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陛下,娘娘不見了!

寝殿檐角下換了新的宮燈, 以竹篾為骨,犀角為飾,織得疏疏的薄絹上繪着纏枝牡丹魚藻紋, 明晃晃的宮燈一耀, 幾尾紅魚游曳在爛漫豔麗的牡丹花間, 熱鬧又喜慶。

音晚很喜歡這種款式的宮燈,命人取了一個下來抱在懷裏把玩。

蕭煜伏在案上批奏折,不時擡頭看她一眼,見她玩得高興, 臉上也挂着笑, 目光柔眷, 滿是寵溺。

亥時至,紫引把滾燙的安胎藥端上來了。

蕭煜将手中的奏折放下,起身接過來, 坐到音晚身邊。他舀起一勺熬得沉酽的藥汁,耐心吹涼, 才喂給音晚。

湯藥濃醇苦澀, 音晚喝得眉頭緊皺, 蕭煜像變戲法似的,不知從哪裏拿出一顆桃脯塞到她嘴裏。

桃脯上滾了一層糖霜,将果肉原本微酸的滋味調和得恰到好處,酸酸甜甜,在舌間蔓延開來,瞬間便蓋過了藥的苦味, 令唇齒留香,回味無窮。

音晚吃完一顆,猶覺不夠, 抻頭朝向蕭煜:“我還想要。”

她素來內斂沉靜,鮮少會有這般放縱貪吃的模樣,蕭煜不禁一笑,從幾底摸出一只翠蘭釉瓷小罐,揭開罐蓋,又摸出來一顆桃脯。

音晚吃過,看上去心情頗好,竟沖他揚眉笑了笑。

側畔燭光幽爍,在她腮邊推開一抹淡紅的暈影,點綴着淺凹的笑靥,溫甜柔軟。

蕭煜看得心動,傾身想親她。

她沒躲,也沒迎合,只安靜坐在那裏,由他将細碎的吻落在眼皮、頰邊,最後停在了唇上。

輾轉厮磨,情漸轉濃,蕭煜的手不由得撫上她的衣帶,音晚的反應極快,立即打掉他的手,把他推開。

也不知是蕭煜沉浸在缱绻柔情中失了防備,還是音晚用的力氣太大,他竟被她推得歪倒在榻席。

音晚捂着微凸的腹部,滿含警惕地冷冷睨着蕭煜。

蕭煜維持着跌倒的姿勢,胳膊肘拐在榻席上,支撐着身體,怔怔仰頭看她。

短暫的懵懂之後便明白了她的意思,臉頰瞬時滾燙,有些難堪,有些惱怒,半天才沉聲道:“我知道有孩子,我只是想親一親你,我又不是禽獸。”

音晚蔑然輕哼一聲。

蕭煜從來不是什麽好脾氣的人,一股炙熱怒火蹭得蹿上來,坐正了身子跟她理論:“這些日子你說什麽便是什麽,我對你有求必應,就算讨不着點好,你能不能講點道理,我幾時像你想的那麽禽獸過?”

“你沒有嗎?”音晚目光湛涼,滿是嘲諷:“在這事上皇帝陛下不是一直由着自己性子來嗎?你想要時便得立刻要,我跟你說我不願意、我疼的時候,你哪一回放過我了?你不是嫌我矯情便是要我忍。”

“你說自己不是禽獸,我可真不明白,你什麽時候不是禽獸了?”

她說話慢悠悠的,把蕭煜說得臉色漲紅,又惱又恨,偏一句反駁的話都說不出來。

他從前确實混蛋。兩人剛成親時音晚也就才十六歲,容顏美豔,身段袅娜,哪怕他恨謝家至極,哪怕他再挑剔苛刻,都不能否認,這是個天生的尤物,勾人心魂,誘人沉淪。

初識得各中美妙滋味,他就像個毛頭小子似的,嘗到點甜味就想一個勁兒地嘗,不知節制,粗蠻暴力,哪一回都得把音晚弄哭,那個時候的他卻一點不會心疼她,甚至還覺得梨花帶雨、泣若嬌啼格外助興。

第一晚後有女官來收落紅的帕子,就曾在他面前咕哝過血流得太多,怕是傷了小姑娘家的身子。

他根本不入心,拂袖便去上朝,晚上回來該如何還如何。

那時的音晚還不像後來與他橫眉冷對,見着他時還會嬌怯臉紅,在床榻間雖說羞赧扭捏,大多時候還是順着他遷就他的。

直到第三夜,他取樂完了從她房中出來,回到自己的寝殿,更衣時發現亵衣邊緣沾了一小攤新鮮的血,叫榮姑姑看見了,死活勸着他七日內不許再去折騰音晚,臨了還搬出子嗣之事來吓唬他。

他倒聽話安生了七日,卻不是心疼音晚,而是惦記着讓她給他生個孩子好送到突厥為質。

若把人弄壞了,還怎麽生孩子?

這些事一經回憶,蕭煜便恨自己,恨不得提起刀往身上戳個窟窿,再面對音晚時,卻是連半點脾氣都沒有了。

他心疼她是一回事,突然間還想通了,他曾經那麽對她,在骊山時她還願意幫他,甚至若後來沒有謝蘭亭那檔子事,她還會與他好好把日子過下去,在驿館他說喜歡她時,她還那麽高興。

曾經,她當真是那麽地愛他,那份愛,怕是比他能想象到的還要深得多,深到可以默默忍受消化一切他所給予的屈辱和疼痛。

蕭煜的心像叫人揉捏成團,淩虐撕扯,痛得不是滋味。他在音晚冷怒的目光中小心翼翼靠近她,想拉拉她的手,卻又不敢,只能将手徘徊在她身側,柔聲道:“我錯了,我錯了還不行嗎?你不要生氣。”

音晚半分臉面都不想給他,半點氣不想再忍,涼聲質問:“你錯在哪兒了?”

蕭煜就像要叫人剝光了衣裳游街,縱然他臉皮厚,可好歹做了這麽久受人山呼萬歲的帝王,許久沒受過這等奚落羞辱,當即便有些挂不住,沉默着不說話。

紫引本侍奉在帳外,見這情形,默默朝宮女們使了個眼色,就要退出去。誰知沒走幾步,忽聽帳內傳出音晚厲聲呵斥。

“誰讓你們退下了?”

衆女立即頓步,不敢再退。

音晚喝完外面,把視線收回落到蕭煜臉上,漫然道:“說呀,你錯在哪兒了?”

蕭煜叫她逼得胸口發悶,幾乎喘不過氣,好半天從憋出一句話:“我不該色迷心竅,不該去扯你的衣帶。”

帳外宮女恨不得都将頭低到磚縫裏去。

殿中靜寂了片刻,蕭煜甚至都不敢去看音晚的臉色,規規矩矩斂袖坐在她身前,拇指有一搭無一搭地撥弄着扳指。正想該如何哄她,忽覺胸前一熱,芸香襲來,音晚撲進了他懷裏,擡胳膊鈎住他的脖子,嬌嗔:“你知道錯就好了,以後不許再犯。”

蕭煜腦子空白,只覺自己快糊塗了,愣愣低頭看音晚。

她臉上挂着甜膩膩的笑:“我與你開個玩笑罷了。你以後要好好愛護我和孩子,我們畢竟是要過一輩子的,一輩子很長。”

蕭煜不知她是真在開玩笑,還是攜怨報複,但他喜歡她與他說以後,說一輩子。

是了,他們還有大把的光陰可以消磨,還有漫長的歲月可以彌補遺憾,他們會傾盡一生厮守,不死不離。

蕭煜倏然覺得什麽事情都不重要了,他将音晚緊抱住,望進她的眼睛,聲音低啞:“一輩子?”

音晚的神情專注而真摯:“對啊,我們都有孩子了,注定這輩子都要綁在一起,白首偕老。”

蕭煜從未有一刻這麽慶幸這個孩子的到來,他想,原來女人心中哪怕有再多的恨,都可以為了孩子而妥協。不,也許不僅僅是妥協,音晚還是愛他的,畢竟曾經那麽深濃癡迷的愛,不可能說消失就消失。

可他心底還是有一絲絲不安,說不清楚,就是缭繞不散。

他低凝着音晚,問:“那你現在還愛我嗎?”

音晚不假思索:“愛啊。”她眸中閃動情愫,紅唇輕抵蕭煜的耳廓:“我這輩子只愛含章哥哥一人,永遠都只愛他。”

如蘭呵氣順着他的頸線滑下來,連同喁喁情話,灌入心中攪亂了一池春水。

他心滿意足地攬着音晚,好半天才想起,她剛才說“永遠都只愛他”……她的含章哥哥明明就在她面前,不應當是“永遠都只愛你”麽?

他想問,卻見音晚窩在他懷裏,阖眸喘息,已經睡了過去。

算了,這又有什麽重要?興許只是說錯了。蕭煜如此想。

一夜相擁而眠,睜開眼時已是臘月初九的清晨。

音晚難得沒有嗜睡,和蕭煜一起用了早膳,親自送他去上朝。她披着白狐裘,烏發披散,笑容甜美,戀戀不舍地依偎着他,在他耳邊道:“含章,以後你每日上朝我都這麽送你,你不論走出去多遠,回過頭來永遠都能看見我。”

蕭煜在腦中勾勒出那麽一幅隽永溫馨的畫卷,纏黏地在她額間印下一吻,才離去。

龍辇擡着蕭煜走出去很遠,他回過頭,還能見到音晚站在殿門口,朝霞在她身上鍍了一層斑斓光暈,狐裘下薄綢闊袖微揚,如瀑黑發迎風飄飛,像遺世而立的仙女,纖秀出塵。

他一直看着,直到龍辇拐進另一條宮道,他再也看不見了。

禁軍統領送來了新拟定的布防圖,這是只有蕭煜和禁軍統領兩人見過的。

按照細作探來的消息,謝玄已經勾結了左骁衛和武衛軍中的部分将領,要趁今夜換防時,從順貞門攻入宮城。

蕭煜早已下了密旨,宮城禁苑一切防衛如常,外松內緊,文武朝臣還是照舊上朝下朝,從甬道歸家。

到了暮色将沉時,耶勒和穆罕爾王來了。

蕭煜和耶勒就合縱聯盟大計商讨了一個多月,蕭煜防着耶勒拿錢不辦事,耶勒防着蕭煜背後捅人,各自都有彎彎繞,将條款章程翻來覆去地談,終于談好了。

耶勒此來是辭行的。

蕭煜心道這人真是會挑日子,偏今天來辭行。但想到謝家叛亂一事并未對外公開,表面得一切如常,不能打草驚蛇,便仍舊召見他們入谒。

耶勒此人話少,句句不離正事,說完就不說了。但穆罕爾王是個啰嗦的,寒暄起來個沒完,從祝大周風調雨順到祝蕭煜乾綱獨斷再到祝未出世的嫡皇子喜樂安康,兩片薄嘴皮嘚啵個沒完,蕭煜叫他煩得頭冒火,沒好氣地截斷:“尊使若無要緊事,還是盡早離宮吧,朕已命人将賞賜的珍寶布匹送去別館,願尊使一路順風,勿忘與朕的約定。”

耶勒躬身行禮,不着痕跡地瞥了一眼更漏,唇角勾起一抹幽秘自得的笑。

兩人順着宣室殿前的禦階漫步而行,沒走幾階,便聽一陣悶頓的轟隆聲傳來,好似連天地都跟着震顫。

環殿禁軍立即亮出盾牌槍槊,将宣室殿重重圍住,嚴密防守。

耶勒站在雲階上,仰頭看去,見廊道上身着甲胄的南衙北衙軍步伐整齊地快速跑過,奔向順貞門,整個過程安靜有素,不見一點騷亂。

宮人們也是各谙其職,至多偶有慌張的宮女打翻茶瓯。

厮殺聲不絕于耳,離得很近,卻又像極遠。而這座宮闱則像是有神靈坐鎮的幽深墳茔,一片死寂,半點波瀾都掀不起來。

穆罕爾王看了一陣,又回頭看看宣室殿那扇厚重的雕花木門,調侃道:“真不愧是從宮鬥兵變的血海屍骸裏趟過來的,瞧瞧,應付叛亂得心應手,我瞧着謝家這回是夠嗆了。”

耶勒不屑道:“那些人早就該死了,反正謝潤和蘭亭已經離京,剩下的謝家人是死是活也用不着我們操心。”

穆罕爾王卻有些擔憂,環顧左右,壓低聲音:“皇後那邊應當也差不多了吧?他會不會因此而遷怒于旁人?”

耶勒道:“音晚說她有辦法。”

穆罕爾王面露好奇,心想得是什麽樣的妙計才能讓這暴虐帝王不因愛妻離去而大肆株連。

內侍走過來,朝他們俯身一揖,道:“陛下說,二位尊使恐怕一時半會兒是出不了宮門了,請您二位去偏殿稍候。”

稍候。這皇帝還真是自信滿滿啊。

兩人各自腹诽,依言跟着內侍而去。

厮殺聲到亥時三刻便徹底停了,這座宮闱依舊靜若深潭,不用深想也知是誰贏了。

謝家的鼎盛時期便是在十一年前,冤殺昭德太子,扶持善陽帝登位。不知是孽債太深,還是後人不争氣,自那以後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走起了下坡路。

謝家老太爺逝世後宗族兄弟內鬥不止,王猛率叛軍闖入長安中,為洩私憤誅殺了一批謝家黨羽,再到後來蕭煜炮制了嘉猷門之變,重傷謝家武軍之餘使得各房離心反目,謝家實力銳減,元氣大傷。

到此,已是強弩之末,更不必提蕭煜登基後的種種鐵血打壓。

按照耶勒的判斷,其實謝家造反的時機很不對,幾乎可以說是倉促起兵,若對手是善陽帝那種水準的,興許還有幾成勝算。可他們的對手是蕭煜,勝敗其實在最初就已經定下了。

也不知謝太後和謝玄是怎麽想的,倒像是後面有什麽東西驅趕着他們起兵造反一般。

耶勒驀地一怔,想到一種可能。

他站起身,慢踱到窗邊,看着外面夜色蒼茫,神情散漫,腦子裏卻有根弦緊繃起來。他越仔細推敲,越覺得這種可能性極大,一時五味陳雜,對那個人既有憐憫,亦有感激。

又是一陣轟鳴,依稀是正殿門敞開的聲音。

內侍快步入宣室殿禀奏:“叛亂已平,禍首皆已捉拿,大量文武朝臣滞留在丹福閣沒法出宮,陸大人讓奴才來請示陛下,可否開宮門放他們回家?”

蕭煜面色沉靜,不慌不忙地問:“禍首都拿住了,一個不漏?”

內侍道:“一個不漏。”

“好,押送下去,開宮門,放朝臣出宮。”

內侍領旨而去,不到半個時辰,後宮禁衛匆忙趕來,神色倉惶,跪倒在殿前,顫聲道:“陛下,娘娘不見了!”

第 70 章 我曾經那麽愛你

伯暄見蕭煜來了, 像見着救星一般,忙站起來奔到蕭煜身邊,朝他揖禮。

蕭煜卻有些忐忑地看向音晚。

音晚逆光跽坐, 容色白皙清透, 唇角噙着薄笑, 像窗外積雪般湛涼。

他踯躅着,不知該如何開口。

音晚先說話了:“你把他領走吧。”她聲音平淡,帶着深深的疲憊厭倦,轉開眸子, 不去看他們了。

伯暄不舍地看向音晚, 猶豫低喃:“母後……”

音晚轉過頭來看他, 像兩人第一次說話般,柔聲細氣:“以後不要再叫我母後了,我并不是你的母後。”

伯暄的眼眶登時紅了。

音晚瞧着他, 嘆道:“咱們大概缺了些母子緣分吧,這也無妨, 你有父皇就夠了, 他會将你護得嚴嚴實實, 有沒有母後,其實也并不重要。”

伯暄低下頭,嗫嚅:“對不起……”

音晚唇角微勾:“不錯,還有些長進,知道錯了要認。”

伯暄手指蜷曲,緊抓着他的羅紅地銀泥袍袖邊緣, 微微顫抖,卻忍着沒有哭。

音晚無趣道:“怎麽還不走?再站下去,一會兒哭了, 難不成還要我哄你嗎?”

伯暄吸了口氣,朝音晚深揖為禮,霍得轉身跑了出去。

蕭煜朝望春使了個眼色,望春連忙追過去。

音晚散漫仰頭看了蕭煜一眼:“你怎麽還不走?”

蕭煜來得匆忙,甚至連垂旒冕冠都沒來得及摘下,十二旒白璇珠迎着陽光閃爍,把面容襯得有些模糊。

他道:“我知道你生伯暄的氣,你生氣也是應當的。”

“你錯了。”音晚搖搖頭:“我從前生過氣、傷過心,可現在不氣了,也不傷心了,因為他于我而言,可以什麽都不是。”

她仰面直視蕭煜:“但你不行啊,你是我的夫君,是我孩子的父親。所以,我為什麽要生伯暄的氣,為什麽要去生不相幹人的氣,我要氣也是氣你,要恨也該恨你。”

蕭煜怔怔看着音晚,向來牙尖嘴利的他,竟也會有這般詞窮的時候。

他默了許久,才說:“我保證不會有下一次了,就權當是看在他父親的面子上。”

音晚笑了:“好啊,看在他父親的面子上。我這不是一直都很給他父親面子嗎?不管他的哪一個父親。”

兩人之間又陷入了沉默的僵持。

跟在蕭煜身後的榮姑姑實在看不下去,陪着笑臉上前說和:“快到午時了,陛下還沒有用膳,不如在昭陽殿用一些。”

音晚也沖她笑,語調和婉,慢條斯理:“我早膳用得晚,現下還不餓。”

說罷,她站起身,說外面雪停了,想出去看看雪。

蕭煜皺眉道:“外面涼路又滑,你出去做什麽?”

