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元夜節。

一輪明月高懸于空。

寶馬香車,燈火扶搖,衣香鬓影,佳偶相攜相伴,總歸是如常景色。

浮橋之下蓮花燈盞盞,星星火火,明晰朦胧。與人踏過勾玉橋,我手心微濕,颔着首,放慢腳步。餘光卻見身旁人緊抿唇瓣,眉眼之間輕微夷愉。

“你傷方好沒多久,如今天并非溫和,為何非要出來?”我環着晏千山的手問。

晏千山望着我,靜默良久,他漆黑的眸子暈染上了點點燈火,比之平素頗為生動。而他張口欲言,卻又是将話吞回了腹中,過了一會又是提氣開口說:“今晚月色極好。”

我眼角抽動,也懶得去拆穿他這蹩腳的謊話。

“聽聞天一閣今日有賣芝雪團。”我望着這輪月道。

晏千山踢了一腳路面的石子,“給你買來也不是不可。”

“哦。”我踩下他方才踢的石子,乜了他一眼。

晏千山見我望他,便憤憤然道:“這阿三人影都不見半個。”

我笑着應聲坐下,他既然有這個打算,那邊讓他快去快回。

過了小半個時辰,晏千山還未回來,而我身後傳來一句熟悉的聲音,令我不禁恍惚,驀然回頭。

“阿禾。”樓奕淺笑,一身缥青,素雅親和。

我顯然是有些吃驚,“你怎麽來了?”

“這幾日終于得了空閑,于是想來鄄都看看二哥。”他謙和一笑,我卻是啞然。

“你……”樓奕怎麽知道師父在湶州?沉下心來思了片刻恍然明了,一切又怎瞞得過他呢?吸了一口氣道,“他同晏老爺日日下盲棋,興致高得很。”

他淺笑,而問我一句:“近來可好?”

我聞聲一愣,見樓奕眼角露出一絲乏意,想來他定是政事操勞,以至如此。

“她自然極好。”哪料晏千山不知何時從浮橋走下,手中提着一盒籠芝雪團,不容置喙地替我答道。

樓奕見此哈哈笑了兩聲,晏千山将他買來的芝雪團遞在我手上。

我笑着說:“既然來了,那就一起嘗一嘗罷。”

晏千山望了我一眼,道:“我不吃甜的。”而我見他眼色深黑,面露不喜之色愈發濃重,笑着想到他吃糖葫蘆以及糖藕時分明大快朵頤。

樓奕自然不計較,哪知又從他後頭冒出一個姑娘,咯咯而笑,道:“我可喜歡吃甜食。”

我霍然一瞧,發覺原是阿布拉,她拿了一個咬了一口,亦是贊不絕口。

想起阿布拉倒是做了一手好菜,便是邀她同樓奕在我們府裏頭住下,樓奕望了一眼小山卻是推辭說不用,弄得晏千山竟是有小小的得意。

我深以為這并非待客之道,便是私下冷了面色。

夜深回府,我困意上湧,因而先睡了,自始至終未同晏千山多言一句。可睡到半夜卻發覺身邊被子根本未動過,晏千山這小子竟是還未上榻睡。

我披了外衣點了燈籠,到外頭去尋他,卻在庭院中瞅見了他。牆邊桃樹下阿三眯着眼靠着幾乎睡過去。晏千山不發一言,兀自取了酒喝。

六年前他負傷極重,一年前他又增新傷,如今又是這麽一副做派,半分不愛惜自己的身子。他眼底一片渾濁,雙頰酡紅,一身靛色同夜之濃稠混在了一起。

我放下燈籠,伸手用手背試了試他的額頭溫度,竟是燙得驚人。

而他神智似是不清,口裏喃喃地說了好些話,又是将我的手摘下,反扣住,望入我的眼中一片莫名的凝重之色。

被晏千山望得我不知所措,騰出另一手來拍了拍他的肩背,讓他快起來。

他卻是恍若未聞,一臉固執地望着我。

“小山?”我又喚了他一句。

“謝禾。”他唇瓣幹澀。

他同我相似,因而也不願開口示弱。分明知道自己錯了,卻還這般胡來,大抵不過是軟不下口認錯。

“時至今日我還是落于人後。”他又灌了一口酒,我連忙按下酒盅。

“何處落了後?”我故作不知,私以為他能自尋短處,繼而改之。

“我不說。”他抿緊了嘴,竟是露出了個甜膩的笑來。

我被他驚吓到,以為他腦子燒了個糊塗,連忙喚了阿三,可手被晏千山拉住,害的我舉步維艱,于是開了嗓子吼阿三。可那他睡得和死豬一般,雷打不動。

于是拾起石桌上的小酒杯,便往阿三那處扔去。

阿三冷不防被砸到,一個哆嗦跳了起來,嘴裏嚷嚷:“阿三沒命了!少爺!”擡頭卻見我虎視眈眈。

渾身一抖,連忙湊近,幫我将晏千山撐了起來。

“小夫子啊……”阿三扶着他家少爺,低着頭對我嘀咕。

“啊?”我撇了頭正欲問他何事。

哪料阿三又遭了晏千山訓斥:“不合禮數!”

阿三單手捂住了耳朵,被這一驚一乍的舉動吓得不敢多言。

終于扶回了房中,晏千山沾床就睡。

阿三卻是悶悶,一臉委屈。

“你方才是有何事要說?”我替晏千山脫了靴子,回頭問他。

“少夫人,少爺嘴笨。因而時常讨你不歡心,他從前有話就說,如今倒像是個悶葫蘆。”

阿三的嘴也笨,說的話更笨。

不過晏千山卻是如此,怕是從前被我斥慣了,而今滿腹的心事不說以為這方是一番成長。在我心底,晏千山還是那個喚我夫子,逞強自恃的小山。

睡意有些消散,坐在床沿上瞅着晏千山這張素白的臉,卻是緊抿着眉頭,面露不安。

我褪了鞋子,拉下了簾子,躺進了被子,被晏千山一胳膊梏住了手腳。

“喂,小山?”我呵氣,霧氣噴到了他面上。

他驀地睜了眼,眼睫劃過我的面,令我吓了一跳。

“我并非只會提刀舞劍。”他憋了半晌終于說出這麽一句話來。

“你還會什麽?”我定定地望着他,壓制着自己面色無瀾。

“還會……”他酒氣沖天,細細一看,臉上淡紅色的小斑又是冒出了幾點,晏千山咬着牙,一臉不服氣的模樣,“我還會護你周全。”

“怎麽護我周全?”我卯足了勁問他。

晏千山忽的湊近,“此後我定不會不讓你同那樓奕溫衍說半句話。”将我摟在他懷裏。

我一時腦中一空,沒品味出晏千山話中之意,欲擡頭瞅他,只見他一臉玩味的笑意,面露戲谑。

“晏千山,你也不是三歲的小崽子了。”我推了他一把,自己撐一把枕頭,坐了起來,“怎的還這般蠻不講理?”

“唔,我素來蠻不講理。”晏千山又将我扯回被褥當中。

“你喝酒撒潑弄得冒了紅疹,還理直氣壯?”我撇嘴。

“不過是幾粒紅疹,”晏千山谑意更濃,“小山舍命陪夫子。”

我默了聲沒理他。

而晏千山以為我生了氣,亦是緘了口。

翌日他便是請了樓奕與阿布拉來我們此處的新府邸做客,叫來了一桌的筵席,随後又陪他們去泛舟游湖登山,令阿三表面上忙的不亦樂乎,實則叫苦不疊。

晏千山則是一直進退得當,恭敬有禮,令阿布拉刮目相待。

饒是我也覺得他這幅模樣雖說挑不出刺兒來,卻是讓我渾身不自在。

而我方才亦是不小心撞見了樓奕與晏千山二人小有争執,晏千山依舊是不容不讓,我沒細細聽,阿布拉便是拉我去逛了集市。

如今阿布拉滿面春風,好不得意,想來是對阿奕勝券在握,自然也對我消了怨氣。

幾天功夫下來,終于招待完畢,好不容易送走了二人,晏千山舒了一口氣,小小地瞅了我一眼,而我窦生狐疑,稍稍打量了他一番。晏千山似是受了挫,便是回了屋看起了武衙裏送上來的奏報與文書。

我見他如此,便是泡了壺花茶給他送過去。

晏千山見我來起初捏着狼毫,蘸着墨水寫批注,裝作一副目不轉睛的模樣,後來坐的時間久了,我亦是取了一本冊子一道看起來,他竟是再未擡起頭來瞥過我一眼,又是取了兵法自顧自地翻閱了起來。

我本是有話要問他,可自己不知怎地日益泛起了困來,這下看了方才幾頁,便是昏昏欲睡,竟是靠在椅背上睡了過去。

天亮醒了之後,發覺自己躺在床上,而晏千山正系着腰帶,正着衣裝,雙手扣着頸口的扣子。

我喚了他一聲,他驀然回身,俯着背,他的月白色的內襟,以及他露出的鎖骨與素白的肌理,令我一覽無餘。

“你作什麽?”我的目光越過他,望見桌上用信封與用錦帶捆紮好的一疊兵書,心中有所推測,卻遲遲不敢下定論。

“辭官。”晏千山大咧咧地回答,似是毫不在意。

“身在朝堂,哪能由着性子。”我勸他。

誰知他錯解我的意思,道:“不能由着性子,遂我頗受拘束,且此後并無戎馬倥偬,鑄甲銷戈,我還作些什麽。”

我曉得這是他原由之一,并不完全如此,拉住他的袖子并不讓他走。

“謝禾你是想溫存一番?”

我兀的紅了臉,心想他這插科打诨竟是用在了我身上,“昨日我聽見阿奕說又有調令下來,定是你的,是不是?”

晏千山聞了“阿奕”二字皺了眉頭,小小地哼了一聲:“就知道遇上他準沒好事。”

“別胡說話。”我攥緊了他的袖子,反倒被他一拳頭握住,“是不是聖上要調你去滄州?”

晏千山見瞞不過,便坦白說:“不止滄州,一共五處,且路途皆為遙遠。”

“上次也不說一聲就拒了都司的位置,今又是重蹈覆轍,聖谕怎能一再違逆?若不是阿奕寬厚,你這般以下犯上,頭都不夠砍了。”

“謝禾你自己亦是有渎聖明,哪能直喚聖上之名。”小山幹脆又躺到了床榻之上。

“哦,”我揍了他一拳,道,“且不說這個,辭官一事做不得。”

“我若不擔這武職,也大有去處,謝禾你盡管放心。”

“我并非憂心這個,曉得你實為不容易,京中待了方才三月餘,則是訓兵有素,大家皆看在眼裏,倘若這次亦是輕輕易易辭了官,便是荒廢了你一派心血。”

我算是摸透了晏千山的心理,從前那非得從京城回鄄都是不願讓我同樓奕有正面接觸,如今他分明磨刀霍霍,蠢蠢欲動有些躍躍欲試,卻是顧忌我的感受,見我從前幾番說要照顧爹娘,便以為我鐵了心呆在鄄都,或是以為他在我心頭無足輕重,因而随意他去留,倒比不上樓奕于我之重了。

我該怎麽說樓奕與我之間早就雲淡風輕了,晏千山這般死腦筋糊塗的人卻是執拗不放。

“你希望我去?舍得我走?毫不在意?”晏千山似是不敢相信。

“不在意。”我徑直說了個明白。

晏千山眼色一黯,赫然似黑曜石蒙了塵,面色霎時變得有些頹然清淡,起了身,挺了脊梁,背過我将衣扣扣好。

我卻是噗嗤一下,笑出了聲。

摘了脖子上的金芍藥,放在手心,環住他的肩,腆着臉,羞赧地道了一句:“千山所至,禾之所處。”

而晏千山沉溺在自己的蕭索情緒中還未自拔,低着嗓子,張了張唇問我道:“何之所處?謝禾你果然不願去,那待在鄄都也罷。”

“你他娘我誰說不願去了,我都說你去哪我去哪,聽不懂還讓我重新說一遍,我羞不羞!”

“啊?”晏千山裝傻充愣,“我是聽不懂,小夫子請說。”

“聽不懂就抄《詩經》十遍!”

“小夫子所指之意是《關雎》呢,還是《蒹葭》?”

“是《碩鼠》。”是你這只得了便宜還賣乖貪得無厭的碩鼠!

“謝禾你莫要嘴硬,我說了不下百邊我歡喜你,你一句都不曾對我說過。”晏千山扣住我的手指,将我按壓在榻上,他單膝着了床,“你說一句會歸西?”

我嚴肅而認真地點了點頭,“會。”

晏千山嘴角的笑容霎時裂了,變得促狹,我見此樂極,還未做出洋洋得意的勝者姿勢卻被他一股腦地吻上。

完。

作者有話要說: 啊啊啊啊啊啊終于完結啦撒花!*★,°*:.☆( ̄▽ ̄)/$:*.°★* 。 !!!

姐姐明天穿正裝給跪【。

喜歡這篇文章的話就發個話!!!

我愛大家!!!!!

