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小妖

馮笙轉身想着偷偷溜走,猛的怔住,湖中翻滾的波浪聲也悄悄停歇。

一身與自己相同色澤的水藍色袍子,其實夜間真的并不那麽顯眼,可是,在這裏。

“師兄……”

佑洺目不轉睛的盯着湖面。

馮笙戰栗般猛的轉頭,小童坐在幾條魚的背上,反而将全身都暴露在了空氣中,原本還只在水中浮了半身呢!

馮笙有些氣急,師兄一身打扮手執寶劍的樣子明顯不過,這女童怎地還不逃呢?從狐貍那件事看來,師兄可不是善類的。

馮笙糾結的拽着衣衫,很是不知所措。

突然有很強的被注視感,馮笙側頭,果然看到女童使勁的看自己,眼鏡眨巴的厲害,長長的睫毛柔軟的上下撲閃,稚嫩的眼中突然湧上了滿滿的驚喜。

呀?

馮笙心裏發毛,還沒有人用這麽熱切的眼神看過自己。

透過晶瑩的黑亮眼珠,一尾紅魚顯現,那是極漂亮的顏色,攝人的誘人彩光。

馮笙原本還以為是自然孕育的靈寶,原來是一只小妖。

“你從何來?”師兄的問話将馮笙驚醒,又看了妖的原形,原來,四目相對時,能看到那裏的深處。

“師兄,她這麽小……啊!”馮笙的話被打斷,然後狠狠的仰躺在地上,身上一重。

馮笙擡起冒花的眼睛,看到一張放大的笑臉,黑水銀般珠子的大眼睛,兩個鼻子幾乎靠在了一起。

佑洺應是愣了一下,此時才聽到冷冽的拔劍聲,馮笙激靈的忙抱住懷裏滑溜的幼體,翻個身把背留給師兄,一抖再抖。

師兄收劍定是很快,不會戳個窟窿的,馮笙自己都捏着一把冷汗。

這法落在自己身上比落在女童身上造成的傷害小很多。

聽到背後的悶哼,馮笙忙扭頭,看到師兄只是皺着眉,連狼狽之色都沒有,不禁松了口氣。

脖間一緊。

“我認得你!”稚嫩的女孩兒牢牢箍着馮笙的脖子。

馮笙呲着牙拉扯她的胳膊,真不愧是魚,跟抹了油一樣難纏。

沛南入鞘,佑洺走過來,“你認識她?”

認識?不認識啊,開玩笑!

可是看師兄警惕的眼神,怎麽辦啊?師兄會不會殺了她?

“師兄……”馮笙眸光溫柔。

“妖氣弱但明顯,可見修為不高也不懂隐藏,你是初踏人間?”佑洺蹲下眯起雙眼緊盯女童。

小孩不停踢騰着自己的肚子,馮笙苦着臉,還要防止她劃出懷抱,不知道師兄心思如何,馮笙也不敢妄動。

“我家在泷河,我偷跑出來的。”女童聲音奶聲奶氣。

突的一下劇烈掙紮,馮笙順着女童驚恐的眼神看到了師兄的劍——沛南。

既為寶劍,與師兄心靈相通,師兄斬妖無數,這劍或是感應到了妖氣,蠢蠢欲動。

馮笙很急。

“她還小,師兄放她回那泷河吧!”

小孩樣貌的她占了不少便宜,将這樣的孩子斬于劍下,是誰都不忍心的吧!

“好,你即刻離開!”

“咦?”

很意外,馮笙以為會很難說服他。

身形瞬間高大起來,馮笙星星眼的崇拜着。抱起女童走向水邊,剛才躺在了水邊的淤泥上又滾了一滾,滿身泥漿,又沉又髒。

馮笙低聲對女童說:“趕緊回家去哦,不要再停留了。”

女童不滿的扭動,腰間的冰竹被踢的不停亂動。她也發現了,攀在馮笙的一條臂上淩空去瞅。

女童驚聲尖叫:“沒錯,就是它,是這個!”

馮笙幾乎抱不住了,已臨近了水邊,一個不穩撲通的摔進了水裏。

還好水性不錯啊,馮笙低聲咒罵,最近跟水真是糾纏不清。

馮笙無措的抓緊冰竹,女童在水裏浮出個腦袋,一雙小手也力氣奇大。

“這是我的!”馮笙呲起牙做兇惡狀。

“不要,我一直在找的!”稚嫩的聲音也是怒氣沖沖。

我護着你,你還來給我搶東西。馮笙咬牙,眼神兇巴巴的。

佑洺走過來看着,不動作也不說話。

“即便你小,我也不能讓給你!”馮笙咬牙切齒。

女童眼睛一瞪:“你才多大!我三百歲了,起碼比你大一半!”

三百?什麽大一半,你老诋我十幾倍了。

“嗖!”

沛南忽的出現在眼前,劍尖指着同樣呆住的紅魚:“趕快走,不然別怪我不客氣。”

師兄待人溫柔有禮,對妖精,果然不同啊。

看女童的大眼睛裏蓄起的豆大淚珠,馮笙覺得愛憐的泡泡立馬升起,不行!甩甩頭,手下不能松懈。

僵局繼續。

女童看起來喜歡極了冰竹,可是沒有任何哪怕一絲理由轉手她人。

女童鼓起腮幫子瞪馮笙片刻,突然放手,身後水中露出紅尾猛拍水面,一個氣泡飄到了馮笙的臉前,停頓在那裏。

“诶!”佑洺輕喝一聲警示。

馮笙疑惑的伸出手指輕輕戳,“彭”的碎了。

女童化作紅魚原形,栖身在一個小小水晶瓶中,飄在空中。

耳垂一痛,馮笙下意識的摸去,卻是化作了耳墜。

馮笙臉色頓時黑了,自己可是沒有耳洞的,這魚,竟是生生給戳了個出來。

她不會變身,只能原身栖在幻化的耳墜之中。

“笨蛋,我可是照顧過你的,我叫小漪!”脆生生的聲音從耳邊傳來。

“師兄,這是怎麽回事?”馮笙煩躁的摸摸耳朵,不解。

佑洺挑挑眉:“她賴上你了。”

“啊?”馮笙大驚失色,“我怎麽不知道啊?”

佑洺無奈的搖頭。

馮笙急了:“我帶着一只妖怪會被追殺的!”

看師兄順着來路返回,馮笙甩甩身上的水珠,郁悶的跟着。

“我自願為仆,你還不願意啦?”魚在游動着,馮笙覺得耳垂承受的重量一直不均勻。

馮笙扁扁嘴,“你腦子壞啦?幹嘛自願為仆?好麻煩!”

“麻煩?”

感覺耳垂暴動,馮笙忙接口:“不,不,不麻煩。”

任性的魚。

喃喃的聲音若有若無的傳來:“因為,跟着你可以見到他啊。”

馮笙看師兄離自己有些遠,忙跑起來跟上。

夢裏,馮笙覺得自己仿佛掉進了水裏。這水極溫柔,不僅能自如的呼吸,還能撫摸到它的紋路。

這種熟悉,好像身體的一部分一樣。馮笙伸手,看到手上的水亮晶晶的,閃着別樣的光輝。

眼前有身影飄過,擡頭,粉色的花臺,搖曳的五彩水草中若隐若現的軀體,一張臉,微笑着的,好熟悉,那是—那是——那是——

……誰?

馮笙睜開眼睛,接着皺眉伸手捂住受不住強烈光線的惺忪,天大亮了。

停留數日,終是要趕往目的地。

寒暄不必有馮笙什麽事。暫住的院子雖然住人不少,卻頗為寧靜,一院盛開的各色豔麗,還有一汪碧水。

青蝶谷,不愧有此名。

谷中常年溫暖濕潤。

環繞花兒的蝴蝶除去常見的白色金色,居然以綠色居多。綠色中帶有黑白彩點,各有一番姿色,也不盡相同。

馮笙在贊嘆中走過花叢,領路的弟子是靖楓師兄,他我們介紹,“這是谷中才有的青蝶……”

來賓不乏白發蒼蒼之人。

生辰在這些老怪物眼裏不值一提才對。馮笙很是疑惑。

靖楓師兄告辭後,佑洺師兄轉頭看馮笙,噙着一起贊許:“你想對了,這當然不單單是個生辰宴會,青蝶谷擅長蔔算,應該是卦象有異。”

一片烏雲緩緩爬過頭頂。籠住了月光。

來了?

這是什麽架勢,挺唬人的。

馮笙站起來拍拍衣服。

氣氛有些沉悶,空間似乎有些撕裂,馮笙驚訝的看到天地一片血紅。自己的水藍色裙隐隐都透出了污穢的暗紫色。

馮笙心驚,這肯定不是正道法術!

一個黑影出現,突兀的就出現在自己的前方。馮笙吓了一跳,張大了嘴巴低叫一聲。

似是被驚擾,黑衣人怔了一下,仿佛是求證什麽,停下來看着馮笙。

黑衣人全身都裹在黑衣鬥篷裏,連額頭和頭發都不放過,臉上只留了一雙眼睛。

那是紫色的眸子。

馮笙盯着他的眼睛看,目光相對,他緩緩眯起眼睛。“你看得到我?”

“你是誰?”馮笙擰緊眉毛。

長袍一甩,男子确認馮笙看的到後,立馬就走。

怎能這樣一走了之!

馮笙立馬追趕,趁機趕上。

黑衣人一味躲閃,馮笙的攻勢淩厲,眼看即将占上風。

“喝!妖女!”背後一聲嬌叱。

殺意從背後傳來。

看紫眸浮上笑意,馮笙怒從心起。

已臨近,馮笙無奈的急忙回身一揮,擋住了青衣女子的臨近。

匆忙中眼神略過身後,哪裏還有黑衣人影。他本就速度極快,這下可好!

“妖女居然敢來青蝶谷撒野。”青衣女子眉清目秀,眉頭微斂自有一番風情。

“哼!妖女?”馮笙氣極反笑,“你放走了一個妖魔,你才是和他一夥的妖女吧!”

女子冷哼一聲,“不與你廢話。”

雙手執環,女子已閃到身前。馮笙的冰竹,在手中旋轉成風。

簫長環短。

女子占不到便宜,反被打了多次悶棍,馮笙玩轉冰竹,怒意稍減。

“師妹住手!”佑洺驚怒。

馮笙一晃神,女子攻勢抓緊,鋼環利刃劃過肩膀,馮笙堪堪躲過一點,胳膊立馬血流如注。一個不慎從空中跌落下來。

第 5 章 (5)

時一派安靜。

……

“謝娘娘。”

玢兒略一思量,卻是愣頭愣腦地謝了恩。

青檀偏頭瞧了一眼,尚未有何反應,玫兒竟是領着一幫丫頭齊齊跪下,作揖行禮。

“謝娘娘。”

青檀回過味來,一幫丫頭已然相視而笑。卻不防青檀悠悠斟了一杯茶,開口道。

“此番出行,随侍只需一兩人便可,你們便是統統謝了恩,也別妄想我會帶上呢。”

登時滿院鴉雀無聲之後,幾是所有人都錯愕着百轉千回地吟哦出一個拖長了尾音的語調:“咦~~~”

出行之日總算定了。

是日青檀一番收拾,只帶了玫兒、玢兒二人,随着小印子往蒼乾門去,因是偏門,總是冷清,才到了,已見得蕭煜塵背手伫立于馬車旁,近旁也不過兩三個随侍正清查行李。

一派低調的出行,煞是要出門痛快地游山玩水的模樣。

“臣妾參見陛下。”

青檀上前,恭恭敬敬地行禮作揖,惹來蕭煜塵一陣嗔怪。

“開口便是宮闱言辭,出了宮若是教百姓聽到,莫不是教朕一番辛苦白費了。”

“陛下可不是亦自稱為朕麽?”

“……”

蕭煜塵一時語塞。玫兒素來順着青檀,此刻見得二人一副又要拌嘴的模樣,心下已然着急起來,才要相勸,卻見得小印子一陣踉跄沖到自己面前,愣是将蕭煜塵同青檀都驚了一跳,玫兒循着痕跡瞧去,只見玢兒正縮了一雙素手,似是無意卻有意地将腰間的帕子整了整,面色不改。

“你做什麽?”

蕭煜塵冷冷的語調自頭頂傳來,更有一番帝王之家的涼薄意味,小印子驀地打了個寒顫,滿身起了雞皮疙瘩。

“回陛下,奴,奴才剛剛想到,此,此番既是微服,一路稱呼總也要想個名頭才好。”

“哦,有何名頭,你倒是說來聽聽。”

“這……”小印子正欲推脫,不防卻聽得身後傳來骨節交錯的脆響,聲聲入耳,分外清明。

“回陛下,奴才以為不妨便扮作尋常商戶夫婦,攜一幫夥計經商,以掩人耳目。”

小印子張口便道,竟恰似信手拈來,回得流利而精準。

身後玫兒正悻悻收了眼,不巧适才瞧着了玢兒背過一只手,稍稍作力,便是一陣駭人的骨節作響聲,将小印子唬了個半死,而此刻這罪魁禍首正自然地易手至腰間,臉不紅心不跳再次理了理帕子。

“嗯,也好。”

“既如此,夫人,不妨喚一聲夫君可好?”

蕭煜塵萬古不化的冰山模樣隐隐帶上一絲笑意,眼角眉梢竟是暗暗春風漣漣。

青檀則是一臉怨怼地瞪向小印子,垂着腦袋一言不發便轉身上了馬車,蕭煜塵緊随其後,掀簾時已然是彎了嘴角噙着滿滿笑意。玫兒同玢兒喚過幾個小厮架上實實呆若木雞的小印子,一行人帶着欣然又詭異的氣氛,踽踽行往安城。

☆、殇劫(上)

安城地處永安下南,臨近永安同東殷國境,氣候較之洛城一帶倒也溫和不少,只總也是不似南國春日那般融暖,是以現下身處滿園桃色之中的青檀全不似蕭煜塵那般淡然,為顯驚愕而愈發癡呆的模樣怔怔地幾是要迷醉在這冷豔的漫天桃花香裏。

下意識地,挪開腳步邁将進去,園子不大,培着十數株桃花,花開正好,已然有些年歲,盡頭,一方孤亭掩映其中,待青檀走近才發覺,這亭子不過一人多高,其中一方石凳并一段石幾,幾上一張古琴寂然無聲,琴尾伸展出一把嫣紅的流蘇,繩結處一粒青翠的珠子,琴身一塵不染,似是有人時常精心打理。

青檀才一打量,靈臺卻忽的清明過來,兀的伏上幾臺細看琴身,終是在琴尾處尋得那句銘刻于記憶之中的證明。

素錦赴之,洛水湯湯。

“夫……子……”

“這是我,初次見她的地方。當時此地不過荒園,她于此撫琴,很美。”

是,很美,美得這荒煙蔓草的廢園也似暖風拂過,開着繁複嫣然的花。

美得連她近旁的空氣都帶着蘅蕪霍蘭的味道,癡癡醉慘了當年初回故國的他。

而後蕭煜塵便于此處種了十二株山桃花,日日以精炭供養,院中氛圍時時和暖如春,山桃如願而開,熠熠绮麗。

素洛初知此處已然桃香滿溢,亦是吃了一驚。桃花于北方本已少見,冬日裏桃色煥煥更是聞所未聞,饒是素洛竟也不防失了形容。

美人款款,桃夭灼其華。

當蕭煜塵見得她閃動着白衣穿梭于枝桠間,不時拈起花枝淺笑倩兮的模樣,不免恨恨地想自己作了她手中的那一支山桃也罷。

誰又能料想,蕭煜塵一番辛苦說服安臨準了二人婚嫁,匆匆趕至桃園卻只見得她殁了風華,以身殉了滿院嫣然桃香。

并不見傷痕的她便那般蒼白着臉倒下,驚起落花飄飛,亦驚得蕭煜塵摟着她屍身跪坐于桃樹之下,默然三日,卻癡癡以一滴清淚祭了她。

不久,安國名将孟簡叛變,私逃至杜國,杜國國君惜才,仁義之餘野心昭昭,重用孟簡,北方聯盟六國極不穩固的松散體制一時間土崩瓦解,內亂由此爆發。

蕭煜塵自幼流落宮外,得孟簡不離不棄悉心教導,是以蕭煜塵尊其為師,得見孟簡叛變情狀,已然懵了,卻不料得孟簡修書一封,坦言素洛乃東殷奸細,不得不除,是自己尋梁國國主梁允翎下蠱滅之,又言此番坦誠,安國定将再無自己容身之處,因而只得再尋良主輔之。

“為将者,不過念及沙場天地造化,于己于他,別無牽挂。”

蕭煜塵閱畢,只舉了信箋冷笑連連。

別無牽挂,好一個別無牽挂,竟是一言蔽之,将自己同他的師徒情分抹殺了個幹幹淨淨,不甘,何其不甘。

策馬揚鞭,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的行程,将蕭煜塵帶到了自己同孟簡殺伐相向的戰場,當那個被自己稱作師父的老者将明晃晃的寶劍刺進自己肩頭的那一刻,蕭煜塵忽的淚如雨下。

師父,你可還記得那個涕淚橫流的小子抽噎着替你拭劍的模樣?可還記得他初次舞起你的寶劍笨拙不堪踉踉跄跄的模樣?

即便你不記得,可他還記得,你曾為了他,單手擋下刺客的劍鋒,幾乎毀去一只臂膀,你虎口上那道傷痕,便是他暗暗發誓一生替你殒命的魔障。

那是蕭煜塵于北方統一的混戰中輸的第一場仗,亦是最後一場。

那種時節不須厚德仁義,心懷天下,只須陰謀詭谲,心如死灰。

一時間糾錯的太多變故隐去了蕭煜塵點滴的少年心性,最終使他攜一身戾氣勢如破竹,摧枯拉朽,一統北方,而于十七歲的他而言,三年完成的這場盛宴,徒教世人驚愕,卻無人質疑。

人總是要經歷些什麽才懂成長,這是天地造物的自然法則。

“夫子她,很是歡喜這把古琴。”

“嗯,我知道。”

“她不在了,我同她相約定幫她報仇,待我勒馬回首,聯盟六國早已血流成河,而她,除了這把琴,再也沒能留給我什麽。”

蕭煜塵別無波瀾的語調響起,卻似游離于思緒之外,滿滿是飄渺的味道,青檀擡眼望去,蕭煜塵背着手,颀長的身形沁出幾許凄涼。伸出手去,指尖柔柔觸上他手背,眼前的人身子一動,回眸間反手握住了一掌溫暖。青檀淺笑着被拉将起身,靠着蕭煜塵站定,将腦袋埋進蕭煜塵胸口,換了一派輕松的語調。

“陛下可還記得青檀中秋那日所言,青檀說過,是陛下,給了夫子一場盛世,今日得見,足證青檀所言非虛。陛下何苦自責,陛下為夫子做的,已然夠了。”

蕭煜塵垂眸,沉默半晌,卻忽的眼角彎彎挂上了一抹笑容,伸手将青檀摟進懷裏。

“是麽,你這麽說,我很高興。”

青檀忽的頓住。

中秋那日,他似乎,也是以同樣的話來回答自己的呢。

擡起頭,那人正欣然着一張臉,悠然賞着滿院山桃,青檀眼中笑意卻是漸而隐去。

濃香忽的襲來,熟悉卻又不知所以然的香味。

正賞桃的蕭煜塵似是察覺到了什麽,正欲低頭詢問,腹部卻猛地傳來一陣劇痛,清晰得仿佛能聽到布帛撕裂同鮮血流淌交織的聲響,奔騰而駭人。

蕭煜塵下意識退開,卻登時失了氣力跌坐在地,匕首直直沒入,空餘銀色的刀柄泛着嗜血的光澤,覆上腹部的右手已然血色淋漓。

青檀一手執了空蕩的刀鞘,一手正涔涔地墜下血滴,雪色褙子底下一套同色長裙已然沾染了點點血漬。一揚手,銀色光弧劃過,镂了一支疊焰花的刀鞘“噌”地一聲落于蕭煜塵手邊,清冷孤豔。

“為……何……”

“為何?”青檀歪頭,莞爾一笑,卻是擡手捋着邊上桃枝,末了,滿手血色花灑。

“陛下不知麽?臣妾啊,不喜桃花。”

“陛下事事都将臣妾染上她的顏色,欲将臣妾變作她,不過是恨她因陛下你而死,陛下,卻無能為力。既如此,臣妾便依着她的模樣,替陛下報完她的仇,可好?”

“青檀……”

蕭煜塵顫着唇瓣抖出兩字,卻再也難将言語,只将眸子盯着青檀,身下血色漫延。青檀蒼白着臉,堪堪避開他的目光,卻聽得身後傳來器物碎地的聲響,回頭,玫兒怔怔站着,面前一方托盤七零八落,其上各色精致點心,玫兒張着嘴,尖叫聲就要出口,後腦勺竟忽的傳來一陣疼痛,暈眩一番便倒地不起。其後,是托着茶水的玢兒正皺着眉收了手。

“玢兒,謝了。”

青檀臉色更是慘白,癡癡又挂着不知所謂的笑容,晃着身子移至蕭煜塵旁,俯下身替他理了理袖角,冷語向着牆角問道:“侯爺,你可滿意了麽?”

玢兒手中的托盤應聲而落,訝異着瞧向牆角閃現出的人影,淩厲的動作半跪作揖,念了一聲:“參見陛下!”

齊叔弘勾了嘴角,偏偏腦袋,身後一名蒙面男子上前,至蕭煜塵身前探了探,轉身便又返至齊叔弘身後,動作形同鬼魅,煞是無何拖泥帶水,徒留下衣角一片血色三瓣花如影随形,那人附在齊叔弘耳邊說了兩句,齊叔弘的笑意更深了一重,眼中陰晦更濃。

“走吧。”

“是!”

寒沁煙雨暮山頭,夜闌無聲,默然橫波舊。落日飛花,是否也恰如你以為欠了那人的一般模樣呢?

倘若青檀只是青檀,蕭煜塵只是蕭煜塵,我們的結局,想必定當不一樣。

或倘若,先遇到你的,是我,那該多好。

☆、殇劫(中)

東殷。

春色渙渙,南國之态,已然是草長莺飛的時節。

曾辛自梁允翎處回來,教靜宜身旁的幾位屬官攔在宮門口,靜宜提着裙邊風風火火地來來回回,滿頭釵飾俱搖搖欲墜。

“你又将本宮的話作了耳旁風,本宮須找你之時怎的總找不得?”

“敢問公主,可有何事?”

“何事?青檀回來了!你不聞不問又是作何想法?”

“公主言重了,曾辛不過殿前侍衛,此事自不當過問。”

靜宜聽得曾辛此言一出,秀手一揚便揪住了眼前人的耳朵,順勢拉低他腦袋惡狠狠地龇牙咧嘴。

“青檀不肯見我,你倒是幫不幫我。”

曾辛吃痛,暗地裏倒吸了一口涼氣,低着聲調嘟囔了一句:“公主若再不放開,臣便權當适才的話不曾聽見了。”

靜宜瞧着身旁屬官又是一陣蠢蠢欲動,忿忿撤了手,卻又扯将了曾辛的衣袍,二話不說直往長樂宮去,曾辛面色難得煞為不耐,心中卻是在想着梁允翎急紅了眼的模樣,同記憶中那個二話不說便幹會跺腳甩長鞭的身影猛敲着心坎,現下離着青檀近了,那身影竟是越發清晰起來,是以得見靜宜于長樂宮前宣人頻頻通傳不止,卻不見青檀回應,心下更是煩悶,一時怒氣,揚手拍開陰陽怪氣的掌事太監,大吼了一句:“放肆!公主駕到,豈容你區區長樂宮人無禮!”

此言一出,莫說一幹奴仆,便是靜宜也教他唬得幹愣半晌,待回過神來,已然入了內室,卻只見得顏氏夫婦匍匐于地,便是聽得聲響亦只是微微顫抖,竟是未敢擡頭瞧上一眼,上頭錦塌中卧着一位紫衫長裙的美人,長發未盤,只于發中绾了根單色紫縧,額邊青絲凋散,掩映其下含風入鬓的眉眼妝容,便是慵懶的模樣,卻又不知從何透出好一番凜凜肅然之氣。

正是青檀。

靜宜同青檀相識十數載,卻是從未見過她驚豔如此般模樣,印象之中那個恬淡的女子總是一身清清爽爽的淺色衣衫,便是如何也不曾有過太大變化的。而現如今她作別樣打扮,只能教靜宜徒感驚嘆,又是呆愣着說不出話來。曾辛的臉色卻在得見此番場景之後愈發複雜起來,竟是撇下靜宜癡癡上前,不防榻上青檀悠悠擡眸瞥來一眼,終是教他生生住了腳步,幾是挾着哭腔吐出兩個字:“……顏兒……”

榻上的她聞言勾唇一笑,妖豔絕倫。

“煞是經年,別來無恙。”

柏荒自古虔誠篤信,于神魔一說甚為敬畏,是以古來為奉天道,置梵蒂花神一職,專以宗系女氏一派為為供繼者,其氏祖女央受柏荒萬民景行,仰為神女,世代流傳,譜千秋佳話。自女央始,柏荒梵蒂花神便教信徒奉作神明,歷代恪選愈發嚴謹,非但當職者須一生侍佐神前,且婚姻嫁娶俱無自由,只由柏荒祭司同貴族之流相商,拟天意選之配偶,誕之嬰孩,若為女體,則背刺梵蒂圖騰,以梵蒂花汁兌水浸之沉色,不死,即作供繼之人,由歷來顏氏一族選定夫婦撫養之,離宮闱,恣游于山林間,待得滿十六歲返宮繼任,是為續代。

青檀,其母婼問,乃柏荒前代梵蒂花神。

“你都想起來了?何時之事?”

曾辛一派激動情狀,雙眸略帶喜色,疑問之辭不免接踵而來。

青檀瞧着他,微微垂首,算是默認了。

“當日元宵受了傷,收了柏荒的厚禮,不巧沾染了梵蒂花氣,現了圖騰,便由不得我不想起來了。”

“想起來便好,想起來便好……”

“是麽,記得了,固然是好,然則有些事或有些人不願我記得,我倒記起了,又該是好或不好呢?”

“嗯?”

“譬如堂下這夫婦二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為保性命,妄斷我柏荒國脈,陷我于危難之中,倒當真敢恬不知恥地靠着出賣我茍延殘喘,你說,我便賜死他們,又好不好呢?”

曾辛聽着青檀越發生冷的語氣,聽着她将兩條性命悠然舍棄的雲淡風輕,倏地冷汗涔涔,欲說些什麽卻怎樣都開不了口,正凝神之際,卻只見一柄長劍自青檀處脫出,險險擦過他臉頰,正釘在他身後的靜宜跟前,彼時靜宜正返身欲走,大受驚吓,踉跄跌坐于地,驚恐的眼神直盯着劍身散出的重重寒光。

“我說過你可以走了麽?”

