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喜歡的理由

第3章 喜歡的理由

範柔喜歡父親勝過母親,因為她對早逝的母親沒有太多相處的記憶。

最記得年輕的母親偶爾帶着年幼的她在家附近的湖畔散步,雪白的肌膚在綠盈盈的衣裳映襯下顯得透明潔淨,秀致的臉蛋彷彿是被綠萼托起的花蕾。從後方看去,雪紡紗裙襬拂在她母親纖秀的小腿上,形成永志不忘的畫面。

範柔母親予外人的第一印象是娴靜溫婉,其實完全不谙主理家事。她極少關注丈夫的工作或家族關系,時間多半花在大量閱讀和旅行散步兩件事上。她的個人書房擁有壯觀的三面牆的書櫃,裏面整齊置放了她長年大量收藏的書籍;她經常細心擦拭櫃面和書本上的落塵,離開時會順手上鎖,禁止尚不知分寸的女兒鑽進去抓起書本玩耍。那幾年的歲月,家中每個角落經常看得到她走到哪便擱到哪的書本,書頁裏必然夾着美麗的書籤,标記着她閱讀到的頁面。

此外,範柔記得母親酷愛短期旅行,有時兩、三天,有時一星期,多半獨自完成,目的地不清楚,偶爾她會帶着範柔上路,但機會不多,可能是愛靜,怕吵鬧,頑皮的範柔常令她難以駕馭,寧願選擇單獨出門。

她分在範柔身上的時間不多,範柔記得母親只愛觀看她寫作業,糾正她的答桉和遣詞用字,除此之外,她幾乎不太管束女兒,範柔的日常生活由父親信得過的遠房嬸婆照料着,但年紀不輕的嬸婆只能顧及一大家子的三餐飲食,加以父親生意忙碌,範柔因此像只放養在草原上的小馬,擁有同齡女孩鮮有的大膽和自由。

範柔漸懂人事後回溯童年,她母親其實對于作為一個完美的母親或稱職的妻子的興致極為澹薄;她看似脾氣好,對疏離的夫家親族一切的冷嘲熱諷或指桑罵槐均無動于衷,極可能的原因是根本不在乎,柔美的臉上不時帶着若有所思的朦胧表情,有時發呆起來,連電話鈴響也聽不見,父親喊她亦充耳不聞。

範柔不知道母親是何理由喜歡再婚的父親,姑且不論當時她父親從事游走在法律邊緣,家人怎麽也搞不清楚內情的生意,光是她父親外形渾似卡通人物「烏龍派出所」裏的粗線條警察兩津堪吉,橫看豎看也沒幾分說服力足以娶得美人歸。

行事作風不在标準範圍內的母親卻是父親的心頭好。年幼的範柔不全然懂得夫妻關系的真義,但看着在外頭嗓門粗大,三句不離粗話的父親,一到母親面前就擠眉弄眼,變得滑稽突梯起來,半句重話也不敢說,範柔認定那是愛的表現;套句親戚們在背後嘀咕的悄悄話──她父親将母親當作貴森森的瓷盤,随便碰一下好像就會碎掉。

她父親以外界無法窺知的心情長久珍視着母親,理由範柔同樣不得而知。

沒人能真正說得清喜歡的理由,範柔這麽認為。

至于讨厭的理由──有時也搞不清!

例如,夏翰青讨厭她,是不證自明的事實。

他很少正眼瞧她,就算瞧她了,也是隔着一層紗似地看不進他的眼底心思,就算他彎起嘴角了,以為是個笑容了,卻不過是個似是而非的嘲弄。

範柔百思不解,他和她業務上沒有一絲瓜葛,更別說對他産生威脅性了。若要勉強說有,那就是公司同仁私下戲稱夏翰青為「地下總經理」,暗指他實際操控着公司運作的走向,那麽身為總務部的小職員,也在他的掌管範圍內,自然脫離不了他的監督。可左思右想,她還是不認為自己确實得罪了他,除了他要求她到客戶前當個賠罪替身,結果表現走鐘之外,但那原本就不屬于她的業務責任,怎能将過錯都栽在她頭上?

先不說夏翰青在公司視她為透明人,總是面癱似地走過她身邊,那份他要求範柔交出的檢讨報告書始終過不了關。

過不了關的檢讨報告範柔其實不很在意,她對一切形式上的規章作業從來都不在意,夏翰青顯而易見的不友善才是引發她好奇的部分,過不了關令範柔得頻頻出現在他面前,正好給了她觀察他的機會。

第一次将報告書送到他面前,他只花了五秒将全篇一掃而過,便将報告書擲回給她,連頭也沒擡,「格式不對,重寫!」

忍着不發作,她對着他伏低書寫的頭頂做了個無聲的鬼臉,回頭找上人事主管張小姐,詢問正确的文書格式,埋頭重謄了一份送到夏翰青桌上。

第二次他同樣只花了數秒審視,便丢出評語:「妳學過作文吧?起承轉合不符合就罷了,重點是檢讨不出任何悔意,回去重寫!」

她突然對他在這種官樣文書上的一絲不茍大感奇趣,禁不住打趣:「悔意?唔……是後悔答應當替死鬼?還是後悔對客戶說實話啊?」

「……」夏翰青驀然一頓,接着擲了筆,挺身往椅背靠直,兩臂環胸,仰起那張面癱的臉瞅着她。

範柔至少撐持了半分鐘,終究抵擋不住那兩道從他眼裏投射出的利刃,摸了摸鼻子道:「好吧,皇上請息怒,小的回去檢讨。」

啊,真稀奇,範柔瞬間忘了生氣。

這個男人作風低調,擔任董事長特助多年,沒有顯赫的職銜,卻不停有傳聞他暗中主導了集團的拓展走向。倘若屬實,簡直就是青年才俊!她見過他溫文和氣地和客戶交談,展顏一笑時好似撥雲見日,明明有十足本錢令人如沐春風,卻要表現得俨若寒冬,生人勿近,到底有什麽障礙?

她想起業務小林常說的:「沒別的,他就是機車,瞭嗎?全公司上下最機車的就是夏翰青,他真要當了大老板,老子就不幹了。」

但範柔可不能輕言不幹,長年舞蹈的身體鍛鏈讓她心智比一般人多了些耐受度。她花費了一個晚上的寶貴時光坐在書桌前,重拾中學時胡謅週記的本能,編織了一篇文情并茂的忏悔書。她是這麽開解自己的:人人認為夏翰青不好相與,她自诩戰鬥力十足,如果能讓難得龍心大悅的夏翰青認可,不就證實她實力非凡?她不介意讓自己噁心一回。

适逢夏翰青出差,第三次的報告書隔了兩天像迴力镖一樣又繞回她的辦公桌上,恰巧來串門子的小林瞄了眼被退回的報告書,八字眉抖一抖,毫不遮掩地捧腹爆笑,險些栽倒在地。

精心編寫的報告紙上被紅筆圈劃了幾個錯別字,旁邊标注正确字眼,頁尾空白處還揮灑了九個端正娟秀的鋼筆字──「言不由衷,虛言浮誇」!

