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第3章

張家之後,陸陸續續又有幾家夫人,來尋周鳴玉做衣裳。

張夫人是五品官,周鳴玉借她結識的夫人,家中也就是五品上下的品級,都指着這個機會,給自己官人與孩子謀個前程。

穿衣醒目,是最簡單的法子。

雲裳坊的掌櫃姚娘子,本就看重周鳴玉對穿着風尚的敏感度,又兼之周鳴玉态度謙遜,技藝高超,故而很欣賞她,從不為難。

見周鳴玉忙碌,還主動指了幾個繡娘去幫她。

雲裳坊的氛圍很好,繡娘之間沒什麽沖突,周鳴玉有了幫手,更是如魚得水。

端王入京前幾日,她完成了所有定單,還挨家挨戶上門,為各位女眷試衣改制,将諸位官眷伺候得十分滿意。

周鳴玉忙了好長的日子,突然閑下來,看見窗口海棠吐蕊,才突然意識到春天要來了。

她瞧着手上沒什麽要緊的活計,想了想,去庫裏挑了一把絹面團扇,回來挑選絲線。

一旁的繡娘瞧見了,笑問:“周妹妹,是誰家姑娘自己不會繡扇子,還特地來尋你做?”

周鳴玉道:“難得閑了,我給自己做把扇子,先前的舊了。”

那繡娘一邊分線,一邊擡起頭轉了轉脖子,打量起外面初初熱鬧起來的春色。

“還是春天好,暖和,喜氣洋洋的。”

周鳴玉手中選了海棠紅,與金線微微混了一道,拿銀針大略比劃了一下,也沒畫草圖,就落了第一針。

等她手裏這面折枝海棠繡好最後一針的時候,雲裳坊內來了個衣着體面的中年婦人。

這婦人入內,問:“不知哪位是周鳴玉、周姑娘?”

周鳴玉不緊不慢将線剪斷,起身來與她見禮:“不知您是?”

這婦人不動聲色打量她一遭,面目含着禮貌的微笑:“我是端王府上的媽媽,我家王妃命我來請周姑娘過府說話。”

她不說原由,叫人心裏沒底,雖滿面溫和,仍不免令人擔憂。

掌櫃姚娘子站到周鳴玉身旁,試探道:“我是店內掌櫃,不知鳴玉做了何事?”

婦人只道:“周姑娘去了便知。”

姚娘子有些不放心,問道:“只要鳴玉一個人嗎?”

婦人稱是。

周鳴玉心裏大概有數,拍拍姚娘子手,道:“姚娘子安心,我安分守己,未做壞事,想來王妃也是找我去問幾句話,不多時就回來。”

王府的馬車就停在外面,婦人讓周鳴玉上車。

周鳴玉反扶住婦人手臂:“媽媽是長輩,請先上車罷。”

婦人受用,卻笑道:“我是府上老仆,周姑娘是客,哪有讓客人伺候老仆的道理?”

周鳴玉這才面露為難,快速上了馬車,又回頭扶了婦人一把。

車輪轉動,周鳴玉問道:“還沒請問媽媽貴姓?”

婦人道:“姑娘叫我關媽媽就好。”

周鳴玉于是笑着叫了一句,見她态度尚好,便知不是壞事,于是故作遲疑着問:“鳴玉是個普通百姓,雖給幾位官眷做過衣裳,卻不曾見過皇家天顏,只恐等下到了王府做了什麽不合規矩的事,自己丢人出醜事小,冒犯了貴人事大。若關媽媽不嫌棄,能提點鳴玉幾句,便是鳴玉之幸了。”

關媽媽見她懂事,這才道:“姑娘不必憂心。王妃今日在府上宴請諸位官眷,見着有幾位夫人和姑娘們,穿衣十分別致。我家王妃本就熱愛此道,特叫來一問,才知都是姑娘做的,便命我來請姑娘過府說話。”

周鳴玉适時做出高興又幾分羞赧的表情。

“是夫人與姑娘們貴氣,才叫衣服添光,倒是鳴玉沾了福氣。”

馬車行到王府門前,二人下車。

關媽媽早在車上提點了她禮儀,此刻想再叮囑她一遍,回頭卻見周鳴玉低眉斂目,行動從容,禮儀到位,半分都沒逾矩,倒像是高門教養過的一般。

關媽媽只道周鳴玉聰明,心裏踏實了些,引着她往後院走。

途中經歷一片假山園林,周鳴玉耳尖,隐約聽到那邊有男聲說話。

“咱們幾個今日難得齊聚,倒是八郎怎麽回事,貴人事多,此刻還不來?”

