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帝王的暴虐與恩寵
她神情堅毅, 嚴西舟便不再說什麽了。
其實他心裏清楚,他們心裏都清楚,照這個情形, 逃跑的希望甚是渺茫。
謝潤已經連續幾天沒有給音晚帶信了, 這說明他已被監視, 且監視得極為嚴密,連可鑽的縫隙都沒有。
氣氛一時低沉。
音晚将嚴西舟送走時再三囑咐,要他不許再來了,要他尋個地方躲好了, 等這件事的風頭過去再出來。
他走了, 雪兒卻生氣了, 雙手掐腰,圓目怒睜:“晚姐姐,你太無情了, 西舟哥哥那麽好的人,你怎麽能這樣對他?”
音晚淡淡一笑:“就是因為他是個好人, 所以才必須這樣對他。”
雪兒撓着頭, 一副懵懂模樣, 卻還是為嚴西舟打抱不平,晚飯都沒做,又怕音晚餓着,只把嚴西舟帶來的烤雞用荷葉包好,囫囵個呈上來了。
音晚沒了胃口。
她像走在懸崖峭壁,前路漫漶不清, 沒有希望,沒有光明,也不知什麽時候下一腳就會墜入深淵。
她有時候想想, 要是蕭煜能履行他當初放出來的狠話,把她送進庵堂裏青燈古佛一世,也未嘗不好,至少比現在好。
在榻上輾轉反側了大半夜,巷子裏喧鬧起來,傳進聲響。
音晚如今便是驚弓之鳥,丁點聲響都會被驚醒,更何況外面的聲響并不小,吆喝聲夾雜着哭叫聲,整條街巷都被自深夜裏喚醒。
她讓雪兒出去看看,沒多久雪兒慌裏慌張地回來,道:“說是天牢裏丢了重犯,跟街邊一戶人家沾親戚,京兆府派人來搜,挨家挨戶的搜,很快就到咱們了,晚姐姐,怎麽辦?”
音晚眼珠滴溜溜轉,飛快地在心裏盤算。
如果真是丢了重犯,那倒不怕,她這裏只兩個姑娘家,連個重犯的影子都沒有。
可要不是呢?要是所謂重犯只是說辭呢?
她火速穿好束腰長裙,披上交襟短襦,把帶子系好,拉着雪兒的手,道:“跟我走,院子後面有個小門,咱們先躲出去。”
雪兒稀裏糊塗跟她走到小角門處,猛地想起什麽,一把掙開她,搖頭:“不行,我答應過潤公,一定要保護好晚姐姐的。我的家人們都死了,是潤公救的我,我不能對他食言。”
音晚用力撞開鏽跡斑駁的角門,急出了一頭冷汗:“你這麽個小丫頭,你能保護誰啊?快跟我走,爹不會怪你的。”
話音剛落,前院傳進“哐當哐當”砸門的聲音。
雪兒後退幾步,道:“晚姐姐你走,我去應付他們,給你争取點時間。你不要擔心我,潤公告訴我,當今陛下是我的親叔叔,沒有人敢對我怎麽樣。”
說罷,她頭也不回地跑了。
音晚呆愣在當場,只覺腦子成了漿糊,直到官差的喝斥聲傳來,她才回過神,從小角門鑽出去。
大周實行宵禁,她既沒有魚符,便要小心躲避着巡邏的官差和各坊設立的武侯鋪。這不是一件容易事,她東躲西藏,又不敢回家,還是在街巷被人給看見了。
她避靠在沿街貨架後,官差提着燈籠,手撫劍柄,厲聲道:“誰在那裏?出來!”
音晚的手顫顫發抖,緊攥着貨架橫杆,攥出一手粘膩的冷汗。
官差步步靠近,将要拔劍對準她,被一段不疾不緩的馬蹄踏聲給打斷了。
黑鬃錦蓬馬車,馬蹄鐵是五品以上官員才配用的精鐵,馬車懸一只紅絹宮燈,車後跟了幾個騎高頭大馬的随從。
官差忙收起劍,上前行禮:“見過陳大人。”
陳桓是個極嚴正剛直的人,即便他們認識自己,還是讓小厮把魚符給他們看過,才問:“你們在做什麽?”