音晚一臉天真爛漫:“因為我想去啊。”

蕭煜叫她梗得胸前發悶,目光沉凝,盯着她看了一會兒,妥協:“多穿些,我陪你去。”

望春正送完伯暄回來,瞧見紫引給音晚系鶴氅,像要出去,一時有些心疼蕭煜,湊到他跟前嘟囔:“陛下,您早膳就沒用,下午還得議政,又不知要到什麽時候,還是吃點東西歇一歇吧。”

那廂音晚已經穿好披風,抱上手爐,極不耐煩地道:“到底走不走啊?”

蕭煜拿她半點辦法都沒有,只有依言跟上去。

宮道上的雪已清掃幹淨,留下淡淡水漬,偶有黃葉飄過來,好似枯蝶被粘黏住翅膀,再也飛不起來。

瓊樓臺閣頂上還鋪着厚厚的雪毯,天光映下,皎白晶瑩。

音晚好像也沒什麽想去的地方,由着性子左拐右拐,去了瓊花臺。

這是宴飲的地方,牆壁厚實,殿宇宣闊,在側殿外還有個寬敞的露臺,雕闌塗漆,橫豎圍過,正對遼闊無垠的湛藍天空,而腳下便是浮延的九重宮闕。

音晚憑欄而立,蕭煜小心護着她的腰背,防她掉下去。

她現在好像心情又好了,臉上浮着淡淡笑意,看向遠處:“這裏景致真好。”

蕭煜順着她的視線看出去,見宮闕像一個個小方盒子,錯落棋布在渠水草木之間,确實美輪美奂。

他歪頭凝着音晚的側顏,柔聲說:“你若喜歡,我以後每天都陪你來看。”

“好啊。”音晚答應得痛快,斜身依偎着他,指向順貞門:“你看,宮門開了,有人出去。”

蕭煜道:“那是禁軍在換防。”

音晚呢喃:“長安升平坊有一家酒樓,臨街而建,二樓雅間的視野也是這般好,坐在窗邊能遠遠看見從街前騎馬走過的将軍。”

蕭煜攬着她,饒有興致地問:“那晚晚曾經在那裏看過哪位将軍?”

“你呀。”

音晚語調輕快:“除了你,我還能想看誰呢?”

蕭煜訝異:“何時?”

音晚眉眼上挑,流淌着溫脈笑意:“去年夏天,你剛剿滅叛将王猛,奉旨查抄勾結叛将的承安侯府,正從酒樓前走過。”

蕭煜記得承安侯,侯府上下百餘口人,都是他奉敕擒拿斬殺。但是那一天是什麽情形,他走過了哪條街,路過了哪間酒樓,他卻是記不得了。

他面露茫然。

音晚早就知道他不會記得了,也沒有多麽失望,看向遠方,目光微邈,淡淡說:“你那日騎着一匹紅鬃駿馬,穿着黑色錦衣,頭上戴着白玉冠,腰間垂下一只特別好看的繡紅色香囊,還讓我寝食難安了一個多月呢。”

蕭煜失笑:“你為何要寝食難安?”

音晚只淡笑看他,不說話。

蕭煜明白了:“你以為是哪個姑娘送我的?”

音晚轉頭不理他。

蕭煜攬住她的肩,把她轉回來,低頭凝着她的雙眸,笑說:“我那時已是親王,你難道不知親王的環佩物飾都有專人打理嗎?什麽姑娘,我哪有什麽姑娘。”

音晚還是不肯跟他說話。

他怕繼續打趣下去她會惱,便轉了個話題:“那怎麽只寝食難安一個多月呢?你只想了我一個多月就不想了嗎?”

音晚默了片刻,忽地擡起頭,淺笑盈盈,妩媚嫣然。

“因為一個多月之後,賜婚的聖旨就下來了。”

蕭煜驀然一怔。

音晚把他附在自己胳膊上的手掃開,依舊仰頭看向天光雲影,連聲音裏都染了幽遠的缥缈之意:“我從前在閨中時就想,我是絕不許自己的夫君左擁右抱的,但那個時候我卻只想,若是能嫁給你,就算你這些年身邊還有別的女人,哪怕有孩子,都是不要緊的。”

“只要這個人是你,就沒有什麽是不能接受,不能忍的。”

蕭煜笑不出來了,因為他知道,當初那個美貌靈動的姑娘滿心歡喜嫁給他後,從他這裏得到的卻只有欺侮和折磨。

音晚卻對他的反應絲毫未覺,她兀自追憶那些甜蜜又心酸的往事,緬懷着她的含章哥哥,而眼前這個活生生的人,對她來說反倒沒有那麽重要了。

“那時候你總欺負我,可我心裏并不讨厭你,我想,也許是因為你吃了太多苦,太恨謝家了,所以才會這樣。我想着,總有一天會好的,而且最令我高興的是,我發現你身邊好像沒有別的女人。”

蕭煜聽得難受苦澀,想打斷,可是又舍不得。

“後來你把伯暄接來了,我嘴上沒說什麽,卻又開始擔心。有孩子就有女人啊,你那麽疼愛這個孩子,那豈不是說明你很愛孩子的母親。那些日子我簡直愁得睡不着覺,想着該如何跟她相處,該如何才能讓自己不變成面目可憎的妒婦,想來想去,都沒有頭緒。”

蕭煜從來都不知道,那時候她外表寡淡,卻藏着這麽多心事。

這些事一旦要深想,便只覺心頭紮了根針,一陣陣絞痛。既心疼音晚,又恨自己。

他正凄郁憂思,音晚忽地轉頭正對着他,燦然一笑。

傾城絕美的容顏霎那間被這笑容點亮,神采惑目,灼灼其華,周圍所有奢華美麗的景致都仿佛失去了色彩,在她面前徹底淪為灰撲撲的背景。

她美得像遺落人間的仙女,清澈動人,美到讓人心顫,美到讓人不安。

蕭煜正想說什麽,音晚傾身抱住了他。

她身上散發着清馥的蘭花香,轉頭附在他耳邊,呵氣如絲:“含章,你一定要記住,我曾經有多麽愛你。”

牢牢地記住,将來才能更清楚地知道,自己失去了什麽。

高臺風大,灌入音晚的袍袖中,繡緞翩飛,宛如伸展開的羽翼,随時都會帶着她乘風飛走。

自這日過後,音晚就沒有再在蕭煜面前提過伯暄的事,這事好像已經翻篇了,她好像不生氣了。

蕭煜暗自長舒了口氣,更加殷勤地關懷着音晚,對她有求必應。

可音晚的性情卻一日比一日古怪乖張,也許前一日還與他和風霁月,笑語嫣然,後一日又變得冷冰冰的,不許他碰,不願意跟他說話。

太醫說孕中情緒起伏是常有的事,龍胎無恙,鳳體無恙,一切都好。

不知為何,蕭煜心底總是不安,說不清道不明,可朝政雜亂,謝家虎視眈眈,令他分.身乏術,由不得他花費太多時間在音晚身上。

他想,過了這段時間就好了,等他将謝家徹底連根拔起,就能騰出空來陪伴音晚,他們的日子還長着呢,他可以慢慢哄她,原不需急在一時。

進了臘月,年尾将至,各州郡呈送來貢品,蕭煜從裏面挑了一副同心玉環拿來給音晚。

羊脂白玉雕琢而成的兩枚玉環,玉質瑩潤柔膩,最重要的是兩枚玉環相扣,表面光滑細凝,渾然天成,沒有缺口。

蕭煜道:“這是從一塊玉石上摳出來的,本就是一體。”

他把玉環拎起來,玉石相擊,輕鳴悅耳。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晚晚,我覺得玉環相扣,寓意很好,所以就帶來給你,你喜歡嗎?”

音晚原本正在對着棋譜擺棋子,半點搭理蕭煜的意思都沒有,聽他這樣說,沒忍住笑出了聲,像聽見個天大的笑話,笑得前仰後合。

蕭煜叫她鬧得發懵,半天才問:“你不喜歡嗎?”

“喜歡,自然是喜歡的。”音晚止了笑,掩去目中的嘲諷之意,擡手将玉環拿過來,随意扔進箱箧裏。

蕭煜看着她,沉默了片刻,又提起笑,道:“我給我們的孩子取好了名字。”他從袖中拿出一張撒花紙箋,上面以遒勁楷書寫了個“珩”字。

音晚歪頭掃了一眼,念道:“君子如珩,美人如佩。”

蕭煜道:“對,蕭珩,怎麽樣,好聽嗎?”

音晚點了點頭,問:“那若是女孩怎麽辦?”

蕭煜撫着她的手背,溫聲說:“我這幾日就再想女孩的名字……還有小字,也得各想一個。”

音晚把手抽回來,繼續擺弄珍珑棋局,含笑道:“好,那你一定要好好想。”

好好想吧,反正将來這孩子叫什麽,都不會叫你起的名。

宮女進來換了壺熱茶,蕭煜抿了口茶湯,忖度良久,才沖音晚道:“這幾日未央宮可能會出些亂子,但你放心,哪怕動靜再大也盡在我的掌控之中,不會打到後宮,不管發生什麽事,你都不要害怕,乖乖地在寝殿裏待着。”

音晚擺棋子的手一僵。

她每天都數着日子,已經臘月了,距離謝家謀反的臘月初九已經沒幾天了。舅舅當初與她約定好,會在臘月初九之前命人給她送一樣東西,可是東西遲遲未送到,她又不敢貿然聯絡舅舅,父親更是已經離京,早就指望不上。看上去好像除了苦等,并沒有第二條路。

音晚心中煩悶,生怕精心拟定好的逃跑大計會淪為泡影,兀自哀愁了一會兒,又怕被蕭煜看出端倪,裝出一副憂慮模樣,道:“是謝家?”

她若不問,才是反常。

蕭煜說是,眉眼間浮掠着冰寒:“他們既要尋死,那便成全他們。”

音晚不再說什麽,臉上盡是冷漠,低下頭繼續擺弄棋盤。

一直等到臘月初八,音晚才收到了約定的東西。

今天是法寶節,禦膳房送來七寶五味粥,用甜白釉篦劃花瓷碗盛着,還冒着熱氣。

為首的宮女很是伶俐,将粥端到音晚面前,道:“膳房聽聞娘娘孕中喜甜,特意做了甜粥,娘娘慢用,別燙着。”

音晚看都沒看她一眼,用瓷勺攪動粥,淡淡道:“膳房費心了。”

待人走後,音晚讓紫引她們也退下,從碗底摸到一個油紙小包,用蠟封在碗底,費了好大勁才拿下來。

她提着的一顆心總算落下,夜間對着蕭煜時也難得有好臉色。

若無意外,這将是她在未央宮的最後一晚。

第 69 章 她要讓蕭煜比她痛苦百倍

蕭煜道了句“平身”, 徑直坐到了音晚身邊。

他自雪夜中來,即便褪去大氅,只穿着深衣, 身上還是帶着冰寒, 一靠近音晚, 她就不由得瑟縮了一下,挪得離蕭煜遠一些。

蕭煜察覺出來,默默起身去爐火邊烤了一會兒,到把身上寒氣驅散, 才重新坐回音晚身邊。

他觀察了一下她的臉色, 神情淡淡, 一切如常,看不出是高興還是不高興。他小心試探着問:“晚晚,你今日見過你父親了嗎?”

音晚輕“嗯”了一聲:“父親說他會和兄長盡快離開長安, 時間緊張,就不進宮向陛下辭行了。”

在蕭煜看來, 謝潤來不來向他辭行一點都不重要, 反正兩人如今見面就要掐, 謝潤不尊他這皇帝,他也不敢把謝潤砍了,與其彼此折磨,倒真不如一拍兩散。

倒是雪兒,聽見謝潤要走,不由得把目光從書頁上擡起來, 秀眉間镌滿不舍:“皇叔,我可以去送嗎?”

蕭煜含笑道:“自然可以,他将你教養大, 你理應去送。”

雪兒喜笑顏開,衣袖劃過梨花幾,不小心把幾上的書掃到了地上,她忙俯身去撿。

這殿中太過冷清,音晚只低頭把玩着青釉瓷瓯不說話,蕭煜有意活躍氣氛,沖雪兒道:“最近在看什麽書?”

雪兒一臉平常地将書頁合上,揚起給蕭煜看:“《左傳》,我有些不太懂的地方,方才問嬸嬸來着。”

蕭煜知道音晚很通文墨,只不過她素來低調內斂,不喜賣弄罷了。他有心攀談,饒有興致地問:“哪一段?說來聽聽。”

雪兒将書攤開,朗朗念道:“‘周平王欲委權于虢公,鄭伯怨王,因此周鄭交質’。”末了,她嘆道:“我也是方才弄懂‘交質’為何意,這些王侯真是狠心,竟舍得把自己兒子送去當質子。”

蕭煜沒說話,只是握瓷瓯的手輕顫了顫,濺出幾滴滾燙的茶湯。

音晚在一邊緊盯着他看,把他的反應盡收眼底,心中一陣冷笑,謝音晚啊謝音晚,你若是還抱有什麽樣的幻想,這下總該徹底死心了。

她趕在被蕭煜察覺之前,把目光收了回來。

蕭煜短暫愣怔之後,果然立即去看音晚,見她仍舊低着頭擺弄那套茶器,才輕舒一口氣,可心底仍舊有一縷疑影,問雪兒:“怎得突然看起這本書來了?”

雪兒道:“是教引姑姑讓我看的,她說皇叔喜歡這本書,讓我多看看,将來禦前若是說起來還能接上話。”

蕭煜不禁笑道:“你這姑姑對你還真是上心。”

雪兒甜甜一笑,複又低頭撚動書頁,認真看起來。

蕭煜看着她乖巧懂事又上進的模樣,欣慰之餘卻有一陣失落傷感,他沉默良久,想起身邊的音晚,擡胳膊攏住她,輕聲問:“孩子乖不乖?有沒有折騰你?”

音晚由他攏着,睫毛輕覆,遮住了眼底的光,淡淡道:“挺好的。”她低頭想了想,倏地一笑,擡頭看向蕭煜,嬌滴滴道:“我昨夜做了一個夢。”

蕭煜頓時來了興趣:“什麽夢?”

“夢見了一個小男孩,稚生生地喊我娘。”音晚充滿母愛地撫着肚子,道:“人家都說孕期的夢最準了,我覺得他應當就是男孩兒。”

蕭煜沒說話,只是擡手抿了抿她鬓邊的碎發。

音晚卻不放過他,攀住他的肩膀,嬌嗔:“若真是男孩,他會是太子的,對不對?”

蕭煜神情微僵,眼底閃過痛苦的神色,被他飛快掩去,他望着音晚:“自然。”

音晚沖他笑了笑,低頭看着肚子,呢喃:“反正啊這孩子就是我的命根子,誰要是敢傷他,我就要與那人拼命。”

蕭煜的臉色難看極了,還在強撐着笑:“若要與人拼命,你就多吃點飯,瞧你瘦的。”

窗外依舊大雪紛飛,宮女估摸着時辰進來添炭,用銅鈎将燒得發白的炭挑出來,換上新炭。

音晚像是沒瞧見人似的,自顧自地說:“女子本弱,為母則剛。這世上的女子都是敢為了自己的孩子而拼命的,你的母親不愛你,不代表別人不愛自己的孩子。”

宮女正要往暖爐裏放炭,聽到這話吓得手一顫,紅羅炭掉到地上,摔出一地碎渣。

連雪兒都放下筆,睜大了眼睛看過來,面上帶着些緊張。

蕭煜的臉上根本看不出什麽表情變化,目若靜潭,毫無波瀾地看着音晚,許久,他才凝着她的肚子道:“是呀,這孩子的命比我可好多了。”

音晚更是一昧沉浸在對愛子的期盼中,好像一點都沒察覺出自己言語傷人,沒事人似的拉着蕭煜道:“那是不是該給孩子取個名字?”

蕭煜一點都不想說話,可看着她殷切明亮的目光,還是艱難出聲:“禮部會拟定的。”

“不,我要你取。”她嘟起嘴開始撒嬌。

蕭煜只有道:“好,我回去想想。”

兩人各有心事,偏偏笑靥相對,說了一會兒話,前朝來了加急密折,需要蕭煜立即去處理。

望春伺候他披上大氅,剛要出殿門,音晚叫住了他。

她臉上一派純澈天真:“伯暄怎麽樣了?他出宮了嗎?”

蕭煜腦子亂糟糟的,偏還得和聲細語:“他明天就出宮,就不讓他來叨擾你了。”

音晚道:“還是讓他來吧,我可是他的嫡母啊,若是不來,未免也太不将我放在眼裏了。”

蕭煜閉眼:“好,那就讓他來。”

他走後,音晚臉上那虛假的笑也挂不住了,蛻皮似的蛻了個幹淨。雪兒憂色重重看着她,想說什麽,擡頭看了一眼紫引,又憋回去。

音晚讓紫引退下。

待殿中無人,雪兒才起身湊過來,挽住音晚的胳膊,問:“晚姐姐,你為何要讓我念那一段書給皇叔聽?你怎麽了?”

