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這回兒她是真跑了……

他貼了絡腮胡子, 臉上滿是褶皺,唯有一雙眼睛清澈有神,是熟悉的光彩。

音晚輕輕在心裏叫:西舟哥哥。

內侍宮女們擁簇上來, 以榮姑姑為首忙來查看她是否有恙, 西舟便作勢松開了她。

他一身僧人裝扮, 半舊石青袈裟,羅漢鞋,剛才露出的那一株惠蘭是繡在裏面亵衣上的,此刻已被他掩在僧袖之下, 半點端倪都看不出。

音晚心想, 這些日子旁的不敢說, 僞裝的功夫是越來越至臻化境了。

榮姑姑讓小宮女們給音晚擦頭發、披狐氅,轉過頭來向嚴西舟道謝:“多虧了大師,不知大師法號為何, 我好上禀聖聽,為大師請功。”

嚴西舟那掩在絡腮胡子後的臉頗為高深, 如觀音座下的淨水妙蓮, 淡泊名利, 不染塵埃。

他道:“出家人慈悲為懷,怎可協恩圖報?只是,我有一句話想向女施主說。”

音晚腹诽:有模有樣,瞧着像是演上瘾來了。

但她面上絲毫為露,圍着狐氅打了個噴嚏,鼻音酣重地說:“大師請講。”

嚴西舟道:“《楞嚴經》有雲, 七處徵心。貧道卻認為,心不在身外,此身若不得保全, 不被珍惜,那心又在何處?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管女施主心裏多麽苦悶,斷不能去傷害自己的身體。可知身不光是心的依托,更是希望之所在。此身不滅,才會有無限可能。”

她鬧了許久,折騰了許久,人人都以為她任性妄為,卻終于有人說出了她的心事。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音晚突然覺得,其實她從前根本就不了解嚴西舟,只以為他思想簡單,一副俠義柔腸卻時會莽撞,有些太複雜的恩怨糾葛他并不懂。

可到頭來才發現,不懂的是她,她被一葉障目,颠倒了本末。

恩怨如何,糾葛又如何。好好活着才是最重要的,唯有活着,才有希望掙脫囚籠,去過天地遼闊的生活。

她以為上一回分別時她對西舟說了絕情的重話,西舟該生她氣了。不想,他非但不氣,還冒着生命危險來救她,跟她說這些話來開導她。

他才是心思純淨、胸懷寬廣的人。

音晚朝着嚴西舟合十雙掌,心悅誠服道:“我明白了,多謝大師開解。”

嚴西舟的妝容太沉重,面上鮮有表情,但音晚還是看見他的眼睛微彎,朝她笑了笑,再度鞠禮,順着湖邊離去。

片葉不沾身,亦如來時潇灑。

待他走後,榮姑姑板着臉道:“這件事情奴婢定要禀報陛下。”

音晚用帕子擦着鼻涕,嗡嗡道:“去吧,陛下在齋戒祈雨,你最好誘得他違反祖制跑出來,那樣你就是大大的功臣。”

榮姑姑被她一噎,當即說不出話來。她默了一會兒,半是心疼半是埋怨道:“娘娘太任性了,怎麽着也不該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已入秋,山上本就冷,這水有多涼啊……”

音晚聽着她絮叨,目光伶俐地掃過四周,見剛才出來救她的宮人又默不作聲地四散開,隐入亭臺草木後。

看來蕭煜沒有騙她,他派了人保護她,抑或是監視她。

他可真是愛她,這密不透風的愛。

她正滿心譏诮,卻見回廊上徘徊着一個熟悉的身影。

一襲青錦襕衫,以銀冠束發,背靠溪堂,斷雲依水,身姿甚是倜傥。

音晚原本不想理他,稍一思忖,又隐隐有些擔心。她身邊這些人都不認識嚴西舟,加之他裝扮成那個樣,應當不會被識破。

可這個人和嚴西舟卻是死敵一般的存在,他極有可能會認出西舟的。

音晚堆出得體的笑容,揚聲道:“韋大人。”

韋春則好像正等着她叫他,聞言,攬袖快步走過來,深揖為禮:“皇後娘娘長樂安康。”

音晚見他手裏提着剔紅八寶攢盒,随口問了句:“你這是要去做什麽?”

韋春則含笑道:“家姐侍奉太後,父親不放心,命臣帶了些她平素喜愛的吃食送來。”

音晚險些忘了,韋浸月就是他的姐姐。

她點了點頭,試探道:“那你怎麽不快去,反而流連此處?”

韋春則低眉望着攢盒,驀地笑起來,笑容甚是詭異,将他那張文秀的臉點綴得妖冶且魅惑。

音晚不禁心沉:“你笑什麽?”