“他既答應了要來,自然會來的,許是臨時有事絆了腳,要晚些。”

關媽媽也聽見了,回頭對周鳴玉道:“今日前院也宴請了男賓,周姑娘若要行動,且尋個侍女帶路,以防不便。”

周鳴玉稱是。

她們腳步加快,走過了假山。

另一側,楊策回頭,看見影影綽綽的林木之後,走過一排人影。

約莫是仆婢罷。

他未多想,回過頭來。

周鳴玉到的時候,端王妃正坐在內廳,與身邊幾位年齡相仿的命婦及官眷說話。

周鳴玉快速瞥了一眼,張夫人等幾位夫人倒也在,只不過僅坐在下首賠笑,沒有開口的機會。

她收回目光,撫裙下跪,叩首行禮,行動從容大氣。

她離開了上京八年,但那些做過十餘年的禮儀早已刻進骨子裏,此刻重新拾來,有些陌生,卻仍舊還十分流暢。

端王妃見她儀态不錯,便有些好感,叫她起身。

一旁有位高品官眷道:“姑娘莫要緊張。今日席間,見你與幾位夫人制的衣衫款式特別,頗有巧思,我們新奇得很,才遣人去找姑娘來,想見上一見。”

周鳴玉始終垂首,并不冒犯:“民女制衣為生,談不上什麽巧思,是各位夫人氣度卓然,才襯得衣衫矚目。夫人謬贊了。”

端王妃笑道:“姑娘自謙了。吾年輕時,也愛在衣衫首飾上留心,女子品性高潔,平時愛打扮些,不算什麽。”

官眷們紛紛稱是。

端王妃道:“吾瞧張夫人那身衣裳,袖口十分規矩,雖瞧着寬大,卻不礙于行動,繡樣也新奇,春天裏瞧着神清氣爽。吾有一件外袍,正巧是衣袖不便,總不愛穿,今日你既然來了,吾也不勞動旁人,就與你拿去修改罷。”

端王妃愛好之一:喜華服。

一旁有官眷道:“這可是周姑娘的福氣,周姑娘可要仔細用心。”

端王妃擺手道:“哎,你如此說,倒叫這丫頭緊張。”

周鳴玉沒接口,連忙跪下叩首:“王妃這般看得起民女,是民女三生之幸。可民女雖愚鈍,卻略有耳聞,王妃服制均有規定,不可擅改。民女不過一民間普通繡女,不敢自大,為王妃改衣。”

廳中安靜了下來,命婦官眷們緩緩對視兩眼,倒見端王妃的面目板起了半刻,又忽而笑了出來。

“倒是個懂規矩的。”

周鳴玉吐了口氣。

這位端王妃早早便随端王去了封地,只是因陛下兄弟情深,常随端王回京小住。

周鳴玉略略知道這位王妃的秉性,她私下不愛保持那些端莊的姿态,脾氣也算溫和,對下寬厚,但也常喜作弄旁人。

她位高權重,半分不曉得,自己那一點捉弄的趣味,落在普通的百姓或者奴仆身上,也有可能變成滅頂之災。

端王妃愛好之二:小作弄。

端王妃再次命她起身,瞥見她腰間別的團扇,道:“你這扇子,可是自己繡的?”

周鳴玉将扇子取下來,雙手平舉出去:“回王妃的話,這是民女自己繡着玩的家常東西,不算什麽。”

關媽媽意會,取了扇子遞給端王妃。

端王妃撫了撫扇面,才見這原是雙面繡制,圖樣卻并不完全相同。用線也有講究,扇面微轉,便有流光滟滟,仿佛春風拂枝,好看的緊。

但她線又劈得細,雖知是層層鋪就,扇面卻并不突兀,仍顯得輕巧不已。

扇柄上的流蘇更是小巧思,一個小小的玉墜子,雖不是什麽上等貨,卻刻着個活靈活現小兔子,下面墜着三色綠縧,難得的是不顯雜亂,反倒生機勃勃。

端王妃喜歡這些新奇的小玩意:“這扇子做得倒巧,你們年輕姑娘家,用着俏麗活潑——周姑娘如今多大了?”

