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複仇

其實在一開始, 蕭煜覺得松柏臺的事不像是母後幹的。

她這個人從來谙于算計、自私自利,在局勢未明朗前,哪怕為了親生兒子, 都極少有可能去冒那麽大的風險。

可她又跟韋浸月走得那麽近, 兩人似乎有着牢不可破的結盟。

便讓蕭煜猜測, 事情可能是母後和韋浸月一起做下的。畢竟,兩個貪婪自私的人,除了有共同的秘密、共同的利益相連接,是絕做不到彼此信任的。

可他又總覺得哪裏不對。

事關四哥, 蕭煜不想事情有絲毫含糊, 他要的是水落石出, 真相大白。

還差一刻到亥時,夜幕濃酽,天邊堆砌着如絲絮的雲團, 剛才還皎潔光亮的弦月已隐在雲層後,看上去像是要有一場雨。

禁苑鳳池環繞着嘉草花木, 蕭煜從那裏走過, 袍裾沾了幾片花葉。他沒有大興儀仗, 也沒有驚動旁人,只領着望春和幾個心腹內侍,悄悄去了啓祥殿。

謝太後年紀大了,又愛在睡前念佛誦經,睡得向來晚,蕭煜去時她正撥弄着砗磲佛珠, 指間一顆鴉青石赤金戒,将色寡的佛珠映得金碧閃閃。

謝太後是場面人,像沒發生過南薰殿那檔子事似的, 收起佛珠跟蕭煜拉家常,說着說着,嘆了口氣。

“春則這孩子也是我看着長大的,從來都是溫煦有禮,謹慎良善,誰知竟會出這樣的岔子。浸月這幾日天天哭,去了幾趟宣室殿,皇帝都不肯見她。哀家看,你們是年少的情分,還是別做到這地步。聽說你命人給春則施了宮刑,唉,好好的一個世家兒郎,如今算是毀了,他也得到教訓了,你就饒了他,放他一條生路吧。”

蕭煜唇角總噙着薄如朝霭的笑,雲環霧繞、高深莫測的,他不置可否,只擡起茶瓯抿了一口,又擡頭看了看奉茶的宮女,随口問:“翠竹呢?怎麽不見她伺候?”

謝太後有些詫異,蕭煜幾時對她身邊宮女這麽感興趣了?她道:“這孩子也不知怎麽了,說她家中老母病故,想回去看一眼。她可是謝家送進宮的,據說簽的是死契,跟家人早斷絕來往了,按理是生死勿擾的。哀家念她多年來伺候得盡心,也不忍,就允了。”

蕭煜眸光微涼:“這麽說,翠竹出宮了。”

謝太後點頭:“是,過幾日就回來了,她是個有分寸的孩子。”

蕭煜凝睇着謝太後的臉,她神色如常,半點慌亂都沒有,若說孟元郎是她派翠竹去毒殺的,那未免也太能沉得住氣了吧。

他心中掠過一道疑影,本來準備今晚攤牌的,卻又想再等等。

這一沉默,謝太後又說起了韋春則的事:“哀家也聽過坊間那些關于他和皇後的流言。這樣的事情多了,淑女好逑,男未婚女未嫁的,春則不過被美色所惑,迷了頭腦,其實沒什麽大錯。倒是皇後,那小小年紀,勾得這麽多男人為她逾矩犯錯,縱然生了副好皮囊,也端得好手段。”

蕭煜當即沉下臉:“這件事情自始至終都是韋春則那小人一廂情願,跟音晚有什麽關系?她長得好看了些,叫一個瘋子看上了,得不到便想毀掉她,到頭來還成了她的錯嗎?”

謝太後的臉色也不好看,下颌緊繃,眼中寒光凜然,眼見自己的兒子又為那狐貍精頂撞自己,郁結于心,憋悶的快要喘不過氣。

蕭煜卻懶得同她糾纏,起身敷衍鞠禮:“天色晚了,朕要回昭陽殿照料晚晚,母後也早歇着吧。”

轉身闊步而出,留下謝太後氣得砸碎了手邊瓷瓯。

夜間安靜,瓷器的碎裂聲尤為刺耳,崔氏女聽到動靜進來,見一地狼藉,忙讓宮人收拾,她則繞過去,上前寬慰太後。

謝太後除了留韋浸月在身邊,還留了崔氏女和高氏女。

高氏女驕矜,韋浸月清高,謝太後用着都不順手,唯有這個崔氏女,乖巧柔順,小意體貼,頗入謝太後的心。

崔琅嬛出自清河大族,說起來與當年善陽帝的崔昭儀屬同族,但崔昭儀出身旁系,崔琅嬛可是正兒八經的清河崔氏嫡出。

若是嚴格論起來,崔琅嬛的出身可要比當年的崔昭儀高了許多。

謝太後頗有些遺憾地看着崔氏女:“琅嬛,你這般懂事,也系出名門,比皇後好了不知多少,偏皇帝讓妖女迷惑,識不得明珠,若你能得聖寵,那該有多好。”

崔氏女面露怆然:“臣女負家族期望入京,也希望能有個好前程,奈何入不了陛下的眼,說到底都是臣女無用。”

謝太後瞧着她,愈發憐惜。

崔氏女陪着謝太後說了會兒話,無意中說道:“這坊間尚有恭敬婆母、晨昏定省的說法,到了宮裏竟全都廢止了,說句大不敬的,皇後對太後也太怠慢了些。”

謝太後輕哼:“怠慢?說得也太輕了些。”

謝音晚豈止對她怠慢,是恨不得上來扒她的皮,啖她的肉了。

宮女遞上新添過炭的手爐,崔氏女伺候謝太後脫履斜倚在榻上,往她腳邊塞了一個手爐,柔柔和和道:“那也太不像話了,不如給她些教訓。”

謝太後嗤笑:“你說得倒輕巧,沒瞧見皇帝護她護得嚴嚴實實,怎麽教訓?”

崔氏女道:“尚宮局新送來一些香料,臣女瞧着裏頭有皇後最喜歡的都梁香,不如送給她,也算緩和兩殿關系。”

謝太後随口說:“可真是給她臉了,哀家還給她……”她猛地會出深意,愕然看向崔氏女。

崔氏女盈盈淺笑:“臣女粗識醫理,可往裏面添幾道雜香,嗅不到一日便會渾身長起紅斑,要半月才能消。娘娘雖然一直纏綿病榻,可依舊花容月貌,必然要得陛下憐惜。可若她不美了呢?這天下的兒郎傾慕女子,哪一個不是先由色起?”

謝太後越想越覺得此計可行。就算被發現了,也是尚宮局渎職,沒有調理好香料的配方,她們不敢不認。且又不是害人的東西,不過長幾道紅斑,就算叫皇帝查出來,他也不好發作。

崔氏女觀察着謝太後的臉色,試探道:“不如叫韋姐姐同臣女一起去拜見皇後娘娘。”

謝太後瞧着她笑了。

誰都知道那韋浸月和謝音晚私怨頗深,萬一此事敗露,這戕害皇後的罪名大可推到韋浸月身上,崔氏女既在她這裏得了便宜,還給自己留了退路,找好替罪羊。

好一招禍水東引啊,她可真是太喜歡崔氏女這股子機靈陰毒的勁兒了,也只有這樣的女子才能在這未央宮裏闖出一片天地。

其實謝太後早厭煩韋浸月了。進宮這麽久,籠絡不住皇帝不說,見天的自命清高,自許深情,半點手段使不出來,只會抱着那點子昔年舊情顧影自憐,叫謝音晚壓得死死的。

真是枉費了她在韋浸月身上下的功夫。

她和韋家是有些交情,當年韋浸月的父親韋商官述漳州太守,給她辦了一件事,幫她穩住後宮地位,她也一直投桃報李,對韋商的一對兒女都很照顧。

奈何韋家姐弟不争氣,也就怪不得她無情了。

這世上的結盟,總得有利用價值才能更穩固,不然,憑她這麽自私的人,憑什麽總要去做活菩薩。

兩人商量好,各自安歇。

“當年世宗皇帝在位時,韋商官拜漳州太守,漳州盛産香料,每年進貢數目繁多,很得當時還是貴妃的謝太後喜愛。謝太後年輕時注重保養,托韋商替她尋過秘制養顏膏,據說效果不錯。”望春念着校事府呈上來的密折。

聽得蕭煜直皺眉:“朕讓他們秘密探查謝太後和韋家的勾連,他們就查出這麽些雞毛蒜皮的事?”

望春将奏折翻到底:“就這些,沒了。”

蕭煜驀得有些煩躁:“行了,沒事了,你下去吧。”

望春忙揖禮告退。

已經卯時,用不了多久天就要亮了。蕭煜伏在案上沉思良久,沒想出個頭緒,只覺此事迷霧重重,正難解時,帳內傳出聲響。

他忙收拾心情,快步入內。

音晚還在床上睡着,只是睡得不老實,把他剛才給她塞進被窩的手爐踢掉了,那聲音就是手爐掉地上的聲音。

蕭煜彎身把手爐撿起來放在一邊,仔細看音晚,她雙眸緊阖,濃密的睫毛柔軟垂下,鼻息均勻,肌膚嫩如新荔,睡顏寧谧柔美。

他在她頰邊落下一吻,才轉身出來。

宮人早備好了朝會要穿的衮服和武贲冠,望春瞧着蕭煜的臉色,小聲提議:“為那解藥的事,陛下已幾日沒合過眼了,不如免一日朝,歇一歇……”

蕭煜微擡了頭讓宮女給他戴冠,合着眼道:“不必了,早膳不吃,朕歪在榻上睡半個時辰即可。”

望春心疼地直嘆氣。

新帝雖有兇戾之名在外,但也是不可否認的勤政恪己,登基數月從未免過一天|朝,沒有怠慢過一件政事。

崖州那邊的旱災剛解決,又要預備着明年大考,後宮還有一堆事等着他操心,當真是樁樁件件壓下來,催命一般。

**

音晚醒來的時候蕭煜早就走了,窗外有雨聲淅瀝,大約是怕透進涼氣,軒窗關得嚴嚴實實,半點風都吹不進來。

還沒有到燒熏籠的時候,殿中先烘着幾只炭盆,柱邊有綠鲵銅香鼎,鼎中燃的是她最喜歡的都梁香。

在她的妝臺邊還放着兩盆蝴蝶蘭,紅色花朵開得豔麗繁茂,像伸展開的羽扇,瞧着熱鬧極了。

滿是香暖,春光明媚,将蕭索秋色關在了殿門外。

紫引也是幾天未睡,正倚在繡帷外打盹兒,見音晚醒了,忙張羅着給她梳妝。

用過早膳,宮女便來禀,說韋夫人和崔姑娘求見。

音晚很詫異,她同韋浸月雖然關系微妙,但歷來是井水不犯河水的,突然登門,倒讓人有些捉摸不透。

若單是她來,音晚是不會見的,但崔琅嬛也來了,卻讓音晚猶豫了,她沉吟少頃,道:“見。”

她坐在正殿鎏金椅上,二女入內跪拜鞠禮,音晚也無意為難她們,道了句“平身”,讓宮女給她們看座。

韋浸月還是一副清高冷傲的樣子,神色寡淡,卻又禮數周全,舉止娴雅,讓人挑不出錯處。她話少,一直在說話和熱鬧氣氛的是崔氏女。

崔氏女才十六歲,生得嬌俏可人,鵝蛋臉上兩彎遠山眉,一雙眼睛晶瑩閃亮,透出狡黠的光。

音晚總是偏愛這類活潑熱情的姑娘,好像見到曾經被養在閨中無憂無慮的自己,不免和她多說了幾句。

崔氏女笑說:“臣女入宮前新制了條石榴裙,喜歡得不得了,卻剛巧趕上國喪,穿不得這樣的顏色。入宮侍奉太後幾個月,前些日子剛拿出來試穿了一下,娘娘猜怎麽着?唉,穿不上了。眼瞅着宮裏是珍馐美味花樣百出,臣女又管不住自己的嘴,真是苦惱壞了。”

她雖說着苦惱,可面上笑靥依舊燦爛,看得人歡喜極了。

音晚笑道:“你還這般年輕,身子骨才是最重要的,能吃是福。”

這本是句無心之言,卻叫韋浸月聽得別扭,她比音晚和崔氏女都大了将近十歲,可是不“年輕”了,她本就是心思狹隘之人,越聽越覺得音晚在故意諷刺她。

音晚倒真沒這個意思,但她立即看出韋浸月多心了。

她原本想打趣幾句圓回來,可又覺得沒意思。韋浸月愛多心那就讓她多吧,她可沒那耐心哄她韋大小姐開心,再者說了,韋浸月自一進門就擺張晚娘臉,跟誰欠她似的,音晚又憑什麽要對她笑臉相迎,拿她當回事。

音晚這樣想過,立即打消了圓話的念頭。

可崔氏女是個機靈人,看着韋浸月耷拉下臉,偏愛火上加油,笑吟吟道:“娘娘不過比臣女大了一歲,不也一樣年輕,咱們都年輕。”

音晚當即皺眉,雖說她不愛哄韋浸月開心,但用年齡來攻擊女人卻着實有些不妥。

說到底,誰又能做到今年十八明年十六呢,大家都是要老的,早晚的事。

果然,韋浸月當即臉上挂不住,騰得站起來,敷衍道:“臣女身子不适,想先行告退。”

音晚也不留她,讓人客客氣氣把她送走。

韋浸月走後,崔氏女狀若無意地掠了紫引一眼,瞧着音晚的雲髻笑說:“娘娘的發髻有些歪了,臣女給娘娘重新梳一梳吧。”

她一副活潑伶俐的模樣,不等音晚說話就起身過去拉她的手。

她們往寝殿深處的妝臺走去,崔氏女見紫引寸步不離地跟着,眼珠轉了轉,嬌滴滴道:“我來時見外面桂花開得正好,不如取些來做蘭膏,臣女正巧知道一個好方子,但就是要用新鮮的、完整的桂花來做,徑蕊都不能被破壞,若讓尋常宮女去摘,只怕她們粗手粗腳,幹不到好處。”

音晚會意:“那紫引去吧,你做事穩妥,出去看着那幫小丫頭。”

紫引猶豫了猶豫,但見崔氏女單純伶俐,自進殿後閑話一大堆就沒幾句正經,料想無事,便應是退了出去。

崔氏女将音晚摁到妝臺前,拿起玉背角梳,彎了腰好像是在給音晚梳理雲髻,附在她耳邊低聲道:“娘娘,臣女是奉潤公指派潛入宮中助他成事的。”

音晚點頭:“我知道,父親說過。”

崔氏女一改張揚淺薄的模樣,收斂笑顏,神色嚴肅道:“臣女送來的都梁香您不要用,賞給宮女用,那裏頭有毒,會讓人渾身起紅疹。待宮女用完出了事之後,您就去找陛下,讓他給您做主。”

音晚詫異:“你們要陷害太後?”她一想,又覺得不對:“你們要對付韋浸月?”