音晚只覺得疲憊,乏力地搖頭:“沒什麽,你要記得替我保密。”

雪兒點頭:“你放心。”

夜間音晚躺在榻上,看着窗外幽晃晃的雪光,半點睡意都沒有,相反,腦筋格外的清醒。

她一直都了解蕭煜這個人,從他害得兄長生死未蔔還要強迫她配合他歡愛時,她就知道,這個人着實貪婪,明明該做抉擇的時候,卻偏偏什麽都想要,什麽都不想舍。

現如今他一定也還做着他兩全其美的大夢,想等着過些日子她的氣消了,就把伯暄接回來,仍舊立他為儲,至于自己的孩子,當然要送去為質,替他安定邊疆。

他知道她會鬧,但鬧又怎麽樣,終究逃不出去,鬧一段時間就該消停了,仍舊好好過日子,像從前她無數次原諒他、妥協那般。

或許從一開始音晚就錯了,她以為這是愛,可會令蕭煜習慣性地逼她退讓,讓他習慣性地按照自己意願決定一切,而絲毫不考慮她的感受。

都到這地步了,她還要那賢良淑德做什麽?哪怕是要走,但在走之前,她絕不能叫他好過。

她要讓蕭煜比她痛苦百倍。

**

蕭煜在宣室殿看了一夜的折子。

謝玄勾結左骁衛,試圖幹涉未央宮內苑宿值,被暗衛探知,沒有驚動對方,悄悄将信遞到禦前。

蕭煜早就部署好一切。他剛登基,四海未穩,各方藩将虎視眈眈,這個時候斷不能鬧出親娘夥同娘家反他的醜聞,更不能鬧得坊間人盡皆知,誰都能來戳他的脊梁骨。

所以,只有把他們放進宮城,關起門來擒拿,秘密處置。

過後,大不了就是謝玄謀逆,氣得謝太後暴斃,皇帝一片孝心,嚴懲叛賊,滿門抄斬,同時大加株連,徹底将士族清理一番。

蕭煜歪在龍椅上合眼小憩,盤算了一下,要殺的人實在太多,可若從臘月裏開始殺,殺到明年六七月份,他和音晚的孩子出生時,應當也就殺得差不多了。

到那時,必是海晏河清,盛世升平的好景象。

他猛地睜開眼,瞧了瞧更漏,離上朝還有些時候,他可趁現在翻翻詩集,給他們的孩子取個好名字。

翻了半天都覺得不滿意,配不上他的孩子。

望春領着小黃門們進來,手裏托着冕冠朝服,站在天光瞑蒙裏。

該上朝了。

宮闱內外風潮暗湧,偏朝堂上風平浪靜。

無外乎老一套,韶關增兵,糧草補給要跟上,還有往崖州幾個地方派發赈災銀糧,皆有固定章程可循。

一個多時辰便下了朝,蕭煜正要召文物朝臣繼續議政。內侍來禀,說康平郡王一早進了昭陽殿道別,到如今都沒出來。

蕭煜猶豫了片刻,他心裏覺得音晚那麽善良懂事,就算心裏再生氣也絕不會去為難一個孩子,可還是放心不下,還是去了。

昭陽殿殿門大敞,宮女侍立在外,見蕭煜來了,齊齊附身跪拜,像專在這裏等着他一樣。

蕭煜覺出什麽,可既然已經來了,還是硬着頭皮進去。

伯暄坐得離音晚很遠,面前擱了一杯熱茶,他低着頭,不言不語。

音晚卻在看見蕭煜來的一瞬笑出了聲,笑中有幾分預料正确的自得,還有濃濃的譏諷。

第 68 章 她不會再為蕭煜掉一滴淚

朱漆菱格窗上蒙着石青色绉紗, 簇新的紗,上面以工筆繪着錦葵紋樣,陽光被這麽篩過, 落在人的臉上, 既溫暖又輕柔。

音晚總覺得父親有心事。

父親先是張羅侍女擺上新蒸出爐的糕餅, 又吩咐管家招待跟随音晚而來的宮人們下去用茶,面容溫儒,舉止清雅,細致又周到, 看上去毫無破綻, 可音晚就是覺得他有心事, 這大約是父女之間的默契。

兩人說到珠珠與蘭亭成婚後的打算,蘭亭對朝政仕途早沒了興趣,想在青州延續當年父親的事業, 繼續經商。珠珠本就是商賈之家出來的姑娘,打算盤理賬都是熟手, 她性子又活潑和順, 想來一定會成為蘭亭的賢內助。

音晚聽得高興, 随手拿起茶瓯,輕輕吹開浮在上面的茶沫抿了一口,擡頭時又見父親有意無意地看了一眼她身後的紫引。

音晚的眼珠轉了轉,起身笑道:“我想去看看我從前的閨房。”

謝潤領她去,慈和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為父命人日日清掃,還和你走時一樣。”

閨房果真如新, 绛色繡幔被金鈎束着,水晶珠簾輕搖,落下一地熠熠光芒, 檀木桌具、鎏金燭臺樣樣如新,連一點輕塵都沒有。

音晚在妝臺前徘徊着,忽而沖紫引道:“我從前有一套珍珠頭面,成親時沒帶走,尚宮局前些日子送來一套深色緞子交襟襦裙,想着跟那套頭面挺配,你幫我找一找吧。”

謝潤客套道:“家裏這麽些侍女,哪裏就勞煩娘娘身邊的人?”

音晚眉眼微彎,欣賞親昵地看着紫引道:“她是昭陽殿的掌事宮女,靈巧能幹得很,許多事交給旁人我都不放心。”

紫引本來心裏正犯嘀咕,她又沒見過娘娘未出閣時的頭面,怎得讓她找?可聽娘娘這樣說,便不好再多言,幸虧潤公周到,叫進來兩個府中的小丫頭幫着她。

音晚道:“隔壁就是茶室,女兒許久未為父親烹茶了,我們去那裏邊品茶邊等。”她又沖紫引道:“若是找着了,就差遣小丫頭拿過來給我看一眼。”

紫引躬身應下,挽了挽衫袖,同小丫頭們圍着妝臺奁具翻找起來。

音晚同謝潤去了茶室,命人守在外面,滿目困惑,壓低聲音:“父親……”

謝潤朝她擺了擺手,歪頭道:“出來吧。”

竹篾簾子輕輕搖晃,自裏面走出一個人。烏靴,皂羅袍,領邊綴了一圈紫貂毛,簇擁着剛硬的臉部輪廓。

音晚大吃一驚,低聲道:“耶勒可汗?”他的身後照例跟着穆罕爾王。

她愣怔了少頃,緊接着看向父親,父親嘆道:“依照禮數,你該喚他一聲舅舅。”

“什麽?”

音晚瞠目看去,見耶勒目光深深凝望着她,沉默許久,喟然道:“晚晚,你長得與你母親很像,和她一樣美。”

音晚徹底糊塗,呆愣愣地呢喃:“我的母親……”

耶勒坐在她的面前,眼中有憂傷沉落:“我每年都會偷偷地來長安,偷偷地去看你和蘭亭,雖然你不記得我,但我一直都記得你們兩個孩子。”

蘭亭。是了,當初蘭亭和珠珠被突厥匪徒擄走,是耶勒把他們救出來的,音晚其實一直想當面道謝,可每回在宮中遇見他,不是還不知道他的身份就是有突發狀況,兩人一直沒有機會單獨說幾句話。

耶勒繼續說:“我的母親,也就是你的外祖母出身瀛山族,我有一個姐姐,名叫蘇瑤。按照族規,瀛山族中的女子五十歲以前都要以紗覆面,不能讓外人看見她們的容貌。後來瀛山族被滅,母親帶着姐姐流落草原,被我的父汗收留,沒多久就生了我。”

“在我十歲那年,因為我的貪玩,弄丢了一件要上貢給大可汗的寶物。父汗大怒,要将我逐出王帳,是姐姐挺身而出,說她會将東西找回來。她帶了兩個師弟南下中原,對我說少則一兩月,多則半年她就會回來了,可我怎麽都沒想到,她這一走就再也沒有回來……”

話說到這裏,後面的故事就是音晚知道的了。美貌的異族少女被帝王看中,被強擄入宮中,受盡磋磨,險些葬身火海,縱得良人相救,卻還是免不了紅顏薄命的下場。

耶勒的眼眶微紅,偏開頭,像是不願讓人看見他盈滿眼眶的淚水。

音晚心裏也難過,垂眸感傷,突然想起什麽,忙看向父親。

父親雙目空空,似是已将眼淚流盡,與音晚視線交彙,勉強提起唇角,安慰她:“沒事,爹一點事都沒有。”

說話間,侍女捧着一個奁盒過來,裏面盛着兩副珍珠耳珰,一支赤金嵌珍珠步搖,音晚裝模做樣撥弄了一番,道:“還有兩支簪子,你讓紫引再幫我找找。”

侍女領命告退。

雖然音晚故意說茶室就在閨房的隔壁,只是在一個院子裏,中間隔了幾間雜物房,是隔得不遠,但這邊說話那邊是絕聽不見的。

耶勒将目光落在音晚身上,滿是憐憫疼惜,似是還想說些什麽。謝潤輕拐了他一下,把耶勒将要出口的話堵回去,不無擔憂地問:“晚晚,孩子怎麽樣?這些日子胎像還穩當嗎?”

音晚撫着肚子,點頭:“太醫說挺好的。”

謝潤略有安慰,看了耶勒一眼。

耶勒會意,身子前傾,給音晚斟了一杯熱茶。他自悲傷往事裏走出來,想起眼下之事,不由得面帶凜寒怒色,眉宇緊繃,充溢着戾氣。

“有一件事你可能不知道,那皇帝和雲圖可汗之間有一個約定……”

今日天氣甚涼,卻難得沒有風,枯黃枝桠在明亮陽光下靜靜伸展,落在地上斑駁樹影。四周靜得很,連侍女都止步于門前,将霜寒之氣留在門外。

音晚的喉嚨發澀,半天才發出聲來:“質子……”似揉進嗓子一把沙礫般嘶啞。

耶勒一巴掌拍在幾上:“我也不曾想到,世上竟會有這種畜牲!孩子還沒出生,先想着送出去為質,虎毒尚且不食子!”

音晚心下茫然,一瞬腦子裏翻過幾個畫面,幾道聲響。

淮王府的浴房裏,蕭煜仰靠在池壁上,懶懶道:“你得給本王生個孩子。”

宣室殿前,蕭煜問她:“蘭亭安然無恙,我們……我們可不可以要個孩子?”

還有前幾天,她質問蕭煜,從前就沒有想過若他有了自己的孩子,該如何處理和伯暄的關系,那之後,他一陣古怪的沉默。

……

也許還有許多,可都被她忽略了。

就算沒有忽略又能怎麽樣?她怎麽可能會想到這個?怎麽可能會想到他竟能絕情陰狠到這地步。

音晚捂住肚子,淚珠滾落。

一直無言的穆罕爾王實在沉不住氣,抻頭道:“關于質子的約定早就立下了,而且陛下現在他不……”

被耶勒冷睨了一眼,他戛然住口。

耶勒沖音晚道:“這皇帝心腸太硬,恐怕一直好言好語哄着你,就是為了讓你乖乖生下這孩子,好送出去為質給他安定江山的。到時候骨肉分離,音晚,你受得了嗎?”

音晚臉上淚痕一片,揣着最後一絲期望,殷殷看向父親。

謝潤心有不忍,還是不得不說:“這事情一直瞞得很好,自可汗對我說過,我便派人暗中查探,去找過幾個僥幸存活的善陽帝舊臣,甚至去過突厥——應當就是這樣,送嫡長子為質。”

音晚咬住下唇,強忍着不再哭泣。

不值得,她再也不會為那個人掉半滴眼淚,絕不!

耶勒瞧準了時機,溫聲道:“你若想走,我可助你。”

音晚看向滿面關切之色的耶勒,道:“我逃過好多回,可是都失敗了,每一回都會連累旁人,我不想再牽連無辜,也不想再被抓回來。”

耶勒道:“你放心,這一回你父親并不參與。”

音晚詫異,謝潤向她解釋:“我和蘭亭留在京中目标太大,皇帝總盯着我們,那樣什麽事情都做不了。我們已做好商議,我和蘭亭回青州,留下人襄助你們。”

“況且,天意要助你,眼下有個逃跑的絕佳時機。”

音晚不由得豎耳傾聽。

謝潤一字一句道:“臘月初九,謝家就要起兵造反。”

音晚倒吸了口涼氣:“那豈不是還剩不到一個月。”

謝潤點頭:“以我對蕭煜的了解,他最擅險中求勝,将利益最大化,所以那天一定會将叛軍放進宮城,一網打盡——他現如今也開始愛惜起名聲,若想弑母,想殺善陽帝留下的那個孩子,永絕後患,勢必要如此才能名正言順。”末了,他又添一句:“也只有将叛軍放入宮城,才能把傷亡控制在最低。”

“我們将逃跑之日定在那天,耶勒可汗在內,我的人在外,相互接應,晚晚,你什麽都不用做,只管等消息,到時會有人與你聯絡。”

**

紫引把箱櫃都翻遍了,就是沒有找出音晚說的那兩支簪子。

音晚攏着白狐大氅懶懶地說:“找不到就算了,也不知丢到哪裏。”

紫引放下挽到胳膊肘的緞袖,極小心地攙扶住她,把她扶上了馬車,才看出音晚的面色格外白皙淨透,好像剛剛勻過脂粉,特別是眼角,還殘存着一點未抹勻的鉛粉末。

不過一件小事,她沒往心裏去。

獨屬于皇後的雙轅雀飾漆車輿緩緩駛遠,穆罕爾王拉下面具,躲在牆壁邊緣,避着耳目,沖身側的耶勒道:“您這樣可不太厚道。”

耶勒帶着遮臉的蓑帽,問:“怎麽?”

“您明知道皇帝陛下現在不想以子為質了,他是真心愛皇後,真心愛孩子,剛才還攔着我不讓我告訴皇後。惹得她那麽傷心,我看着都好生心疼。”

耶勒冷嗤:“若是都告訴她了,她就會心軟,那狗皇帝配一個女人三番五次原諒他嗎?”

穆罕爾王嘆了口氣,還是擔憂:“可這事情……萬一人家兩口子說開了怎麽辦?”

耶勒唇角上挑,噙着篤定冷笑:“狗皇帝心虛,他絕不敢讓音晚知道他過去幹的那些髒事。而音晚,她被傷得太深,她不敢再去相信了。她心裏清楚,事情一旦被挑明,皇帝定會對她嚴加看管,她就再也逃不掉了。”

“積土成山,非斯須之作。夫妻間的嫌隙是日積月累生出來的,我不過推波助瀾了一把。”

穆罕爾王嘆道:“您這又是為什麽呢?”

耶勒凝望着音晚離去的方向,戾氣褪去,浮滿憐惜:“姐姐在天有靈,知道女兒受了這麽多苦,她會心疼的。我要讓晚晚過正常的生活,我會給她庇護,讓她餘生安穩順遂。”

**

音晚只當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回宮之後與崔氏女商量,讓她盡快收拾行李出宮回家。

崔氏女自是不肯,說要等到音晚生産後、看着孩子平安降生再走,音晚堅決沉凝地要她走,她實在拗不過,便答應了。

夜色沉落時下了一場雪,雪如鵝毛,在天地之間紛紛揚揚,罩向浮延相疊的九重宮闕。

殿中紅羅炭燒得“筚撥”響,暖意融融,音晚只穿一件薄衫,教雪兒念了一則《左傳》中的故事。

剛剛念完,蕭煜就來了。

大雪令路滑,他沒有乘辇,是一路走着過來的,進殿門時黑狐大氅上落滿雪花,連烏發上都是,鬓邊雪花白,瞧上去倒有幾分狼狽。

殿中衆人皆屈膝行禮,唯有音晚坐得穩當,靜靜擡眸看他。

第 67 章 總要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

蕭煜低眸凝着音晚看了許久, 才緩緩說:“好。”

音晚寸步不讓,非要逼出個準确話:“好什麽?”

蕭煜道:“我不立伯暄為太子了,他當不起這個大任。”

聽到這句話, 音晚臉上那虛浮的輕柔笑意才斂去, 她不笑了, 面色反倒比剛才有所緩和,瞧上去不那麽冷鸷尖銳。

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滑涼綢裙下依舊平坦,若不是日日泛酸惡心, 她都要懷疑這裏面是不是真的住了個小生命。

他還這麽小, 只能活在娘的肚子裏, 若是稍稍不小心,他就會不見了。

音晚覆在肚子上的手緩緩合攏,狠下心道:“還有一件事。”

蕭煜看着她的神情, 好像猜到她要說什麽,目中微瀾, 閃現過一絲痛苦的神色, 但很快斂去。

他又不是伯暄, 他是精明通透的,自然知道音晚是為什麽而來,想要一個什麽樣的答案。

他讓音晚說。

“康平郡王要立即出宮,你可以給他選一處好的府邸,也可以讓他住回從前的淮王府,總之, 他要離我和孩子遠遠的。”

蕭煜閉了閉眼,道:“好。”

他統統都答應了,音晚反倒不安懷疑起來, 仰頭看着蕭煜的臉,想從那張永遠山雲霧繞,幽邃莫測的面容上窺測出些許端倪。可是什麽都沒有,他面容平和,一片澹靜,仿佛只是在跟音晚讨論尋常家事。

音晚只覺得胸口被什麽東西堵住了,郁結至深,難以纾解。她興師問罪而來,明明所有要求蕭煜都答應了,且答應得如此痛快,她還是有種悵然若失、心痛至極的感覺。

原來她自以為靜好安谧的歲月不過是鏡中花水中月,虛幻而脆弱,經不起絲毫風雨。

她沉默了許久,驀地問:“事情出了之後,你為何想要瞞着我?如果我不知道,你預備怎麽處置?”

蕭煜斜倚在龍案上,道:“晚晚,我想要瞞着你,是因為太醫說過,你胎像不穩,切忌怒憂,我是怕你知道後生氣會動了胎氣。”

他那麽谙于心機謀算,又怎麽會看不穿音晚心中的根刺?