不容分說的語調,陰鸷冷豔。

“我尚有話,欲托你帶給齊侯爺呢。”

“青……”

“簡惠王,還活着呢。去告訴你的好哥哥,他那日以來當不出七天便能醒轉,如今已至,若黎成帝尚欲成就千古霸名,只怕為時已晚。”

此言一出,曾辛同靜宜二人俱訝異不堪,曾辛猶甚。

“怎麽回事?玢兒說蕭煜塵已亡乃是她親眼所見,焉能有假?”

“是麽,然動手的,是我。”

青檀輕移蓮步踱下臺階,攤開右手掌,其上一條傷痕已然結痂,略有可怖,靜宜不明就裏,曾辛朦朦胧胧卻似是明白了什麽。

“你可知這傷口并非我不小心,不過是我欲救他一命,兀自取血,以銘梵蒂罷了。”

靜宜未曾注意曾辛之神态,只聽了這一句疑問更甚。

“何意?”

“并無何意,不過是我的血混上梵蒂精氣,便是這天下,最好的藥。”

“你的血?梵蒂?藥?你可是在開什麽玩笑,我……”

靜宜話未問完,卻教曾辛擋下了。靜宜擡眸望去,曾辛皺着眉頭直盯着青檀,張嘴只吐了四個字。

“你瘋了麽。”

☆、殇劫(下)

梵蒂之于生,妖異絕然,非毒也,然同世間生者萬物相克,接之觸之,當亂生身綱常,終殒命。

然天下萬物,循環天理,是以獨柏荒梵蒂花神一脈可與其同化,以精血和之,遂作靈藥,愈百端疾病,只此法有違天地造法自然,柏荒将其列作禁舉,非得令不可使用。

“你這話何等失禮,難不成非要我殺人放火,你才甘心?”

青檀斂眉含笑,語氣嗔怪,卻時時散出冷意。

“再說柏荒不明就裏獻了梵蒂進宮,我若不好好用着,豈非太對不起他們的一番苦心麽?”

曾辛板着臉垂眸,若有所思。

“你說沾染了梵蒂花氣,我還幾番思量那梵蒂從何而來,卻料不到是柏荒陰錯陽差,如此說來,他們原本竟是想要你的命?當真是……”

“自掘墳墓,對麽?”青檀接口,甩出一聲冷笑:“這下,便是我用了你也怪不得我,畢竟,是柏荒欠我的。”

“可……”

曾辛還欲說些什麽,身後靜宜卻忽的傳來一聲尖叫,二人轉身回眸,只見得久未出聲的顏氏夫婦趁幾人不備,竟挾持了靜宜,此下一支銀簪正顫顫巍巍地抵着她如玉般的脖頸,倒是由不得她不驚恐萬狀。只她身後一時急火攻心的顏氏夫婦卻搖搖欲墜沒了動作,怕是心下已然覺出了一絲悔意,面上卻又不得不做出一副十分從容且兇惡的模樣。

“青檀,我們夫婦二人自問于你無愧,當初若非你擅自出林,我們夫婦又如何能遇上那般渾事,險些丢了性命,你亦不會教齊侯爺擄了去,千般萬般,俱是你自身不該,與我夫婦何幹?如今你清明了記憶,竟就要尋我們夫婦問罪,真真是……”

“是什麽?”

顏氏話未說完,便教青檀打斷,曾辛上前正欲開口勸阻,卻聽得青檀接着又吐出一句話:“爾等之性命,與我何幹。”登時頓了腳步,回眸看去,那人半攏着手俏立于臺階之上,一派睥睨衆生的輕狂模樣,曾辛略略皺眉,這情狀同記憶中的身影陡然重疊,卻教他心上寒了一層。

她果然回來了,那個不覺人之性命略顯珍貴的顏兒,終究還是回來了。

“與你無幹?呵呵,好一個與你無幹,然這二人是何身份,你莫不是還未記起麽?”

“身份?你是指他們屬柏荒上臣?還是指他們,是你父母呢?”

青檀平平淡淡地說出這句話,那神情似是覺得并未有何不妥,曾辛呆愣當場,不知該做何言語,更是未曾注意顏氏夫婦一臉近乎崩潰的模樣,靜宜聽得青檀将話言明,震驚不已,若非教顏氏夫婦二人架着只怕幾要癱軟,一時也忘了掙脫,不料顏氏二人心下一橫竟開始發狠,靜宜面色一變,頸間一抹鮮紅猛地湧出,險險滲上了華服。

“我們沒有什麽兒子,我們沒有兒子!你休想威脅我們,你休想!快放我們走!否則我殺了她!”

青檀聞言,并不言語,唇邊卻是一抹冷笑。

“你笑什麽!你不是尚用得着公主嗎?她若死了,你也不在乎嗎?”

“她便死了,又如何?”

“如何……”

銀簪晃悠幾下,悠悠墜地。

“呵,呵呵,愚蠢,我們何等愚蠢,竟想着去威脅一個沒有心的你,哈哈,哈哈哈哈……”

“心?這種東西,你們撫養的顏青檀,曾有過嗎?”

柏荒神祗的女子,不需要心,不需要明白如何為人,因為是神,因為要受萬衆景仰,所以只能與人相異,只能一生被禁锢于入雲的祭臺之上,俯瞰世人的歡愉如何襯得自己愈發寂寞蒼涼。

“爾等可還記得,我來東殷之前,從未離開過梵蒂崖,從不知其上竹舍之外尚有天下,我不明常人作何對話,不明天下人原來過得是與我不一樣的生活,我甚而不知人當有生身父母,當有是非對錯。”

“便是如此,我教齊叔弘生生帶走,爾等亦不曾有何言語,爾等之心,早已叛了柏荒,叛了我,如此這般,便又同無心之我,有何差別呢?”

風漸起,春寒料峭微涼,偏遠的長樂宮裏,再無更多聲響,沉默遠了幾人難耐的蒼涼,曾辛蠕動着唇瓣,才吐出一個不明的音調,之後的點滴俱教驟起的碎裂聲湮沒,回首,火光沖天,不時響起的炸裂聲充斥了幾人的耳膜,靜宜再度響起的尖叫聲将曾辛從震驚拉回了現實,混亂中,卻傳來安靜若悠長的……

“天之荒荒,水之泱泱

顏氏吾卿,勞苦其昌

歸望思長,歲偌其芳

唔所念兮,唔所往兮

神思源遠,夙夜恒殇……”

顏氏夫婦聞聲,幾是顫抖着身體跪伏于地,曾辛護着靜宜,不知所措地擡眼望去,青檀不知何時又返身于臺階之上,微擡右手,半作拈花模樣,正一字一句地緩緩吟來,眼無波瀾。

“顏,顏兒!這種時候……你在做什麽?你們在做什麽啊!”

“顏兒,顏兒!快下來,快離開這裏啊!”

“沒用的辛兒,這是柏荒獻靈的大祭文,這是我們,唯一贖罪的機會。吾等當敬以此身,償吾之罪。”

“辛兒,對不起,爹娘求你,快走。”

“一派胡言,我不走,救不了顏兒,倒不如我亦……”

曾辛話音未落,身後之人卻忽的揪緊了自己的袖子,一聲幾不可聞的悲泣之聲陡然傳來。

“辛哥哥……”

又是一聲炸裂聲傳來,殿頂一根房梁砰地墜落,正砸在臺階之上,殿宇已搖搖欲墜。青檀同殿下幾人教橫梁隔開,火光中幾已看不清面容,顏氏二人仍匍匐于地,只是已不見顫抖,曾辛猛覺不對,正欲上前查看,一道馨香卻直沖鼻翼。

是梵蒂。

顏氏二人,已然斷氣。

而這天下,能教他人食下梵蒂卻不損自身的,無外乎她一人而已。

“顏……兒……”

曾辛止住腳步,擡眸往火光那頭遙望,面色忽的帶上幾許戾氣。

靜宜支持不住,晃了晃神朝後仰去,曾辛伸手抱過,提氣凝神,并不費力地避開火光出了殿門,門口是一幫已然灰頭土臉的士兵同被吓得面無人色的一堆随侍,長樂宮地處荒僻,事物繁雜,此刻正助長了火勢,一溜宮闱俱染上了火光。

曾辛将靜宜交給抖抖索索的幾位随侍,解了腰間靜宜所贈的一塊玉佩遞至內侍手中,再無更多言語,轉身又闖進了火場,徒留一群随侍同士兵呆若木雞,不知是誰喊的“曾大人”終也消弭在沖天的火光之中,聽不到任何回應。

那段火光,毀了長樂宮大半宮宇,正殿之中,尋得一男一女兩具屍首,屍首焦灼,無以辨認。

時隔月餘,永安王親率大軍征讨東殷,以東殷言而無信之名,直逼東殷邊城。

東殷漫城春色,染血,妖絕。

☆、昔年(上)

“顏兒,顏兒……”

嵯峨岩崖之上,隽秀竹林暈染了漫山遍野的蒼翠顏色,之後幾間竹舍掩映其中,一雙嫩玉般秀致的小手費力地夠上窗臺,悄悄地推開一條小縫,其後女娃一副粉雕玉琢的面容,瞪着眼努努小嘴,煞是可愛。

說話的男孩熟門熟路地抱來一把小凳移至窗邊,并煞有介事地整了整,并不吃力地爬了上去。

“顏兒,阿大同阿母又出竹林去了,你悶麽,我來同你說話。”

女娃略略點了點頭,彎着眼角似是很高興。

“嘻嘻,顏兒,我同你說,剛剛我在西邊那棵黑竹下面瞧見好大一株紫菀,花開得可美了,紫菀你還記得麽?就是去年長在那的那種。”

男孩說着,擡手指向舍前一片草地,女娃偏頭瞧了瞧,似是從窗縫裏瞧不見些什麽,只搖頭作罷。

“沒事,你再忍幾日,十五我帶你去看。”

女娃點頭,男孩還欲說些什麽,卻忽聽得竹林之中傳來人聲,一回頭,幾個人影已清晰可見,不由輕呼一聲:“糟糕。”不留神沒扒住窗臺,側身滑倒下去,響聲略大,未及得上喊痛,那頭怒斥聲已然響起。

“你這臭小子,又在幹什麽吶!”

男孩一溜煙爬起,垂手立于一旁畢恭畢敬,顏氏正要發怒,聲音卻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腔溫柔若水的細膩語調。

“這便是當日那娃娃?數年未見,好一派混鬧張狂。”

“是,神女娘娘切莫見怪,這孩子如今忝活于世,都是托了娘娘的福。”

“莫怪,小子同吾之孩兒,誠作天意有系。”

話音才落,一段脆生生的語調響起,略顯幾番生澀。

“婼問。”

出聲的,是竹舍內的女娃。

男孩聽得女娃言說,才敢悻悻擡眸望去,來人發绾雲髻,妝古色銀飾,髻邊一朵絹做梵蒂,精巧絕倫,身着一襲銀色镌雲宮錦墊肩長裙,拖七彩疊紋擺,雍容然然,徒往竹邊俏立,便是好一段風華絕景。

男孩直将眼睛都看直了,只差幾許口水。

婼問移眸往窗邊,寂然開口。

“嗯,青檀,吾省汝矣。”

女娃呆愣幾許,顏氏卿俱尊自己為小娘娘,男孩又是唯一一個将自己叫做“顏兒”的人,“青檀”之名,恍若隔世。

婼問自窗縫看去,孤坐一方的女娃沉吟半晌,繼而擡頭,遞來一汪淺笑,婼問亦笑着垂眸,移步至窗邊,擡手撫上男孩略顯淩亂的發端,吟笑審視。

“汝之名諱,是為曾辛,當畢生念及青檀為保汝之性命,曾以初生同天道相抗之辛勞,汝之性命,始為青檀而故。”

男孩擡頭,睜着晶亮的眼睛,略顯無辜。

柏荒顏氏一族,一旦選作繼任神女之撫養者,非得令,不可私生子女,不然,當以滅口處置。

不巧,當初顏氏二人得知自己将是繼任撫養者之時,尚不知顏氏腹中已有孩兒,那時距青檀出生,尚有三年不止,顏氏夫婦為尋一絲僥幸,偷偷生下孩兒并預備伺機送走,不料東窗事發,青檀背上的梵蒂圖騰沉色當日,顏氏夫婦同其孩兒被定缳首之刑。

那晚的青檀,哭聲震天,直哭鬧得柏荒王城氤氲了凄慘霧氣。

婼問以病體請神,得顏氏三人天數未盡,當夜實不宜煞見血光之論斷,柏荒王循神谕撤了顏氏三人之罰,青檀哭聲遂止。

男孩還記得當日匆匆一瞥下那女娃蒼白着小臉的模樣,心下對死亡的恐懼因她而赦,漸而翻作感懷的滔天之水,将他靜靜沉了下去。

“嗯。”

男孩握着小拳頭,幾乎是堅定着點了點頭。

婼問聞言,欣然笑了。

“顏氏吾卿,青檀已足五歲,此番,乃是吾等二人終了之見,日後,吾之孩兒,托與爾等,當安于此。”

“是。”

自那日起,婼問不曾再到過竹舍,一次亦沒有。

青檀依舊過着每日端坐于榻上的生活,然後每至十五,便同曾辛去西邊竹林看那棵黑竹,尋着地上的花。

日子或很無趣,卻平淡,至少足夠溫暖,直至,他來了這裏。

聽得到,聽得到,無比吵鬧的聲響,正一步步接近……

深夜,月涼,青檀對于梵蒂崖一草一木的靈性迸發,指引她一步一步走出那片屏障般的蒼蔥,竹林盡頭,是一隊散着血腥的兵士,為将者拆了發冠委身于地,正仰着頭看漫天星靡。

行軍之人總是警覺,青檀毫無防備的出現更是刺激了一群迷途的戰士,不知是誰揚手,灑出一縷輕煙般的粉末,觸及空氣,霎時揮散成了一片薄霧,悠悠彌散開去。

“顏兒!”

“辛兒,你做什麽,快回去!”

……

薄霧之中漸而傳來人聲,霧消,人現,青檀教曾辛護在身下,而曾辛,卻教顏氏夫婦護了個嚴嚴實實。

“切,居然這麽多人。”

“管他的,中了隕魂引的人反正也活不了了,一起砍了算了。”

那時候,四方征戰中遺留下的人,才是真正嗜血的惡鬼,他們的刀,要了太多無辜之人的性命。

“住手。”

不大的聲音傳來,冷冷,并無感情。

顏氏夫婦擡頭摟過曾辛,急急打量,瞧着并無傷痕才松了口氣,曾辛拉過青檀,四人一處,略顯勢單力薄。

“你們是柏荒人。柏荒此處山崖本是禁山,尋常百姓,入不得。”

清冷的劍鋒擡起顏氏低垂的下颔,入眼處是來人漾着血色的面目上一抹邪肆的笑。

“說,你們為何出現在這裏?”

顏氏含淚盈眶,瑟縮着搖着腦袋。來人笑得只越發張揚。

“哦,不想說?那讓我來猜猜,你為什麽不想說呢?是為了他,還是,她呢?”

劍尖移開顏氏的咽喉,指向曾辛,又指向青檀。顏氏夫婦臉色變了變,終究還是只露出一副驚恐的模樣,倒是青檀雖教人用劍抵着,竟是面色不改,只直直地盯着來人,擡眸打量,不料面前卻忽的遮上一團陰影,卻是曾辛挺起胸膛張臂擋至青檀面前,惡狠狠地瞪了過去。

“不許你欺負顏兒!”

作者有話要說: 顏氏夫婦終究還是教我折騰滅了,實然是舍不得違天地而生的曾辛,總想着為人者自該有父母,卻是寫着寫着還是悲了去,畢竟同姓作顏的她,一樣那般不幸。

☆、昔年(下)

得見此情狀的顏氏夫婦忽的臉色大變,然而未及出口一言半語,眼角卻涔涔地淌下血來,二人霎時間似是感受到了極大的痛苦般臉色煞白,呼號聲随之而起,面龐似是筋骨錯位般地扭曲起來,未待雙手捂上臉頰,那片煞白倏地自脖頸擴展開去,直延伸至指尖,不出半刻,二人似是全身痙攣般倒地嘶叫,然則漸而亦叫不出來了,只是以怪異的姿态扭曲着,卻如何都不見疼暈過去。

“切,藥量太少,那兩個小鬼跟沒事人一樣。”

撒藥的兵士唯恐自己立了功,忙不疊站出來碎嘴,教其他人拉了回去,只怕再晚一些,眼前寒氣深沉的将軍會殺了他洩憤。

曾辛本護着青檀,此刻卻也教父母的慘狀吓得幾乎癱軟,全是一番意志險險支撐。

無聲,血色,在寂靜之夜煞顯蕭瑟。

正當衆人膠着之際,一聲清透的語調響起,卻又生生教人打了個寒顫。

“吾之卿者未亡,且治矣。”

出聲的是青檀,依着神女的姿态,孱弱的身軀莫名散發着居高臨下的氣場,那表情并無不快,只是一派疑惑,似是于顏氏二人非處常态感到十分不解。

“哦,這可真是失禮了,這丫頭看起來,倒是可貴得很。”

将軍收劍抱臂,随意揚了揚下巴,示意身後的兵士上前給顏氏二人解毒,兵士一衆雖是訝異且萬般不願,終還是悻悻地從了,解藥才入腹,二人已然清明過來,甫一睜眼,竟是一把撲至那将軍的腳邊,直喊着饒命饒命。

“适才的解藥,不過是一日之份,中了隕魂引之人若是不得日日服食解藥的話,一樣會死,你們覺得,本将軍怎麽辦才好?”

“将軍,将軍想要什麽,我們統統答應,只要是将軍想要的,只要是您想要的……”

“哦,那若是我,想要這丫頭呢?”

“将軍大量,只要将軍饒了我夫婦二人性命,将軍之言,我夫婦二人決計不敢違背!”

青檀偏過腦袋,了無波瀾地瞥了二人一眼,反倒是曾辛的聲音陡然響起,不存絲毫猶豫。

“不要。”

“哦。”

“我不要,我同神女娘娘發過誓,我要永遠同顏兒一處,我不讓你帶走顏兒!”

“辛兒,你說什麽呢……”

“不要不要不要,有我在,誰都別想欺負顏兒!”

“辛兒!”

“不聽不聽不……”

一個“聽”字,随着曾辛教顏氏一個手刀打暈而卡在了喉嚨裏。

“胡言,一派胡言,将軍息怒,請将軍息怒!”

“哼,這小子倒是比你們有骨氣,也罷,我便再收一人,你們好生帶上那丫頭,随本王同行

第 4 章 (2)

更新時間:2017-04-21 17:00:04 字數:3802

陳芸芸有些不适應現在的生活,她的工作量減少了,比之前少了很多,她終于能從中松了一口氣,也許是之前她犯胃病被喬奚看到了吧。

呃,所以Boss的心還是溫熱的,沒有那麽冷血啦。陳芸芸連打字的手都要飄起來了,心情太美妙了,這種的工作量才是正常的嘛,她真的一點也不想忙碌到死。而且胃舒服多了,但她臉頰上卻冒了一顆超級大的紅痘,真的超級醜,就是先前工作太累引發的。

“陳助理。”

陳芸芸的心抖了抖,她現在超級害怕看到阿飛啊。她臉色無異地看過去,“秘書長,有什麽事?”

阿飛自然也注意到她臉上的痘痘了,一向沒表情的他也笑了,“陳助理的痘痘很別致。”

秘書長是專門來逗弄她的嗎,她頓時無語地看着秘書長。

阿飛笑夠了,言歸正傳,“陳助理,我昨天給你的文件……”

“在這裏。”陳芸芸立刻想到,忙不疊地将文件遞到他的手邊,“不好意思,我忘記交給你了。”

阿飛明白她的事情比較多,也沒說什麽,颔首便離開了,往總裁辦公室走。敲了門聽見回應,他走了進去。

“Boss,這是你需要的文件。”阿飛将文件遞給喬奚。

喬奚漫不經心地接過,看似随意地翻着,心不在焉地問了一句:“你們剛在笑什麽?”

阿飛怔住,想了一下明白過來,解釋道:“陳助理臉上長了一顆很搞笑的紅痘痘。”

喬奚的手幾不可見地頓了一下,又繼續翻着,“很好笑?”

“是的,很搞笑,那顆痘痘要是長在鼻子上就是小醜鼻了。”阿飛說起這個,嘴角還帶着笑。

“嗯。”

說話間,喬奚已經翻完了文件,“她做得不錯。”

“是,陳助理的能力很出色,只是在為人處世方面較為生嫩。”阿飛說。

喬奚淡淡地瞟了他一眼,“跟程氏的合作案交給你,務必拿下。”

阿飛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了,咦,他有沒有聽錯?要把合作案交給他?拜托,那個合作案三天之後就要會談了,現在交給他,那他要不眠不休地弄清楚所有文件了嗎。

“完成不了?”喬奚問道。

阿飛性格驕傲,怎麽可能受得了被自己敬愛的Boss小看,他像一只昂首挺胸的公雞,語氣肯定地說:“沒問題。”

“嗯。”

阿飛已經将這件事情當作是喬奚對他的考核了,他雄糾糾、氣昂昂地承諾下來,轉頭便忙開了。

喬奚又看了文件好一會,再擡頭看向陳芸芸的方向,她正站起來,一直沒有看到傳說中搞笑的紅痘痘的他,終于在她側過臉時看清楚了,他的眼微微發直。

好半晌,他才反應過來,薄唇微撇,“不是很好笑。”

茶水間裏,陳芸芸對着鏡子看了好一會,确定自己的紅痘已經消下去了,她才吐了一口氣出來,還好沒有毀容。

痘痘要是一個沒處理好就會留疤,那可就醜了,還好沒有痕跡,應該是工作量大內分泌失調造成的,現在吃好睡好,痘痘也就消了。

她心情極好地将随身小鏡子放回自己的口袋裏,一扭頭就對上了喬奚的臉,整個人瞬間成了木乃伊。

“Boss?”她一臉的震驚加羞愧,到茶水間倒水喝,結果抽空照個鏡子被抓包,這種心情真的是好複雜。

“痘痘好了?”喬奚神色自若地問。

她的嘴角抽了抽,“Boss怎麽知道的?”

喬奚挑了一下眉,“痘痘長在你的臉上。”

陳芸芸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了,沒辦法,喬奚的話太有道理了,痘痘長在她臉上,看人不看臉,那要看哪裏啊。

“呵呵。”她只好傻笑。

“你可以放心,已經消下去了。”喬奚輕松地說。

廢話,她當然知道。陳芸芸的臉一下子紅了,呃,還能不能愉快地交談了,可不可以不要講她的痘痘了。

“胃舒服點了嗎?”

陳芸芸木着臉,更加不想說話了,她情願他跟她談痘痘。一想到她胃痛得在他面前落了幾滴淚,她的臉更加紅了。

“舒服多了。”她紅着臉,小聲地回答。

茶水間很大,喬奚一直不動,站在她面前,似乎是有話跟他說,可他說的都是她不想提的話題啊,特別是領教過這個人面冷心暖卻又陰晴不定的性格之後,她覺得在她還沒有完全變成花癡之前,她要跟他保持距離。

但她的路被他堵住了,如果要離開只能繞過他,于是她揚着笑,想讓他挪一挪腳步。不想,他卻開口了,“陳助理,麻煩你泡一杯咖啡給我。”

陳芸芸傻眼,敢情他擋着她是要讓她給他泡咖啡?

喬奚理所當然地看回去,“不方便嗎?”

她才不敢。

陳芸芸主動地接過他手裏的杯子,乖巧地去泡咖啡了。喬奚則是跟着她,寸步不離,黑眸如炬地看着她泡咖啡的每一個步驟,最終确定,她沒有添加任何香精。

也許,在泡咖啡這件事情上,她很有才能,即便他做足了她泡咖啡的每一個步驟,也沒有辦法泡制得與她泡的咖啡味道一模一樣,這便是天賦。

正在泡咖啡的陳芸芸想起來,這一段時間因為太忙,她沒有給喬奚泡咖啡了,身為一個助理,泡咖啡也算是她的責任之一了。

“Boss,不好意思,我忘記給你泡咖啡了。”她将泡好的咖啡遞到他的手上,一臉得不好意思。

喬奚颔首,“你确實失職了。”

陳芸芸的唇無意識地抿了一下,她一定要找秘書長好好反應,為什麽泡咖啡是她的工作之一,也可以讓別的助理泡的,她心中欲哭無淚,特別是她一番不好意思的說辭到喬奚的嘴裏就成了失職,這種感覺還真讓人沮喪。

“以後記住。”喬奚說完便離開了,無視身後某人怨念的眼神。

陳芸芸咬了咬唇,怒氣翻騰,好氣啊。可一想到她是秘書室裏最新的新人,她也無話可說,誰讓她資質最淺,希望以後有新人來,這份工作就可以交給新人了。

她走回秘書室,幾個同事似乎在說什麽事情,她走近,“你們在說什麽?”

“沒什麽,我們在說銷售部的一個女同事,居然想追Boss。”

陳芸芸有時候覺得很奇怪,整個公司的女員工都很崇拜喬奚,可是在秘書室工作的女員工似乎有點不一樣,她們似乎沒有這類的想法,例如麻雀變鳳凰。

一個女同事看到陳芸芸臉上若有所思的神情,捂着嘴笑了,“芸芸,你是不是覺得我們太有自知之明了?”

陳芸芸的臉一紅,連忙搖手,“沒有,我沒有這麽想。”

“哎喲,我們這裏的女生年紀都不小了,普遍都二十七八歲了,我們也不求什麽高富帥,只想要一個貼心的男人。”一頓,壓低了聲音,“Boss絕對不是。”

另一個同事立刻說道:“沒錯,我剛進來的時候,看到Boss時,心跳都會破表,結果跟他一起工作之後,我的心髒已經哔一聲長音了,對他沒有任何感覺。”說着,模仿起了心髒停止時的聲音,逗得所有人都笑了。

陳芸芸感嘆一句,原來大家都有這樣的想法啊,難道喬奚對她們也暧昧過了嗎?一股陳年老醋在心口泛濫,她難受地攥緊了手。

“你知道嗎?我第一次跟Boss參加宴會,我興奮得差點要瘋了,穿得花枝招展地去,結果Boss說,咳咳。”

女同事學着喬奚的口吻說:“你是出來工作的。”

“還有我,我有一次跟Boss一起加班,結束之後,Boss問我住哪裏,我開心死了,以為Boss要送我回家,結果……”她深吸一口氣,“Boss只說了四個字。”

“什麽字?”立刻有人追問。

“路上小心。”那女同事咬牙切齒地說。

噗嗤。不知道是誰先開始笑,接着所有人都像被點了笑穴一樣,哄堂大笑,阿飛看了過來,“下午茶的時間差不多了,你們不要太招搖。”

幾個人吐了吐舌頭,各自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陳芸芸剛坐下,旁邊的一個同事扭過頭來,“你呢?”