崔氏女道:“能不能扳倒謝太後,讓她身敗名裂的關鍵就在韋浸月身上。潤公囑咐過,此事事關重大,不能跟娘娘說太多,陛下心機深沉,日日環繞在娘娘身邊,您的一言一行他都無比上心,若你知道了不小心露出半分,就會讓他看出來。”

這句話音晚十分贊同,當初剛進宮時就是因為她無意說漏了關于韋浸月的動向,讓蕭煜看出父親教着她耍心眼。

這麽大的事,可不能她而壞事。

天知道音晚多想讓謝太後去死。

她應下,崔氏女便不再說其他,專心給她梳理雲鬓。

崔氏女的一雙手甚巧,勾攏盤撚,飛花掠影一般。其間音晚問起她與父親的淵源,她道:“當年王猛作亂,謝家宗族欲借機大肆株連士族,鏟除異己,我清河崔氏首當其沖。是潤公力排衆議,反對牽累無辜,這才救了我們崔氏上下百餘口人的性命。潤公對崔氏恩同再造,我崔琅嬛願以死相報,助潤公完成心願,替他夫人報仇。”

待紫引摘了桂花回來,崔氏女用帕子包好,說回去制蘭膏,等制好了會親自再送過來。

她走後,音晚盯着那些盛放香料的螺钿髹漆盒子看了許久,決意不給宮女,還是她自己用。

又不是宮女的殺母之仇要報,何苦累得她們受罪。

音晚讓紫引把香丸放進鼎裏,就讓她退下,只說自己要靜一會兒。

靜坐了沒多久,蕭煜下朝回來了。

外面還在下雨,蕭煜的衮服袍裾濕了,宮人伺候他脫下,換上幹淨的花鳥織錦家常便服。

音晚靜靜看着他,想了想,起身熱情地引他坐,将他引到香鼎邊的繡榻上。

第 60 章 朕的清白都叫你毀了

其實當年世宗皇帝命人從蜀地搜尋來的是一張解毒方子。

他為了掩謝家耳目, 派人秘密配了兩份解藥,連同解毒方子一起運抵長安。

只不過頗為不幸的是,當解藥運抵長安時正值內亂發生之際, 黨争激烈而殘酷, 朝野局面瞬息萬變, 人心惶惶,世家自危。

世宗皇帝病如山倒,時而清醒,時而糊塗, 內宮混亂, 把這張方子和其中一份解藥混在了貢物裏, 直到世宗皇帝駕崩,都沒有再找出來。

過了十多年,解藥自然是不能再用了, 太醫只有依照方子再配一副。

音晚這會兒倒是清醒了,坐在卧榻上, 隔着灑花绫帳看太醫和宮女進出忙碌, 終于鼓搗出了一碗藥。

太醫端着藥走過來, 朝坐在南窗底下的蕭煜躬身一拜。

蕭煜面色平靜,看不出什麽波瀾,只是手指飛快地撥弄扳指,不時朝绫帳內看一眼,問:“宮人試過藥了?”

太醫禀道:“已反複試過了,皆無異樣。”

蕭煜凝着那濃酽藥汁看了一會兒, 道:“端過來。”

太醫将藥碗雙手呈上,神色略有些古怪,雙手在袖中交疊摩挲了一下, 顯出幾分局促。

蕭煜掠了他一眼:“還有什麽話要說?”

太醫是個須發皆白的老儒生,臉漲得通紅,低聲道:“這藥裏有一味仙靈毗……是女子閨中秘藥,吃下去會……,臣也弄不明白為何解藥需要這一味,只是根據試藥宮女的反應……娘娘飲藥後,陛下還是先不要離開她。”

說罷,他忐忑不安地擡眼看向皇帝陛下。

陛下也不知聽懂了沒有,那張俊面依舊沉靜,只是耳廓浮上可疑彤光,淺淺暈開,瞧着也像是朝霞透過茜紗鍍上的。

蕭煜淡淡道了句:“好,朕知道了。”便讓人都下去,端着藥拂開绫帳獨自入內。

音晚一雙眸子清澈晶亮,如山間小鹿,靈氣蘊藉,滴溜溜轉着。她滿懷期冀地看向那碗藥,想伸手去接,卻又有些惴惴難安。

這毒跟了她十幾年,折磨了她十年,為着這毒,她時刻都得小心翼翼,既要不間斷地吃苦澀藥丸防止它發作,還得小心藏掖着生怕被人看出端倪。

她內心潛藏着難以言說的恐懼,生怕終有一天會變成個徹徹底底的瘋子。

而今,這解藥就在眼前,喝下去也許就會變成正常人了,可以肆意灑脫地活在陽光下,喜怒由己,再也不用壓抑、克制,生怕催動毒性發作了。

可她卻怕了。

她怕這只是一場美夢,她怕希望過後會迎來失望,就像身在閨中的十年,父親擲重金為她尋遍天下良醫,可到頭來都無濟于事。

她的手徘徊在碗沿,不敢往前一點,猶豫了許久,擡頭看向蕭煜。

人在軟弱的時候便想去抓一根浮木撐着,縱然這人是她恨的,可藥也是他端來的,如今她的身邊只有他。

蕭煜看着她的眼睛,像揉碎了一池星芒,閃爍而無助,心中憐惜,彎身坐在她身側,溫聲道:“晚晚,有我在,不要怕,我會一直陪着你,不管發生什麽,都不會舍棄你。”

音晚低下頭:“謝太後說,當年我母親發病時,世宗皇帝命人綁住了她的手腕,她掙紮得太厲害,手腕都磨破了,磨得全是血……若我病到那程度,你可不可以不要讓人綁我,找間屋子把我丢進去關起來,或者用種不怎麽痛苦的方式弄死我……”

蕭煜摟住她:“不會的,我不會這樣做,若這藥治不好你,我會再派人去尋別的藥。我是天子,手握至高權柄,會不惜一切代價把你治好。”

他的聲音氣息渾厚,篤定堅毅,讓人不由得想信。

音晚覺得自己八成是已經瘋了,竟然想往蕭煜的肩膀上靠,想信他,想依賴他。

她一定是病得太久了。

蕭煜不知她心中轉過這麽多彎,只騰出手試了試藥溫,又把藥碗端起來送到音晚嘴邊:“趁熱喝,喝完了睡一覺。”

音晚就着他的手啜飲了幾口,秀致眉宇猝然皺起,太苦了。她豁出去了,從蕭煜手裏将碗奪過來,“咕咚咕咚”一仰而盡,禀息感受着滾燙藥汁順着喉線淌下去,浸潤唇舌,苦得發麻。

她聽見蕭煜說:“張嘴。”她張開了嘴,嘴裏被塞進一塊桃脯。

蕭煜将繡枕撫平,讓音晚躺下,給她蓋好被,催她快睡。

音晚也确實是累了。

喝藥前腦子裏有根弦總是緊繃着,稍有刺激便會铮铮裂響,現在把藥喝下去,這根弦反倒慢慢松了,反正已經這樣,是福是禍便交給天意吧。

她安慰着自己,沉入寐中,不多時便醒過來了。

渾身燙的像着了一團火,熾熱烘烤,似要把肺腑都燒灼幹淨。她稍稍轉頭,枕間滿是汗,發絲濡濕了緊貼在面上。

她霍得坐起來,擡手去扯自己的寝衣,扯到一半,神思混沌地去摸床邊守着的人。

順着他的袍裾摸索了許久,她聽得那人輕輕一笑:“別急,我自己脫。”

她略微有些清醒,睜開眼看去,見是蕭煜那張秀若芝蘭的臉,不由得長舒了口氣,終于可以放心胡鬧。

這一天過得像夢一般,到弦月爬上枝頭,銀亮霜華滿地時,音晚才徹底清醒過來。

她躺在床上,換過新的寝衣,青絲披散于身後,幹軟蓬松,有着蘭膏的香氣。她的臉頰仍浮有未褪盡的紅暈,支着腦袋,耷拉着臉,目光冷冷看着蕭煜。

蕭煜這個人慣常臉皮厚,沒什麽羞恥心,站在床前利落地系寝衣帶子,一擡頭見音晚醒了正在看他,漫然道:“你冷着張臉做什麽?明明是你登徒子欺侮人,什麽便宜都叫你占了,你還好意思給我擺臉色?我清清白白的一個皇帝,稀裏糊塗給人做了藥引,被人用了強,我要是稍微心思脆弱些,就該去宣室殿上吊。”

音晚這會兒清醒了,腦子無比靈敏,蕭煜這混蛋說的話她一個字都不信。

稀裏糊塗?喂她喝藥之前他會不知道那藥裏有什麽?太醫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不跟他提前說明。

她對他用強?更是閉着眼說瞎話!不要臉!

她恨恨地暗罵,罵得咬牙切齒。

蕭煜換好寝衣後又在外随意搭了件外裳,蹲在床邊摸出音晚的手,笑得甚是暧昧:“感覺怎麽樣?”

音晚一怔。

平心而論,感覺挺好的。自從嫁給蕭煜,她的感覺從來沒有這麽好過。他溫柔體貼起來,似是将她捧在掌心一般小心呵護,她縱然腦子昏沉,不甚清明,卻也能感覺出歡愉中的隐忍,缱绻中的憐惜。

不知覺的,她竟開始回味了。

音晚覺得自己很危險,像是不小心在幽林猛獸面前敞開了心扉,猛獸就是猛獸,雖然暫時看着俊秀無害,但他仍然有着鋒利焠毒的獠牙,只不過這猛獸工于心計,把獠牙藏起來了。

藏起後再出來引誘人。

音晚冷淡地瞥了他一眼,恨聲道:“您還問我感覺怎麽樣?不要臉!”

蕭煜絲毫不惱,笑道:“我問的是解藥喝下去後感覺怎麽樣?”

音晚又是一怔。

蕭煜目含挑逗之意,湊到她耳邊,輕聲問:“晚晚剛才想到哪裏去了?”

音晚終于惱羞成怒,揮拳捶他。

蕭煜截住她的拳頭,掠去戲谑,溫柔哄道:“你躺好了,我把帳子放下來,讓太醫再給你看看。”

太醫隔着绫帳把了許久的脈,終于展顏一笑:“恭喜陛下,從娘娘的脈像上已看不出絲毫中毒的痕跡了。”

蕭煜樂得連聲說“好”,命人賞了太醫紋銀千兩,又讓望春傳旨,給那幾個替他尋藥偷挖皇陵的內侍各個晉升三級品階。

外間事張羅完了,他拂開绫帳來看音晚,見她側身躺着,抱着被衾,唇角彎彎,噙着柔婉甘甜的笑。

她感覺自己像是撿回了一條命。再也不用擔心什麽時候會犯病,什麽時候會露餡,也不用擔心自己會變成瘋子被人綁縛手腳了。

她可以安安穩穩活着,像這世間芸芸衆生,再沒有什麽特殊,什麽不足為外人道的了。

她的心情好了,面對蕭煜也沒有橫眉冷霜,看了他一會兒,道:“謝謝你。”

蕭煜撫平她鬓邊的碎發,含笑說:“謝什麽?我是你什麽人,這不都是我應當做的嗎?”

音晚眼皮微耷,透出些許疲累,聲音糯糯:“我想睡。”

蕭煜握着她的手,微笑道:“好,我會一直在這裏的。”

音晚合上眼,默默感受着身體的變化,也不知是不是錯覺,覺得身體輕盈了許多,呼吸順暢了許多,連唇舌間缭繞不盡的苦味都淡了,充斥着濃郁的桃脯香氣。

她睡得迷糊,似是說了句“桃脯”,不多會兒,嘴裏便被塞了一顆,她砸吧砸吧嘴,吮到了一股酸酸甜甜的滋味,穿透天靈,暢快又美妙,甚是心滿意足。

唯一不足的,就是好像有人在嘲笑她:“真是只小饞貓。”

她寐中脾氣大,當即蹬腳踢開了被。

立即有人把被衾重新給她蓋上,無奈幽嘆:“好,你不是小饞貓,你是只小暴脾氣的貓。”

蕭煜如臨大敵般站在床前盯着音晚看,心道她要是再敢踢被子,他上去摟着她一塊睡。

她吃到了桃脯,嘤咛幾聲,倒沒有再踢,不一會兒便沉沉睡了過去。

蕭煜給她掖好被角,拂帳出來。

望春端着拂塵站在外面,一臉焦急,道:“陛下,天牢出事了,孟元郎的飯食中混進了毒,他已中毒身亡。”

蕭煜皺眉,隐有沉色,卻并不驚訝。這個人握有當年松柏臺的秘密,還覺得奇貨可居,想作同蕭煜讨價還價的籌碼。

殊不知,這不是籌碼,而是他的催命符。

當年的事了無痕跡,若想弄明白,便只有讓對方主動露出馬腳。

而孟元郎,就是蕭煜抛出的餌。

他知道,當年害死四哥的始作俑者遲早會沉不住氣,想要殺人滅口的。

蕭煜問:“都有誰去天牢看過他。”

望春道:“只有一人,是啓祥殿的女官翠竹。”

蕭煜唇角漾起冰涼的笑:“哦,是母後身邊的人。”

第 59 章 送朕的嫡子入突厥為質

謝太後叫她氣得渾身顫抖, 面色凜寒如冰,可當着蕭煜的面兒不能發作,只能讓自己冷靜。

她緩過氣來, 沖蕭煜道:“這樣的女人怎能母儀天下?留着她豈不成了皇室笑柄?”

蕭煜本正檢查音晚身上是否有傷, 聞言, 唇角輕勾了勾:“哦,那依母後的意思該當如何?”

謝太後斂過織金袍袖,擡手扶了扶鬓邊的扇形步搖釵,端莊萬方地道:“送去骊山行宮吧, 未央宮從前也有過這樣的例子, 送去那裏, 好不好就看她自己的造化。”

蕭煜笑意愈深,諷道:“再放一把火?”