蕭煜耐下性子,慢慢向音晚解釋:“整個未央宮盡在我的掌控之中,一個蠢笨的孩子和一個用心險惡的太監根本不可能在我的眼皮子底下翻出什麽大風浪。伯暄剛跟那個叫容九的太監有接觸,我就得到消息了,之所以沒有聲張,沒有中途阻止他,是因為我想看看,這孩子到底想幹什麽,他能做到哪一步。”

“僅此而已,伯暄剛把藥投進安胎藥裏,我的暗衛就連人帶藥一起拿了。那碗被下了毒的安胎藥壓根不可能送到你面前,沒有什麽鬼門關前走一遭,你不要過分吓唬自己,有我在,我不會讓你和孩子出事。”

他訴盡了自己的良苦用心,音晚還是覺得悲怆難消,她恍然發覺,原來她一直最在乎的并不是蕭煜會不會迫于形勢取消立儲大典,會不會在她的威逼下妥協将伯暄趕出宮。

她在乎的是她同孩子在蕭煜心底的分量。

但她随即便感到了絕望,她無法繼續自欺欺人,伯暄哪怕犯了再大的錯,仍舊在蕭煜心中占據極重要的一席之地,哪怕伯暄試圖傷害他的骨肉,蕭煜最先想到的也不是要嚴懲他,而是護着他。

這是音晚無法改變的,因為她還活着,活在蕭煜觸手可及的地方,只要活着,就永遠無法同已經死了的昭德太子相比。

音晚感慨頗深地看向蕭煜,心中一陣凄清,這麽個冷情冷心的人,大約只有讓他失去,他才會知道珍惜吧。

她譏诮地淺笑,鬓邊珠光缭亂,映出一張笑靥破碎的玉容。

蕭煜看着她的樣子,有些緊張,小心翼翼地問:“晚晚,你可是還有哪裏不滿意?”

音晚笑說:“滿意,我自然是滿意的。皇帝陛下大義滅親,為了我和孩子連最親愛的侄兒都能狠下心處置,我若再不滿意,豈不是不知好歹,得寸進尺了嗎?”

蕭煜心中大概也是這樣想的吧,他已經把該做的、能做的都做了,所以她還有什麽可不滿意的?

蕭煜緊凝着她的臉,目中滿是惶惑不安:“晚晚,你怎麽了?哪……哪裏不對嗎?”

音晚捂着肚子起身,扔下一句“沒有”就要走,蕭煜握住她的手,什麽都不說,就是不肯松。

兩人僵了一會兒,音晚問:“你當時為何想要與我成親?”

這話一問出來,音晚就覺得問得極愚蠢。還能為何?自然是想挑撥謝家內鬥,他好坐收漁利的。

不過一年,竟恍如隔世,那麽多事該發生的都發生了,再回過頭去翻舊賬,其實挺沒有意思的,況且音晚的本意也并不是翻舊賬。

蕭煜臉色微黯,低垂着眉目,不說話。

音晚又道:“我的意思是,你若要成親就免不了要有自己的孩子,你如此疼愛伯暄,那個時候就沒想過萬一有了自己的孩子,這彼此的關系該如此處理嗎?親兄弟之間尚且會因利益而疏遠仇視,更何況是這種。”

經此一事,直接把音晚心底所有的天真幻想與僥幸都打破了。不是親生的就不是,終究無法共處,哪怕曾經有過和睦的表象,卻也經不起半點離間。

蕭煜眼中掠過一絲古怪的神色,帶着幾分心虛,精光閃爍地劃過音晚的臉。

音晚正陷于哀戚中,沒有察覺,只是想把手從蕭煜的掌心裏抽出來。

蕭煜看了她一會兒,又覺得她的神情不像是已經知道了質子的事,輕呼了一口氣,将音晚松開,保證:“晚晚,你放心,我一定會把這件事解決幹淨的。”

瀚文殿前有一樹梨花,凜冬之際早已開敗,枯枝黃葉順着渠水飄零。

梨花樹下擺了張檀木光弦紋椅,蕭煜坐在上面,眉間若攏霜雪,浮着冷冽戾氣。

禁軍将容九等幾個內侍壓上來,遠遠朝蕭煜跪倒,蕭煜懶得再看他們一眼,只朝伯暄招了招手,要他過來。

伯暄知道自己做了錯事,渾身瑟瑟,滿面怯意,慢騰騰挪過來。

蕭煜的言語頗為溫煦,宛如春風化雨:“伯暄,今日朕要教你一個道理,那就是什麽人都得為自己的行為負責,而有些事一旦做了就得付出代價。”

他散漫地微擡手,禁軍立即将容九摁倒在地,拿起粗重的灌鉛笞板朝着他的腰股打下去。

容九一聲慘叫,欲要求饒,禦前內侍揣摩着聖意,立即用破絮将他的嘴堵住。

求饒之聲被悶在口中,夾雜在棍棒聲中,成了一聲聲破碎低徊的哀吟。

伯暄看着容九被打,雙目通紅,想要上前救他,可還沒走幾步,就被蕭煜拎着後衣領提溜了回來。

“父皇,我求求您了,您不要打容九,這都是我的錯。”邊說着,伯暄屈膝想要跪。

蕭煜冷瞥了他一眼:“你要是敢為這麽個髒東西跪,朕連你一起打。”

伯暄驚駭至極,腿彎打了個哆嗦,終究勉強站穩了。

蕭煜向後仰靠着椅背,漫然道:“你剛才說自己錯了,好,那你說說,你錯在哪兒?”

耳邊是棍棒打在人身上的悶頓聲響,循着風往人的耳朵裏鑽,疼不在自己身上,卻無比折磨人。

伯暄只覺心肺欲裂,恨不得捂住耳朵,可蕭煜的目光若刀刃般尖銳,寸寸割剮着他的面,令他懼怕不已,半點都不敢忤逆。

他抹着眼淚,啜泣:“我不該下堕胎藥,不該害母後肚子裏的小寶寶。”

蕭煜問:“你對這麽個太監都有憐憫愛惜之意,為何對自己的弟弟妹妹會如此狠心?”

“容九說……不,是我自己覺得,母後之所以對我不好了,是因為她要有自己的孩子了。如果她的孩子沒有了,她就會像從前一樣對我好了……”

蕭煜偏頭直視他:“她哪裏對你不好了?就因為她沒有縱容你親近寵幸宦官,沒有縱容你荒廢學業終日嬉鬧,你就覺得她對你不好?你就想要殺人?”

眼淚順着伯暄的臉頰淌下來,他嗚嗚哽咽了幾聲,緘默不語。

蕭煜最見不得他這副軟弱模樣,拔高了聲調:“說話!”

伯暄身體猛地哆嗦了一下,靜默片刻,攤開手掌胡亂抹了幾下眼淚,沖蕭煜吼道:“我不喜歡念書!我不喜歡當太子!我不想像父皇一樣高高在上,我就想我的父母愛我!”

他說到激動之處,肩膀猛烈顫抖,好似推開藩籬放出了一直沉睡的猛獸,稚嫩面容上滿是猙獰:“我喜歡她!我想讓她愛我,對我好!可是她呢?一會兒是雪兒,一會兒又是沒出生的弟弟妹妹,我只有她一個母親,她為什麽可以有這麽多孩子!”

蕭煜靜靜看着伯暄,愣怔。

伯暄踉跄着後退,臉色漲紅:“落胎藥……他們都說沒事的,外面女人都這樣喝,喝完睡一覺孩子就沒了……我就想殺那個孩子,沒想傷害母後,我怕她疼,落胎藥只下了一半……以後我會對她好的,我會孝順她的,她沒有這個孩子也沒什麽的……”

蕭煜回過神來,又恢複了多疑的本性,緊盯着伯暄的臉,想從上面找到一些他為自己開脫狡辯的痕跡,可是什麽都沒有,只有看上去極真實的傷慨與絕望。

他蹲在樹邊,環胳膊抱住自己,邊哭邊顫抖,想要把自己縮進殼子裏。

院中早已沒有了棍棒擊打、悶聲哼泣的聲音,那個容九早就死透了,禁衛和內侍都深谙此道,把屍體拖走,拿水沖洗石磚,頃刻之間,四周幹淨鮮亮如新,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般。

伯暄淚眼幹涸,空洞地看着容九被拖走。

蕭煜看了伯暄許久,起身走到他跟前,探出手想摸一摸他的頭,可突然之間想到什麽,手停在他頭上一寸,沒有落下。

他把手收回來,道:“你搬回從前的淮王府去住吧,讓陳桓和慕骞他們陪着你,這些人雖然像你一樣,都不怎麽聰明,但好歹不壞,以後……”

他想交代的事太多,可一時之間又不知該從何說起,腦子紛亂如麻,煩躁起來,沒再說什麽,負袖離去。

此事過去幾天,謝潤往內宮遞了帖子,說他要帶謝蘭亭回青州完婚,臨走之前請求皇後歸寧,讓他們一家在分離前團聚一回。

若是放在平常,蕭煜是絕不可能答應的。但因為伯暄的事情,音晚對他又冷淡下來,他去昭陽殿看她,說不了幾句話她就敷衍着說困,要睡,不肯再理他。蕭煜有心改善關系,加上太醫說坐馬車無妨,還可疏散郁結,他便允了,囑咐紫引好生跟着照看。

音晚回到家中,萬沒想到在家中竟見到了一個她絕想不到的人。

耶勒可汗。

第 66 章 我總能為陛下生出一個太子……

院中死寂沉沉, 滿院宮人稽首,幾乎将前額貼在了地面上。

蕭煜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掌心,又擡頭看向伯暄, 他臉頰上浮着紅彤彤的掌印, 雙目蓄滿了淚, 倏地,捂住嘴跑了出去。

蕭煜下意識想追,但又立即想到音晚還在,強忍着站住了, 指了幾個侍立在側的內侍:“去追他。”

他又掃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容九等人:“送去雜役庫。”

衆人深感天子雷霆之怒, 各自噤聲, 連求饒不敢了,默默依旨行事。

音晚看着眼前這一切,生出些荒誕的感覺, 她弄不明白到底是哪裏出了錯,以至于局面崩壞到這種地步。思緒雜亂不堪, 可再也無法冷靜延展下去, 因她腹部突然開始痙攣, 一陣陣刺痛傳來,她虛弱地低吟,向後倒去。

崔氏女自剛才便一直擔憂地緊凝着她,眼見她要暈倒,忙上前将她扶住,高喊:“娘娘!”

蕭煜恍然回神, 忙從崔氏女懷裏将音晚接過來,吩咐內侍去請太醫。

太醫看過音晚,讓宮女去煎安胎藥, 向蕭煜禀道:“娘娘這是動了胎氣,暫且沒有出血,還算大幸。”他觑看着蕭煜的臉色,嘆道:“娘娘的身子骨本來就弱,孩子本來就不穩當,又正好是前三個月,千萬不能再讓她動胎氣,不然……”

蕭煜面色緊繃:“不然什麽?”

太醫道:“不然會有滑胎的可能。”

蕭煜腦子裏像有什麽東西轟然炸開,凜聲道:“這孩子你們要看緊了,半點差錯都不能出。”

太醫應是,提議:“胎滿五個月以前娘娘最好還是卧床休養吧。”

蕭煜點了點頭,讓他下去看着安胎藥。

繡帷低低垂下,蕭煜拂開進去,崔氏女正坐在床邊握住音晚的手低聲安慰她,見蕭煜進來,她縱有不舍擔憂,還是起身朝他鞠禮,默默退出帷幔。

音晚方才是腦子亂,現在卻是空了,乖乖地躺在床上,茫然四顧,眼神空洞,不知該想些什麽。

蕭煜給她掖了掖被角,內心掙紮了一番,還是道:“我已命禮部暫停籌備立儲事宜,将此事推遲,我再想一想。”

音晚回過頭來看他,眸中清瑩瑩的,看不出悲喜,只木然道:“你不想安昭德太子泉下之靈了嗎?”

蕭煜的神情有一瞬的僵滞,嘆道:“這孩子太不像樣了。”他不想再提今日的事,立即将話題岔開,說:“你好好安胎,不要多心,出了什麽事我都會解決的,現如今這孩子是最要緊的。”

音晚裹在被衾中的手摸向自己的腹部,閉上了眼:“我有些累了,想睡一會兒。”

蕭煜會意,起身道:“好,我正好前朝還有些事,晚上我再來陪你。”

音晚沒了動靜,雙眸輕阖,氣息綿勻,像是已經睡了過去。

蕭煜知道她沒睡,還是放輕了腳步退出來。

他今日召見了耶勒可汗和穆罕爾王來,想把質子的事情徹底解決。那孩子在音晚的肚子裏越來越大,只怕消息早就傳到了雲圖可汗的耳中,萬一是個男孩兒,難不成真要送去突厥為質麽?笑話。

況且,他和音晚的關系稍有緩和,也全是因為這個孩子的到來。他必須要在音晚知道這件事之前解決,不然,到時候就算他如何解釋,音晚都不會信他。

本就已經千瘡百孔的夫妻情誼,根本經不起任何猜疑摧殘。

蕭煜順着游廊盛辇慢行,心事重重,看了看天光,時辰還早,料想耶勒他們還沒來,沖望春道:“朕去綠蕪殿看看雪兒。”

望春忙讓擡辇的內侍調轉方向。

時至初冬,西風狂嘯,寒霜浸染松林,天畔破雲如絮,看上去很是凄清,但綠蕪殿卻別有一番景致。

雪兒坐在殿外游廊裏,披着鶴氅,正跟蕭煜遣來的教養姑姑學着宮規禮節。

“四時有序,服章有度,針鑿織繡,皆循禮規……”

衆人聽得聖駕駕臨,忙停下正在做的事,拂開廊下畫簾出來迎駕。

蕭煜讓宮女把行跪拜大禮的雪兒扶起來,問了她住不住得慣,宮女聽不聽使喚,吃穿用度可有缺之後,又問教養姑姑宮規教得如何。

教養姑姑笑說:“雪郡主識文斷字的底子極好,經史子集都不在話下,何況宮規。”

雪兒抱着手爐,淺淺一笑:“姑姑總是這般哄我,大約是怕打擊到我,我要哭吧。”

教養姑姑看向她的目光滿是愛憐:“奴婢怎敢在陛下面前胡說?郡主确實既乖巧又聰穎。”

她們相處如此融洽,蕭煜也算放心了,他漫步踱到廊下,随手拿起雪兒方才正在寫的紙箋,見是簪花小楷,與音晚的筆跡十分相似,筆觸細膩,骨架婉約秀致,應當是花了功夫在上面的。

蕭煜問是誰教她的。

雪兒道:“潤公教過我一些名家典籍,但字是他另外請女夫子教的,他說姑娘家習這等小楷最好,時常練習,既能養性又能培養耐心。”

蕭煜面色幽沉複雜,低眸看着那張紙箋,也不知心裏在想什麽。

雪兒覺出他應當是有心事,試探着問了一句,蕭煜默了默,沒跟她說今天發生了什麽,只道:“你若是有空,多去看看伯暄,想來你們年齡相仿,有些話也許能說到一塊兒去。”

蕭煜的聲音明明平和無瀾,雪兒卻無端聽出了喟嘆之意,她心中有些忐忑,想起音晚正有孕在身,若按照常理,皇叔應當囑咐她多去看嬸嬸才對啊,為何突然要她去找伯暄說話?

雪兒今年十三歲,像她這麽大的姑娘家,正是心思敏感細膩的時候,她本能覺得伯暄不怎麽喜歡她,仿佛還因她的到來占據了皇叔和嬸嬸太多精力而惱怒。

她十三歲以前生活在謝家,雖然是名義上的侍女,可那是為掩蓋身份的,謝家上下從未有人真把她當侍女,一般人家小姐該有的關愛與體面她都有。這就使得雪兒雖然乖順好脾氣,但骨子裏也有幾分倨傲自愛,人家不待見她,哪怕他再得盛寵,再有前途,她也不願意舔着臉往前湊。

可這些話又不能對皇叔說。

雪兒跟在音晚身邊那麽久,學會了一個道理,那就是口舌是非搬弄不得,更何況還是在深宮裏這麽複雜的親情關系面前。若伯暄是嬸嬸親生的,她大可在皇叔面前告他幾狀,可偏偏他不是,這裏頭就有些微妙了。

不管怎麽樣,看着皇叔如此發愁,雪兒心裏還是難受的。

雪兒皇叔和嬸嬸對她恩重至此,給了她溫暖的家,給了她名分地位,讓她能像個真正的大家小姐那般,熬雪烹茶,呼仆喚婢。

哪怕他們一直說這是她應得的,可她心裏清楚,這世上哪有什麽理所應當的事情,若她沒有遇上這麽好的叔叔與嬸嬸,斷也不會有這般人生境遇。

她想通這些,決心大度地抛開那些龃龉,認真地向蕭煜保證:“皇叔放心,我一定會多去看望伯暄,勸說他用功讀書的。”

蕭煜見她這麽懂事,不禁笑了,将紙箋整齊放回桌上,道:“你繼續學吧,朕走了。”

雪兒領着宮人們屈膝恭送。

回宣室殿的一路上蕭煜心情都是複雜的。他胡亂想着,若當初把伯暄托付給謝潤就好了,可又一想,那時兩人死敵一般,他提防仇視謝潤都來不及,怎可能把四哥遺子交給他?

話又說回來,那個時候正是命陷窮途的時候,怎麽可能想到還能有今日光景?那個時候他們想得最多的是讓伯暄躲避追殺能活下來,除此之外,其他的都不重要。

可現在突然就變得重要了。

蕭煜只覺得像陷入了兩難,抵着額頭斜倚在美人靠上,疲乏至極,等回了宣室殿,耶勒可汗和穆罕爾王早等在那裏了。

伯暄的事就得先放一放,專心料理正事。

大殿宣闊,日光朗朗,耶勒站在大殿中央,蕭煜扔給他一方素錦封折。

耶勒徐徐打開,穆罕爾王抻頭來看,見上面寫着白銀牛羊布匹粟谷……數目之大,連見過無數回大陣仗的穆罕爾王都忍不住熱血激湧,一個勁兒拽耶勒的衣袖,小聲說這一回可來值了。

耶勒卻格外冷靜,将折子合上,道:“這些東西陛下怕是不會白給吧?”