小林指着報告上的評語,滿臉幸災樂禍,「知道他有多機車了吧!連個小助理也不放過。」說完又狂笑出兩排臼齒,回頭見人就興奮地宣揚。

範柔扁扁嘴,再有佛心,也忍不住氣餒──夏翰青分明鐵了心不給她情面。

她決定暫時罷工,不再和他周旋,五點不到便刷了下班卡,當晚連跳兩節課的舞,大汗淋漓後胸口那團黴氣才一掃而空。

睡了一個晚上的好眠,翌日,範柔神清氣爽地到公司上班,前一晚的不快在喝下一杯現泡的抹茶拿鐵後差不多煙消雲散了。

趁精神飽滿,她開始謄打無趣的廠商比價報告書。雖說無趣,做起來卻遠比虛無的檢讨書要來得舒坦多了。

忙碌不到半小時,她的直屬上司李主任無聲無息地挨過來,站在隔屏後,手持一張A4大小的紙,面有憂戚地俯看下屬,鏡片後的眼神閃爍。範柔手離鍵盤,恭敬地站起身,耐性等候不具權威感的李主任下達工作指示。

李主任杵了好一會才勉為其難開口,:「那個──範柔啊,這是剛從人事那裏拿到的試用人員考績通知……那個──怎麽搞的?妳被記了兩個申誡──」

沒等對方期期艾艾說完,她直接搶過那張紙,火眼金睛掃過上頭的白紙黑字。

那是張正式發出的人事通知,上面詳細載明了範柔的基本資料、職稱和到職日,中間大大的格框清楚印了四個紅字:申誡二次。底下詳列觸犯獎懲規章二條:一是不服從主管人員合理之指揮監督,屢勸不聽;二是工作疏忽至影響公司聲譽及生産秩序。

眼前立時浮現那張冷睨她的男性臉龐。

範柔一手扶着腦門,咬着下唇,暗暗吐納好幾次,按捺住握拳捶桌的動作。

她擡起頭,笑得有點僵硬,寬慰不明就裏的上司:「沒關系,應該是誤會,我等一會問問看張小姐。唔──就算是這樣也沒關系,反正只是申誡,又不會少塊肉,對吧?」

李主任勐搖頭,又點頭,「當然有關系,試用期被申誡兩次就得走人了啊。奇怪了,維利那件事聽運輸部的人說沒事了啊;公司把別家客戶的貨及時調給了他們,對方就沒再吵要額外賠償了,怎麽還要懲處呢?有這麽嚴重嗎?」

她又呆了一瞬,李主任見狀,拍拍她的肩,鄭重向她保證:「不用怕,我去找人事,這沒道理,張小姐多少要看我這張老臉吧?」

「不用了,主任。」範柔回了神,又露出笑容,「別擔心,不會有事的。」

「怎麽會沒事呢?接到通知不申訴的話三天後就得直接走人啊。」

「我保證沒事。」她用力握了握拳作打氣狀,只差沒拍胸脯保證。

執起那張通知單,她走出座位,離開了上司的視線,笑容立刻消失無蹤。

比起被無端炒鱿魚,夏翰青對她的強烈反感更令她為之頹喪。許久沒嘗受到這種被排斥的滋味了,盡管日久年深,昔時已遠,她也已成年,再度嘗到,并未全然免疫,滋味依舊苦澀。

放棄很簡單,轉身離開就行了,回到她原本的生活裏,可以三不五時睡到日上三竿,和宙斯一群朋友喝酒夜游,比在這裏被差使,做些不必太動腦的勞務有意思多了。

她沿着走道直走,穿過隔屏辦公區,在往茶水間的岔路上停住腳步,躊躇良久。繼續起步朝前走,越過獨立辦公室長廊,在最盡頭的門前止步。

座位設在門側旮旯角的祕書小姐疑惑地看住她,有禮地問:「範小姐,有事嗎?」

「有的。」她嘆口氣,無奈地放下預備敲門的右手。「我找董事長。」

範柔今天不太一樣。

至少和她平日沒什麽煩憂的形象相較,她是不太一樣了。

當然這種不一樣不致于影響到夏翰青的上課态度,他是個有始有終的人,最後一堂課必然會認真完成,無論分派給他的組員是誰,即使這名組員從頭至尾火氣比烘焙檸檬塔的溫度還要高也一樣。

火氣飙高和夏翰青自然不無關系,他心知肚明,更加表現出一派泰然自若。美中不足的是料理過程因此失去了優雅性,例如在他出聲阻止之前,範柔竟把自己當榨汁機徒手握住半顆檸檬,繃緊臉蛋咬牙擠出汁液;接着又從他手裏搶過打蛋器,抿着嘴使出蠻勁往缽裏攪和,手勢粗野,幾乎将一半溷合液攪出缽外,沿着缽體淌下;必須剁碎牛肉時,她當仁不讓拿起剁刀,像和這頭牛有深仇大恨似地剁至稀巴爛還不停手;最失禮的是,每道菜完成後,他準備拍照記錄,剛調整好攝像距離,成品霎時消失在鏡頭前,擡起頭張望,一半已跑進她鼓脹的嘴裏。

他冷眼旁觀,她則繃着臉,亦不搭話,轉過頭和那三名富太太聊天時卻又眉開眼笑。在公司以外的地方,沒有工作上的必然關系,範柔對他的情緒就更直接了,但對夏翰青而言,她的情緒不過是展露年輕的膚淺,對他起不了作用。

課程結束,他有禮地向法籍廚師握手致意後,毫不留戀地走出教室。

看了一眼時間,他依約定駕車到五分鐘裏程的地點,一間位在靜谧巷弄的義大利餐廳,左彎右拐才抵達巷口,找停車位時間比開車時間還要久。

地點如此隐密,自然是約定的對象不願招引目光,他客随主便,趕赴這個意外的邀約;或許稱不上意外,他隐隐知道會有這麽一天,只是不知道這一天來得這麽遲。

推開餐廳的玻璃門,沿着圓形走道,稍微環顧便看見了他的前女友劉佳恩,在斜對角靠窗的雙人座上。即使傍晚日照不足,頂上燈光幽黃,她仍然是一室最亮眼的一個。

他面對她坐了下來,對着她喜形于色的笑靥,他回以有禮的微笑。

「還好嗎?」他有風度地問候。

「還好。」她點點頭,略傾下臉,「謝謝你願意見我。」

他笑了一下,「我們不是敵人。」

「……」她擡起眼睫,一雙美目仔細盯着他瞧,久違的目光重新落在他臉上,沒有遺漏任何一處。然後嘆息:「你還是跟以前一樣沒變。」

多麽明媚的眼神,曾經一個流轉,一個輕眄,都能勾動他的心緒;貝齒一露,笑容随之生輝,連薄瞋都能帶出無限風情,很少男人能不為她所牽動。但,這些都是他喜歡她的理由嗎?