謝太後不防蕭煜竟這樣說,定了定神, 緩緩笑開:“含章,你可別這樣跟母後說話, 你忘了, 當年你也是很讨厭蘇惠妃的。你讨厭她瘋瘋癫癫, 言行怪狀,你且瞧着謝音晚,她馬上也要變成那模樣。”

蕭煜斂卻笑,低聲問:“那又是誰造的孽?”

謝太後的臉色驟然大變。

蕭煜不想理她,彎身抱起音晚要走,沒走幾步, 被謝太後叫住了。

她讓自己的語調盡量平和:“你派人抓走了哀家宮裏不少宮人,大理寺還拿了一些世家女眷,到底什麽意思?什麽時候放人?”

短短半日, 她啓祥殿的門檻都快被踏平了。那些世家是她苦心籠絡多年才積攢下的,各個為她馬首是瞻,若不能安撫住,這多年心血豈不就要付諸東流?

蕭煜冷聲道:“朕在啓祥殿外遇刺,此事總得查個清楚,有無人指使,有無同謀,若不見個分明,皇帝尊嚴何在?”

言罷,他懶得多說,抱着音晚快步走出南薰殿。

兩人将要上步辇,音晚掙脫開蕭煜,撒腿就跑。

蕭煜就跟摟草打兔子似的,一邊平整衣衫,一邊順手把她逮回來,剛想跟她講講道理,夜深了,大家都得睡覺,她就算着實想鬧騰,以後能不能改在白天鬧。誰知她冷冷瞥了一眼蕭煜,道:“我不跟你同乘一辇。”

蕭煜實在拿她沒辦法,吩咐人再擡來一臺步辇。

蕭煜的步辇走在前面,他不時回頭看一看音晚,見她抱着畫軸倚在美人靠上打盹兒,等晃晃悠悠回了昭陽殿,她已經沉沉睡了過去。

這毒一旦發作,好像便會讓人格外嗜睡。

蕭煜将音晚抱進寝殿,放到床上,她驀地抓住他的手腕,雙眸緊阖,呢喃:“爹爹,你又騙我,你又走了。”

蕭煜啞然失笑,心道你這是才想起來啊。

他像哄嬰兒入睡一般,輕輕拍打着音晚,甚至還哼了一曲綿柔小調,直到傳來微弱均勻的呼吸聲,他才起身。

紫引侍立在紫文縠帳外,蕭煜看了她一眼,道:“你做得很好,以後再有這樣的事就順着她,然後悄悄派人給朕遞信,記住,千萬不能再刺激她了。”

紫引恭敬應下。

蕭煜換過寝衣,淨面漱口,知道音晚不待見自己,怕惹她不快,只靠在她床邊的繡榻上打了個盹,等天蒙蒙亮時,又過去看了她一眼,給她掖了掖被角,才出去更衣上朝。

朝會結束,他召見了穆罕爾王。

此人還是一副油滑模樣,先是贊嘆了一番長安繁華,又感嘆世局多變,恍然如夢,最後還十分自然地跟蕭煜敘了敘舊情。

蕭煜實在聽不得這些廢話,在他把話題拐到“一同前來的美人十分傾慕天子,因為受到冷遇已茶飯不思數日”上時,及時掰了回來。

“明人面前不說暗話。”蕭煜手指微弓,敲了敲龍案,神色沉凝道:“當初跟雲圖可汗約定,朕要送嫡長子入突厥為質。”

穆罕爾王了然一笑:“陛下是不是想要反悔?”

蕭煜端着架子:“朕的身份不同,自然不能再守舊約。”

“可是當初善陽帝曾經手書谕旨,交給雲圖可汗,承諾會送陛下嫡長子入突厥為質,這才免了一場戰亂。如今那聖旨可還在雲圖可汗手裏收着,上面清清楚楚的蓋着你們大周天子的玺印。”

穆罕爾王也收起吊兒郎當的樣子,嚴肅地提醒:“天子之言乃金口玉言,更何況是先帝之言。”

蕭煜深忖過後,道:“雲圖可汗不是一直想和朕交好嗎?朕可以與他交好,也可以送他布匹牛羊,不需要什麽美人為梁,就能讓他達到目的,他為何不同意?若将來朕的嫡子真在突厥出了什麽意外,還指望大周和突厥之間能和平相處嗎?呵,想都不要想。”

穆罕爾王沉默片刻,極清醒道:“陛下可能忽略了一件事情。”

“昔年的草原霸主雲圖可汗已經老了,并且昏聩,正漸漸失去對各部族的控制力。各部落蠢蠢欲動,心懷叵測者甚多,其中不乏想通過挑起大周與突厥的戰亂而獲利的。陛下可以收回承諾,雲圖可汗也大有可能答應,但他壓制不住手下各部族,便會有人以此為借口,興起戰亂。”

穆罕爾王像換了個人,眼中不再只有酒色財氣,反倒充滿悲憫:“一場戰亂會死多少人,陛下心中有數嗎?而這場戰亂的起因便是陛下舍不得自己的嫡長子。陛下舍不得自己的兒子,便會有無數黎民百姓的兒子要去赴死,您是天子,當胸懷大愛,心盛四海,而不該為一己私欲,讓無辜庶民獻祭。”

他說得句句在理,令蕭煜無法反駁。

蕭煜神色寂黯,不敢想象音晚若是知道了這件事會如何,越想心越沉,越想越覺得害怕。

穆罕爾王斟酌了一下語句,朝皇帝陛下抱胸深躬為禮,嚴肅道:“外臣今日來,另有重要事情與皇帝陛下商量。”

他如此鄭重,必然事關國策,蕭煜只得将心思收回來,耐心傾聽。

穆罕爾王道:“草原上有一位英雄想要來京面見陛下,不知陛下可否允準?”

蕭煜揚眉,透出些許興趣。

穆罕爾王接着說:“兀哈良部首領耶勒可汗阿史那思摩求見大周皇帝陛下,特命外臣前來禀奏,若陛下允準,他會扮作商人秘密來京。”

蕭煜一笑:“尊使,朕的記性若沒錯,你可是雲圖可汗的使臣,怎得為耶勒可汗遞信?”

穆罕爾王道:“外臣剛才說了,昔日的草原霸主已經老了,老而昏聩,那偌大的草原該有新的霸主了。耶勒可汗天縱奇才,短短數年,将人人可欺的弱小部族經營成了草原一霸,令那些老貴族聞之喪膽。外臣敬他服他,甘願為他效忠。”

蕭煜掂量:“新的草原霸主?”

站在他的角度,若突厥內部戰亂不絕,甚至成分裂之勢,對大周有利無害。他剛登基,只來得及整頓朝堂,還沒有将手伸向軍務。

士氣頹靡,貪墨成風,得花時間和力氣整頓,若這段時間突厥正陷于戰亂,無暇騷擾攻襲邊境,那可真是太好了。

他道:“好,朕見。”

穆罕爾王大喜,再次抱胸躬身行大禮。

送走了外使,蕭煜心思混亂地看了幾道奏折,正想去看看音晚,他派去挖皇陵的內侍回來了。

“陛下,那批蜀地上貢的銀鎏金胡瓶已經找到了,解藥正混在其中,也已經找到了。”

第 58 章 你怎麽這麽壞啊?

蕭煜覺得半邊臉都是滾燙的, 他從未想過會被人在宣室殿上甩耳光,而且甩完之後,心虛倉惶的那個人還是他自己。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音晚, 卻見音晚趔趄後退, 忙止住步子, 道:“晚晚,對不起……”向來唇舌靈敏的他竟然也有詞窮的一天,除了這句“對不起”,他甚至不知該說什麽了。

蕭煜像個忙不疊要讨心愛女子歡心的毛頭小子, 笨拙又急切:“我這就命人放了嚴西舟, 我再也不為難他了, 我也不會再為難你。”

音晚垂着眸子,目光空洞,纖細的身子似風中枯荷, 柔弱乏力地搖晃後退,垂在腳邊的螺青鲛绡被反複踩着, 已滿是褶皺。

蕭煜不安地凝睇着她, 道:“你身體不好, 不要胡思亂想……”聲音倉促而止,音晚像一只斷了線的華美紙鳶,飄軟地倒了下來。

蕭煜抱住她,呆愣了片刻,才想起來喊:“太醫,召太醫。”

太醫隔着绫帳把過脈, 将腕墊收回來,面色凝重地嘆氣。

蕭煜站在床邊,指尖飛快地撚動扳指, 問:“怎麽樣?”

太醫嘆道:“體內毒性又被催動了。”

蕭煜追問:“那怎麽辦?”

太醫搖頭:“現在尋常的藥已經不管用,除非立即找到解藥,否則……”

蕭煜沉聲:“否則怎麽樣?”

“就要進入第三個階段,言行瘋癫,會在不自覺的情況下做出極端舉動。”

太醫忐忑地看向天子,雖然那張清秀面容依舊沉靜,仿佛山巒傾于前亦不會有波瀾,但他還是感覺出了一絲崩壞的意味。

良久,蕭煜覺得嗓間腥甜,像含了一口血,啞聲道:“好,朕知道了。”

太醫告退後,他負袖窗前靜立許久,吩咐:“傳謝潤。”

謝潤匆匆趕至,只見女兒躺在床上,雙目緊阖,容顏憔悴。他心疼地為音晚将被角掖好,涼涼看向蕭煜。

蕭煜道:“這幾日你可在白天進宮看望晚晚,若蘭亭有空,可以跟着一起來。”

他說話時不時看向窗外,像是在等着什麽人。

快到申時,他等的人終于來了。

內侍禀道:“奴才們奉命翻遍未央宮,并非找到鏡中颠的解藥,但在籍簿中找到了一些關于當年從蜀地運物的記載。”

他們将籍簿呈上,蕭煜和謝潤一人一本,各自飛快翻看。

“籍簿上記載,康寧十五年,蜀地上貢過一批銀鎏金胡瓶,除此之外,當年再無關于蜀地上貢的記載。奴才們推測,先帝為了掩人耳目,一定是命人将鏡中颠的解藥混在貢物中一起運回了京。”

“若鏡中颠的解藥還在,應當就在這批金胡瓶中。”

蕭煜禀目問:“那這批金胡瓶何在?”

內侍道:“金胡瓶運抵京中不多時,先帝便駕崩了,這批金胡瓶随着先帝下葬,應當在皇陵裏。”

蕭煜擺了擺手,讓他們退下。

他垂眸盯着地磚上的鯉魚蓮花紋絡,目色幽深,緘然不語。

望春察覺到一絲絲危險,顫聲道:“陛下,可不敢啊。那是您父皇的陵寝,您可不能挖開,這是大逆不道的事,禦史的唾沫星子會把您淹了的。”

天爺,違背祖制中斷祈雨的事可還沒過多久呢。

蕭煜冷睨了他一眼,他讪讪閉嘴。

蕭煜看向謝潤,謝潤也看他,這位前尚書臺仆射平靜道:“倒也不必擔這罵名。”

蕭煜會意,沖望春吩咐:“你去給守陵官傳口谕,讓他們往工部遞一道折子,就說皇陵年久失修,近來有要坍塌的征兆,請求修繕。”

望春眼珠一轉,立馬道“英明”,為求周全,他親自去了。

蕭煜也不管謝潤還在,自顧自走回床前,彎身緊貼着音晚的面,呢喃:“晚晚,不要怕。”

床上的人動了一下,緩緩醒轉,蕭煜忙擡起身子,低頭看去。

音晚眼中猶有迷蒙未散,在看到他的瞬間卻立即生出抗拒,掙紮着向後坐,冷冷道:“走開。”

蕭煜怔怔看着她。

太醫說過她進入了第三個階段,會時不時言行瘋癫,做出極端舉動,卻也不知這是不是病症所致。

他想使勁安慰自己,可音晚在看到父親後立馬換了副表情,淚眼汪汪,似有無盡委屈:“爹爹……”

謝潤忙奔上前來,握住她的手。

纖纖玉手柔膩涼滑,好像稍不趁勁兒就會從掌間滑落,謝潤心疼地道:“晚晚,爹爹一直都在,你睡吧。”

若換做平常,沖音晚那敏感勁兒,乍見蕭煜轉性肯讓父親進宮看她,定然要問為什麽的。可她病得太重了,腦子稀裏糊塗,乖乖躺回去,眨巴着眼,容顏天真,音色清亮:“爹爹不能騙晚晚。”

謝潤強壓下酸澀:“爹爹不會騙你,你是爹爹的小千金啊。”

音晚粲然一笑,抱着被衾,心滿意足地睡過去。

可謝潤還是食言了。

一到時辰,宮門落鑰,他就必須出宮。宮規森嚴無情,不容踐踏,特別是這個時候,他在朝中已無實權,不能再給音晚招惹事端。

音晚醒來時已躺在昭陽殿,幻如煙沙的紫文縠帳垂疊下來,竟還有月光能透進。

她從被窩裏鑽出來,紫引忙上前給她穿鞋,她卻微微偏開了身子,不要紫引碰她。她赤着腳在寝殿裏走了一圈,紫引生怕她找不到父親會鬧,悄悄派人禀報皇帝陛下。

音晚轉了一圈,打開箱箧,從裏面找出一幅畫軸。

她吹了吹畫軸上的輕塵,抱在懷裏,沖紫引道:“我想去個地方。”

紫引不敢違拗她,忙道:“您想去哪裏?奴婢讓人備辇。”

音晚搖搖頭:“不要驚動太多人,只有你陪我去。”

紫引為難了,踯躅着。

音晚道:“要不你就回宣室殿去吧,不要在這裏每天看着我。”

紫引登時吓出了一身冷汗,忙道:“好,奴婢陪您去。”

她哄着音晚穿上鞋,系好披風,提了一盞犀角燈,悄悄地出了殿門。

音晚不是很擅長識路,只知道遠遠落于西峰的卷棚歇山頂殿宇是她想去的地方。領着紫引左拐右拐,走了許多彎路才終于走到,路上還碰上巡夜的禁軍,紫引亮出玉令才得以通行。

音晚沒有挽髻,披散着頭發,外面一襲墨藍披風,沒有任何能看出身份的配飾。黑夜沉沉,那些禁軍沒能認出她,紫引也不點明。

兩人停在一座荒涼的寝殿前,陳舊的匾額上書着南薰殿三個字。

若是仔細看,這院子雖然年久破敗,無人打理,但依稀能看出布置得很雅致精妙。

由竹籬、游廊割分成兩個小院子,鑿渠穿過,雖然裏面水已經幹涸,但可料想它全盛時的模樣,草木蓊郁,清水潤澤,必定是靈秀清雅的。

音晚在院子裏發了會兒呆,推門進去。

殿宇塵封已久,裏面透着股黴味兒,蛛網懸結,紗帳翩飛,那些看上去很名貴的紫檀木臺具靜靜擺放着,像在等着它們的主人回歸。

可它們的主人永遠也回不來了。

音晚讓紫引在外面等着,自己拂開紗帳,把歪倒的杌凳扶起來,坐下,拿出揣在懷裏的畫軸。

她環顧四周,穹柱刻镂通透,柱石邊放着貔貅香鼎,擺設甚是奢華考究,一圈看下來,卻是生出無邊的落寞與凄惶。

她睡夢中好似看見了母親,醒來就想過來看看。

只坐了一小會兒,外面就有了動靜。

紫引刻意拔高聲調:“參見太後。”

謝太後把宮人都留在了殿外,也是獨自入內。

她聽說這狐貍精發了病,南薰殿又離啓祥殿不遠,比蕭煜先一步得知謝音晚來了這裏,特意過來,想再刺激刺激她,最好能像蘇惠妃那賤人一樣,瘋得認不出人才好。

音晚坐在杌凳上,擡頭冷淡地掠了她一眼,并沒有起身的意思。

謝太後冷笑:“怎麽?想娘了?你知道你娘最後瘋成什麽樣子了嗎?”

