墓要先找到藏于崖壁的佛像,此時地上躺着的、連個半成品都算不上的佛像難道就是我們要尋找的?就算答案是對的,但秘密又在何處?

王助理說,不是一尊雕刻佛像,而是三個盤坐洞窟之內佛像呢?摩崖石刻共有九尊佛像,這洞內未完工的應該是第十座,淩亂的工具擺放一地,幹活的絕對不止一人,佛像圖紙保持原貌,到目前為止恐怕沒人來過。

我說先看看裏面的三尊佛像再說,沒準這三個和尚就是雕刻摩崖石刻佛像的大師。大牛你機智地斷後,王助理和小李你倆嚴密地把守兩邊,田七你機靈地跟在我後面,要時刻警惕頭頂的銅球和銅鏡,如有變化便及時發出警報。

安排妥當,我們移步向前走去,走近才發現,三洞佛像跟前竟然擺放着九個長生燈!因為之前是靠着牆根擺放,我們站在洞口并沒有看清。長生燈的造型很奇特,類似一個葫蘆,燈芯外面罩着一個瓷蓋子,燈芯很長,但大部分被泡在醋中,不至于幹枯;外圍間隔着一層水用來冷卻燈燃燒時的高溫,自上而下有兩個存放東西的器皿,上面存放着一些密閉保存的磷粉,下面的器皿灌滿了油亮的酥油。

我點燃打火機,想把長明燈點亮。王助理笑着說,這種長明燈是不需要明火點燃的,只要輕輕挪開燈芯上面的罩子,密閉保存的磷粉一旦接觸空氣和溫度就會自行點燃上面的燈芯,這種燈燃燒的時候沒有油煙,還會發出淡淡的酥油清香,使人靈臺清明、六根清淨。

我剛拿開燈芯上的罩子,不大工夫,長明燈就亮如燈火,長明燈共分九盞,似乎跟壁頂的銅球一一對應。不僅僅是數量上的巧合,我觀察燈芯燃燒時燈頭微微向着銅球的方向傾斜,所有的傾斜角度無一雷同,這倒是挺稀罕的,仿佛燈芯一下子擁有了鮮活的生命。

王助理考古過敦煌莫高窟,那裏的景象跟這裏頗為類似,他囑咐大家切勿亂動東西,尤其是三洞佛像,但他和小李卻小心翼翼地走進觀察,從頭顱到四肢看得無比仔細。剛看完一尊佛像,小李啊呀一嗓子,遽然吓得跳起來,指着上面的一尊佛像說,老師你看!他剛才眼睛動彈了!他活了!

死人活了?!太震撼了,我們吓得有點魂飛魄散了。本來就很警惕,情不自禁跟着小李一起失聲駭然。田七緩過神來說,千萬別自己吓唬自己,行嗎?屍體受到空氣和溫度的影響,會發生一些變化,尤其眼睛突然睜開是正常現象。三尊佛像是人體坐化而成的,遠古大墓都出現過這種肉身佛像。千年不腐的秘密無人知曉,利用科學手段也探測不出體內含有什麽特殊化學物質,屍體就是千年不腐!當然,洞穴幹燥、封閉良好也是主因。印度古寺中保存着一個記載,佛門高僧大多習練辟谷術,修煉得法,死後的屍體不僅不會腐爛,而且神态安詳、栩栩如生。

大牛說,練習辟谷術是得道成仙的不二法門,要是沒失傳,我們也能試一試,說不定真得成神仙呢。

田七沒好氣說,你這身肥肉不用多練,個把月不吃東西,保證你可以雲游四方了。

聽聞是肉身坐佛,我趕緊伏地跪拜,凡是坐化高僧,不僅佛法無邊,而且功德無量。

小李想了想說,三洞三尊,而且都是肉身坐佛,難道都同時修成正果?

王助理搖了搖頭,指着右邊那個胖和尚說,他第一個死的,就體重而言,一個人是搬他不動的,他此時坐姿安詳,分明被另外兩個和尚合力擡上去的;左邊那個和尚應該是第二個死去的,它的鞋襪穿得整整齊齊,袈裟雖然褴褛不成樣子,但衣扣依然井然有序,一定是死後被人整過一番儀容儀表;上面那位年齡最大的卻是最後一個才死去的,此人衣衫不整,只穿了一只鞋子,嘴巴歪斜一旁,那是缺水幹裂的,得到高僧看中自身修養,若不是死得突然而又無人照料,他能如此狼狽嗎?