第 35 章

我曉得我憂心忡忡皆是無用功,不篤信神佛,卻依舊會在需求之時求佛。

阿紫從前說我待人苛刻薄涼,時而冷時而熱,或許是刀子嘴豆腐心罷,我聽後甚覺這說法太過荒唐,讓我不太愉快,這不就是陰晴不定的意思麽,而如今仔細思忖了一番倒是以為她說的不錯,我誠如是。

親昵的語句向來不會講,流露情誼之事更甚少去做。即便是一句表示歡喜的話兒,到了我口中也變成幹幹巴巴,無趣枯燥得很了,一根筋癡笨的人或許還以為我是在反諷,因為聽這語氣就不太爽利。

對于晏老爺與晏夫人,如今知曉了他二老為我親生父母,我卻是依舊是按如常的方式稱呼,施之以回避;對于師父,我從小篤定他是我親爹爹,後來知曉是我自己弄了烏龍,崇敬親近之情亦是用調侃逗笑表示;對于小山,我亦是這般。

自我去了天羅獄中,便是察覺他身體抱恙,或許是被夫人誤傷,總之面色寡淡得讓人心疼,而他咬着牙強忍着不說。現下一連過去好些日子,我怕那傷口更為嚴重,而他卻隐忍着,見我關切樓奕,晏千山眼底含霜,擺明了酸澀,可還硬是沖回宮中。

我自然是不曉得在宮內出了什麽樣的境況,而過了大半個月,我同他皆無音訊。差使人傳信送到宮裏頭,樓奕這才令人将我接入宮中。

再見到晏千山時,是在太醫署。

我斥着他怎麽不告訴我,唬着樓奕是個幫兇。

晏千山傷處抹了麻藥,太醫正在幫之處理傷口。他卻是虛白着臉,同我談笑自若。

切不知若是擺在尋常,晏千山他怎會輕易言笑,這厮裝作小傷,實則我看在眼裏,喉口皆是酸楚,我自然也擺出平素的模樣,嘲着他無用。

“這點皮肉傷,還在宮裏休憩了那麽久,你那只敖犬挨了棍子,隔日就上蹿下跳的。”我舉例子。

“小夫子莫不是擔心我?”晏千山笑眯眯地望着我。

我唇角一撇,皺着鼻子說:“我只不過想知道,是你宰了賊子,還是被人削了腦袋。”

“現下你可是失望?”晏千山仰着頭問,太醫塗着膏藥,讓他忍不住辣得刺痛。

我別過眼,吸了一口氣,幫他打水抹了一把臉,抿着唇說:“聽聞聖上說肇賜了你都司一銜,你卻拒之不受?”

太醫退下,晏千山便道:“小夫子見我是個扶不起的阿鬥,大失所望?”眼底輕笑。

“劉禪大智若愚,這點你并無。”我捏了一下他的臉,素白的臉上被我掐出一個淡紅的印子。

晏千山皺眉瞪我。

該日晏千山入宮,默守了五日餘,終于是在賊子伺機刺殺時将之擒拿,樓奕一時還未晃過神,後才驚覺,捉人者是晏千山。

樓奕一時無話,既不知是怪罪他越獄歸家,還不知是褒獎他捉拿西南賊人。而又往深處一想,樓九天并非已殁,而夫人是為自缢而亡,這麽一來,晏千山本就無罪,反倒是立了功。

而晏千山身負重傷,在樓奕面前徑直地倒了下去。

醒來後便是聽樓奕下了聖旨,晉升其為都司,可誰知晏千山默了半晌,說了一句:

“臣欲辭官。”

“什麽?”樓奕一驚,顯然不能捉摸這小子的心思。

晏千山躺在太醫署的病榻上,揚眉淺言:“不做京官。”

樓奕笑道:“聽聞晏卿這幾月以來,衆人皆對你有所褒獎,禁軍幾位少将亦是向我推崇你。”

“臣不願做這京官。”

“晏卿是在同孤提條件?”樓奕面色有些難堪。

哪知這小山竟是點了點頭,樓奕有些傻眼。

我替晏千山梳好了頭,握住他的發絲,用發帶紮挽起,問道:“那為不做這都司?”

晏千山瞅了一眼我,可這白眼比黑眼更多,愣是再怎麽眉目如畫,還是扛不住他這樣作怪的面色。他斂唇不言,好似在埋怨我。

“你說啊。”我催促他說。

晏千山哼了兩聲,道:“他都成了聖上,怎可喚他名,謝禾你識不識禮數?”

“啊?”我一時沒緩過神來,他見四周無人,便是頓然仰起頭啄了我臉蛋兒一口。

我下意識地捂着被啄的臉,望着他墨色如绀,映着我的身影的眸子,噗嗤地笑出聲來。

這小子吃味了,結果這番舉動倒是使得他牽動了傷口。

“我同他自幼便認得,叫了聖上反倒生疏。”我連忙端起了面色,查看一下是否坼裂了傷痕,檢查後無恙,便是替他攏好了衣服,蓋上了被子。

“高處不勝寒,既然做了君王,自然得是孤家寡人。”晏千山卻是拉住我的手不放。

我望着他兩片淺藕色的唇瓣,随意應了一句:“哦。”

窗外依舊下着雪,雪粒如撒鹽,并不大,但地面上已經積起了薄薄的一層。牆內的臘梅嫩黃,隐隐飄來淡淡的芬芳。

整個太醫署的味道極為清雅,小火爐上的蓋子突突地跳着,我拎起瓷壺,倒了一杯摻了些涼水給晏千山喝了兩口,另一杯用來暖手。

想着與他開口,讓他并不用怕,既然嫁與他,千山何處,千山禾處。即便我人生地不熟,但總比孤身一人好。可這些話語總歸太過于肉酸,我抹不下這面子說這些令人耳紅發燙的矯情話。

我正憂思如何勸慰他,卻是聽晏千山驀地道:

“我調回鄄都。”

我發愣,過了半晌才吞了一口茶。

“怎麽?你不願意?”晏千山皺眉。

我放下了茶盞,背過身去,由心中滲出一汪甘泉來,甜甜亮亮,晶晶涼涼。

“誰說我不願了?”我藏着笑意,不讓晏千山看到,省得他夜郎自大。

晏千山生辰又要到了,正巧生辰與年都可以在鄄都過了。

師父身體日漸好轉,說是也随我們一同走。但他卻執意要回湶州一趟,駕車驅馬到了湶州,昔日的樓府已經空置。師父并未入內,而是讓我們停了車,坐在馬車內,僅此而已。

我攙扶着他去了一趟山間那座茅草屋,好些日子沒打掃,稍稍地積了些許塵埃。師父笑着說了好些舊日的趣事,惹得晏千山笑了半晌,而我憋屈着臉只覺着丢人現眼。

“阿禾胃口可是大,怎麽吃都吃不飽。”師父同晏千山道。

小山還未說什麽,我便是硬生生地攔下,反駁道:“一個不到十歲的小姑娘那能吃多少!”

晏千山思忖了片刻,說:“我記得當時阿禾來晏府時,一頓飯吃了三大碗,我目瞪口呆,心中鄙棄怎麽來了個飯桶?”

“再怎麽飯桶也終究是你夫子。”我恨不得揍晏千山那麽一拳。

而師父急急幫襯道:“你師父可養不起你這般的飯桶,只是不曉得如今阿禾吃多少了。”末了倒是有些傷懷。

“依舊三碗。”晏千山答道。

“怎麽盡是增了年歲了?”師父笑着又埋汰。

“能不笑話我?”我一臉不悅。

“不能。”這一老一小師公徒孫二人卻是異口同聲。

這是父子同心其利斷金麽?

回了鄄都,晏老爺晏夫人與師父相談甚歡,提及我與小山的婚事,師父倒是有些惋惜,說是沒能親臨。

我不知他是作為爹爹惋惜小山,還是作為師父惋惜我。不過這都無關緊要了,這晏樓兩府之間的牽連亦是揪扯不斷,整理不清。誰是誰的血肉,亦是無所幹戈。

小山的生辰難得一大家子齊聚,我吃得不亦樂乎,回了房裏倒是被晏千山索要生辰禮。我撓了撓腦袋說:“平湖醋溜魚味道不錯。”

晏千山顯然不滿,“誰讓你說這個。”

“上湯魚皮豆腐羹亦是口感絕妙。”

晏千山皺眉,怪我只想着佳肴。

“難不成誇贊恭維算不得禮?”我見他面色反問。

“那是廚娘做得好,于我又有和幹系?”

“若非你過生辰,廚娘哪會做這等吃食?”

“這樣也好似有些道理。”

“喏,我現下還是有些想吃豆腐。”我抿嘴。

晏千山颔了首,望入我的眼底,似是雨後的青苔深深,濕濕茸茸,我被他擋着燭光,幽暗看不真切,眯着眼不解其意,我正欲開口詢問,他卻是倏忽吃了我的豆腐。

溫柔的吻,輕輕摩擦,讓我心間一癢。他遽然離開,又是讓我晃了神。

晏千山眼中隐隐透着欣然,卻又是故作倨傲,問:“小夫子可還想要吃?”

“這豆腐太過清淡,加點肉則味道更妙。”我将之推倒在了床榻上。

晏千山一手撐着丁香色的素紋衾被,一手按下我的腰,冷不防我額頭撞到他下颚。他滿目埋怨:“分明是我生辰,為何要讨謝禾你開心?”

“小夫子教你,你該這般說,”我踢了靴,望着他那張秀色可餐的臉,咽了一口口水,道,“‘夫子開心,我便歡喜。’樂長之樂,此為尊師重道之禮。”

晏千山卻是兀的清醒了過來,似是覺察到我推脫掉了禮物一事:“謝禾,你的禮呢?”

我将頭埋在他的頸窩:“夫子方才不是教你‘禮’了嗎?”

作者有話要說: 我很開心,即便期末考試要來啦考試表也出了……

原因嘛……就是有小姑娘在看我的文,所以我又充滿了正能量!!!

我想承認一下錯誤!

因為自己是個很懶的人,而又自以為是,所以不太願意改動!!!

但是現在想來,自己有不足就應該要去完善!

而且大家都給予了提醒什麽的!

有些細節我能改,有些劇情改動的話力度卻是很大!

即便我←是個處女座完美主義,但是只要一遇上“沒有幹勁”這件事情就什麽力氣都提不起來了!

之前遇到編說我這文過于晦澀,我起初不以為然,看了她給的文覺得頓時三俗不堪(/▽\)

是我自己把自己看得太高了啦!!!

但是網文也不一定全要快餐啊!!我是寫的有些矯情了,現在也明白了……

所以,希望大家能認真看文,有一點點感動或者是共鳴,我都會非常非常開心的!

第 34 章

這幾日師父身體漸漸好轉,只是不如從前般與我嘴上打鬧。

通常他坐在搖椅上曬太陽,而我搬來凳子同他聊着天。我見他精神似是沒同從前好了,他卻說是因為自己老了。我說他胡扯,分明不過四旬,正值知天命的壯年,哪能說自己老了。

幼時記得師父的眼睛極為好看,粼粼炯炯,似是納入千百阡陌,如今他眸子深黑寂靜卻是緘默。

我替師父蓋了一層毯子,茅屋裏的老先生同小山是舊識,曾經随軍行醫,如今上了年級便是回到京中自己過活。

依舊無法将師父安置到其他更安适處,生怕被人識出,恐有災禍。

問及師父那日夜裏究竟發生了何事,他卻一直沉默,而當我說出夫人殁了的時候,師父卻是有幾分震驚,半日沒有言語。

一片枯葉從樹上飄了下來,落在師父蓋着的毯子上,他腦後枕着小枕,手中捧着暖爐,眼睫動了一下,驀地開口,問我:“何為仁,何為禮?”

我端來了湯藥,喂給他吃,一面回答着他的問話:“克己複禮為仁,愛仁循規為禮。”

“錯了。”他糾正我。

我自覺并無說錯,卻是萬分看不通透師父何所思何所想。

于是他給我講了一個關于仁禮的故事。

五月青柳依依,少年踏花沿河岸而行。那日芍藥開得極好,叢叢簇簇之中,女子俯身輕嗅花香,這一幕恰是撞入少年眼底。

少年上前與之攀談,女子颔首輕笑,一笑韶光如春,淙淙淌入心田。此後少年日日來此,似作不經意,卻是篤定而至。二人不過只字片語,而眉弓淺處那淡淡笑痕,卻是映襯着水到渠成。

而一日那女子不再來此,少年等了好些日子,直到七月末,日暮流火,芍藥花徹底謝了個無影蹤。

少年癡癡惘惘回到家中,卻是在九重宮闕中遇到了那女子。

高高的宮髻挽起,眼中不經意地流露着清淡的妩意,白素的鉛粉将她的梨渦掩蓋。少年幾乎認不出她來了。

女子的心思如雲羅,眼中澀意流轉,低眉抿唇淺笑,與少年行了一個禮。

此為禮。

少年端出一個笑容,手卻是輕抖,但聞女子嫁作他人婦。而這“他人”,乃為少年之父。

橫亘在二人之間的,即為禮。

沒過多少日子,便是傳來女子有孕的喜訊,父親笑逐顏開,衆人皆是面帶喜色。而少年默聲不語。

女子亦是眉腳帶笑,懷胎十月,誕下一子,取名為“奕”,乃取之為“鎬鎬铄铄,赫奕章灼”之意。

少年自幼病弱,多劫多災,因而懶散成性,不願操持起廟堂之事。少年久卧床榻,一日難得起身,四處閑逛,偶遇此娃兒,見之眉眼似那女子,心中恻隐,待他實為親厚。

此為仁。

久而久之,阿奕亦是常常粘着少年,視之為兄長。而因與阿奕玩在一塊兒,使得少年身子骨亦是健朗不少。

宮中秀女不斷,爾虞争寵之事也層出不窮。自然有婦妒意深重,因而牽連到女子身上。于茶盞中落下了毒,怎奈那日少年送阿奕回殿,口幹舌燥,未作他想,誤飲了柸中茶水。

少年本就體虛,這樣一來更是雪上加霜。女子內疚,而少年其父盛怒。以為少年随意入其嫔妃寝宮,又從女子案幾抽屜中翻出了一首芍藥詩,實為可疑。便是判之此二人茍合,不通禮法,而少年病重,這才換得其父絲毫憐惜,便是施以輕刑,将女子打入廟宇清修。

少年聞之大驚,似喜似悲,以為女子心中亦是有他,不至于無情無義,可轉念一想她即為父親的姬妾,則又是苦楚難堪。

輾轉尋到了那首芍藥詩,女子絹帕上字跡清秀,為小楷所寫,果真字如其人。

“閑吟芍藥詩,悵望久颦眉。盼眄回眸遠,纖衫整髻遲。重尋春晝夢,笑把淺花枝。小市長陵住,非郎誰得知?”