端王妃愛好之三:牽紅線。

周鳴玉道:“民女今年已二十了。”

端王妃挑了挑眉,原想着她瞧着年輕,又是未婚女子的打扮,應當也就十七八歲。

她問:“姑娘不曾婚配?”

周鳴玉道:“家中父母早亡,民女幸得東家收留,脫了奴籍,只想好好做工,報答東家,未想婚配。”

端王妃道:“你倒是知恩圖報,可你那東家,怎麽也不為你想想。來日叫吾見着繁記的大東家,非要說說她不可。”

周鳴玉連忙道:“東家平日對我們十分關心,并無疏漏之處。是民女自己不肯。”

端王妃笑了笑:“罷了,你們這些姑娘家,有緣到時自有好福,何必旁人多言。”

她又吩咐關媽媽:“吾瞧周姑娘手藝不錯,你且帶她去,給吾制個香袋扇面之類的物件,也讓吾趕趕這上京的風尚。”

關媽媽稱是,帶着周鳴玉出來。

漸遠了,命婦官眷們奉承端王妃風姿的話也遠了去。

關媽媽引周鳴玉到後院,道:“王妃一貫對些新奇玩意兒感興趣,這回見姑娘手藝,是真心喜歡。姑娘也莫要緊張,我與姑娘拿兩匹料子、兩把扇子,再将常用的花樣冊子給姑娘拿去,姑娘只管撿時興的花樣做來。只一點,要顧忌王妃身份,不可失之輕浮。”

周鳴玉稱是。

關媽媽開了庫房,帶周鳴玉進去。

她也并不武斷,自己取了些料子,問周鳴玉哪種合适。

周鳴玉口中稱豈敢,選了幾個,又與關媽媽商量着,定了花樣配色。

關媽媽滿意于她的謹慎,命人将東西裝上馬車,送周鳴玉回去。

“周姑娘不必着急。繁記做了幾年皇商,送來的東西沒有不好的,我們王妃之前也沒少向你們大東家伸手。先前府上用的東西裏,未必沒有姑娘做的,如今這回也不過是中間少了幾個人的手罷了。姑娘只管仔細做,不必趕日子。”

周姑娘稱是,謝過關媽媽,這才回到雲裳坊。

王府湖邊水榭裏,酒過三巡,文章寫過幾篇,刀劍比試過幾輪,才終于湊齊了人。

其中一人斟滿酒,笑着迎上去,道:“八郎來遲了,罰酒三杯!!!”

楊簡身上仍穿着深棗紅色的官服,接過侍從遞來的熱帕子擦了擦手,自有人服侍他脫去外頭大氅。

他将帕子扔回漆盤上,道:“我是為公事,才晚了這一時半刻,你倒是借此故意來灌我酒?”

這人便笑道:“世子爺,我說什麽來着?八郎在外頭是黑面閻王,見着哥哥們,照樣愛找借口躲酒。”

端王世子原之璘坐在一旁笑,舉杯道:“八郎,我難得回上京,你來遲了,如何都說不過去,快喝。”

滿座哄堂大笑。

卻聽門外有個脆生生的清泠女聲開口道:“好哇!我就知道,你們又要灌楊八郎的酒!”

端王獨女原之瓊搖着團扇走進來,笑眯眯地把楊簡面前那杯酒拿開。

“楊八郎,這回可是我救你,不謝謝我嗎?”

原之璘失笑道:“臭丫頭,八郎是你兄長,誰教你這樣沒規矩?”

楊簡從善如流,同原之瓊道:“多謝小郡主。”

原之瓊舉起扇子,捂着唇咯咯笑:“瞧見沒?”

楊簡垂眼瞧見她手裏的扇子,素素一個淺水碧的扇面,細細一束折枝海棠,動起來浮金掠影。下面一個小兔子玉墜,小巧可愛。

他不由得一怔。

他的思緒突然靜止,然後一瞬間抽離回許多年以前。

多年以前,那個安靜又溫和的春日傍晚,謝惜在府門前憋不住滿面笑意,忍不住拿手裏的團扇去擋。

他透過那道折枝海棠打量她。

她手裏撚着扇子下頭的兔子玉墜,從海棠團扇後頭露出一雙狡黠的眼睛。

“那說好了,你明日早些來接我。”

那日楊簡去晚了。

這一個輕易的約定,再也沒有實現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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