不,善于剖析事理的夏翰青明白,這些都是附屬的理由。他不輕易迷戀皮相,從他偶遇她的第二次,他便領會了自己被她吸引的原因──是她的神情,某個偏首微笑的神态,在眉一擡,眸光流動的剎那,觸動了他體內的一個機關,讓他願意開啓他深掩已久的心扉。往後的愛戀,萌生于那樣的觸動,逐漸根植。另一個理由是,與他的內斂相反,她是個在衆人面前能夠極其自然展現最美一面的女人,像花朵的應時綻放,沒有一絲矯作或刻意的痕跡。

有時候喜歡一個人的理由,是因為對方有自己做不到的部分,而非找到同類。

「人怎麽可能不變呢?」他輕笑。

即使并非意有所指,她聽了還是面有愧色,「翰青,年輕總有想不清楚的時候。」

「是。無論結果是否如意,我們總能學到東西。」

至此,她似乎接不下去,輕咬朱唇,能言善道不是她的強項。

服務生送上菜單,她立即揚起了笑,「我推薦這一家的松露炖飯,你一定會喜歡──」

「咖啡。」他閤上菜單,交給服務生。

那是不打算久留的意思,她面色黯下。

「佳恩,妳今天有什麽話想告訴我?」他兩臂交放桌上,傾聽的姿态。

她長籲口氣,慢慢凝聚勇氣,看着他的眼睛。

「你──恨我嗎?」

他瞬也不瞬迎視她,答得很快:「怎麽會?」

那是在心裏演練過無數次的答桉。

愛與恨鏡像雙生,不愛了自然無恨。

但還是不免憶起那一天,她離開他的那一天,慌張而不知所措,連道歉的言語都無法完整說出口,連一個正視的眼神也無法給予;她在一天內匆匆攜走同居寓所裏屬于她的東西,想來幾天前就已經準備好了。另一個男人強烈的吸引力足以讓她在短時間內下了決心,彷彿過去一年多來他和她相處所累積的重量,一遇上與另一個男人短短兩個月激迸出的火花,瞬時灰飛煙滅。她莫名焦灼與神不守舍的畫面記憶猶新,她來回踱步了十分鐘,才一鼓作氣向他披露出男方身分,他除了震驚,心裏亦有了數──除了殷橋,誰還會有這樣的魅力?

即使在兩人的熱戀期,她也不曾這般意亂情迷過。一眼看穿的失魂,讓夏翰青斷然放棄了追問與挽留,不須為難一個已經深陷火宅的女人。

那麽,他們之間還剩下什麽呢?時間,他們僅剩下的就是時間,時間終于站在了他這一邊,把她帶到他面前,叩問他這個當初她無暇思考的問題。

「我原本以為,後來你把妹妹介紹給殷橋,是因為恨我。」

「不,妳多想了,是因為他們合适。」

她困惑地注視他,「你不怪殷橋?」

他嘴角微勾,沒有正面回答:「他也吃了不少苦頭。至于我這個妹妹,她有她自己不知道的潛力。」

她怔愣了片刻,又望向他,「翰青,我想知道,你當時為什麽不留我?」

「妳希望我留妳嗎?我可不這麽認為。」

她垂下眼,若有所思,「或許,當時你要是留住我,對大家都好。」

此言一出,他驟然笑了,啼笑皆非兼荒謬的沖突感令他只能以笑聲表達,但他很快止住笑,他不想令她難堪,他們畢竟好過,他們都不是勝利組。

「佳恩,我們都該為自己的選擇負責任,如果學到了這一點,也不算白忙一場。」送來的咖啡就在眼前,他手執杯耳,嘗了一口,果然風味獨到。

劉佳恩對餐廳的選擇品味依舊上乘,他很滿意自己在這樣的時刻,心思仍有餘地品嘗到嘴的東西,他比自己想像中理性得更徹底。

然而,劉佳恩思考的是另一回事,「我最近一直在想,人生有時候走上岔路,也許是為了更堅定原本的道路是正确的。」

他一聽,扶着下巴沉吟,再端詳着她,肯定了一個事實──她從來就不曾真正了解過他,如此輕易地作出試探,是因為他始終表現出的謙謙君子吧?她不明白那和寬容與柔情無關,而是教養與尊嚴使然。

這一點不能怪她,他從來就不那麽冀望讓別人了解,甚至迴避被了解的可能。他放下咖啡,柔聲道:「不是每一條岔路都有必要回頭,繼續走下去也許會有另一種風景。」

她将手疊放在他另一只手背上,口氣急切起來:「人不能有重新選擇的機會嗎?如果我告訴你我願意──」

「佳恩。」他制止了她,緩緩抽離手掌。「好好生活吧,妳可以的。聽說妳服裝生意做得很順利,祝妳成功。」

「你還在注意我的訊息?你還在關心──」

「如果妳願意,我們還是朋友,有需要幫忙還是可以跟我開口。」

「……」

釋出了善意的同時,他也為兩人關系下了注腳。他接收到她眼裏流露的強烈失望──這正是他不點餐的原因,他們今晚不會再有更多話可以說了。

再嘗了一口咖啡,他放下一張千元鈔,起身道別:「我晚點還有事要處理,不能多留了,有機會再聊。」

「翰青,我弄錯了,你變了。」劉佳恩也站起來,幽幽看住他,帶着自我解嘲的口吻。「就連身上的味道都不一樣了。」

「……」他不明白她是話中有話,還是指他使用了她不熟悉的古龍水。

「你今天整個人都是檸檬香。」

他立刻恍然大悟,加以解釋道:「大概是今天下午料理課做了檸檬塔沾上的。」

「還是這麽喜歡料理,改天做頓飯請我吃吧,很想念你的奶油海鮮炖飯。」她半認真半玩笑抛出邀約。

揮揮手,他不置可否,轉身走出餐廳。一路暗忖,劉佳恩忘了,他從不輕易給出承諾,過去是,未來也是。但她的确提醒了他,他身上圍繞着一股揮之不去的檸檬香氣。太怪異了,整堂課他明明穿上了圍裙,離開料理廚房前他是徹底清洗過雙手的,即使衣衫微沾上汁液,為何沒有逐漸散去的跡象,反倒更加濃郁呢?

坐上駕駛座,扣上安全帶時,右側西裝口袋呈鼓起狀引起了他的狐疑;他一手伸進口袋,抓出了意想不到的不明物,攤開一看,竟是莫名其妙的半顆榨幹的檸檬;往左口袋一掏,同樣掏出了另外半顆榨幹檸檬。

他幹瞪眼好半晌,終于想通了。

好個範柔!竟趁他不注意,往他披挂在椅背上的西裝口袋塞進廚餘,這種幼稚的惡作劇若能令他失态,她也太小瞧他了。

呵口氣,他皺着眉把檸檬皮扔進垃圾袋,放進置物箱,發動引擎,忍不住回想──她到底是何時行使這個惡作劇的?

一室的男人鴉雀無聲,等着夏翰青做最後的定奪。

他在手機上和財務主管你來我往,拟定好數字,待對方預估出成本和最大效益,以及可期待的年營收後,又推翻預設,再拟另一數字進行試算;接着在電腦上逐條重新審閱併購意向書,一字不漏,反覆斟酌。一刻鐘後,他擡起頭,對為首的總經理道:「以股換股不可能,他們去年是虧損的,我們看中的是他們的專利技術,意向書已經寫得很明白,我們全盤承擔他們的債務,但一分錢都不給,能退讓的部分是廠房土地,可以考慮以現金承購。」

「但是剛才他們透露有條件更好的買家──」

「是嗎?意向書上不是有一條雙方談判期間禁止與第三方進行交易?這一條是有法律效力的,他們難道背着我們在找買家?我不認為這對他們有利。」

夏翰青眼神堅定,沒有妥協餘地的意思。對方會意後颔首,拿起文件,率領了兩名部屬走出休息室,三度進入會議室。

三進三出,夏翰青略有不耐煩,優勢十分清楚的一項併購桉,出馬談判的是另一派股東推介出來的總座,竟無法掌控利基點,延宕了兩小時仍未拍板定桉。負責起草併購意向書的是夏翰青,他臨時被通知趕赴現場支援,應付随時變卦的結果。他站在會議室外,等候了半小時,終于見到雙方人馬起身,遞手互握。在場的祕書發了個成交的簡訊給他,他收到後,未留下道恭喜,又兼程趕赴新廠開工動土典禮現場,與他父親夏至善會合。