幸好阿奕惹得其父愛憐,少年病好便是出宮游歷,廣交天下摯友,把從前斷了的桃源之誼皆是補上,收了一尚在襁褓之中的小徒,安得一方清閑。

二年之後,無奈天意弄人,他恰是卻是又遇上了那位女子,少年自诩無仁禮,本就同女子情義相通,從前恪守禮法竟是被人污穢至斯,倒不如真的一手颠覆了自己設的這道關卡,竟是真的做出了大逆不道的事情。

此非禮。

瞞天過海,其父自然不知,女子誕下子後,恰好苦修期滿,便是被接回到宮中,一時之間竟是被聖上寵愛有加。

怎奈世事無常,女子偶然從一機緣得之,多年之前那杯中毒真是聖上屬意其他妃嫔下的,其意正是為了朝堂後宮中的權術平衡,倍感薄涼。且聖上對少年特為嚴苛,月石俸祿皆刻薄,女子心中積怨憤懑,與人謀劃,以當年聖上下藥之策,用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日月久長,又過了五年,聖上壽終。

弑君者,非仁。

按照本朝嫡長子世襲制,乃正是少年登基。此時少年體內之毒并未肅清,雙眼時而不能視物。京城裏頭來人将其帶走,加冠坐龍,俯瞰天下,卻是眼盲,見不得這錦繡山河。

他得知其父薨殁之原由,便是覺着自己眼盲亦是心盲,卻是怪罪不得女子,便是将之以禮相待,并未要求其陪葬,而是遣送回湶州安養。

女子心中自然是忿忿,自覺所做的一切不能被人諒解,即便是常年青燈苦燭為伴,但依舊有怨念未曾放下。

一轉眼又是十餘年。

阿奕對其母一直淡淡,或許是從小同之分離,在宮中長大,聞人言語多半是聽不慣其所作所為,二人便是生疏。而女子執念極深,與樓奕一概的處世之道亦非相同。聽循母妃的懇求,便是載她來京。

雖不親昵,卻依舊尊長親母,此為仁。

而夜雪忽至,一爐溫火亦是被熄滅,夜半時忽招入宮觐見的弱冠少年郎,此時跪于聖上膝蓋前。

大殿燈暗,影影綽綽。

而當年的少年成為聖上,卻思自己垂垂老矣。當年的女子叩首入殿,對一灣眉眼,夢回之處,對之說不清是自責還是疼惜,愛憐還是內疚。

女子眼角帶有細紋,張口輕言,開門見山:“我素來不偏不倚,小山有了阿禾,阿奕便要這江山。”

“我會禪讓給阿奕。”

“我自然不信,平白無故為何會授予阿奕?小山擢升至三品大将,你又何曾便要偏心?”

樓九天輕笑,“誰又稀罕當這皇帝?”

幾言不和,樓九天又是咳嗽起來,尾音在空空蕩蕩的大殿之中回蕩。

何為仁,何為禮?

樓奕甚少着家,便是不曉其母的神智如何,夫人護短,恨意忽湧,拔劍指着聖上,刺了淺淺一劍,下不了手,丢了劍在青石大殿中。

晏千山在暗處隐着,即便聖上讓他回避,但見此狀況确實不得不出了,然而卻始終晚了一步。

“二度弑君,妾身不禮。”夫人低低地笑着,望了一眼晏千山,淡笑道,“讓你見笑了。”眉宇之間的溫柔恰是染上了幾分不由分說的可怖。

晏千山一愣。

夫人便是拾起劍柄抹了脖子。

師父說到此,下意識地閉上眼,一口氣嗆住,一直咳嗽。

我捏着搖椅的扶手,心中忡忡,始終不能平靜。

何為仁,何為禮?

那少年正是師父,女子便是樓夫人。我想不明白此種糾葛有多深,亦是不知師父是否對之仍有挂念。

我同小山,夫人同師父,亦是在某處有所相像。

“禮”這一字,對于我們而言,起初是我搪塞拒絕的借口,其間是欲說還休的沉重。如今回神淺思,心口依舊是郁結酸痛,嘆謂一句,幸好我同小山不用再拘泥于禮。

這下子,我之前的疑惑都漸漸清晰了起來。

為何師父讓我厚待晏千山,為何夫人一見我便替我量衣問我婚配與否,為何樓奕用餐不同夫人一道,為何夜深卻能送遣派人進宮,為何小山亦在宮中有所牽連。

我甚至私心地想質問師父一句:“為何不做繼續這聖上?”但答案一清二白,我都了解,他并不稀罕再坐于這萬人之上,即便真心鑿鑿,卻亦是疲苦,更何況親臨夫人自刎,在他面前倒下。

于是他伺機藏匿推诿,亦是倦了這朝堂,倦了這禮法。

壞心腸地讓換了裝束,便是要趕鴨子上架。

我猜想樓奕亦是不願做這皇上,想來亦是可笑,自然是受他所親厚的二哥影響。

五年前我在北漠見到的他,困入泥潭而輕生,求生之欲微薄,或許亦是同師父這昭然若揭的心思一般,因循着沉重的背負,又或者是恍然了悟了寵溺自己的父親竟是被自己生母所弑殺,只是覺得蒼涼。

在聞師父所言之前,我還曾動過更甚的念頭,以為樓奕或許方是為權弑君之人,三番推脫,只不過是為了名正言順衆望所歸地回朝,安安穩穩地做一世天子,享一生榮華。

但我谂知,樓奕非此般的人,即便任重而道遠,依舊能夠仁以為己任。

如此一來,便能得知小山并無刺殺師父,而夫人是自刭。

可我卻無法與樓奕言說,因而我心焦萬般。

師父似是顧慮到了我的愁緒,小小地咳了幾聲,道:“如今同阿奕大白,亦是無恙,既然他已是登基,自然不會有退位一說,你若是擔憂小山,便是如實全盤托出。”

我恍然,咬着唇怪他:“師父,你好狠的心啊。”

師父笑着咳嗽,道:“這燙手的山芋都被阿奕咬了一口,他自然不會再還回來。”

怎奈我這頭方是欲見樓奕,讓之放人,宮中便是中傳來消息,說是西南殘渣混入了禁軍之中,朝殿裏頭發生動亂。

本是百廢待興的時候,卻也容易讓人伺機而入。

我心急如焚卻又是無能為力,心糾地待到了這日夜裏,食不下咽,亦是不敢将此消息告之于師父。

天黑入暮,竟是揚揚灑灑地下起了雪來。

我靠在桌上暫歇,聞外頭有動靜,揉眼起身,卻見晏千山。

他雙肩沾雪,一身深色殷紅綢裘,發絲散落,提刀而至。

雪落無聲,世間一派靜谧,隔着細細淞淞的雪簾,我看不清他眉眼。

紅泥印火,我踏出門檻欲判別是否為夢,見他身形輪廓真真切切,在皚皚之中出落得更為俄然如玉,心中驀地釋然,輕輕地張嘴而笑,小呵出一口氣,卻被他猛地摟在了懷中。

他身上血腥味道頗重,我雙手環上他的背,細細嗅了一口,皺着眉道:“小山你可真臭。”

“我當你歡喜吃臭豆腐。”他輕笑,低頭看着我。

我咬着唇,避開他霜白的笑顏,鼻中一酸,問:“怎麽出來的?”

他輕嘆,解下了大裘,“禁衛軍出了岔子,混入了西南奸細,我進京之後便是訓兵,與之多少有些交集,西南賊子闖入了天羅獄,放了好些死囚,我趁亂出了來,順道又将之關了回去。”

他說的輕輕淡淡,似是不足為提,我卻聞之觸目驚心。

“那些西南人呢?”

“傷了些許宮人,如今應是關押在天牢,只不過,”小山眉間稍蹙,“怕是有殘留,并未全數擒拿。”

那樓奕豈不是危在旦夕?

晏千山見我面色憂惶,小小地哼了一聲,又握起了放在桌上的刀。

“你做什麽?”我看向晏千山按着刀的手,不解其意。

“你等我。”他神色不怿,低頭吻我。

我一個怔忡,愣住,只聞他道:“待我斬殺了那賊子。”

晏千山披起外袍便是入了雪中,一腳跨上馬,只留我一個背影。

我還未來得及說什麽,最後一角便是埋入雪霧之中。

作者有話要說: 還有兩章!!!!!

話說我真的寫不出番外惹QUQ

最近已經接近期末狀态了各種考試!!!

那個……我下一篇文轉現言了……

我要不要換個馬甲????

第 33 章

晏千山一早便是去了官署拿了官印,交了通牒,到了軍營巡視了一番,到了酉時方是回來。而我将此次帶來的衣物行李好好打理,将他那府邸裏裏外外走了個遍。

“你怎麽就回來了?”按理說,新官上任,應是有官吏之間的筵席。

“日中時便吃過了,夜裏便不去了。”他輕描淡寫。

我曉得他定是不适應與人插科打诨,平日裏放縱随意慣了,覺着那虛與委蛇的客套定是頭疼厭煩。而他身為武官,武職裏的人更是論資排輩,小山他既不是科舉察舉出身亦非戰功赫赫,同經戰十年的老将士相比,多的不過是一份運氣與銳氣。

而這銳氣恰巧不易曲,反倒容易折,晏千山自知自己的不足,便是拒了這種種宴席。

樓奕恰是瞅出了這點端倪,便是好幾次邀我同小山一道出游,也“出其不意”“湊巧”地遇上了好些武将裏的達觀貴人,那些人看着樓奕對小山禮遇有加,便是也對之恭敬了幾分。

而晏千山自己卻是不露聲色,反倒有些惱意,着家的時間反而少了,我并沒有多問他。這樣連着好些時日,每每夜了才歸家,我皆困困欲睡。

一日我迷迷糊糊地嗅到胭脂味,而身後一陷,他人已經貼上了我的後背,摟着我,我被香粉熏得難受,心中忿忿終于開口道:“你去哪了?”

晏千山一貫也不撒謊,環住我的肩,濁着嗓子,有話便說了:“留香閣。”

嚯,一聽這名字便是煙花勾欄之地,而他絲毫不自覺,自小本是如此。一次被晏老爺發現,遭了一頓毒打,一次被我發現,挨了我的冷落謾罵。如今去了那地兒,我倒是能夠諒解,就是心裏頭不舒服,生怕小山與別家姑娘對上眼了,一來二去茍合了,這下我便是要下堂了。

“你不太能喝酒,也別亂吃花樓裏的東西。”我提醒了他一句,唯恐花樓煙食醉了人,來一場春風一度的好戲碼。

晏千山似是覺察到我的不愉,輕輕地吻了一下我的耳垂,道:“我曉得的,睡吧。”

我被他抱得熱出了汗,但也稍稍放了心。

之後他雖然歸來晚,但大多皆是去練武場或是訓兵場,少有去煙柳巷子同人共飲。皆為骁騎尉的幾位同僚,都言晏千山不似武将,看他這面貌反倒似文官模樣。

晏千山雖不如文人風雅,但總歸有所學識,談吐做派又怎會與粗鄙壯碩的猛漢一樣?

樓奕空閑了便是帶我去了幾處酒家,選了好些珍馐讓我嘗,感謝之餘,樓奕倒是笑笑提及晏千山,說:“聽聞小山有調令下來,不日即可晉升。”

我微微有些吃驚,覺得這來的太快,來京不過三個月的時日,晏千山便是擢升,其中定是有樓奕幫襯。

我口中塞着魚片,道了一句:“多謝。”

樓奕面色有些不自在,笑笑說:“你同我客氣什麽,我也并無做什麽。”

“小山脾氣犟,如今收斂了不少。”我附和,“他的努力我也看在眼裏。”

樓奕驀地道:“我的努力卻入不了阿禾的眼裏。”

聞此話,我倆皆是怔住。

樓奕有些難堪,故作釋然哈哈笑道,問我要不要見一面師父。

我低着頭點了點,“但不知是否能見上這面。”

樓奕夾了一筷子蘆筍,放入我碗裏,“明日你同我入宮去。”

都說世事萬般難測,風雲突變皆在一瞬之間。譬如為了等到心心念念了好久的松子蝦仁,排了一日長至街口的隊伍,夕日欲頹,終于輪到我時卻被告知已經全部售罄;譬如剛出門時還是萬裏無雲晴空萬裏,哪知出行到半路卻是遭遇了瓢潑大雨,而自己卻未帶傘;譬如謄寫了大半本一寸厚的書,時間緊迫,第二日便是要派上用處,哪料抄寫到最後一頁才發覺拿錯了一冊書。

是夜,天上忽的飄起了雪,後半夜又來了一場零星小雨。我難得睡不着覺,不知是為明日見師父而緊張興奮,還不知是因一個人薄薄涼涼,難以成眠。

晏千山到了後半夜還未歸來,床榻上衾被單薄,空氣中盡是蝕骨的溫度,我眼皮很重,但手腳冰冷,腦中生寒。眼看沒幾日便是要過年了,這年味卻一點也不濃。

翌日,我起了個大早,而宮中卻傳來消息:

聖上駕崩。

師父與我相差二十餘歲,但在我面前分明就是個頑劣幼童。與我争奪食物,與我撒潑扯謊,全然不似傳道授業解惑的正經師父。

我素來愛惹他生氣,喚他:“師傅。”亦或是在他面前,喚隔壁阿毛、村口老王“毛師傅”、“王師傅”。

他通常氣得跳腳,而我樂在其中。

但在人前他卻是換了一副樣子,俨然一位謙謙君子,我實在捉摸不透。他教導我說:“身在外,則謙和循禮。”

我受教了,又問他:“為何人皆将師父你視為君子?”

他思了片刻,與我道:“君子不憂不懼,而我弗如。”

“那師父憂懼什麽?”我問。

他思緒飄遠,拇指輕摸胸口的芍藥玉佩,淡淡道:“憂人懼禮。”

我聞言,笑着立在了凳子上道:“師父憂心我搶了你的肉吃,懼怕我不守禮數。”

師父望了我一眼,眼中并非有嚴厲之色,但卻令我不自主地收起胡鬧的痞氣,乖乖地坐了下來,端起碗筷吃飯。

後來我方是知道,他所憂何人,所懼何禮。

而這“禮”,亦是同一把枷鎖一般,牢牢将人禁锢,卻無鑰匙輕易能解,無刀斧攔腰砍斷。

聖上暴斃駕崩。

我似是不願相信自己的耳朵,開始反複思酌這聖上究竟為誰,這聖上是不是我那師父?