九盞長明燈亮如白晝,我耳朵似乎聽見一陣輕微的響聲,情不自禁尋聲望去,只見壁頂的銅鏡正在翻轉,黑色的鎖鏈像是被什麽力量拉扯,帶動九個銅球圍着銅鏡四周緩慢地移動。地面的長明燈越來越亮,長長的燈芯被拔出一大截,燒起了火紅的火焰。

我們草木皆兵,吓得不輕,誰也沒想到,一間不起眼的石室中竟然藏匿着如此精良的機關。我們把所有糟糕的事情幾乎想了一遍,或許石壁會發出射箭或者噴射火焰吧,或許地面轟然一聲塌陷吧,更或者陷阱布滿了尖刀利刃吧。大家軟綿綿地匍匐在地,誰都不敢輕舉妄動。

咣啷一聲像是敲鑼般的脆響,大銅鏡的鏡面對向了石室之外,一道亮眼的光芒萬丈光芒般沖出崖壁。長明燈的火焰小了許多,基本恢複原樣,九枚銅球跟着戛然而止,一切都恢複了原先的平靜,唯有那道光束依然照射而出,直直地射向懸崖下面。

見再無異狀,我說大家都起來吧,這是參照九大行星圍繞太陽自轉的原理而研發的一種古老機關,銅鏡收集了長明燈的能量,然後把光束射出去,照射的地方就是給我們的方向。

大家順着光束望去,它落在大峽谷的一塊區域,四周壘滿了不規則的石頭,看起來像個做法事的地方。

田七對比了一下《文成公主祭祀圖》,興奮地喊道,那就是祭壇遺址,我們找到了!

第 15 章 德妃

德妃

“咯咯!”我和小桃的說笑聲,嘎然而止,互相對望了一眼,小桃起身去開門。是個小太監!我不認識。

“是陳公公啊!什麽風把您給吹來了,您快來進來坐!德妃娘娘可好?”小桃嬌笑盈盈的把那小太監迎進來。原來是德妃娘娘的人!

“小桃,你是越來越水靈了!”那小太監語氣輕薄,德妃娘娘怎麽會用這樣的人,他目光掃到我這邊,臉色嚴正起來,又對小桃說,“德妃娘娘萬福金安,好得很,小桃你有心了!”轉而看着我說:“今德妃娘娘那有一座西洋鐘,不走了!她老人家讓我來請葉子姑娘過去瞧瞧!不知道葉子姑娘身體好些了沒有,能不能去?”語氣很客氣,但神色間卻不容我拒絕。是個會辦事的小太監,難怪會跟着德妃娘娘。

我從來沒見過德妃娘娘,但她起先無權無勢,又沒有家族背景,從一個普通宮女能熬到德妃的位置,光憑這一點,就足以說明她的不簡單,更別提她還是四爺和十四爺的親娘,俗話說兒子像母親,女兒像父親,而科學研究也證明兒子聰明與否,主要決定于母親的智商,四爺和十四爺出類拔萃、心智超群,那他們的母親,定然是個絕頂精明的女人。

潛意識裏,我害怕這樣的女人。

雖然小桃說德妃娘娘在宮裏名聲很好,寬容大度、為人淡薄,但真這樣的人,能在這宮裏混出頭嗎?這個問題我沒有問小桃,妄議一個對我有恩的人,我說不出口,何況那個人是四爺和十四爺的親娘。

小桃對我使了個眼色,我緩緩彎下腰,福了福,恭恭敬敬的說:“奴婢遵旨,奴婢也正想去給德妃娘娘請安,”轉念一想,又道,“陳公公能否稍等,容奴婢整理一下衣裳和頭發?”

那小太監上下打量了我一下。今天我本來就沒打算出去,天氣又炎熱,我随便在睡衣外,套了件衣服,長排的扣子一個都沒有扣,頭發也随便紮着,沒有盤上正式的旗頭,這樣出去叩見德妃,怕是不敬吧,當然,我的另一個用意是想有機會單獨聽聽小桃的高見。

“嗯!你手腳快點!”他轉身出門。

“謝陳公公!”我連忙謝恩,示意小桃快些關門。

小桃朝門口努了努嘴,壓低聲音說:“他叫陳全福,是德妃娘娘身邊的紅人,精明得很,你對他要客氣些!”我一邊“嗯”了一聲,一邊從衣櫃裏挑了一套最素淨的衣服出來,小桃贊許的點點頭,迅速的幫我穿戴整齊,又幫我梳了整整齊齊的旗頭,但頭飾只用了一支玉簪,再無修飾。

梳頭時,小桃又輕輕在我耳邊說了四個字,“穩重低調”。

開門出去,那陳全福對我又是一番打量,我看不出他是善意還是惡意。小桃跟了上來,熱絡的拉起他的手,塞了一小包銀子在他手裏,那小太監掂了掂,露出一點笑意,嘴上卻說:“這怎麽好意思呢?”“您就收着吧,我們還分彼此嗎?”小桃拉攏的說。