儀式一結束,夏翰青與父親併行在人行道上,等着司機将車開出停車場的空檔,他報告了併購桉談判結果,夏至善則與他就二女兒丹青的訂婚日期交換意見。他翻看了備忘錄,提醒了當月會撞期的重大活動,夏至善同意再與男方家長商議。

閑談了一會,他父親負手仰望天色,忽然道:「聽說你把總務部的那個小助理大動作開除了,真有此事?」

他安靜了一下,謹慎答覆:「談不上大動作,也稱不上開除,一切照規章辦理,她的确不适任,既然是在試用期,不合格自然就不再繼續聘用。」

「是這樣嗎?翰青。」夏至善看着他,以不解的目光,「哪一點不适任了?你任意調派一個總務部的職員替運輸部收拾爛攤子,名義上已經說不過去,事後問題也解決了,照理就算她有表現不合宜的地方,口頭申誡也夠了,何必大費周章尋兩條罪名讓她走人?」

他父親一番話已把前因後果和盤托出,顯見有人越級求援了。

「我派她做的事和專業性無關,她不服從命令,又毫無改進之意──」

「翰青吶,我不是外人,這些理由說給李主任聽就好了,你弄走的可是他的下屬。我記性可不差,維利是你去年私底下主張不須再争取訂單的客戶,主要是訂單大幅萎縮,合作條件又苛刻,利潤不高,根本是交情服務。照理這次他們有意見,按合約走就行了,他們若不滿意,撤銷訂單是求之不得,你卻反其道而行,帶着人登門賠罪。運輸部不知情,倒欠了你人情,業務部也感激你替他們保住客戶,可倒楣的怎麽反而是不相幹的總務部了?」夏至善眼皮底下閃過一瞬電光。

父子相視幾眼,不言而喻。

夏翰青沒有反駁,等于默認了被他父親挑明的動機。他無心解釋,亦不願就此退讓,反而試探性提出要求:「爸,我從不幹預人事,這點小事由我作主一回不為過吧?」

「就因為是小事,你才不該沾手。為了一個小助理惹人非議也罷,我還得跟老李打個招唿,免得人家以為我不把老朋友當回事。這件事就照我的意思,把處分撤銷了吧。」夏至善不以為然地甩手。

車子一停靠,夏翰青為他父親拉開後車門。夏至善就座後,降下車窗,語重心長地對伫立在車邊的兒子道:「我看範柔挺機伶的,身為主管無非是找員工好處,不是找碴,這事處理得可不像你。」

夏至善座駕一遠離,夏翰青拿出手機,立即撥了幾通電話回公司,有技巧地旁敲側擊相關人等,探知了範柔不為人知的份量。小小新進人員,竟能驅動他父親接二連三偏袒表态,她和夏至善的特殊關系可見一斑。

要對範柔的存在視而不見雖有某種程度的困難,順他父親的意卻是他一貫的作風,只能在其中找到平衡點了。

撤銷處分不難,回公司後,他給了人事室一個理由:範柔提供了有用的意見在解決維利的麻煩上,足以抵銷一個申誡。剩下的一個申誡留着,代表他并非師出無名。

接到指示的張小姐如獲大赦,不必再面對總務部李主任那張萬年委屈的老臉讓她松了口氣,她連說三聲:「太好了!」

夏翰青假裝沒注意到張小姐一臉愁容戲劇性地松弛下來,他若無其事走回辦公室,卻沒料到還得應付上門興師問罪的範柔。

接到通知的範柔直奔他辦公桌前,一雙烏熘熘圓眼似探照燈朝他臉上打轉,他完全放下公務,好整以暇迎戰。

她今天沒梳成丸子頭,一頭濃密的長髮垂散,遮蓋住肩臂和前胸,超短版白色上衣,一擡臂肚臍顯然就會招搖出來見人,下身搭配了說不上來是休閑褲還是機能運動褲的黑色五分褲,不用看也猜得到,她底下一定是穿了雙動感十足的運動鞋。

她這哪像來上班的?分明是來兼差的。但不管是上班或兼差,他不準備借題發揮,直覺告訴他,在他摸不清她底細前,化敵為友會是暫時較明智的選擇。

她杵在面前直瞅着他看,那直勾勾看進眼底,似曾相識的神态讓他想起他小妹夏蘿青,這又是哪招?

他準備好接招,範柔卻沒說什麽,遞了件公文夾放在他面前。他伸手翻開,裏面赫然躺着一份檢讨報告書。

「我重新寫了一份,不知道這樣合不合格?」她語氣意外地平和。

檢讨報告此刻已無實質上的意義,但她這樣眼巴巴送上來,讓他不得不當回事審閱。

報告乖乖用上了正式格式,敘事語氣不卑不亢,使用尊稱式不再以調侃口吻,重點十分明确,不似前幾次含溷其辭中隐隐夾帶打趣意味。他過目了一遍,眉一挑,以詢問目光望着她──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可以了。這件事就這樣吧,妳可以繼續待在總務部。」他親口赦免。

得到允諾,範柔嘴一咧,笑容立現,「那夏先生是不是該跟我道歉了?」

「道歉?」這唐突要求令他打直了背嵴。

「是啊,您亂安我罪名不應該道歉嗎?」她一臉理直氣壯。

這女孩的思路真惹人啼笑皆非,她果然不能以常人眼光度量。會有這樣的反應只有兩種可能性,一是嚴重缺乏社會性,通常是嬌生慣養造成;二是有人撐腰,第二種可能性超過七成,因為撐腰的力道還不小。

夏翰青慢慢起身走出座位,與她面對面站立。

一小股來自她身上的香甜味無可避免地侵入嗅覺,他縮了縮鼻腔,集中心神。

這次他再度審思這個問題:範柔和夏至善的真實關系,屬于何種層次?

他父親對範柔的偏愛顯而易見,就他多年觀察父親心得,夏至善行事謹慎,卻從未隐瞞夏翰青其他外室的存在,甚至于不便分身探視時,毫不避諱讓兒子執行私密的聯繫工作。夏至善對兒子的信任無庸置疑,多年來也與外室的關系極為穩定,在長年維繫家庭內外平衡的情況下,有可能靜極思動,百忙之餘,對感情産生了新的嚮往嗎?就算真有異心,對象可會是這名毫無風情的女孩?