官差指了指音晚躲藏的貨架,禀道:“有個姑娘宵禁之後四處亂跑,下官正在查問。”
陳桓點了點頭,把車幔放下。
馬車辘辘而行,陳桓腦中閃過一道雪光,下意識再拂開車幔,看向街邊。
燈籠的暗黃光暈幽然落下,正照亮了蹲在貨架後的纖細身影。
她穿着單薄的粉緋色薄絹長裙,同色的短襦衫,鬓發烏黑,一雙眼睛極亮,蜷身抱肩,透出狼狽與絕望。縱然沒有袆衣鳳冠點綴,卻仍舊是世間再難覓的絕色。
陳桓有一瞬的遲疑,心道:你已經闖了大禍,惹得聖顏大怒,可不敢再惹火燒身。可他還沒理順思緒,眼見官差離她越來越近,沒忍住,叫停了馬車,下車走了過去。
他站在音晚和官差之間,擋住幾道充滿揣測的視線,道:“方才沒看清楚,這是我府中人,是陛下交代了個差事要辦,我讓她去請慕将軍來連夜商量。”他回頭看向音晚:“你怎麽沒帶玉令?”
大周的宵禁制度雖然森嚴,但禦前的幾個近臣時常會在半夜被聖上叫去議事,為防被官差阻攔,在魚符之外,特為他們配發了玉令。
朝中只有極少數的官員才有,昭示着身份和恩寵。
官差們忙不疊鞠禮賠罪:“下官們有眼無珠,冒犯了大人府中人,請大人恕罪。”
陳桓道無事,讓他們散去,才上前要把音晚扶起來。
他的手将要碰到音晚的胳膊,想起尊卑與男女避忌,又縮回來,彎身弓腰,靜靜看着她。
音晚不想連累任何人,道:“你把我送回去吧。”
陳桓早就發現,她是個極能隐忍、情緒內斂的人,不管是在帝王暴虐還是潑天恩寵面前,她都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
便是現在,她那張美豔面容依舊是平靜的,可陳桓還是在她說出那句話時,自她眼中覓到了無助凄涼。
拼命壓抑掩藏的無助,更讓人心疼。
他突然心軟了。
人是不能與天争的,凡俗子無法與強硬皇權相抗衡。但這樣一個女子,柔軟倔強,用盡全力去掙脫藩籬,可到頭來仍舊是一場空,還是讓人不禁憐憫。
陳桓道:“您先跟我回去吧。”
兩人坐在馬車裏,既是不敬更是大逆。不敬在他一個卑微朝臣竟敢跟皇後同車,大逆在情急之下顧不得男女不同車的避諱。
陳桓靠着車壁,苦笑,若是讓陛下知道,怕是要把他活剮了。
音晚掠了他一眼,道:“我借你的馬車躲過夜裏,明天一早就走,你不要害怕。”
陳桓面上并無懼色,只是搖頭,遺憾地說:“沒有用。”
“長安城裏雖然表面平靜,可早布好了天羅地網,您逃不出去的。”
音晚睫毛輕覆,神色黯然:“我知道。”
陳桓一時不知該如何安慰她,他是跟着一群糙老爺們長大的,沒有娶過妻,不知道這種情形下該說什麽,該做什麽才讓她心情好一些。
他四下裏摸索,從車板底摸出一只手爐。他是正當壯年的郎君,并不畏寒,只是家裏老管家非給他帶上,說是天涼了,小心風寒。
陳桓想遞給音晚,猛然又想起這手爐套子自己摸過,便把套子摘下來,單将手爐雙手恭敬呈給音晚。
音晚确實覺得冷了,她出來得匆忙,忘記披狐氅了,一身單薄衣衫,雙手早冰冰涼。
她接過手爐,雖不是很熱,好歹溫熱,能禦一禦寒。
陳桓觀察着她的臉色,輕聲問:“您還有什麽特別想去的地方嗎?”
注定要被抓回去做籠中鳥,那好歹讓她最後多高興一會兒。
音晚沒答話,擡眸看他:“你這又是圖什麽?覺得他能對你網開一面?給你為數不多的仁慈?”
陳桓苦笑:“自然不能,臣沒有這個本事。若非說圖什麽,您就當是臣欠您的吧。”
音晚心情糟透了,沒有察覺出不對勁兒,低眉沉思良久,道:“有一個地方我想去看看。”
陳桓問:“哪裏?”
“西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