我平時不用錢,每月的月錢全放小桃那兒由她打理,現在小桃幫我使在刀口上了。只聽那小太監說:“嗯,以後有什麽事就找我。”

“陳公公,葉子身體不好,我能跟着一塊去嗎?”小桃趁勢說。

“這……”陳全福面露難色,“這不太好吧,德妃娘娘只招了葉子姑娘一個……”

“那算了,小桃,我沒事了,去去就回!”我知道小桃擔心我。

小桃笑呵呵地對着陳全福說:“那你幫我照顧着葉子,她可是太後面前的紅人,現在又正病着!”

“那是一定的事!”說完,他領着我走了,我回頭看了一眼小桃,滿臉擔憂,真的只是要我修鐘嗎?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去了就知道了。

德妃娘娘住長春宮,我路上問陳全福關于鐘的情況,他只說鐘不走了,旁的情況就不清楚了,他對我态度很客氣,但言談間卻十分謹慎,和剛剛對小桃說話的感覺完全不同。我也沒再多說話,安安靜靜地跟着他走。

長春宮裏,布置得很雅致素淨,我不自覺地想到了四爺,他的幹淨簡樸,得益于她有這樣一位母親?

在一處殿門外,陳全福停下腳步,輕輕說:“葉子姑娘,你在這兒等着,我先進去通報一聲。”

“有勞公公了!”我禮貌的回答。

他快步跨進門去,沒一會,就出來了,“葉子姑娘,跟我請來吧!德妃娘娘讓你進去呢!”

我低着頭,跟着他進了屋,眼角四下掃視了一下,還是素雅的風格,牆上簡簡單單挂着幾幅水墨畫,幾案邊擺了兩只樸素高雅的青瓷的大花瓶作為點綴。

到了裏屋,陳全福恭敬的打了個千,回禀德妃:“娘娘,葉子姑娘來了。”

“嗯……”的一聲,從不遠處的塌上傳來。

我趕緊規規矩矩的福下去請安:“奴婢給德妃娘娘請安,德妃娘娘吉祥!”

“嗯!……”又是輕輕緩緩地一聲,我一時捉摸不出是什麽味道,“起來吧!”

“謝德妃娘娘!”我慢慢起身。她應該知道我是誰吧,剛剛我的玉镯事件,幾位阿哥忙得人仰馬翻,雖然對外沒有張揚,別人興許還不清楚詳情,但既然要說動她來圓這個謊,她自然是要知道詳情的。

“你就是葉子?”德妃悅耳的聲音傳來。

“奴婢回德妃娘娘的話,奴婢是葉子!”

“嗯……,把頭擡起來!”語氣輕柔,但一股說不出的壓力卻湧向了我,我緩緩擡起頭,德妃娘娘正注視着我,對上她的視線,我火速垂下了眼。

德妃娘娘四十歲上下,皮膚白皙細膩,鵝蛋臉、雙眼皮、兩條蛾眉分得很開,可以用慈眉善目來相容,形神坦然、內斂,雖然不是傾國傾城,但無疑是那種讓人一看就難忘懷,擁有着獨特韻味的美女,我有一種很熟悉的感覺,但想不出在什麽地方見過。她看我的目光很耐人尋味,似乎包含着很多東西,我讀不透。

“早聽說你聰明懂事,還懂得數術,前幾日,幾位阿哥一個勁的誇你,沒想到你不光有才,還是個标志的美人!”德妃緩緩地說,漸漸語調有了幾分愉悅。

“奴婢謝娘娘誇獎,奴婢謝娘娘恩典!其實奴婢拙笨得很,是幾位阿哥高看奴婢了,奴婢愧不敢當。”

前幾天,老十四他們來,當然是來幫我求情了,按禮她幫了我,我應該來謝恩;可這恩又不太好謝,謝了反倒說明他們在編故事了,所以我一直沒來謝恩,現在她提起,我含糊的謝她,她應該明白的吧。

“呵呵,是個乖巧孩子!”德妃贊許的說,然後淡淡說,“找你來也沒別的事,聽說你修鐘技術高超,就差你來提點下那些工匠,免得他們出岔子。”

“奴婢遵德妃娘娘旨意,一定竭盡所能!”又要修,我的運氣哪會這麽好,這次還能讓我混過去嗎?