蕭煜道:“那是自然,朕有條件。”

耶勒合掌為禮,示意他請說。

“朕要你投靠雲圖可汗。”

什麽?!

耶勒可汗和穆罕爾王極為震驚,齊刷刷看向蕭煜。

蕭煜道:“雲圖占據王庭,仍是草原霸主,是名正言順的大可汗。你去投靠他,若你有能耐,經營個一兩年,挾可汗以令諸侯,暫且威懾壓制突厥各部落,應當不是難事吧?”

耶勒的手顫了顫,指間的狼頭銀戒刮過奏折封錦,留下一道淺淺的白痕。

蕭煜瞥了穆罕爾王一眼,沖耶勒接着道:“這人應當跟你說了,朕與雲圖有過約定,要送嫡子入突厥為質。如今朕想毀約,只怕突厥各部落有居心叵測者,以此為由挑起戰端。你去王庭,若哪個部落不聽話,你就以大可汗的名義讨伐之,等過個一兩年,滅幾個部落,他們也就聽話了,朕的嫡子也能留在朕的身邊。”

耶勒沉默了許久,驀地笑開,揶揄:“陛下說得好輕巧,雲圖可汗視外臣如眼中釘,就算迫不得已接納外臣,也勢必會嚴加防備外臣。挾可汗以令諸侯?夢都不敢這麽做。”

蕭煜也笑,笑中冰冷且殘酷:“若是容易,朕為什麽要找你?又為什麽要給你這麽多錢帛糧草?這世上的東西都是有價的,你想從朕這裏拿什麽,就得付出對等的,不然你拿什麽來換,你嘴上的忠心嗎?”

“這世上有親緣的父子兄弟都會為了利益而相殘,更何況你我?”

禦座上的天子侃侃而談,耶勒只覺有股涼意從地底往上蔓,順着筋脈流向四肢百骸。

他早就知道這皇帝不是善茬,剛愎多疑,冷血殘暴,可聽聞一百回都不如親自交鋒一回來得深切。

這是個陷阱,耶勒一眼就看出這是個陷阱。

他同穆罕爾王一樣,出身阿史那氏旁系,因祖上曾經與漢人通婚,立了帶有漢族血統的孩子為繼承人而備受草原各部族排擠。

就算他拼盡全力、九死一生能控制住王庭,草原各部族必不會真心拜服他,到時他便是衆矢之的,必會引來無數攻伐。

那時茫茫草原将會陷入叛亂與鎮壓疊起的戰火烽煙之中,至少五年內不會再有太平日子,再無餘力南下。

蕭煜拿這麽點錢,不費一兵一卒就能給大周邊疆換來五年和平,他若不當皇帝,去做商人,也定會富可敵國的。

耶勒暗自譏諷,卻深知自己并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他這些年窮兵黩武,把那點子家底都耗盡了,又因擴張太快而樹敵無數,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若他有第二條路,現如今也不會出現在長安,抛開草原男兒铮铮傲骨,來侍奉這個皇帝。

他閉了閉眼,擡頭道:“好,外臣應下了。”

蕭煜沖他和善一笑。

這些錢糧怎麽給,如何防着耶勒拿了錢不辦事,這裏面還需要他們細細讨論出一個章程,既防君子也防小人。但只要雙方在大策上達成一致,這些只是小節,後面慢慢商定便是。

耶勒出了宣室殿,順着宮道走出去很遠,才能松口氣,罵道:“狗皇帝!”

穆罕爾王挑了挑眉:“在商言商,起碼他挺痛快的。”

耶勒冷道:“我不是說這個。我說的是質子,他得是個什麽品種的畜生,當初才能答應把嫡子送去突厥為質。他的嫡子可憐,給他生嫡子的女人更可憐!”

穆罕爾王輕咳一聲:“他現在不是知道錯了嗎?不是想着毀約了嗎?”

耶勒怒道:“知道錯也不行!”他額角青筋凸蹦,将本英武俊朗的面容襯得有些猙獰:“誰家姑娘不是娘生爹養的?不是家裏的寶貝?憑什麽讓他這麽糟蹋!”

他忿忿不平了一路,出了宮門,漸漸冷靜下來,道:“我要見一見謝潤,讓他幫我想想辦法,我離開長安之前一定要見音晚一面。”

穆罕爾王倒吸一口涼氣:“您可別胡來,咱們身邊都是皇帝的耳目……”

耶勒斜睇他:“你來想辦法。”

說罷,他飛身跨上馬,揚鞭疾馳而去,留下穆罕爾王愁眉苦臉,方臉幾乎皺成了一團。

**

音晚這幾日心情總是欠佳,崔氏女使出渾身解數哄她卻總也哄不笑。

殿中熏籠燒得極熱,音晚只穿一件薄羅衫子,披散着頭發歪身坐在榻上,看崔氏女表演她新學來的皮影戲。

崔氏女本就擅長口技,一身分飾四角,切換自如,将一出內宅大戲演得甚是精彩。

當她唱念到“懷胎十月辛酸淚,一朝分娩兒離母”時,音晚不由得愣住了。

崔氏女隔着絲絹屏風見她又在發呆,扔下皮影出來,無奈嘆道:“我的娘娘啊,這是唱的家中小妾身份低微,生下兒子沒有資格親自撫養,只能眼睜睜看着孩子被正房奪走。您可是正宮娘娘,誰敢來搶您的孩子啊?你這又傷感個什麽勁兒?”

剛才那一瞬間音晚想起了伯暄。

她知道沒什麽可想的,含笑着搖了搖頭:“可能懷孕了就是容易胡思亂想。”

崔氏女坐在她身邊,輕輕撫摸她還平坦的小腹,憐憫嘆道:“唉,這小家夥真是可憐,天天要跟着母親輾轉哀愁,生出來可別是一張苦臉啊。”

音晚沒忍住笑出聲來,卻又當真有些怕生個苦臉孩子出來,忙收拾心情不再多愁善感,專心與崔氏女玩樂。

兩人正在擲骰子,太醫院的內侍來禀:“今日的安胎藥要晚一個時辰送來,陛下讓奴才來回娘娘一聲,您只管安心等着,不要着急。”

音晚搖着骰子,随口問:“怎麽了?”

內侍立在帳外,表情有些古怪,但很快斂去,笑道:“沒什麽,只是有個宮女手腳毛糙,把藥碗打翻了。”

音晚秀眉一擰,覺得有些奇怪。打翻藥碗确實是小事,可怎得連蕭煜都驚動了?太醫院遣個人來說一聲,再煎一碗就是,為何要這麽麻煩?

她往深處問,內侍答得滴水不漏,再問不出什麽。

內侍走後,音晚與崔氏女對視了片刻,崔氏女起身道:“我去看看。”

她剛走到門口,正遇上雪兒神色慌張地過來。

雪兒裹着披風,額頭上全是冷汗珠,連披風系帶都跑歪了,她顧不得禮節,忙奔向音晚,拉住她的手,氣喘籲籲道:“晚姐姐,出事了。”

她一着急,連嬸嬸都不叫了,直接依照舊時習慣叫起了晚姐姐。

音晚從繡枕底下抽出帕子給她擦汗,要她慢慢說。

“雜役庫那些壞東西髒東西,挑唆伯暄往安胎藥裏放了不該放的,被皇叔的暗衛當場拿下。宣室殿那邊好像已經鬧了一場,皇叔命我不許多嘴,不許告訴你,可我就是害怕,我從前在莊子裏時就聽人說,滑胎是會死人的,不光死孩子,還會死大人,晚姐姐……”

雪兒涕如雨下,不住抽噎:“這裏的人為什麽都這麽狠?咱們不在這兒了好不好?你和我一起回謝家吧,好不好?”

音晚摟着她,胳膊不住顫抖,臉色慘白。崔氏女擔憂地湊上前來,喚了她一聲。

音晚沉默良久,眼中掠過冰冷鋒芒,像是終于下定了決心。她把雪兒從懷裏撈出來,道:“沒事,不要怕,你回自己殿裏去,這幾天都不要出來。”

她又轉過頭沖崔氏女道:“琅嬛,你也回去,你們都不要參與這件事,我自己能解決。”

音晚将兩人攆走,把紫引叫到跟前,吩咐:“備辇,我要去宣室殿,我要立即去見皇帝陛下。”

紫引踯躅着,悄悄朝身後小宮女使了個眼色,小宮女立即往殿外跑。

音晚厲聲喝道:“站住!”

小宮女驟然停步,轉過頭來讪讪看她。

音晚從榻上起身,掃了一圈殿中衆人,涼涼道:“今天誰要是敢去宣室殿報信,抓起來立即打死。”

她冷眸看向紫引:“本宮說備辇,你聽不懂嗎?”

紫引咬了咬唇,碎步退下去備辇。

音晚沒有正兒八經梳妝,只在耳邊用兩支嵌珍珠的玉篦別住鬓邊碎發,向後梳攏,使頭發披散在身後,綢裙外系了一件紫貂大氅,便就這樣去了宣室殿。

望春站在殿門口,見着她驚訝萬分,下意識來攔她,音晚停住步子,道:“本宮要見陛下。”

望春愣了愣,忙說:“容奴才去通報。”

音晚一把推開他:“不必了,本宮思念陛下心切,現在就要見。”

望春還想再攔,可音晚疾步如風,又懷着身孕,望春實在無處落手,只有昂着頭吆喝:“陛下,娘娘來了,她說思念您,現在就要見您……”

音晚闖入殿中時伯暄正跪在大殿中央,蕭煜高居禦座,臉上還殘存着來不及遮掩的憤怒。他見音晚進來,着實慌了一下,霍得起身,結結巴巴道:“晚晚,你……你怎麽來了?”

音晚臉色凜寒,瞥了一眼蕭煜,看向跪着的伯暄。

伯暄卻好像更害怕她,觸到她目光的一瞬身體瑟縮了一下,顫顫地跪着往後挪。

蕭煜飛快冷靜下來,握住音晚的手,低聲道:“我們談,有什麽事情我們可以解決。”言辭神情之間,倒好像怕音晚要把伯暄生吞了一樣。

音晚倏然沖他笑了:“好啊。”

蕭煜臉上浮着不安,手上若擎千斤重,艱難地朝伯暄擺了擺,伯暄如蒙大赦,飛快站起來跑了出去。

蕭煜吩咐望春把殿門關緊了,不許旁人來打擾。

殿中重歸于寂,兩人緘默相對許久,音晚趕在蕭煜開口之前說:“我在來時已經想過了,事情其實也好辦。”

蕭煜讓她坐龍椅,自己站着,頹然道:“好,你說。”

音晚緊凝着他的雙目:“那個立儲大典不要推遲了,直接取消……”她見蕭煜霍得擡頭看她,沖他燦爛一笑,輕柔道:“立我們自己的孩子為儲,好不好?”

蕭煜的目光流連于她的腹部,溫聲說:“還不知這孩子是男是女。”

音晚眸光清澈且單純:“沒關系啊,如果是女孩,我們可以再生,直到生出男孩兒為止。”她前傾了身子,仰頭看向蕭煜,柔情款款:“我總能給陛下生出一個太子的,對不對?”

第 65 章 含章,你會愛我們的孩子嗎?……

穆罕爾王還是有些顧忌, 環視四周,見宮人不時走過,壓低聲音道:“咱們先回別館, 回去我們再說。”

**

蕭煜命人将軒窗都關上, 不許透進涼風, 又親自捧了一瓯清水過來,送到音晚唇邊。

音晚啜了一口,就搖頭。

蕭煜忙問還有哪裏不舒服。

她猶豫了猶豫,道:“這殿裏的香燃得太濃。”

蕭煜忙讓人把香鼎都澆滅, 又把自己那熏香噴露的織金外裳脫掉, 只穿着深衣湊到音晚身邊, 将她攏進懷裏,讓她靠在自己的膝上。

音晚曾經聽人說過,女子一旦有了身孕, 就會變得心軟。她以為是胡謅,可真臨到她自己身上, 她又覺得這話好像還有些道理。

她從很久以前就厭惡蕭煜的碰觸, 哪怕躺在他懷裏, 做着最親密的事,都止不住抗拒惡心,這感覺自打兄長平安歸來、蕭煜為她找到解藥後有些淡了,她沒有從前那麽抗拒他,但心中也是疏離的。

可今日見他為這個孩子的到來這麽高興,這麽體貼備至, 她的心又軟了幾分。

從幾天前她懷疑自己有了身孕起就一直是忐忑難安的,謝家有不軌之心,朝局又如此複雜, 她和蕭煜之間還是這麽個情形,這孩子來得當真不是時候。

她時常在深夜撫摸着還平坦的腹部,心緒緊張卻又有那麽一點點的期盼。

正有一個小生命長在她的肚子,由她的血脈浸灌滋養,正慢慢長大,一想到這個,令人的心都變得柔軟起來。若不是這個孩子的到來,她差點都忘了,從前在閨中時她最大的願望便是能嫁良人,生兒育女,家室和美。

或許她骨子裏只是一個小女人,渴望子女繞膝,來溫暖她那曾經多舛的命途。

縱然她和這孩子的父親恩怨頗多,她內心深處是希望他能和她一樣,與她共同期盼這個孩子的到來,不要嫌棄他。

音晚在蕭煜懷裏合上眼,未多久,又覺得惡心,想把蕭煜推開,誰知蕭煜将她摟得緊緊的,她掙脫不開,把穢物都嘔在了他身上。

她撫着胸口,臉色憔悴,氣息紊亂,極痛苦地蹙眉。

蕭煜看得心疼萬分,忙道:“太醫,讓太醫再來。”

太醫正煎安胎藥,被蕭煜一驚一乍地又召到禦前,給音晚搭了搭脈,禀道:“無礙,只是一般的孕吐反應。”

蕭煜正由望春伺候着換過新衣,皺眉道:“都吐成這個樣了,還一般?你倒是開點藥,止一止吐也好。”

太醫無奈道:“陛下,這是止不了的,等孩子滿五個月以後自然就好了。再者說了,是藥三分毒,除了必需的安胎藥,旁的藥還是少吃些吧,這也是為了孩子好。”

蕭煜瞥了他一眼,拂帳而入。

音晚伏在卧榻邊緣對着銅盂吐,明明已經吐到沒東西了,還一個勁兒幹嘔,嘔得撕心裂肺,像要把五髒六腑都嘔出來了。

蕭煜既心疼又心焦,偏什麽都做不了,只能輕輕撫着她的背,直到她消停下來,才小心翼翼把她挪回榻上躺好。

蕭煜握住她的手,像怕驚動什麽,輕聲問:“晚晚,你想吃什麽?我讓膳房做了送來。”

音晚卻只搖頭,虛弱道:“我想回自己的寝殿,這殿裏總是有股古怪的味道,我聞着難受。”

蕭煜忙讓人備辇,親自送音晚回寝殿。

中宮有孕的消息不胫而走,不出幾日便傳遍了宮闱內外,音晚的那兩位伯伯謝玄和謝江往宮裏遞了好幾回名帖,聲稱要當面向皇後娘娘賀喜,都被音晚以身體不适為由婉拒。

謝玄如今和謝太後來往甚密,甚至還将善陽帝之子雍姜王玄祁接到了身邊,反叛之心昭然若揭,音晚可不想在這個時候跟他們走得太近,省得将來說不清楚。

這段時間發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韋浸月找到了,是陳桓把她帶進宮,送到了蕭煜的面前。

據韋浸月所說,她和謝太後之間一直有個秘密,正是因為此,自兩人鬧翻了謝太後一直在派人追殺她。她拼死逃出,找上陳桓,求她帶自己入宮。

而這個秘密是:十一年前,是謝太後指使她前往松柏臺勸說昭德太子認罪,理由便是,他的弟弟淮王蕭煜為了救他,已經決定要率軍殺入松柏臺,同皇家禁軍對抗。

那個時候蕭煜确實要殺入松柏臺将昭德太子救出,那是因為他已捉拿了夥同謝家陷害昭德的內侍,想帶着他們一同上骊山向父皇解釋。

但韋浸月刻意隐去了這一層,只說蕭煜沖動,要同昭德太子共生死。

便是這樣七分真三分假,再加上當時昭德把大部分心腹都派去蕭煜身邊保護他,左右沒有可商量的人。

他仁厚有餘智慧不足,覺得難逃死路,想拼盡全力留住弟弟一條命,便依照韋浸月的勸說,寫了認罪書。

昭德太子至死都不知道,若那個時候他沒有認罪,等着蕭煜來救他,他們殊死拼殺沖上骊山,興許是有一條生路的。

對于這樣的指控,謝太後自然不認,同蕭煜在宣室殿大吵了一架,第二日以燒香拜佛為由去了清泉寺。

讓音晚吃驚的是,蕭煜竟就讓她這麽出宮,還讓她帶着雍姜王玄祁一起走了,沒有派人阻攔。

宮女捧來綠釉六曲花口小碟,裏面盛着新摘的梅花,崔氏女抓了一把放入石臼裏,搗出汁液,又拿細紗濾過,遞給音晚聞聞香味。

她見音晚沒有皺眉,才笑道:“這有什麽奇怪的?陛下若想清洗士族總得有個合理的名目,不誘得他們先反叛,如何名正言順大開殺戒?”