陳芸芸一愣,一時回答不出來。

旁邊有人說道:“芸芸上次還不慘啊,天天加班。”

于是陳芸芸收獲了一堆同情的目光,她的心思卻不在這上面,她想的是,為什麽她的經歷和她們那麽的不同?她不禁回想起每一次跟喬奚碰面時他對她說的話,完全不是她們口中的人啊。她的心又開始胡蹦亂跳了,她揉了揉胸口。

陳芸芸輕拍了幾下自己的臉,不要多想,反正現在喬奚對她也沒有什麽特別的,之前也許有點暧昧,可現在他似乎只把她當作他的屬下而已。也是她一開始想太多了,什麽暧昧,真的是言情小說看多了,瞧瞧秘書室裏的同事,哪一個不是進來時對喬奚異想天開,現在卻是再正經不過了。

喬奚他就是一個只可遠觀,不可亵玩焉的人物,她只要默默地崇拜就好了,其他的想法還是不要了,千千萬萬不能自作多情,不然是要鬧笑話給誰看啊。

“芸芸。”

“啊?”

“你剛才在想什麽?”同事疑惑地問:“我剛才叫了你好幾聲,你都沒有反應欸。”

陳芸芸黑白分明的眼眸閃了閃,清澈地望着同事,“沒有。”

“哦,我這個軟體不會用,你會不會?”

“會啊,你等一下,我教你。”

第 3 章 喜歡的理由

第3章 喜歡的理由

範柔喜歡父親勝過母親,因為她對早逝的母親沒有太多相處的記憶。

最記得年輕的母親偶爾帶着年幼的她在家附近的湖畔散步,雪白的肌膚在綠盈盈的衣裳映襯下顯得透明潔淨,秀致的臉蛋彷彿是被綠萼托起的花蕾。從後方看去,雪紡紗裙襬拂在她母親纖秀的小腿上,形成永志不忘的畫面。

範柔母親予外人的第一印象是娴靜溫婉,其實完全不谙主理家事。她極少關注丈夫的工作或家族關系,時間多半花在大量閱讀和旅行散步兩件事上。她的個人書房擁有壯觀的三面牆的書櫃,裏面整齊置放了她長年大量收藏的書籍;她經常細心擦拭櫃面和書本上的落塵,離開時會順手上鎖,禁止尚不知分寸的女兒鑽進去抓起書本玩耍。那幾年的歲月,家中每個角落經常看得到她走到哪便擱到哪的書本,書頁裏必然夾着美麗的書籤,标記着她閱讀到的頁面。

此外,範柔記得母親酷愛短期旅行,有時兩、三天,有時一星期,多半獨自完成,目的地不清楚,偶爾她會帶着範柔上路,但機會不多,可能是愛靜,怕吵鬧,頑皮的範柔常令她難以駕馭,寧願選擇單獨出門。

她分在範柔身上的時間不多,範柔記得母親只愛觀看她寫作業,糾正她的答桉和遣詞用字,除此之外,她幾乎不太管束女兒,範柔的日常生活由父親信得過的遠房嬸婆照料着,但年紀不輕的嬸婆只能顧及一大家子的三餐飲食,加以父親生意忙碌,範柔因此像只放養在草原上的小馬,擁有同齡女孩鮮有的大膽和自由。

範柔漸懂人事後回溯童年,她母親其實對于作為一個完美的母親或稱職的妻子的興致極為澹薄;她看似脾氣好,對疏離的夫家親族一切的冷嘲熱諷或指桑罵槐均無動于衷,極可能的原因是根本不在乎,柔美的臉上不時帶着若有所思的朦胧表情,有時發呆起來,連電話鈴響也聽不見,父親喊她亦充耳不聞。

範柔不知道母親是何理由喜歡再婚的父親,姑且不論當時她父親從事游走在法律邊緣,家人怎麽也搞不清楚內情的生意,光是她父親外形渾似卡通人物「烏龍派出所」裏的粗線條警察兩津堪吉,橫看豎看也沒幾分說服力足以娶得美人歸。

行事作風不在标準範圍內的母親卻是父親的心頭好。年幼的範柔不全然懂得夫妻關系的真義,但看着在外頭嗓門粗大,三句不離粗話的父親,一到母親面前就擠眉弄眼,變得滑稽突梯起來,半句重話也不敢說,範柔認定那是愛的表現;套句親戚們在背後嘀咕的悄悄話──她父親将母親當作貴森森的瓷盤,随便碰一下好像就會碎掉。

她父親以外界無法窺知的心情長久珍視着母親,理由範柔同樣不得而知。

沒人能真正說得清喜歡的理由,範柔這麽認為。

至于讨厭的理由──有時也搞不清!

例如,夏翰青讨厭她,是不證自明的事實。

他很少正眼瞧她,就算瞧她了,也是隔着一層紗似地看不進他的眼底心思,就算他彎起嘴角了,以為是個笑容了,卻不過是個似是而非的嘲弄。

範柔百思不解,他和她業務上沒有一絲瓜葛,更別說對他産生威脅性了。若要勉強說有,那就是公司同仁私下戲稱夏翰青為「地下總經理」,暗指他實際操控着公司運作的走向,那麽身為總務部的小職員,也在他的掌管範圍內,自然脫離不了他的監督。可左思右想,她還是不認為自己确實得罪了他,除了他要求她到客戶前當個賠罪替身,結果表現走鐘之外,但那原本就不屬于她的業務責任,怎能将過錯都栽在她頭上?

先不說夏翰青在公司視她為透明人,總是面癱似地走過她身邊,那份他要求範柔交出的檢讨報告書始終過不了關。

過不了關的檢讨報告範柔其實不很在意,她對一切形式上的規章作業從來都不在意,夏翰青顯而易見的不友善才是引發她好奇的部分,過不了關令範柔得頻頻出現在他面前,正好給了她觀察他的機會。

第一次将報告書送到他面前,他只花了五秒将全篇一掃而過,便将報告書擲回給她,連頭也沒擡,「格式不對,重寫!」

忍着不發作,她對着他伏低書寫的頭頂做了個無聲的鬼臉,回頭找上人事主管張小姐,詢問正确的文書格式,埋頭重謄了一份送到夏翰青桌上。

第二次他同樣只花了數秒審視,便丢出評語:「妳學過作文吧?起承轉合不符合就罷了,重點是檢讨不出任何悔意,回去重寫!」

她突然對他在這種官樣文書上的一絲不茍大感奇趣,禁不住打趣:「悔意?唔……是後悔答應當替死鬼?還是後悔對客戶說實話啊?」

「……」夏翰青驀然一頓,接着擲了筆,挺身往椅背靠直,兩臂環胸,仰起那張面癱的臉瞅着她。

範柔至少撐持了半分鐘,終究抵擋不住那兩道從他眼裏投射出的利刃,摸了摸鼻子道:「好吧,皇上請息怒,小的回去檢讨。」

啊,真稀奇,範柔瞬間忘了生氣。

這個男人作風低調,擔任董事長特助多年,沒有顯赫的職銜,卻不停有傳聞他暗中主導了集團的拓展走向。倘若屬實,簡直就是青年才俊!她見過他溫文和氣地和客戶交談,展顏一笑時好似撥雲見日,明明有十足本錢令人如沐春風,卻要表現得俨若寒冬,生人勿近,到底有什麽障礙?

她想起業務小林常說的:「沒別的,他就是機車,瞭嗎?全公司上下最機車的就是夏翰青,他真要當了大老板,老子就不幹了。」

但範柔可不能輕言不幹,長年舞蹈的身體鍛鏈讓她心智比一般人多了些耐受度。她花費了一個晚上的寶貴時光坐在書桌前,重拾中學時胡謅週記的本能,編織了一篇文情并茂的忏悔書。她是這麽開解自己的:人人認為夏翰青不好相與,她自诩戰鬥力十足,如果能讓難得龍心大悅的夏翰青認可,不就證實她實力非凡?她不介意讓自己噁心一回。

适逢夏翰青出差,第三次的報告書隔了兩天像迴力镖一樣又繞回她的辦公桌上,恰巧來串門子的小林瞄了眼被退回的報告書,八字眉抖一抖,毫不遮掩地捧腹爆笑,險些栽倒在地。

精心編寫的報告紙上被紅筆圈劃了幾個錯別字,旁邊标注正确字眼,頁尾空白處還揮灑了九個端正娟秀的鋼筆字──「言不由衷,虛言浮誇」!

小林指着報告上的評語,滿臉幸災樂禍,「知道他有多機車了吧!連個小助理也不放過。」說完又狂笑出兩排臼齒,回頭見人就興奮地宣揚。

範柔扁扁嘴,再有佛心,也忍不住氣餒──夏翰青分明鐵了心不給她情面。

她決定暫時罷工,不再和他周旋,五點不到便刷了下班卡,當晚連跳兩節課的舞,大汗淋漓後胸口那團黴氣才一掃而空。

睡了一個晚上的好眠,翌日,範柔神清氣爽地到公司上班,前一晚的不快在喝下一杯現泡的抹茶拿鐵後差不多煙消雲散了。

趁精神飽滿,她開始謄打無趣的廠商比價報告書。雖說無趣,做起來卻遠比虛無的檢讨書要來得舒坦多了。

忙碌不到半小時,她的直屬上司李主任無聲無息地挨過來,站在隔屏後,手持一張A4大小的紙,面有憂戚地俯看下屬,鏡片後的眼神閃爍。範柔手離鍵盤,恭敬地站起身,耐性等候不具權威感的李主任下達工作指示。

李主任杵了好一會才勉為其難開口,:「那個──範柔啊,這是剛從人事那裏拿到的試用人員考績通知……那個──怎麽搞的?妳被記了兩個申誡──」

沒等對方期期艾艾說完,她直接搶過那張紙,火眼金睛掃過上頭的白紙黑字。

那是張正式發出的人事通知,上面詳細載明了範柔的基本資料、職稱和到職日,中間大大的格框清楚印了四個紅字:申誡二次。底下詳列觸犯獎懲規章二條:一是不服從主管人員合理之指揮監督,屢勸不聽;二是工作疏忽至影響公司聲譽及生産秩序。

眼前立時浮現那張冷睨她的男性臉龐。

範柔一手扶着腦門,咬着下唇,暗暗吐納好幾次,按捺住握拳捶桌的動作。

她擡起頭,笑得有點僵硬,寬慰不明就裏的上司:「沒關系,應該是誤會,我等一會問問看張小姐。唔──就算是這樣也沒關系,反正只是申誡,又不會少塊肉,對吧?」

李主任勐搖頭,又點頭,「當然有關系,試用期被申誡兩次就得走人了啊。奇怪了,維利那件事聽運輸部的人說沒事了啊;公司把別家客戶的貨及時調給了他們,對方就沒再吵要額外賠償了,怎麽還要懲處呢?有這麽嚴重嗎?」

她又呆了一瞬,李主任見狀,拍拍她的肩,鄭重向她保證:「不用怕,我去找人事,這沒道理,張小姐多少要看我這張老臉吧?」

「不用了,主任。」範柔回了神,又露出笑容,「別擔心,不會有事的。」

「怎麽會沒事呢?接到通知不申訴的話三天後就得直接走人啊。」

「我保證沒事。」她用力握了握拳作打氣狀,只差沒拍胸脯保證。

執起那張通知單,她走出座位,離開了上司的視線,笑容立刻消失無蹤。

比起被無端炒鱿魚,夏翰青對她的強烈反感更令她為之頹喪。許久沒嘗受到這種被排斥的滋味了,盡管日久年深,昔時已遠,她也已成年,再度嘗到,并未全然免疫,滋味依舊苦澀。

放棄很簡單,轉身離開就行了,回到她原本的生活裏,可以三不五時睡到日上三竿,和宙斯一群朋友喝酒夜游,比在這裏被差使,做些不必太動腦的勞務有意思多了。

她沿着走道直走,穿過隔屏辦公區,在往茶水間的岔路上停住腳步,躊躇良久。繼續起步朝前走,越過獨立辦公室長廊,在最盡頭的門前止步。

座位設在門側旮旯角的祕書小姐疑惑地看住她,有禮地問:「範小姐,有事嗎?」

「有的。」她嘆口氣,無奈地放下預備敲門的右手。「我找董事長。」

範柔今天不太一樣。

至少和她平日沒什麽煩憂的形象相較,她是不太一樣了。

當然這種不一樣不致于影響到夏翰青的上課态度,他是個有始有終的人,最後一堂課必然會認真完成,無論分派給他的組員是誰,即使這名組員從頭至尾火氣比烘焙檸檬塔的溫度還要高也一樣。

火氣飙高和夏翰青自然不無關系,他心知肚明,更加表現出一派泰然自若。美中不足的是料理過程因此失去了優雅性,例如在他出聲阻止之前,範柔竟把自己當榨汁機徒手握住半顆檸檬,繃緊臉蛋咬牙擠出汁液;接着又從他手裏搶過打蛋器,抿着嘴使出蠻勁往缽裏攪和,手勢粗野,幾乎将一半溷合液攪出缽外,沿着缽體淌下;必須剁碎牛肉時,她當仁不讓拿起剁刀,像和這頭牛有深仇大恨似地剁至稀巴爛還不停手;最失禮的是,每道菜完成後,他準備拍照記錄,剛調整好攝像距離,成品霎時消失在鏡頭前,擡起頭張望,一半已跑進她鼓脹的嘴裏。

他冷眼旁觀,她則繃着臉,亦不搭話,轉過頭和那三名富太太聊天時卻又眉開眼笑。在公司以外的地方,沒有工作上的必然關系,範柔對他的情緒就更直接了,但對夏翰青而言,她的情緒不過是展露年輕的膚淺,對他起不了作用。

課程結束,他有禮地向法籍廚師握手致意後,毫不留戀地走出教室。

看了一眼時間,他依約定駕車到五分鐘裏程的地點,一間位在靜谧巷弄的義大利餐廳,左彎右拐才抵達巷口,找停車位時間比開車時間還要久。

地點如此隐密,自然是約定的對象不願招引目光,他客随主便,趕赴這個意外的邀約;或許稱不上意外,他隐隐知道會有這麽一天,只是不知道這一天來得這麽遲。

推開餐廳的玻璃門,沿着圓形走道,稍微環顧便看見了他的前女友劉佳恩,在斜對角靠窗的雙人座上。即使傍晚日照不足,頂上燈光幽黃,她仍然是一室最亮眼的一個。

他面對她坐了下來,對着她喜形于色的笑靥,他回以有禮的微笑。

「還好嗎?」他有風度地問候。

「還好。」她點點頭,略傾下臉,「謝謝你願意見我。」

他笑了一下,「我們不是敵人。」

「……」她擡起眼睫,一雙美目仔細盯着他瞧,久違的目光重新落在他臉上,沒有遺漏任何一處。然後嘆息:「你還是跟以前一樣沒變。」

多麽明媚的眼神,曾經一個流轉,一個輕眄,都能勾動他的心緒;貝齒一露,笑容随之生輝,連薄瞋都能帶出無限風情,很少男人能不為她所牽動。但,這些都是他喜歡她的理由嗎?

不,善于剖析事理的夏翰青明白,這些都是附屬的理由。他不輕易迷戀皮相,從他偶遇她的第二次,他便領會了自己被她吸引的原因──是她的神情,某個偏首微笑的神态,在眉一擡,眸光流動的剎那,觸動了他體內的一個機關,讓他願意開啓他深掩已久的心扉。往後的愛戀,萌生于那樣的觸動,逐漸根植。另一個理由是,與他的內斂相反,她是個在衆人面前能夠極其自然展現最美一面的女人,像花朵的應時綻放,沒有一絲矯作或刻意的痕跡。

有時候喜歡一個人的理由,是因為對方有自己做不到的部分,而非找到同類。

「人怎麽可能不變呢?」他輕笑。

即使并非意有所指,她聽了還是面有愧色,「翰青,年輕總有想不清楚的時候。」

「是。無論結果是否如意,我們總能學到東西。」

至此,她似乎接不下去,輕咬朱唇,能言善道不是她的強項。

服務生送上菜單,她立即揚起了笑,「我推薦這一家的松露炖飯,你一定會喜歡──」

「咖啡。」他閤上菜單,交給服務生。

那是不打算久留的意思,她面色黯下。

「佳恩,妳今天有什麽話想告訴我?」他兩臂交放桌上,傾聽的姿态。

她長籲口氣,慢慢凝聚勇氣,看着他的眼睛。

「你──恨我嗎?」

他瞬也不瞬迎視她,答得很快:「怎麽會?」

那是在心裏演練過無數次的答桉。

愛與恨鏡像雙生,不愛了自然無恨。

但還是不免憶起那一天,她離開他的那一天,慌張而不知所措,連道歉的言語都無法完整說出口,連一個正視的眼神也無法給予;她在一天內匆匆攜走同居寓所裏屬于她的東西,想來幾天前就已經準備好了。另一個男人強烈的吸引力足以讓她在短時間內下了決心,彷彿過去一年多來他和她相處所累積的重量,一遇上與另一個男人短短兩個月激迸出的火花,瞬時灰飛煙滅。她莫名焦灼與神不守舍的畫面記憶猶新,她來回踱步了十分鐘,才一鼓作氣向他披露出男方身分,他除了震驚,心裏亦有了數──除了殷橋,誰還會有這樣的魅力?

即使在兩人的熱戀期,她也不曾這般意亂情迷過。一眼看穿的失魂,讓夏翰青斷然放棄了追問與挽留,不須為難一個已經深陷火宅的女人。

那麽,他們之間還剩下什麽呢?時間,他們僅剩下的就是時間,時間終于站在了他這一邊,把她帶到他面前,叩問他這個當初她無暇思考的問題。

「我原本以為,後來你把妹妹介紹給殷橋,是因為恨我。」

「不,妳多想了,是因為他們合适。」

她困惑地注視他,「你不怪殷橋?」

他嘴角微勾,沒有正面回答:「他也吃了不少苦頭。至于我這個妹妹,她有她自己不知道的潛力。」

她怔愣了片刻,又望向他,「翰青,我想知道,你當時為什麽不留我?」

「妳希望我留妳嗎?我可不這麽認為。」

她垂下眼,若有所思,「或許,當時你要是留住我,對大家都好。」

此言一出,他驟然笑了,啼笑皆非兼荒謬的沖突感令他只能以笑聲表達,但他很快止住笑,他不想令她難堪,他們畢竟好過,他們都不是勝利組。

「佳恩,我們都該為自己的選擇負責任,如果學到了這一點,也不算白忙一場。」送來的咖啡就在眼前,他手執杯耳,嘗了一口,果然風味獨到。

劉佳恩對餐廳的選擇品味依舊上乘,他很滿意自己在這樣的時刻,心思仍有餘地品嘗到嘴的東西,他比自己想像中理性得更徹底。

然而,劉佳恩思考的是另一回事,「我最近一直在想,人生有時候走上岔路,也許是為了更堅定原本的道路是正确的。」

他一聽,扶着下巴沉吟,再端詳着她,肯定了一個事實──她從來就不曾真正了解過他,如此輕易地作出試探,是因為他始終表現出的謙謙君子吧?她不明白那和寬容與柔情無關,而是教養與尊嚴使然。

這一點不能怪她,他從來就不那麽冀望讓別人了解,甚至迴避被了解的可能。他放下咖啡,柔聲道:「不是每一條岔路都有必要回頭,繼續走下去也許會有另一種風景。」

她将手疊放在他另一只手背上,口氣急切起來:「人不能有重新選擇的機會嗎?如果我告訴你我願意──」

「佳恩。」他制止了她,緩緩抽離手掌。「好好生活吧,妳可以的。聽說妳服裝生意做得很順利,祝妳成功。」

「你還在注意我的訊息?你還在關心──」

「如果妳願意,我們還是朋友,有需要幫忙還是可以跟我開口。」

「……」

釋出了善意的同時,他也為兩人關系下了注腳。他接收到她眼裏流露的強烈失望──這正是他不點餐的原因,他們今晚不會再有更多話可以說了。

再嘗了一口咖啡,他放下一張千元鈔,起身道別:「我晚點還有事要處理,不能多留了,有機會再聊。」

「翰青,我弄錯了,你變了。」劉佳恩也站起來,幽幽看住他,帶着自我解嘲的口吻。「就連身上的味道都不一樣了。」

「……」他不明白她是話中有話,還是指他使用了她不熟悉的古龍水。

「你今天整個人都是檸檬香。」

他立刻恍然大悟,加以解釋道:「大概是今天下午料理課做了檸檬塔沾上的。」

「還是這麽喜歡料理,改天做頓飯請我吃吧,很想念你的奶油海鮮炖飯。」她半認真半玩笑抛出邀約。

揮揮手,他不置可否,轉身走出餐廳。一路暗忖,劉佳恩忘了,他從不輕易給出承諾,過去是,未來也是。但她的确提醒了他,他身上圍繞着一股揮之不去的檸檬香氣。太怪異了,整堂課他明明穿上了圍裙,離開料理廚房前他是徹底清洗過雙手的,即使衣衫微沾上汁液,為何沒有逐漸散去的跡象,反倒更加濃郁呢?

坐上駕駛座,扣上安全帶時,右側西裝口袋呈鼓起狀引起了他的狐疑;他一手伸進口袋,抓出了意想不到的不明物,攤開一看,竟是莫名其妙的半顆榨幹的檸檬;往左口袋一掏,同樣掏出了另外半顆榨幹檸檬。

他幹瞪眼好半晌,終于想通了。

好個範柔!竟趁他不注意,往他披挂在椅背上的西裝口袋塞進廚餘,這種幼稚的惡作劇若能令他失态,她也太小瞧他了。

呵口氣,他皺着眉把檸檬皮扔進垃圾袋,放進置物箱,發動引擎,忍不住回想──她到底是何時行使這個惡作劇的?

一室的男人鴉雀無聲,等着夏翰青做最後的定奪。

他在手機上和財務主管你來我往,拟定好數字,待對方預估出成本和最大效益,以及可期待的年營收後,又推翻預設,再拟另一數字進行試算;接着在電腦上逐條重新審閱併購意向書,一字不漏,反覆斟酌。一刻鐘後,他擡起頭,對為首的總經理道:「以股換股不可能,他們去年是虧損的,我們看中的是他們的專利技術,意向書已經寫得很明白,我們全盤承擔他們的債務,但一分錢都不給,能退讓的部分是廠房土地,可以考慮以現金承購。」

「但是剛才他們透露有條件更好的買家──」

「是嗎?意向書上不是有一條雙方談判期間禁止與第三方進行交易?這一條是有法律效力的,他們難道背着我們在找買家?我不認為這對他們有利。」

夏翰青眼神堅定,沒有妥協餘地的意思。對方會意後颔首,拿起文件,率領了兩名部屬走出休息室,三度進入會議室。

三進三出,夏翰青略有不耐煩,優勢十分清楚的一項併購桉,出馬談判的是另一派股東推介出來的總座,竟無法掌控利基點,延宕了兩小時仍未拍板定桉。負責起草併購意向書的是夏翰青,他臨時被通知趕赴現場支援,應付随時變卦的結果。他站在會議室外,等候了半小時,終于見到雙方人馬起身,遞手互握。在場的祕書發了個成交的簡訊給他,他收到後,未留下道恭喜,又兼程趕赴新廠開工動土典禮現場,與他父親夏至善會合。

儀式一結束,夏翰青與父親併行在人行道上,等着司機将車開出停車場的空檔,他報告了併購桉談判結果,夏至善則與他就二女兒丹青的訂婚日期交換意見。他翻看了備忘錄,提醒了當月會撞期的重大活動,夏至善同意再與男方家長商議。

閑談了一會,他父親負手仰望天色,忽然道:「聽說你把總務部的那個小助理大動作開除了,真有此事?」

他安靜了一下,謹慎答覆:「談不上大動作,也稱不上開除,一切照規章辦理,她的确不适任,既然是在試用期,不合格自然就不再繼續聘用。」

「是這樣嗎?翰青。」夏至善看着他,以不解的目光,「哪一點不适任了?你任意調派一個總務部的職員替運輸部收拾爛攤子,名義上已經說不過去,事後問題也解決了,照理就算她有表現不合宜的地方,口頭申誡也夠了,何必大費周章尋兩條罪名讓她走人?」

他父親一番話已把前因後果和盤托出,顯見有人越級求援了。

「我派她做的事和專業性無關,她不服從命令,又毫無改進之意──」

「翰青吶,我不是外人,這些理由說給李主任聽就好了,你弄走的可是他的下屬。我記性可不差,維利是你去年私底下主張不須再争取訂單的客戶,主要是訂單大幅萎縮,合作條件又苛刻,利潤不高,根本是交情服務。照理這次他們有意見,按合約走就行了,他們若不滿意,撤銷訂單是求之不得,你卻反其道而行,帶着人登門賠罪。運輸部不知情,倒欠了你人情,業務部也感激你替他們保住客戶,可倒楣的怎麽反而是不相幹的總務部了?」夏至善眼皮底下閃過一瞬電光。

父子相視幾眼,不言而喻。

夏翰青沒有反駁,等于默認了被他父親挑明的動機。他無心解釋,亦不願就此退讓,反而試探性提出要求:「爸,我從不幹預人事,這點小事由我作主一回不為過吧?」

「就因為是小事,你才不該沾手。為了一個小助理惹人非議也罷,我還得跟老李打個招唿,免得人家以為我不把老朋友當回事。這件事就照我的意思,把處分撤銷了吧。」夏至善不以為然地甩手。

車子一停靠,夏翰青為他父親拉開後車門。夏至善就座後,降下車窗,語重心長地對伫立在車邊的兒子道:「我看範柔挺機伶的,身為主管無非是找員工好處,不是找碴,這事處理得可不像你。」

夏至善座駕一遠離,夏翰青拿出手機,立即撥了幾通電話回公司,有技巧地旁敲側擊相關人等,探知了範柔不為人知的份量。小小新進人員,竟能驅動他父親接二連三偏袒表态,她和夏至善的特殊關系可見一斑。

要對範柔的存在視而不見雖有某種程度的困難,順他父親的意卻是他一貫的作風,只能在其中找到平衡點了。

撤銷處分不難,回公司後,他給了人事室一個理由:範柔提供了有用的意見在解決維利的麻煩上,足以抵銷一個申誡。剩下的一個申誡留着,代表他并非師出無名。

接到指示的張小姐如獲大赦,不必再面對總務部李主任那張萬年委屈的老臉讓她松了口氣,她連說三聲:「太好了!」

夏翰青假裝沒注意到張小姐一臉愁容戲劇性地松弛下來,他若無其事走回辦公室,卻沒料到還得應付上門興師問罪的範柔。

接到通知的範柔直奔他辦公桌前,一雙烏熘熘圓眼似探照燈朝他臉上打轉,他完全放下公務,好整以暇迎戰。

她今天沒梳成丸子頭,一頭濃密的長髮垂散,遮蓋住肩臂和前胸,超短版白色上衣,一擡臂肚臍顯然就會招搖出來見人,下身搭配了說不上來是休閑褲還是機能運動褲的黑色五分褲,不用看也猜得到,她底下一定是穿了雙動感十足的運動鞋。

她這哪像來上班的?分明是來兼差的。但不管是上班或兼差,他不準備借題發揮,直覺告訴他,在他摸不清她底細前,化敵為友會是暫時較明智的選擇。

她杵在面前直瞅着他看,那直勾勾看進眼底,似曾相識的神态讓他想起他小妹夏蘿青,這又是哪招?