韋春則道:“臣有話要說,請娘娘摒退左右。”

還未等音晚說什麽,榮姑姑先一步道:“這不合規矩。”

音晚冷聲說:“那你就去陛下那兒告狀吧。”

榮姑姑不好再說什麽,唯有帶着人退到十丈外,直到聽不見兩人說什麽。

韋春則眉眼間浮動着脈脈柔情,視線放肆地凝睇着音晚,笑道:“你真不愧是晚晚,我一度以為你打算認命了,直到今日看見嚴西舟,我才全明白。”

音晚極不喜歡這個人,從前說不清是因為什麽,到今天才明白。

他總是不經意做出一副親昵模樣,好像同音晚多麽相熟,表面分寸拿捏得恰當,實則讓人極為膈應。

當初她只是一時興起,在父親壽辰之前去廣盛巷的綢布莊挑了一匹上好濮院綢,想親手裁剪刺繡,給父親縫制一件柔軟舒适的便服。

誰知剛從綢布莊出來,便遇上了韋春則。

韋春則雖供職尚書臺,是父親的下屬,但兩人之前從未見過。音晚在閨中時極守規矩,除了常世叔和西舟哥哥,鮮少見外男,她謹奉禮教,多加避諱,未曾跟韋春則多說什麽,可自那以後,他便纏上來了。

父親素來跟韋家沒什麽來往,對韋春則更是有一種古怪的、難以解釋的排斥,以一種體面的、含蓄的、沒有餘地的方式暗示過他,兩人之間絕無可能。

誰知韋春則就像沒聽懂似的,依舊沒臉沒皮地纏着,惹得流言一度在長安世家間漫散,都以為韋家要和謝家結親了,直到善陽帝賜婚的聖旨下來,這流言才不攻自破。

那時西舟哥哥恨韋春則死纏爛打,毀壞音晚名節,私下裏教訓過他,兩人的仇怨便是自那個時候結下的。

音晚想起這些往事,對這個人更加厭惡,但為了西舟,還是得忍下來,耐着性子問:“你明白什麽了?”

韋春則笑得清風隽永:“暗度陳倉啊。”

音晚盯着他,恨不得戳破他那張臉,心道她幹脆不走了,幹脆去跟蕭煜說,這人總糾纏她,讓蕭煜去收拾他。

可想到父親和西舟的一番苦心安排,還是決心以大局為重。

“你想怎麽樣?”

韋春則喟然道:“晚晚,你不屬于未央宮,在那囚籠裏,你一點都不快樂。”

音晚揶揄:我快不快樂你又知道?随即想到,也許在自己不曾察覺的時候,他曾屢屢躲在暗處窺視自己,就像從前,甩也不甩掉的泥腥點子。

心中瞬間憋悶,對這個人的厭惡幾乎湧到嗓子眼,她沒耐煩道:“說重點。”

韋春則像是絲毫未察覺她話中情緒,兀自春情款款:“嚴西舟不靠譜。駐守清泉寺的都是陛下心腹,就算潤公派人接應你,可也總得過他們那一關。”

驀地,他神情幽秘且得意地道:“我有辦法為你打通關壘。”

音晚戲谑:“你可真是有能耐,連陛下的近臣都能勾結。”

一瞬,某個念頭自腦海中劃過,極清淺極微弱,卻牽動了一件極要緊的事,惹得音晚一陣陣恍惚。

須臾之間,那念頭如煙似霭般散開,她沒有抓住。

是什麽呢?她有些悵惘地回想,卻似陷入皚皚迷霧中,百思難解。

韋春則警惕地看了音晚一眼,暗自懊惱自己得意忘形,洩露天機,忙含混着蓋過去:“我自然有我的能耐,到時就知道了。”

他傾身湊近音晚,聲若幽嘆:“晚晚,你要知道,這世上不止是嚴西舟能為你赴湯蹈火,我也能。”

音晚在榮姑姑的催促下,做出一副不舍樣子揮別了韋春則。到了晚上,果然聽說蕭煜随意捏造了個借口,命人杖責韋春則,杖責完了,即刻轟下山去。

皇帝陛下祈雨之餘一點不少操心。

這樣也好,韋春則憑空跳出來,倒讓白天西舟救她的事不那麽顯眼了。

音晚總覺得韋春則這個人實在捉摸不透,恐他會壞事,悄悄給父親傳了信。

暮色降臨時,父親的回信到了,無只字片縷,只有一小朵梅花押。

那便是無事,一切照計劃進行。

亥時,謝太後派人來傳信,世宗皇帝忌辰将至,她要徹夜謄抄佛經,音晚身為皇後,身為世宗兒媳,理應陪她敬奉佛龛,為世宗盡孝。

這真是一個堂皇到誰都無法拒絕的理由。

榮姑姑陪着音晚去了謝太後那裏,同宮女們一起守在廊庑下,音晚則随謝太後入暖閣。

暖閣早備好大紅木螺钿箱子,謝太後讓音晚躺進去,在她上面支棱了一塊厚板,将謄抄好的佛經摞在上面。

禮部侍郎孟元郎早帶着司務候在院外,依照吉時,要把佛經送去皇陵焚祭。

榮姑姑看着那幾乎能裝下兩人的大紅木箱子,心裏有點疑影,但想想謝太後與謝皇後之間的劍拔弩張,又直覺不可能。

但她力求穩妥,隔着軒窗問了句:“娘娘可要添茶?”