音晚冰寒地盯着她。

謝太後擡袖掩唇“咯咯”一笑:“她瘋到連世宗皇帝都認不出來了,一見着他就讓他滾,還拿刀去刺他,世宗皇帝讓人把她綁起來,她掙脫得厲害,粗繩子把手腕都磨破了,滿腕都是血。”

她走到音晚跟前,憐愛地垂視她:“你不用急,你遲早也會這樣的,含章也遲早會讓人把你綁起來,讓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

音晚并無懼色,只仰頭看着她,傾城絕美的容顏上鋪開純澈的笑,甚是無辜道:“你這滿臉怨氣的模樣真醜,難怪世宗皇帝不喜歡你,要來喜歡我母親。”

謝太後的臉色登時沉下來。

音晚恍若未覺,只遺憾地搖頭:“唉,你的夫君寧可喜歡一個瘋子,也不要理你,你真是可憐。還有你的兒子,他根本就不聽你的話。就算你做到太後又如何?夫君、兒子都不屬于你,真是可憐。”

謝太後滿面陰枭,森森地盯着她,怒道:“還不是因為有你們這些狐貍精!”

音晚笑道:“你口口聲聲說別人是狐貍精,那你又是什麽東西?食人吸髓的老妖怪嗎?”

謝太後揚起手掌要打她,她靈巧地一閃身,躲了過去。

音晚身形纖纖,裹在寬大的披風下,披風一角被風吹得揚起,像夜行的仙娥,衣袂翩翩,飄然出塵。

月光從殿門照進來,正落到她的臉上,照出精致脫俗的五官和細膩柔潤的雪膚,皎皎風華,美得剔透。

她抱着卷軸,嘆道:“你惱羞成怒了,你可真容易動怒,你該是活得多麽不順心才會脾氣這麽大。”

謝太後沉下氣,譏嘲:“放心,再不順心,也快順心了,等你徹底變成個小瘋子,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去地底下跟你娘那個賤人團聚了。”

音晚上前一步,道:“你口口聲聲說別人賤人,你呢?你也不是世宗皇帝的正妻,不過一個妾,有什麽資格這麽說別人?”

她像是想起了什麽有趣的事,美眸光澤流轉,挑釁:“哦,我差點忘了,你是妾啊。我可是你兒子的正妻,我娘也是我爹明媒正娶的正妻,我們再瘋,可這世上總有一個男人願意給我們正妻的名分,你呢?原來你才是個賤婢。”

“你!”

謝太後被戳中了半生的苦楚憤恨,再也壓抑不住怒氣,霍然上前揪她的衣領想揍她,卻發覺她寶貝地抱着一幅畫軸。

謝太後轉了主意,要去搶那幅畫軸,音晚死命握住不給她,騰出手把她推開。

她趔趄着後退,險些被委地冗長的裙擺絆倒,剛一站穩,立即又要撲上來。

蕭煜剛好趕到,見殿內打成了一團,飛快奔進來,擋在兩人中間,皺眉怒斥:“你們這是在幹什麽!”

音晚冰冷瞥了謝太後一眼,旋即換了一副楚楚可憐的表情,怯生生躲在蕭煜身後,抱着畫軸探出個頭,沖謝太後道:“你不光要打人,還想搶人東西,你怎麽這麽壞啊?”

第 57 章 音晚甩了蕭煜一耳光

夜風在隔着窗吹旋, 聲若淺咽。

蕭煜隔着燭光閃爍看向音晚,墨色瞳眸深如潭澗。

驀得,他無奈一笑, 擡手撫住額頭:“晚晚, 你別這樣看我。原本那支箭我是能躲過去的, 是你非要停在那裏去看蘇惠妃的寝殿,打亂了我的計劃,我是為了救你才挨了這麽一箭。”

樣子要做得像,那射出來的箭便不能離蕭煜太遠。

蕭煜本意送音晚上步辇後, 找個理由徘徊在啓祥殿前, 等着安排下的人把箭射出來。

這樣, 既能有借口削了季昇的權,逼陳桓認罪,還能借機整頓一下啓祥殿的宮人, 若借題發揮得好,還可以折騰一下今晚赴宴的世家。

蕭煜無意為這些事真的弄傷自己, 但音晚今晚精神恍惚, 目光流連于蘇惠妃的寝殿不肯走, 眼瞧着已經快過了蕭煜與“刺客”約定的時辰,“刺客”不敢違背皇命,只有硬着頭皮把箭射出來。

現在仔細回想一下,“刺客”的箭法精湛,若無意外,那支箭會擦着音晚的身前飛過去, 是蕭煜關心則亂,當時來不及細細思忖,只想着不能讓音晚受傷, 才飛奔上去護住她,自己生生挨了一箭。

他說得全是實話,音晚看他的目光卻充滿懷疑。

這個人的心思簡直深到可怕,又讓人怎麽敢輕易相信?

靜默之間,鎏金臺中連爆了幾個燭花,“荜撥”輕響。

蕭煜何等精明,一眼就看穿音晚對她的懷疑,唯有坦誠相告:“我這樣做不光是為了逼出真相,還想以一種體面的、平穩的方式收回曾賦予季昇和陳桓他們的權力,這也是為了伯暄。不然,君臣鬧得太難看,京中謠言四起,對伯暄也是不利的。”

帝王遇刺,禁軍責無旁貸,借此削了季昇的官職,任誰都說不出什麽。

當然,順便再整頓一下啓祥殿和近來冒頭的各世家。

一箭三雕,唯一的不足之處就是,這箭傷太疼了。

蕭煜淺吟了聲,扶住自己肩頭,換了副可憐兮兮的神情對着音晚,道:“你能不能幫我看看,怎麽好像又裂開了……”

深夜悄寂,唯風流轉。漫天星輝熠熠,閃爍在天邊。

音晚被蕭煜纏了一宿,好容易在天邊微亮時脫開身,送他去上朝,自己則回昭陽殿。

紫引見她臉色蒼白,眉宇間浮掠着倦色,勸她休憩一小會兒。音晚本來以為自己心事重重會難已入眠,誰知剛着上榻,便沉沉地睡了過去。

薄曦初散,湛淨晨光在天邊漫開,朝霞浮生,又是一日清朗好天。

烏梁海是辰時入的宮,但沒有去上朝,而是請旨去了瀚文殿看望伯暄。

昨夜宮裏折騰了一宿,先有內侍傳旨讓他入宮面聖,沒過半個時辰,又傳旨說不必了。緊接着他便聽說陳桓認下了所有罪責,被關押進死牢。

新帝這股幹脆利落、雷厲風行的勁兒,烏梁海傾心嘆服。嘆服之後又有些悵惘,心想若當初的昭德太子也能有這般睿智綢缪,會不會有不一樣的結局?

昭德太子啊,這真是深埋心中的傷恸,任歲月經年,都難以消弭。

烏梁海出身世家,年少及第,本應風光無限的。可偏偏造化弄人,多年蹉跎不遇,一直在仕途郁郁不得志。當年偶然間被昭德太子選中入營做他的副将時,烏梁海已經三十多歲了。

至今想起來,追随昭德太子的那幾年都是他人生中最快樂的年華。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主子,那麽敦厚善良,懂得體恤屬下,君臣幾年,昭德太子從未對他紅過臉,他家中有難處,還未出口,太子便先一步替他解決了。

以清醒的眼光來看,昭德太子确實不具天賦,人有些平庸,別說與當年光芒正盛、驚才絕豔的七皇子蕭煜相比,就是比善陽帝,才學睿思也都差了那麽一點。

但他憐憫蒼生,胸懷大愛,生在雲端,卻能體察掙紮在泥間的百姓疾苦,這在奢靡浮躁的皇室中顯得尤為可貴,尤令人折服。

這樣的太子,總能吸引一衆追随者甘心為他賣命,哪怕時至今日,他已經死了這麽久了,昔年舊臣都是甘心情願為他賣命的。

烏梁海嘆了口氣,由內侍引着,走進瀚文殿。

軒窗半開,露出一截鮮妍錦衣,伯暄正坐在窗前,打着哈欠讀書。

“公會鄭伯于垂,鄭伯以璧假許田……”

伯暄一轉身看見了烏梁海,眼睛登時亮起來:“烏伯伯。”

烏梁海與夫子好言許久,才勉強争取來兩刻的時間與伯暄單獨說話。

烏梁海其實也沒什麽重要的話對伯暄說,只是想看看他,囑咐過他好好念書,從袖中摸出兩塊麒麟紋玉佩遞給他。

“你留着做個紀念吧,還有一塊給雪郡主。”

這是當年昭德太子下葬前,他買通守陵官從太子身上取下來的。

白玉雕琢而成,泛着淡淡青色,細膩質潤,通透無瑕。

伯暄拿過玉佩翻來覆去看了看,覺得烏梁海今日有些奇怪:“烏伯伯,你怎麽了?”

烏梁海深眷地凝睇着他,極為不舍的模樣,卻還是咽下喉間酸澀,強忍着道:“郡王,您一定要好好念書,不可偷懶。還有,您要聽陛下的話,恭敬順之,千萬不可惹他生氣。您要和雪郡主好好相處,彼此扶持,因為你們才是最親的人。”

伯暄甚是懵懂:“雪姐姐是我大伯父的女兒,我如何與她最親近?”

烏梁海恍然笑開,這孩子還真是跟他爹一樣,憨厚有餘,睿智不足。若換個精明剔透些的孩子,這麽長時間怕是早就察覺出不對勁來了。也就是他,還一心一意認定宣室殿裏那個人是他的親生父親。

烏梁海忖了忖,決心還是不說破了。就把這個任務留給陳桓他們,由他們在将來的某一日找個好時機把真相告訴伯暄。

他撫着伯暄烏黑的鬓發,含笑道:“那你們也是堂兄妹,兄弟姐妹之間就是該相互愛護的。”

伯暄撅起嘴:“自從雪姐姐來了之後,母後和父皇好像喜歡她多一些,對她比對我好多了。她可以和母後睡在一起,也不必被父皇逼着讀書……”

烏梁海寵溺道了句“傻孩子”,想起什麽,斂去笑,問:“皇後對你好嗎?”

伯暄搗蒜般地點頭:“好,我喜歡她。”

烏梁海稍顯寬慰,但随即提起一抹深重憂慮,握住伯暄的手,諄諄教導:“你要乖,要聽話,将來你會有弟弟妹妹的,皇後有了自己的孩子,也許就不會像現在對你這麽上心了。你要學着讨好長輩,最重要的是要籠絡住你父皇的心。”

伯暄懵懵懂懂,可烏梁海已經沒有時間再說下去了,因宣室殿內侍已至,道朝會完畢,陛下召見烏将軍。

烏梁海為伯暄将褒衣博帶理平整,沖他溫和一笑,站起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宣室殿前龍尾道逶迤屈曲,丹墀光可鑒人,烏梁海闊步入殿門,揖禮跪倒,視死如歸一般。

“陛下,臣是來請罪的。小別山的事、白玉髓的事都是臣做的,與陳桓無關。”

蕭煜看着他,卻沒有了昨夜對着陳桓等人的色厲內荏,他淡淡道:“朕只想問一句,為什麽?你覺得朕會食言?”

烏梁海嘆道:“說到底是臣一時糊塗,那夜在王府,看着陛下對皇後癡心執念頗深,後來您又要為了她留下謝蘭亭的命,臣的心裏就不安,帶兵巡視京畿時見着陸攸救出了謝蘭亭,鬼迷心竅,幹下那等糊塗事。”

他頓了頓,擡頭道:“她是世家女子,血統高貴,教養良好。将來生出的孩子也一定如陛下般聰穎睿智,如她那般靈秀通透,那孩子父母雙全,必定金尊玉貴,什麽都有。可是伯暄有什麽?伯暄什麽都沒有了,他的父母早就死了,我們幾個也都不成器,護不了他多久,臣如何能不擔心?”

蕭煜目光微散:“你還有什麽要說的?”