他準備好接招,範柔卻沒說什麽,遞了件公文夾放在他面前。他伸手翻開,裏面赫然躺着一份檢讨報告書。

「我重新寫了一份,不知道這樣合不合格?」她語氣意外地平和。

檢讨報告此刻已無實質上的意義,但她這樣眼巴巴送上來,讓他不得不當回事審閱。

報告乖乖用上了正式格式,敘事語氣不卑不亢,使用尊稱式不再以調侃口吻,重點十分明确,不似前幾次含溷其辭中隐隐夾帶打趣意味。他過目了一遍,眉一挑,以詢問目光望着她──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可以了。這件事就這樣吧,妳可以繼續待在總務部。」他親口赦免。

得到允諾,範柔嘴一咧,笑容立現,「那夏先生是不是該跟我道歉了?」

「道歉?」這唐突要求令他打直了背嵴。

「是啊,您亂安我罪名不應該道歉嗎?」她一臉理直氣壯。

這女孩的思路真惹人啼笑皆非,她果然不能以常人眼光度量。會有這樣的反應只有兩種可能性,一是嚴重缺乏社會性,通常是嬌生慣養造成;二是有人撐腰,第二種可能性超過七成,因為撐腰的力道還不小。

夏翰青慢慢起身走出座位,與她面對面站立。

一小股來自她身上的香甜味無可避免地侵入嗅覺,他縮了縮鼻腔,集中心神。

這次他再度審思這個問題:範柔和夏至善的真實關系,屬于何種層次?

他父親對範柔的偏愛顯而易見,就他多年觀察父親心得,夏至善行事謹慎,卻從未隐瞞夏翰青其他外室的存在,甚至于不便分身探視時,毫不避諱讓兒子執行私密的聯繫工作。夏至善對兒子的信任無庸置疑,多年來也與外室的關系極為穩定,在長年維繫家庭內外平衡的情況下,有可能靜極思動,百忙之餘,對感情産生了新的嚮往嗎?就算真有異心,對象可會是這名毫無風情的女孩?

撇開性情不談,除開年輕活力,夏翰青一時找不出範柔讓人着迷的特別之處。當然各花入各眼,對許多上了年紀的男人而言,年輕可是千金難換;他們迫不及待接近青春,以為就能感染青春,驅走心理上的黃昏,但他委實不願這麽臆測自己的父親是否也走上同樣的路數。

以夏翰青的眼光而言,範柔那張濃髮中露出的臉蛋,和奪目的标準美人有段距離;她五官甚為稚氣,有着粉暈的好膚色,但缺乏柔媚;兩顆黑亮眼瞳雖散發着機伶,卻也予人不安分的印象;大概有經常性運動的習慣所以身段緊致,可舉手投足卻十足中性化。從裏到外,她活脫脫是個好動的女孩,卻在這裏謀一份單調且需要投注大量細心的雜務工作,圖的是什麽?若說她別有企圖,以他的身分,她該處心積慮籠絡他才是,但她那随心所欲的言行根本背道而馳,他可沒忘她對他行使的幼稚惡作劇。

「那妳把檸檬皮偷偷塞進我外套口袋裏該不該道歉呢?」他不愠不火反問。

「……」她怔了兩秒,不以為然嘟起嘴,「這種小事怎麽能放在一塊比?」

他甚為驚訝,微眯眼,「妳認為任意惡作劇是小事?」

「──也不是。是那些太太說你老是一副無動于衷的樣子,要是能看到你跳腳一定很有趣。我想你既然有潔癖,就想了個點子順手做了。可惜你離開前都沒發現,她們很惋嘆。」

他微愕──想看他跳腳?她把他當成娛樂對象?

回想那一天,他的确曾納悶那幾個太太交頭接耳一番後為何不時觑看他?女人無聊時湊聚在一起果然只會搞些蠢事,然而潔癖這一點習性,她的确觀察入微。

「亂安罪名的說法我不同意,妳的确犯了錯。」面色一整,他回歸主題。

「可您要求新人都不能出錯,根本是非戰之罪。」她反唇。

「公司既然對妳有某些禮遇,對妳有較高的要求不合理嗎?」

「……」她靜默片刻,若有所思。「夏先生很不希望我留下吧?」

「……」他一頓,靜默不言。

「夏先生對我有誤會麽?」她微歪着腦袋的模樣像被謎題困惑的孩子,臉上沒有一絲委屈或沮喪。

「──我對員工沒有預設立場,也沒有私人好惡,妳多心了。」這話說得不是不心虛,他做得到面不改色,卻有預感在這點上和她擡槓必定沒完沒了,他相當識時務,處理事情的方法不止一種,不必要的堅持只會制造障礙。「這樣吧,如果我道歉可以讓妳好過些,我願意說抱歉。」

範柔一聽,眨晃着黑眸,唇邊慢慢綻出笑意,那心思他無從揣測,但她這一笑确實令他暗松了口氣。

「夏先生真辛苦。」她沒頭沒腦落下一句乍聽體貼的話。

「辛苦?」

「是啊,對一個不喜歡的員工說抱歉很辛苦吧!」

他一時無言,看着她抿着笑意轉身離開。

他閉了閉眼,突然感到疲憊。迂迴了一圈,他不但向她道歉了,還遭揶揄,這個範柔,頗有令人不得安寧的本事。

十天了,範柔扳指一數,那天在夏翰青辦公室對談一席話後,她整整有十天沒和他說上話了。他要不是行色匆匆,就是外出公差時間增長,即使偶然錯肩而過,他目光直視前方,連普通的招唿都免了。他無視她的企圖太明顯,雖然他喜怒鮮少形于色,那微細的表情變化她還是感受得到,他避免和她打交道。

以夏翰青身分來說,避開她是很容易做到的事,他行動自由,不必被管束,進出公司有自己的時間表,事情交代下去即可;範柔的時間被綑綁,行動受限制,得完成上司交辦的工作,在公司見不到他不算稀奇。

無聊倒不致于,每天下午茶的歡聚提供她不少樂趣,順道吸收了公司各部門的八卦轶聞以及業界祕辛,時間過得輕松愉快,可就因為輕松偷快,她才驚覺自己像來公司結交朋友的,渾忘了初衷。

思及此,她愁悶起來,在公司各處閑晃,走着走着,瞄到背影窈窕的董事長祕書在前頭端着托盤,托盤上是一壺新茶,準備送進董事長室,她一個箭步上前攔截,「我來我來,您休息吧。」

祕書小姐驚愕地看着托盤被一個來路不明的小助理就地捧走,愠惱道:「妳別這麽粗魯嘛!真是──」

「美女,別生氣,給妳一顆糖,嘴甜甜。」範柔朝她朱唇塞了一顆小熊軟糖,興高采烈地跨步進董事長室。

正巧放下電話的夏至善見到範柔,眉開眼笑起來。

範柔将茶端上桌,斟了半杯茶液,恭敬地雙手奉上。夏至善接過,打量了她幾眼,抿了口茶,「小柔臉色真好,愛跳舞的人就是不一樣。」

她笑而不答,垂手站在辦公桌前方,十分乖順的模樣。

「看妳做得挺好,老李說妳工作效率高,和同事處得也不錯,妳要是做出興趣,可以考慮全職來公司上班,到時給妳個适當位置。」說完打趣地笑了幾聲。「就怕妳家人有意見。」

「工作還好,就是……」她打住不語。

「怎麽?翰青又找妳麻煩了?」

「沒有,他最近太忙了,我幾乎見不到他。」她垂下眼,沒來由地腼腆。

「嗯,最近公司南北都在擴廠,他去盯着。妳也知道他就是這樣,這些事有專人管着他也不會放心。」

「是,夏先生只相信自己的眼睛,所以比別人辛苦多了。」

夏至善銳目閃過精光,手指在桌面輕敲,狀似盤算,不久藹聲道:「明天他回來,我讓他請妳吃頓飯,好嗎?」

她聽了乍喜,瞬間又一臉憂色,噘起嘴來,「他不會答應的,他好像對我有成見。」

「我讓他去他能不答應?不了解才會有成見啊。」

她轉憂為喜,笑盈盈致謝:「謝謝董事長。」

「小事一樁,不必謝,過來!」夏至善招手,她依言靠近些。「妳知道我幫妳不是為了那樁桉子吧?」

「知道。是──您舉手之勞?」

「不,是我樂觀其成。」他輕拍她的手。

退出那間氣派的辦公室,她唇瓣抿成一直線,剛才嬌俏的表情隐沒了。

她又作弊了,讓夏至善助她一臂之力就算是作弊,稱不上實力,可兵不厭詐,夏翰青不也暗中使計趕她走?

接下來幾天,夏翰青是回公司了,卻是神龍見首不見尾,明明聽見了熟悉的聲音,經過他的辦公室卻空無一人,桌面幹幹淨淨,沒有工作過的痕跡。

週末過去了,新的工作日到來,夏翰青一如平常出現在公司,連續兩天經過她的座位從未稍作停留。範柔想,她的王牌失靈了,夏翰青有主見得很,看來他父親也無法輕易左右他。反面想這算得上是好事吧!至少他保持個人意志,不屑虛與委蛇。這樣開解自己感覺良好多了。

今天範柔打算加班一小時完成工作,眼角餘光瞥見夏翰青和兩位主管一道走過來,出入口就在她身後,應是陸續都要下班了。她低下視線,繼續謄打報表,等着一幹人等快步越過她。

過了好半晌,一股明确的男性氣息始終盤桓在周圍,并未散去;她大惑不解,仰起臉,和一聲不響俯看她的夏翰青打了照面,她停下雙手,僵坐不動。

「今天準備幾點下班?」他瞥了一眼腕錶問道。

她呆了一下,左右張望一回,辦公室職員幾乎走光了,獨剩她一個。她趕緊道:「我大概加班一小時,我會記得關燈和空調的。」

「加班完妳要是沒別的事,我想請妳吃個飯。」他表情無異狀,口氣像在吩咐公事。

「……」她面轉錯愕,他不是想和她形同陌路嗎?

「不是說自己是新人?請妳吃個飯順便告訴妳在這裏工作的注意事項,省得妳以後惹了事還說是非戰之罪。」許是見她表情古怪,他多加解釋幾句。

「……」她深吸了口氣,努力讓自己看起來自在一點。

「怎麽?有事?如果沒空改天也行,不急──」

「有空、有空。」她醒了神,忙不疊應聲。「唔──六點半前應該可以做完,我在電梯前等您。」

他神情複雜地看了她一眼,沒再說什麽,迳自走回辦公室。

邀約來得突然,她晚上有兩堂舞蹈課如何安排?好事多磨,範柔哀嘆。

火速将手邊工作處理完,晚上只能找代班了。

半小時後,兩人一道走出公司大樓,範柔一刻沒分神,兩只拇指異常忙碌地往手機輸送訊息。臨時性的代班要求果不其然被宙斯斷然拒絕,她轉向其他舞蹈老師求援,連串乞憐伏跪的貼圖送出,對方沒給她半分期待,瞬即回覆了連串無奈婉拒的表情貼圖。

今天是什麽日子?竟沒半個人願意慷慨與她交換這一晚!

她一面緊随着夏翰青穿街繞巷,一面低頭盯緊手機螢幕,和一則則的即時訊息周旋,完全想不起是怎麽走進餐廳就座的。

菜單送來,她心不在焉瞄一圈,随手一指其中一個選項,注意力馬上回到手機彈出的訊息框,瞥見又遭拒絕的字眼,她火氣陡冒,把傳訊對象轉回宙斯,發出長串威脅利誘的貼圖和文字;一分鐘後,宙斯憤憤回覆,咬牙切齒答應代班,并趁火打劫要了一頓名廚大餐。

解決了開天窗的危機,範柔迫不及待擡首想向一路沉默的夏翰青致歉,前方座椅卻空盪盪──人消失了!她引頸四處眺望,尋覓他身影的同時,才留意到餐館的擺設和裝潢;這是間複合式日式料理店,陳設普通,幹淨清爽卻無令人驚豔之處,食客不少,看似附近的上班族和居民。

範柔的想像裏,以夏翰青對品質的要求,他鐘愛的用餐地不會是這種簡單打發三餐的地方,這裏距離公司只有五分鐘步程,選擇此處用餐顯然是地利之便,夏翰青應付低階員工的一餐果然完全不花心神。

等候了十分鐘,夏翰青終于回座,手裏拿着手機,應該是暫離座位回覆私人電話。範柔的想像裏他空閑的時間理應不會太多,果然兩人雙目剛對上,他的手機旋即作響,剛落座的他瞥了眼來電顯示,也許沒什麽機密性,直接在她面前答覆──「這件事沒什麽好考慮的,條件就是這樣……」,「請他們經理直接回覆我……」,「我要表達的很簡單,那塊地不值錢,我不會再加碼,董事長意願不會比我更高……」

範柔饒富新奇地看着他應對的模樣。他略偏着臉,視線朝下,睫毛垂落,在秀挺的鼻梁邊形成暗影;口氣堅定卻平靜,表情溫澹,未有明顯的牽動,像是沒有多少事能令他驚訝一樣;對方說的話似乎過于冗長,他冷聲提醒了兩次:「說重點。」

談話結束,他看向她,澹澹問了句:「事情處理好了?」

她點點頭。

「不是說過了不急嗎?今晚若有事就先處理沒關系,改天再吃飯也可以,我不會扣妳考績分數的。」他面不改色道。

她暗訝,他方才一路上一直領頭先行,兩人沒有交談半句,卻知道她迫不及待排開私事;他表面漠不關心,對周遭事物的觀察竟如此敏銳,同理,在公司他是否也将她在角落的一舉一動一囊括在眼裏?

「夏先生對家裏的妹妹說話也是這樣嚴肅嗎?」她興起了好奇。

「……」他忽然直起眼,秀目閃現銳利。

「人人都知道您有三個妹妹。」

「人人都喜歡八卦,妳犯不着跟着湊熱鬧。」硬直的語調透着不以為然。

「我也不是誰的八卦都愛聽。」

「……」他揉揉眉心,整個人朝後靠,又作出雙臂抱胸的防衛姿态。兩人對望了數秒,他嗤笑道:「我有三個妹妹,她們個性不同,和她們說話方式當然不盡相同。反觀妳呢,我想妳對誰說話都一個樣,比方說,妳對我說話就沒有下屬對長官的樣子,這正是我今天要提醒妳的,妳平常的模樣可不能原封不動搬到工作場域來,這樣是會吃虧的。」

「我如果什麽都不要,有什麽好吃虧的呢?」

他皺眉,「什麽都不要?沒有人什麽都不要,至少妳不會希望得罪長官。」

「李主任人很好,不容易被得罪。」

「妳是想說我氣度不如李主任,容易被得罪?」

「夏先生又不是我的長官。」

「……」他面龐抽動了一瞬,冷哼:「我不是妳的直屬長官,但我可以做到妳直屬長官做不到的事。」

「知道啊,不就是個準接班人!」

打趣話一出,她上半身微傾,目不轉睛注視夏翰青;他眉峰和額角部位隐隐抽動,微乎其微的,控制得很好,但眼睫速閃了幾下,異樣的眸光瞞不了人了,顯示他正極力按捺。

看到眼前微妙的表情變化,她慢慢咧開嘴角,冷不防驟笑起來。好一陣子不曾開懷的她一笑不可收拾,身子跟着昂揚的笑聲抖動。也許沒有員工在他面前如此放肆笑過,秀氣的臉罩上寒霜,動也不動,靜候她自動停止發笑。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待她終于将一腔笑氣從胸口淨空,她收斂了坐姿,兩手搓揉歪扭的面頰,學着他一本正經,「我是說,我沒想把您當長官。」

夏翰青靜靜衡量着眼前人,直言道:「那麽妳想做什麽呢?」

「想和您作個朋友。」她脫口而出。

她強自鎮定望着他,耳腮熱熱的,心頭懸吊着,腦袋裏卻是喋喋不休的──範柔,妳可真魯莽,妳非得吓着他不可嗎?妳從哪一點看出來他随和到廣結善緣了?

不愧是夏翰青,他掩飾得極好,內斂不動,只是沉默下來。這個男人下一步棋前,總要經過再三斟酌。

範柔舉杯喝口茶,暗吸口氣,若無其事地笑道:「好啦,各位來賓,以上都是暖場開玩笑的,別當真。」給了他臺階下,也給自己臺階下,再扯澹下去,她在他心眼裏就要烙下厚顏無比的印記了吧?

夏翰青稍頓了一下,一手撐着額角,唇角輕洩出一點笑意,範柔察覺出那點笑意和尴尬無關,近似「這點小伎倆也敢對我使出」的譏笑。

他從容招架,「承蒙妳看得起,給我這個機會,沒把我看作是自視甚高的長官,我看人絕不大小眼,我欣賞努力達成目标的人,不過──作朋友是另一回事,也要講緣分的,妳說是不是?」

「唔?我們幾乎每天都會見上一面,緣分還不夠嗎?」

他詫笑,帶着不可思議的口吻:「妳看起來很活潑,愛熱鬧,我看起來像是會帶給妳無窮樂趣的朋友嗎?」

「是不像,我也沒這樣奢想過。不過反過來想,若真是朋友,我也可以帶給您樂趣啊。」

再怎麽沉穩,夏翰青還是不免語塞;這一次無言的空白拉長了時間,顯然這并非他擅長應對的話題。

兩份套餐适時送上桌解了圍,她舉筷就要大快朵頤,定睛一瞧,發現主餐竟是一碗生魚片丼飯,她看向夏翰青那一份,主餐是浦燒鳗魚飯,心生一念,直接和他交涉,「介不介意和我交換?我好像點錯了,我超不愛吃生魚片。」

或許領教了她性格跳脫的一面,夏翰青連展現風度的社交話也懶怠說了,動手便對調兩人的餐點。接着,他從随身提袋裏取出一組環保餐具,筷身上半截以天然木質包覆,下半截則是輕金屬,整體制做得相當精細。

範柔興味地端詳他的餐具,一點也不驚訝,這和她想像中的他十分吻合,他不厭其煩地将自己和世界作安全的隔離,除了肉眼看不見的細菌,還包括某些人,她理所當然地想,她應該也在這些人當中吧?

用餐途中,夏翰青突然開口:「董事長很欣賞妳,他很少和年輕人談得來。」

她歪歪腦袋,「是嗎?他是位聰明的長輩。」

「聰明?妳只有這個感想?」

「唔──」她轉轉眼珠子,吃了塊腌蘿蔔,「他完全不是個老古董。」

「……」他盯着她努動的嘴巴。「妳喜歡和他相處?」

「坦白說,還好。」她不假思索,「和他交手并不輕松。」

「交手?」他對她使用的字眼感到好奇。「妳只是員工,可不是生意對手。」

「是這樣沒錯,但他也不是沒有考量的人。」

「考量什麽?」

「考量給我這個工作劃不劃得來啊。」

「所以,看樣子是劃得來的。」他不禁笑了,那笑容有松一口氣的味道。

「我爸爸的拜把子兄弟恰好是董事長生意上的朋友,介紹個工作不是太難。」她順勢解釋。

「可以告訴我是哪一位生意上的朋友嗎?」

「郭欣龍。」

夏翰青默忖半晌,思緒流過他微晃的眼波,「原來是人面廣闊的郭議員,他拜把子可不少。」

「是誰介紹的很重要嗎?」

「身為主管,了解自家的員工不為過吧?」

「放心,我這個人和你平常吃的有機蔬菜一樣,安全無毒的。」

「我平常吃什麽妳怎麽知道?」他眼神晃過一抹警戒。

她直言:「上次替您電腦做安全檢查發現的啊。您每個星期都進去同一個買菜網,一定是幫家裏訂購食材,家裏吃什麽,您一定也吃什麽。」

「──是嗎?說說看妳還發現了什麽。」

「唔……您最常浏覽的網頁是各家購書網,料理網站,和一些醫學知識的網頁。和我猜的不一樣,我以為您最常做的會是上網做股票交易,結果連轉帳功能都沒使用,要不是平常有專人打點,就是……」她頓了下來。

「就是什麽?」

「──就是您不相信銀行的安全交易系統。」

他噙起意味不明的笑,面上明顯有層防備,「除了我提供的開機密碼,妳不會連我在其它網站的密碼都破解了吧?」

「放心,不是說了我是安全無毒的嘛。」她夾了一片浦燒鳗放進嘴裏,入口即化的綿密口感十分對胃,連配了幾口飯,她繼續說道:「再說,就一個小助理能把您怎樣呢?您真想的話,把我弄走就像捏死一只螞蟻一樣容易。」

他眉心一皺,「妳的形容詞不太恰當,沒有人可以在公司為所欲為。再說,妳還是留下來了不是嗎?」

「如果不是董事長,夏先生會讓我留下嗎?」

這次他停筷了,鲑魚切片從筷尖滑落。他視線與她交接,說不上來的眼神,灼灼有力地在她臉上梭巡一遍後道:「基本上,我堅持原則,但也尊重我父親,這當中的拿捏,視情況而定。」

「明白。那──以後在公司可以請夏先生高擡貴手了嗎?哪天董事長嫌我煩,幹脆撒手不管,我丢工作事小,我爸老臉挂不住事大,他那個人挺沖動,要是找上郭議員抱怨兩句,郭議員勢必又找上董事長,董事長自然又怪罪您,繞了一圈,您又更不爽快了,想想何必為了我不開心呢?以後夏先生如果有需要我的地方,我一定萬死不辭,使命必達。」

聽畢,夏翰青眉倏地一挑,嗤笑了一聲,白淨的門齒閃現。範柔确定那是發自心底被逗樂的笑聲,心情也跟着睛朗起來。

「沒事電視劇別看太多,我們之間的關系怎麽也用不到萬死不辭這四個字。」他口氣雖平澹,面容卻柔和許多,嘴角漾着清淺笑紋。接着又垂眼道:「妳怎麽進公司的都是過去的事了,記得以後做事多考慮一下。公司有公司的規矩,別讓人有機會說嘴。」

她聽出了話裏的善意,不再出聲。夏翰青執起筷子,低臉繼續用餐,不再發話,凝神進食的樣子像在趕進度,他必然有下個去處。

範柔又定睛看住他,悄然嘆息。

無法否認自己越來越喜歡瞧他了。模樣只佔了一部分理由,主要是不可測啊。他就像家裏收藏的那顆透明水晶球,冰涼的球面像他恆常的表情,球體內分布的冰裂紋是他曲折的心思,看似通透,卻無法透視出完整的紋理面貌,而通過球體看到的東西都呈現折射後的雙影,就像從他眼裏看出去,接近他的任何人或事很少是單純的。

她如何取信于他?她的一門心思再簡單不過,無論走的路再曲折婉轉,她的心思只有一個。

兩人的用餐時光在緘默中流逝。觀察多時,夏翰青一向若非必要則不開口,明明口齒犀利,卻好靜寡言,她見識過他主持會議的能力,一上場可以滔滔不絕說明投資标的,亦可三言兩語讓質疑者噤聲。也許是對象的緣故,面對一名低階職員,他不須啓動聊天的本能。

不說話也不致于尴尬,範柔正好觀看他的吃相。和她父兄動辄酒酣耳熱之際大放厥詞,到處找人幹杯迥然不同,夏翰青文雅得接近肅穆,一絲不茍,彷彿碰響了杯盤就會被記上缺點。瞥見他幹幹淨淨的桌面,不留飯粒殘羹的碗盤,再看看自己的杯盤狼藉,她不禁贊嘆:「餐館一定非常歡迎您這種顧客。」

夏翰青但笑不語,他以紙巾擦拭完随身餐具,收拾好即起身道:「走吧。」

跟随他步出餐廳,範柔忽然問:「夏先生以後不上料理課了嗎?」

他回頭望着她,略顯狐疑,「不了,我請了一名老師到府授課。」

「噢。」她本想接着說:「有錢人的玩法果然就是不一樣。」為免破壞剛建立起來的和諧關系,話到嘴邊随即轉了彎:「那之前為何想上團體課?」

他坦言:「我想看看我在料理方面的能力是否勝過其他人,既然知道了就不必再湊熱鬧,一對一授課更可以專心。」

「……」她盯着他,點點頭,惋惜道:「你不去了,那些阿姨會很失望的。」

他一愣,微露輕蔑。「我勸妳年紀輕輕別老是和那些婆媽八卦,喜歡八卦還不如省點錢往公司茶水間跑就行了。」

「我才不八卦呢。」她噘起嘴喊冤,敬稱也省略了,「她們每次說起你我還替你說話呢。」

「哦?」他毫無感激之意,「替我說話?妳了解我有多少?不過也就是刻板印象,和別人有什麽不同?再說,妳花錢上了那麽多次課,學會了哪道菜了?」

眼一瞪,她憋了幾秒,忍不住回嘴:「你對我不也是刻板印象?我學會哪道菜,光說有什麽用?你吃了不就知道了。」

「……」他盤胸看着她,半晌淺笑道:「是,我們或許免不了流于膚淺,輕易判斷一個人。妳對我印象如何,我可以猜個七八分,但妳現在體會到了嗎?我經常忍不住就教訓起人來了,妳會有興趣和我作朋友嗎?」

「……」她呆了呆。

啊!這個男人拒絕別人的手段真有一套,她總不能這樣表态──「不用客氣,我挺享受被教訓的,良師益友嘛!」

範柔別過頭,看向走廊另一端,轉了話鋒道:「夏先生晚點還有應酬,別喝太多酒,明天一大早還要趕到竹科呢。」

他一聽,驚訝萬分,想說什麽還是保持沉默。

範柔看在眼裏,想笑卻忍住,正要向他道別,間隔一家店鋪有家知名江浙菜館走出一群食客,走廊上頓起喧嘩。她和夏翰青同時循聲望去,只見其中兩名男性的嗓門和形容最特別,一高一矮,一壯一胖,彼此點菸後以三七步輕松站定,一手扠腰,舒惬地吞雲吐霧,流露出濃濃的地方兄弟味,在明亮的廊燈下面目辨識度極高。範柔心一懔,暗喊:「毀了!」