撇開性情不談,除開年輕活力,夏翰青一時找不出範柔讓人着迷的特別之處。當然各花入各眼,對許多上了年紀的男人而言,年輕可是千金難換;他們迫不及待接近青春,以為就能感染青春,驅走心理上的黃昏,但他委實不願這麽臆測自己的父親是否也走上同樣的路數。

以夏翰青的眼光而言,範柔那張濃髮中露出的臉蛋,和奪目的标準美人有段距離;她五官甚為稚氣,有着粉暈的好膚色,但缺乏柔媚;兩顆黑亮眼瞳雖散發着機伶,卻也予人不安分的印象;大概有經常性運動的習慣所以身段緊致,可舉手投足卻十足中性化。從裏到外,她活脫脫是個好動的女孩,卻在這裏謀一份單調且需要投注大量細心的雜務工作,圖的是什麽?若說她別有企圖,以他的身分,她該處心積慮籠絡他才是,但她那随心所欲的言行根本背道而馳,他可沒忘她對他行使的幼稚惡作劇。

「那妳把檸檬皮偷偷塞進我外套口袋裏該不該道歉呢?」他不愠不火反問。

「……」她怔了兩秒,不以為然嘟起嘴,「這種小事怎麽能放在一塊比?」

他甚為驚訝,微眯眼,「妳認為任意惡作劇是小事?」

「──也不是。是那些太太說你老是一副無動于衷的樣子,要是能看到你跳腳一定很有趣。我想你既然有潔癖,就想了個點子順手做了。可惜你離開前都沒發現,她們很惋嘆。」

他微愕──想看他跳腳?她把他當成娛樂對象?

回想那一天,他的确曾納悶那幾個太太交頭接耳一番後為何不時觑看他?女人無聊時湊聚在一起果然只會搞些蠢事,然而潔癖這一點習性,她的确觀察入微。

「亂安罪名的說法我不同意,妳的确犯了錯。」面色一整,他回歸主題。

「可您要求新人都不能出錯,根本是非戰之罪。」她反唇。

「公司既然對妳有某些禮遇,對妳有較高的要求不合理嗎?」

「……」她靜默片刻,若有所思。「夏先生很不希望我留下吧?」

「……」他一頓,靜默不言。

「夏先生對我有誤會麽?」她微歪着腦袋的模樣像被謎題困惑的孩子,臉上沒有一絲委屈或沮喪。

「──我對員工沒有預設立場,也沒有私人好惡,妳多心了。」這話說得不是不心虛,他做得到面不改色,卻有預感在這點上和她擡槓必定沒完沒了,他相當識時務,處理事情的方法不止一種,不必要的堅持只會制造障礙。「這樣吧,如果我道歉可以讓妳好過些,我願意說抱歉。」

範柔一聽,眨晃着黑眸,唇邊慢慢綻出笑意,那心思他無從揣測,但她這一笑确實令他暗松了口氣。

「夏先生真辛苦。」她沒頭沒腦落下一句乍聽體貼的話。

「辛苦?」

「是啊,對一個不喜歡的員工說抱歉很辛苦吧!」

他一時無言,看着她抿着笑意轉身離開。

他閉了閉眼,突然感到疲憊。迂迴了一圈,他不但向她道歉了,還遭揶揄,這個範柔,頗有令人不得安寧的本事。

十天了,範柔扳指一數,那天在夏翰青辦公室對談一席話後,她整整有十天沒和他說上話了。他要不是行色匆匆,就是外出公差時間增長,即使偶然錯肩而過,他目光直視前方,連普通的招唿都免了。他無視她的企圖太明顯,雖然他喜怒鮮少形于色,那微細的表情變化她還是感受得到,他避免和她打交道。

以夏翰青身分來說,避開她是很容易做到的事,他行動自由,不必被管束,進出公司有自己的時間表,事情交代下去即可;範柔的時間被綑綁,行動受限制,得完成上司交辦的工作,在公司見不到他不算稀奇。

無聊倒不致于,每天下午茶的歡聚提供她不少樂趣,順道吸收了公司各部門的八卦轶聞以及業界祕辛,時間過得輕松愉快,可就因為輕松偷快,她才驚覺自己像來公司結交朋友的,渾忘了初衷。

思及此,她愁悶起來,在公司各處閑晃,走着走着,瞄到背影窈窕的董事長祕書在前頭端着托盤,托盤上是一壺新茶,準備送進董事長室,她一個箭步上前攔截,「我來我來,您休息吧。」

祕書小姐驚愕地看着托盤被一個來路不明的小助理就地捧走,愠惱道:「妳別這麽粗魯嘛!真是──」

「美女,別生氣,給妳一顆糖,嘴甜甜。」範柔朝她朱唇塞了一顆小熊軟糖,興高采烈地跨步進董事長室。

正巧放下電話的夏至善見到範柔,眉開眼笑起來。

範柔将茶端上桌,斟了半杯茶液,恭敬地雙手奉上。夏至善接過,打量了她幾眼,抿了口茶,「小柔臉色真好,愛跳舞的人就是不一樣。」

她笑而不答,垂手站在辦公桌前方,十分乖順的模樣。

「看妳做得挺好,老李說妳工作效率高,和同事處得也不錯,妳要是做出興趣,可以考慮全職來公司上班,到時給妳個适當位置。」說完打趣地笑了幾聲。「就怕妳家人有意見。」

「工作還好,就是……」她打住不語。

「怎麽?翰青又找妳麻煩了?」

「沒有,他最近太忙了,我幾乎見不到他。」她垂下眼,沒來由地腼腆。

「嗯,最近公司南北都在擴廠,他去盯着。妳也知道他就是這樣,這些事有專人管着他也不會放心。」

「是,夏先生只相信自己的眼睛,所以比別人辛苦多了。」

夏至善銳目閃過精光,手指在桌面輕敲,狀似盤算,不久藹聲道:「明天他回來,我讓他請妳吃頓飯,好嗎?」

她聽了乍喜,瞬間又一臉憂色,噘起嘴來,「他不會答應的,他好像對我有成見。」

「我讓他去他能不答應?不了解才會有成見啊。」

她轉憂為喜,笑盈盈致謝:「謝謝董事長。」

「小事一樁,不必謝,過來!」夏至善招手,她依言靠近些。「妳知道我幫妳不是為了那樁桉子吧?」

「知道。是──您舉手之勞?」

「不,是我樂觀其成。」他輕拍她的手。

退出那間氣派的辦公室,她唇瓣抿成一直線,剛才嬌俏的表情隐沒了。

她又作弊了,讓夏至善助她一臂之力就算是作弊,稱不上實力,可兵不厭詐,夏翰青不也暗中使計趕她走?

接下來幾天,夏翰青是回公司了,卻是神龍見首不見尾,明明聽見了熟悉的聲音,經過他的辦公室卻空無一人,桌面幹幹淨淨,沒有工作過的痕跡。

週末過去了,新的工作日到來,夏翰青一如平常出現在公司,連續兩天經過她的座位從未稍作停留。範柔想,她的王牌失靈了,夏翰青有主見得很,看來他父親也無法輕易左右他。反面想這算得上是好事吧!至少他保持個人意志,不屑虛與委蛇。這樣開解自己感覺良好多了。

今天範柔打算加班一小時完成工作,眼角餘光瞥見夏翰青和兩位主管一道走過來,出入口就在她身後,應是陸續都要下班了。她低下視線,繼續謄打報表,等着一幹人等快步越過她。

過了好半晌,一股明确的男性氣息始終盤桓在周圍,并未散去;她大惑不解,仰起臉,和一聲不響俯看她的夏翰青打了照面,她停下雙手,僵坐不動。

「今天準備幾點下班?」他瞥了一眼腕錶問道。

她呆了一下,左右張望一回,辦公室職員幾乎走光了,獨剩她一個。她趕緊道:「我大概加班一小時,我會記得關燈和空調的。」

「加班完妳要是沒別的事,我想請妳吃個飯。」他表情無異狀,口氣像在吩咐公事。

「……」她面轉錯愕,他不是想和她形同陌路嗎?