音晚很喜歡梅花清冽純澈的冷香,讓宮女拿下去按照崔氏女給的步驟繼續制成胭脂。

謝太後離宮,音晚便向蕭煜請旨要留崔氏女在宮中陪她,蕭煜如今對她言聽計從,自然立即允了。

她讓人都退下,拉着崔氏女的手進了內室,才道:“我這裏的宮女都是陛下的心腹,你嘴上也該有個把門的。”

崔氏女捂嘴淺笑,面上卻無絲毫懼意,俏皮笑說:“我如今抱上了皇後娘娘這座金靠山,陛下定會不看僧面看佛面的,再者說了,事實如此,我可不是毀謗聖聰,相反,我是在稱贊咱們陛下英明睿智。”

音晚拿她沒辦法,笑道:“你總是理比天高。”

謝家的事鬧騰了這麽久,按照音晚的猜測和對蕭煜的了解,也覺得他應當就是在欲擒故縱。

謝家是蕭煜的母族,謝太後是蕭煜的生身母親,若沒有立得住敲得響的名目,擅自動他們只怕會引來無窮無盡的非議。

最重要的一點,謝家把持朝政多年,黨羽遍布明堂,或在明或在暗,且多奸猾之輩,若不來一場徹底的反叛,怎能把這些人全都揪出來。

大概自蕭煜坐穩帝位後,他就想來一場徹底的清洗了。

雖然音晚早就從蕭煜那裏得到保證,不管謝家的事鬧得多大,絕不會牽累父親和兄長。可不知怎麽的,她就是覺得不安,也許是孕中多思吧。

夜間對着銅鏡沉默想心事時,竟沒察覺有人從身後慢慢靠近,握住她的肩膀,把她帶進懷裏,炙熱氣息自耳畔拂來:“晚晚,你又在想什麽?”

音晚牽了牽唇角:“想父親,想兄長。”

蕭煜箍住她的腰,想起什麽,忙把手勁放松,虛虛攏着她,道:“外面的事情是不是傳進來了?我說過,不管謝家發生什麽事,我都不會株連你的父親和兄長,你現在懷了孕,不可總是胡思亂想。”

他穿着軟緞衣袍,柔滑纖薄,枕在上面很舒服,而且周身清寡,半點多餘的香味都沒有,連他平素戴的香囊都除去了,腰間只有一塊龍紋玉佩,綴着紅絲縧,悠然垂下。

音晚深感舒适放松,平靜下心神,靠在蕭煜身上合眼。

蕭煜沉默了許久,道:“我有件事想與你商量。”

亥時三刻,窗外夜色沉沉,宮人不知何時都退下了,寝殿內過分安靜,唯有更漏裏流沙陷落的細微聲響。

蕭煜護着音晚的腰腹,讓她在榻上坐好,往她後面塞了一只缭绫棉花墊子,見她坐穩了,又思忖良久,才放輕緩了聲音道:“我只是與你商量,若你不同意,可以從長計議。”

他這般,倒讓音晚不由得緊張起來,生怕是壞消息,坐直身子睜大眼睛看他。

蕭煜鮮少這般拖泥帶水的,今日卻猶豫再三,終于下定決心:“我想立儲。”

音晚懷孕之後思緒就有些遲鈍,心想這孩子在她肚子裏才兩個多月,連男女都不知,如何立儲?

但見蕭煜謹慎又有些心虛地看她,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說的立儲是要立伯暄。

添子的喜悅過後,蕭煜就反應過來了,若音晚肚子裏懷的是男孩兒,一旦降生就是他的嫡子。

別說謝家,就是朝堂上那些謹奉宗法規矩聖賢禮教的儒臣們也會搬出嫡庶尊卑那一套,要求他立嫡子為儲,到時候伯暄的處境就會變得極其艱難。

烏梁海的事情雖然讓他忌憚那些四哥的舊部,但他疼愛伯暄之心不減,對四哥的情誼思念也不減。

當年他從西苑逃出興兵讨伐叛将之前曾在四哥陵前立誓,将來若上天眷顧禦極天下,一定會讓伯暄繼承大統,以安泉下英靈。

他又自韋浸月口中知道,當年四哥認罪全是為了保全他,便更加下定決心要謹守諾言。

這些事從蕭煜的角度來看是理所應當,可是對音晚來說卻有些不公平,他擔心音晚會反對,卻又必須提前告知,免得将來她從旁人口中知道,夫妻之間又生嫌隙。

蕭煜緊張地凝着音晚的臉,卻見她緘然許久之後,唇角勉強上挑,輕點了點頭:“好。”

蕭煜生怕她誤會,又補充:“我要立的是……”

“伯暄。”音晚幹脆地代他說。

蕭煜臉上滿是愧疚:“對不起。”

音晚瞧着他在燭光影絡裏的容顏,驀地,笑出了聲。

蕭煜萬分忐忑地擡頭看她。

“挺好的,你現在終于知道對我感到愧疚,不再把一切當成理所應當了。”音晚眸光清亮坦蕩,沒有半分虛僞粉飾,撫着肚子,道:“放心吧,如果是個男孩兒,我會從他小時就教導他兄友弟恭,忠君愛國,不會讓他去跟他的哥哥搶什麽的。”

蕭煜良久無言,只覺得唇舌間盈滿苦澀,如有千根針紮在心上,好半天才擠出一句:“你是自願的嗎?”

音晚無奈道:“我不自願又能如何?你決定的事情我能改變嗎?我有這個本事為我的孩子從你手裏把儲位奪過來嗎?”

沒有,她沒有這個本事。沒有就沒有吧,至尊之位高高在上,也未見得就是福氣。

從昭德太子到善陽帝,哪一個不是飲恨而終?

況且謝家人野心勃勃、蠢蠢欲動,這個孩子身上還有一半謝家血脈,一旦被立儲很難不成為野心家們利用的棋子,父親已經辭官離朝,這孩子的身後可以說是半分外戚勢力都沒有,将來如何能在風雨漂泊裏站得穩當?

音晚知道替孩子做這樣的決定,對孩子是不公平的。可這是她權衡利弊之後的決定,也是無奈退而求其次的決定,若她要争,蕭煜也未見得會讓步,到時候把他逼緊了,萬一他覺得這孩子的到來讓伯暄受委屈了,讓他為難了,打心眼裏厭惡排斥這孩子,那不是更糟嗎?

她精心思慮,道:“答應歸答應,可我有條件。”

蕭煜不假思索,立即讓她只管說。

“除了儲位,你不能再在別的地方薄待這個孩子,你要像疼愛伯暄一樣的疼愛他。”音晚抻頭,緊凝着蕭煜的雙目,嚴肅道:“不可以再偏心了,那樣會傷到孩子,也會傷到我。”

她這樣軟硬皆施下來,讓蕭煜又心疼又愧疚,握住音晚的雙手,鄭重地向她保證:“你放心,我一定會為了他學着做一個好父親,做一個溫柔的慈父。”

溫柔的慈父。

音晚實在想象不出蕭煜若是溫柔慈父的模樣,暗自在心中嘲笑了他一番,與他說另一件事:“你若要立伯暄為儲,最好認真地給他生母編個體面來歷,造冊入宗牒,讓一切明明白白,不要有半分存疑。不然,坊間朝堂的口水都能把他淹死。”

蕭煜一愣,随即問:“可是伯暄對你說什麽了?”

音晚無奈,這些男人不管在外面如何叱詫風雲、綢缪千裏,都有一個通病,粗心得很。她從前在閨中時有些心事也不喜歡對父親說,不是不信他,也不是不愛他,就是因為一些孩子氣的古怪心理,總是說不出口。

看來這是所有父親都要面對的難題啊。

音晚沖蕭煜道:“自然是他說什麽了,你想一想,一個母不詳的孩子,即便是生活在尋常門第裏也少不得有風言風語,更何況是宮牆之內。你那麽兇,伯暄這孩子又素來宅心仁厚,不願意惹麻煩造殺孽,才沒告訴你的。”

蕭煜起身,掖着廣袖來回踱了幾步,像是有了思量,疼惜嘆道:“這孩子……”

音晚斜靠在繡墊上,不知怎麽的,想起了那日去看伯暄時他身邊那個叫容九的內侍,斟酌了片刻,道:“還有,伯暄既然要做太子,那你最好審查一下他身邊的人,德行如何,會不會把孩子帶壞了。”

到底不是親生的,她不能直接說有內侍陪着伯暄嬉鬧玩耍很沒有禮儀分寸,只能這樣點一點,剩下的事就讓蕭煜去辦吧。

蕭煜應下,又走回來握住音晚的手,在她額上印了一吻:“晚晚,你是這世上最好的女人。”

音晚擡頭看他,雙眸顧盼流光,姣美溢彩。

蕭煜笑道:“榮姑姑說的,若換做旁的女人,一定會跟我鬧的……”他說着說着,笑容微斂,憐惜地低頭再吻她:“她還說,我也就是仗着你心地善良,你心裏有我,才能這般對不起你。晚晚,我保證,這是最後一件需要你讓步的事,以後我絕不會再讓你受半點委屈。”

他言辭铮铮,目光灼灼,讓音晚不由得心想,那……便再相信他一次吧,最後一次。

孩子需要父親的疼愛,需要父母和睦。

音晚在決心與蕭煜和解之後,一直較着的那股勁便松了,周身輕快暢然。她倚靠在蕭煜身上,撫着腹部,扭了頭,在他耳邊問:“含章,你喜歡這個孩子嗎?”

蕭煜拼命點頭。

“你會對他好的,對不對?”

蕭煜笑得寵溺而甜蜜:“我發誓,一定會對他好。”

**

自打音晚有孕,太醫一日兩回來昭陽殿請脈,穩婆和乳母早早請好守在音晚身邊,專等着瓜熟蒂落的那一天。

這些日子朝政繁忙,蕭煜只在晚上來陪着音晚,白天的時光則有崔氏女與她解悶。

這姑娘雖然小了音晚一歲,但聰穎伶俐,待音晚又格外體貼關心,兩人相處得甚好。

音晚白天一睜眼就想看見她,讓她陪自己用膳、說話、解悶,崔氏女也甚愛黏着音晚,直到估摸着時辰蕭煜差不多該來了,崔氏女才依依不舍地告退回她自己的寝殿。

但今日直到夜幕沉降,天色黑透,蕭煜都沒有來。

音晚自懷孕總是情緒起伏劇烈的,一旦有異常就忍不住胡思亂想,派紫引去打聽,過了将近半個時辰她才回來,道:“瀚文殿出事了,皇帝陛下将康平郡王身邊的幾個內侍貶去了雜役庫,康平郡王不依,頂撞了幾句,惹得陛下勃然大怒。奴婢去時陛下正在沖康平郡王發火,宮人們跪了一地……”

音晚忖着,應該就是那夜她提點蕭煜審查伯暄身邊人所致。這就是她最擔心的事,蕭煜性情冷硬不會哄人,偏偏伯暄又不是個會看人眉高眼低的伶俐孩子,沖突起來,只怕火苗會越蹿越高,燒得越來越旺。

所以她當初才猶豫要不要提醒蕭煜,有一段時間她也安慰過自己,那個叫容九的內侍只是讓她不舒服,與伯暄不知尊卑了些,并沒有幹什麽多出格多大逆的事,興許只是她多心了。

可她實在過不了心裏那道坎。伯暄那孩子誠心實意對她,她卻暗自權衡是親生的如何,不是親生的又如何,且這孩子本來課業就不紮實,唯有這幾年是讀書的大好時光,着實耽誤不起,這才忍不住在蕭煜面前提了一兩句。

誰知道會是這個結果,音晚當即坐不住,讓崔氏女陪着她去一趟瀚文殿。

在殿門口下了步辇,果然聽見蕭煜在裏面大聲罵人。

“朕早就說了,你開蒙晚,禀賦又不是上佳,該比別人更用功,不說聞雞起舞,你至少得把每日夫子為你布置的課業完成了吧。哼,這可倒好,朕幾日沒來檢查,你就懶憊得不像樣子,整日跟着這些太監瘋玩,連夫子都管不住你,叫你氣病了好幾回,你可真是厲害!”

伯暄抽噎了幾下,泣道:“這都是兒臣的錯,請父皇饒了容九吧,不要把他送去雜役庫,他是兒臣的朋友,只有他一直陪着兒臣。”

此言一出,蕭煜更是怒氣凜然:“不許哭!收起你這副軟弱的模樣!朕說了多少回,你是蕭家子孫,将來是要承繼大統的,必須要堅韌剛強,斷不能像小姑娘似的動不動抹眼淚。”

伯暄哭得更厲害,擡手抹眼淚,氣得蕭煜揚起巴掌,就要打下去。

音晚慌忙跑進來,擋在蕭煜和伯暄之間。

她回頭看了看伯暄,抓住蕭煜高高揚起的手,勸道:“有話好好說,打人是解決不了問題的。”

蕭煜氣得胸前起伏,胳膊顫抖,見音晚來了,才強自壓下怒氣,把胳膊放下,護住她的腰腹,道:“你懷着身孕,跑來做什麽?”

音晚嘆道:“我不來能行嗎?你也知道伯暄開蒙晚,那些課業對他來說晦澀難懂,他會生出抵觸心理是再正常不過。加上這些日子你忙,陳桓他們又不大進宮了,伯暄感到孤獨,想用別的法子排解也是正常。你若嫌伯暄學得不好,夫子交得不好,你就多上點心,多些耐心,不要總這麽兇,讓人都怕了你。”

她見蕭煜怒氣稍散,不似方才那麽猙獰冰寒了,便回過頭去看伯暄。

伯暄臉上還挂着斑駁淚痕,仍有淚珠不住的從眼眶往外淌,音晚從袖中抽出帕子想給他擦淚,誰知帕子剛要碰到他的臉,他立即後退了一步。

他擡起紅腫的雙眸,直勾勾盯着音晚,問:“是不是你向父皇告的狀?”

音晚一怔,捏着帕子愣在原地。

蕭煜剛平複下的怒氣又騰得蹿上來,他怒道:“你知不知道你這是在跟誰說話?還有沒有點尊卑禮數!”

伯暄卻不理他,只看着音晚,既委屈又傷心:“我那麽相信你,什麽都告訴你,你為什麽要這麽對我?”

音晚面對着他的質問,一時有些茫然,有些失措,竟踉跄着後退了兩步。

紫引忙上前去扶住她。

蕭煜的臉色森涼如冰,走到伯暄跟前,冷冷道:“去向你母後賠罪。”

伯暄睜着一雙汪汪淚眼,倔強十足:“不!”

蕭煜耐着性子又說了一遍:“去賠罪。”

伯暄扯着嗓子喊:“我不!我就不……”

撕裂的嗓音被一計悶頓的巴掌聲打斷,蕭煜終究揚起手甩了伯暄一耳光。

第 64 章 我懷孕了……

音晚坐在步辇上, 低眸看向他。

他也仰了頭在看音晚,目光直愣愣的,直到他身邊的穆罕爾王用胳膊肘輕拐了他一下, 他才恍然回神, 把目光收了回去, 躬身彎背,低垂眉眼,和身邊宮人一樣。

未幾,宣室殿中便傳出內侍尖細亢亮的嗓音:“傳。”

他便跟着穆罕爾王一同走進殿中。

回昭陽殿的途中音晚一直在想這個人。

若換做旁的男人, 用那種毫無收斂、情緒外露的目光來看她, 她必然會感到不悅的, 當初韋春則便是因為行為不夠節制、太過孟浪而惹了她厭惡。

但不知為什麽,今夜在宣室殿前見到的那個人卻讓人無法與“孟浪”二字聯系在一起。這個人有着厚重沉穩、嚴凜正直的氣質,雍容中透着堅毅, 不管看向哪裏都有種從容坦蕩的氣魄,讓人覺得只可仰視不可亵渎。

真是太奇怪了, 不過一面之緣, 竟會有這種好感, 甚至于音晚還覺得他似曾相識。

可是搜尋記憶,卻沒有這麽個人。

她抵着額頭想了一路,直到回到昭陽殿都沒有想出個分明。

時至初冬,天冷起來,紫引領着宮女們将昭陽殿的紫文縠帳換成了厚重擋風的聯珠紋繡帷。

剛換好沒多時,崔氏女便來了。

她用上回取走的桂花做好了蘭膏, 用黃花梨嵌珊瑚小方盒盛着送來,正巧遇上音晚在梳妝,忙自告奮勇替換下侍妝的宮女。

崔氏女有一雙修長白皙的柔荑, 靈巧細致,音晚的頭發在她掌間盤攏剝撚,不一會兒便梳成雲髻。

音晚看着銅鏡中的兩人,微微一笑:“這些日子總沒看見你,還以為你出宮了,想去啓祥殿請你來,又怕惹了母後厭煩。”

崔氏女頰邊梨渦淺凹,恰帶着甜美中的憂愁:“太後心情不佳,且啓祥殿總有外臣出入,臣女怕撞見外男,不好總抛頭露面。”

音晚便不再說什麽,輕輕嘆息。

紫引站在身後,兩人不過是當着她的面兒做戲,于銅鏡中交彙的目光裏卻各自藏着閃動笑意。

自打韋浸月失蹤後,謝太後的日子怕是不好過。

誰都知道,松柏臺和昭德太子的死始終是蕭煜心中的一根刺,想拔|出來,勢必是要死人的。

兩人寒暄了一會兒,說些不痛不癢、無關緊要的話,宮女來禀,說鄄城侯求見。

謝蘭亭提前五天就往內宮遞了帖子,說今日要攜他的珠珠姑娘前來拜見皇後娘娘。

音晚忙對着鏡子又整理了一番妝容,才領着崔氏女出來。

自打經歷了一番生死磨難,謝蘭亭沉穩了許多,他面帶滄桑,眼中卻潛藏着抹不盡的缱绻柔情,領着身邊的姑娘向音晚揖禮。

音晚忙讓他們平身。

蘭亭身邊的姑娘便是他要定親的胡女珠珠。

據他所言,珠珠家中世代行商,那日正随家人從長安販貨回歸,正巧經過小別山,将被黑衣人追殺已奄奄一息的蘭亭救起。

他們見蘭亭昏迷不醒,問不出家中地址,便只有将他帶在身邊,一路順着北廊道歸鄉,一路請郎中救治他。

後來他們一同被擄去突厥,在那裏蹉跎了半年多,共同患難日久生情,有幸被耶勒可汗救起,臨來長安時謝蘭亭曾允諾珠珠,此生非她不娶,唯卿一人。

珠珠是标準的胡女長相,皮膚白皙,藍眸閃亮,鼻梁高高挺起,紅唇較之中原女子略顯豐潤,畫着與她容顏相襯的仙蛾妝,梳驚鹄髻,穿一身缟羽妝花緞束胸襦裙,打扮得頗為瑰美豔麗。

她瞧上去年紀還小,眼睛清澈,看向音晚時透出幾分好奇,幾分膽怯,幾分羞澀。

音晚看她也有些羞澀,想了想,決定先送禮,先把氣氛活躍起來。

她讓紫引把早就準備好的織金篾奁盒拿出來,遞給珠珠。

珠珠沒有立即接,先是朝蘭亭投去詢問的目光,見蘭亭含笑點頭,她才接過來,捧着奁盒朝音晚屈膝:“謝皇後娘娘。”

音晚笑道:“不用這麽客氣,咱們都是一家人。姑娘遠道而來,我也不知姑娘喜歡什麽,就準備了一些女子常用的。”

珠珠好奇地打開奁盒,只見一瞬金光熠耀映入眸中,寶氣閃亮。

奁盒中有梳子和篦子各兩枚,梨木制成,齒邊緣嵌着一圈成色頗好的紅寶石。還有一枚碧玉簪子,通體晶瑩,無綿雜絮,擱在掌心間像綠汪汪的一團水。另外的便是白絹粉囊、銀刷子、描眉筆……都是女子平素裏常用的,卻不是材質稀奇,便是鎏金嵌寶,打眼一看就知很貴重。

珠珠道:“這太貴重了,我……”

蘭亭含笑道:“沒關系,咱們都是一家人,你不是也給妹妹準備了禮物嗎?”