“小全子,你帶葉子去偏廳吧!工匠們已經到了。”德妃對陳全福說。

“奴才遵旨!”陳全福立刻打了個千,領了旨。

“奴婢告退!”我福了福,跟着陳全福往偏廳走,感覺身後,德妃的目光依然注視着我,說不出的味道……

唉,又要重操舊業了!看着眼前的鐘,我暗暗嘆了一口氣。兩個工匠愣着不動手,只能我先上了,我左右搖了搖鐘,手摸到轉軸,發覺有點松,往裏面按了按,用手使勁絞了絞轉軸,手一松,“啪噠!”鐘走了起來,我懸着的心放了下來。原來只是轉軸松了而已。

可心裏又隐隐覺得不對,這麽簡單的問題,是個人都該知道,怎麽……

陳福全已經去報告德妃,鐘已經修好了。我看看鐘,再看看兩個工匠,想起德妃看我的眼神,心底湧上一個模糊的念頭,不寒而栗……

“這麽快就修好了啊!”德妃微笑着優雅地走了過來。

我趕緊福了福,“回德妃娘娘,鐘已經好了。”我把“修”字省去了,這鐘根本就沒壞。

“嗯,那就好!”德妃看了我一眼,“小全子,去把那镯子拿來!”

“奴才這就去!”陳全福迅速打千,應聲而去。

德妃走到我面前,低頭看看座鐘,然後拉起我的手,說:“葉子,昨兒內務府把你那玉镯糊裏糊塗的送我這兒來了,既然是四福晉賞了給你,那就是你的。今你幫我修好了鐘,想要什麽賞賜?”

她話剛說完,陳全福就已經取了東西,回來了。

德妃伸手拿起托盤上的玉镯,套在了我手上,一股刺骨的寒意從手腕往心口傳。

我趕緊福下身,“奴婢謝德妃娘娘恩典!奴婢能為娘娘做事,是奴婢的福份,奴婢絕不敢居功!”

“立了功,就該有賞。”德妃的聲音還是很悅耳,甚至有幾分慈愛,可是我心底的猜測太可怕了,我一定要慎之又慎。

“奴婢謝德妃娘娘,剛剛的玉镯,就是娘娘和四福晉對奴婢最好的賞賜。奴婢心有榮焉!今後一定盡心盡力,不負娘娘和四福晉的恩典。”我一定不會讓他們因為我而有什麽紛争的,更不會讓四福晉為難,否則那天我就不會拒絕他。

“嗯!去吧!”德妃微笑着點點頭,露出一絲滿意的神色。

“奴婢告退!”我已經迫不及待地要離開這兒了,陳全福引着我準備出門,迎面十四阿哥快步跨了進來。

陳全福立刻停住腳步,給他請安,我也趕緊給他請安:“奴婢給十四爺請安,十四爺吉祥!”真怕他又沒輕沒重地調侃我。

他微微一揮手,示意我們起來,仿佛不認識我,不動聲色,主子樣十足地說:“你們快下去吧!”我心裏一松,跟着陳全福一起,低頭從他身邊過去,迅速離開。

身後我清晰地聽到老十四的聲音,“胤祯給額娘請安,額娘萬福金安!”老十四的嘴真甜!

“嗯!你這時候怎麽來了?又逃學了?小心……”德妃話雖帶着責怪,但聲音顯得很愉快,充滿了母愛。

走遠了,聽不清他是怎麽說的,但随後,一屋子的笑聲傳來……

這時候,他怎麽會來?

第 7 章

這名醫女是盛京回春堂醫術最有名的女大夫,專替京中官宦世家的貴婦小姐們問診,還從未聽過這謝閣老府上竟然是有女眷的。

月初她在鄭國公府替國公夫人看診,無意間從幾名高門主母口中聽過一耳,說這內閣首輔年輕有為,已至婚配年齡卻遲遲不曾娶妻,導致如今京中不少權貴世家的夫人都在暗暗打聽他的喜好。

也有兩位夫人悄悄咬耳朵,說這謝閣老怕不是身有隐疾,故而這麽多年來都是獨身一人,連個小妾通房都沒有。

思及此,這醫女偷偷擡眸,瞥了眼床邊的男人。

隐疾,想來是沒有的。

這位首輔大人雖是文臣,然眉眼深濃,眸光敏銳,鼻梁高挺,腰背挺括,身姿如松。以她多年行醫的經驗,以上種種皆是身體康健的特征。

別說隐疾,床笫間只怕有龍虎之勢,那些弱柳扶風的小姐們未必吃得消。

至于那女子……今日請她過來的小厮只說是“府上的姑娘受傷”,這個稱呼就很耐人尋味。

尋常的姑娘豈會受這麽重的傷,又豈會勞煩這位眼高于頂的首輔大人纡尊降貴親自喂藥,難不成是個得寵的妾室?