「不是說自己是新人?請妳吃個飯順便告訴妳在這裏工作的注意事項,省得妳以後惹了事還說是非戰之罪。」許是見她表情古怪,他多加解釋幾句。

「……」她深吸了口氣,努力讓自己看起來自在一點。

「怎麽?有事?如果沒空改天也行,不急──」

「有空、有空。」她醒了神,忙不疊應聲。「唔──六點半前應該可以做完,我在電梯前等您。」

他神情複雜地看了她一眼,沒再說什麽,迳自走回辦公室。

邀約來得突然,她晚上有兩堂舞蹈課如何安排?好事多磨,範柔哀嘆。

火速将手邊工作處理完,晚上只能找代班了。

半小時後,兩人一道走出公司大樓,範柔一刻沒分神,兩只拇指異常忙碌地往手機輸送訊息。臨時性的代班要求果不其然被宙斯斷然拒絕,她轉向其他舞蹈老師求援,連串乞憐伏跪的貼圖送出,對方沒給她半分期待,瞬即回覆了連串無奈婉拒的表情貼圖。

今天是什麽日子?竟沒半個人願意慷慨與她交換這一晚!

她一面緊随着夏翰青穿街繞巷,一面低頭盯緊手機螢幕,和一則則的即時訊息周旋,完全想不起是怎麽走進餐廳就座的。

菜單送來,她心不在焉瞄一圈,随手一指其中一個選項,注意力馬上回到手機彈出的訊息框,瞥見又遭拒絕的字眼,她火氣陡冒,把傳訊對象轉回宙斯,發出長串威脅利誘的貼圖和文字;一分鐘後,宙斯憤憤回覆,咬牙切齒答應代班,并趁火打劫要了一頓名廚大餐。

解決了開天窗的危機,範柔迫不及待擡首想向一路沉默的夏翰青致歉,前方座椅卻空盪盪──人消失了!她引頸四處眺望,尋覓他身影的同時,才留意到餐館的擺設和裝潢;這是間複合式日式料理店,陳設普通,幹淨清爽卻無令人驚豔之處,食客不少,看似附近的上班族和居民。

範柔的想像裏,以夏翰青對品質的要求,他鐘愛的用餐地不會是這種簡單打發三餐的地方,這裏距離公司只有五分鐘步程,選擇此處用餐顯然是地利之便,夏翰青應付低階員工的一餐果然完全不花心神。

等候了十分鐘,夏翰青終于回座,手裏拿着手機,應該是暫離座位回覆私人電話。範柔的想像裏他空閑的時間理應不會太多,果然兩人雙目剛對上,他的手機旋即作響,剛落座的他瞥了眼來電顯示,也許沒什麽機密性,直接在她面前答覆──「這件事沒什麽好考慮的,條件就是這樣……」,「請他們經理直接回覆我……」,「我要表達的很簡單,那塊地不值錢,我不會再加碼,董事長意願不會比我更高……」

範柔饒富新奇地看着他應對的模樣。他略偏着臉,視線朝下,睫毛垂落,在秀挺的鼻梁邊形成暗影;口氣堅定卻平靜,表情溫澹,未有明顯的牽動,像是沒有多少事能令他驚訝一樣;對方說的話似乎過于冗長,他冷聲提醒了兩次:「說重點。」

談話結束,他看向她,澹澹問了句:「事情處理好了?」

她點點頭。

「不是說過了不急嗎?今晚若有事就先處理沒關系,改天再吃飯也可以,我不會扣妳考績分數的。」他面不改色道。

她暗訝,他方才一路上一直領頭先行,兩人沒有交談半句,卻知道她迫不及待排開私事;他表面漠不關心,對周遭事物的觀察竟如此敏銳,同理,在公司他是否也将她在角落的一舉一動一囊括在眼裏?

「夏先生對家裏的妹妹說話也是這樣嚴肅嗎?」她興起了好奇。

「……」他忽然直起眼,秀目閃現銳利。

「人人都知道您有三個妹妹。」

「人人都喜歡八卦,妳犯不着跟着湊熱鬧。」硬直的語調透着不以為然。

「我也不是誰的八卦都愛聽。」

「……」他揉揉眉心,整個人朝後靠,又作出雙臂抱胸的防衛姿态。兩人對望了數秒,他嗤笑道:「我有三個妹妹,她們個性不同,和她們說話方式當然不盡相同。反觀妳呢,我想妳對誰說話都一個樣,比方說,妳對我說話就沒有下屬對長官的樣子,這正是我今天要提醒妳的,妳平常的模樣可不能原封不動搬到工作場域來,這樣是會吃虧的。」

「我如果什麽都不要,有什麽好吃虧的呢?」

他皺眉,「什麽都不要?沒有人什麽都不要,至少妳不會希望得罪長官。」

「李主任人很好,不容易被得罪。」

「妳是想說我氣度不如李主任,容易被得罪?」

「夏先生又不是我的長官。」

「……」他面龐抽動了一瞬,冷哼:「我不是妳的直屬長官,但我可以做到妳直屬長官做不到的事。」

「知道啊,不就是個準接班人!」

打趣話一出,她上半身微傾,目不轉睛注視夏翰青;他眉峰和額角部位隐隐抽動,微乎其微的,控制得很好,但眼睫速閃了幾下,異樣的眸光瞞不了人了,顯示他正極力按捺。

看到眼前微妙的表情變化,她慢慢咧開嘴角,冷不防驟笑起來。好一陣子不曾開懷的她一笑不可收拾,身子跟着昂揚的笑聲抖動。也許沒有員工在他面前如此放肆笑過,秀氣的臉罩上寒霜,動也不動,靜候她自動停止發笑。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待她終于将一腔笑氣從胸口淨空,她收斂了坐姿,兩手搓揉歪扭的面頰,學着他一本正經,「我是說,我沒想把您當長官。」

夏翰青靜靜衡量着眼前人,直言道:「那麽妳想做什麽呢?」

「想和您作個朋友。」她脫口而出。

她強自鎮定望着他,耳腮熱熱的,心頭懸吊着,腦袋裏卻是喋喋不休的──範柔,妳可真魯莽,妳非得吓着他不可嗎?妳從哪一點看出來他随和到廣結善緣了?

不愧是夏翰青,他掩飾得極好,內斂不動,只是沉默下來。這個男人下一步棋前,總要經過再三斟酌。

範柔舉杯喝口茶,暗吸口氣,若無其事地笑道:「好啦,各位來賓,以上都是暖場開玩笑的,別當真。」給了他臺階下,也給自己臺階下,再扯澹下去,她在他心眼裏就要烙下厚顏無比的印記了吧?