出了府門,我撐起了一把傘,連綿冬雨如針,我心緒潮濕難平,街上無人叫賣做生意,皆挂起了白幡與白紙燈籠。

到了樓奕的官邸,敲開門卻被告知他連夜入了宮。

悵悵惘惘地又回了府,師父薨殁的訊息未等到,小山擢升調令沒等到,卻是等到一紙诏書。

诏我入宮。

有些時候我便在想,這過程如何曲折皆無關聯,亦無幹系,這結局總歸是定好的,這命理也無法更變。正如昨日樓奕答應我入宮見師父,今日雖然見不得師父,但卻依舊還是入了宮城。

馬車駛入宮闕,我顧不得身周是有如何景色的磚瓦,只曉得這雨絲壓抑得很,紅色的漆牆暗沉,金色的雕欄蒙塵,一派委靡頹喪。

步入大殿,身後公公退下,殿門被重重關上。我擡頭,卻只見樓奕一人。

樓奕臉色陰郁,眼睛紅腫,而他身側,躺着一副棺,上頭蓋着白布。

我望着楠木棺,幾乎就要窒息。

強撐着自己,咬着後槽牙,憋出了一句話:“阿奕,你是喚我來見師父一面嗎?”

樓奕苦着面,道了一聲對不住。

我更是不明他為何要對我說這句對不起。

然而他嘴唇幹裂,聲音皆是啞的:“我……尋不見聖上。”

我險些咬住自己的舌頭,“你說什麽?”

他咽了一口口水,疲憊着眼對我道:“不見二哥人影。”

“那這是什麽?”我指着棺木道。

樓奕張了張口,手按住了棺蓋,“我母妃。”

“夫人?”我驚呼。

棺木已釘,我亦是見不到她的面。

樓奕眼圈泛紅,滿是憔悴,對我道:“小山……小山已被緝拿。”

我一時腦中一片空白錯愕,怎麽也不能将兩件事交疊起來,顯然是難以置信,“這與小山何幹?”

“昨夜二哥诏小山入了宮,而三更殿中有傳來動靜,哪知聽聞殿內有人喊說聖上薨了,高公公便是急急忙忙入了殿,卻發覺殿中早已沒了其他人影蹤,只見了我母妃倒在大殿內,身下一片血泊。”

“那夫人又是如何入的宮?”我卻是汲汲道,“那又怎能篤定與小山有關?”言畢卻覺得自己頭腦發熱,忘了此事對于樓奕來說方是最為深重愁楚,連忙低低地說了聲,“對不起。”

樓奕眉宇淡然,唇角的弧度亦是有些尴尬,“因而我壓下小山這事,對外秘而不宣。”

“他現在人在何處?”我手心裏出了虛汗。

樓奕望了一眼棺木,對我道:“天羅獄。”

天羅獄乃皇家密牢,所守者皆為禁軍暗衛。若非犯了極重之罪,也不會被關押至此。我曉得樓奕是定是心有寬恕,覺着毫無證據便不可直接下令通緝小山,但喪命之人偏巧是他母妃,而師父亦是不是所蹤,因而唯有此獄方可關禁晏千山。

地牢幽濕陰暗,鐵鏈鐵索之聲音音入耳。

樓奕帶我到鐵閘處,掏出了鑰匙将門打開。往裏頭走了十步,左側石門開,樓奕說在此等我,讓我進去則是。

我點了點頭,推門進入,石壁上點了一盞燈,而晏千山便在石屋內。

他盤着腿,蹙着眉,聞聲擡頭,望見是我來了眼中未有驚異,我隔着鐵欄瞅着他,抿了抿唇。

我還未開口,他便是撐了一把地,站了起來,我湊近了些,見他面色無瀾,壓低了聲音,“我不會死。”

我一愣,而他繼續輕聲道:“速去五常巷,若不想你師父真殁了。”

心中一驚一喜靠近了看他,卻是發覺他額角上滲出了一層薄汗,面色也極為蒼白。“你怎麽了?”

他動了動喉頭,似是強烈隐忍着什麽,卻道了一句:“無事。”

“你師父受了病,身體極虛,只有一老先生幫忙看照。”而他勸我快走,末了又加了句,“你莫要讓樓奕知曉。”

“為什麽你不與阿奕說,反要受這牢獄之災?”我全然不能明白。

他唇線生白,卻是不願言說,我恨極了他這犟脾氣。

而晏千山疏淡一笑,眼中多是無奈。

而我出了天羅獄,便是直奔五常巷。在巷內的一家破舊茅屋裏,尋到了受了一劍,虛弱不堪的師父。

與之同時,衆位朝臣上奏國不可一日無君,紛紛欲立樓奕為新皇,樓奕皆以“聖上有嫡子,臣弟不敢當其重任”回絕。

而聖上嫡出的子嗣,不過是一位十歲左右的公主,一位還在襁褓中的皇子。單單看誰,皆不可上位。于是衆臣皆勸樓奕擔此大任。

三日之後,京城雪如鵝毛,積雪沒過腳面。聖上的棺木出殡,随葬的隊伍浩浩蕩蕩,同入皇陵。

而樓奕次日登基。

作者有話要說: 祝我大英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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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2 章

作者有話要說: 新婚燕爾!!!!完結倒計時!!!!

會被和諧嘛????

晏千山捂住我的眼,攫住下唇,舌尖輕輕劃過我的唇角,探入口舌之中,感受到彼此牙齒間的觸碰。我眼睑微熱,而他放下手,捧住我的臉,細細地吻了一遍。我環住他的脖子,被他壓在身下,指尖輕劃過他的背脊,引起他一陣輕顫,我咯咯發笑。

哪知他以退為進,握住我游走的手挪到他胸膛,而自己卻是替我解開了衣裳,褪到了身下。我指下觸摸到了他胸口不平的肌膚,睜開了眼,卻被晏千山牢牢按住。

晏千山此人長得隽秀,體格倒是有幾分精壯,褪了衣衫,嶄露在我面前的是白皙如玉的肌理。

紅紗羅帳之中,我看得昏暗,猜想他當時受了多大的痛楚亦是心驚,輕觸他心口上的傷痕,問:“如今不疼了罷?”

“疼。”他低頭親了一下我的手。

我湊近了傷疤,落下一個吻,晏千山小聲地嘶了一下,我環着他的背說:“莫要想得寸進尺。”

“我沒有。”他低低地發笑,将頭埋在我的脖頸。

我順勢摸了一遍他的背,發現幾處小傷,也就沒有多說,只是惋惜:“若是小山你姣好的臉配上無暇的身子,那該多賞心悅目。”

“謝禾你見我如此,是難以下咽,不想吃了?”晏千山聲音微惱。

“哦,那我勉強吃一口。”說着便輕輕咬了一下,半個齒印都沒留下。

他的胸膛與我的只有一層薄薄的布料之隔,我能感受得到另一側的硬實,晏千山的吻從指間落到指腹、手腕內側、肩膀、鎖骨、小腹,缱绻流連溫柔又固執得令我臉紅發燙。果真他是橫掃沙場的将士,進退千軍,扯了亵衣,貼合上我的胸口,将我的理智殺了個片甲不留。

我一個轉身,與晏千山交換了位置,坐在了他的小腹上,俯下身子,雙臂撐着床榻,面對着他,望着他戲谑的神色,我逞強道:

“醫術算術也好,房中術也罷,既然我為夫子,那都只能由我來教導。”我往他腰下挪動,一手護着自己的胸口,跨騎在他身上。

“謝禾你就是好為人師,卻不肯不恥下問罷了。”晏千山嘲弄。

我忿忿,不以為然,道:“一日為師,終生……”晏千山卻是汲汲地将我後頭兩個字吃掉了,生怕我說出什麽“為父”的話來。

我貼上他的胸膛,“哪能說我與你年紀相若也,道則相似,既然是夫子,既然你有惑,我便替你解了。”

“那小夫子便替我将亵♂褲解了罷。”晏千山輕笑。

我一下子漲紅了臉,支支吾吾道:“好、好啊,我解。”

坐下的灼熱異常明顯,而我下腹亦是脹熱,稍許沾染上了濕潤,卻是不敢移動分毫,怕是有了更為激烈的反應,而我不知所措。

輕輕扯了他的褲腳,我深吸了一口氣,一鼓作氣往下剝去了,慌忙閉上眼睛,臉紅得像是要溢出血。

晏千山坐起了身子,我險些從他身上滑下,他捏住我的肩膀,轉瞬便是被他欺淩至身下。晏千山的指尖與親吻在體膚之間上下游走,撫摸至腰際處,又令我癢得起了栗。

他握住我的腳踝,一手托起我的腰腹,我忍不住微微輕顫,感到下身熾熱,似是有異物頂着,我有些退縮,晏千山卻是吻住我,一手撥弄蕊心,一只手指漸漸探入。

我屏着氣,緊閉着嘴,晏千山卻是撬開了我的口舌,提刀直入,滿口皆是合卺酒的清辣的味道,久而久之我亦是情不自禁地投入。

他一手按上我心口,慢撚輕柔,我睜着眼睛,滿眼皆是他疏謹認真的眉眼,稍稍暈染上了一抹紅,我笑得滿足。而他淡笑不語,挺腹深入。

我差點驚呼出聲,又死死咬住下唇,而他再度進入。

下體傳來劇痛,我頓生冒了冷汗,皺着眉想要将他推開,而晏千山見我吃痛卻是一個踟蹰猶疑,稍稍退出更讓我下腹一緊,有些撕痛。

“等等。”我蹙眉,喘了一大口氣道。

晏千山遲疑,尴尬地僵在那裏不出不進。

“還得敦睦夫婦之倫。”我忍了忍,對小山說。

晏千山面色漲紅,扣着我的手,他氣息沉重,稍稍有些急促了起來。他俯着上身,唇舌在我脖頸間緩緩游走,癢癢濕濕,我的身體止不住顫抖,聞他道:“是你說的,疼別怪我。”

話雖這樣說,但他動作輕柔,我也稍許适應了一些。久而久之,身體像是浮于雲霧,腦中漸漸混濁,仿佛置身于暖爐,體內心底的溫度似是将我融化成水,散發成露。

睡醒,便是瞅見晏千山枕着枕頭,睡在我身側的模樣,寧靜而又安眠,萬想不到他若是睜了眼竟便是換了另一幅派頭。

若是放在一年之前,我絕不會料得到今日同睡一張榻,共結連理枝的場景。

小小地捏了一下他的臉,哪知弄醒了晏千山,一雙凝黑的眼一動不動地望着我,眸子裏頭盡是惺忪。

“唔,你醒了?”我拍拍他的臉,晏千山鼓着嘴不言語,卻是欺近我,猛地伸出了胳膊将我整個人攬埋近了他懷裏。

我推推他道:“時候不早了,辰時該敬茶了,敬好茶便去做早課罷。”

“謝禾。”他從鼻子不情不願地哼了我的名字。

“小山,禮數。”我皺眉,下意識地訓導。

晏千山似是不滿,張口便是一個:“孩他娘。”我眼角一抽,他被我狠捶了一下肩膀。

起了身,洗漱完畢,見了晏老爺與晏夫人。他們面上皆是帶笑,一派和氣之色。

歡歡喜喜用過午膳,晏紫便是領了溫故來說要讓他撒童子尿,這樣我同小山就能生個兒子。溫故一臉憋屈的模樣,但不得不從他娘的話,便是心不甘情不願地走到角落裏頭,褪了褲子,往尿壺裏撒了一泡尿。腆着臉,洗了手,又鑽到他爹爹身後去了。

溫衍恰好沐休,今日便是有空陪晏紫來府上。

我想到姚思遠說晏千山被擢升了官位,可他卻是一副游手好閑的模樣,整日在我身旁也無所事事,哪像身為将士朝中官吏的模樣。便是問他:“你可要進京入朝?營地又被封派在哪裏?”

晏千山一愣,對我道:“我不過只是委署骁騎尉,雖說聖上是封了宅邸,但軍營離鄄都不近,再過一月餘,我方是上任。”

“倘若你駐京,那我呢?”我咽下一口鳳梨酥,問。

“自然是同我一道過去,爹娘有阿紫照料,你也莫太過要操心。”晏千山揉了揉我的發頂,被我怒目而視,心覺他摸我頭頂乃非長幼之序的表現。而他卻找出了我不得辯駁的話來搪塞住了我,“五倫有夫妻之道,三綱有夫為妻綱之說,小夫子你不是不曉。”

“哦。”喚我小夫子還以夫綱來欺壓我,他豈有此理了?

一月後,我與晏千山驅車入京。

城門緩緩打開,車輪碾過枯脆的黃葉,戍守的侍衛手持長矛迎我們進城。

十一月的天氣稍許有些涼了,我在鄄都時便是提筆寫了封信告知樓奕我倆要入京一事,還未收到他回信,晏千山滿眼厭棄便是催促我與他早早出發到了京城。

晏老爺與晏夫人有些不舍,但我與他們再三保證每個月皆會回來一趟,他們也就稍稍安适了一些。

我把之前五年寫的游記與見聞整理成了冊子送給了阿紫,卻被晏千山胡攪蠻纏地又要了回來,我問他做什麽,他翹了嘴咬了唇角,不吭一聲地拿了冊子看起來。

我見他頗有興趣,覺得這是好事,陶冶一下小山這情操也極為不錯。省的他滿腦子的不着調的念頭惹人心煩,卻還裝着些粗鄙的葷段子自得其樂,他那直來直往不懂得迂回的性子修養依舊不佳不善。

哪知晏千山看完了這本冊子便是一臉不怿之色,滿腦門寫着“我不愉快”四個大字,好像世人皆欠了他五百兩黃金似的,而我至少欠了他五百萬兩黃金。

眼見他抿着唇,面色不愉,眉宇之間青黑,眼珠子鈎鈎地瞪着我。而我納悶不知其解,反倒問他:“你病了?”

好心關切得到的回報卻是被他淩厲地剜了我一眼,“你才有病!”晏千山這小子怒氣皆是從鼻子出的。

我上前捏住他的秀挺的鼻翼,道:“學什麽豬哼哼?”