謝太後是個精細人,早料到會有這麽一出,那崔氏女自幼同人學過口技,極會模仿人的嗓音語氣,她斂袖站在太後身側,不慌不忙道:“不必,本宮不渴。”

榮姑姑這才放下心。

這一夜,隔着茜紗窗紙,影影綽綽,但能聽見皇後和太後不時低語,便沒有人生疑。

音晚躺在箱底,随着一路颠簸,覺得人人都奇怪,那個崔氏女也奇怪。

父親今日命人帶口信過來,說崔氏女是自己人,音晚若遇困難,可差遣她,信任她。

她着實不明白,父親為何要往後宮安插自己的人,他到底還有什麽圖謀?

正這樣琢磨着,太箱子的人停下了。

似有撚動佛珠的細碎聲響傳入,緊接着便是僧人低沉嗓音:“主持聽聞要送佛經下山陪祭世宗皇帝,特命小僧前來送上《法華經》四卷。”

随即便傳來孟元郎道謝客套的聲音。

這些人你來我往,寒暄不止,音晚陡覺箱子猛地晃動,像是被大力移了地方,可偏偏外面人什麽反應都沒有,像是根本沒察覺。

而後,外面說話的聲音止了,孟元郎好像領着人走了,卻把她丢在原處。

待周圍徹底安靜,箱子被打開了。

嚴西舟還是白天的僧人裝扮,他将佛經挪開,把音晚扶出來,心疼地問:“憋不憋?難不難受?”

音晚搖頭,見庭院靜谧,只有十幾個僧人。

嚴西舟向她解釋:“謝太後也不值得信,我們剛才趁着說話把箱子掉了包。”

為首的僧人道:“主持已安排好了,早幾日就禀過陛下,今夜要運一些棉衣粟谷下山給災民,委屈娘娘換上僧衣。”

父親當真神通,竟連主持都買通了。

音晚獨自躲進草叢,草草套上僧衣,和嚴西舟一同随僧衆下山。

寺外山道守衛森嚴,茫茫夜色,見銀亮铠甲猶如漫天繁星,幽惑閃爍着。

慕骞是個混不吝的性子,值夜時喜歡喝幾盅小酒,正喝得微醺,站在瞭望臺上眺望,驟見一隊僧衆下山,剛要親自去排查,肩上一緊,被人按住了。

轉頭一看,是陳桓那張清隽文秀的臉。

他身着素袍,廣袖被夜風吹得獵獵作響,凝着山道,說:“讓她走。”

慕骞被酒氣熏染得發懵,迷糊着問:“讓誰走?”

陳桓不理他,只将他摁回去,喟然道:“她走了,對她自己好,對我們好,對伯暄也好。”

慕骞猛地反應過來,一股熱血激湧上頭頂,醉意散了大半,又驚又懼:“那陛下……陛下是要殺人的!”

陳桓堅定無畏道:“即便殺了我們,我們也是為伯暄而死,為昭徳太子而死。”

他一提昭徳太子,仿若暗夜裏永遠不滅的英魂,注入力量,激生勇氣。

慕骞看了他一陣,道:“好,聽你的。”

山道崎岖,音晚腳步急切,好幾回險些摔倒,嚴西舟攙住她,溫聲寬慰:“不用急,以皇帝的城府,至多天亮,他就會知道了。除非他膽敢違反祖制,中斷祭祀,親自下山抓你,只要他不敢,我便有七成的把握能助你逃走。”

音晚有片刻的失神,杏眼裏淌過一些複雜的情緒,她微低了頭,輕聲道:“好,我們快走。”

天邊曙光尚暗時,清泉寺中已亂成了一鍋粥。

宮人們倉惶往佛堂遞消息,傳信的小沙彌一刻不得閑,喘息|粗重,步履艱難。

謝太後冷眼瞧着這一出亂象,拍了拍身邊的紅木箱子,悠然道:“哀家可不能陪你一個小丫頭胡鬧,你可真是太天真了,以為哀家會被你利用麽?這件事,哀家不必擔風險,只要讓皇帝知道你身在曹營心在漢,外頭不定勾搭着什麽野男人。別說堂堂天子,就是鄉野糙漢,也定受不了這等屈辱……”

她話音陡落,霍得站起身,怒道:“你胡鬧!祖制在上,豈容你如此踐踏!不過一個女人……”

蕭煜負袖闊步而入,眼中寒冰閃爍:“人在哪裏?”

謝太後被他身上的凜然煞氣刺了一下,竟一時對自己的親兒子生出些畏懼,她指了指那紅木箱子,嘆道:“音晚這孩子心思太多,總惦記着外頭的花花世界,也怪哀家,叫她氣着了,一時糊塗。不過還好,沒釀成大錯。你需得仔細掂量,這樣的女子怎麽配做大周皇後。”

內侍上前,将木箱打開,把裏面成摞的佛經取出,掀開厚木板,底下卻是空空如也。

謝太後頓覺驚愕,瞠目看去,一臉不可置信。

蕭煜面容緊繃,陰鸷畢現,慢步走過去,一拳打在紅木箱上,自牙縫裏陰恻恻吐出:“謝音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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