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章 他站在高處低睨着他的籠中鳥……

氣氛一時有些尴尬。

音晚自顧自地蕩着秋千, 六幅的郁金裙擺順着藤架飄下來,被風揚開,是一副花色绮麗雪海香濃的旖旎刺繡, 映着朝霞, 美得像是一團幻影。

陳桓站在她身後, 靜靜看着她那纖細婀娜的背影,驀地有些心慌,生怕下一刻她會化成煙霧,消失在自己眼前。

他想, 陛下會不會有時也有這樣的恐懼呢?

他及時止住自己翩飛的思緒, 使勁搖了搖頭, 試圖把那些不該有的遐思甩出去。

看了看天色,陳桓走上前,道:“您還有沒有別的想去的地方, 臣都帶您去,時間寶貴, 這裏也沒什麽可看的。”

這話說出來, 就像有人在後頭追趕他們一樣。

陳桓怕再讓音晚心情不好, 遂又加了句:“這地方枉死者多,陰氣重,娘娘這樣的女子不宜久留。”

音晚緊攥住藤蔓,秋千慢慢停下來,歪着腦袋認真思索了一番,道:“我聽說長興坊的百戲很好看, 俳優合奏歌舞,魚龍雜戲,熱鬧非凡。”

陳桓本極不屑于這些享樂消遣, 覺得是淫靡之風,誘得長安世家公子醉眠溫柔鄉,全然失了報國之志。

但看着音晚晶亮的雙眸,鬼使神差的,他點了點頭:“是挺熱鬧的,這就去吧。”

路上兩人安靜坐着,不知怎麽的,說起了從前的事。

陳桓的兄長是昭徳太子的伴讀,當年陪奉左右,既有君臣之情,又有袍澤之誼,是獨一份的心腹近臣。

後來出事,他兄長一直守在昭徳太子身邊,太子飲了鸩酒,他往裏添了點水也跟着去了。

但就是這樣,謝家也不打算放過,向世宗皇帝請了旨,以謀逆黨羽的罪名,将陳家男丁斬首,女眷流入樂籍。

陳桓道:“是烏大哥救了我,他得知消息,火速去我家,買通抄家的官差,只把我救了出來。那時我年紀小,不招眼,官差在簿記上一筆,說我突染急症夭折,謝家也沒拿個孩子當回事。”

音晚安靜聽着,神色怔怔,好半天才問:“那後來呢?”

“後來我就跟大哥們四處躲藏,從長安一路北上,躲去了突厥,在那邊住了幾年,待風頭過去一些,我們便僞造好戶籍和路引,回來了。”

“再之後就遇上了常先生,他提議讓我們和被關在西苑的陛下聯手。”

陳桓追憶往事,生出些許感慨:“都說是我們輔佐了陛下,但也是陛下成全了我們。若沒有陛下運籌帷幄,我們也不過是一群烏合之衆,那些駐守的兵馬大半也是趁鎮壓藩将作亂時招募而來。”

“其實,陛下之所以看上去很需要我們,是因為他剛登基,時局不穩,群狼環飼,善陽帝留下的爛攤子太大,他需要心腹供他差遣。憑他的本事,至多一兩年,甚至用不了這麽久,他就徹底不需要我們了。到時候,他要怎麽對我們也全憑良心。”

音晚發現,蕭煜身邊的人,哪怕是最親近的人,都沒有辦法去足夠信任他。

他明明那麽睿智,那麽強大,卻偏偏讓人不敢全心意去依靠。

這一點倒是越活越回去了,甚至不如十一年前的他。

音晚道:“那說說伯暄。”

一提起伯暄,陳桓的眼睛倏然亮起來:“其實伯暄這些年沒跟我們在一起。烏大哥說我們目标太大,謝家如此神通陰毒……”

他猛地住口,小心翼翼看向音晚。

音晚面上半點波漪都無,只道:“接着說。”

“萬一被謝家人找到,必會對我們下毒手,所以就将伯暄托付給常先生,藏在鄉野間,我們隔三岔五會去看一看他。”

這便對上了,陳桓雖然自謙是烏合之衆,但這些人可是昔日太子近臣,浸透文墨的世家出身,文韬武略,若是近旁教導,伯暄必不會像如今這般平庸。

也許那個時候他們并想不到有一日伯暄會被送上那個位子,有那麽沉的擔子要肩負,朝不保夕的歲月,還是保命最重要。

馬車在交談聲中停了。

這個時辰還不是長興坊最熱鬧的時候,零星見着幾個伶人在街頭雜耍,搬弄石臼、大盆器置于掌上跳弄,腳下帶竿,翩翩舞影。孩子們圍着轉悠,吟詠着朗朗上口的歌謠。

音晚蒙着薄紗,與他們追逐嬉鬧了一番,從袖中取出早膳時自己沒吃的荷葉餅,用油紙包着,分給他們。

陳桓看着她,像一只翩跹的蝴蝶,眉眼彎彎,靈巧又活潑。

或許她本就是這樣的女子,出身世家,生活安寧優渥,父兄寵愛,容顏靓麗,身邊總有才貌雙全的郎君被她吸引,若一切正常,她可以從中挑一個最好的,嫁過去做當家主母,呼仆喚婢,與夫君舉案齊眉,過着安穩順遂的日子。