“嫁豬随豬。”他捏緊了我的手。

我方是腦子過了一遍紅燒豬肘子的畫面,喃喃回味了一句:“土豬肉嘗起來不錯。”便是被他一把按倒在桌上,我還未回過神來,就一語成谶,好好地嫁豬随豬一番,讓他細細品嘗,做了這砧板上刀俎下的鮮肉。

事後他扣好了扣子對我道:“饕餮口腹極大,不過就是吃吃食物罷了。睚眦可是睚眦必報。”

“哦。”我将頭埋進被子裏,恍惚不解。

“那饕餮紋的短匕哪能比得上青龍偃月刀削鐵如泥。”他站起了身子,從床榻上離開。

“哦。”我忍不住笑出聲音來。

我那見聞游記大抵多多少少是摻雜着日記而來,每日寫上那麽一些,也曾提到自己在北漠攤子上一眼便是相中了這刀,還将之送給了樓奕,以回饋他的款待之情。小山見此便是硬生生地生了悶氣。

而今入京,半月有餘,樓奕這厮素來溫柔,待人接物貼己細致,我倆亦是免不了受到了樓奕的款待。

第 31 章

九月末,薄衫罩輕衣。

“少爺、小姐,樓府到了。”車夫在外頭道。

我先晏千山下了車,走在他前頭,讓府門口的小厮進去通報。晏千山挨在我身後,擡起頭來瞅了一眼這牌匾,左手放在我右肩之上,我握住他的手,他卻是面色無恙,似是分明似是不解。

稍等了一會,小厮便告知我們可以進去。

我對樓府格局的熟門熟路,卻是讓小山小小地不滿,将我牽的手得更緊了一些。

樓夫人在佛堂外頭的小院候着我們,身旁的侍女将茶點端上。

她身後是蓊郁蒼翠的叢葉,面色如白玉,秀雅端莊。

“夫人。”我輕喚她,而她稍稍颔首,乜了一眼我身後的晏千山,卻是有幾分恍怔卻又立馬恢複了原樣。

“這是小山,”我将小山介紹給她,“晏千山。”

“樓夫人好。”他輕輕地笑了一下。

“他便是從前我與您提過的,晏家嫡子,”我張口,不知如何介紹小山,終究還是這般說道,“我教導過他幾年。”

小山唇角一淺,未說什麽。

夫人示意我們坐下,淡淡談了幾句,讓我們嘗嘗侍女拿上來的茶酥餅。

晏千山咬了一口,似是覺得味道不錯,便也讓我嘗一口試試。

“這是我方才做的,你們若是覺得能入口,就多吃些。”晏夫人笑着道,“聽聞前段日子鄄都受了疫情,阿禾你亦是有所感染,現下面色倒是不如從前紅潤了。”

小山聞言有些不滿,眸光微淡。

“多謝夫人關心,”我出語卻是意在安撫,“休息了許久,好得也差不多了。”

“但總歸是瘦了許多,之前給你做了件裳,也不知如今是不是嫌大了。”她笑着喝了一口茶。

我似是記起初次方來湶州時,夫人便是叫人替我量體裁衣,我說不必,侍女卻說:“夫人言,總有一日用得到的。”

距離上次一別,将近九個多月,從前這五年未曾給我,如今卻是拿了出來。

夫人讓侍女帶我去屋內試穿,而自己同小山呆在一塊。

我回頭望了小山一眼,他輕輕颔首,我遂随了侍女進屋。

哪料到侍女拿上來的是一條大紅喜袍,我微微訝異,不解夫人究竟何意。

換上了緞面的正紅色嫁衣,系上繡着彩鳳的塑帶之時,則發現衣袖身量稍微寬松了些,不過衣角的牡丹繡腳精致,金絲串珠,亦是顯得大氣雅致得很。

侍女幫我重新梳了個頭發,擰了巾帕讓我擦一下面,我接過帕子,水溫溫涼,稍許聞到些好似佛龛的香味。

走入院子,看到夫人與晏千山說了什麽,而小山眉頭輕蹙,唇角輕抿,眸光垂落。夫人擡眼,看到我,同小山道:“她來了。”

晏千山轉身望向我,見我如此,稍稍有些失神,直到對上我的眼,他眸中複又星星充盈,燦燦生輝,輕展了笑靥。

“這樣瞅着喜氣了一些,倒也沒那麽蒼白了。”夫人舒然笑道,“小山你說呢?”

“嗯。”晏千山應了一聲,倒是有些不自在。

我也有些羞赧,臉亦是有些紅了。

“阿禾你同我皆姓謝,我便将你視作自己的女兒。”夫人牽過我的手,“你兄長在京城,恐是難以抽身回來見你一面。年初我收到了晏老爺與晏夫人的信箋,本想也早早定了日子,哪料中間出了那麽多詭谲,如今樓府與晏府的喜事終于到了日子。”

晏千山聞言一怔,擡眼看向夫人,似是惶惑不解,“敢問夫人,是誰的喜事?”

夫人詫然而笑:“你啊,你的喜事。”

我同小山的喜事。

晏千山一陣怔愡,爾後驀然明朗,眉梢帶笑。

丹桂金黃,馝馞芬芳,沿街下了一場桂花雨,點點桂香染肩,落滿青石地。

我與晏千山輾轉回了鄄都,晏府上下一片歡喜之色。

晏老爺終于是解開了心結,晏夫人見我們回來亦是喜不自禁。

還記得小住湶州那幾日,我倆随同夫人去山寺。夫人讓法師幫我誦一段經文,消消晦氣與病氣。我燃了幾注香,雙目緊閉跪在蒲團上,參拜了佛菩薩。

臨別之時,有僧叫住我,正對我而言,“女施主此命缺……”哪料我身後頭跟上了晏千山,小僧望了一眼小山,舒了一口氣,“施主此命五行不缺,業障已有所報。”

我微微一愣,袖下卻是被晏千山悄悄地牽住了手。

我小聲說:“佛門境地,莫要胡鬧。”便是從他手中抽了出來,晏千山抿緊了唇別開臉去,輕哼一聲,落在了我與夫人的後頭。

夫人挽着我的手,與我悄聲道:“手心手背皆是肉,阿禾你如今同小山這般要好,我亦是歡喜。”

手心手背都是肉?

夫人不提從前将我與樓奕拉婚配的事兒,現下誠了心意要我同小山共結連理。這心思轉換得令我摸不着頭腦。

我細細一想夫人在我提及小山時的神色,啞然咋舌,猜測到晏千山同夫人恐是有千絲萬縷的系結。

本以為小山脖頸上的金芍藥或許同這裏一庭院的芍藥花一般,有所典故由來,因而來湶州想問個究竟,應是會有所得,也能繼續探尋小山的身世,好讓他知道他并非一無所有。誰料到這粘結便是出在了夫人身上。

而等我回過神來,思到這一步時,卻早已從湶州回了鄄都。

十月初八,黃道吉日。

鞭炮聲聲,喜燭焰焰。

我頭頂珠玉鳳冠,帶着紅蓋頭,一身霞帔,端坐在床沿上。一日未曾進食,腦補的食物不能果腹,饑腸辘辘。

似是能聽到外頭鑼鼓喧天、觥籌交錯的聲音。賓客往來,絡繹不絕。

我頭重腳輕,眼皮重重幾乎就要合上,透過那片紅蓋頭什麽皆是看不清楚。一遍一遍地打着呵氣。

晏紫本想偷偷溜進屋中陪我,可卻是被晏夫人發覺,并且攔下。晏夫人責着晏紫:“你這做阿姊的,怎的還似孩兒無賴?”

“您生的好呗。”晏紫嬉皮笑臉,聲音穿過雕花木門進入我的耳朵裏面,宣告着無奈。

晏夫人也無怒意,扯着晏紫便是讓她幫襯着些做些活兒收着禮金。

不知過了多久,我幾乎快倚着床柱睡着,哪知眼皮剛阖上,不一會兒,房門便是被推開。

聽見一排丫鬟魚貫而入,各自端着果盤與挑杆,排成一縱,我企圖透過喜帕瞅一瞅有盤中的桂圓紅棗有多少,盤算着到底填不填得飽肚子。一個晃神,便是在喜帕下面瞥見一雙淄色錦紋的靴子。

我等了片刻,卻是沒聽到那如戲文裏唱的那般的“請新郎挑起喜帕,從此稱心如意。”正納着悶,哪料那丫鬟喜娘們不知為何又全出了去。

“小山?”我試探性地問出聲。

下一瞬,隔着紅紗,唇瓣卻是被重重吻上。

我眼睛兀的睜大,胸口的心跳聲在胸腔裏回蕩。

晏千山替我摘下喜帕,驀然,我昏暗的視線霎時有了光,眯着眼卻看見他酒醉微醺,一身正宮紅喜服,素白面悄然隐隐染上緋紅。

“謝禾。”他抿着嘴,一雙眼睛清澈如墨池,卻是毫無醉意。

“你喝酒了?”我不知說什麽,便如此問道。

“爹娘知曉我素來不能喝酒,便以白開代替了酒水。”晏千山笑道,将頭靠在我身上。他的頭發香香暖暖,墨黑細柔,垂在我肩上。

“你沒醉。”我喃喃,曉得他清醒得很,我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

“酒不醉人,”晏千山笑語晏晏,過了片刻,兀的起身倒了兩小杯合卺酒,将之其中遞給了我一杯,我接下了酒杯,他便同我交繞着手上來,見他唇角一淺:“交杯酒要喝。”

這小子敬酒不吃,卻是向我讨着喝合卺酒。

清酒入腹,胃中泛起了小小的燒灼之感,一股暖意由小腹上升至頭頂,燙了我雙頰。

晏千山溫熱的鼻息在我耳後缭繞,弄得我心癢癢。

“餓。”我端着酒杯,不合時宜地提出要求。

晏千山面色一滞,哼嘴不作聲,眼瞥了一眼桌上。我轉頭循着他的目光望去,便是瞅見托盤上擺着兩只青玉饅頭,一小碗桂花圓子羮。頓覺喜極,卻是小小抱怨感嘆:“沒肉。”

然後晏千山就同變戲法似的,一臉嫌棄地從身後拿出了用紙包着的雞腿給我。

“啊多謝!”我放下了酒杯,興沖沖地剝開了那層紙,抓了雞腿便是咬了一口。

晏千山坐在床頭,雙手稍稍往後,撐着床榻,無奈地看我。

一碗桂花圓子羹下肚,我終于墊了飽了肚子。好好地擦幹淨了手指,只聞晏千山百無聊賴地背靠在床柱上喚我:

“小夫子?”

“啊?”我擡頭。

“吃飽了?”他曲了一條腿。

我點了點頭。

“《八關齋戒》裏有一句話說得極好,”晏千山側着身子笑着睨我,“謝禾你可是知曉?”

我擦拭了唇角,思了片刻,大致曉得這小子在想些什麽。

“飽暖生淫欲。”晏千山見我久不答,便是直接說了出來,“本小夫子空着肚子,食不果腹也就作罷,可如今吃飽喝足了,我們是不是也得遵循禮法,行一道周公之禮?”

所以分明已經能夠喝酒,卻對外人宣稱自己吃不得酒。便是要克己複禮,不得亵渎禮義之道?

我放下手中的絹帕,站起身子,走到床邊。

晏千山才飲了小杯酒,卻是已經紅了耳朵。長長的眼睫如羽扇,一雙眸子凝黑如墨池,倒映照影了一個我。

晏千山伸手便是将拉我入懷,我跌倒在他的胸膛上,腦袋有些痛,不禁揉了揉頭。他見此,便是覆上我的手,順道替我摸了摸發頂,疏淡一笑,笑我笨拙,“如今,便要讓小山來教導夫子了。”

我撐起了身子,睜着眼瞅進他眼裏,憋不住笑意,卻故作不信,學着他的樣子:“你能教我什麽?”

小山将我摟進懷裏,耳聞:

“房中術。”

輕輕柔柔的親吻落下,我閉着眼順手像是剝雞腿外頭包的那層紙一般,剝了晏千山的衣物。

而他卻是用手解了我的衣帶,探入我的腰周。唇瓣在我耳垂處輾轉,悶聲道:“謝禾你竟是如此善解人衣。”

“你小時候給你脫穿慣了。”我哼哼。

而我身上一重,晏千山便是挂壓在我身上,滿臉的不愉之色。

我笑得差點咳嗽,晏千山又将我扶正了身子,拉下了羅帳。

作者有話要說: 從此小夫子和小山二人獲得了生命的大和諧!!!

第 30 章

一日天氣正好,我嘴饞得慌,想着之前沒吃到的糖藕,便是向小山提出想要去嘗。晏千山應了下來,我分明腳能行走,他卻是硬要将我背在背上,惹得旁人側目,投來欽羨或是責怪的目光。我将頭埋在他背上,一律漠視,因為實在是難為情得很。

七月天熱,方走了幾步我的薄衫就被汗濕了。

晏千山卻是甚少出汗,我打着傘,他的背上反倒溫溫涼涼的。

亭子外頭滿是鮮紅的芙蕖,游人攀荷弄其珠,蕩漾不成圓。

坐在亭子裏頭,夏風暖濕。

阿三把糖藕端了進來,晏千山遞給我一雙筷子,我便夾了一塊糖藕吃。蜜香可口,糯而不脆。

我舔着裏面的糯米,說:“吃啊,別客氣。”

晏千山一愣,眼裏柔和了許多,嘗了一口悶悶道:“想起從前,你也說過這句話。”

我倒是記不分明了,給他倒了一點涼茶。

晏千山接過茶,從我口中得不到想要聽的話,亦是寡了言語。

“姚思遠說你上次回京,是立了軍功,亦是加了俸祿。”我鼓着嘴巴問,“那大宅子可是真的有?”

晏千山點了點頭,“宅子在京中,等你好些了便帶你去看。”

“只讓我瞅一眼,不讓我住麽?”我忍着笑埋怨,“小氣。”

晏千山咬舌:“你要住便住則是。”

“哦,那聖上就沒嘉獎你姬妾美人其他的嗎?”我咬了口藕片,問,“宅子裏可是有藏嬌?”

“沒有。”他稍稍翹了翹嘴。

“怪無趣的。”我又夾起了一塊放在嘴裏,忽地又想到,“那月俸可是能買上幾碟金玉麥穗糕?”