珠珠擡手輕撓頭發,一臉嬌憨:“啊,我差點忘了。”她忙從身後侍女手中接過檀木盒子,雙手呈上。

紫引拿過來,音晚打開一看,見是兩只赤金镯子,每一只镯子是由兩只金蛇扭瓒而成,首尾相纏,正好在蛇頭相聚處形成活扣。樣式不像中原所制,頗有些異域風情。

镯子沉甸甸在掌心,音晚擡眼,正見珠珠頗為緊張地看着她,好像生怕禮物她不喜歡。

她笑了笑,将腕上的翡翠镯子褪下,當即戴上金镯子,沖珠珠笑道:“很漂亮。”

珠珠莞爾,想起什麽,忙把已經合上的奁盒打開,從裏面取出音晚送的碧玉簪子插入自己的發髻間。

兩人相視一笑。

說了會兒家常,音晚才知珠珠與她同歲,今年都是十七,但珠珠生辰在正月,音晚的生辰在臘月。

兩人相見恨晚,頗為投契,只可惜外男入內宮是有時間限制的,一到午時,他們就必須依宮規離開。

待他們走後,崔氏女才道:“潤公對兒女親事真是開明,長安世家子弟根本沒有娶胡女為原配的,更何況是像謝家這般高門大戶。”

音晚說:“父親從前便常說,有情人不在乎身份貴賤高低……”她驀地想起了母親,當年父親是該有多愛母親,才會冒着舍掉前程性命的風險去救她、娶她、把她帶去青州還生了一對兒女。這中間若有半步行差踏錯,洩露天機,只怕這世間早就沒有父親這個人了,也沒有她和蘭亭。

與父親當年的為情所致、奮不顧身比起來,蘭亭娶胡女又算得了什麽呢?

她這樣想着,崔氏女卻悄悄紅了臉,低聲問:“那他對自己的親事也開明嗎?”

音晚正在出神,而崔氏女的聲音又太小,她一時沒聽清:“什麽?”

崔氏女兩頰嫣紅,眼珠亂轉,驀地,站起來朝音晚鞠禮:“臣女還有事,臣女先告退了。”不顧音晚喚她,一陣風兒似的奔了出去。

音晚發懵:這是怎麽了?

她剛走,望春便來傳召,說皇帝陛下正在留仙苑接待貴客,請娘娘過去。

百花盡斂的時節,一路走來入目都是草木荒蕪,冷清悄寂,唯有留仙苑有幾分生氣,帝王的五錦華蓋高高伫立,宮女着彩裙迤逦排開,苑中臺閣瓊苑鱗立,千門萬牅,壁砌生光。

音晚去時,蕭煜正坐在苑中,頭頂華蓋,看着一個男子搭弓引箭。

一聲利刃劃破靜空的淺咽,飛箭穩穩插入靶心。

随即便傳出蕭煜大聲叫好。

射箭的人扔開弓弦轉過身,音晚才看清原來他眼上還蒙着布。

靶子離人至少有五丈,靶心又那麽小,這人竟能蒙着眼正中靶心,真是太厲害了。

音晚看向他,又見着了那一雙明亮的鷹目。

望春引她上前,蕭煜起身握住她的手把她帶進懷裏,手摩挲了幾下,皺眉:“你的手又這麽涼。”

射箭的人連同宮人齊齊朝音晚跪拜。

音晚見有外男在,有些局促,想掙開懷抱把手抽出來,卻聽蕭煜笑道:“平身吧。”他向音晚道:“這是彌羅突。”他想了想,湊近音晚耳邊,低聲道:“若沒外人時,你也可叫他耶勒可汗。”

音晚的思緒稍微遲滞,才想起耶勒可汗是誰。

就是數月前在骊山上,為阻止把穎川三郡割讓出去,音晚助蕭煜偷偷聯絡的那個突厥小部落首領。

她重新打量這個在衆人口中骁勇英武的草原英雄。

劍眉入鬓,高鼻闊目,額寬颌窄,腮上還蓄着短髭,典型的草原漢子長相,只是多了幾分英朗貴氣,又讓他的氣質超脫于俗人。

不知為何,一見着他,音晚就覺得似曾相識,那夜也有過這種感覺。

她盯着他看了許久,久到蕭煜忍不住輕咳,她才把目光收回來。

蕭煜讓人給耶勒看座,笑道:“早就聽聞閣下騎射武藝出神入化,果然名不虛傳,當真是草原英豪。”

耶勒微颔首,謙虛道:“豎子獻醜了,不過粗蠻之藝,比不得天|朝的詩書禮儀。”

蕭煜道:“可若真上了戰場,詩書禮儀是管不得什麽用的,只有這粗蠻之藝才是決勝關鍵。”

耶勒猛地擡頭,看向這年輕天子。

卻見天子仍舊微微含笑,面若春風清潤,唯有一雙鳳眸幽邃莫測。

耶勒知道這皇帝城府極深,谙于算計,若是對他阿谀谄媚并不會有什麽作用,反倒會讓他看不起,靜默了片刻,手搭在椅子上,慢慢道:“這可不一定啊。大周擅詩書禮儀,突厥擅騎射武藝,若真如陛下所說騎射武藝才是決勝關鍵,那怎得百餘年過去了,大周還是大周,突厥還是突厥,未見突厥能把大周一口吞了?”

此言一出,留仙苑頓時一片死寂。

音晚暗中咂舌,心道這位耶勒可汗真是大膽啊,她從未見過有人敢在蕭煜面前這麽說話。

宮人們皆低垂螓首,連坐在耶勒身邊的穆罕爾王都把目光投向了別處。

誰知靜默過後,蕭煜反倒笑了:“說得倒也有理,是朕一葉障目,看事情過分單純了。”

耶勒就像沒有察覺到衆人的恐懼那般,優游自若,繼續談笑風生:“外臣開個玩笑,陛下仁厚大度,莫笑話外臣。”

說話間,望春給音晚奉上了熱茶。

這是放在冰窖裏保存的茉莉花茶,滴了玫瑰香露和蜂蜜。從前音晚最愛這個味道,蕭煜特意囑咐人存着,音晚來了就泡給她喝,誰知她剛擡起茶瓯到唇邊,聞到那股香馥之氣,只覺有股酸水從胸間往上竄,惡心難止,忙把茶瓯放下,撫着胸口沖一邊幹嘔。

蕭煜大驚,忙起身把她摟進懷裏,問她怎麽了。

音晚幹嘔了許久,見衆人都圍過來,連那只見過兩面的耶勒可汗都前傾了身子,滿含擔憂地看她。

她猶豫少頃,擡頭附在蕭煜耳邊低聲道:“我……好像懷孕了。”

這場游園盛宴匆匆而止,蕭煜嫌音晚穿得單薄,把自己的黑狐裘大氅給她裹上,抱着她回了宣室殿,立馬召太醫來瞧。

太醫只搭了搭脈,就沖蕭煜揖道:“恭喜陛下,喜脈已十分明顯,娘娘有了兩個月的身孕了。”

蕭煜一陣陣懵懂,看着太醫的嘴一張一合,又看向卧在榻上的音晚,目光從她的臉緩緩下移到腹部,似是想不通,這麽小的小姑娘,又那麽瘦,肚子裏怎麽能盛得下一個孩子。

可就真有了個孩子啊。

他的思緒翩翩飛出去,心道孩子啊,他和音晚的孩子,有他們兩個人的血脈,将成為他們最深的羁絆,即便将來兩個人吵多少回架,生多少回氣,都改變不了他們有一個共同孩子的事實。

一陣陣狂喜接連湧上心頭,這孩子一定不要像他,要像音晚,像她那麽漂亮,那麽善良,那麽可愛,養個一兩年,就能糯糯拽着他叫父親,多好啊。

蕭煜顫抖着手将音晚攏進懷裏,沖太醫道:“好,賞,朕要大赦天下,封賞內宮。”

傳谕的內侍快步而出,望春緊跟在他後面,出了殿門,沖候着的耶勒和穆罕爾王道:“對不住了,陛下讓二位尊使先回去,改日再召見。”

耶勒急忙問:“可是皇後娘娘鳳體有恙?”

望春笑道:“不是,是喜事,娘娘有喜了。”

他笑顏燦爛地返身回去,留下耶勒愣怔許久,僵硬地被穆罕爾王拽着走到僻靜的宮殿拐角。

耶勒呢喃:“有喜了,懷孕了……”似是有些茫然,又似是有些憤怒,揮拳打在牆上,怒道:“狗皇帝!”

穆罕爾王也是一臉的失魂落魄:“怎麽能這個時候有喜?可千萬別是個男孩啊……”

耶勒猛地轉頭看他:“你剛才說什麽?”

穆罕爾王目光躲閃:“沒……沒什麽,您別打聽了,跟您無關。”

耶勒雙手掐腰,冷凜凜睨他:“說!”

第 63 章 晚晚,你怎麽總想着來騙朕呢……

蕭煜飲過藥, 裹了張薄綢披風盤腿坐在榻上,凜若寒松。

望春親自去了趟啓祥殿,謝太後果然推得幹幹淨淨, 說這東西是尚宮局送來的, 送到她殿中連盒子都沒開, 就直接讓人送來昭陽殿了。

蕭煜對他這位母後的秉性一清二楚,原也沒指望從她嘴裏得出什麽有用的東西,便又問是誰送來的。

望春看了看伏在矮幾上嗑瓜子的音晚,回道:“韋夫人和崔姑娘。”

蕭煜的面色沉靜, 看不出一點波瀾, 語調清淡地吩咐:“請她們去內值司, 讓孟姑親自審問。”

望春早就見識過帝王無情,還是不由得脊背發涼,沒忍住, 壓低聲音道:“韋夫人啊……”

“朕不聾。”蕭煜沒好氣地說。

望春不敢再多嘴,忙應是退下。

蕭煜渾身起滿了紅疹, 奇癢無比, 歪了腦袋想伸手撓, 可又突然想起太醫說得話:這紅疹瞧着不兇險,可有一點,千萬撓不得,若是撓破了會留疤的。

他只得強忍下去,把手收回來,轉頭看向音晚。

音晚磕膩了瓜子, 開始剝榛子。雪亮的小銀鉗被她使得出神入化,“嘎嘣”一下,榛子殼裂開, 果仁完整被取出,搓掉薄衣扔進嘴裏。

蕭煜嘆道:“朕都成這個樣了,你就不能稍微關心關心朕。”

音晚頭都不擡:“陛下坐擁江山,禦極天下,乃至尊。別說長點紅疹,就是徹底變成個醜八怪也有的是姑娘往上撲,您就放心吧,在煊赫權力面前,容顏一點都不重要。”

她頓了頓,一字一句道:“這就是男子與女子的區別,也是女子的可悲可憐之處。”

蕭煜是個頂會算計的聰明人,立即就聽出音晚的話外音。

倘若今日他沒來,倘若音晚不是想要躲出去避他,那這香就用在她的身上了。雖然他不在意容貌,哪怕音晚變醜他都愛她。

可在一般的觀念裏,毀女子容貌已是惡毒,毀後宮女子的容貌更是斷人生路。

蕭煜拿過一只蜀錦纏絲靠墊,擱在自己腋窩底下,舒坦地靠着,慢悠悠道:“那要是我今日沒來呢,你當真對自己這麽狠,要熏出一臉紅疹才肯罷休?”

音晚耍弄銀鉗子的手一顫,小榛子順着鉗刃擦了出去,掉到地上。

蕭煜見着她終于可以把心思從榛子移到他身上,不由得心情大好,驀地笑起來:“你讓朕說你什麽好,若非要反擊,把香料賞給宮女用就是了,等宮女身上起了紅疹,你領着她過來找朕,朕一樣給你做主,非得繞這麽一大圈,把朕繞進來了,朕招誰惹誰了?”

“晚晚,你怎麽總想着來騙朕呢?”

音晚低頭靜默了許久,也勾唇一笑:“你真是太可怕了。”

蕭煜将手覆在她的手背上,淡淡笑說:“我要是不可怕,非得叫人吞得骨頭渣都不剩。”

音晚把手抽回來。

蕭煜也不勉強,凝睇着她,目中溫情脈脈;“現在回想起來,晚晚心眼真好,會不忍心,會想讓我離香鼎遠一些。剛才太醫說了,若我再多吸一點毒煙,這紅疹十天半個月可是消不了的。”

音晚問:“既然您心裏什麽都清楚,那想如何處置?”

蕭煜虛心求教:“晚晚想要我如何處置?”

音晚低眉認真思索一番,秀唇彎起,玉面浮掠上嬌嬈笑靥:“要是因為區區小事就為難太後,那豈不是不孝?不如殺雞儆猴,拿您的韋妹妹開刀,把她趕出宮……哦不,趕出長安吧。”

蕭煜立即點頭應下,一副為美人一笑恨不得烽火戲諸侯的昏君架勢。他應完了,又突然反應過來:“什麽我的韋妹妹,我沒有韋妹妹,我只有謝妹妹……”

雨已經停了,彤雲散開,金烏爬上飛檐,照在殿外的花藤枝桠上,遮出斑駁影絡,落在人的臉上,顯得尤為倉惶狼狽。

韋浸月來回踱步,石磚小坑窪裏積了雨水,她的織金鍛裙袂反複拖曳在上面,已被浸透。

宮女推開殿門出來,朝她躬了躬身,道:“太後鳳體抱恙,就不見夫人了。”

韋浸月急道:“你沒有對太後說,陛下要将我趕出長安嗎?”

宮女素着張臉,半點表情都無:“陛下聖意,連太後也不好違背,夫人還是盡早出宮吧。”

韋浸月如受重擊,踉跄後退,待回過神來,宮女已經返身回了殿內,眼前空蕩蕩的,沒有半個人搭理她。

她失魂落魄地走着,在游廊上碰見了崔氏女。

崔氏女打扮得嬌豔,鬓邊一朵牡丹宮絹花,黛眉淡掃,胭脂紅潤,恰把美貌勾勒了出來。

韋浸月素來瞧不起這些一心攀龍附鳳的女子,只掃了她一眼,加快腳步匆匆往前走。

崔氏女叫住了她。

“韋姐姐打算什麽時候走,與妹妹說一聲,妹妹好去送。這麽長時間,好歹還是有些情分的。”

韋浸月嗤笑:“你想幹什麽?想來看我笑話麽?你也配。”

崔氏女眼中一派天真澄淨:“我為什麽不配?你不會還以為自己奇貨可居吧?令尊早已去世,家中唯一的兄弟又得罪陛下被施以宮刑,在家世上你可以說是半點指望都沒有了,所以才會被太後視為棄子,你覺得自己奇在哪裏?”

她搖着漆股竹金燙花團扇,笑道:“莫不是你和陛下那點年少時的情分?可人都說愛屋及烏,我可沒看出陛下對你有什麽情分,不然你弟弟也成不了太監啊。”

韋浸月臉漲紅,但她素來愛臉面,做不出粗莽女子那等厮打互罵的事,狠瞪了崔氏女一眼,轉身要走。

崔氏女拎起裙擺快步擋在她面前,旋即換了一張柔善可親的笑臉:“韋姐姐莫生氣,妹妹只是與你開個玩笑。”

她見韋浸月依舊想走,厚着臉皮攔住,道:“現如今也只有妹妹肯與姐姐說幾句實話,也是想着點醒姐姐,全為了姐姐好。這樣的實話旁人必不會告訴你的,那太後剛剛是如何敷衍你的?是不是說她病了?”

韋浸月慢下腳步,定睛看她。

崔氏女以扇掩唇,癡癡一笑:“我與姐姐說句實話,你斷斷不能離開長安。當初太後把你接入宮中時是何等風光,如今一點名分沒有灰溜溜地走了,還不叫外頭人可着勁兒的糟蹋羞辱。”

這輕飄飄的三言兩語卻正擊在韋浸月的死穴上。

她出身清流名門,自幼善通詩書,被人誇着才女長大,最好面子,寧可舍命也不能舍臉面。若要她受盡旁人恥笑而活,那倒不如死了。

崔氏女瞧着她的面部表情變化,嬌聲道:“妹妹有一計,姐姐若敢用便用,若不敢用那就權當妹妹沒說過。”

韋浸月難得肯放下架子,正視她:“你說。”

“姐姐被關在深宮可能還不知道,前些日子前禮部侍郎孟元郎死在天牢裏了。”

聽到孟元郎這個名字,韋浸月猛地一顫,臉上驟現驚慌。

崔氏女臉上浮現出些許鄙夷,但很快掩去,依舊慢吟吟道:“陛下查出來是啓祥殿的翠竹幹的,卻沒有聲張,反倒暗中借着遇刺的事把啓祥殿宮人挨着查了一遍,姐姐說他在查什麽?”