烏梁海道:“這些事不是臣一人所為,小別山的事是臣幹的,幹得不好,被人瞧見了,拿住把柄,被逼着幹了白玉髓的事。此人居心叵測,對娘娘心懷不軌,陛下絕不能輕縱。”

蕭煜不等他說,冷冽眸光中盡是了然:“韋春則。”

午時,陽光熾盛,刑部天牢外的秋蟬嘶聲哀鳴,像在為身陷囹圄的人唱了一首挽歌。

鐵栅門被推開,陳桓神色憔悴地走出來,正與穿一身囚服的烏梁海擦肩而過。

烏梁海帶着鐐铐,步行緩慢,回頭看他,在他憂戚傷慨的目光中淡淡一笑:“行了,傻小子。什麽時候你老大哥還用得着你來頂罪?護好伯暄,我就沒什麽放心不下的了。”

陳桓靜然長立,看着烏梁海被押進去,兩扇鐵栅門轟隆隆合上,天地重歸于寂,落葉飄飛,深秋蕭索,靜得就像什麽都沒發生過那般。

據烏梁海供述,當日小別山襲擊謝蘭亭時被韋春則瞧見了,韋春則以此相要挾,給了烏梁海一串白玉髓墜子,讓他伺機放在嚴西舟的榻上。

那日搜查綢布莊是烏梁海和慕骞一起去的,烏梁海為了避嫌,特意提出去搜外院,但實則早趁慕骞不注意把墜子放在了嚴西舟的榻上,等着他們發現。

蕭煜派禁軍去韋府捉拿韋春則,同時遣人向音晚遞信,告訴她所有的事情今天皆可分明。

韋春則被押進宣室殿時略有些狼狽,一绺黑發在推搡間從冠中落下,順着尖秀下颌切過,但神情卻優游自若,目中甚至含了挑釁的笑意,道:“陛下說得話臣一個字都聽不懂,臣沒有幹過這些事,臣可以和烏将軍對峙,或者三司會審也行。”

這人還是有幾分聰明才智,知道蕭煜不會将這等事情放在臺面上辦,提前将他的軍來了。

蕭煜不是不能直接殺了他,亦或是折磨一番再殺,可那樣太便宜他了,他倒求仁得仁。

對付這等無賴,蕭煜最是擅長,他也不惱,唇角微彎,笑中滿是嘲諷:“你可真是個男人啊,朕原先還想不通,當初你也是世家出身,前途無量的,為何謝家父女就是看不上你。現如今朕明白了,像你這等軟骨頭的腌臜無賴,能看上你才怪?你還瞧着人家嚴西舟不順眼,依朕看,嚴西舟至少是個男人,而你,連男人都算不上。”

韋春則面容扭曲,雙手顫抖不止,驀得,他歪頭,歹毒又燦爛地朝音晚一笑:“娘娘,您聽聽,陛下也太欺負人了。還有您,您不能為了救嚴西舟就随意去冤枉別人,臣是愛慕過您,可這又不是罪,您就算心裏無臣,也不該這麽糟蹋臣。”

他以為這些話會刺激到音晚,至少誘得她再發一次病,就像小別山那一回兒,病得那麽厲害,連掉了玉墜都沒察覺。

可音晚自始至終都是平靜的,雙眸冰冷地看着他。

蕭煜命人把他的腦袋掰回來,不許他看音晚,呷了口茶,悠閑散漫道:“呦,惱羞成怒了?朕哪句話說錯了?當初先帝将晚晚賜婚給了朕,你口口聲聲傾慕晚晚,你可曾抗争過?沒有,你只敢偷偷散播關于你們二人的流言,卻不敢站出來堂堂正正地與朕争搶,怎麽,是因為朕有兇戾之名在外,怕朕一刀砍了你?”

“清泉寺那一回,你明知道晚晚跑了,卻不敢去找她,又是因為什麽?因為朕違背祖訓,提前出了佛堂親自去找,你怕觸朕逆鱗,所以才神隐了,不是嗎?”

“韋春則,你就是個欺軟怕硬的小人,專會幹些陰邪鬼祟事。”

蕭煜言語中不屑鄙夷深深刺激了韋春則,他知道一旦落入這心狠手辣的皇帝手裏,是逃不脫的,索性就不再遮掩了。

他猛地上前竄,要撲向音晚,被禁軍眼疾手快摁了回來。

韋春則卯足了勁掙脫,面容變形,說不出的猙獰可怖:“晚晚,我在小別山的時候問過你,要不要跟我走,你不肯。我得不到的東西,我寧可毀了。所以,都是你自找的。”

音晚霍得站起身,走到他跟前,揚手甩了他一巴掌。

清脆的巴掌聲響在殿宇,韋春則絲毫不惱,反倒仰頭哈哈大笑:“這件事情錯得最大的人是我嗎?”

他憐憫地看向音晚:“你心裏清楚,不是,是那個你全心全意深愛着,可到頭來卻不肯信你的男人。謝音晚,你清醒些吧,他不是什麽清純少年郎,也不是你的含章哥哥,你的含章哥哥早就死了。活着的這個刻寡冷情,見慣塵世間的醜惡與背叛,壓根就不相信你曾經給他的是無所圖謀、傾心深摯的愛。”

“我的愛是笑話,你的愛又何嘗不是?”

這一番誅心之論,如針沁血,字字句句割剮着音晚的心,她渾身顫抖,臉色慘白,蕭煜慌忙奔歸來,将她拉進懷中,陰鸷沉沉地瞥了一眼韋春則,吩咐:“拖下去,施宮刑。”

韋春則臉色大變,剛要叫喊,蕭煜冷光一睨,禁軍立即上前将他嘴堵住,拖了下去。

蕭煜忐忑地抱着音晚,輕聲道:“晚晚……”

缱绻言語尚纏綿于唇舌間,未說出口,突然被音晚推開,她面含深憎,狠狠甩了蕭煜一耳光。

“你給我滾!”

第 56 章 你不可能幹這麽下作的事

音晚看着他, 沒說話,默默把手往回抽,蕭煜緊攥着她的手不放, 兩人一拉一拽, 正僵持着, 蕭煜派出去查刺客的禁軍回來了。

雖說沒有抓到人,但卻帶回來一些具有指向性的、很要命的線索。

蕭煜讓音晚去屏風後站着,讓望春伺候他穿好衣衫,連夜召見了陳桓、慕骞、季昇入宮。

龍案上添了幾盞燈燭, 将人的影子打在地上, 重影相疊, 窗外有夜風呼嘯,整個夜晚有着說不出的詭異。

負責追查刺客的禁軍跪在地上,禀道:“臣無能, 搜遍未央宮都沒有找到刺客的蹤跡,但是在刺客藏身的地方有一個腳印, 因為種有從南郡移植而來的名貴花草, 宮人剛澆過水, 地面潮濕,腳印很清晰,臣将它拓了下來。”

蕭煜早就看過那張紙,正擺在龍案上,他朝望春瞥了一眼,望春立刻上前, 把紙箋拿給那三人看。

陳桓接過,發現刺客鞋底的紋絡很有規律,是雙線框魚鱗紋。

他心裏咯噔一下, 有種不好的預感,魚鱗紋是禁軍官靴底的紋絡,那個刺客在行刺時穿着禁軍的裝束。

陳桓滿含擔憂地看了一眼季昇。

他自己和慕骞早就被停職了,烏梁海執掌的是領翊府兵,而季昇則是禁軍副統領,若沒記錯,今夜正是季昇親自當值。

調查刺客的禁軍接着說:“臣已秘密排查過今夜當值的禁軍,數量正好,不存在有外人混進來的可能性。”

季昇有些發懵:“你秘密排查今夜當值的禁軍?我怎麽不知道?”他一頓,随即意識到什麽,擡頭看向禦座上的天子,一顆心直往下沉。

皇帝陛下着人繞過他這個副統領去排查刺客。

君臣目光交彙,頗有些微妙意味在其中,只有慕骞稀裏糊塗:“沒有外人混進來是什麽意思,那就是自己人幹的呗,那還愣着幹什麽,去挨着審啊……”

蕭煜清清淡淡地道:“你是禁軍都府将軍,你該知道,啓祥殿乃後宮重要殿宇,除了值守的禁軍,尋常禁軍是進不來的,除非有當夜當值的頭目玉令。”

慕骞一愣:“當夜當值的頭目是季昇啊……”他終于明白今夜的氛圍為何如此古怪,他上前,跪倒在地,道:“陛下,這是不可能的。季昇對您忠心耿耿,我們都對您忠心耿耿,我們怎麽可能害您?”

蕭煜看着他頭腦簡單的模樣,不禁一笑:“是嗎?你們是對朕忠心耿耿,還是對伯暄忠心耿耿?”

“這有什麽差別?”慕骞出身綠林,游走江湖數十年,才随蕭煜入朝不過一年多,對這些朝野之上的彎彎繞很摸不清楚,他心中只有善惡,認定季昇同他們一樣,都是昭徳太子的舊部,絕無可能有弑主之心。

他跪在地上,焦急回頭看季昇:“你說話啊,你們為什麽都不說話?”

季昇起先剛聽聞這件事時驚懼交加,而今回過神來更多的是傷心,他躬身揖禮,恭敬道:“陛下英明,自有聖斷。”

蕭煜的目光幽深,逡巡在三人之間,驀地開口道:“剛才慕骞說,效忠朕與效忠伯暄是一樣的,令湛,你是飽讀詩書的儒将,你說一說,一樣嗎?”

陳桓垂眸沉默良久,跪在慕骞身側,道:“不一樣。臣等是天子之臣,只能效忠天子,若要效忠旁人那便是大逆不道。”

蕭煜輕笑出聲,笑聲回蕩在深夜寂寂的殿宇中,有種森森陰氣。

“令湛,雖說你最年輕,可你卻是最懂事的。”

他話裏陰陽怪氣,令慕骞摸不着頭腦,正想再替季昇辯解,被陳桓抓住胳膊,他回身看去,見陳桓朝他搖頭。

“其實這件事情之前,朕還想把另一件事查一查。謝蘭亭已經回來了,那麽當初在小別山到底是誰襲擊了他和陸攸總得有個分明,撿日不如撞日,正巧今天你們都在——哦,待會兒把烏梁海也叫過來,你們各自說一說,那日謝蘭亭遇襲時你們都在哪兒,見過什麽人。”

話說到這份兒上,季昇終于沉不住氣:“您這是什麽意思?您懷疑我們?”

蕭煜語氣溫脈,卻甚是冷酷無情:“是或者不是,總得查過之後才能知道。”

殿中安靜片刻,慕骞那暴脾氣上來,連陳桓都摁不住,他一把掙脫陳桓的鉗制,騰得站起來,怒道:“陛下,您這樣說話,可真是夠傷人心的。是,我們當初是不願意因為一個謝蘭亭妨礙大局,可我們也不是那等鬼祟歹毒的人,嘉猷門兵變已成定局,我們還去殺一個乳臭未幹的小子幹什麽?”

“您不能因為寵了個姓謝的女人,就到了是非不分、冤枉臣工的地步。我們都是陪您刀山火海過來的,那謝音晚算什麽東西,一個姓謝的妖孽……”

石硯漾出濃濃墨汁,從龍案飛過來砸到慕骞的胸前,蕭煜拍案而起,臉上怒意凜然,青筋凸蹦:“你放肆!”

陳桓忙上來把慕骞往後拖,壓低聲音:“那是皇後,你不可胡言亂語,你想想康平郡王,你是想害他嗎?”

聽他提及伯暄,慕骞的脾氣一下子就沒了。

伯暄就是他們所有的七寸,珍之重之,熬盡所有心血都是為了那個孩子。

慕骞健碩緊繃的身子倏然軟下來,頹然跪倒:“臣有罪,陛下打臣殺臣都行,但求您把事情查清楚,不要冤枉我們。”

蕭煜胸前起伏不定,覺得後背火辣辣的疼,好像是傷口又裂開了。他長吸一口氣,坐回禦座,道:“朕知道你們對謝家有仇恨,朕也有。但那是朕的妻子,是大周的皇後,她未曾做過惡,也沒有對不起你們。”

慕骞低着頭不說話。

“朕能體諒你們為伯暄的一片心,但有些事可為,有些事不可為。朕答應過百年之後會傳位給伯暄,但朕還活着,就容不得你們越矩。”

他微頓,繞有深意:“不然,那不是在幫伯暄,而是在害他。本來有些東西就是他的,可要是先奪了,那就再也不是他的了。”

真心也好,有意震懾他們也罷,蕭煜話中寒意頗重,令這三人皆不由得打了個冷顫。

陳桓的心思最敏銳,他終于明白,今夜為何會有人來行刺蕭煜,也明白為何那刺客恰好穿着禁軍的裝束。

儲君勾連臣子謀位,向來是君王之大忌。君王有心處置他們,是什麽都擋不住的。

蕭煜掃過他們三人,道:“烏梁海應該快到了,趁這個空擋,你們各自想一想,有沒有什麽話想對朕說,若你們當中有誰真做過虧心事,自己站出來認了,朕可從輕發落。”

更漏裏細沙緩緩流淌、陷落,輕微且均勻,像能一直淌到地老天荒。

殿中安靜了許久,陳桓閉了閉眼,撩開緋色袍裾跪倒:“是臣做的。”

蕭煜臉上并無意外之色,像是早就料到陳桓遲早要站出來。

在慕骞和季昇驚詫的目光裏,陳桓反倒鎮定自若,語調平穩:“是臣在小別山偷襲了蘭亭公子,也是臣把娘娘的白玉髓墜子放在了嚴西舟的榻上,誣陷他們有私情。臣利欲熏心,罪該萬死,求陛下賜臣一死,臣絕無怨言。”

慕骞怔怔看了一會兒陳桓,随即搖頭:“這不可能,你是我們這些老大哥看着長大的,你自小苦讀聖賢書,執聖人禮,你不可能幹這麽下作的事。”他越說越急,跺了跺腳:“不是你幹的你別吓認!你知不知道這是能要命的……”

陳桓擡頭看他,腰間紫生袼囊随着動作而搖擺,他目光澄淨,有決絕之意:“就是我幹的,蘭亭公子受的傷,皇後娘娘受的委屈,我來償還,我用命來還。”

他看向屏風,積在胸前的萬鈞重壓終于可以移開,頗有些輕松痛快的意味,幹幹脆脆道:“陛下,娘娘當初就是被冤枉的,她循規守禮,正直良善,沒有幹過那些髒事,都是臣惡毒,臣陷害了她。臣向她賠罪,希望她餘生不要受此事所擾,能活得恣意快樂、無憂無慮。她沒有做錯任何事,錯在塵世太髒,人心太髒。”

蕭煜一直等着他說完,緩聲問:“此事事關皇後清譽和皇家顏面,是不能放在明面上公開審的,你若現在承認了那便就是這樣了,你可想好了?”

陳桓重重點頭:“臣想好了,臣認罪。”

蕭煜喚進禁軍:“押下去,關進天牢,擇日處斬。”

慕骞和季昇想替他求情,眼見他不停朝他們搖頭,又想起那孤弱可憐的伯暄,兩人都忍住了。

蕭煜像是累極了,命人把陳桓押下去後,讓那兩人也告退了。

殿中冷香缭繞,音晚從屏風後繞出來,望着殿門外的茫茫夜色,幽然嘆道:“原來,真的不是陳桓。”

蕭煜輕勾唇:“是啊,多明顯啊,令湛這個傻小子,自以為聰明能瞞天過海,他跟你一樣,都嫩得很。”

音晚擰眉:“為何要這樣?”