金玉麥穗糕是京城豪奢名點,一碟出價五十兩。幼時晏紫曾與我提及,晏老爺也曾帶回來一些給我們嘗過。如今回憶那滋味,亦是餘味萦繞口舌。

“倒是能買上三十日的肉包。”晏千山敷衍破了我極好的臆想,真真是同某個人一般黑心腸,且鐵公雞一毛不拔。

“我教導你這麽多年,怎的也不懂得知恩圖報,好好孝敬?”我氣憤,伸了手掌便向他讨東西吃。

“子不教,師之過。”晏千山笑着對我說,倒是趁機握住了我攤開來的手掌,我摔了筷子以表憤怒。

想起從前晏千山不過豆點大,個子亦是沒我高,小小的人兒握了拳頭放在我面前,對我說:“小夫子,這個給你。”

“吃什麽?”我放下手中的筆,用帕子擦了擦手,以為他拿糖給我吃,攤開了手心。

誰料到他晃了晃手,說:“我的手,拉手嗎?”

我拳頭握緊收了回去,哼了一聲,坐回原處。

晏千山氣憤,剜了我一眼。

待到第二次他攏着拳頭出現在我面前,說是給我一顆杏仁糖。

我興高采烈地攤開掌心,他将手合在我手上,數到了一二三,便是一溜煙地跑走了,我手心微微癢,低頭一瞅,兀的瞅見手裏停着一只金龜子,猛地一吓,手一揮倒翻了墨汁,染髒了我正在看的師父留下來的孤本小畫。

氣得我咬牙。

日頭正旺,炎蒸毒我腸,可萬裏風不曾有,亦是無法飄飖吹我裳。亭外的綠塘搖豔接星津,軋軋蘭桡入白萍。樹蔭下知了吱吱叫,蟬躁不已,惹得我心煩意亂,額頭上又出了一層薄汗。

想起方才晏千山背上不出汗,反倒略寒,心生疑惑,便問:“阿紫說你受了好些傷,你瞞着我?”

晏千山聞言稍稍踟蹰,兀自解了扣子,我連忙閉住眼,漏出一條縫偷偷瞅。

“你做什麽?”我結結巴巴地問。

“有些熱。”他淡淡而言,我一下子洩了氣般的放下手,他卻像是戲弄了我一番,臉上一副好不自得的神情。

晏千山撇嘴說:“阿姊就是廢話太多。”

“嗯嗯。”我點點頭後又連忙搖搖頭,“她是字字珠玑,金口玉言。”

“哼。”晏千山不屑。

話不投機半句多,這小子又生了悶氣。

我的關切全被他當做驢肝肺了,便也悶聲将一碟子的糖藕全吃了,直到盤中再無東西可夾,終于是聽他開了口,“謝禾,”他自嘲,“如今你應是喚作‘晏’禾了。”

“啊?”手中的帕子将嘴揩了一半,我愣住,以為他提及我方是晏府千金,與晏紫是親姊妹,而他不應得“晏”這個姓,反倒是像了外人,便是寬慰道,“叫了那麽多年的‘謝禾’,現在倘若那般叫我,總覺得有些不自在呢。”

晏千山唇角一僵,讷然一笑,“要是不自在,那就別叫了,你要是心裏挂念着他人,又何必委屈自己。”

可沒料到晏千山的本意卻是意通上下文,指“我若嫁給他,便是随了晏姓,便也有禦賜的宅子住了”。

“小山。”我皺着眉頭,欲解釋道。

“你也終究只願做我的小夫子。”他笑開,我卻是不忍看那笑容。

“其實那日清晨,我出了鄄都,見你駕馬奔來,又怎會不喜?”晏千山望着我,眸子裏湧上一層烏翳,“可惜那時我信了你,你說我倆是血緣至親,又哪能擔得起這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責罵?即便我承受得住,但世人辱罵不齒的更多的還終究是你。”

“那時你便用姐弟這樣的狠話,将我傷得片甲不留,如今你病了一場,又經歷了洗血,我這才曉得了從頭到尾不過是你的蒙騙。”

“不過,再怎麽粉飾太平,也終究是我空歡喜一場。”

“而今我心知肚明,卻甘之如饴。”

悶了眼的清晨霧霭,總要散的。

“不是,”我咬着唇,站了起來,按住他的肩膀,“你想多了。”

“小夫子說的話,總是難懂,就像現在,你說什麽我都捉摸不透,”晏千山笑得難看,“是我鄙陋。”

“不是的,”我搖頭,指尖微微發抖,澄清說,“你亂說。”

晏千山側頭,看向他的肩膀,覆住我的手,笑嘆:“若是謝禾你不騙我便好了。”

若是謝禾你不騙我便好了。

上次聽他言這句話的時候,還是五年之前的元夜節,阿紫被擄,而我聽晏千山反問我是否同她一般歡喜溫衍。

我說沒有。

而今呢?我分明就是句句如實,而他卻是誤會了我的意思,怕是怎麽勸解也難以有什麽作用了。

我慌忙扯了自己的領子,晏千山霍然一詫,眼色陡然變暗,我掏出脖子上戴着的金芍藥,拿到他面前,還未開口,晏千山卻是站了起來,出聲打斷:“小夫子是想将這金芍藥還回來了嗎?”

我拿着金芍藥的手一滞,念起他執意讓我留着這吊墜,不肯讓我歸還,我咬咬牙道:“小山你莫要如此固執,不聽勸!”

晏千山卻笑着說:“我一貫固執。”

他身量高出我一個頭,我站直了不過到他下巴處,擡頭望着他的素黑的眼色,沒由來地從四肢傳來一陣壓迫感。

小塘淼淼蓮風清,花開映日紅妝明。一雙鹧鸪忽飛去,為驚花底蘭桡鳴。

我動了動喉頭,咽了一口氣,望着他蕭蕭簌簌的眼眸,踮起腳尖,伸手環住他的脖頸,輕輕觸碰了他唇瓣一口。

“小夫子?”他似是詫異地看向我。

而我在聽他喚我什麽之後,眼眶兀的泛紅,不由分說地又親了上去,堵住他的口。

什麽誤會,什麽假說,口說無憑,萬解不開心中結,便是要以行動告知,讓他通曉分明。

我笨拙地輕觸,他怔怔地望着我。

晏千山稍稍低下了頭,一手環住我的肩膊,接着吮吻我的唇口。他嘴唇有些微涼,觸感柔軟恰到好處。漸漸地他由被動為主動,我呼吸之間全是他的味道。親吻細膩而輕柔,這般陌生的觸覺在我逐漸恍惚的意識裏竟然格外清晰。

夏日午後,樹上蟬鳴愈靜,芰荷叢一段暑氣濃,我兩頰升溫,意志被融化吞噬在他全心的溫柔裏。

他平素蒼白的臉頰也紅潤了許多。

清風徐緩,我與他兩人皆低着頭,颔着首,立于這被田田青葉包圍的小亭裏。

晏千山好似還未回過神來,我仿佛能聽到他心律不齊,驀然喘了一口氣。

“這下,我同你有肌膚之親了。”我不敢看着他的眼睛。

他的小夫子窩囊害羞至此,哪還有資格說教授業呢?

晏千山愣了半晌,張了嘴,“那我娶你好了。”豁然開朗。

我咬着唇低頭傻笑不語。

見我許久不出聲,他似是慌了:“小夫子是想要說話不作數?還是瞧不上小山無家世背景身無長物?你……可是逗弄我?”

我一句“哪有?”被憋在喉嚨裏,想要消除他的疑惑哪知被糖藕噎着,急的我心焦,卻是透不過氣來。

扯着他的袖子,撫着自己胸口順氣。

晏千山見此幫我倒了杯水,讓我喝了下去,他眼巴巴瞅着我一動不動。

我舒了一口氣,對着他說:“何來的逗弄?”

“五年之前,是我親耳所聞同你是姊弟一事。”我嘆息,“哪知原來你非晏家子弟。”

可誰知這句話似是出觸碰到了晏千山的逆鱗,他一下子湧上悵意,“是,我非晏家人,因而我一無所有。”

“一無所有,”我心尖隐隐作疼,張了張口,道,“所以,也沒有我麽?”

我素來如此,咬文嚼字,但這僅僅局限于對他人的話語咬文嚼字,而嚴于律人,寬以待己。喜好揣摩他人的意思,而常常反倒是多思多想,以為自己進退有度,實則卻是不小心拍到人家的馬腿上。至于晏千山這句話,我承認是我過于敏感,反倒使得他不知所措了。

無論如何,對于晏千山是否一無所有,我心中還是有所猜測,也覺得務必要證實一番,拉了拉他的袖子,道:

“小山,你随我去一趟湶州。”

作者有話要說: 馬上就要完結了覺得對不起大家QUQ

第 29 章

自那日晏老爺将信寄出給樓奕之後,吳骞便又是摸回了鄄都,而今他準備就緒,小山露出手臂,亟待洗血。

晏千山手指俊秀,用刀輕劃開手腹的之膚,滴了稍許血在碗中,卻不能與我早早滴入碗裏的血相容。

“怎麽回事?”晏紫眼中不解,望着晏千山,擺明動搖了“我與他為血親的說法”,又問吳骞是否可以用她的血液一試。

于是取了她的血,倒是有部分沉澱,半是與我相容,同那時與晏老爺洗血時的境況如出一轍。

可晏紫與小山的血卻是分了層,楚河漢界。

吳骞緊鎖眉頭。

晏老爺出聲問:“可否用我的?”

吳骞搖搖頭說:“老爺身子方好,不可用。”

待吳骞一走,晏紫眼裏盡是說不清的愧疚。

我枕着枕頭,仰着頭,包紮着紗布的手稍稍動了動,幹白的唇角一抿,虛着嗓子說:“沒關系。”

“怎麽會沒關系!”晏紫捏了一下我的手指,蹙眉。

“我同樓奕通了信,”晏老爺忽的道,“他定會有辦法。”

晏夫人臉上一陣釋然,而倏忽又想起了小山亦是在場,望了他一眼,眼中卻是染上濃濃的郁色。

分明他在,卻是毫無力可出。

晏老爺的這一句話,在晏千山聽來,不過就是斥責他不如樓奕,不同意我與他在一塊兒,恨他無用。

晏千山一直沉聲,卻是驟然而言:“我去找樓奕,驿使不如我馬快。”

晏老爺胡子一跳,滿是怒意,卻又被晏夫人勸下。

而晏夫人語出驚人:“爾望你吹什麽胡子,倘若出發遲了,你便是少了兒子不夠,你還要少掉你的親生女兒嗎?!”

少了兒子?

晏紫抓住晏夫人的手,問道:“什麽叫做少了兒子?”

晏千山擡眼驚異,似是不相信地看了我一眼。

而我什麽都不知道。

“小山并非己出。”晏夫人望着我們所有人,一字一頓道,“一切皆怪我。”

而我猛咳了兩聲,“晏夫人你何必顧忌我,何必非要這樣胡說?”

晏夫人卻是一臉篤定,眼中潋滟,“瞞了大半輩子,總歸是知錯,瞞不下去了。”

“現下并非是說這件事情的時候,你要說,等阿禾好了也不遲。”幸虧晏老爺及時想通,攔住晏夫人。二人小聲說了幾句,便是回房,讓大家都回去,令我再休息一會,晏紫見此退了出去,只是小山站在床頭,恍若未聞,一動不動。

這病氣深重,滿是藥味的屋裏只留下我同小山二人。

阖上門,背着光,他默默立了一會,呼吸聲厚重,而我被床帏擋着視線,看不到他的神情。

晏千山并沒有片刻欣喜,他僵着唇,身影微顫:“寧願是姐弟,方能救你。”

我啞然一笑,失聲道:“我相信你能救。”

晏千山沉吟,彎下身來,坐到我床沿,他喉頭一動,“謝禾,你莫要死了。”

我眼裏一熱,憋着眼淚露了一個笑來。

晏千山揉了揉我的頭。

這時,金毛敖犬卻是用頭頂開了房門,嗚咽一聲,跑了進來。

晏千山摸了摸它頸脖上的毛,對我道:“謝禾,可想吃知味齋的蜜汁糖藕?”

我還未點頭,卻聞得狗吠,意表贊同。

“好啊,你去京城幫我捎上一些,想吃。”我眼角一淺,指尖冰涼,笑意卻是暖暖。

從前阿紫曾問我什麽吃食最為可口,我一時半會兒想不出來,細細回想了一下送入口中的蔬菜果肉餅糖糕點,對她道了兩個字:“火候。”

火候極為重要,譬如有些果子生的好吃,有些熟了甜了才入味,而若是談論到肉,大概九分熟最合我的口,雞蛋只要六分熟,桂花糕黏軟蒸的時間得長,板栗酥松甜火要燒得旺幹。

問着火候從何而來,自然就是柴火鼓風而來。

曾經我過于糾結孰是孰非,孰為廢柴,到頭來只是讓自己心憂,我又何必追究于對錯。即便是一根廢柴,也終究有被人拾起的時候。當不了柴火,但也能化作春泥更護花不是?萬物都免不了落葉歸根,我早早地被晏老爺晏夫人接受,而我自己為何要放不下呢?

晏夫人那日讓我喚她一句娘親,原來不僅僅是認同我與晏千山,更重要的是她承認有我這個女兒。

我很知足。

樓奕風塵仆仆,聽聞他們來的時候,我眼皮重得黏在一起,幾乎是睜不開。幾日以來,若我有半分意識,便是瞅着門外,期望有誰能回來。

小聲議論紛紛,我頭疼欲裂。

“五行缺木。”

“水生木,木克土。”

“阿禾這體質,估計唯有一種藥材能用。”

“什麽藥?”