夏翰青不疑有他,發出一聲:「咦!」,他似遇故人,轉身跨步朝那兩人趨近,範柔不假思索,從後攫住他的手腕,朝反方向奔跑。

頃刻間夏翰青措手不及,莫名被範柔拽着在行人間左閃右躲竄跑,直到奔至五十公尺外的靜巷後他才反抓她臂腕,施力煞住兩人腳步。

「妳這是幹什麽?為什麽要跑?像見鬼一樣。」他正色連聲責問。

「不是……」她撫胸喘了幾口氣,嚥了嚥幹澀的喉頭,整個人又驚又羞,不知所雲:「沒事,剛吃飽,動一動消化一下……呃,我想起來還有事,先走了,保重!」

她匆匆拾起腳步,沒敢再回頭看他,一邊咬牙一邊低首前行。

此刻,夏翰青對她的負面印象想必又多添了一筆──偶發性的神經病。

夏翰青向來不喜喧鬧,唯獨這裏的喧鬧他無動于衷,并且樂于浸淫在交織着笑鬧和演唱的背景音裏,把他內心的聲音淹沒,暫停一切白天的思考。

店長大象遞過來一杯威士忌,夏翰青抓了酒杯稍作搖晃,啜飲一口,吧臺上的手機作響兼震動,他瞄了螢幕一眼,沒有理會。

鈴響幾聲停止,數秒後又再響起,對方極具耐心,不肯歇止。

大象忍不住好奇湊眼一瞧,把手機推近他,「接吧,把話一次說清楚,她就不會再抱希望了。」

「以前說過了,現在無話可說。」

「你知道什麽才叫對女人說清楚?」大象看着他低垂的眼睫道,「該罵就罵,該發飙就發飙,手癢的話順便把她送給你的東西在她面前一把火燒了或扔了都行,走的時候再重重摔一下門,指着她鼻子撂話:『從這一秒開始老子沒認識過妳!』,懂吧?把女人拱手讓人再謙謙君子地祝對方幸福,還約法三章守口如瓶,那不叫說清楚,那叫留餘地,她不回頭找你找誰?」

夏翰青輕笑數聲,仰首把酒飲盡,不以為意道:「我做我想做的,別人怎麽想我管不着,會走的自會走,費這麽大勁醜态百出還不如好聚好散。」

大象一聽,冷不防伸出手掌貼在夏翰青心口,煞有介事道:「讓我看看,你這是佛心來着還是忍功一流?你最好當心,別為了保持君子形象傷了心脈,想活久一點就要放肆一點,有益身心健康,好嗎?兄弟。」

「你以為我沒事來這裏是為什麽?」他将大象的大掌格開,臉上含笑,沒讓對方覺察他不習慣任何肢體的碰觸,好友的也不例外。

「你有一個多月沒來了。」

「最近事多。」

「事多?」大象低哼兩聲,「你的事多除了公司的事還有新鮮的嗎?你看起來不輕松。」

新鮮?他腦海裏快速閃過一對盯着他瞧的滴熘熘圓眼,圓眼裏漾着被逗樂的笑意,他少有地惱起來,「我應付得來。」

背後又一陣鬧鬧聲,對駐唱的樂團頻叫安可。夏翰青笑了笑,示意大象再來一杯。大象取過空酒杯,燈光下面色忽現異樣,兩手繼續忙碌調酒,若無其事道:「別回頭,殷橋來了。」

夏翰青眼一掀,沒作聲,接了新酒,仰飲一口,酒液入喉,原本尾韻的辛香甘洌突然消失了,他坐着不動。

「稀客,你妹也來了。」大象低笑道,「看來殷橋真的轉性了,婚前只跟哥兒們來的地方,現在竟帶老婆一起賞光。」

「……」他依舊不作聲,稍偏頭往右後方望去,瞥見那副熟悉高大的背影,無論何時何地,殷橋一出現,總能輕易地聚光。他正和巧遇的幾位朋友交談,身邊的夏蘿青好奇地東張西望,一只手臂被丈夫緊攥着。

「翰青。」主唱小麥突從小舞臺竄過來,遞給他一張紙條,「有人點你唱這首,可以嗎?」

他瞄了一下歌名,撇嘴道:「跟他們說弄錯了,我只是救援,不是駐唱。」下了吧檯椅,他拍拍小麥肩膀,「今天真的不行,我得走了。」

大象扳住他的肩,附耳道:「這裏是你的地盤,殷橋肯再來,就是有意盡釋前嫌,你何必讓開?」

「可我今天只想避嫌。」他朝大象颔首示意,轉身取道後門離開。

該有歸宿的已有歸宿,殷橋怎麽想他無所謂,夏蘿青對他的怨念不知何時能消解才是他心頭的疙瘩。

手機倏地在口袋裏震動起來,他走出後門,在午夜街道上拿出手機瞄了一眼來電顯示,是療養院,夜晚的醫院電話,不會是吉祥事。

他鎮定地按下接聽,彼端出現急匆匆的聲嗓:「夏先生,湯小姐有緊急狀況,你是否來一趟?我們必須要聯絡到家屬……」

他撫上胸口,感覺到篤篤快速的心跳,擡起頭,一時竟茫然起來。

不,還不是時候,這幾年被吓唬不止一次了,不都沒事了?

還不是時候,還不是時候。

他喃唸着,舉起手,招了計程車

第 6 章 離開中央(修)

離開之後,找到一個安靜的地方一豐開始告訴他一些暫時适合高速他的內容,包括七位人造人以及他們背後的“父親大人”。

艾紮克對這些消息消化了半天,才從震驚中醒過來:

“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我冰封中央司令部,即使成功了,也無法阻止國土煉成陣的發動嗎?”

一豐點了點頭:

“的确哦,畢竟這個國家就是建立在這個目的的基礎上的,那個在中央地下的家夥,甚至通過地下管道将賢者之石擴散到整個國家,他随時可以隔絕你們這些煉金術師對煉金術的使用,要是正面對抗的話,你們根本沒有還手之力。”

艾紮克這下子真的有點頭疼了,一豐安慰道:

“不用太擔心,知道他的目的,想要阻止他的人不只是我們幾個,現在最重要的事情,是尋找志同道合的人,先積攢力量。

然後,如果可以的話,在日食發生前積攢出足夠的力量,一舉将他們解決。”

艾紮克思考了一下,回答道:

“好的,如果這樣的話,我就聽你的,看你的身手,應該不比布拉德雷差,和你在一起最有希望成功。”

這倒不是一豐有什麽王霸之氣,只不過一豐掌握着更完善的信息,和一豐在一起能夠增加勝利的幾率。而且一豐随時都可以取走艾紮克的性命,又有複活和治療的能力,艾紮克決定先跟一豐行動一段時間,再決定。

一豐也知道艾紮克以後随時可能被判離開,不過一豐并不在意,繼續吩咐道:

“既然決定了,我們就暫時先離開中央吧。

随着你的‘死訊’,你的通緝令也會被取消的,可是之前你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至少在中央,知道你的長相的人還不少,最近給你化個妝,我們離開中央,去找一個可以加入我們的人好了。”

艾紮克也沒有更好的辦法,表示同意,畢竟按照一豐所說,人造人之中還有一個可以辨別氣味,嗅覺超過狗的家夥,如果留在中央,估計早晚會被發現的,還不如和一豐一起離開才好。

一豐因為剛下火車就跑到這邊了,還沒有來得及找旅館,現在已經夜半更深,去找旅館有一點可疑,一豐索性就找了一個隐蔽的街巷和艾紮克準備露宿,等明天早點出城。

中央在解決了這位兇險的犯人之後,城市不再戒嚴,第二天,也沒有傳出什麽新的消息,看來要麽是看守屍體的人隐瞞下了艾紮克屍體的失蹤,要麽是上層得到報告後沒有當回事,總之沒有發生進一步的搜查。

一豐用自己拿金條換的錢買了一些衣服和化妝品,給艾紮克喬裝改扮了一番之後,兩人順利地上了中午離開中央的火車,朝着東方而去。

畢竟是比較落後的年代,沒有健全的身份證制度,鑽空子的方法多得是,動畫裏面新國來的偷渡的幾位完全是非法入境,斯卡更是逃了這麽久,即使是軍政府,仍然無法保證自己對所有地方都有掌控。

這要是現代,有一大堆的監控錄像,想要偷偷離開中央,就麻煩多了。

亞美斯多利斯這個國家當年建立的目标就是為了國土煉成,所以整個國家四百多年來一直就是努力地将國土弄成一個圓,中間就是首都“中央”,然後按照方位将其餘地區分為東西南北四個軍區。

一豐坐上的列車是往裏森堡(也有翻譯成利塞布爾的)方向開的,裏森堡是主角兄弟倆的家鄉,也是女主角現在所在地。

當然一豐并不是要去愛德華老家,對女主角也沒有什麽想法,這次的目的,卻是找路上的一個小鎮。

原著裏面,在和傷疤男斯卡戰鬥之後,阿爾馮斯的铠甲被破壞,愛德華的機械臂被破壞,需要回家鄉去修理。

在路上的一個小鎮火車站,同行的亞歷克斯·阿姆斯特朗認出了以前在軍隊裏面研究賢者之石的馬爾科醫生。

一豐對于這個原著中沒有提及姓名的小村子并不知道具體位置,但是在去愛德華的故鄉的鐵路之上是确定的。

所以,剩下的事情,就是沿途排查所有可能的村莊了。

一豐沒有馬爾科的畫像,僅僅知道他化名為“馬洛大夫”,當了一個鄉村醫生。

所以,一路上可費老勁了,基本上見到可能的小村莊就下車,問問本地的醫生村醫叫什麽,排查之後再等下一班車。

在尋找的同時,一豐也開始向這位冰之煉金術師學習煉金術,一豐好歹也是經歷過高等教育的人,上輩子念到博士,這輩子又是大家族出身,還早早地去醫院學習,所以一豐對于很多物理化學生物都很了解,煉金術的基本入門很容易,剩下就是操縱的問題。

本身一豐就苦練過魔力操縱,對于操縱煉金術的能量一豐僅僅一個星期就入門了,剩下的就是知識和經驗的積累了。

有不少老讀者來捧場,非常感謝。

第 12 章

上書房下午的課程一般是琴棋書畫或者騎射武藝,基本上是幾門課程輪換着來,今日下午便換了一位宮廷樂師來教她們彈琴。

古琴的聲音十分特別,給人感覺很是寧靜悠遠,謝宸安心裏覺得喜歡,然而她本身并沒有什麽音樂細胞,是以雖然覺得琴音悅耳,但等到自己彈奏之時便是魔音入耳,兼之她手慢腳慢,彈奏出來的樂曲聲早已不知走調到了何處,只讓人恨不能将耳朵給堵上。

謝宸安看着備受摧殘的年過半百的宮廷樂師不由讪笑,沒天賦就是沒天賦,她也沒辦法啊……

傍晚時分一天的課程終于結束,謝宸安帶着德音與百泉慢慢往回走。

她對這些課程都懷有一定的好奇心,一整天下來只覺得頗為有趣。

謝宸安又想到了範永熙今日布置下來的功課,她問的這個問題相較于她們幾個的年齡而言未免過于難了,而且眼下大饒十分安定,她問出這個問題究竟只是興致所至還是她看出了什麽隐憂?她想從她們幾個人這裏得出什麽樣的答案呢?

正在謝宸安思忖之時附近忽然傳來幾聲狗叫,守在謝宸安身側的德音和百泉猛的警覺起來,分別護在了她的身前。

謝宸安沿着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随即發現那是只宮廷獅子犬,毛色雪白,它體型并不大,不過叫聲卻是不小。它現在正沖着一個角落狂吠,謝宸安初時并未發現什麽,而後又仔細看了看,這才發現角落的草叢裏藏着一只長有灰色斑紋的貍貓。

在謝宸安的印象裏狗多半是打不過貓的,就算是貓在被狗追的情況下也能通過跳到高處來擺脫危機,像這種貓被狗逼到角落裏的情況甚是少見。

那獅子狗似乎是聽到了謝宸安幾人的動靜,它靜默了幾秒,看向幾人的方向。

謝宸意順着它的方向看過去,而後嗤笑道:“呦,我當是誰呢,不料想又是七皇妹,怎麽上次沒被喜福追夠,這次又過來了?”

謝宸安原本還覺得德音和百泉有點太過于一驚一乍了,哪裏這麽巧就遇到上次把她追到水裏的那只狗,結果竟然還就真是……

她看了看旁邊耀武揚威的六皇女,又看了看這不足成人小臂大的獅子犬,一時間有些無語……她以為害原主落水的會是條狼狗之類兇猛的大型犬,不料想竟是這麽個小家夥。

謝宸意明顯沒打什麽好主意,然而喜福卻是個沒眼色的,這個時候還在對着角落裏的那只貓一個勁兒的叫。

謝宸意不滿道:“喜福,回來!”

喜福略有些猶豫,而這時那只貍貓卻猛的向一邊竄去,喜福追着那貓就跑了過去。

謝宸意又帶着怒意喊了一聲,“喜福!”

喜福這個時候方才有所收斂,回過頭看向謝宸意的方向。

“回來!”

喜福聽到這個命令似乎還有些不甘心,而這時那貓卻猛的回過身來,竟然反沖回來對着喜福的腦袋就撓了兩爪子,然後一路向着謝宸安的方向跑了過來。

謝宸安倒是看的樂了,這貓竟然還會審時度勢,時機把握的還挺好。

貍貓停在了謝宸安的不遠處,一雙黃色的大眼睛盯着她看。

謝宸安見它毛色油光發亮,一雙眼睛清澈有神,長的甚為喜人,倒也起了幾分憐意。見此便蹲下了身子沖它招了招手,沒想到它竟然真的走了過來。

德音略有些不贊同道:“主子小心着些,別被它撓了。”

謝宸安笑道:“沒事。”

謝宸安将那貓抱在了懷裏,它也沒掙紮,只‘喵’了一聲便任她抱着了。

喜福被撓的那下并不嚴重,只破了一點皮,不過它卻還在兀自的哀嚎着。

謝宸意見它這副窩囊樣子就生氣,過去踢了它一腳,“叫什麽叫!連只貓都打不過,丢人!”

喜福頓時叫的更大聲了。

謝宸意看着抱着貓的謝宸安,頓時氣更不順了,對着它又踹了一腳。

喜福止住了哀嚎,向後退了兩步,對着謝宸意呲起牙發出陣陣低吼。

“連我也敢咬!”謝宸意大怒。

身邊服侍的宮侍見情況不好匆忙想攔,然而他攔的終究是晚了些,在謝宸意再次伸出腳的時候喜福猛的張口咬住了謝宸意的腳腕。

謝宸意發出一聲尖叫,鞋襪很快就見了血,宮侍匆忙控制住那狗并查看謝宸意的傷情。

謝宸安低頭在貍貓的身上揉了一把,這叫什麽?自作自受吧。

謝宸安沒有留下繼續看謝宸意的笑話,她抱着貓走了一段,待快走到宜和宮的時候貓突然開始在她懷裏掙紮,她将貓放回到了地上,看着它小跑着消失在紅色宮牆的拐彎處。

謝宸安順着紅色宮牆看向了天邊一片又一片的火燒雲,不知怎麽想起了前一世的高樓大廈。她來到這裏已經有一個多月了,若無意外她想必是會在這裏繼續度過剩下餘生,人生機遇之奇妙,又豈是事先能夠預料?

“主子在看什麽?”百泉在謝宸安旁邊奇怪的問道。

謝宸安搖頭輕笑,“沒什麽,走吧。”

靜宜侍君讓謝宸安去上學後一直心神不寧,不時想到謝宸意與謝宸銘,生怕謝宸安今日去上書房之後會再次受她們的欺負,一整天一顆心七上八下的,這個時候見謝宸安回來便匆匆迎了出來,見她臉上帶笑,不像是被欺負的樣子,這才松了口氣。

到底還是他沒用,若是他得寵或是位居高位又豈會讓安兒經歷這些……

晚膳之後謝宸安便回了自己的房間,她在房間裏翻騰了一圈,發現原主雖然說去上書房上學到現在也有兩年了,但房中卻只有兩本書,而這兩本書一本是識字性質的《千字文》,另外一本則是帶着插圖教人基本的行為準則的《啓世錄》。

謝宸安想到原主的情況不由嘆了口氣,覺得原主能看懂這些大概已經是不容易了,再想到今天範永熙上課講授的內容,她就忍不住感嘆,給她上課真是難為範永熙了,當然,聽範永熙的課對原主來說也應該是一種催殘了……

這簡直是給小學生上大學課程,怕是老師和學生都難受。

謝宸安抹了把臉,覺得自己任重而道遠……

一個怕是連認字都困難的八歲孩子,如果突然間能夠寫出學術論文怕是會被當成妖怪吧?罷了,還是一步步來,實在不行這次的作業就先從史書上摘下幾個相關的段落抄抄好了,這樣至少能夠證明她有按照範永熙布置的課業看書了。

謝宸安這麽想着便去靜宜侍君那問了問,想知道宜和宮中是否有史書,事實證明的确有。

靜宜侍君雖然不是氏族大家出身,但好歹出身官宦之家,自然是識字的,平日裏無事之時也喜歡讀寫書解悶,宜和宮中至少也有上百本書。

靜宜侍君讓德音和百泉幫着把宜和宮裏凡是與史書沾邊的書籍都選了出來,交給謝宸安。

看着面前厚厚的十幾本書,謝宸安表示很滿意,這回她也算是可以趁機好好了解一下這個世界了。

靜宜侍君見此卻有幾分擔憂,“這些書你能夠看得懂麽?”

謝宸安在找書的時候大概翻了一下,這個世界使用的文字和華夏的繁體字相差不大,大體上她還是能認識的,“沒事,我若是看不懂便讓德音和百泉念給我聽。”

靜宜侍君靜靜的看了謝宸安一會,只看得謝宸安心中忐忑,擔心自己做的太過了,引來了他的懷疑。

而片刻後靜宜侍君卻欣慰的笑了出來,之前白華侍君的話還響在耳畔,他的女兒的确是變得和以前不一樣了,她不止不傻了,甚至比其他人反倒還要更聰慧些。

“若是以後安兒還有什麽需要的書你們便帶她去禦書房取。”靜宜侍君對着德音和百泉囑咐道。

兩人應了下來。

謝宸安回到房間後聽了德音的解釋方才知道禦書房是女皇收集天下書籍的存放之處,各宮想要什麽書籍皆可派人秉明,很快就會有禦書房的人來将書籍送來。

不過大饒開國皇帝為了鼓勵後代向學,特意在禦書房建成後就下诏表明凡是皇家子女皆可出入其中借閱書籍,無需上禀,所以謝宸安是有着随意出入禦書房的特權的。

謝宸安對這傳說中的禦書房倒是真的産生了些許好奇心,準備改日過去看看,不過她眼下還是需要先把範永熙布置的功課完成了才是。

謝宸安拿過一本書翻閱了一下目錄,而後詳細的詢問了德音,弄清楚了大饒出現過動蕩的時間,而後便沿着目錄的指引慢慢的看了起來。

謝宸安看的認真,沒有注意到原本守在她身側的百泉和德音被靜宜侍君叫了出去。

第 3 章 章節

過堂妹潤潤的幫助,她帶着潤潤給的三千塊美金,懷着成為新世代甜點女王的夢想,毅然決然回到臺灣。

但三千美金用來租房子付押金就已經花去大半,更別說她空有一身制作甜點的好手藝,卻因為沒有高等廚藝學校的專業經歷,應征甜點師傅的時候老是被打槍,想在廚房打雜跑腿人家還嫌累贅,要當甜點女王--還早哩!

遺傳了爸媽樂天性格的何樂霏倒是看得很開,反正再慘的事情都經歷過了,這算什麽?她或許曾經嬌貴,但不代表她不能吃苦。

再者,山不轉路轉,又沒人規定甜點只能在華麗的店面販售,小攤子也能創造美味奇跡。

就這樣,何樂霏開始她一個人的甜點事業。

歷經三個月的慘澹經營,雖不至于餓死,但收入有限,比較令人驚喜的是,她已經有了一小群死忠顧客,相信只要繼續努力,有朝一日,她何樂霏将成為臺灣甜點界的傳奇、家喻戶曉的新世代甜點女王。

完全沉浸在自己美好想望的何樂霏徹底松懈戒備,整個人暈陶陶的,直到一記粗啞的男性嗓音突兀響起--

“小姐,這個巧克力球怎麽賣?”

以為是生意又上門了,何樂霏揚起笑容擡起頭,笑容卻在瞬間僵化,血液凝結,渾身寒毛豎起,腦袋一片空白……

Shit!哪裏是生意上門,根本是“路邊攤殺手”警察伯伯來開罰單了。

何樂霏張望兩旁,騎樓下原本長不見底的攤販早已是人去樓空,獨留她這個傻蛋在原地大作白日夢。

她這個蠢蛋……

這下好了,罰單一張,悔恨交加的何樂霏捶胸頓足。

何樂霏啊何樂霏,怎麽老是傻傻學不會--作夢可以,但要在睡覺的時候,而不是在擺攤的時候啊!她在心裏訓斥着自己。

“小姐,你真的是開單開不怕啊。”警察伯伯一臉陰沉的瞅着她。

她哪裏不怕,可一切都是為了生活啊!

是說,她何樂霏今天也不知走了什麽黴運,居然短短幾小時內就已經被連開了三張罰單,一張一千二,三張三千六,她一個月的夥食費就這樣沒了,再這樣下去,別說是賺大錢,她肯定先負債累累。

不行,不能乖乖束手就擒,俗話說的好,狗急跳牆,為了免掉一張罰單,她決定扮一次跳牆狗。

慧黠的眸光迅速搜尋落跑路線,不忘評估落跑可能衍生的損失,架子和一些哩哩摳摳的保鮮盒肯定帶不走了,倒是這些馬卡龍貴森森,說什麽都要帶走,就算今天賣不出去,還可以留着自己吃,頂個一餐兩餐,加減降低損失。

打定主意後,趁着警察伯伯拿出罰單本子準備開單之際,何樂霏一把束起小花桌巾包住剩下的甜點,二話不說扭頭狂奔--

“欸,不要跑,小姐你給我站住……”警察伯伯氣急敗壞的大叫。

呿,傻瓜才不跑,如果她何樂霏還是身價百億的千金小姐,罰單自然是随他開到爽,問題是,她現在可是個窮光蛋,都快沒錢吃飯了,哪還有閑錢繳罰單?

何樂霏拚了命的跑,穿過人潮一連跑過兩條街,想攔計程車,但一輛輛上頭都載着乘客,忽地她看見路旁停着一輛黑得發亮的漂亮車子,一名男子從副駕駛座下車離去,何樂霏也不知哪來的熊心豹子膽,居然想也不想的打開車門鑽進副駕駛座。

“拜托,快點開車,有人在追我!”她上氣不接下氣的說。

駕駛座上穿着白色Polo衫的男人聞聲別過頭來--

就看了這麽一眼,原本還兀自拍着胸口的何樂霏感覺身體的血液在這瞬間徹底凝結,所有注意力更被眼前這張俊逸非凡的臉孔吸引。

她當場變成一尊石像。

多……多好看的一張臉!俊美得令人目不轉睛。

眉下銳利的黑眸宛若宇宙黑洞,好似冷不防就會将人的神魂吸走,高挺的鼻梁顯現此人性格堅毅,緊抿的嘴角透着嚴肅,四目交會的同時,一股莫名的壓迫感強烈的籠罩她,讓何樂霏不由自主的渾身一陣緊繃,心髒更忍不住跳了好大一下。

天清日朗的周休假日,龔司浚一早便和幾個商場上的朋友相偕打球,中午一夥人順道吃了午餐,好友齊肇東喝了點酒,不方便開車赴女友的約會,龔司浚便順道送他一程。

沒想到才剛送走好友正準備離去,也不知道哪裏跑來的冒失鬼,居然招呼都不打一聲,就這樣大剌剌跳上他的車。

龔司浚冷冷瞅着副駕駛座上這個目瞪口呆的陌生女子,對于她擅自闖入他的車內感到強烈不悅。

“你是誰?”他性感菱唇幾乎沒有掀動,冷冷的吐出這三個字的同時雙眉微擰。

“我……”她當機的腦袋聞聲終于回過神來。

“你搭錯車了,下去。”他清冷的嗓音乍聽似是溫文,然而背後卻蘊藏一股不容違抗的迫人氣勢。

何樂霏從眼角餘光看見一路狂追着她的警察伯伯已然抵達,原本單槍匹馬的他身旁還多了個支援的警察叔叔,心中更是焦急。

“拜托你不要見死不救,快點開車好不好?”何樂霏雙手合十誠懇哀求。

“下、去!不要讓我說第三次。”龔司浚依舊面無表情。

不,她不能下車,一下車不就落入警察伯伯的手中?何樂霏說什麽都不肯移動尊臀下車去。

但也來不及了,警察雙人組已經靠了上來,就站在靠近駕駛座那邊。

警察敲了敲車門,示意駕駛座上的男人降下車窗,一旁的何樂霏緊張得腎上腺素大量分泌,仍不忘做垂死掙紮--

“別……”開窗。

何樂霏的話來不及說完,便在男人銳利的目光下化作無止境的靜默,什麽都不能做,只能眼睜睜看他從容不迫按下面板上某個按鈕,車窗便開始緩緩降下……

不,不可以,無論如何絕不可以被警察伯伯發現她就是那個膽敢跑給他追的小攤販,因為被逮到的下場肯定不只是一張罰單就能善了,警察伯伯絕對加碼放送,以儆效尤。

膽顫心驚之際,她腦中突然閃過一個假扮情侶藉以掩警察耳目的瘋狂念頭,便二話不說拉下馬尾上的發圈,抓亂自己的發,接着一把抓住男人的衣領,用力的将他扯向自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強吻他--

為了避免男人太快逃走,敗露事跡,她雙手緊緊圈住男人的頸項,讓他難以逃脫。

至于吻……

反正電視劇都那樣演,嘴巴擠來擠去不分開就對了!唯美不是目标,逼真比較重要。

算他賺到了,她何樂霏的可口小嘴至今還沒有誰品嘗過,為了躲避這一千兩百塊的罰單,就當作感謝他的情義相挺,免費相送了。

不過,這男人身上有着淡淡的古龍水味,清新且爽冽,好聞極了,也不知是不是美好的氣味唆使,何樂霏這出激情狂吻的戲碼演得毫不勉強,吻着吻着,她甚至感覺到自己似乎有些暈眩,整個人開始覺得頭重腳輕……

忽地,一股力量狠狠将她往後拉開,強勢的分開兩人密實的吻--

無端遭到強吻的龔司浚雙眼充滿殺氣瞪着輕薄他的女人,淡淡的腥甜讓他直覺伸手往唇上抹過,一抹血漬硬生生留在指腹上。

這個粗魯的女人!居然吻破他的嘴唇,她當他是肉骨頭又啃又吮的嗎?