正神游天外,耳邊冷冷傳來一聲:“這裏不用你,先下去。”

醫女聞言一激靈,擡眼對上那雙陰沉銳利的鳳眸,竟隐隐有種渾身發冷的感覺,吓得趕忙垂下頭,俯身告退。

屋內只剩兄妹二人,謝昶這才能好好地看看她。

是長大了。

黛眉杏目,瓊鼻雪膚,五官依舊精致,隐約看得出幼時的影子,盡管兩腮嬰兒肥褪去,少女神态裏卻仍有幾分弱态的嬌憨。

這麽多年兩地分別,她在揚州瓊園水深火熱,他在盛京朝堂步步為營,但好在,他們都活了下來。

若說完全沒有恨,那也不可能。

沒有人願意将自己的性命系在一個流落在外、危在旦夕的小姑娘身上,這麽多年如履薄冰,他也有不為人知卻足以致命的把柄,仿佛吊在懸崖邊上的人,随時都有可能命懸一線。

然而随着她一日日長大,他亦從一介白身爬到如今的位置上,屍山血海,荊棘泥塗,好像有一個人是陪着你一起走的。

這種感覺非常特別,難以言說。

存于他身體裏的微弱體征就像燃燒在無盡冰河中央一簇溫暖的小火苗,能将那些沉在心底的恨意一點點地驅散。

直到今日在梁王府,她擡起那雙淚霧朦胧的雙眼與他對視的那一刻,所有殘存的恨意在一瞬間煙消雲散。

現在她躺在這裏,就在自己的面前。

不論日後這樁共感是否有法解除,她都是當朝首輔的妹妹,他不會再讓她受到任何傷害。

也許是自幼相伴長大的情分,又或許是身體裏這份獨一無二的牽連,自重逢開始,兄妹間久違的親切感似乎就已經回來了。

謝昶垂下眼眸,看着面前陌生又熟悉的小臉,不禁想到她幼時窩在襁褓裏憨态可掬的模樣,唇角溢出一絲淡淡的笑意。

有種強烈的渴望,想要像小時候那樣,捏一捏她柔軟的粉腮。

事實上他也下意識這麽做了。

指尖觸碰到她那一刻,他不禁一怔,似有種檐下冰雪消融的細膩溫涼,能春風化雨般地,驅除人心所有的鬼蜮魍魉。

還未停留片刻,廊下突然傳來腳步聲,佟嬷嬷端着托盤進來,“大人,您要的紅棗桂圓湯好了。”

謝昶指節微微蜷縮了下,卻沒有立刻将手移開,目光仍舊停留在阿朝的臉上,只淡淡地吩咐道:“擱下吧。”

佟嬷嬷應了聲是,放下湯盅就退下了。

謝昶沉默地看了她好一會,良久才發覺案幾上的藥湯已經不燙了,溫度正合适。

他微斂心神,終是收回指尖,端起藥碗,銀匙舀了一勺緩緩送到她唇邊。

她不知夢見了什麽,眉心蹙着,淡粉偏蒼白的唇瓣也緊緊地抿着。

謝昶耐心地低哄:“阿朝聽話,來喝藥。”

從前她最怕吃藥,每回生病,喂藥都是全家人的難關,好一通撒潑打滾之後,才肯乖乖喝一點,除此之外,還要拿蜜餞果子、松子糖來哄着,否則小丫頭一整日眼眶都是紅的,要撲到他懷裏哭。

事出突然,府上沒有準備小孩子的甜食,小廚房送來的這盅補氣養血的紅棗桂圓湯倒也勉強夠用。

怕醫女伺候不好,謝昶只能親自喂藥,原以為要費些功夫,沒曾想小姑娘竟然就這麽乖乖地松了口。

櫻唇微張,小口吞咽着苦辣的湯水,細細的長眉皺得緊緊的,卻沒有任性地将藥湯吐出來。

腦海中驀地想起宿郦方才那句“姑娘性子乖順”,謝昶目光不禁柔和了些許。

這小丫頭幼時可不是什麽溫順乖巧的性子,半日不胡鬧都算好的。

就這麽一勺藥湯,一勺紅棗甜湯地喂着,藥碗很快見了底。

一會功夫,前院來人說晚膳準備好了。

謝昶見她喝完甜湯眉眼松弛的模樣,稍稍放心下來,便起身去用膳。

這麽多年,盡管前朝事務千頭萬緒,內閣公文堆積如山,謝昶的一日三餐卻從未落下。

他自己并非重口腹之欲的人,只怕飲食不節,讓小姑娘跟着受罪。

那時官場流傳着一句話,“非進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內閣”,他連進士都不是,皇帝想要破格提拔,守舊派卻不肯答應,故而他只能靠自己的才學,在數次翰林考選中拔得頭籌,以此堵住悠悠衆口。