“阿魏果的根。”

生于潭水,長于灘塗。北漠之濱,沙漠之中。我依稀記起了些什麽,大漠孤煙,黃沙漫天,一輪血日殘陽,霧霭沉沉,黎明清冷。一個人滿身是泥,卻是從土裏鑽了出來,手中攥着緊緊不放的,便是那阿魏果。

我喉嚨裏發不出聲,只是聽樓奕的聲音,也好似隔了雲霧,拉上了簾帳,傾耳細聽也聽不清楚。

“在哪?”小山問。

樓奕道:“此藥本就難尋,宮中也用盡了,我唯有一顆阿魏果能充數。”

“好,我去尋。”晏千山赫然言。

樓奕一怔,又說:“小山你莫急,阿魏果生于北漠,互通有無的商人雖說不多,但我倒是還認識幾個,或許他們身上還有此藥。”

晏千山望了樓奕一眼,憤懑自嘲。

“那時在玉女丘,阿禾下了灘塗來救我,我欠她一命,如今終于可還了。”樓奕淡淡道,聲音辨別不出喜怒。

晏千山半是嚴肅半是嘲弄,語氣卻是極硬:“還了她這一命,你們就兩清了。”

樓奕不為所動,看着晏千山笑了笑,“我以為人情,你來我往,只會更深一步。”

同晏千山一并回來的那姚思遠得知我得了重病,亦是來探望,在我床前便是幾番勸誡晏千山要提防樓奕。

晏千山對他的話一一無視,默不作聲,待姚思遠分析完畢為何血液不相容的原去由來,分析出晏千山絕對同我并非姊弟,二人毫無血緣關系可言等等等等。小山蹙着的眉頭稍解,幫我掖好了被子,道了一句:“你話太多了,聒噪。”

“哦。”姚思遠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撇了撇嘴,撓了撓頭。

樓奕不出五日便是尋到了阿魏果的根,讓吳骞幫我好好診查了一番,吳骞對晏老爺晏夫人道:“此根需要生嚼着吃,無須熬煮。”

我渾身使不上力氣,全身浮腫,張了張嘴,表示牙齒還能動。

晏千山見此便是将果根切碎,兜塞入我口中。

齒間清涼,鼻中幹澀,不過也是嘗到了泥腥味,喉中苦辣。

根須本就不多,使勁嚼了幾口,便是全部吞了下去。

被扶起來灌了幾口水,我又是沉沉睡下。

沉香如屑,腦海無比沉重,但畫面閃動,從元夜節的穗子到讓小山起了紅疹的酒,從嬉笑怒罵的壯漢到湶州軍曹的少年将士,從掉在地上的冰糖葫蘆到嫩紅的芍藥團團簇簇,從素絹帕子到紅線串着的金鹿韭。

再醒來時,晏千山閉着眼靠在床邊,面色憔悴,眼底青黑。我挪了挪手,卻是被他牢牢握住。

“小山。”喉嚨沙啞,他青蔥的睡臉近在咫尺,恍若隔世。

晏千山睡眼朦胧,揉了揉眼睛,見了我醒恰是滿眼欣喜,粲然如星辰,他複而輕笑,滿眼苦澀,似是內疚自惱,百味雜陳,見他神色幾經起伏,末了終是說:“我買了蜜汁糖藕,可惜放的時間長了,壞了。”

我笑了一笑,還未開口,便是聽到:

“小山你那只狗看上去難受得很,病了?”晏紫罵罵咧咧,進門瞧見我這副模樣,一下子放下了手中的藥盅,奔到我床前,“你終于醒啦!”

我微微點了點頭,而晏紫捧着我的臉,偷偷地踢了小山一腳,小山吃痛讓位,晏紫轉頭對他說:“你快去同爹爹娘親說,阿禾醒了!”

晏千山不情願的起身,晏紫又道:“喂,你那只狗被阿三喂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還黏糊糊的。”

“這該死的阿三!”晏千山聞言一怒,挺了腰,抄起桌上的托盤就走。

晏紫笑嘻嘻,我皺着眉頭,猜想那定是阿三報複心極重,想着每次好吃的都沒他的分,他家少爺待他連只狗都不如,便是喂了敖犬吃過期的糖藕。

晏老爺晏夫人随後前來,對我問候了一番,也是滿臉的喜色,晏老爺雖是面色稍許有些不自然,但對我依舊好言好語,一臉的慈愛與和氣。

聽晏紫說,晏夫人後來将事情的曲折由來都同晏老爺說了個清楚。晏老爺心中雖有隔閡,但是總歸灑脫了些,想明白了既然晏千山是被他們養大,那麽就是他們的兒子,從未有嫡庶親疏之分,傳宗接代,繼承香火也好,若是小山同我成婚,那就再好不過。

這下,在晏老爺月晏夫人面前,我倆終于是開誠布公。

小山揍了一頓阿三之後,回來尋我,恰是又遇上了一驚一乍的姚思遠。姚思遠一個勁地後悔:“樓奕,哦不樓親王,原來是親王!我替小山你說了幾句公道話,在皇胄面前揚威,我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膽了!”

小山頭不回,說了一句:“哦。”

姚思遠擠着眉,狠狠地拍了一下晏千山的肩膀,那聲音脆響,我聽得都痛,晏千山捂肩,聽他道:“權貴又怎樣?兄弟我還是挺你的!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匹夫亦是有沖陣殺敵之勇!……”說着說着聲音輕了下來,猛地擡頭道,“喂,好像這一戰打下來了我們也成了權貴啊!你是不是還被賜了宅子!”

我笑得肺疼,晏千山見此忙進了屋,皺着眉替我揉了揉。

意識到他在揉什麽,我倏地笑容僵挂在臉上,姚思遠瞄了一眼趕緊掩面逃走,大呼:“少兒不宜,非禮勿視!”

不知是不是這藥神乎其神,我從前記不清的事兒也都回想了起來,身子一日日在變好,但自醒來後便是不曾見到樓奕。

心中有所挂念,畢竟他對我多為照顧,此番得病,亦是他幫我渡了難關。

不小心在小山面前提起,只見他面色寡淡,抿着嘴喂我吃藥,卻是故意将藥黏在我臉上,用瓷湯匙刮着我嘴邊濃稠的黑苦藥,弄得我臉疼。

漏嘴的次數多了,晏千山日漸消沉。我也知自己不對,始終明白自己對樓奕無男女之情,但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

晏千山卻是同我坦白,“他欠了你一命,我讓他還了,從此不許與你再瓜葛。”

我一口藥汁嗆在喉嚨,咳了幾下,晏千山望着我喉結一動,幫我順氣,眼裏又是落寞,卻是譏諷:“謝禾你病好了?”

我又被他惹得笑得咳嗽。

作者有話要說: 媽的還少1000字呢QUQ

第 28 章

或許是哀兵必勝,得知西南人卑劣行徑之後,我方連夜追擊,前前後後不過一個多月,便是鑄甲銷戈,勝利歸來。

一紙诏書,将人馬從邊陲喚入京,先前如何破斧缺斨,如何戎馬倥偬,如何白骨露野,而今便是如何加官進爵、如何止戈興仁、如何青雲直上。

晏千山快馬加鞭,身後青山如罩,淡淡沄沄,從京城回了鄄都。

而晏老爺的信卻還是送到了樓奕手上。

我起了個大早,梳好發髻,選了一根骨笄,換上了一身杏粉色的春衫,糯白色的襦裙。或許是覺得鏡中自己面色頹唐,過于慘白,便是取出了許久不用的水粉,淡淡上了些顏色。

自嘲笑了笑,倒是有些羞赧。

叫來了阿三帶我去街上迎他家少爺,阿三望着我面露難色,問:“小夫子你身子可好?”

“精神了許多,若少走走應是不累。”

言畢那只敖犬撲到我膝頭,我蹲下身子将它抱了起來,卻是有些吃力了,順一順它的金棕長毫,同阿三上了車。

阿三駕了馬車,駛過了浮橋,我掀起了車簾,長廊如絲縧,不斷延伸不斷向後退。蜻蜓點水,河中小荷冒尖,一片藕綠圓圓。

春風屠蘇,吹面不寒。

許久不曾上街,兩側行人車馬如龍,吆喝叫喊聲不停,鞭炮陣陣,平添了幾分喜意。

聽聞人聲鼎沸,阿三駕車靠邊停。

我探出腦袋,只見紅衣铠甲少年策馬揚鞭。

城門大開,柳絮紛飛,晏千山墨發英目秀峨眉,牽缰縱馬佩刀背箭,身後迢迢數餘隊,凱旋而歸。

芍藥打團紅,萱草成窩綠。兩三叢爛熳相映成趣,十二葉參差不齊。釵葶抽碧股,粉蕊撲黃絲。

我心頭一喜,便是扶着阿三下了車。

晏千山高坐于馬背之上,眉眼未有大改動,依舊是玉面紅衣,翩翩錦繡少年郎,只是我一走進便是感到自他而來的森然。

我踩着實地,擡頭望向他,喚一句:“小山。”

千山萬水,蔥茏翠蓊。任時光如梭,白雲蒼狗。

他眼中蔚然幾許沉浮,說不清是喜是哀,默然而握缰,乜了我一眼,“既得小夫子賜名為疏,在下晏疏。”

“晏疏?”我聽不明白,便是直接對晏千山道,“我如今有些事兒記不清了,這表字原來是我替你起的,疏浚通達,倒也是個極好的字。”

“晏疏受小夫子管教經年,承蒙仁義,也要叩謝小夫子一番恩情。”晏千山言語疏離,我心中詫異,滿心的歡喜被掏空,虛空如注。

阿三神色複雜地瞅着他家少爺,我望了他倆一眼,也摸不清頭緒,只是覺得自己頗不知恥,想要老牛吃嫩草。

一鬈發少年從晏千山身後騎馬出來,張口便是調笑晏千山:“你莫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凱旋而臨,還有如花美眷在這城中等你,是何等的福氣?”

我嘴唇稍幹,不知作何言,卻聞他問:“姑娘可是姓謝名禾?”

我愣愣地點點頭。

鬈發少年哈哈一笑,道:“不才姚思遠,同姑娘在湶州有過一面之緣。”

我搖搖頭表不知,“我記性不佳,見諒。”

“小山這家夥從前老提您。”

“您?”我聽着稱謂倍感尴尬。

晏千山卻是一臉的羞愧與愠怒,“思遠你閉嘴。”怫然駕馬,越過杵在原地的我而走。

姚思遠聳肩笑笑,摸摸鼻子一臉賠罪。

我咬着下唇,面色煞白,幸好傅粉,但總歸達不到腮如春桃。忽的喉頭一癢,掏出帕子猛地咳了起來。

阿三手足無措,亦是不敢輕舉妄動,我揉了帕子,扯出了一個幹癟的笑容,對姚思遠說:“小山就這臭脾氣,叫你見笑了。”

姚思遠擺擺手,“無妨,五年之前,他比之更甚,說來也毫不誇張。”

我咽下了喉中的腥甜,微笑着點點頭,回身上車,擡了腳,卻是怎麽也使不上勁兒,跨不上去。

阿三撓頭,眼中露出一抹憂色問:“小夫子你可行否?”

我攥着帕子的手輕輕發顫,卻是笑着對阿三說:“我想坐在車板前頭,吹吹風。”

阿三到車廂裏頭取了一張墊子,放在車板上,我手撐了一把勁,坐在上頭。

照理說這六月的風溫暖輕柔,而我卻是被風吹得有些寒意侵背。

阿三見此放慢了車速,跟在他家少爺後頭,緩緩地駛入了府中。

晏老爺見我與晏千山一同回了府,眉宇之間欣慰,爾後隐約有愠色,我不解他為何如斯。晏夫人令人端了茶水上來,擡面便是對上晏千山的眼。

晏夫人欣喜難以自矜,招呼着小山來喝茶,讓阿三去替他擺放行李。我上前一步,眼前一花,險些絆倒,而小山托了我一把,我這才穩住了身形。

還未來得及說聲謝,他的手便是移開,我愣了半晌,又坐回了楠木椅子上。

用完午膳,我便是回了自己屋子。

瞥了一眼鏡中的自己,方是發覺唇色盡無。也未有人關心罷了。

洗了一把臉,翻了從前寫的山川游記來看,倒是慢慢熟悉起一些人或事,只不過成不了記憶,想不起那時候的心境。難得聽聞腳步聲,我在訂起來的書頁中做了标記,擡頭一望來人,卻是又驚又喜。

他不言,邁過門檻,拉了椅子,直接坐在上頭,靠着椅背。伸手自己倒了一杯茶,望着我,小口輕嘗。

我亦是難堪,開不了口。只能硬着頭皮,繼續翻書。他的視線一直未減弱,像是穿透我的一肌一膚,直直看到內裏。

“小夫子變了許多。”晏千山忽的開口道。

我動了動嘴唇,用手壓了兩下書。

他輕笑,定定瞅着我:“小山受寵若驚。”

我堪堪一僵,笑着說:“你今為鲲鵬,夫子不過是替你欣喜。”

“如此,方才在街上沖撞了小夫子,我認錯。”晏千山忽的一改以往語氣。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我幹幹而答。

他抿唇,淡笑:“小山已知錯,謹聽夫子從前教導,何為人倫,何為禮義,年少不更事,口無遮攔,錯将雛鳥之情當成男女之愛,多有得罪,但求夫子責怪。”

“我不怪你,”我吞了兩口口水,一陣腥味,我掌心發虛汗,咬着唇說,“我不怪你,我責怪誰?”

千山玉樹,株株參天為木,而我為廢柴,一枚赤心不能當做薪柴,便被之踐踏如泥,扁做塵埃。

萬般苦澀,可始終想不明白,為何成了這種境地?

分明就是我一廂情願,我自己不知廉恥罷了。

還向晏夫人開口,知不知羞?

“是我之過,夫子沒錯。”晏千山欺近,而我與他一尺之隔,他眸中暮色浮動,曲曲折折,蜿蜒往複,終見他開口輕笑:“我已是遞交了奏疏,求聖上下旨遣我去北冥戍邊”

我望着他,憋着口中澀意,扯了笑,道:“也好。”

“也好個屁!”不知晏紫何時站在了門口,駁回了我的話,指着晏千山就是一頓斥罵。

我被她吓得一愣,呆呆地看着他倆。

“你鬧什麽別扭!阿禾生着病來接你!你這個不知好歹的東西!有沒有良心!是誰歡喜阿禾!是誰要娶她為妻!你說啊!說啊!”

晏千山皺着眉,“謝禾病了?”

晏紫大聲唬道:“丢不丢人?你丢不丢人?你是為了誰參軍,又是為什麽向我讨着她的書信,元夜節當日是誰騙了爹爹娘親說溫府提親的是我!”

晏千山一怔,緩緩而答道:“是我。”

“如今好不容易阿禾也想通了,這等好機會不把握,你去那鳥不拉屎的地方戍邊?戍什麽邊?沒戰事你戍邊?你不管不問爹爹與娘親了嗎?爹爹之前患了疫病險些丢了性命!都虧阿禾幫爹爹換了血!”