她的夫君沒有天子的尊貴,但必定是溫柔體貼的,她那麽聰明,那麽靈巧,自有一百種法子讓夫君聽她的話,後面還有家世倚仗,自然無人敢欺負她。

可如今,這一切都只是夢了。

他看着音晚自人群裏緩緩而行,走到賣藝的伶人身側,伸出手輕輕摸了摸被颠在手裏的石臼,隔着一層薄薄的紗,綻放出燦爛又滿足的笑容。

他突然想起了當年抄家時,家裏的姊姊妹妹。也是花朵般嬌養起來的,明媚活潑,一朝突逢災禍,各個驚慌,昔日精秀的鬓發亂了,珠釵散落,渾圓幽亮的珠子被抄家的官差來回踩着,碾成了泥。

後來陛下得勢,派人去勾欄裏替他尋過,這麽多年過去了,又是魚龍混雜的煙花之地,早沒了音訊。來來回回找了許久,只得了一個姊姊的消息,說是前些年被一個做胡商生意的商人贖出去做填房了。

再往下找,便什麽都沒有了。

這是血海深仇,他曾經一度以為怎麽報都不為過,可這仇報着報着,卻覺得做錯了。

仇是該報的,但要報在手上有血債的人身上。誰害了他們,就去砍誰,而不該帶累無辜。

若要牽連無辜,傷害婦孺,那同他們所憎恨的謝賊又有何差別?

難不成這十年他們向人尋仇,再過十年,旁人還要向他們尋仇。

昭徳太子最是敦厚仁善,他地下有靈,怕也不會瞑目。

況且,這世上本就沒有不透風的牆,他疑心陛下早就開始猜忌他們了。

皇帝陛下的心思那麽深,就算猜忌了,若不想叫他們看出來,他們必定是丁點兒也看不出來的。

可陳桓卻察覺出來了。

若是正經論,他和慕骞故意疏漏防守,放走了皇後,該以重罪。

可陛下只不輕不重停了他和慕骞的職。

慕骞那愣頭青還沾沾自喜,覺得躲過一劫,殊不知,這是要秋後算賬的架勢。

他們牽着昭徳太子,陛下為了英靈,不會随意處置,必然會把事情查個清楚,尋出來鐵證甩到他們跟前,再該砍頭砍頭,該流放流放。

唉,他們死就死了,伯暄可怎麽辦?

陳桓正兀自憂愁,音晚又不見了影。

他忙撥開人群去找,見她停在一個攤子前,遞給攤主幾個銅板,換來一個大油紙包,裏面盛着熱氣騰騰的畢羅,是一種帶餡的糕餅。

音晚一個都不吃,全塞給陳桓,唇角勾起淡淡的弧度:“謝謝你,我們就走到這裏,你回去吧,我不能連累你了。”

說罷,她轉身走進了人群裏。

陳桓自覺能做到這個地步已是盡力了,他也沒有能力再為她做些什麽,只是不放心,還是遠遠跟着她,想看看她要去哪兒,幹什麽。

日光熾盛起來,街上人也多了,有為生計奔波的大人,有嬉笑玩樂的小孩,音晚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直奔城門而去。

但陳桓很快發現,她去不了城門。往北走,會有人來攔她,不說話,也不抓她,就是把她攔下,不許她再往前。

她不生氣,調轉個方向接着走,可走到一定距離,又會有人出來把她攔下。

不管接下來往哪個方向走,都會遇到相同的情況。

沒有兵戈劍影,沒有栅欄防駐,無形中劃出了一塊四四方方的土地,她只能在有限的範圍內游游蕩蕩,像只被圈養的鳥雀,允她出來舒展下翅膀,吸幾口新鮮氣,卻不許她跑得太遠。

陳桓看得難過,同時也反應過來了,他四下環顧,終于在不遠處的瞭望臺上看見了那熟悉的身影。

玄錦華服,玉帶銅鈎,闊長的袖子垂曳在地,身形挺拔而颀秀,穩穩站在高處,低睨着他圈養的籠中鳥。

陳桓的手抖了抖,有種涔涔寒意漫然爬上脊背。

音晚走累了,彎身坐到街邊石階上,看着往來人流如織,托起腮,微微嘆了口氣。

身側撩過一團影翳,一個滿身脂粉味兒的男子笑呵呵湊到近前:“姑娘,你獨自坐在這兒做什麽?是沒地方可去嗎?”

音晚擡頭瞥了他一眼。

像這種油面粉氣的公子哥兒,長安裏多得是。

她沒耐煩道:“離我遠點,這是為你好。”

那男子自然不肯走,目光流連于她蒙着面紗的臉,笑道:“你若是沒地方去,那便跟我走,我自有好去處……”

話音被凄慘叫聲打斷,音晚看過去,見這男子被人擒住肩膀,向後一扭,重重摔打在地。

她只覺渾身血液透過四肢百骸驟然湧上頭頂,霍得站起來:“西舟哥哥!”

音晚的思緒有一瞬遲滞,但很快反應過來,她如臨大敵般環顧四周,神色倉惶,幾乎快要哭出來:“你怎麽這麽不聽話!不是不讓你出來嗎?”

嚴西舟将那浮浪子甩開,上前一步,道:“我帶你打出去,殺出去,即便最後敗了,也算努力過了,我不想做個龜縮的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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