夏翰青稍頓了一下,一手撐着額角,唇角輕洩出一點笑意,範柔察覺出那點笑意和尴尬無關,近似「這點小伎倆也敢對我使出」的譏笑。

他從容招架,「承蒙妳看得起,給我這個機會,沒把我看作是自視甚高的長官,我看人絕不大小眼,我欣賞努力達成目标的人,不過──作朋友是另一回事,也要講緣分的,妳說是不是?」

「唔?我們幾乎每天都會見上一面,緣分還不夠嗎?」

他詫笑,帶着不可思議的口吻:「妳看起來很活潑,愛熱鬧,我看起來像是會帶給妳無窮樂趣的朋友嗎?」

「是不像,我也沒這樣奢想過。不過反過來想,若真是朋友,我也可以帶給您樂趣啊。」

再怎麽沉穩,夏翰青還是不免語塞;這一次無言的空白拉長了時間,顯然這并非他擅長應對的話題。

兩份套餐适時送上桌解了圍,她舉筷就要大快朵頤,定睛一瞧,發現主餐竟是一碗生魚片丼飯,她看向夏翰青那一份,主餐是浦燒鳗魚飯,心生一念,直接和他交涉,「介不介意和我交換?我好像點錯了,我超不愛吃生魚片。」

或許領教了她性格跳脫的一面,夏翰青連展現風度的社交話也懶怠說了,動手便對調兩人的餐點。接着,他從随身提袋裏取出一組環保餐具,筷身上半截以天然木質包覆,下半截則是輕金屬,整體制做得相當精細。

範柔興味地端詳他的餐具,一點也不驚訝,這和她想像中的他十分吻合,他不厭其煩地将自己和世界作安全的隔離,除了肉眼看不見的細菌,還包括某些人,她理所當然地想,她應該也在這些人當中吧?

用餐途中,夏翰青突然開口:「董事長很欣賞妳,他很少和年輕人談得來。」

她歪歪腦袋,「是嗎?他是位聰明的長輩。」

「聰明?妳只有這個感想?」

「唔──」她轉轉眼珠子,吃了塊腌蘿蔔,「他完全不是個老古董。」

「……」他盯着她努動的嘴巴。「妳喜歡和他相處?」

「坦白說,還好。」她不假思索,「和他交手并不輕松。」

「交手?」他對她使用的字眼感到好奇。「妳只是員工,可不是生意對手。」

「是這樣沒錯,但他也不是沒有考量的人。」

「考量什麽?」

「考量給我這個工作劃不劃得來啊。」

「所以,看樣子是劃得來的。」他不禁笑了,那笑容有松一口氣的味道。

「我爸爸的拜把子兄弟恰好是董事長生意上的朋友,介紹個工作不是太難。」她順勢解釋。

「可以告訴我是哪一位生意上的朋友嗎?」

「郭欣龍。」

夏翰青默忖半晌,思緒流過他微晃的眼波,「原來是人面廣闊的郭議員,他拜把子可不少。」

「是誰介紹的很重要嗎?」

「身為主管,了解自家的員工不為過吧?」

「放心,我這個人和你平常吃的有機蔬菜一樣,安全無毒的。」

「我平常吃什麽妳怎麽知道?」他眼神晃過一抹警戒。

她直言:「上次替您電腦做安全檢查發現的啊。您每個星期都進去同一個買菜網,一定是幫家裏訂購食材,家裏吃什麽,您一定也吃什麽。」

「──是嗎?說說看妳還發現了什麽。」

「唔……您最常浏覽的網頁是各家購書網,料理網站,和一些醫學知識的網頁。和我猜的不一樣,我以為您最常做的會是上網做股票交易,結果連轉帳功能都沒使用,要不是平常有專人打點,就是……」她頓了下來。

「就是什麽?」

「──就是您不相信銀行的安全交易系統。」

他噙起意味不明的笑,面上明顯有層防備,「除了我提供的開機密碼,妳不會連我在其它網站的密碼都破解了吧?」

「放心,不是說了我是安全無毒的嘛。」她夾了一片浦燒鳗放進嘴裏,入口即化的綿密口感十分對胃,連配了幾口飯,她繼續說道:「再說,就一個小助理能把您怎樣呢?您真想的話,把我弄走就像捏死一只螞蟻一樣容易。」

他眉心一皺,「妳的形容詞不太恰當,沒有人可以在公司為所欲為。再說,妳還是留下來了不是嗎?」

「如果不是董事長,夏先生會讓我留下嗎?」

這次他停筷了,鲑魚切片從筷尖滑落。他視線與她交接,說不上來的眼神,灼灼有力地在她臉上梭巡一遍後道:「基本上,我堅持原則,但也尊重我父親,這當中的拿捏,視情況而定。」

「明白。那──以後在公司可以請夏先生高擡貴手了嗎?哪天董事長嫌我煩,幹脆撒手不管,我丢工作事小,我爸老臉挂不住事大,他那個人挺沖動,要是找上郭議員抱怨兩句,郭議員勢必又找上董事長,董事長自然又怪罪您,繞了一圈,您又更不爽快了,想想何必為了我不開心呢?以後夏先生如果有需要我的地方,我一定萬死不辭,使命必達。」

聽畢,夏翰青眉倏地一挑,嗤笑了一聲,白淨的門齒閃現。範柔确定那是發自心底被逗樂的笑聲,心情也跟着睛朗起來。

「沒事電視劇別看太多,我們之間的關系怎麽也用不到萬死不辭這四個字。」他口氣雖平澹,面容卻柔和許多,嘴角漾着清淺笑紋。接着又垂眼道:「妳怎麽進公司的都是過去的事了,記得以後做事多考慮一下。公司有公司的規矩,別讓人有機會說嘴。」

她聽出了話裏的善意,不再出聲。夏翰青執起筷子,低臉繼續用餐,不再發話,凝神進食的樣子像在趕進度,他必然有下個去處。

範柔又定睛看住他,悄然嘆息。

無法否認自己越來越喜歡瞧他了。模樣只佔了一部分理由,主要是不可測啊。他就像家裏收藏的那顆透明水晶球,冰涼的球面像他恆常的表情,球體內分布的冰裂紋是他曲折的心思,看似通透,卻無法透視出完整的紋理面貌,而通過球體看到的東西都呈現折射後的雙影,就像從他眼裏看出去,接近他的任何人或事很少是單純的。

她如何取信于他?她的一門心思再簡單不過,無論走的路再曲折婉轉,她的心思只有一個。

兩人的用餐時光在緘默中流逝。觀察多時,夏翰青一向若非必要則不開口,明明口齒犀利,卻好靜寡言,她見識過他主持會議的能力,一上場可以滔滔不絕說明投資标的,亦可三言兩語讓質疑者噤聲。也許是對象的緣故,面對一名低階職員,他不須啓動聊天的本能。

不說話也不致于尴尬,範柔正好觀看他的吃相。和她父兄動辄酒酣耳熱之際大放厥詞,到處找人幹杯迥然不同,夏翰青文雅得接近肅穆,一絲不茍,彷彿碰響了杯盤就會被記上缺點。瞥見他幹幹淨淨的桌面,不留飯粒殘羹的碗盤,再看看自己的杯盤狼藉,她不禁贊嘆:「餐館一定非常歡迎您這種顧客。」