潛心讀書時哪顧得上三餐,有一回徹夜未歇,卯時還要往乾清宮侍讀,起身時只覺天旋地轉,腹中難受至極,思量過後才意識到,恐怕是自己饑飽無常,連累阿朝也跟着挨餓。

自那之後,即便公事再繁忙,他也盡量準時準點用膳。

晚膳用了些清淡的吃食,不過作飽腹之用,餐後一杯清茶下肚,體內卻隐隐有了發熱的跡象。

謝昶很快意識到這是什麽,擱下杯盞,匆忙趕回青山堂。

醫女已經替阿朝将傷口處重新換藥,見他滿臉陰沉地進來,趕忙解釋道:“姑娘外傷不輕,發燒也屬尋常,棉帕子打濕了敷在額頭上時時替換,熬過今夜就好了。”

謝昶低低嗯了聲,伸手取過巾帕,涼水打濕再擰幹,疊敷在小丫頭滾燙的前額。

因着發熱,小丫頭原本蒼白的面頰浮出一層薄薄的粉,鼻尖也微微泛了紅,幽黃的燭火下,像玉盤倒影裏的新荷在風中顫顫搖曳。

謝昶聲音裏有種微涼的迫切:“何時能醒來?”

醫女不敢打包票,只說道:“姑娘身子骨本就虛弱,如今又挨了外傷,受了驚吓,眼下只能看今夜過去恢複得如何。”

她傾身去清理榻邊染血的巾帕,身後又是一陣如芒刺背的沉默。

難道這位首輔大人今夜要這麽一直盯着?

她自诩醫術,此刻手腳卻緊張得發顫。

“哥哥……”

耳邊倏忽傳來一句細若蚊吶的呢喃,醫女方才反應過來,竟是這姑娘睡夢中的呓語。

她還未聽清說的什麽,屋內的男人沉聲開了口:“你先下去,有事我自會傳召。”

醫女暗暗松口氣,趕忙應了聲是,三兩下整理好榻邊的剪刀紗布退了下去。

謝昶撩袍在床邊坐下來,傾耳去聽,卻遲遲沒有等到下文。

直到他閉目養神一會,才聽到床內傳來姑娘軟綿綿的低喃:“哥哥……別吃……別吃杏子了……哥哥會難受……”

謝昶聽清楚了,冰冷的目光也慢慢柔和下來。

小丫頭還算有良心,沒把他忘了。

“我哥哥……才厲害……”

“就是……比你哥哥好……”

這句他倒是聽得雲裏霧裏的,又見小姑娘皺緊了眉頭,反複強調這一句,這才想起來什麽。

那年他在南浔書院讀書,膳堂吃得清淡,那些家中離得近的學子,最巴望着的就是家裏人來送午膳點心,改善夥食。

他在吃食上沒什麽講究,清清淡淡足夠飽腹便已經很好。

爹爹醫館繁忙,抽不開身,至于娘……娘要照顧妹妹,更何況,娘從來都不喜歡他……因此他從未期待過什麽。

那日午間休憩,學堂外照舊來了不少親眷,學生們瞧見自家來了人,風風火火地往外跑,再提着熱氣騰騰的食盒進來。

他一如既往坐在窗邊看書,指腹劃過一頁紙,耳邊卻傳來了一道嬌嬌糯糯的聲音。

“哥哥!我來啦!哥哥快出來!”

他循聲望去,小丫頭在學堂外蹦起來三尺高,直朝他招手:“哥哥!我給你送點心來啦!”

阿朝是頭一回來學堂,粉莖綠的襦衫配乳黃色的下裙,人長得甜淨可愛,嗓音也是清淩淩的,整個人就像一朵生機勃勃的向陽花,立刻吸引了衆人的目光。

“謝昶,這是你妹妹?怎麽從來沒聽你說過?”

“你妹妹也太乖了吧!還知道來給你送飯,我妹妹恨不得天天上房揭瓦!”

“好漂亮的小孩,跟個粉團子似的!我能不能摸摸她的臉蛋兒?欸謝昶,你這麽看着我幹嘛,我還能吃了她不成?小氣鬼,不摸……不摸總行了吧?”

那是謝昶第一次對她生出了偏執卑劣的占有欲。

不想她被人觊觎,不想旁人圍着她轉,想把她留在自己身邊。

她只能是他一個人的妹妹。

還有人沒有注意到他的臉色已經很難看了,甚至還在逗她玩:“小丫頭,跟哥哥走好不好?哥哥給你買糖葫蘆吃。”

小丫頭倒是個伶俐的,搖動着頭上兩個小揪揪,脆生生地喊:“不跟你走,我自己有哥哥,哥哥會給我買!”