從來不打女人的龔司浚第一次強烈得想揍人。

怒火瞬間從身體裏竄了出來,腦中正閃過掐死對方的念頭,幸虧幾聲刻意的輕咳響起,及時阻止了他。

“嗯,咳咳……”

龔司浚忍住欲爆出的怒氣,循聲別過頭去,立刻看見車外站着兩位警察。

當警察的什麽大小事沒有經歷過,像這對熱情鴛鴦在車裏激吻的場面不過是小兒科罷了,根本不算什麽。較年輕的那位警察一臉從容鎮定,“抱歉打擾兩位的美好時光,先生,行照駕照給我看一下。”

美好時光?!

什麽時候被輕薄也能稱之為美好時光了?龔司浚忍不住在心裏低咒幾句,氣結之餘,仍乖乖配合拿出行照駕照。

“喔,親到都流血啦,你女朋友很熱情喔。”年輕警察不忘調侃。

那個吻技極為差勁的女人才不是他的女朋友!

龔司浚正想抗議大喊,腦中閃過一道理智的聲音--

不行,兩個警察都看見他和她“打得火熱”,若說她不是他女朋友,到時候被當成色情交易的男女反而害到自己;更糟的是,萬一這個陌生女子反咬他一口告他性騷擾,他豈不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

這種事情可大可小,再說他的身份不比一般,是該謹慎應對。

不想節外生枝,龔司浚選擇隐忍,等打發了警

第 4 章 (4)

卻是蕭煜塵近在咫尺的臉,半字未語,嘴唇卻是一涼,竟是蕭煜塵冷不防地吻上,生生地将青檀欲吐之辭堵在了嘴邊。

“唔……”

青檀似是教雷劈了一般呆呆愣住,回過神來便要出聲反抗,甫一松牙關,不留神卻教蕭煜塵靈蛇般的舌頭竄進腔內,激得青檀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一時情急,竟張嘴朝蕭煜塵的舌頭咬去。蕭煜塵頓覺不對,退遲了一會兒,終是教青檀咬破了舌尖。

“你!”

蕭煜塵正欲開罵,舌尖卻是一陣抽痛。青檀捂着嘴退至一邊,正眼瞪過去,滿臉的忿忿與委屈,頰邊驀地升起兩抹緋紅,遲疑一下便落荒而逃。蕭煜塵張嘴欲喊,卻是有心無力,只能教那人影逃也似的消失于繁離盡頭。

蕭煜塵卻是口不能言,正怒不可遏,小印子一溜小跑過來,嚷嚷不休。

“陛下,可是出什麽事了,靜妃娘娘她……”

話音未落,蕭煜塵一拳砸上亭柱,抿着嘴一眼瞪過去,小印子寒戰四起,霎時住了嘴。蕭煜塵怒氣難消,一甩袖子便大步流星地朝園外走去,小印子不敢多嘴,只好急急跟上,心下免不了大嘆苦經。

再說青檀離了禦花園,更是生人勿近,垂着腦袋逃也似的往無憂殿趕,轉彎處一不留神竟撞上了一位須發灰白的老者,弄了個人仰馬翻。

這老者不是別人,正是人稱任公的禦史大夫任莊。

“任大人!”

一片混亂之中,卻是玫兒的聲音脆生生地入了青檀的耳。青檀急急扶起任莊,歉意不疊。

“任公有禮,靜宜莽撞,冒犯任公了。”

任莊雖是結結實實地摔了一跤,所幸并未糊塗,忙拱手作揖。

“娘娘折殺老臣了。老臣無妨,無妨。”

語畢又不安地動了動身子。青檀瞧在眼裏,忙譴了人去請太醫。任莊卻是極不服老,直言無妨無妨,竟是勉為其難地耍了把老骨頭,青檀執拗不過,只好作罷。

“雖則久聞娘娘之名,今日卻是頭回得見,娘娘如此和善,老臣殊榮常在。”

青檀聞言,心虛地苦笑一聲。

“任公言重了。靜宜這等冒失,實在擔不起任公謬贊。”

“哎,娘娘萬不可妄自菲薄……”

任莊正和藹可親地道理不絕,身邊小厮卻手捧一物上前叨擾,教任莊不露聲色地瞪了一眼。卻見得小厮竟是手捧了一把匕首,眼熟不已,不由得眉頭一緊。

“你可是從哪拾來的。”

卻聽得青檀開口道:“任公,此物是靜宜所有。怕是适才有所沖撞,不慎掉落了。”

“娘娘,這等刀劍之物,随身攜帶怕是不妥。”

“大人有心了,只是這把匕首乃是陛下所贈,未作多想便帶着了,靜宜日後定當注意。”

任莊聞言,竟是咂嘴感慨起來。

“竟是陛下所贈。如此說來,這果然便是那把‘若蕪’了。”

這下該是青檀滿腹狐疑了。

“任公可是識得這把匕首?”

任莊撫上胡須微微點頭,閉了眼似是回憶。

“若蕪只作匕首雖并無何出彩之處,于陛下而言卻該是十分要緊的。不管怎麽說,這也是那位谪仙般的人物攜來之物。”

谪仙般的人物……

“敢問任公所言,可是紫宸殿畫像裏那位谪仙般的人物麽。”

“呵呵,娘娘看來亦有耳聞。說起那幅畫像,還是陛下身為皇子之時所做,雖則清淡,卻着實描畫出了神韻。”

任莊言及此,卻忽的住了嘴。這等無謂之言若是教陛下聽了去,怕是有幾條命亦不夠用的。任莊自知多言,思慮一番便要告退,卻不料青檀陰沉着臉,已然垂眸告辭,只得唯唯諾諾地應答了。待青檀走遠,才喃喃自語。

“當真是女大十八變,竟是同年幼之時并無相像了……”

☆、良宵(中)

洛城,将軍府。

蕭煜塵匆匆回殿換了一身便服,一言不發竟是出了宮。眨眼間已到了将軍府前。小印子本是亦步亦趨地跟着,此刻卻已教蕭煜塵甩了老遠,不容易追上了,卻早已不見蕭煜塵的身影,反倒是自個兒教将軍府中人請了去,問長問短走開不得,當真是無奈至極。

再說那蕭煜塵闖入後院,三步并作兩步卻拐進了一間小屋,屋中兩個彪形大漢正一臉懶散的模樣,見得蕭煜塵卻即時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陛下,少爺正在裏頭。”

蕭煜塵傷了舌頭,雖不甚要緊,總也不能大聲說話,只悶悶地回了一聲,便示意兩人至屋角循着牆沿啓了開關,小屋地下果真是另有乾坤。蕭煜塵沿着階梯下去,忽的聽到一陣碗碟摔碎的聲響,随之而來的是霸氣滿滿的怒吼。

“你好大的脾氣!區區一個階下囚,竟這般不知進退!”

蕭煜塵聞言緊走幾步,入了內室,眼前場景同先前幾次卻是一般無二。

內室富麗典雅,桌椅床鋪一應俱全,甚而有些擺設裝飾,雖則在地下,除了須時時點燈外卻與富裕人家的居室一般。此刻那床鋪上正半躺着一個青年男子,雖一身勁黑打扮,卻跷着腿一臉頹廢,若非雙手雙腳俱加了鎖鏈,恐真要教人當做了哪家的浪蕩公子。不遠處,管尚正橫眉怒目,一手叉腰,一手提了慣用的銀鞭直指床榻上之人,腳邊是适才被砸落的飯食,可謂一片狼藉。

“曾辛!你倒是吃還是不吃!你若餓死了,陛下可是要怪罪我的!”

是,那床鋪上木然不已的,正是馬有失蹄的曾辛。

話說元宵當夜,曾辛本随了人群溜出了洛城,行至郊野,卻見得枯枝敗葉間一名女子正堂而皇之地寬衣解帶,任他訓練有素,卻也是血氣方剛,未嘗□□,登時失了方寸,一時竟直直撞上了樹幹。不料那女子聞聲一頓,随即一個動作扯了腰帶,一個返身已然光了上半身。待目瞪口呆的曾辛瞧見那人光滑平坦的胸膛,“男人”二字尚未出口,已教直朝門面而來的銀鞭打了個正中,依稀聽了句“何人對小爺這般無禮”便紮紮實實地暈了過去。待醒來,已然成了将軍府地下室的“貴客”。

若說憑曾辛的本事要逃出此處倒也并非不能,只被押不久,凜然出現的蕭煜塵說了一句話教他滅了逃生的念頭。

“朕以為暗中護着青檀的是何等人物,卻沒料想是個教管家小兒手到擒來的廢物。”

一句話,竟是輕而易舉地道破了青檀、曾辛兩人的身份,曾辛挫敗同時亦感危機無限。而後蕭煜塵不時前來,總帶着青檀的消息,加上管尚日日前來叨擾,糾纏不休,竟是比守衛更加嚴密,一時間便也懶懶散散,不願作無謂掙紮。偶爾煩悶了耍耍性子,管尚更是不厭其煩地反應過度,倒也并不無聊。

“尚兒,朕說過很多次,不許在此處大吼大叫。”

管尚身為管重愛子,年紀輕輕卻是威名赫赫,只作為武将,身板未免纖弱了些,模樣也未免精致了些。由是元宵當日他一時心血來潮赴城郊視察兵營,路過樹林卻教樹枝勾了衣衫,掙脫不開才解了外袍,卻教曾辛誤打誤撞認作女子,平白抓了個“敵國奸細”而立了功勞。

“陛下來了!”

管尚前一刻還是怒火中燒的模樣,見着蕭煜塵卻立刻笑逐顏開。也是蕭煜塵自小便照顧于他,管尚自身也是個豪氣直爽的,兩人或可言親如兄弟。

“莫不是這不知好歹的,我才不至于費這番心思。”

管尚揚了揚手中的鞭子,仰頭一臉憤懑。

“若不是陛下有令,小爺我定教他好生嘗嘗厲害!”

蕭煜塵踱步過去,并未回話,只聽得曾辛揚聲冒出一句。

“簡惠王的臉色比之前可是更差了,莫不是有何不快?”

說完一臉戲谑,也不顧管尚大呼“放肆”就要動手的模樣,只直直地盯着蕭煜塵一派漠然的臉。

“尚兒……你先下去。”

管尚聞言一頓,扭過頭一臉疑惑,卻見得蕭煜塵隐隐皺了眉頭,不好多問,便狠狠地警告了曾辛一番,一步三回頭地出了密室。

“明知故問?你膽子也太大了。”

“呵,豈敢豈敢。”

曾辛撐着身子爬起,拖着腳鐐“嗤嗤”地挪到桌邊,倒了杯茶水遞過去,眉眼彎彎。

“簡惠王火氣太大,要不要喝口水,潤潤喉?”

蕭煜塵冷着臉回了一句:“東殷之人莫不是都這般不懂規矩?”

“啧啧,簡惠王這話不對,我東殷懂規矩的大有人在,只不巧我們這些個不懂規矩的,都教簡惠王遇上了罷了。”

語罷自個兒端起茶杯灌了一口,也不說話,幹等着蕭煜塵開口。蕭煜塵卻是不作理睬,只揚手甩下一把鑰匙。

“你且回東殷吧。朕會吩咐尚兒,他定不會為難于你。”

曾辛一臉愕然。

“簡惠王也忒大方。明着捉了我這個奸細,卻是好吃好喝地供着,此番竟還一聲不響地要放了我,到底是何道理。”

“你若不滿,大可在此頤養餘生。”

“……”

“朕自不是白白許你回東殷。”

“便知簡惠王不至于這般大方。在下只說一句,若教曾某做何違逆故國之事,簡惠王不妨此刻便取了曾某的性命。”

曾辛半開玩笑的語氣,卻是賭上了一條性命,凝視着杯盞的眼眸裏不見半絲猶豫。

“朕只要你做一件事,且你務必萬事以此為先。”

“朕要你無論何時何地,便是豁上性命,也要護得青檀周全。”

“你,可做得到?”

曾辛聞言,更是懵了。

“這等事,簡惠王便是不說,曾某亦會做。”

“只是,曾某真是越發糊塗了,簡惠王為何竟要為青檀做到此等地步?簡惠王如今将青檀置于何地?莫非,是同舊人混同一處了麽?”

蕭煜塵閉上眼,擡手撫上額頭。

“朕分得很清楚。青檀不是她,從來便不是。”

曾辛料不到蕭煜塵言及青檀,竟是不知何時卸了防備。

“只怕,青檀分不清。”

曾辛一言既出,卻是後悔不疊,連連懊惱。這般開解蕭煜塵,莫不是更教青檀陷于危難之中麽。倒是蕭煜塵若有所思,竟是細細琢磨此中深意。曾辛糾結半晌,終究還是一鼓作氣朝着蕭煜塵吼道。

“蕭煜塵,你且記住了,長歡蠱未解之前你若敢不善待青檀,我定要你……”

可憐曾辛不容易正經一回,卻總是連個像樣的威脅之辭也想不出來。蕭煜塵擡頭瞄了一眼,一派淡然。

“你之前同朕說了許多事,若是你所言不虛,朕便自有分寸。”

曾辛再鼓而衰,終是恹恹地點了點頭,表示自己并無虛言。蕭煜塵随手取過杯盞斟了一杯茶,甫一入口,卻是“嘶”地一聲抿了嘴。曾辛扭頭望去,那人正皺了眉頭忿忿地擦去嘴角的茶漬,許是注意到曾辛懷疑的目光,竟更是撇着腦袋一副尴尬模樣,頓一頓首,未待曾辛開口問些什麽已然拂袖而去,徒留一頭露水的曾辛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良宵(下)

無憂殿,後院。

青檀孤身伫立于院中合歡之下,揣着若蕪晃神。面前忽的飄轉而來一片青色,卻是一方手帕,不偏不倚正挂在合歡突兀的樹枝之上,青檀才伸手取了,角落裏驀地竄出來一個人影,一身青翠,左顧右盼似是尋着什麽。

“玢兒,你可是在尋這方帕子麽?”

玢兒聞聲扭頭,頓時眉開眼笑,小跑着至青檀面前。青檀這才瞧見她紅了半邊臉,竟是微微有些腫了,不由得擡手撫了上去。

“玢兒,這是做了什麽?”

玢兒似是下意識地躲開,兀自拿了袖子遮上,眉眼中閃過一絲局促,随即又柔柔地笑了。

“謝娘娘關懷。不過是奴婢不小心撞了柱子,不打緊的。”

“胡鬧。這明明白白的指印子,你可是當我瞧不見麽?”

“玢兒,你同我說,可是有誰欺負你了?”

玢兒只垂着腦袋搖搖頭,仍是噙着笑。

青檀見狀,卻是長嘆了一口氣。

“你這又是何苦。若是安分呆在東殷,以你的本事,總不至于教幾個丫頭欺負了也還不了手。”

玢兒嘴邊的笑意瞬間凝滞。

“娘娘此話,何解?”

“這手帕上的字繡可是你的筆跡?我爹娘之近況勞你不時言書相告誡,教我時時明白自己的身份,我可是覺着熟悉得很。”

“你佩的這顆翠珠,可是上好的平疆琉璃玉,我還在想一個小丫頭何來此等待遇。待我瞧清這裏頭的琉璃心竟是一朵三瓣的疊焰花,才總算有了點眉目。”

“想通了卻不免替你惋惜。侯爺也未免太擡舉我,竟将自個兒身邊最得力的殺手派來瞧着我了。”

東殷黎成王身邊那些神出鬼沒的死士,從不現身于人前,卻能一夕之間将百餘人口滅于無形,恰似蒺藜掃過,血色遍野。“血蒺藜”一稱由此而來。

無人知道他們的模樣,身份,甚而安寧之世都要教人懷疑他們是否真實存在,然而,無論誰人何時聽得教人毛骨悚然的形容,都會不寒而栗。

玢兒聽得青檀語罷,慢慢擡起頭來,臉上竟仍帶着笑,只那笑意未達眼底。

“青檀姑娘果然聰穎過人,奴婢佩服。”

“奉承便不必了,要你強顏歡笑總也是為難了你。”青檀說着,自袖中取出一紙素箋,揚手打開:“你早晨遞上的消息可是真的?曾辛真教陛下關了?”

“是。”

“他這麽些日子沒個消息,東殷那邊可有發話?”

“并無。”

“侯爺倒是沉得住氣,卻是明知我不見得放着不管麽。”

……

“吶,玢兒,這世上,你可有在乎些什麽。”

玢兒并不回話,青檀垂眸,袖中若蕪銀色的刀鞘泛着清冷的光澤,晃得她皺了皺眉頭。

“我的夫子,曾名動天下,一派不食人間煙火。我總以為她看透了紅塵滾滾,早已超然物外。可即便是她,也會傷,會痛,會因誰而賠上性命。”

“我總是在想,若是夫子當初并未遇着那人,并未在乎那人怎樣,她的結局,會不會不一樣。”

“由此可知,人,是并不該在乎什麽的,若非如此,人便會軟弱,便會不堪一擊。玢兒,你身為殺手,可是有為何而活?”

玢兒溫吞着一張笑臉,靜靜地聽青檀說完,眼中幾不可見地閃過一絲懈怠,正不知是否該回話之時,卻聽得青檀一聲淺笑,定睛望去,只見得她正執了自己的帕子細細端詳。

“‘繁華歷歷疏別離’。這說的可是繁離麽,此解倒是有些意思。盛世繁華之中,便總也不太在乎離別之痛了麽。”

說着揚手将帕子遞還給玢兒,順勢打量了她臉上的傷痕。

“傷口記得上點藥,別可惜了這好生俊俏的臉。日後也好好辦你的差事便是,只有傳話便直接同我說吧,別再偷摸着遞些紙箋了,怪麻煩的。”

玢兒臉上的笑容終還是僵了僵,許久才吐出一個“是”字,再擡頭,青檀已然提了裙邊返身回了內殿,背影典雅卻頹然。

“為何,嗎?”

是啊,為何呢,自己活了這麽許久,卻好似,從未想過呢。

“胡涼漫刁怨天侯,合歡落盡,瑟瑟懷中酒……”玫兒一字一頓地念着青檀随手記下的小詞,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娘娘可快別作這些冷飕飕的詞了,怪郁悶的。”

青檀提筆的手頓了頓,神色一黯卻是擱下了筆。

蕭煜塵自禦花園賞繁離那次以來,別提召見,竟是連平常問候都疏遠了。玢兒過了幾日便報說曾辛已經教将軍府的人放了,瞧起來卻是半分傷痕也不見,青檀一來明白蕭煜塵總該是知道了些什麽,二來總想着禦花園那天之事二者是要讨個說法的,只幹等着蕭煜塵竟是再無半分反應。若只如此倒也罷了,偏偏蕭煜塵白日不見蹤影,夜半之時卻不時趁青檀睡下才來了無憂殿靜坐良久再一言不發地回去,幾次都教玫兒一衆瞧了個清清楚楚,只不敢同青檀言說,總還是玢兒一絲不漏地報給了青檀,令青檀頭疼不已。

“罷了,不作便不作了,終也不過是我的胡話。”

說完又瞟了殿中各式擺設,似是賭氣般地吩咐玫兒:“玫兒,去将這殿中白檀都給我滅了,聞膩歪了。”

“哎?是,奴婢知道了……”

“陛……”玫兒正守夜,見得來人熟悉的身影正欲行禮卻及時捂住了嘴。蕭煜塵腳步頓了頓,也不出聲,只揚手譴退衆人便徑直步入內殿,玫兒在階下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一臉無奈疲憊。

今日殿中格外清冷了些。蕭煜塵路過書桌,俯身拾起幾頁散落的紙箋,其上恰是青檀閑極無聊書的小詞,蕭煜塵借着微弱的燈光仔細辨認,踱步着至床幔前,正欲擡手,床幔卻忽的教人掀開了,蕭煜塵擡頭,青檀僅着中衣,青絲半挽,正黑着一張臉狠狠地瞪着不請自來的蕭煜塵。

“陛下好興致。”

蕭煜塵一臉愕然,眼前之人怒氣盛盛,看來是早有打算。

“愛妃這個時辰了如何還未就寝?”

“臣妾命人将殿中白檀悉數滅了,又思慮着該見陛下一面,倒也不覺着十分困了。”

“哦,哦。”

尴尬不堪……

青檀怒氣未消,瞟見蕭煜塵手中的紙箋竟是不假思索地奪了過去揉作一團,随手扔了,并不理會那人愈加難看的臉色,只歪頭瞧着,一臉坦然。

“臣妾劣作,不堪陛下賞玩。”

蕭煜塵緩緩心神,終是挫敗。

“青檀,有話不妨直說。”

“這話該是臣妾來說才是,夜夜擅自入了他人寝宮的可不是臣妾。”

“朕何曾也夜夜前來?”

青檀勾勾嘴角,近身上前,薄軟嘴唇貼上面前之人耳畔,呵氣如蘭。

“哦,這不是承認了麽。”

“既然如此,臣妾倒是要讨個說法,之前禦花園之事也好,今日之事也罷,陛下倒是作何感想?”

蕭煜塵霎時回過神,覺着自己又教青檀下了圈套,心下總是不快,無奈耳邊傳來的氣息教他安定不得,欲加反駁,開口卻道:“青檀,你莫不是心下不甘,此刻竟來挑逗朕了?”

“臣妾若說是,又怎樣呢?”

蕭煜塵訝異着垂眸,眼前之人依舊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并不避諱的眼神不屈不撓地只盯着自己,不由得揚了揚眉角。

“呵,青檀,閨房之中竟同夫君說出這等無妄之詞,你可真是好大的膽子。”

“青檀膽子不大,只怕是陛下堂堂一國之君,竟無端戲弄于臣妾,不得不嘆永安不過此等禮儀之邦……唔……”

青檀話音未落,已教蕭煜塵一個猝不及防的吻堵上了嘴。

“朕是否戲弄于你,我永安又是何等禮儀之邦,朕不妨教你明白明白如何?”

青檀突教蕭煜塵偷襲了去,下意識地捂上嘴退後兩步,不巧退得急了重心不穩,踉踉跄跄竟是仰面向後倒去,正跌坐于床前絨毯之上,一派狼狽,才要爬将起來,面前忽的覆上一片陰影,卻是蕭煜塵撐上絨毯,直将青檀壓在身下。

“這場景,倒是有幾分熟悉呢。”

蕭煜塵輕輕地言說着,臉上不禁帶上一抹戲谑的笑容,青檀一急,才要推拒,卻教蕭煜塵一把攬進懷裏,嘴邊的話在他胸口的溫暖之下幾是消融殆盡。

“青檀,害怕嗎?”

蕭煜塵柔聲問出,良久,才覺到身下的人兒悶聲蹭着自己的胸口搖了搖頭,才算是安心地笑出了聲。

“你不怕,甚好。”

怕……當真是一派狡猾,徒教人聽得你那愈發快起來的心跳,如何,還怕得起來呢?

夜涼天光懶紅燭,鴛鴦錦下,璧人正纏頭。

永安六年四月初七,王宿無憂殿,宣次日免朝。

☆、清生(上)

東殷,王城。

曾辛已教蕭煜塵放出了好些日子,一路勞頓,總也回了東殷。甫入宮門,便教齊叔弘召了去,當下正被一幫侍衛反絞了手,一臉沉重地跪于殿下,殿中帷幕半遮,灰塵喑啞,徒添幾分沉重。王座上的齊叔弘端端正正地佩着王冠,周身滿是陰厲之氣。

“舍得回來了?”

“罪臣惶恐。”

“不過往宮裏送個丫頭,竟教人拿了去,曾辛,你越發出息了。”

“罪臣辦事不力,還請陛下責罰。”

“哼,不力倒是未必,若非你這般無用,她也未必會卯了勁幫朕做事。”

她?是指,青檀?幾日沒了她的消息,莫不是有何變故?

曾辛低着腦袋,沉默無言,心下疑惑卻陡然滋長,一時動搖不定,齊叔弘眯怔着雙眼,一張似笑非笑的俊臉不知颠倒了多少世間兒女的柔情菁華。

“你被囚之時,可曾見過蕭煜塵?”

“是。”

“都說了麽?”

“是。”

一字不漏,東殷,靜宜,素洛,同青檀相關的一切,無一例外俱透露給了蕭煜塵。

在永安并不寬敞的密室裏,曾辛絮絮叨叨地為蕭煜塵描繪了他所知的青檀,聽得那個女子迷幻般的過去,怕是無人不會心生幾番趣味。蕭煜塵對青檀的态度,怕是從那時便不一樣了吧。

曾辛倒是沒料到,蕭煜塵竟是那般輕易便中了齊叔弘的下懷。

精明如齊叔弘,又豈會不明白青檀定不會輕易瞞混了蕭煜塵,既然如此,兩國君主便不妨坦誠相見,以青檀的聰慧,加上素洛之徒的身份,于蕭煜塵而言,想必比東殷公主這個虛有的名號來得珍貴得多。

東殷這份禮,若然永安受不起,便不過兩國兵戎相見,若然受得起,便是齊叔弘正對了蕭煜塵的胃口,迤迤然送進永安王城的□□。

……

“哼,也罷,朕賞罰分明,此番且算你功過相抵,退下。”

“謝陛下。”

曾辛委身出了殿門,便兀自解了身後纏繞的繩索,一擡手甩到了身旁小侍衛的腦袋上便揚長而去,幾個小侍衛揪着繩索聚在一處,吓得面無人色。

“從未見過辛大哥這般不耐的模樣,果然适才不該捆得那般緊的嗎?”

“不至于吧,我見得他剛教你捆上便反手解了大半呀。”

“噓,你找死啊,這麽大聲……”

曾辛心有所系,哪裏顧得上其他,小侍衛的一番抱怨他自然聽不到,只千回百轉欲奔向宮門去尋了梁允翎問個究竟,才見得宮門的檐角,一聲嬌喝卻驀地在耳邊響起。

“曾辛!”

曾辛身形一頓,登時住了腳步,引得來人身後侍衛一番唏噓感嘆:靜宜公主果然還是一如既往,霸氣十足。

靜宜杏眼圓瞪,鼓着一張小嘴,兩手提了宮裙一路疾走,不多時已然沖将到了曾辛面前,曾辛暗暗地咧着嘴嘆苦經,終還是恭敬地行禮作揖。

“參見公主。”

“你膽子不小!本公主吩咐你多大點事,你竟敢在外逗留半月不止,究竟有沒有将本公主放在眼裏!”

“公主息怒。”

“胡鬧!本公主的怒氣豈是你三言兩語化解得了的!”

靜宜言語間,已然伸手拽了曾辛的袖子,返身便往公主殿去。

“跟本公主回宮好好謝罪再說!”