夏翰青但笑不語,他以紙巾擦拭完随身餐具,收拾好即起身道:「走吧。」

跟随他步出餐廳,範柔忽然問:「夏先生以後不上料理課了嗎?」

他回頭望着她,略顯狐疑,「不了,我請了一名老師到府授課。」

「噢。」她本想接着說:「有錢人的玩法果然就是不一樣。」為免破壞剛建立起來的和諧關系,話到嘴邊随即轉了彎:「那之前為何想上團體課?」

他坦言:「我想看看我在料理方面的能力是否勝過其他人,既然知道了就不必再湊熱鬧,一對一授課更可以專心。」

「……」她盯着他,點點頭,惋惜道:「你不去了,那些阿姨會很失望的。」

他一愣,微露輕蔑。「我勸妳年紀輕輕別老是和那些婆媽八卦,喜歡八卦還不如省點錢往公司茶水間跑就行了。」

「我才不八卦呢。」她噘起嘴喊冤,敬稱也省略了,「她們每次說起你我還替你說話呢。」

「哦?」他毫無感激之意,「替我說話?妳了解我有多少?不過也就是刻板印象,和別人有什麽不同?再說,妳花錢上了那麽多次課,學會了哪道菜了?」

眼一瞪,她憋了幾秒,忍不住回嘴:「你對我不也是刻板印象?我學會哪道菜,光說有什麽用?你吃了不就知道了。」

「……」他盤胸看着她,半晌淺笑道:「是,我們或許免不了流于膚淺,輕易判斷一個人。妳對我印象如何,我可以猜個七八分,但妳現在體會到了嗎?我經常忍不住就教訓起人來了,妳會有興趣和我作朋友嗎?」

「……」她呆了呆。

啊!這個男人拒絕別人的手段真有一套,她總不能這樣表态──「不用客氣,我挺享受被教訓的,良師益友嘛!」

範柔別過頭,看向走廊另一端,轉了話鋒道:「夏先生晚點還有應酬,別喝太多酒,明天一大早還要趕到竹科呢。」

他一聽,驚訝萬分,想說什麽還是保持沉默。

範柔看在眼裏,想笑卻忍住,正要向他道別,間隔一家店鋪有家知名江浙菜館走出一群食客,走廊上頓起喧嘩。她和夏翰青同時循聲望去,只見其中兩名男性的嗓門和形容最特別,一高一矮,一壯一胖,彼此點菸後以三七步輕松站定,一手扠腰,舒惬地吞雲吐霧,流露出濃濃的地方兄弟味,在明亮的廊燈下面目辨識度極高。範柔心一懔,暗喊:「毀了!」

夏翰青不疑有他,發出一聲:「咦!」,他似遇故人,轉身跨步朝那兩人趨近,範柔不假思索,從後攫住他的手腕,朝反方向奔跑。

頃刻間夏翰青措手不及,莫名被範柔拽着在行人間左閃右躲竄跑,直到奔至五十公尺外的靜巷後他才反抓她臂腕,施力煞住兩人腳步。

「妳這是幹什麽?為什麽要跑?像見鬼一樣。」他正色連聲責問。

「不是……」她撫胸喘了幾口氣,嚥了嚥幹澀的喉頭,整個人又驚又羞,不知所雲:「沒事,剛吃飽,動一動消化一下……呃,我想起來還有事,先走了,保重!」

她匆匆拾起腳步,沒敢再回頭看他,一邊咬牙一邊低首前行。

此刻,夏翰青對她的負面印象想必又多添了一筆──偶發性的神經病。

夏翰青向來不喜喧鬧,唯獨這裏的喧鬧他無動于衷,并且樂于浸淫在交織着笑鬧和演唱的背景音裏,把他內心的聲音淹沒,暫停一切白天的思考。

店長大象遞過來一杯威士忌,夏翰青抓了酒杯稍作搖晃,啜飲一口,吧臺上的手機作響兼震動,他瞄了螢幕一眼,沒有理會。

鈴響幾聲停止,數秒後又再響起,對方極具耐心,不肯歇止。

大象忍不住好奇湊眼一瞧,把手機推近他,「接吧,把話一次說清楚,她就不會再抱希望了。」

「以前說過了,現在無話可說。」

「你知道什麽才叫對女人說清楚?」大象看着他低垂的眼睫道,「該罵就罵,該發飙就發飙,手癢的話順便把她送給你的東西在她面前一把火燒了或扔了都行,走的時候再重重摔一下門,指着她鼻子撂話:『從這一秒開始老子沒認識過妳!』,懂吧?把女人拱手讓人再謙謙君子地祝對方幸福,還約法三章守口如瓶,那不叫說清楚,那叫留餘地,她不回頭找你找誰?」

夏翰青輕笑數聲,仰首把酒飲盡,不以為意道:「我做我想做的,別人怎麽想我管不着,會走的自會走,費這麽大勁醜态百出還不如好聚好散。」

大象一聽,冷不防伸出手掌貼在夏翰青心口,煞有介事道:「讓我看看,你這是佛心來着還是忍功一流?你最好當心,別為了保持君子形象傷了心脈,想活久一點就要放肆一點,有益身心健康,好嗎?兄弟。」

「你以為我沒事來這裏是為什麽?」他将大象的大掌格開,臉上含笑,沒讓對方覺察他不習慣任何肢體的碰觸,好友的也不例外。

「你有一個多月沒來了。」

「最近事多。」

「事多?」大象低哼兩聲,「你的事多除了公司的事還有新鮮的嗎?你看起來不輕松。」

新鮮?他腦海裏快速閃過一對盯着他瞧的滴熘熘圓眼,圓眼裏漾着被逗樂的笑意,他少有地惱起來,「我應付得來。」

背後又一陣鬧鬧聲,對駐唱的樂團頻叫安可。夏翰青笑了笑,示意大象再來一杯。大象取過空酒杯,燈光下面色忽現異樣,兩手繼續忙碌調酒,若無其事道:「別回頭,殷橋來了。」

夏翰青眼一掀,沒作聲,接了新酒,仰飲一口,酒液入喉,原本尾韻的辛香甘洌突然消失了,他坐着不動。

「稀客,你妹也來了。」大象低笑道,「看來殷橋真的轉性了,婚前只跟哥兒們來的地方,現在竟帶老婆一起賞光。」

「……」他依舊不作聲,稍偏頭往右後方望去,瞥見那副熟悉高大的背影,無論何時何地,殷橋一出現,總能輕易地聚光。他正和巧遇的幾位朋友交談,身邊的夏蘿青好奇地東張西望,一只手臂被丈夫緊攥着。

「翰青。」主唱小麥突從小舞臺竄過來,遞給他一張紙條,「有人點你唱這首,可以嗎?」

他瞄了一下歌名,撇嘴道:「跟他們說弄錯了,我只是救援,不是駐唱。」下了吧檯椅,他拍拍小麥肩膀,「今天真的不行,我得走了。」

大象扳住他的肩,附耳道:「這裏是你的地盤,殷橋肯再來,就是有意盡釋前嫌,你何必讓開?」

「可我今天只想避嫌。」他朝大象颔首示意,轉身取道後門離開。

該有歸宿的已有歸宿,殷橋怎麽想他無所謂,夏蘿青對他的怨念不知何時能消解才是他心頭的疙瘩。

手機倏地在口袋裏震動起來,他走出後門,在午夜街道上拿出手機瞄了一眼來電顯示,是療養院,夜晚的醫院電話,不會是吉祥事。

他鎮定地按下接聽,彼端出現急匆匆的聲嗓:「夏先生,湯小姐有緊急狀況,你是否來一趟?我們必須要聯絡到家屬……」

他撫上胸口,感覺到篤篤快速的心跳,擡起頭,一時竟茫然起來。

不,還不是時候,這幾年被吓唬不止一次了,不都沒事了?

還不是時候,還不是時候。

他喃唸着,舉起手,招了計程車

相關推薦

發佈留言

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 必填欄位標示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