蕭煜道:“我剛才說了,事關你的清譽,不能放在明面上審問發落,只能這樣做,逼那個人自己站出來。”

音晚撫着雲袖上金線織就的鳶花撚珠,盯着蕭煜的眼睛,道:“所以,根本沒有什麽刺客,今夜的事是您一手安排的,就是為了逼陳桓站出來認下罪責。”

第 55 章 你愛上我,就是你的報應

因是在啓祥殿前遇刺, 只能暫且挪去啓祥殿偏殿,讓太醫在那裏給蕭煜醫治。

謝太後得到消息,匆匆趕來, 見蕭煜背上血漬淋漓, 當即勃然大怒, 訓斥禁軍和宮人,吵鬧着要把在禦前值守的那幫廢物統統賜死。

蕭煜只覺腦子裏嗡嗡作響,躁郁煩悶不已,撐着最後一份耐心道:“朕會處置的。不過區區小傷, 母後不必擔心。”

自然, 這話不說, 謝太後也不會擔心,她從來不會如一個正常母親那般,見兒子受傷先來關心傷勢、噓寒問暖, 而是忙不疊擺太後的威嚴,喊打喊殺蕭煜身邊的人, 又不知這裏頭存着幾分曲折幽秘的心思。

太醫們跪在榻前, 極小心地為蕭煜解開玉帶盤銅扣, 剪開玄錦外裳,一件件衣物、環佩被除下,只剩貼身的雪色亵衣。

太醫顫巍巍地去掀他的衣襟,卻叫蕭煜摁住了。

他擡頭看向站在榻前的音晚,道:“你回過頭去。”

音晚聞言一怔,随即意識到什麽, 默默轉身背對着他。

亵衣後背被血浸透,漉漉的粘在傷口上,費了好大勁兒才脫下來, 太醫仔細查看傷口,禀道:“應當無毒,只是這箭得拔下來,會有些疼,陛下忍着些。”

蕭煜在西苑那十年,受的傷忍的疼不計其數,這點毛毛雨算什麽?他面色不改,痛快道:“別廢話了,拔。”

太醫握住短箭尾端,拿捏着手法力道,把箭拔|出來,只帶出少量血跡噴|射,望春立即拿着綿帕上前來擦血。

宮女将調制好的藥膏呈上來,太醫敷在傷口上,邊敷邊囑咐:“這傷一月內不能碰水,一天三回上藥,臣待會兒開些內服的湯藥,膳前服用。”

上完藥後,太醫接過薄紗布給蕭煜纏傷口,傷在背部,紗布自腋下纏成一圈,那紗布是專為傷者特制,織得極疏,這麽看過去還透光。纏完後蕭煜低頭看了一眼,道:“再纏厚些。”

太醫不敢違逆聖意,忙又剪了一段紗布,纏成厚厚一圈,所纏繞的地方結實嚴密,把身上的痕跡全都擋住了。

蕭煜流露出滿意的神色,擡頭沖音晚道:“回過頭來吧。”

音晚依言轉回來。

太醫将瓶瓶罐罐和沾血的棉布收攏回漆盤,沖謝太後揖道:“太後勿要擔心,陛下年輕力壯,區區小傷沒有大礙,只要小心照料,不出兩月就能全好了。”

謝太後颔首,随口道:“浸月細心,不如就讓她跟在皇帝身邊照顧。”

韋浸月安靜站在謝太後身後,癡癡凝望着蕭煜,目中含淚,滿溢出來的心疼凄怆之色,那傷在她身上也不過如此了。

蕭煜又看了一眼音晚,她倒是沒有不耐煩,面上卻是一派平淡沉靜,連聽到母後說要把韋浸月留在他身邊時都沒有半分漣漪。

他腹诽,至少裝個樣子啊,也不必如韋浸月這般誇張,只要裝出稍稍心疼的模樣,他便當真了。

剛才那聲他受傷時聽到的“含章”,三分驚懼,七分擔憂,如今再回想,虛幻的像夢一般,他都要懷疑是不是幻覺。

蕭煜仿佛累極了,疲乏地靠着白底黑花豆形瓷枕,輕嘆道:“太醫剛才不是說了嗎?朕的傷無大礙,母後不必憂心,朕身邊的人都很得力,伺候得很好,不必辛苦浸月。”

此言一出,韋浸月蓄在眼眶裏淚砰然順着臉頰滑下,淡妝玉面,淚痕淺淺,甚是惹人憐。

謝太後見他态度這般強硬,也不再強求,只例行公事般囑咐了幾句,領着韋浸月走了。

那刺殺聖駕的刺客還未找到,禁軍正全宮搜尋,想來不久便會有回信。這到底是啓祥殿,聽禀奏、發號施令都不方便,蕭煜擺駕回了宣室殿。

一路無言,剛進殿門蕭煜就沒好氣地吆喝口渴,望春忙不疊倒水,将蓮瓣青釉瓯跪捧到蕭煜眼前,蕭煜低睨了他一眼,道:“你的手太粗,朕瞧着沒喝水的心情。”

望春仿佛胸口中了一箭,愕然看向他。

站在一邊的音晚走到近前,從望春手裏拿過茶瓯,道:“你下去,這裏有本宮。”她沖侍立在繡帷的宮女們揚聲:“你們都下去。”

人都走盡了,寝殿中只餘他們兩人,音晚将茶瓯捧到蕭煜嘴邊,蕭煜看了看她,臉色有所緩和,剛傾了身要喝水,又撤回來,挑剔道:“朕夠不着,你會不會伺候人啊?”

音晚唇角微微上挑,彎身坐在他身邊,一手從後扶住他的肩,一手将茶瓯瓷邊送進他的嘴裏。

蕭煜就着這軟香酥手喝了小半杯,氣才稍稍順些,斜身靠在她身上,嘆道:“晚晚,你是不是真的不愛我了,為何我受傷你一點都不擔憂?”

音晚手裏還捏着瓷瓯,低頭默了默,道:“我擔憂啊。”

蕭煜直起身子,緊凝着她的臉:“你少來哄我,你哪裏有半分擔憂的樣子?”他鳳眸微冷,掠過頹然喪氣:“你又騙我。”

音晚偏開頭,望着龍榻繡帷垂下的璎珞,鮮紅光影映入眸中,将神情襯得愈發悵惘複雜。

“我只是……在剛才想起了一些往事。”

蕭煜忙捏住她的下颌,把她的臉掰回來正對着自己,問:“想起什麽了?”

音晚搖搖頭:“您不會想聽的。”

蕭煜直覺是關于十一年前的那些往事,從前他待音晚不好時,态度惡劣地警告過她,不許跟他提從前的事,她果真就再也沒跟他提過。

唉,真是世事好輪回,自己作孽自己還。

蕭煜放軟了聲音,帶了幾許哀求意味:“晚晚,你說吧,你說什麽我都想聽。”他見音晚還是沉默不語,又補充道:“就看在我今夜為救你受傷的份兒上,你就不能多想着我的好,暫且忘掉我的壞嗎?”

“從前我做錯了,我早就知道錯了,你就當我魔怔了,瘋了,胡言亂語,原諒我好不好?”

他向來桀骜難馴、不可一世,音晚從未見過他低三下四到這地步,本來心情低悵,突然竟覺出些痛快。

音晚站起身,将茶瓯擱在榻邊矮幾,冷眸低睨蕭煜:“再說一遍。”

蕭煜冷不防她突然變臉,怔怔看她,竟一時忘了言語。

音晚面上寒光缭繞,不耐煩道:“再說一遍你剛才說過的話。”

她陡然将聲調拔高,回蕩在幽深寧靜的殿宇裏,竟讓毫無防備的蕭煜不禁打了個哆嗦。

他轉動腦子回想了一下:“從前我做錯了,我早就知道錯了,你就當我魔怔了,瘋了,胡言亂語,原諒我好不好?”

音晚俯身揪住他的衣襟,冷冷道:“我不原諒,我憑什麽原諒你?你做了那麽多傷害我的事,你以為把哥哥找回來,挨一箭就能彌補了嗎?蕭煜,你想得太輕巧了。”

她漠然無情,偏唇角噙笑,像極了從前蕭煜折磨她時皮笑肉不笑的寒冽模樣。

“你愛上我了,想和我破鏡重圓對不對?”她涼涼一笑:“這就是報應,上天要報應你,所以讓你愛上我,因果循環,皆有天數。”

她霍然轉身要走,手撫上繡帷,忽聽蕭煜在叫她。

“晚晚……”

音晚置若罔聞,繼續往外走。

“我的傷口好像裂開了,在流血……”

音晚終于止步,轉過頭看他,滿臉狐疑。

蕭煜斜靠在榻邊,額間紋絡深邃,眉宇間盡是痛苦之色,無力地沖音晚道:“你就算恨我,總不會希望我死吧,去叫太醫吧。”

太醫來将紗布拆下,果然見傷口加重又在流血,德高望重的老太醫捋了捋白須,困惑道:“不應當啊。”

他重新給蕭煜上過藥,把紗布纏嚴實,囑咐:“陛下不可讓自己情緒過于激動,于傷口無益。”

蕭煜并不是因為情緒激動才致使傷口裂開,而是他剛才暗自用內力故意掙開的。他擡眼看向音晚,音晚站在窗邊,根本不看他。

哦,太醫剛才給他把紗布拆下,露出身體了,所以她乖覺地不看。

蕭煜一陣苦笑,揮退衆人,沖音晚道:“你過來,我給你看樣東西。”說着,他将剛合上的寝衣解開脫下,然後又開始解紗布。

音晚站在榻前皺眉:“您這是做什麽?”

蕭煜道:“我們歡好時你不是經常來摸我這裏嗎?縱然把你的眼蒙上,你還是摸來摸去,你不想知道這裏有什麽嗎?”

他神色淡然地把沾血紗布扔到一邊,擡起胳膊,露出腋下給音晚看。

“黥刑——在罪犯面上或者額上刺字,染上黑墨。當年我剛被關進西苑,善陽帝就指使西苑護衛往我身上刺字,當然,那時父皇還在世,他不敢做得太明顯,不敢往我的臉上刺。”

“他知道我性情清高自傲,想用這種方式逼我在不堪受辱的情況下自盡。”

“晚晚,你別躲,走近點看吧,我們是夫妻,不該再瞞你。”

音晚走到他身邊,傾身看去,依稀能看出是一個“囚”字,可上面橫七豎八另有許多刀痕。

“我自己劃的。那刀子是我找來想自盡的,可剛放到脖頸上我突然想起四哥來了,我想起了他的認罪書,那上面大半篇幅都是在替我開脫、替我求情。”

蕭煜仰頭看向音晚,目中瑩光惑惑,竟似有淚:“我不能死,我要活着替四哥報仇,把伯暄好好養大,給他應得的。”

“是,我不是個好人,我也不是什麽純情少年郎,那是因為從少年郎到現如今的我之間,隔了十年,暗無天日的十年囚禁生涯,才把我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難道說我就活該嗎?世人虧欠我的,我又該去哪裏讨?”

音晚凝睇着他腋下的字,嘴唇輕微發顫。

蕭煜光着上半身起身,抓住她的手腕,溫情脈脈地說:“人都會有脆弱的時候,現在的我就像十一年前的你,溺在水中,痛苦萬分,爬不上來了。你能不能像當初我救你那般,把我救出來?”

第 54 章 你的手太涼,我想暖過來

那美人險些把手裏擱酒杯的漆盤扔出去。

她凝着這不解風情的帝王, 依依沉默,一雙美眸奕然閃亮,本如打磨的寶石一般, 頃刻間鋪開濛濛水霧, 淚水晶瑩, 蘊在眼眶裏将落未落,分外惹人憐惜。

蕭煜看她,神情甚為關切:“你若眼睛不舒服,便召太醫來給你看看, 我大周乃天|朝上邦, 斷不會怠慢友邦貴使。”

那美人再也站不住, 躬身鞠禮:“妾無恙,妾告退。”一陣風似的奔回穆罕爾王身邊。

大殿中人反應各異,幸災樂禍者有, 失望者有,一時精彩紛呈。

蕭煜淡淡掠了一圈, 把數道探究目光壓下去, 握住音晚的手, 面上依舊端莊肅正,言語卻甚是挑逗:“你瞧,你不拿朕當回事,卻總有人想着來勾搭朕,朕可惹人觊觎呢。”

音晚難得沒有橫眉冷對,想起剛才那番鬧劇, 沒忍住輕笑出聲。

蕭煜看着美人展顏,若雲開霧散月光華然,将滿殿美姬都襯成了庸脂俗粉, 不禁心旌神馳,笑道:“也罷,朕就是個沒出息的,若得晚晚一笑,後宮虛擲又如何。”

蕭煜一門心思打情罵俏,一旁沉默的謝太後目光冷淡地掃了一眼蕭煜握住音晚的手,額間紋絡愈深,揚聲道:“皇帝陛下年歲不小,膝下卻只有一個庶子,着實太不像回事了,為子嗣計,廣充後宮,雨露均灑才是上策,這也是讓列祖列宗安心的事。皇後賢良,應當不會攔着皇帝納妃吧?”

謝太後真是厲害,把自己的私心藏得嚴實,搬出列祖列宗擋着,臨了還不忘往音晚身上插根箭。

她要做戲,音晚就陪她做,把手從蕭煜掌間抽回來,正要說話,蕭煜微拐了下她的胳膊肘,把她擋在身後,歪身朝向謝太後。

“朕自登基,勤勉謹慎,一刻不敢忘卻先祖垂教,卻是有些記性不好,記不得蕭家哪一條祖訓上寫着當了皇帝就得使勁納嫔妃,倒是有一條:勿沉湎美色。”

蕭煜這個人慣常臉皮厚實,才剛在清泉寺上踐踏了祖訓,轉過頭來就敢說自己勤勉謹慎,也就仗着沒人敢怼他。

他裝明君孝子有瘾,一席話把謝太後說得臉色發青,卻還要恭恭敬敬地起身朝她施禮,幾分愧疚,幾分關切:“兒子實在不孝,母後本該頤養天年了,兒子卻累得您日日操這麽多心,想這麽些事,真是不孝,太不孝了。”

謝太後不止臉色發青,氣得嘴唇已開始發抖。

大殿之中安安靜靜,衆人皆屏息垂首,無敢說話的。

蕭煜卻不給謝太後臺階下,只躬身立在她身前,大有古之聖賢倡導的孝感動天,母親不說起,他便不起。

謝太後的唇抖了一會兒,強按捺下怒氣,冷瞥了一眼蕭煜:“皇帝仁孝,是哀家多管閑事了,哀家身體有些不适,要去後殿歇息,這裏就留給你吧。”

說罷,由韋浸月攙扶着,謝太後自音晚身前走過,音晚忙跪地恭送。

殿下人皆離席跪地,恭送太後。

謝太後一走,這殿中延續着方才的安靜,衆人摸不透皇帝陛下的喜怒,都不敢做出頭鳥,加上善陽帝駕崩未滿一年,宮中禁止興絲竹歌舞,更加沒有東西來掩飾尴尬,就這麽面面相觑,連交耳低語都不敢了。

始作俑者卻無事人似的坐回禦座,蕭煜重新抓過音晚的手,輕輕揉捏着,目光冷淡地掃了一圈殿中各人,除了穆罕爾王,皆是各皇戚世家裏的家眷,多是夫人帶着女兒,将女兒打扮得嬌豔欲滴,是何心思一眼便知。

他緩緩道:“朕也不是個不近人情的人,你們各家同母後交好,時常進宮陪她說話解悶本是好事。只是,如今尚在國喪,雖不至于說,先帝駕崩,各世家要如何傷痛欲絕,你們好歹在先帝生前都受過其恩惠提拔,不論尊卑禮儀,單念君臣之情,老老實實在家守幾日喪,少些活躍心思,總不是難事吧?”