曾辛不防靜宜突然動身,晃神間幾個踉跄,一路跌跌撞撞,嘴裏不停嘟囔着“公主饒命”,身後一幫随侍強忍着笑亦步亦趨地跟上,免不得替曾辛抱屈。不容易進了公主殿,靜宜甩開手,兀自關了大門倚上,似是舒心般地嘆了口氣,整整心情又唬着臉朝着曾辛瞪了過去。

“你是我公主殿的侍衛,回來了竟不知先來知會我,風風火火地往宮外跑什麽?”

曾辛呆立在一旁垂着腦袋,一言不發。

“怎麽,去了趟永安竟連怎麽回話都忘了?”

“臣不敢。”

“臣一回宮便教陛下綁了,才聽了陛下教誨,正準備來拜見公主。”

“胡說,本公主瞧你的模樣擺明了是要出宮去的。”

“本公主不妨告訴你,你若是要去找那個姓梁的便罷了,他前頭剛進宮同王兄回了那些蠱蟲的事,得了好些嘉獎,現下怕是正在花樓裏頭風流快活呢。”

曾辛聽得靜宜忿忿地說了一通,不免驚訝。一來驚訝靜宜說話的語氣愈發沒了女兒家的矜持,連“花樓”“風流快活”也用得得心用手,二來也算是驗證了自己的猜測,青檀的長歡蠱果然發作了,總是氣憤蕭煜塵出爾反爾,大無信用可言,又想着齊叔弘那句“不力倒是未必”一時間心下難安,竟是幹愣了半晌。靜宜眼見他并無反應,伸手于他面前晃了晃,登時又縮了回來。

“完了完了,你去了趟永安,莫非真将腦子弄壞了?”

“公主多慮了。”

曾辛怏怏不樂,連聲調也低沉了許多,靜宜眼瞧着也洩了氣。

“那長歡蠱,真這般厲害麽?”

“是,雖不似蝕心蠱那般狠辣,卻暗道裏損人于無形,着實是個折磨人的。”

靜宜鼓着嘴安靜下來,眼中怒氣霎時教憂懼取代。

“哥哥好生心狠,竟是不念青檀同我好些年的情誼,下這般毒的手。”

“你去了永安,可見着她了?她可還好?”

……

曾辛一時不知當如何回答,卻是靜宜又幹笑兩聲,搔了搔頭。

“本公主又言說無聊之辭了,呵呵,也是,怎麽會好呢,明明什麽都不對勁,怎麽會好呢……”

靜宜扯着尴尬的笑容,眼神躲閃,那雙清透的眼眸裏,已然浸上了一層柔聲的淚。

“公主放心,青檀很好。”

靜宜一汪清淚本已堪堪忍住,聽得曾辛安慰之詞,竟是別無顧忌地哭将起來。

“嗚嗚——騙人,曾辛你騙人!嗚嗚——青,青檀明明就不好,你還騙本公主,她,她……嗚哇——”

靜宜噙着淚抽抽噎噎,連說了幾個“她”字,卻似觸動心腸般哭得愈發傷心了,曾辛眼瞧着她背倚着殿門蹲下,雙手抱膝,哭得一派凄涼,先前的沉着早已飛到了九霄雲外,偏又嘴拙僵硬,再多半句安慰之言也掐不出來,急得連連擺手,又聽着殿門外吵雜之聲漸起,心下一橫也蹲了下來,并不說話,只擡手撫上靜宜愈發低垂的腦袋,不情不願地摸了摸。

靜宜驀地感覺到頭頂上傳來的溫度,迷離着一雙眼擡頭,只見得曾辛正皺着眉頭,一張臉微微泛紅,冷不防破涕而笑。

“你還是那般笨,辛哥哥。”

曾辛動作倏地一滞,思慮一番卻是一抹苦笑。

曾某許是笨不假,可如你這般不過教人摸摸腦袋便止了哭聲的,豈不是更笨麽……

絮絮懵安暮曉鐘,荒煙盈彩烙菁灰,其處帳外,何人不癡醉。

這天下萬千百姓,何嘗不是個個愚頓,便是五十步笑百步,不過是比得誰較誰更蠢笨罷了。從來凡是那些聰慧的,總也逃不過怎樣的好下場,若是如此,便是笨些,又有何妨?

☆、清生(下)

永安,紫宸殿。

有遂祈松松散散地懶坐于殿中黃楊木椅,一手托着精致的杯盞,另一手取了杯蓋有一下沒一下地撇着杯中茶沫,漫不經心的眼神瞅着伫立于素洛畫像前的蕭煜塵,兩人俱不做聲,已然半晌,一旁的小印子垂手而侍,饒是不安亦不敢有何動作。三人便這般僵持着,終是有遂祈沒抗住,一聲刺耳的陶瓷碎裂聲傳來,搖搖欲墜的杯盞驀地打翻,濺了滿地茶水。

蕭煜塵身子一震,卻是一派如夢初醒的模樣,冷着臉轉身,那廂有遂祈容色璀璨。

“臣就是想換個姿勢,換個姿勢。”

蕭煜塵聞言皺起了眉頭,正在收拾的小印子下意識地瞄了一眼,登時收拾幹淨告退,大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勢。

有遂祈大約是太明白蕭煜塵的脾氣,垂着腦袋正欲領罪,卻聽得蕭煜塵冷冷抛下一句:“罷了,你殿前失儀總也不是第一次。”語畢又轉身看畫,波瀾不驚。

有遂祈幽怨着擡頭,不禁腹诽自己後知後覺。

眼前之人正美人當懷,春風得意,近來更是連擺臉色都不常見了,更莫說揶揄自己了,卻是一衆人等一時難以适應,總擔憂他脾氣暴躁乃是娘胎裏帶出來的毛病,不時便會發作回去,終日惴惴不安。

“朕吩咐你的事,都辦好了麽?”

“是,管重派的人日前也該到東殷了,岑泊也已于安城着手準備,當下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萬事之首尚無着落,丞相言過其實。”

“陛下明鑒,以管尚的身手,臣以為,定當如探囊取物。”

“大話。”

蕭煜塵話音剛落,小印子于門外通報之聲驟然響起。

“陛下,靜妃娘娘求見。”

“宣。”

“是。”

有遂祈聽着蕭煜塵淡然發話,擡眼卻見得他嘴角悠悠勾起一抹淺笑,心下不由暗嘆這位靜妃娘娘好大的面子。

“娘娘既至,臣不便久留,臣告退。”

“靜宜莫不是會吃人麽,丞相何至于這般見外。”

清冷的語調響起,扣人心扉,來人随意绾了發髻,其上一支白玉簪子,再無過多裝飾,一身杏色織紗層紋長裙,寬袖敞邊,自然一段仙道韻味。

有遂祈見得來人,竟是一派晃神。

“娘娘言重了,臣豈敢。”

青檀瞧着一向不羁的永安右相竟教自己糊弄得這般拘謹,不免扯了袖子暗笑不已。有遂祈躬身作揖,半晌也聽不得平身之言,正叫苦不疊,卻是蕭煜塵帶着笑意的聲音響起。

“罷了,愛妃莫再唬弄,此番便饒了右丞相如何?”

“陛下金口玉言,臣妾謹遵聖谕。如此,便不為難丞相了。”

“謝娘娘。”

有遂祈謝了恩,仍是知趣地返身退了下去,留下巧笑倩兮的青檀同蕭煜塵一處,一室旖旎。

“陛下同丞相說些什麽呢?臣妾可是叨擾了?”

蕭煜塵正執了青檀的手,二人同坐于小榻上,聽得青檀戲谑的語氣,不住一記斜眼過去。

“你總是話多。”

“不過想着帶你出去瞅瞅,正同丞相商量,總也不是什麽正經事。”

青檀聞言,登時眼神一亮。

“陛下說真的?莫不是糊弄臣妾?”

“朕像是在糊弄你?”

蕭煜塵話音剛落,那廂青檀已然喜不自勝,一個虎撲,猛地紮進蕭煜塵的懷裏,一臉明媚的笑。

“多謝陛下。”

蕭煜塵倒是未曾料到她竟會欣喜至這般模樣,不由得任青檀在懷中胡鬧。

“朕若是知曉你悶壞了,早該帶你出宮了。”

青檀低笑出聲,擡眸詢問。

“陛下想好去哪了麽?”

“嗯,我們去安城。”

輕柔的指尖觸上青檀溫軟的青絲,細細梳理,寂寂然,柔情萬千。

安城,那個原被稱作安國的地方,那個承載了一切的起源與覆滅的地方,終是,要去的吧……

青檀埋頭在蕭煜塵暖融的胸口,眼神瞟向那幅遺世獨立般的畫卷,眸中一瞬閃過一絲陰冷的苦楚。

“嗯,好。”

菁華泠泠,黯榆桐,簌簌合歡盞盞茶。

青檀命人備了一張桐木桌擺于後院,此刻此上正擺了整套茶具沸熱地煮着茶,玢兒自教青檀揭了身份,便也不加避諱,日日沉悶起來,漸漸安生了許多,連玫兒也覺出變化,又念着她膽大,同青檀報上了他們陛下的“行徑”,總是促成了無憂殿一樁喜事,近來竟是連青檀命玢兒近前伺候也不多言了。

現下青檀正同随侍幾人言說蕭煜塵出游之打算,院中登時氣氛活絡許多。玢兒正往茶爐裏添上新茶葉,不妨卻見得青檀瞧着院中嬉鬧的衆人眼中竟是閃過一絲冷意,一時偏了手,白白撒了一把好茶葉。

“玢兒,才誇你近來穩重許多,這就又莽起來了。”

玢兒取了帕子細細将桐木桌擦拭幹淨,甩甩帕子并不回話。

“你這模樣,可教娘娘如何放心将你帶去安城呢?”

玫兒話音剛落,玢兒同青檀幾是同時擡起頭,一臉錯愕。

“娘娘可是也要帶上我?”

“我能帶玢兒去?”

玫兒聽得二人你一言我一語,煞是驚異于此事微薄的認可度,毫不客氣地擺出一臉更為錯愕的表情。

“咦~~~”

語調悠長,深意綿綿。

院中即

第 8 章 初見琉璃

(更新時間:2003-6-1722:27:00本章字數:6185)

森林中……銀白的月光從葉縫灑落,本該是優美而寧靜的,可惜卻讓斷斷續續如野獸般的嘶吼聲破壞了。

“……嗚嗚……嗚……吼……”

聲音來自一棵大樹的基部。此刻正有一團黑色的影子蜷縮在那裏,劇烈蠕動著。不消說,那便是無力抵抗狂性的薩摩了。

薩摩的眼此時已經布滿紫光,臉色一會痛苦的扭曲,一會猙獰的拉扯。嘴裏時而洩漏斷續的呻吟,時而卻發出稍嫌尖銳的冰冷笑聲。

瘦小的身體靠在一棵大樹上,雙手深深陷進樹幹,留下十個觑黑的指洞,詭異的是,指洞中竟飄出一縷縷輕煙,更不時發出“滋滋”的聲響。

“嘻…。叽叽……。嗚……”薩摩的眼睛在紫色與金色之間迅速變換,而随著顏色變換,薩摩的表情也在快樂與痛苦間奇怪地轉換。

極度痛苦地扯緊頭發,薩摩的雙眼爆出血絲,小臉上不正常的紅潮越來越深。

“轟──”薩摩雙掌一揮,強大的能量爆出翻卷,應聲倒下了一大排樹。倒下的樹全都在落地的那一剎那散成好幾截。這還意猶未盡,合抱般大小的黃色光球随即出手,往上疾飛,這一飛出去恐怕不知道哪裏要遭殃了。幸好,此時結界已經架好,光球受阻,在森林上空爆裂。黃色能量無法突破結界,甚至被彈了回來,詭異地下沖,正好迎面打上了薩摩。幸好,薩摩雖然還在迷亂之間,可本能還在,立刻張起護罩,硬生生擋下一擊。但是,這全力一擊豈是這般好對付,只見薩摩蹬蹬蹬地猛退,後腳跟在地上刷出兩道深深的挖痕,最後小小的身軀撞上了另一棵大樹,也撞出了一口鮮血。

這一口鮮血似乎讓薩摩的神智清醒了一些,只見他無力地坐倒,喃喃叫著:“嗚嗚……小白……小黑……。”

他多想無助的哭喊,可是他知道,他不能浪費這些無謂的氣力,他必須保持他的堅強才能撐下去。所以,他轉而向陪他長大的兩只精靈求助。但是就如同之前千百個夜晚,兩個平時聒噪的小家夥,每到這種時候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觑黑在森林中逐漸蔓延……而他體內才剛稍稍平複下去的觑黑也開始擴展他的領土。他已經沒有力氣了,可是不斷湧起的興奮顫抖卻讓他還保持局部清醒的神智十分不安。

“你……你…。生病了嗎?”怯怯的聲音傳來,瞬間打破蓄積而成的黑暗。

男孩倏地轉過頭,布滿紫光的雙瞳閃著噬血的欲望。

那是一個大約四五歲的小女孩,一頭美麗的黃金色長發在夜風中輕輕飄蕩。絕美而清麗的小臉帶來淡淡的寧靜,那雙在月光下晶亮而澄淨的眼睛帶著疑惑。

男孩沒有回答,只是手握得更緊,神色迅速變換,雙眼卻射出渴望的兇光。他應該趕走她,但是他也好想撕碎她。只要撕碎她,他就可以從痛苦中解脫……。

小女孩沒有察覺男孩的掙紮,她小小的身影緩慢卻堅定地靠近男孩。

她只是夢見爹娘,睡不著,出來看看月亮,沒想到看著看著卻聽到叫聲還有轟隆隆的聲響,尋聲找來便發現了一個看起來似乎是發了狂的男孩。

從來沒出錯的直覺告訴她,他是個好人,因為她從男孩兇光密布的眼睛裏看到掙紮也看到求救的訊號,所以她想幫幫他!痛苦的情緒從男孩身上蔓延出來,濃得叫她也覺得悲傷。

“你……很痛嗎?”小女孩伸出粉嫩的小手,想要安撫他的痛苦。

“不要過來!”男孩憤怒地打掉了小女孩的手,看著小女孩驚慌的表情,男孩竟感到一股無法言喻的快樂。

醒悟到這一點,男孩猛地回過神來。惡魔已經出現了嗎?是了,只要有生物存在他的四周,惡魔就會醒得特別快!

看著眼前美麗但易碎的小女孩,男孩,也就是薩摩努力開口警告她:“……快…嗚………快走……”薩摩知道自己已經快要失控了,現在他的心中溢滿了将眼前小女孩撕碎的欲望,他甚至想嘗嘗女孩身上流出紅色汁液的滋味。

多麽美麗而完美的小東西啊!他好想在她身上添上豔紅的瑰麗。

小女孩縮回被打痛的小手,呆楞楞地看著男孩,她已經感覺到男孩需要幫助,但是為什麽男孩要拒絕呢?

見到小女孩沒有離開的想法,薩摩吃力地擡起雙腳逼迫自己離開。

“嗚!”沒想到只跨出一步,薩摩就全身顫抖地倒了下來。

他清楚查覺到心中有兩個極端的想法在拉扯,這種拉扯讓他的雙腳無法如他所願移動。

小女孩看見男孩向前走了一步就倒了下來,一緊張也不管男孩願不願意,小手一伸抱住了男孩。只是女孩小小的身軀撐不住男孩的體重,因此兩個人都跌到地上去了。

見到小女孩跌在自己身上,薩摩一慌,伸手就是一推:“走……”可話還沒說完就猛然發現體內的力量逐漸流到小女孩身上,而自己狂飙的情緒竟奇異地逐漸冷靜下來,這個變化讓薩摩忘記初衷,只詫異地盯著小女孩看。

小女孩見男孩目不轉睛地瞪著自己,呆了一呆,随即像發現什麽似地,推開男孩,退得老遠。

“對不起……對不起……叔叔說…。琉璃不能靠近別人……琉璃忘記了…。對不起…。”小女孩邊說邊退,眼看就要退出這片林中空地。

原來,小女孩也已經發現自己正在吸取男孩的能量。

“不要走………”薩摩開口阻止,他已經發現就這麽一會兒,他的神智已經清醒許多,但随著小女孩遠離他,能量的流出減少了,而那股未知的能量似乎又壯大了。

叫做琉璃的小女孩詫異地看著男孩,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

“你叫…。琉璃吧……你過來好嗎?”薩摩請求道。如果這一切不是他的錯覺,那眼前這個小女孩就是自己唯一的希望了。

“可是…。琉璃會害你……。”小女孩猶豫地回答,她記得每一個靠近她的人都會後悔。

“你不會害我!你可以幫我!快過來!”薩摩急切地道,在小女孩身上他彷彿看到了希望。

小女孩遲疑地看著男孩閃著淡淡紫光的眼睛,她突然知道男孩真的很需要她。于是,她又慢慢的走近。

“我…。我真的可以幫你嗎?”小女孩小心翼翼地蹲到男孩身邊。

薩摩沒有回答,只是将小女孩拉到懷中,如釋重負般地呼了一口氣。沒有錯,他體內漸漸流出的能量和漸漸平緩的欲望都告訴他,這個神奇的小女孩有這種能力讓他無法可治的毛病平緩下來。

小女孩只輕微“啊!”的一聲,并沒有反抗,沒有理由的,她知道男孩沒有惡意。

“你叫琉璃?”薩摩因為體內暴走的能量平靜下來,因此心情顯得很高興地問。

小女孩輕輕地點點頭:“嗯!我叫琉璃!那坦??琉璃!”小女孩軟軟的聲音回答。

“我叫薩摩。”薩摩毫不猶豫地說出自己的名字。

小女孩擡起天真的臉蛋,臉上帶著渴望的光彩道:“那我可以叫你摩哥哥嗎?”

敢情她把薩當成姓了。這也難怪,人類的姓一向擺在名字前面,而其他種族剛好相反,姓氏擺在名字後面。小女孩只見薩摩跟她一樣長的漂漂亮亮的,一時又怎會想到他是別的種族呢?

“可以!”薩摩出奇的不讨厭小女孩這樣叫。

聞言,小女孩甜甜地笑了。

“琉璃是人類嗎?”薩摩又問。精靈人村落的人他都認識,琉璃不是其中之一。而精靈雖然可以變成人類的模樣,但是,沒必要的話,他們還是喜歡精靈的模樣。

“嗯!”小女孩點點頭,随即恍然,急切地問道:“摩哥哥是精靈人?”

“你發現了?”薩摩不在意地問,将稍微挪開的小女孩又拉回懷中。

“因為叔叔說,這裏只有琉璃和叔叔是人類!精靈有翅膀,摩哥哥沒有,所以摩哥哥應該是精靈人!”小女孩眉飛色舞地說著自己的推斷。

薩摩輕輕一笑:“你們怎麽會到這裏來?”所有人都知道中央大陸除了精靈與精靈人之外,任何種族只要來到這裏,生命都會急遽縮減。

聞言,小女孩的笑容消失了,清純的小臉上浮上憂愁。

“因為…。他們不喜歡琉璃!所以爹爹媽媽死了!他們還要把琉璃當妖怪燒掉!琉璃很害怕!然後叔叔就帶琉璃到這裏!因為這裏沒有人會罵琉璃是妖怪,也沒有人會把不喜歡的人燒掉。”小女孩嘟哝地道。小手抓緊薩摩的衣服,顯得有些微微顫抖。

聞言,薩摩的心不由一緊,他想到了自己,他自己何嘗不是妖怪?瞬間,薩摩覺得自己和眼前這位無助的小女孩很像………

“琉璃不是妖怪!琉璃是摩哥哥的天使,而且還治好了摩哥哥的病!”薩摩抱緊懷中的小女孩說著。肯定的語氣像是在安慰她,也像在安慰自己。

一陣沉默之後,小女孩擡起清澈的大眼睛期盼地問:“琉璃真的………真的沒有害摩哥哥嗎?”

“真的!”薩摩肯定地回答。他的眼中已經沒有紫光,金色的眼眸泛著他沒察覺到的溫柔。

“可是……可是琉璃…。吸走了摩哥哥的生命……”小女孩低下頭愧疚地道。

薩摩搖搖頭,一手撫摸著小女孩在月光下仍舊燦爛的金發。

“那不是生命!那是能量!摩哥哥會生病是因為能量太多!所以琉璃幫摩哥哥吸走他們,摩哥哥就不會生病了!”薩摩簡單解釋。

雖然原因不是這樣,但是他相信這樣的解釋會讓眼前這個單純善良的小女孩很高興。

“……不是生命………?”琉璃追問。

“不是!你被那些人類騙了!”薩摩肯定地回答,此時此刻他只想讓眼前漂亮的小女孩展顏歡笑。

薩摩的希望沒有落空。小女孩聞言,的确笑了!笑得甜美、天真,甚至……有些動人!薩摩不禁看得呆了!很難想像這樣的笑容出現在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身上。

看到琉璃這樣甜美的笑容,薩摩湧起了将這笑容占為己有的念頭……

此念一出,薩摩随即沖口而出:“琉璃以後都跟著摩哥哥,讓摩哥哥永遠保護你好不好?”話一出口這才發現,原來,自從小女孩像個林中精靈般出現在自己眼前時,他就想将她留在身邊了!

“可是琉璃也要保護摩哥哥啊!”小女孩單純地讨價還價。

聞言,薩摩不禁笑了:“當然可以啊!琉璃只要跟著摩哥哥,随時都可以幫摩哥哥治病喔!”

“嗯!那以後琉璃永遠都要幫摩哥哥治病!永遠保護摩哥哥!”小琉璃沒有猶豫地回答,許下了這個跟著她一輩子的願望。

沒有人想得到!這個小小的約定在往後竟主導了許多事件的發生。

薩摩笑著點頭,聽到小琉璃發下的“宏願”,薩摩的心是暖的。抱著小琉璃,他突然覺得自己不再孤獨一個人,懷中小小的身體讓他獲得了難得的平靜。

“琉璃今天晚上陪我好不好?”薩摩問。

小女孩歪著頭思考了一陣,衡量了一下,覺得眼前的男孩比叔叔更需要她,于是她肯定地點點頭:“好!”

就在銀白色的月色下,兩個孩子的命運從此有了轉折。

※※※

天明,衆人筋疲力盡地撤掉結界,進入森林看到的就是這副景象。

晨光下,薩摩抱著一個金發小女孩,小女孩白皙的肌膚在陽光下顯得晶亮透明。兩人睡得很熟。老實說,這樣的景象是相當賞心悅目的,但是看在忙碌了一整個晚上的衆人眼中,卻是完全不一樣的感覺。

“我想殺人!”巴蘭這麽說,忘了精靈基本上是不好殺的。

不只是巴蘭,其他人也面面相觑。看著眼前兩個睡得恁熟的漂亮孩子,衆人突然覺得昨夜是一陣白忙。

只不過擔心的媽媽靈珊可一點都不覺得是白忙,她關心的是另一件事。只見她的目光落向兒子懷中的小女孩。

“這孩子是誰啊?”她記得村中沒有這個人。

幾個人聞言全不約而同地搖頭。他們通通不認識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小女孩。珊珊來遲的精靈長老們也表示不認識,只有風長老若有所思地看著這個小女孩。

“她是人類。”風長老斷言。

“長老怎麽會知道呢?人類不可能進入這裏的。”靈珊不解地問。

風長老伸出一只手,小小的旋風就在他的掌中跳動。風長老凝神看著旋風解釋:“風元素說了,它說,森林的另一頭,三天前來了兩個完全沒有魔力的人類。”

真的是人類?!太不可思議了!衆人沒有懷疑風長老的話,只是面面相觑。

這時事件的主角醒了………看到眼前站滿了一堆人。

“你們都來了?!”男孩微微怔楞之後便眨著金色的眼睛道。

“薩摩!昨晚………。”見孫子醒了,海因急忙問,只是還沒說完就被薩摩打斷。

“噓!不要吵醒她!”薩摩輕聲道。

聞言,衆人又是一陣目瞪口呆。一夜沒見,薩摩就變成另一個人了嗎?自從他發現他的問題之後,從來不肯和其他人那麽親近的,包括他的父母。現在,他不僅跟一個不知名的小女孩在一起,還這般護著她哩!

雖然薩摩立刻阻止了衆人的發問,但是來不及了,薩摩懷中的小女孩已經動了動身體,睫毛一陣顫抖……。醒了!

一雙清澈無塵的藍色眼睛随之出現在衆人面前,女孩擡起頭,揉揉惺忪的雙眼。

好漂亮的小女孩!

衆人的心中都這麽想。

美麗而精致的五官、清晰的眉目,最讓人印象深刻的還是小女孩純真而乾淨的藍眸,和那種非塵世的氣質。就像是落入凡間的仙子般讓人驚豔、惹人憐愛。

這女孩是誰呢?她不是精靈,但是精靈人族也分明沒有這般清靈的可人兒……。難道真是風長老說的,是人類嗎?

小女孩驚訝地看著一堆陌生人張著大嘴看著自己,驚呼一聲,躲到了薩摩身後。

“她叫琉璃,是我的救命恩人!”薩摩撫慰地拍拍小女孩的手,迎著衆人疑惑的目光這樣回答。

衆人聞言,都愣愣地點頭。琉璃…很貼切的名字……這女孩的确就像琉璃一般澄淨透明………

一時之間,衆人只知道瞪著眼看著眼前相當養眼的兩個孩子,現場除了清晨的鳥鳴,再沒有任何聲響。直到蒼老的微弱聲音遠遠傳來,打破了奇詭的寧靜。

“琉……璃!琉………璃!”

聽到蒼老的聲音,琉璃驚慌地站起來:“啊!叔叔在叫我!琉璃要走了!”

說著,小女孩怯怯地向衆人點點頭,又看了薩摩一眼,随即轉身離去。

“明天晚上!我在這裏等你!”薩摩對著遠去的小身影焦急地喊道。他很害怕他所遇到的琉璃只是一場夢一個幻影,所以,他一定要再見她一面才能确定。

“嗯!”小小的聲音傳來。

薩摩看著女孩消失的地方出神了一會,才轉過身對著搞不清楚狀況的一群人道:“該回去了!”說著,轉過身就待離開。

“薩~~~~~摩~~~~~~小~~~薩~~~摩!”巴蘭暧昧的聲音傳來。

薩摩翻翻白眼,在心中嘆息。精靈女王驚人的好奇心又發作了。

無奈地看著衆人期望的眼神,薩摩知道他必須滿足他們的要求。

※※※

由于昨晚的一陣忙亂,王儲封诰儀式在衆長老一致同意下順延了一天。

薩摩在滿足了衆人的好奇心之後,也終于有空好好思考一下自己體內的變化。同樣的水池邊,薩摩閉上眼睛凝神細查。

他發現,雖然昨夜琉璃吸走了許多能量,但是奇怪的是,他沒有任何虛弱的感覺,反而覺得精神飽滿!他不知道琉璃身上究竟有什麽秘密,但是她可以幫助他抑制體內那股未知的力量,這點是确定的。

當然,薩摩不會知道,琉璃吸走的是他體內繼承某一股強大力量中所附屬的負面能量。除去了這些負面能量,薩摩對那股強大力量的控制力也會增加。當然,其他能量也會被吸走,但是比起活躍的負面能量,這些能量的流失就顯得微不足道了。

第 4 章 】

敕建白馬寺不但占地廣,周邊風景也很是迷人。

可惜,徐玉敏卻沒有半點賞景的閑情雅興,強忍着身體的不适,她勉力從床上爬了起來,別的倒還好忍,只雙腿間的不适讓她每走一步都忍不住直抽氣。

那個男人是故意的,下了狠力蹂躏她,全無半點憐惜,這還不算,甚至不讓她塗抹藥膏。

她忍!