那人一臉吊兒郎當的笑:“你這丫頭,也不問問我是誰,我可比你哥哥厲害多了!來叫聲哥哥聽,日後你來學堂,哥哥罩着你!”

小丫頭吐了吐舌頭:“我才不要你,我只有一個哥哥!”

說完兩步蹦跶到他面前來:“哥哥,你瞧我給你帶什麽啦。”

謝昶彎了彎唇,斂下眼底的陰沉,伸手接過她手中的食盒。

“虎子娘往書院膳堂運柴火,是她順道帶我過來的。”

“嗯。”

“我求了阿娘好久,阿娘才同意讓我來的!”

“嗯。”

小丫頭笨拙地從食盒裏取出一碟鮮綠油亮的青團,“哥哥,你快嘗嘗!”

“好。”

她哪裏知道,那位讓她“叫聲哥哥”的少年後來再也不曾在書院出現,他不過略施小計,便讓那位湖州知府的外甥兩年下不來床。

後來有一回,夫子在課堂上講《孟子》,談到“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這句時,外頭突然響起兩道清脆刺耳的小女孩聲音,聲浪一道高過一道。

“我哥哥厲害!我哥哥讀書好!”

“我哥哥長得好看!”

“我哥哥也好看!”

“我哥吃得多!”

“我哥也能吃!我哥吃一桶!”

“我哥能吃一缸!”

“我哥哥敢打架!”

“我哥哥敢打……敢打夫子!你哥哥敢嗎!”

“我哥也敢!”

……

底下傳來學子的竊笑,上首那年近古稀的老夫子臉黑成了鍋底,書本往講桌上重重一摔,“學堂外聒噪喧嘩成何體統!這是誰家的妹妹,自己出去領!”

這老先生當年在湖州府也是有名的才子,從翰林院致仕還鄉,書院山長三顧茅廬,這才将人請來為學生授課,他在南浔書院說話還是很有分量的。

那位“妹妹能上房揭瓦”的少年尴尬起身,嘿嘿一笑:“夫子息怒,我這就去将人拖走!”

老先生面色奇黑,咬牙切齒:“還有一個呢!”

謝昶攥了攥拳,無奈起身,“是我家的小孩。”

話音落下,滿堂嘩然,就連夫子都得覺得不可思議。

他出門後将小丫頭拎到一邊,教了好半日的尊師重道,卻見小丫頭眼眶通紅,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撲到他懷裏,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我就是不服氣嘛,哥哥你明明最厲害!”

幾歲的小丫頭總是有些奇奇怪怪的勝負欲,總之無論比什麽,不能被人比下去。

謝昶無奈地嘆口氣,心口微微觸動,蹲下-身,替她擦幹淨眼淚:“哥哥知道了,謝謝阿朝。那我們……去向先生賠禮可好?”

阿朝吸了吸鼻子,這才奶聲奶氣地說:“好。”

後來那老先生還同他提過一嘴:“你可是我最得意的門生,素來沉靜內斂,不想你這個妹妹沒有學到你半分長處,竟是個頑劣的性子。”

謝昶聽完沉默片刻,只淡笑道:“她年紀尚小,我若不縱着些,只怕旁人要欺負到她頭上。”

謝昶到今日還記得那老先生看他時無可奈何的模樣。

老先生初來乍到,并不知他兄妹二人與書院山長之間的關系,且他性情剛直,別說不知道阿朝是山長的孫女,即便是山長本人在此,那也是直言不諱有一說一。

只可惜時過境遷,世事風雲變幻,南浔謝家滿門獲罪,南浔書院再不複昔年榮耀,而他弄丢了妹妹,讓她流落在外整整八年。

他終究是,辜負了娘的托付,也沒能做到年少時對她的承諾。

指尖忽然碰到個柔軟的東西,謝昶僵硬了一瞬,那雪白綿軟的小手不知何時伸出了被褥,指節無意地蜷着,從這個角度去看,竟像是包裹住了他的兩根手指。

謝昶的目光沉了沉,反手将那只柔嫩溫暖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

幸而如今他的确像娘說的那樣,青雲萬裏,飛黃騰達,可以永遠将她護佑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次日一早,阿朝退了燒,只是一直沒有醒過來。

謝昶陪了她一夜,精力也幾乎到達一個極限,她昏迷不醒,連帶着他也是頭昏腦漲。

寅時過半,宿郦帶着澄音堂的管事過來,要伺候他更衣上朝。

謝昶沉思片刻,擡眼問宿郦:“那名仆婦現今如何了?”