蕭煜不光有一副俊美面容,還有一把好嗓子,少年時他的父皇考察功課,他曾在禦苑裏吟誦了一首《涼州詞》,氣息沉足,音色亢亮,數丈之外的人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這大殿雖然宣闊幽深,但天子清越微含冷意的聲音飄散到各個角落,清晰有力的砸在每個人的耳邊。

衆人心驚之餘,暗自交換目光,各有深意。

傳言新帝刻薄冷厲,手段強硬,且與謝太後芥蒂極深,看來都是真的。說到底,一朝天子一朝臣,大周早已改換了天地,不再是從前善陽帝當政時,君王柔靡,受其母把控,只要巴結好了謝太後,便有扶搖青雲的好前程。

他們是拜錯了山頭,惹新帝不快,被警告了。

蕭煜懶得再看這些人的嘴臉,拉着音晚起身,要擺駕回宣室殿。

深秋夜涼如水,寒意浸透衣衫,音晚忍不住打了個哆嗦。紫引遞上披風,蕭煜接過來親手給她披上,繞到她身前,低了頭極仔細認真地給她系着絲縧帶子。

離得這樣近,音晚幾乎能看清蕭煜那根根分明的睫毛,柔軟垂下,一雙秀眸寒氣散盡,凝着專注的光,投落到她身上,竟有些溫暖。

他還是他,卻好像跟在大殿裏換了個人似的。

蕭煜修長的手指在絲縧間穿攏勾纏,給音晚在胸前系了個漂亮的蝴蝶結,唇角噙笑:“你看什麽,又不是沖你,別害怕。”

他以為他在殿中嚴詞冷冽,大展皇威的樣子吓到音晚了。

音晚卻沒有害怕過,只是腦中一片空白,恍然回神之際,連她自己都弄不明白,剛剛緊盯着蕭煜看時,究竟在想什麽。

好像有那麽一瞬間,被抽走了魂魄,渾渾噩噩,稀裏糊塗的。

蕭煜系好了絲縧,握住她的手,皺眉:“你的手太涼了,我握了一晚上都沒有暖過來,得讓太醫來看看,再開服藥給你吃。”

音晚有些發愣,原來他今夜動不動來抓她的手,是想給她暖手。

蕭煜見她又不搭理自己,隐有不快,輕彈了下她的額頭:“說話。”

音晚道:“我每日裏要喝抑制毒性的藥、安眠的藥、調理身體的藥,足有三四碗,喝得舌根發苦,皇帝陛下仁慈,能不能跟太醫說一說,想辦法把藥煎成一碗。”

蕭煜失笑:“胡說,這種事情怎麽想辦法?”他瞧着音晚皺成一團的小臉,溫柔哄道:“我讓膳房腌制一些蜜餞果子,日日給你送到殿裏,你喝完了藥就吃,總能把苦味壓下去的。”

音晚不情願地應下了一聲,轉過頭,發現離啓祥殿不遠有一太湖假山,月光慢鍍其上,照出西峰秀色,假山後矗立着幾座卷棚歇山頂殿宇,檐角飛翹,不同于周圍燈火煌煌,那裏是漆黑一片。

她問:“那裏是誰住的?看上去倒是挺清幽雅致的。”

蕭煜循着她的目光看過去,臉色有些怪異,含糊道:“沒有誰住,不過一個廢棄多年的宮殿。”

音晚卻愈發好奇:“可是尚宮局呈上來的各殿宇畫冊中沒有這一座啊……”她倏地住口,突然猜到了。

她早該想到,就算蘇惠妃後來被移去了骊山行宮,可她獨得聖寵一年,怎麽可能在宮中沒有獨立的寝殿。她開始只當蘇惠妃是個禁忌,人人諱莫如深,不會單獨點出那座殿宇是她住過的。音晚想問卻又沒問,這宮裏本就沒什麽秘密,她若露出太多馬腳,只怕更加守不住秘密了。

卻沒有想到,蕭煜早就有心在音晚這裏抹去一切關于蘇惠妃的痕跡。

音晚仰頭看向西峰殿宇,流露出悲怆的神情。蕭煜輕攬着她的肩,在她耳邊說:“這些事都過去了,你身體不好,不要胡思亂想。”

音晚呢喃:“她是我的……”那兩個字流連于唇舌間,始終猶豫着難說出來。這是宮闱,有太多不能宣之以口的事。

她怔怔往前走了幾步,凝望着遠方的寝殿。

蕭煜掃了一眼四周,他們還停在啓祥殿前,世家官眷已陸續告退,檐下立着宮人,各自手裏提着宮燈,昏弱的燭光照出假山渠水,草木扶疏。

他心頭一緊,想要去拉扯音晚:“天色晚了,你先去辇上坐着,明天我再帶你去看,好不好?”

音晚癡愣地應下,轉身往步辇走。忽聽一聲铿然裂響,一縷雪光聚攏鋒芒,劈開秋夜長空,裹挾着凜寒殺氣疾速射過來。

“娘娘!”望春那尖細的聲音響在耳畔,音晚尚來不及反應,便覺腰背一熱,蕭煜從身後抱住她,将她牢牢護在懷裏。

利刃突破血肉的悶頓聲響随即傳來。

望春的聲音顯得更加慌亂:“陛下!”

音晚的思緒遲滞了片刻,立刻反應過來,掙開蕭煜的懷抱去看他。

他的後背插了根短箭,血順着傷口往外湧,須臾間便在玄衣上洇開一團。

音晚的聲音發顫:“含章……”

殿前已亂作一團,宮人們烏壓壓圍上來,禁軍火速集結奔向箭射來的方向去追趕,望春則顫抖着抓來一個得力的內侍,吩咐:“宣太醫!把太醫都宣來!快!”

內侍早吓破了膽,半點不敢耽擱,撒腿往太醫院跑。

蕭煜只在箭射入身體的時候皺了皺眉,下意識緊抓住音晚的手,輕聲說:“在我身邊,只有我身邊是安全的。”

第 53 章 朕迷戀你至深

音晚好像也聽出來了, 嘴唇微微抽搐,隔着朦胧淚珠,擡頭看向蕭煜。

蕭煜很自然地把目光移向了別處。

兩人靜默站着, 誰也不理誰。

榮姑姑在殿外聽得焦急, 斂袖進來, 躬身道:“天色晚了,太醫說過娘娘的身子骨不宜虛耗,要早些安置,不如……”她擡起頭, 一雙慈眉善目, 諄諄勸道:“娘娘今夜就宿在宣室殿吧。”

聽得這提議, 蕭煜頓時心旌蕩漾,卻又怕極了音晚會冷臉反對,誰知音晚想了想, 點頭:“好。”

宮女們端進銅盆淨水伺候兩人梳洗,紫引遣人去昭陽殿取來音晚的寝衣和奁具, 把她渾身上下收拾得清爽幹淨, 蕭煜掀帳進來的時候, 音晚已經乖巧坐在床上,抱着被衾發呆。

她見蕭煜來了,且臉色還不錯,便試探道:“既然我哥哥回來了,那是不是可以查一查當初是誰在小別山襲擊他,把這個人揪出來?”

蕭煜的一顆明媚春心遽然沉入寒潭底, 他意識到,原來音晚這麽痛快答應宿在這裏,不是想和他重溫鴛夢, 而是惦記着她的哥哥。

他驀地有些傷心,她可以為了嚴西舟與他低三下四,還可以為了哥哥委曲求全,她什麽時候能真心與他親近,再沒有這些雜念?

音晚見他臉色晦暗不明,不禁拔高了語調:“這件事情總要查清楚的,難道您希望自己的身邊永遠留着居心叵測、不遵聖意的臣子嗎?”

蕭煜自她話中覓到一點光影,彎身坐在床邊,問:“你心裏有懷疑的對象?”

音晚點頭。

蕭煜透出些許興味:“好,你說說看。”

音晚凝着他,神情凝肅:“陳桓。”

殿中安靜了少頃,蕭煜緩緩笑開,戲谑:“你可真是夠狠心的,人家才冒着丢性命的風險幫了你,你轉頭就去懷疑人家。”

音晚道:“就是因為他的态度奇怪。”她逃跑時心情惶惑,根本沒有心情去理順這一團亂麻,回到宮中靜下心來,才恍然覺出陳桓對她的态度很是奇怪。

憐憫,歉疚,他甚至還說過:就當臣欠您的吧。

他們有什麽交集?他又能欠她什麽?無外乎就是蘭亭的事。

而且,還有一個重要的點。那日在清泉寺,韋春則曾十分自得地向她炫耀,他可以為她擺平寺外禁軍,令她一路暢行無阻。那便說明韋春則是和蕭煜身邊的某個近臣有勾結的,且這個近臣是能左右禁軍防衛的。

若她沒記錯,陳桓曾跟她說,他被蕭煜停職了。他這樣頗受寵信的天子近臣,得是犯了什麽樣的過錯才能受此懲罰,又恰巧發生在音晚離寺之後。

若非觸了蕭煜逆鱗,憑蕭煜對他的倚重信任,他絕不會被這般處置。

而且陳桓話裏話外提及蕭煜,雖未明說,卻透出一股頹然喪氣,像極了犯過無可轉圜的疏漏。

她越想越覺得陳桓可疑。

蕭煜笑吟吟瞧着她,而後,緩緩地搖頭。

他目光幽邃,精明內蘊,像是深山裏流竄的狐貍,狡猾至極,能洞悉世間一切辛秘與人心。

他道:“這件事不是陳桓做的。”

蕭煜握住音晚的手,輕輕揉捏着,添了一句:“但他一定知情。”

他的語氣篤定,言辭凝練,卻讓音晚愈發糊塗了。

蕭煜寵溺地刮了一下音晚的鼻子,道:“你還是太嫩,凡事只會看表面,連是禍首還是在替人遮掩都分辨不出。”

“替人遮掩?”音晚驚詫:“為何這樣說?”

蕭煜卻故弄起玄虛來:“那日在清泉寺,他若想放你走,只要告訴慕骞一聲即可,他為何要親自去?”

音晚猜測:“他不放心?”

“呵。”蕭煜沒忍住,輕笑出聲,直到音晚擰眉瞪他,他堪堪止住笑,道:“他想把嫌疑都攏到自己身上,好替別人遮掩。”

聽上去好一番苦心孤詣。

音晚追問:“那他要保護的人是誰?”

蕭煜張了口,又閉上,臉色沉凝:“不行,這件事事關重大,還不能告訴你,免得你露出馬腳,打草驚了蛇就不好了。”

音晚看着蕭煜,總覺得他在醞釀着什麽大陰謀,要有大動作,卻絕口不提,像極了當初他要對付謝氏的前夕。

只不過如今劍尖指的不是仇敵,而是昔日與他并肩作戰的太子舊部。

蕭煜沉眉默了許久,給她把粟玉軟枕擺正,讓她躺好,自己也翻身上床,躺在音晚身邊,摟着她,輕聲說:“快睡吧,所有的一切我都會查清楚,也會有個處置的。還有那個玉墜的事,我總會還你清白的。”

音晚睜着眼睛,目中淌過漣漪。

蕭煜傾身親了親她:“我今日才知,原來你的心事竟重到這地步,會把蘭亭遇襲的事歸咎于自己。你傻不傻,這是男人們在争權奪利,幹你一個女人何事?就算罪孽深重,将來要下地獄,那也是我下地獄,且輪不着你呢。”

音晚合上眸子,不再理他,專心入眠。

這一夜都沒有夢魇,睡得酣沉,醒來時陽光正透過绫帳灑進來,落于面上,暖意融融。

音晚翻了個身,蕭煜已不在身邊了。

榮姑姑親自伺候音晚梳洗,囑咐紫引好好照顧她,才送她出去回昭陽殿。

回到昭陽殿,才發現看守的禁軍已經撤了。

兄長回來了,一直堵在音晚胸口的那塊大石被移開,氣血順暢,早膳都比平常多用了一些。用完後便躺在窗邊藤椅上曬太陽,尚宮局将上月的開支賬簿送來,她看了大半本,太後遣人來了,說今夜在啓祥殿設宴,宴請穆罕爾王及王妃,請皇後出席。

音晚真是欽佩她這位好姑母的胸懷,兩人在清泉寺臉撕破成那樣,一轉身竟還能沒事人似的,該怎麽着還怎麽着。

她卻不能不提防,只問:“陛下去嗎?”

宮女禀道:“早就禀奏過陛下,陛下說去。”

那她就放心了,只要有蕭煜在,謝太後還不至于從明面上為難她,至于暗箭,小心躲避着就是。

音晚本穿着一件柔軟舒适的家常襦裙,挽着素髻,讓宮女們給她尋出繡紅鸾鳳七幅裙,勻過妝容,換好大裝,步辇已備好,卻讓人揮退了。

蕭煜一身玄衣纁裳,甚是雍容華貴,站在夕陽底下,朝音晚伸出手:“我們還是同坐一辇去吧。”

音晚倒想效法前人,修一修卻辇之德,可她的君王是蕭煜,是個稍有拂逆便要翻臉的混蛋,且從前兩人同乘一辇慣了,如今再卻辇,倒顯得矯情。

她什麽都沒說,搭上蕭煜的手,在他的攙扶下上了步辇。

步辇穿過廊亭,蕭煜極自然地擡手攬過音晚的肩,道:“你知道為何我們要同乘一辇?”