只要能擺脫他,擺脫這座讓人壓抑的牢籠,她可以一忍再忍。

“她人便在此處了,王妃可要進去?”引路的庵主垂首詢問。

“都下去吧,我有話跟她私下說。”

“是。”

徐玉敏看着面前的兩扇門扉不自覺地吸了口氣,定定心,然後上前用力推開了門。

一股陰濕冷冽的氣息撲面而來,這間禪房想必是被精挑細選用來安置徐大小姐的,室內光線也甚陰暗。

徐玉敏等眼睛适應了昏暗的屋內,然後回身關上了大門。

“誰?”這一道聲音年輕卻透着死寂與絕望。

徐玉敏走到隐在一團暗色中的人影前,這才開口,“據說你是我姐姐?”

垂首癱坐在蒲團上的人霍地擡頭。

這是一張跟自己一模一樣,卻顯得憔悴無生氣的臉,這個認知讓徐玉敏下意識蹙眉。

即使有被認出的風險,可事到如今無論如何都要試一試,她俯下身,湊到徐玉蓉的耳邊道:“我将王妃的身份讓予你,你可敢換?”

徐玉蓉那雙死寂的眼瞬間燃起希望,拚命點頭。吃盡苦頭的她,早已沒了傲氣。

“好,換衣服。”

片刻轟兩個人将身上的衣物全謹過,徐玉敏幫徐玉蓉绾好發式,然後将自己頭上的發飾全數插到她襲髻上,又将自己的藝霞蓉原先的攀披散弄得蓬亂。

最後,她又取出私藏的一點胭脂水粉幫徐玉蓉化妝。

“出了這道門,你就要靠自己了,我想你會知道怎麽做的。”

徐玉蓉沉默地看一眼蒲團上端坐的徐玉敏,然後義無反顧走到門邊,拉開了門,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看着大門緩緩重新阖上,隔絕了外界的明媚風光,徐玉敏笑着阖上了眼,學着徐玉蓉原先的姿勢在蒲團上坐下打禪。

那男人昨夜那樣折騰她,導致她今天的面色有些憔悴,反倒讓她們姐妹的形容更容易瞞天過海。

不知道當龍辰昱知道妻子被調包後會是如何的神情。哈!

禪坐的時間總是過得很快。等房門再次打開的時候,外面的天色已經暗了。庵主和一個內侍一起走了進來,內侍的手上捧着一個托盤,上面有一只酒壺和一只酒杯。

徐玉敏恍然明白這意味着什麽。

內侍尖着嗓子道:“奉太後懿旨,賜徐氏鸩酒一杯,即刻上路。”

看着捧到自己面前的酒杯,徐玉敏微微笑了笑,緩緩伸手拿過了杯子,心中不由得嘲笑自己來到京城後的運氣,真是背到了極點!

看了手中酒片刻,在內侍催促前一飲而盡。

在她痛苦地閉息過去,慢慢軟倒在地後,內侍一揮手,立時從外面進來兩個人将她拖了出去。

閉住心脈禦毒假死的徐玉敏仍能感覺到身體被拖行的疼痛,拖拽着她的人沒有絲毫的憐惜,因為在他們眼中她已經是個死人,就算還未死透,也是不需憐憫的。

徐玉敏第一次感覺到死亡離自己是如此的近,那些泥土漸漸掩埋她的身體時,她甚至有種荒誕的感覺,或許自己已經神魂游離了吧。

躺在冰冷的泥土中,她靜靜地等待着周邊恢複寂靜,然後動功破土而出。

拖着僵硬而疲累的身體,徐玉敏仔細将地面恢複成原先的樣子,然後強撐着一口氣,遁入茫茫夜色中。

在徐玉敏離開後大約半個時辰,夜深人靜的白馬寺後山子裏突然出現幾道暗影,在一處剛剛掩埋了徐玉敏的土堆前停了下來。

“挖。”帶頭的男人陰冷的聲音裏帶着一股恨。

土堆挖開後卻空空如也。

此時夜空中突然閃過一道雷電,照亮了坑前的人,不是龍辰昱又是誰?

看着空無一人的坑底,他笑了,朝其他人一揮手,“将那賤人扔到裏面,既然死了,總要見屍的。”

他的妻子果然不是一般人,只怕當年将她帶走的道姑大有來歷。

一個侍衛将帶來的麻袋打開,裏面的人正是與妹妹互換了身份的徐玉蓉,此時她的穿着打扮跟在白馬寺中一般無二,人卻昏迷不醒。

侍衛毫不留情地将她扔到坑底,然後幾個人将坑重新掩埋。

在他們做完這一切時,雨從天而降。

雨洗涮了原本殘留的一切痕跡。

回到平王府,龍辰昱洗漱之後回到寝房,看着已經重新布置過的床帳、被缛勾了勾唇,被那個賤人沾過的東西他都不會留下。

長得一樣又如何,到底是兩個人,她真以為自己是個瞎子不成?同床共枕抵死纏綿過的妻子如何能認錯?

床下認不出,上了床難道也認不出?世上再蠢的人也認得出。

哼!

他只瞧一眼,聽她咳嗽一聲便知道這是個西貝貨,那身形體态哪裏是他妻子,就連周身的氣度都完全不對。

他的敏兒清秀雅素,骨子裏透着一股出塵的仙氣,讓他恨不得将她揉進骨髓裏,再不分彼此。

想到徐玉敏美妙的滋味,龍辰昱不由得狠狠捶了下床褥。她竟敢真的逃離,她最好祈禱這輩子不要被他尋到,否則……嗯哼!

真是一場好雨!

徐玉敏伸手抹去嘴角的血跡,歪坐在洞口望着外面的雨幕微笑,慶幸自己能尋到這一處山洞栖身。

冷風吹來,讓她不禁打了一個冷顫。

鸩酒而已,以內力封住心脈,不讓毒氣攻心,脫身之後憑她的內力與醫術便可無慮。

從此海闊天空,想想作夢都要笑出聲。

只是,她忍不住嘆了口氣,失去了女子的貞潔到底是件讓人不愉快的事。想到那個男人對她為所欲為的情形,徐玉敏忍不住咬牙,那時的他就是只禽獸。

她咳了一聲,一口血噴出,血溶入雨水散于天地間。

不氣,不能動氣!徐玉敏努力平心靜氣,再次調理內息。

她方才已用內力将毒逼出,只是體內難免會有殘餘,喝幾帖清毒的藥也就無事了。

行功一周天後,她毫不猶豫地沖入雨中。

藉着雨勢潛入山腳下一戶人家,拿了一件衣裳後再次奔入雨裏。

最後,在天明之前她尋到了一處破舊的房舍栖身。

撿了一些柴生起一堆火,将濕衣烤幹,将那衣袍扔入火中看它化為灰燼。

她只從那戶人家取了一件男子外袍,內裏的衣物還是重新購置為好。

只是,腹內空空,外面又是傾盆大雨,頗有些不好受。

尤其是——她伸手按撫自己的大腿根部,被那男人弄出的傷才是最讓她難受的。

這樣的身子狀況并不适合行路,可是,她卻只能咬牙硬撐,早一點兒遠離京城那個是非之地,她便多一分安全。

她并不指望徐玉蓉真的能騙過那個男人,只是今夜之事只怕于他也是始料未及,恐來不及應變,陰差陽錯之下倒讓她撿了個便宜。

太後賜鸩酒賜得真真巧,只怕那男人也只能将錯就錯了。這樣一來,徐家便不會受她出走的牽累,說來還是太後娘娘幫了她一把。

哼,她把本該是他的王妃還給他,怎麽也能讓他不舒服上一陣子,綠帽子什麽的,男人向來是最無法忍受的。

他敢做初一,她就敢做十五!

想到他勃然大怒的樣子,她的心情忍不住雀躍。

火光映紅了徐玉敏的臉,她面上那愉悅的笑靥襯得她益發的清研動人,彷佛暗夜幽暴徒放,星星點點耀人眼。

伸展着四肢癱在幹草堆上,枕着手臂看着紅豔的火光,彷佛身子也溫暖起來,只覺歲月靜好。

俗話說得好……佛要金裝,人要衣裝。

剛剛從試衣房出來的那位藍衣少年很好地诠釋了這一句話,張記成衣鋪的小夥計看着眼前這位俊秀清雅的男子,再回想他方才穿着粗布衣裳進來時的模樣,簡直是判若兩人啊。

最初只覺得這男子模樣俊秀,一身粗布麻衣可惜了他那張臉。但這衣着一換,立時便成為濁世翩翩佳公子,說不出的清秀雅素,溫潤如玉。

這藍衣少年正是徐玉敏改扮,她今日賣了獵得的山貨換銀錢,才到這城中成衣鋪內購了合身衣物換上。

穿慣了道袍,換上男子的裝束于她而言還是很不适應的,但道裝畢竟太惹眼。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假若京中有人尋她,必是以道袍為線索。因此,再不适應,她也是要換裝而行。

将銀錢付了,徐玉敏提着那包舊衣物離開了成衣鋪。

一直到走出那座小城鎮,徐玉敏忍不住回頭看了眼城門。秋日陽光照耀下的城門,讓她想到了入京的那一日,陽光也似今天一般……若她知道一步踏入京城會是那樣一場改變自己命運的婚禮在等着她,她一定會毫不猶豫地轉身離去。

可惜,沒有如果,只有結果。

龍辰昱!

徐玉敏悄悄攥緊了拳頭,牙齒忍不住咬緊。那個男人讓她有種咬牙切齒的沖動,他蠻橫地占了她的身子,逼得她不得不兵行險招。

好吧,事情都過去了,從今而後他們不會再有牽連,他居廟堂之高,而她處江湖之遠,山高水長,永不再見。

摸摸袖袋中的十幾枚銅錢,徐玉敏仰頭吐了口氣。

數日前離京,她身無分文,就連衣服都是偷來的,好不容易在山上獵得山貨換了些許銀錢,此番購置衣物,囊中再次變得羞澀起來。

真是一分錢難倒英雄漢!

難怪師父總是說,錢這東西不是個好東西,可是沒有它萬萬不行。

順着官道,一路而行。

不出十裏,便見路邊有一茶寮。

徐玉敏信步走了進去,要了碗茶喝。

茶寮中南來北往的行人或歇腳,或進食,不一而是,各種消息流散。

“你們知道嗎?聽說啊,青州那邊去了好多武林人士,說是有什麽寶藏在那邊現世。”

“真的假的?”

“這個我也聽說了,寶藏的事是真的,不過聽說是在梁州。”

“不是說在江北的玉鳳山嗎?”

“……”

徐玉敏邊聽邊慢慢啜着手中的粗茶,眉頭微微蹙起,江湖又有藏寶圖現世了啊?

雖然從小在江湖長大,但她一直覺得江湖是個很神奇的地方,從她記事起便聽過各式各樣的江湖傳聞,舉凡藏寶圖、武功秘笈,從沒自江湖中銷聲匿跡過。

師父說得對,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不過呢,師父對于藏寶圖一向情有獨鐘,雖然她每次的藉口都不同,但是目的總是一樣的——必須去湊個熱鬧。

徐玉敏輕抿唇瓣,手握成拳在桌上輕捶,她決定了,去找師父。

只是,這次藏寶圖出現在不同的地方……

徐玉敏擺出三只茶碗,各放在三個方位,然後摸出一枚銅錢在桌上旋轉開來。銅錢最終落在了西北方位的茶碗旁。

徐玉敏揚眉,笑着收起了銅錢,“小二,結帳。”她就到梁州去找師父。

官道之上一輛漆黑雕花馬車平穩地駛在路上,車前車後是一色青衣勁裝的武士,一望便知車內之人不是尋常之輩。

一騎從遠處飛馳而來,在車前十幾步處勒馬停止,馬上武士翻身下馬到車前回話。

“有消息了?”車內傳出一個男人冷沉的聲音。

“是,無雲上人應該往青州去了,最近有太多江湖人趕往那裏。”

車內沉寂了一會兒,然後聲音再次響起,“其他幾處沒有消息嗎?”

“尚無。”

“退下吧。”

“是。”

寬大舒适的車廂內,龍辰昱倚在靠枕上輕轉着手上的一杯酒,眼陣半阖,若有所思。

一個月了,沒有她的任何消息,只打聽到了這個應該最有可能是她師父的道姑的行蹤。

這種進展讓他的心情很不好,他的妻子現在行蹤不明,江湖又是一個亂局,她若有什麽意外如何是好?

雖然,龍辰昱也覺得依他對妻子的瞭解來看,她遇到危險的機率應該也不是很大,但無法掌握的現狀讓他很不安。

“讓其他人盡心,仔細打探,不要放過任何蛛絲馬跡。”

“是。”

她會找那個疑似她師父的無雲上人嗎?

龍辰昱有些不确定,若那無雲上人不是她的師父又該如何?

狠狠一口飲下了杯中酒,龍辰昱心頭略有煩躁。由兄長出頭替他游說父皇母後鑛他出京尋醫,藉此外出尋找逃妻,終究是打亂了他與兄長的原定計劃。

他可以為了兄長裝癡扮傻,可以為了兄長忍辱負重,可是敏兒是他最不能割舍的,他也只能任性了。

想到兄長對他無奈地笑,龍辰昱心裏嘆了口氣,他們一母同胞,他這次确實是重色輕兄了些。

“爺,前面三十裏處便是洛林鎮,天色已晚,我們是否要在鎮上歇一晚?”

“嗯。”龍辰昱答得很敷衍。

一行人朝着洛林鎮而去,終于在黃昏時分進鎮,找了一家客棧投宿。

“後院我們公子包了,将閑雜人等清出去。”

掌櫃看着拍到櫃臺上的那錠份量足足的銀兩,誠惶誠恐,點頭哈腰,“是是,小的這就去辦。”

“吃食要精細些,我們公子用不慣粗糙之物,明白?”

“明白明白。”掌櫃一時多嘴問了句,“可要找人作陪?”通常這種大戶人家的公子出行,總免不了風月之事。

“多嘴。”青衣武士聲音變冷。

“敏兒,為夫抱你進去,你要乖。”

掌櫃看到那位剛剛下車的錦衣公子轉身從車廂內抱出一個人,那人窩在他懷中,面目看不真切,但那一頭華飾足以證明其身份。

掌櫃不由得暗自罵了自己一聲,這可真是多嘴了,人家是帶着夫人出行的。侍衛們護擁着龍辰昱到後院,一進去便将引路的小二趕了出去,各自分派職守,将院子嚴密地護衛起來。

龍辰昱進到房內将懷中抱的假人扔到床上,撩袍在床邊坐下。

看着那假人,他心中惱恨異常。

假人身上所穿衣物乃是按着徐玉敏的身形所做,只是她來不及穿上身便任性地離開了。

果真是山野間長大的丫頭,無知無畏,這李代桃僵的事若被皇家得知,他們徐氏九族焉有活命的機會?

哼,為她費心遮掩這筆帳,他會跟她好好算的。

沒多久,飯菜被侍衛送了進來,龍辰昱移坐到桌畔。

飯吃了沒幾口,又有一名侍衛急匆匆進門。

“爺。”

“講。”

“方才有人投宿客棧,小的看其容貌頗似王妃。”

龍辰昱豁然起身,“當真?”

“是。”

“先不要驚動她,明日上路後再說。”

“是。”

“今晚一定看牢了她。”

“是。”

揮手讓侍衛退下,龍辰昱在屋內煩躁地走來走去。

那個女人……她就和自己住在同一間客棧,待明日确定之後再跟她好好算帳,但願真的是她!

有了念想,這一夜便過得甚是辛苦,輾轉反側無法成眠。

最後,龍辰昱索性起身在屋中枯坐一宿。

天色在他的殷殷期盼下終于漸漸發亮,當晨曦普照大地的時候,龍辰昱暗暗地籲了口氣。

知道自家王爺的心思,随行的侍衛都沒有送早飯進去。

在那位疑似王妃的少年結帳離開後,迅速進去回報給主子。

得到消息的龍辰昱以最快的速度上路,直追那人而去。

不到一盞茶的時間,便在官道之上看到了那個馬背上的身影,只一眼,龍辰昱便眯了眼,帶着狠意吩咐,“攔她下來。”

侍衛們領命飛馬上前,一字排開攔住那人的去路。

馬上的青衣少年挑眉,冷冷道:“不知諸位攔住在下的去路所為何來?”

“你說是為什麽?”後面傳來一個壓着騰騰怒意的聲音,“敏兒。”

青衣少年身子一僵,不敢置信地回頭。

從黑色馬車上緩緩走下一人,陽光灑落在他的身上,益發讓他顯得眉目清俊惑人。

馬上的青衣少年正是易釵而弁的徐玉敏,她認出來人正是她的丈夫——龍辰昱,當朝的七皇子,平王。

龍辰昱慢慢地走到她的馬前,朝她伸出手,冷淡地道:“下來。”

徐玉敏蹙眉看看他,又看看周遭圍住自己的青衣武士,抿緊了唇瓣,垂陣,沒有理會他伸出的那只手,迳自翻身下馬。沒想到未到梁州,就被他堵到。

龍辰昱也不惱她,走過去牽了她的手,便往馬車走回。

當馬車廂門閉上的時候,徐玉敏的心也沉了下去,她以為事情已經了結,卻沒料到他竟然會追出京來。

她的目光不經意地掃過車廂,驀地在一個地方停住,那是一個女子模樣的假人。

龍辰昱的聲音響起,“這是敏兒的替代品,讓本王每日抱進抱出,很溫柔和術巧。”

徐玉敏扭頭看他,還沒來得及張口,就被他塞了東西入懷。

“換上。”

徐玉敏低頭看懷中之物,乃是女子的衣物,從內到外一應俱全。

龍辰昱見她發愣,又催促道:“趕緊換,本王可不想讓人以為本王有斷袖之癖。”

徐玉敏擡頭看他,“你……”

“你不用想讓本王回避,你身上哪裏是本王沒看過的?”

徐玉敏臉色驀地暴紅,羞憤地瞪他。

龍辰昱不為所動,道:“你若不想動手,本王樂意代勞。”

他的目光讓徐玉敏發顫,只好羞澀地背過身去,寬衣換裝。

龍辰昱的灼灼目光落在她的身上,不放過她任何一點動作,梭巡着屬于他的領地,看她不解綁束胸口的布條便要穿衣,冷聲道:“把那礙眼的布條解了。”

徐玉敏暗暗攥緊了拳頭,吸了口氣,伸手去解遮掩她女子身份的綁胸布。龍辰昱見她動作遲緩,索性自己伸手過去幫她。

徐玉敏在他伸手過來的那一剎那忍不住身子一僵。

龍辰昱卻不管她如何反應,飛快地解開她的裹胸布,看着那兩座飽滿玉峰脫去束縛彈跳而出,目光倏地變熾烈。

徐玉敏急急抓了龍辰昱準備的抹胸便要系上,卻冷不防被一只大手奪了那淡粉抹胸,她也被扯入一具寬厚熾熱的懷抱。

她不由得發出一聲輕呼,想要阻止他的放浪。

“別惹本王生氣。”龍辰昱在她耳邊陰沉地低語。

徐玉敏的手停住,在他越來越惹火的舉動撩撥下,帶着微微呻吟與哀求地開口道:“別在這裏……”馬車行在官道之上,周圍還有護衛的侍衛,這讓她情何以堪?

龍辰昱松開雪峰上的一顆櫻桃,伸手去扯她的中褲,嘴裏輕輕哼了一聲,“本王有分寸,你聽話就好。”

徐玉敏此時不敢惹他,怕他真的不顧一切任性胡為。

龍辰昱迅速剝光了她,從那堆衣物中挑出為她備下的貼身亵褲,給她換上。徐玉敏輕咬着下唇,由着他一邊撩撥一邊給自己換衣,一顆心幾乎跳出胸腔。

曾經兩人癫狂纏綿的畫面一幕幕從腦海中閃過,她以為自己已經放下,殊不知點滴在心頭。

為她換上全套的衣裙,龍辰昱的額頭也出了一層細密的汗。

活色生香的妻子就在身邊,他卻不好動她,真是種煎熬。昨夜他盼着天亮,現在他卻盼着天黑。

徐玉敏老實地窩在他懷中,動也不敢動,她太知道此時此刻他的身體狀況了,抵在她雙股間的硬物在叫嚣着渴望。

龍辰昱的頭抵住她的額頭,聲音染了情欲與壓抑,命令她,“把它拿出來。”

徐玉敏順着他的目光看到他兩腿之間,心緊了又緊,終究還是乖順地扯松他的腰帶,将那羞人的東西掏了出來。

龍辰昱在她那雙柔軟細膩的玉手中得到抒解,扯過她狠狠地吻了櫻唇一口,最後在她耳邊惡狠狠地道:“先這樣,晚上再收拾你。”

徐玉敏不由地打了個寒顫,驚懼地擡眸看他。

龍辰昱冷冷地瞪她,“背夫私逃,你以為本王會饒了你?”

徐玉敏頓時垂首不語。

龍辰昱再沒有說話,只是将她緊緊摟在懷中不放。

敏兒,本王終于找到你了……

冬日的天黑得早,行人早早便投宿。

龍辰昱一行人依舊包了一處客棧的院子,不許外人打擾。

自從投宿,徐玉敏便有些心神不寧。

她知道夜晚的來臨代表着什麽,那個男人在車上的舉止再再說明他今晚肯定不會輕饒了她。可她委實有些受不了他的兇狠,但如今人為刀俎,她為魚肉,又該如何是好?

她明明長在山野,活在江湖,怎麽就偏偏踏入了朝廷皇家這樣的深淵?

“吃飯,中午時便沒見你吃幾口。”龍辰昱夾了菜放入她面前的碟內,頗不滿地說。

徐玉敏心中苦笑,如今她哪裏來的胃口?

龍辰昱自是知道她心頭在忐忑不安些什麽,揚眉斜睨她一眼,輕笑道:“你乖乖聽話,本王自不會太折騰你。”

徐玉敏心中一凜,抓緊手中的竹筷,逼着自己往嘴裏扒飯,雖然她味同嚼蠟,食不知味。

只是再勉強自己,也堪堪吃了大半碗便實在吃不下了,只能作罷。

龍辰昱看了看她的碗,微微蹙眉,到底也沒再說什麽。

飯後,侍衛提了熱水進房,倒入浴桶之內,供他們洗浴。

洗浴之後便要上床安歇。

徐玉敏揪着中衣衣襟,望着已經躺在被窩中的人踟蹰不前。

龍辰昱仰躺在膨軟的錦被中,心情很好地道:“如今天涼,敏兒還是早早上床為好。”

徐玉敏咬咬牙,到底還是走過去,脫鞋上床。

龍辰昱看着她放下了厚實的青幔床帷,這才道:“敏兒不會打算就這樣躺下吧,還不除了衣衫?”

聞言,徐玉敏的身子一僵。

“敏兒若不願,不如為夫幫你?”

徐玉敏倒抽了口涼氣,只能咬牙自己動手除了身上衣物。

等她身上最後一件衣物離身,龍辰昱便将她扯進了被窩,一個翻身将她牢牢壓住,俯身便是火熱的吻密密地落下來。

如她所料,他要得兇狠,折騰得她幾乎失去意識,但卻在這一場酣暢淋漓的發洩後,他喘着氣抱着她的身子,在她耳邊溫柔地道:“敏兒莫怕,咱們來日方長,為夫總要為咱們長久打算。”

這話讓徐玉敏的心更沉。

“睡吧,為夫昨夜未睡,現在實有些困頓了,不折騰你了,安心睡吧。”徐玉敏微微松了口氣。

龍辰昱又在她耳邊輕喃道:“等為夫養足了精神,再好好收拾你。”

“……”這男人根本就是禽獸。

龍辰昱恐吓完她,心情舒爽,摟着她放心地閉眼睡去了。

軟玉溫香在懷,果是人生最幸福之事。

徐玉敏卻難以入睡,睜着眼盯着床頂腦袋空空,不知道要想些什麽,又該做些什麽?

回想這些日子的逍遙竟然像是一場夢,她終究沒辦法甩開這個男人嗎?

她不是不想抗争奪路而去,可是他已經找到她,她若真不顧一切地離開,惹怒了他徐家又會如何?

他找來便是沒有認下李代桃僵之事,必也有了因應之策,這種情形下她無論如何都不敢貿然行事。

皇家從來便是讓人畏懼的,人命于他們賤若蝼蟻。

被龍辰昱緊緊地摟抱着,徐玉敏不敢掙紮,唯恐驚醒了他又生事端,只能忍着。

想睡,卻又思緒紛亂。

一直到很久之後,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夢中,一塊大石壓在她的胸口無論如何都推不開,而後有一條吐著蛇信的蟒蛇纏上來舔吮着她的身子,讓她毛骨悚然。

她吓出一身冷汗地睜眼醒來,對上一雙燒着火的星目,見他沙啞着嗓音道:“醒了正好。”

徐玉敏毫無防備不被他猛地挺入,情不自禁“啊”了一聲。

龍辰昱低頭封緘她的唇舌,腰上發力抽送,完全忽視她的抗拒。

這場情事結束的時候,窗外傳來雞鳴之聲。

天亮了!

徐玉敏渾身汗漬,秀發盡濕,趴在枕上喘息,只覺渾身酸軟,只想閉眼好好睡一覺。

龍辰昱伏在她的背上,輕咬着她的耳垂,輕笑道:“為夫可讓敏兒舒服了?”徐玉敏閉目不理他。

龍辰昱也不惱,繼續對她道:“敏兒累了便歇着吧,咱們今日不趕路了。”徐玉敏還是不吭聲。

“又跟本王鬧脾氣啊,本王心情好不跟你計較。”龍辰昱一睑回味地笑着,将她的身子翻過來摟入懷中,輕撫着她光滑的玉背,“安心睡吧,為夫陪着你。”

累極了的徐玉敏也顧不得許多,依偎在他懷中不多時便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