“我……知道。”晏千山顯然是扛不住自己阿姊的炮火連轟,而眼色一黯,悄無聲息。

換血一事,我稍許記起一些,晏老爺畢竟待我如親,我自然應守孝道,不過是一點血而已,何況我根本不記得有甚麽痛楚。

可晏千山知道,卻毫不動容。

阿紫啊,你莫要幫我說話了,不喜歡就是不喜歡了而已。

誰知晏紫忽的望向我,似是看穿我心中所想,指着我直言厲聲問着晏千山:“你可歡喜阿禾?”

晏千山猶疑地瞅了我一眼,我喉口一癢,捂着嘴連着咳了好幾聲,他欲上前關心,腳步卻是滞住。

我攤開手,卻見猩紅。

而他口中話已出:“小山自幼歡喜夫子,不假,”我鼻喉耳皆塞,卻是什麽也聽不清,“可我與謝禾終究為親姊弟,這血本應由我來換,而非她,若為連理,實屬不倫不禮。”

我腦中一渾,麻得暈眩,只字片語,卻如鋒刀利鐵,“若謝禾非親骨肉,又怎能替爹換血呢。”

什麽叫做親姊弟,什麽叫做倫理?

我當他說的不過是借口,不過是為了搪塞,便是将我與他的年歲之差,我與他的師徒之誼作為刀子來捅。

沒料到真相的刀鋒極鋒極利,只一刀,便将我戳了個鮮血淋漓。

心霎時冰封如隆冬,面上血色盡褪。

恍惚之間只見晏千山撲面,口一張一合,神色驚慌,好似在喊着我的名字。

晏紫從前就對我說,從未見過我這般要強的女子。

我不明她的意思,笑着說自己既不入朝為女官,又不經營生意做掌櫃,哪裏要強了?

晏紫搖搖頭對我說:“阿禾你心高得很,少有幾個男子入了了你的眼的。”

我當晏紫在責怪我孑然,她的姑娘家心事我了如指掌,而我卻什麽也沒有發生,半分也沒同她提及。

當時我想我或許是瞧不上他人,但又覺得自己配不上他人。或許有些清高,眼高手低,但并不是入了淤泥還一塵不染的人。

如今一念為何他人都以為我難以接近,恐怕是因為我到了鄄都之後,以為自己獨在異鄉,便是膽小得束手束腳,情誼皆是刻意隐藏。

醒來時,床帏邊上站滿了人。

我嘴唇幹裂,想說大家不必如此興師動衆,卻是聽聞吳骞說,“謝姑娘後腦受過重擊,而又因前段時間的疫病,略有感染,本應卧床休憩,好好調理,可惜如今兩症并發,便是有些棘手了。”

晏紫焦急地問:“那該怎麽辦呢?”

“既然之前疫病是靠洗血化解,而謝姑娘已經用了許久餘太醫配的藥,卻少有起色,現下看來郁結成疾,若要救命,在下恐怕也只能冒一次險了。”

“這樣看來阿禾也需要洗血麽?”晏夫人揪着眉頭問。

吳骞點點頭,我一顆心沉到谷底,說不出滋味來,微微張了張嘴,晏千山眼中沉霭彌漫,低低而言,卻是不容置喙:“用我的血。”

我眼前一片模糊,眼角濕了枕席,張合着嘴,道了一聲:“多謝。”

晏千山眸色如夜,我睜着眼睛看不清明。

偶然記起師父曾經讓我好生待着晏千山,原來不過就是這個理兒。

晏紫握住我的手,晏夫人眼淚漣漣。

作者有話要說: 虐虐女主hhhh

第 27 章

腦袋如有千斤重,眼皮睜不開,好似得了風寒。

可見這春夢似朝雲,本就無覓處,如今想要回味這感覺倒是怎麽也記不起來了,是個害人匪淺的東西。

午飯時刻,晏夫人問我是不是身體有些不舒服,我答:“夫人費心了,我挺好,或許是昨夜着涼了。”怎麽也不敢說是做了一場春秋大夢,而那夢中之人分明就是你那幺子晏千山。

晏夫人關切地對我說:“前些日子小山寄了信回來,本以為天高地遠,無時可寄家書,老爺的病亦是不敢同他道,這下皇都都對西南宣戰了,終于是可以将這事兒全部同他說了。”

我僵着腦筋,也沒往心裏頭去,卻是又聽晏老爺道:“我将你輸了血給我的事兒也寫了進去,若小山他在,本應是他的職責,如今卻是讓阿禾你受累了。”

聞言,我卻是恍然一驚,想着晏千山若在信中讀了此番事兒,恐是會令他加重了負擔,一心篤定我與他為至親姊弟,愈發鄙棄我與他自己。

而我口上卻是說着:“我并不礙事,他若見老爺因西南而病重,指不定會化悲憤為力量,予以夷民更深一擊,換個大獲全勝,也好滿載功勳,衣錦還鄉。”

晏老爺笑着笑着就開始咳起了嗽,晏夫人連忙拍拍他的後背。

吃了一口白飯,口中幹澀無味,便是想要舀些湯來喝喝,誰料我伸手拿了半晌的湯勺,卻是怎麽也夠不準勺子柄,奇了怪了,我半站起身子去取,可眼前一花,又跌坐回了椅子上。

“怎麽了?”晏夫人出聲詢問。

我擺擺手,眼前依舊是看不清,閉了會眼,對她說道:“頭有些暈,我午歇一會就好。”

“也好,睡一覺休息一下,你去吧,若有不适要同我們講。”

晏老爺叫我小心,我點了點頭,扶着門框出了廳堂。

躺在床上眼望着床罩,天旋地轉,我閉着眼,頭微微有些脹痛,一覺醒來又是到了黃昏時候。

“阿禾你可別吓我!”有個人撲在我床頭大呼小叫,影影綽綽,看不真切,依稀判別出來是個姑娘。

“你是?”我生疏地開口。

“天哪阿禾你不會把我給忘了吧!”

“我記得你,麻煩你湊近點讓我瞅一眼行麽?”我使勁睜了睜眼。

那姑娘将頭抵上我的額,大聲道:“你看清了嗎?”

我嘴角抽搐,“麻煩再遠一些,阿紫,這樣哪能瞧清楚人臉?”

“你謅騙我呢!”晏紫氣憤,怒坐在凳子上。

我拿了枕頭,墊高了後背,笑着說她笨,而心頭卻是一陣焦亂如麻,因為我的的确确是忽的記不起她究竟為何人,索性的是,臨了她的面之後,又溘然想起。

她拉我起來,我雙手冰冷,倍感她手之暖熱,被晏紫嫌棄:“你都睡了一個下午了,手還涼成這樣!”

我笑笑不語,換上了春衫,驀然覺得有些冷意。

打了一盆熱水洗面與手,晏紫忽的驚呼,我一個愣怔,卻見我胸前嫩綠色的前襟,上有血跡斑斑,鼻口滴着血,直滲入左衽幾重衫。

“怎麽還沒好。”我無奈,仰起頭揩了一把面。

晏紫幫忙擡着我的下巴:“什麽叫做‘還沒好’?”

我閉着眼睛,方要開口,腦中卻是一片空白,想了一會,卻是怎麽也想不起來了。

皺着眉頭對她道:“沒什麽,我好像腦子有些不靈光,恐怕是上了年級罷。”

“你胡扯!”晏紫笑着道,“阿禾你定是睡糊塗了。”

“現在什麽時辰?”

“酉時了。”

“我從昨日睡到了酉時?”

“你又想騙我你腦袋糊塗了?”阿紫幫我将巾帕擰幹,從抽屜裏尋了紗布與棉花,塞進我的鼻子裏,“流鼻血倒是真的。”

“唔。”我小小地抱怨了一聲。

晚飯同晏老爺晏夫人一起用,溫衍竟然難得在晏府用飯,可晏紫身邊多出了個小娃娃,令我覺着頗為眼熟,印象中好像也有這麽一個小崽子,比如今這個還要大上一點,淘氣得很,好似還不怎麽待見我。

那小娃娃見我一直打量他,便開口問我:“小姨,小故臉上是有眼污嗎?”

晏紫拿着筷子對小娃娃說:“小故臉洗得可幹淨了,你阿禾小姨臉上才有眼污。”

我又是被驚到,我什麽時候多出了個侄兒來了。卻是不敢貿然開口鬧了笑話,掏了帕子擦了擦眼,問那小娃兒:“現在還有嗎?”

小故微笑着搖了搖腦袋。

溫衍摟過小故的頭,對我道:“阿禾你面上本來便是沒有東西,阿紫玩心太重,同這小子一般。”

“啊?”我反倒被她戲耍了,看來我這腦子是似漿糊般不大靈光。

本以為自己不過是感了風寒,便是腦袋糊塗,可我卻絲毫沒有得了風寒的症狀,第二日起來還同前日一樣遲鈍,這記性是急劇退化。

晏夫人發覺我的不對勁,便是請來了大夫替我診斷。

我挽起了袖子,卻是發覺自己手腕上有一道深深的傷痕,而我亦是不明白究竟是何時何事留下了這道疤,看樣子這傷還是新傷。不過我并未提起,或是問他人這傷口從何而來,怕是被她們知曉我記憶又下降了,徒增感傷。

大夫搭了我的脈,又提了我的眼皮看了看,我被他按得有些痛,念到他是為我瞧病,終究是為我好,一股悶氣便因此無處可發。

“謝姑娘從前腦部可有重擊?”

“诶?”我愣了片刻,腦中好像出現了什麽情景:我一個人跌倒在城外的山上,夜色昏沉,頭暈眼花。于是點了點頭。

晏紫對大夫道:“有的,不過還是五年多前的事兒了,被人敲過一棍子。”

我問那大夫,“那麽我是因為挨了這棍才昏倒,如今才醒過來的嗎?”

大夫張口未言,而我見晏紫神色沉郁,眼底裏盡是擔憂與愧疚。

“謝姑娘如若記不起來莫要多思多想,老夫先配一點方子,替你治着,放寬心則好。”

我點了點頭:“多謝大夫了。”

晏紫同那大夫一道出了去,好像有話要說,我依稀聽見幾個詞“血塊”“壓迫”“消散”“疫病”“洗血”“殘留”“感染”“麻煩”,卻是越聽越聽不懂了。

晏夫人卻是單獨留在我屋內,合住我的手,眼眶泛紅,眼中有淚花,“阿禾你可記得小山?”

“小山?”我重複了一遍。

見晏夫人一臉凝重,我思了片刻,兀的好像記起了什麽,紅着臉亦是認真地瞧着她的雙眼,對她道:

“晏夫人您同晏老爺待我不薄,我年長小山三歲,擔了他十餘年的夫子,怎奈心中對他卻是有過不軌之情,而他或許亦是對我有幾分好感,動了一份嫁娶的心思,不知如何開口,這樣的非分之想如今心頭想來我真是恬不知恥,近日我記憶不佳,怕到時候忘了此事,所以現下便是将之提了出來,開誠布公。不知您對這事兒意見如何?”

我睜着眼睛,透着些期許。

晏夫人微微訝異,動了動嘴,又緘默了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聲長長的嘆息。

我以為她是反對與拒絕,喉中一澀,嘴角抿出一個不成樣的弧度。

“阿禾,”晏夫人握緊我的手,“你若這樣想,娘着實開心。”我猛然擡頭。

“娘?”我起初疑惑不解,卻是恍然明了,娘這個稱謂,算是應允,算是贊許?

“娘。”我小心開口,羞怯地喚了她一句,晏夫人眼裏盡是溫柔,一汪清泓。忽而我猛然想起,“小山在何處?怎麽也不見他人影?”

晏夫人一怔,複又和緩道:“西南有戰事,小山如今也為領兵打仗之将了。”

我更是驚喜,笑容斂了幾次,皆不像樣。

“他曾言要一鳴驚人,我見之欣慰,卻恐他安危。不過我信他,定不會令人失望。”

定不會令人失望。

芍藥欹紅,花香濃溢似露,聞人皆醉,窈窕袅娜留餘春。

一人白面黛眸卧椅橫斜,孤賞白日暮,喧幾支援頻。

城門大開,柳絮紛飛,一人墨發英目秀峨眉,牽缰縱馬佩刀背箭,身後迢迢數餘隊,凱旋而歸。

這一天,終于到來。

謹記六月初,我病入膏肓。

由我嘴所言此病狀,倒是有些不忍猝聞了。

某日用藥之後眼角口舌空耳皆是出血,我險些以為自己就要這樣去了。

大夫也是慌亂,卻言:“從前有一病症,同謝姑娘一樣,回憶不清,爾後逐漸喪失原本的記憶。老夫亦是用這套法子診治,恰是有了療效,可誰知……”

晏紫紅腫着眼睛斥斷了大夫的話,拿着笤帚将之趕了出去。

我咧着嘴故作從容道:“阿紫你這暴脾氣。”

晏紫卻是一下子哭了出來,我笑着對她道:“哭什麽喪啊。”

而我卻又是遭了一向來溫和的晏夫人的罵:“亂說什麽!”

晏老爺寫了信,打算令人八百裏加急送交給了樓奕,而我好似記不得樓奕為誰。

晏夫人問道:“可要寫給小山?”

被我回絕:“莫要告訴小山,何況戰事收尾,賠款和談正值關鍵,他回不來。”我努力換了一口氣,口中腥澀,“我同那樓奕也并無大瓜葛,麻煩別人總是不好。”

晏老爺聞言一怔,胡子下的嘴輕顫,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而小山的那只敖犬卻是在屋外門口打轉,嗷嗚嗷嗚地叫了幾聲,反倒是被晏夫人讓阿三攔住,不讓它進來。

連續換了好幾個大夫,我也無什麽起色,倒是沒有比那日七竅流血來得更壞。

大夫沒說不能受風,我便讓小圓替我搬了椅榻,一個人躺在上頭,蓋了一條小毯。見那庭院之中無甚花開,寂寥得慌,便是同阿紫說起:“這滿庭的院子太翠了,現下可有什麽花兒開得正盛?”

于是隔天我屋內庭前便是搬來了好些盆芍藥花。

夜聞之,幽香藹人。

作者有話要說: 阿禾腦子壞掉了

這章是第三卷最後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