音晚歪頭看他。

“我得讓母後知道,我們情深意篤,我迷戀你至深,打算把清泉寺那檔子事咽下去了。”

他說着話,手卻不老實,仿佛覺得自己吃了虧,要從音晚身上讨些補償。她被他又捏又摸,實在難受,偏過頭不想理他。

誰知他将她緊扣在懷裏,撫着她如雲鬓發,溫柔款款道:“若不這樣,母後會欺負你的,宮裏人會怠慢你的。”

音晚不得不承認,蕭煜是她在這殘酷深宮裏最大的庇護。

兩人相依到了啓祥殿,自是滿殿嬌娥昳麗,齊刷刷跪拜鞠禮,百花競豔,如畫似錦。

而這其中最鮮豔奪目的一朵正在穆罕爾王身邊,一身湖藍綢裙,身段婀娜,眉眼顧盼間滿是風情,張揚又大膽地朝蕭煜抛了個媚眼。

這是雲圖可汗從他們突厥部落裏搜羅來的美人,這回兒穆罕爾王入京,特讓他帶着一起來。

都說溫柔鄉綿化英雄骨,枕邊風吹軟英雄耳,萬一這美人要是能籠絡住大周新帝,剩下的事豈不是都好辦了。

穆罕爾王深知蕭煜那軟硬不吃的惡劣性子,怕他不收,特意來走太後的路子。

他來之前把長安的形式摸了個底透,謝太後正可勁兒擇選世家女子充入內庭。雖然他弄不明白謝太後與謝皇後同出一族,為何會不睦,但眼瞅着就是不睦,不然為何要在善陽帝喪期未滿時就急匆匆往皇帝身邊塞人,去分謝皇後的寵。

他來時不甚确定地想,不過一個女子,若是太後開了口,蕭煜應當不會瘋到當場回絕吧。

就這麽點心思,音晚自打進殿門就看透了,不光她看透了,在場的人皆心照不宣。

她高高坐在蕭煜身邊,能将衆人反應盡收眼底,覺得有趣極了。

那高氏女毫不掩飾自己的不屑與厭惡,崔氏女則專心撥弄菜肴,不參與周圍其他貴女的口舌是非,而韋浸月則一副悵然失落的模樣,容顏消瘦,淡妝勾勒,既雅清又惹人憐惜。

宴席到一半,穆罕爾王讓那異族美人走上禦階給蕭煜和音晚敬酒。

殿中正觥籌交錯,彼此耳語,有幾道目光投過來,炙熱殷切。

蕭煜面色如常地從美人手裏接過一杯酒,把另一杯給音晚的酒也拿過來,依次喝盡,笑道:“貴邦心意朕領了,皇後不勝酒力,朕代她喝了。”

那美人的神色一僵,但到底受過訓練,随即便斂去尴尬之色,綻開風情萬種的笑,眼梢如桃澤般妩媚,勾了一下蕭煜。

蕭煜皺眉:“你是眼睛不舒服嗎?為何總朝朕眨眼?”

第 52 章 晚晚,我們要個孩子吧

自打善陽帝駕崩, 穆罕爾王就回了突厥,繼續侍奉他的雲圖可汗。

這些年大周同突厥關系緊張,多有摩擦, 但終歸沒鬧出什麽大亂子。一來, 善陽帝軟弱, 掣于外戚,不想大動兵戈,到最後都是破財免災,保全顏面為上。二來, 雲圖可汗老了, 後繼無人, 突厥內部面對分裂,自然不想也無力傾國大戰。

便是這樣,維持着微妙的平衡, 直到蕭煜登基。

蕭煜登基不出三個月,突厥騎兵便在大周邊境吃了癟。往日他們嚣張慣了, 只騎着寶馬拿着彎刀去騷擾一圈, 掠些附近周民的糧食雞鴨回去, 戍邊的将領通常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這回不同,蕭煜下了嚴旨,若膽敢讓突厥騎兵越邊境一寸,擾民一戶,守關将領立斬不赦。

那些邊将怕丢了性命,不敢怠慢, 硬着頭皮拿出快生鏽了刀迎敵,倒也把犯境的突厥打退了。

如今,草原上皆知新帝手腕強硬, 不可等閑視之。

雲圖可汗深受新崛起的耶勒可汗威脅,擔心大權旁落,暫且咽下殺子之仇,咬着牙與大周新帝交好,特派了穆罕爾王再次來使大周。

那穆罕爾王不是空手來的,而是帶着見面禮。

見面禮就是失蹤數月的謝蘭亭。

謝蘭亭在小別山被胡商救起,起先昏迷不醒,胡商有心送他回家,卻問不出他家的地址,他當時傷得那般重,又不能把他扔下,便只有帶着他順北方廊道一路西行。誰知半路遇上突厥來襲,胡商是胡人,又不是大周子民,邊關将領慣會鑽聖旨的空子,也不管他們,任由他們被突厥人擄走。

謝蘭亭在突厥住了将近六個月,中間聽聞帝都巨變,料想父親和妹妹為找他該急壞了,說不定還會以為他死了,自是歸心似箭的。

但他同胡商一起做了突厥的階下囚、馬前奴,被看管得嚴實,別說逃,就是往外遞信都做不到。

他經了一場兵變,受了一番算計,鬼門關走了一遭,人也成熟許多,深知身份一旦暴露,突厥人必會用他來威脅父親和妹妹,便只有先蟄伏下來,伺機而動。

蟄伏了小半年,恰遇耶勒可汗帶兵突襲奴役他的突厥部落,把他救了下來,交給了穆罕爾王,讓穆罕爾王帶他回長安。

宣室殿中燈燭亮如白晝,音晚臨進殿門時絆了個趔趄,差點向前撲倒。蕭煜這一回趕在紫引之前攙住她的胳膊,兩人四目相對,蕭煜慢慢把手收回來,道:“去吧。”

謝蘭亭站在殿中,青布斜襟長袍,黑色馬靴,下颌尖長出了一點點胡髭。

他聽到聲響,微顫了顫,回過頭,飽經滄桑的面上浮掠起點點笑意:“晚晚,哥哥回來了。”

音晚撲進了他懷裏。

這麽長時間,她深夜夢回,常夢見兄長,不是渾身是血,就是流落異鄉在吃苦。醒來,又面對那一殿的珠光影壁,那緊逼着她纏綿溫柔的蕭煜,心中備受煎熬。

好像如今的一切榮華,包括皇後鳳位,都是用她哥哥換來的。

若她當初沒有嫁給蕭煜,沒有與他結着姻緣,也許哥哥就不會遭此劫難。

憶及往事,她不禁伏在蘭亭肩頭潸然,泣道:“都是我害了哥哥。”

她說得真情意切,站在一旁的蕭煜微愣怔。

原來她一直都是這麽想的,覺得是她害了蘭亭,那麽這麽長時間她除了在憎恨他,還憎恨自己,一直活在內疚裏麽?

為什麽,她為什麽要往自己身上攬,這事跟她又有什麽關系?

蕭煜既心疼又惱恨自己的粗心。

蘭亭輕撫着音晚的背,溫聲安慰:“這跟妹妹無關,是為兄太蠢,着了旁人的道。”

他說得低緩又認真,剛坐下的蕭煜不由得抿了抿唇,略微顯出心虛。

兄妹兩訴着衷腸,收到信兒的謝潤來了。

父子久別再見,自是熱淚盈懷,情難自抑。

但天色已晚,本就是違背了宮禁,謝潤怕給音晚多添麻煩,領着謝蘭亭先行回府,改日再敘。

謝蘭亭走後,蕭煜讓望春給音晚搬了把椅子坐在身側,聽陸攸的回禀。

“臣奉皇命順着長安外的官道一路找尋蘭亭公子,走了許多彎路,幸而運氣不錯,在廊道遇見了穆罕爾王,正帶着蘭亭公子來長安,便結伴而行。”

他這些日子風餐露宿,臉曬黑了許多,人也憔悴,內疚道:“若當初臣能護好蘭亭公子,就不會有幾日的波折了,都怪臣,有負皇命。”

他說話的間隙,偷偷觑看音晚的臉色。

來時榮姑姑囑咐過,如今蘭亭公子已經找到了,該說的話必須要在皇後面前說清楚。當時陛下設那個局實屬無奈,卻也盡了全力救蘭亭公子,甚至冒了君臣反目的風險。

他确然對皇後和蘭亭有所虧欠,但着實也承受了不少壓力去盡可能扭轉局面。

陸攸見皇後面露恍惚,目光微散,也不知聽進去沒有,拔高了聲調道:“陛下當初派臣去救蘭亭公子是瞞着烏将軍和陳大人他們的,也幸虧當時沒讓他們知道,不然,君臣生隙,哪有今日盛景。”

蕭煜何等精明,早看出了這小子在弄什麽虛玄,且由着他說。但一聽他提及烏梁海和陳桓,臉色卻有些沉暗,道:“好了,你辛苦了,下去歇息吧。”

陸攸滿腹的錦繡良言被生生梗在了嗓子眼,他不情不願地端袖揖禮,告退。

偌大的宣室殿,瞬間又冷寂下來。

蕭煜小心翼翼地看向音晚,見她面色瓷白,依舊透出孱弱的病态,些許心疼道:“天色晚了,你先回去歇息吧。”

他本以為音晚不會理他,會站起來就走,誰知她掠了自己一眼,輕輕應了一聲:“好。”

極淺淡的一聲“好”,比镂隙裏飄出的香霧還要輕淺,但蕭煜已經滿足,因這聲“好”裏縱然沒有多少感情,卻也沒有敷衍,沒有厭惡。

他眼見着音晚攬袖往外走,驀得叫住她。

“晚晚,你……如今還在吃避子丸嗎?”

音晚縮在袖中的手顫了顫。

她原先有一瓶避子丸,可進宮後蕭煜需索得實在頻繁,不到一個月就吃完了。蕭煜将青狄和花穗兒都攆走了,她身邊沒有心腹,無人替她張羅這些隐秘事,便被迫中斷了。

她直覺無需在這些小事上扯謊,一時又不知該怎麽說,默默站着。

蕭煜溫聲道:“蘭亭安然無恙,我們……我們可不可以要個孩子?”

音晚轉過身看他。

蕭煜臉頰微紅,罕見的透出些許羞澀:“剛剛榮姑姑說,有雪兒和伯暄在,宮中氛圍都不一樣了,若我們能有自己的孩子,是不是會好一些?”

音晚看了他一陣,默默低下頭。

蕭煜起身繞過龍案走到音晚身前,握住她冰涼的手,低眸看她,問:“你不願意給我生孩子嗎?”

話中頹然凄怆,還有一絲絲惱怒。

音晚擡起頭:“我身上有毒未解。”

蕭煜道:“我已經問過太醫了,你這毒是從娘胎裏帶來,不比直接中毒的人,并沒有那麽深。再加上這段時間的調理,其實毒性已經減弱了許多,你不是一直都沒有再犯過病麽?”

“太醫說,不礙着誕育子嗣,生出來的孩子也會是健康的。”

音晚的睫毛輕顫,眼中閃過猶豫。

蕭煜那暴脾氣瞬間湧上來,一把将她摟進懷裏,要将她攔腰抱起:“擇日不如撞日,我們今晚便生。”

音晚掙紮着,聲音中帶了哭腔:“你總是這樣!”埋怨夾雜着委屈,淚水似決了堤的河,奪眶而出。

蕭煜冷不防她哭了,一時呆愣。

她哭得傷心,哭得痛快,瘦削的肩膀不住抖動,像要将這麽長時間所受的委屈,所壓抑的傷懷全都哭出來。

蕭煜的手還箍在她腰間,随着她的泣聲微微顫動,他把手收回來,想給她擦淚,指腹剛要觸上她的臉頰,卻又猶豫着不敢碰她。

大殿裏悄寂寂的,只有哀戚哭泣,似涓流緩緩淌過,微弱而綿長。

蕭煜只覺喉嚨發澀,好半天才說:“你別哭,我不碰你。”

音晚低着頭,剔透的淚珠一滴滴滑落,融花了鉛粉,帶落了胭脂。

蕭煜莫名覺得這個場景很熟悉,好像記憶裏曾經出現過,她委屈兮兮地蹲在一邊,把自己縮成個球,一見着他就哇哇大哭,哭得人心都快碎了。

他突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

孩子,孩子。

他曾經答應了雲圖可汗,要把嫡長子送去突厥為質。

這是個大問題,他明日定要召見穆罕爾王解決這個問題。

這一走神,音晚的哭聲止了,她眼眶裏盈滿瑩瑩淚水,在燭光下,似春水微瀾,楚楚可憐。

蕭煜實在拿她沒辦法了,從袖中摸出帕子,停在她臉頰前一寸,低頭問:“我給你擦擦眼淚,好不好?”

音晚的眼睫被淚水浸過,濕漉漉的覆下,不說話。

“那我擦了。”蕭煜給她擦着淚,輕嘆:“我脾氣可能是不太好,對你是兇了點,但你想想,你就沒錯嗎?整天那麽騙我、傷我,還總想着要跑,我心裏好過嗎?我為了找你,冒了天下之大不韪,把祖制都違悖了,那些禦史的唾沫星子都快噴到我臉上了。”

音晚沉默了一會兒,啞着嗓子道:“我不跑了。”

蕭煜拭淚的手微頓。

“我不跑了,我從前是想去找我哥哥,現在我哥哥回來了,我也沒有什麽心事了,我也沒有地方可去了。”她擡頭看了蕭煜一眼:“要跑太難了,我不想連累別人因我丢性命。”

蕭煜聽她這樣說,霎時冷下臉:“你不就是還惦記着那個嚴西舟嗎?”

音晚好像把所有力氣用在了哭上,哭完了,也筋疲力竭,再沒什麽大的情緒起伏,只平靜看着蕭煜:“我跟他又沒仇,我惦記他幹什麽?我都嫁給你這麽久了,該做的事情都跟你做了,旁的男人誰還會稀罕我?”

蕭煜就聽不得她妄自菲薄,輕哼一聲:“你嫁多少回,你都是天上的仙女,嚴西舟還有那個韋春則至多就是癞蛤|蟆,永遠也配不上你。”

話音一落,他立即覺出不對。

嫁多少回……好像在給自己找帽子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