宿郦立刻回禀道:“那名喚春娘的仆婦在揚州還有兄長與子侄,現如今一家人性命都在大人手中,她豈敢忤逆大人的意思。”

某種程度上來說,謝昶才是錦衣衛真正的主子。這些年來南北直隸都安插了他的心腹暗衛,運籌于帷幄之中,對外面的動向幾乎是了然于心。

一句話吩咐下去,底下人迅即馬不停蹄地去辦,拿捏一個小小仆婦的把柄,簡直易如反掌。

謝昶想到另一樁:“姑娘的身份可辦妥了?”

宿郦回禀道:“屬下昨夜鹘鷹傳信濟寧府,今日一早,楊閣老請來的那對夫婦已在進京的路上了,快馬加鞭,約莫七日就能趕到。”

謝昶淡淡應了聲,随即吩咐道:“帶那兩名丫鬟來澄音堂見我。”

宿郦捧着朝服正要回是,聞言險些驚掉下巴:“大人今日不上朝?”

這可是自家主子入朝以來頭一回荒廢公事!

謝昶按了按太陽穴,他這個狀态還真不适合上朝,何況小姑娘的身份塵埃未定,今日并不是與梁王對簿公堂的最好時機。

“替我入宮,向陛下告個假。”

他這般說着,腳步未停,宿郦神色複雜地跟在後頭:“可您若不上朝,梁王必得借昨日之事大做文章,言官還不知如何罵您呢!”

謝昶唇角冷冷一勾:“他們若不罵,還拿什麽俸祿。”

“……”宿郦無話可說。

畢竟眼前這位兼任如今的吏部尚書,朝中官員任免和職責考校都在他眼皮子底下。

罷了罷了,今日罵得越兇,來日姑娘身份大白之時,都察院那些人還不知如何打臉呢。

澄音堂。

崖香與銀簾一早就被綁了過來,聽說是那位權傾朝野的首輔大人要見她們,兩人都吓得渾身發涼。

昨日姑娘被梁王世子打得遍體鱗傷,竟是被當朝首輔給救了下來,她們不知道這意味着什麽。

可她們親眼看到春娘被用了刑,奄奄一息只剩半條命,已經被人帶走了。

姑娘身邊伺候的,就只剩下她們兩個……

寒意從膝下的冰冷地磚滲進骨縫裏,銀簾渾身都打起了擺子,愈發埋低了身。

昨日崖香拉着她向春娘求情去救姑娘,她甚至理都未理……

天還未大亮,廳堂內燭火幽暗。

耳邊漸漸傳來男人沉穩駭厲的腳步聲,每一步都像在身上毫不留情的鞭笞。

謝昶負手走進來,在上首的檀木太師椅上坐定。

他不必說話,單單坐在這裏,也有種威冷酷烈的壓迫感,讓人寒毛直豎。

“喚你們過來,是關乎姑娘的一些事要問你們。”

良久,上首的貴人沉沉開了口,冷淡的聲線帶着秋日晨霧暈染出的冰涼沙啞。

銀簾吓得渾身直憷,心電急轉間趕忙磕了幾個頭:“大人!奴婢是自幼照看姑娘長大的,雖是主仆,可情同姐妹!大人問什麽,奴婢一定知無不言!”

謝昶放下手裏的茶杯:“姑娘八歲那年,生過一場大病,足足昏迷三月,可有此事?”

銀簾當即傻了眼,她哪裏知道姑娘八歲時的事情,她是後來被賣進的瓊園,那時候姑娘已經十歲了。

倒是一旁的崖香顫顫巍巍開了口:“确有此事……”

謝昶幾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道:“如實說來。”

崖香努力回想當時的情景,細細地道:“姑娘因習不來琴棋書畫,樣樣考核皆是墊底,還總想着逃跑,那日被教習姑姑打得昏死過去……夜裏發了燒,又着了涼,病情一直反反複複不見好,喂下去的湯湯水水全都吐了個幹淨,就這麽病了幾個月,直到開春才慢慢好起來,可姑娘卻因此……”

“因此什麽?”謝昶冷聲。

崖香小心翼翼地擡起頭,淚光濡濕了眼睫:“姑娘整個人燒糊塗了,從前的事情全都不記得了,以前她總想着回家,病這一場之後,姑娘就再也不鬧着要找哥哥……”

崖香的聲音越說越弱,最後連自己都快聽不到了。

謝昶眸光似濃稠的墨,眼底壓抑着看不清的情緒,指尖的溫熱一點點冷卻,燈影裏泛着冷白的光。

作者有話說:

謝昶:她不記得我了,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