韋浸月的臉一點血色都沒有,慘白慘白的,甚至身體晃了晃,險些歪倒。

“我……我怎麽知道?”

崔氏女笑着搖頭:“不,姐姐知道。十一年前的松柏臺,昭德太子不就是在姐姐的勸說下才寫下認罪書的嗎?”

韋浸月滿心困惑,脫口而出:“可那跟太後沒關系啊……”她猛地意識到什麽,目光熾亮掃向崔氏女,滿是戒備:“你胡說什麽?”

崔氏女莞爾:“我有沒有胡說姐姐心裏最清楚,我若是想跟陛下告密,會等到今天嗎?姐姐就別提防我了。”

韋浸月只冷冷看着她不語。

崔氏女道:“咱們順着剛才的說。這跟太後有沒有關系其實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懷疑她,重要的是母子離心,經不得半點猜忌,若這個時候有個當年的舊人站出來,三分真七分假把事情摁到太後頭上,她根本百口莫辯。”

“而這一點,太後心裏清楚得很。”

“陛下與他的四哥情深意重,若叫他知道誰害了他的四哥,哪怕親娘,他也絕容不下。”

韋浸月皺眉:“你讓我去要挾太後?若她不肯,我就要去陛下面前污蔑她。”

崔氏女撫着指間銀戒上嵌的東珠,道:“富貴險中求,我剛說了,我這個法子姐姐用不用随意,姐姐走時記得跟妹妹說一聲,妹妹有些不用的簪釵可給姐姐,畢竟姐姐如今無依無靠,出了宮門還不定要過什麽樣的日子呢。”

她步态婀娜地順着游廊走遠,留下韋浸月呆愣至此,許久都沒有再挪步。

**

音晚這幾日過得很清靜,蕭煜身上起了紅疹,怕她嫌他醜,日日避着她不肯再踏入昭陽殿。

但這厮心眼頗多,怕幾日不見音晚忘了他的模樣,着人畫了一幅他的畫像,挂在音晚的寝殿裏,就挂在她的床邊,要她寝前寝後都能看見,伴着畫像入眠。

紫引奉皇命每日檢查畫像,歪了不行,落塵也不行,務必幹淨整齊。

那畫像中的人自是豐神俊朗,霁如虹光的,線條流暢有致,眉目彎彎朝人笑得溫善無害,音晚看久了還覺得挺順眼的一副容貌,至少比真人順眼。

蕭煜那一身紅疹足養了月餘才好,其間宮中出了不少事,最大的一件就是韋浸月失蹤了。

自打驅她出長安的聖旨下來,音晚就一直關注着啓祥殿的動靜,卻是風平浪靜的,沒過幾天,就傳出韋浸月失蹤的消息。

宮中有傳言,說她不甘心離宮,舍不下皇帝,趁着夜深人靜投了井。

音晚對這種說話很存疑,依照她對韋浸月的了解,那麽要強的一個人,只要有一點點辦法,荒地裏都能想法兒扒出一點草根,她是絕不可能輕易自盡的。

音晚私下悄悄找崔氏女打聽過,崔氏女沒有跟她細說,只讓她放心,一切盡在潤公掌控之中。

她如何能放心?

這幾日大伯謝玄頻繁出入啓祥殿,眼瞅着是在圖謀什麽。謝家人自來親情寡淡,能一夜之間熱絡起來,除了利益驅使絕不會有第二種解釋。

他們在圖謀什麽呢?總不至于是叫蕭煜逼得太緊,決定要起兵造反了吧。

音晚被自己這個念頭吓了一跳,倒不是怕別的,是怕哪日大伯和謝太後當真陰謀反叛了,怕是要連累到父親和兄長。

衆所周知,謀逆是要誅九族的。

最近父親不大進宮了,據說蘭亭帶回來一個小胡女,正是對他有救命之恩的,兩人正在議親,預備國喪一過就成婚,父親正在家中忙這些事呢。

音晚也不好總叫父親來,畢竟蕭煜時時盯着她,她也怕他叫盯出什麽。

所以,只有硬着頭皮去宣室殿探探情況。

宣室殿內外風平浪靜,蕭煜好像壓根沒把謝玄和謝太後的動作放在眼裏。音晚進門時,他正對着銅鏡往臉上塗抹養顏雪膚膏,且塗得一絲不茍,捏着蘭花指從梅花紋绛釉圓缽裏挑一點乳膏抹臉上,以食指指腹輕輕揉捏,左轉十圈,右轉十圈,再慢慢暈染開,甚是講究。

音晚看着他那張堪比美嬌娥的細膩面皮,心裏直嘆氣,她到底嫁了個什麽東西。

蕭煜十分嚴謹地按照太醫交代的步驟呵護完肌膚,才分神出來招呼音晚。

他捏着音晚的手,非讓音晚摸他的皮膚,摸完了還要音晚回答嫩不嫩白不白。

音晚閉着眼道:“嫩!白!膚如凝脂,皓若新雪。”

蕭煜十分受用她的誇獎,摟着她親了好幾口,自作多情地說他讓音晚獨守空閨許久,委屈她了,如今他的皮膚光潔如新,今夜一定好好疼她,好好補償她。

把音晚說得一陣腿軟,慌忙切入正題。

啓祥殿的動靜音晚都能探聽出來,她就不信憑蕭煜的道行會至今無所察覺。

蕭煜聽罷,只幽深莫測地笑了笑:“怎麽,你覺得我是鬥不過謝玄,還是鬥不過我的母後?”

當然鬥得過。

那兩人已經很壞了,可要論壞心眼多寡,只怕把他們綁一塊再翻幾番也比不過蕭煜。

蕭煜整個人都浸在壞水裏了,浸染得徹徹底底,壞到天下無敵。

音晚不擔心這個。

蕭煜掠了她一眼,道:“你不用怕,不管謝家再作什麽大禍,我都不會株連你的父兄。”

音晚這才能舒口氣。

蕭煜道:“我已下旨冊封蘭亭為鄄城侯,他便安心做一個閑散外戚,不要再涉入政事了。”

音晚對這安排很滿意,侍奉這樣一個狠戾多疑的帝王,并不是什麽福氣。

音晚心懷忐忑而來,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複,就想走。蕭煜如何能依,把她打橫抱起,在她耳邊低語:“我這些日子努力得很,你摸一摸,我不光臉嫩,身上也嫩得很……”

合歡帳內翻騰了大半日,直到音晚捂着肚子說疼,蕭煜才意猶未盡地松開她,目光狐疑地流連于她的腹部,問:“真疼假疼?宣太醫來看看吧。”

音晚從前就經常被蕭煜折騰得肚子疼,沒當回事,坐在銅鏡前邊飛快梳妝挽髻,邊道:“不用了,因為這種事宣太醫,還不得叫人笑死。”

說話間,蕭煜又從身後湊了過來,将下巴擱在她的肩上,摟住她,看着鏡中的她,癡迷且溫柔:“晚晚,你真美。”

音晚把釵簪回去,沖他敷衍地笑了笑。

蕭煜附在她耳邊又道:“我該和你一起回昭陽殿的,可今晚要見個重要的人,只能委屈你自己回去,明晚,等明晚我一定去陪你。”

音晚心道這可真是太好了。

她本來就是為了父兄讨一個保證,讨到了,滿意而歸,剛出了殿門,就見穆罕爾王站在外面。

原來蕭煜要見的人就是他麽?

音晚對政務沒什麽興趣,也無意去犯蕭煜那“女子幹政”的忌諱,見他給自己行禮,只說了句“平身”。

內侍去擡她的步辇,她暫且等着。

蕭煜大約在內更衣,也沒有立即召見穆罕爾王,他也等在殿外。

夜色蒼茫,檐下挂了幾盞犀角宮燈,昏弱幽沉的光芒落下,讓音晚發現,穆罕爾王的身後竟還跟了一個人。

他穿着皂錦圓領襕衫,肩背皆寬,身形魁梧,因在燈影暗處,看不清容貌,卻無端有種英武霸氣,單單站在那裏,什麽話都不說,就讓人知道他絕非池中物。

相比之下,原本還算出衆的穆罕爾王就太不夠瞧了。他似乎身上就有這種氣質,會将身邊男兒襯成凡夫俗子。

他好像察覺到了音晚的目光,回過頭來看她。

因為光線瞑蒙,容顏都是模糊的,唯有一雙鷹目亮熠如星,隐約湧動着風瀾。

音晚心中微動,有種異樣的感覺流淌而過,說不清道不明,就是微妙又古怪的。

內侍恰在這時擡來了步辇,紫引扶着她上去坐好。

将要起駕時,那人開口說話了。

極低沉渾厚的嗓音:“天黑路不好走,娘娘多加小心。”

第 62 章 你別靠朕這麽近

蕭煜辛勞許多日, 受音晚冷眼許多日,終于見她對自己有了好臉色,不由得滿心霁色, 暫且将所有煩惱抛諸腦後, 想将她摟進懷裏溫存溫存。

音晚皺眉看了看那頂綠鲵銅香鼎, 側身一閃,蕭煜去攬她腰的手便落了空。

她坐得離他遠遠的,哀怨嘆道:“昨天荒唐大了勁兒,今日身上疼得很, 皇帝陛下還是做一日君子, 與我好好說話吧。”

蕭煜不禁笑起來:“我倒真想再去問太醫要一點那味藥, 竟能把晚晚變成那個模樣,當真讓人神魂颠倒、沉湎如狂。”

音晚矜持不語,只盯着他看, 看出他歡顏笑語之下的面色有些發灰,眼睑下兩團烏青, 不經意間就能透出疲色。

她想起這幾日從尋藥到喂她喝藥再到等她醒來, 自始至終都是蕭煜陪在她身邊。

當然, 父親和兄長也來過,可是礙于宮規他們總不能待太久。

所以,當她做噩夢醒來時,當她被叫起來喝藥時,當太醫要給她把脈時……醒來第一眼看到的總是蕭煜。

她活得安穩、用不着人時蕭煜總在她跟前晃,她就會覺得煩。可當她脆弱時, 擔驚受怕時,有這麽個人雷打不動地出現在床邊,哪怕心裏清楚他就是個混蛋, 可還是讓音晚莫名的心安。

她希望時時有人守護,可剛才突然才反應過來,這幾日她渾噩醒來有時是在白天,有時是在黑夜,不管白天黑夜,蕭煜都衣衫齊整地出現在她床前,那豈不是意味着這幾日他都沒睡……

音晚看了看香鼎,又看向蕭煜:“要不,您睡一會兒吧。”

她起身過來拽住蕭煜的袖角,拽得他離香鼎遠一點,道:“到我的床上去睡一會兒。”

蕭煜低凝着她的側頰,舒展身體随着她走,微微一笑:“好。”

香霧自銅鼎镂隙飄轉而出,白茫茫的輕縷,須臾間盈滿殿宇。蕭煜褪了外裳躺到床上,音晚坐在床邊,蕭煜握住她的手送到自己唇邊,細碎吻着,嘆道:“剛才天牢傳來消息,烏梁海死了。”

音晚的指尖輕顫。

蕭煜的聲音裏帶着無限的疲憊:“這樣也好,他付出了代價,事情也可有個了結。陳桓和慕骞他們沒有鬧,也沒有牽連到伯暄身上。”

他萬般手段和心機使下去,無非就是想要這麽一個結果,既對音晚有所交代,又能保全伯暄,還可免去朝野因此而動蕩。

可當真如所願,卻又有種說不出的悵惘落寞。

他胡思亂想了一陣,陡然發現音晚沒有說話,擡眸看過去,見她正盯着自己看,神色淡淡,難以捉摸。

趕在他說話之前,音晚把手抽出來,起身道:“這些日子太過忙亂,也沒顧得上雪兒和伯暄,您小睡一會兒,我去看看他們。”

蕭煜打心眼裏想讓她陪着自己,但轉念一想,還是道:“這樣也好,你去吧。”

禦苑中的潇湘翠竹将近時暮,枯萎大半,委地黃葉碾落成塵同泥土混在一起。音晚穿過一院蕭條秋色,去了瀚文殿。

此處幽房曲室,玉欄朱楯,亭臺樓閣相疊,檀楠築起梁棟,甚是奢麗華美。

蕭煜對伯暄總是格外偏愛的,偏愛到要把所有最好的東西都給他。

音晚也弄不清楚自己為何會突然覺得心裏空落落的,在殿外徘徊了幾許,聽裏面傳出孩童天真無憂的歡笑聲,她才強迫自己收拾心情,走入殿中。

伯暄今日不用讀書,正由小黃門陪着在大殿中打彈珠,他玩得起興,額頭上滿是汗,小臉紅撲撲的,正不顧儀态地趴在地上打出一枚彈珠。

那顆琉璃彈珠咕嚕嚕滾到音晚腳邊,色如冰晶,剔透水亮,看上去很精致。

音晚低身将彈珠撿起,伯暄亦忙不疊過來向她揖禮,笑嘻嘻叫她“母後”。

他身上滿是褶皺,銅扣磐玉腰帶都系偏了,烏冠更是歪歪斜斜,料想這幾日蕭煜都在圍着她轉,對伯暄疏于管教,他便如脫缰野馬,又頑皮起來。

音晚抽出帕子給他擦汗,笑道:“今日得虧來的是我,若是你父皇,這一頓罵你是無論如何也躲不過去的。”

伯暄最怕蕭煜,聞言吐了吐舌頭,滿臉懼色。

跪在伯暄身邊的小黃門笑道:“都說娘娘寬厚仁和,最疼愛殿下,最護着殿下了,有您這麽好的母後,是我們家殿下的福氣。”

音晚偏頭看去,見這小黃門看上去同伯暄差不多年紀,生得薄唇細眼,削肩窄腰,無比伶俐的模樣。

她問:“這是誰?”

伯暄親昵地拉過小黃門的手,道:“他叫容九,是內值司新選送上來的內侍,他聰明極了,會玩的花樣可多了,每天都陪着兒臣玩。”

音晚皺眉,凝着伯暄的手:“你是皇子,要注意禮節尊卑。”

伯暄慌忙松開容九的手。

音晚掃了一眼容九,不知為什麽,就是覺得不喜歡他。也不知是因為他領着伯暄玩鬧毫無分寸,還是因為他臉上的笑容太谄媚刻意,太會抖機靈。

若是自己的兒子,她該讓人把容九調走,可偏偏不是自己的兒子,這小黃門又如此得伯暄歡心,她便不好這樣做。

烏梁海的事也不知伯暄知道多少,會不會與她生出芥蒂。

音晚讓伯暄陪着自己飲茶,找了借口把容九支出去,嚴肅地沖伯暄道:“你是被陛下寄予重望的康平郡王,不是不讓你玩,但需知道節制。還有,陛下不會喜歡你讓宦官陪着你玩樂的。”

伯暄當即不服氣:“宦官怎麽了?宦官也是人,憑什麽瞧不起他們?”

音晚耐着性子道:“沒有瞧不起宦官。只是你還年少,正是該上進苦讀的時候,你應該多和才德兼備的世家子弟來往,與他們從小建立情誼。将來有一日,他們興許會成為你的左膀右臂,助你建功立業。”

“不管怎麽樣,這大好的天光,你都不該關起殿門跟一個宦官那麽沒大沒小地嬉鬧。”

伯暄神情委頓,讷讷了許久,才頹然道:“他們都瞧不起我。”

音晚一詫:“什麽?”

伯暄眼圈紅了:“他們嫌我舉止粗鄙,學問淺薄,更沒見過世面,我還聽見他們私下裏悄悄說……”

音晚追問:“說什麽?”

“他們說我不是中宮所出,生母不詳,八成也不是什麽好出身,現在只有我一個皇子,父皇還稀罕我,等将來中宮産子,就會把我撇到一邊。”

“豈有此理!”

音晚怒容熾亮:“他們這麽擠兌你,你就這麽聽着?你身邊不是有這麽多內侍宮女嗎?讓他們扇這些碎嘴舌頭!”

伯暄蜷腿坐着,一副溫儒稚弱的模樣,讷讷道:“我不敢,他們各個都是家裏的寶貝,我怕扇了他們,他們家裏會鬧。我也不敢告訴父皇,父皇脾氣那麽壞,要知道了一生氣把他們打死怎麽辦?他們雖然嘴壞,可也沒有犯必須要死的錯啊。”

音晚終于知道何為“龍生龍,鳳生鳳”了,這孩子雖然頑皮了些,難管了些,可他将他爹昭德太子的敦厚善良承繼了個十足,真是讓人無奈又心疼。

她默了默,給伯暄斟了一杯熱茶,溫聲道:“伯暄,你也是家裏的寶貝,是我和你父皇的寶貝,我們知道了你在外面受委屈,我們也會心疼的。”

伯暄雙手捧着茶瓯,聞言擡頭看她,眼中淚光閃閃。

音晚沖他笑了笑:“你現在還小,在外面受了委屈不跟父母說還能跟誰說?你不要擔心你父皇,他雖然脾氣壞些,但他不是一個随便殺人的暴君,他會替你教訓這些可惡的人,教訓幾回,他們就不敢不敬你了。”

“記住,以後再有這種事,一定要說,不許憋在心裏。”

伯暄望着音晚愣怔了許久,重重地點頭。

兩人閑話了一會兒,音晚狀若無意地問起陳桓他們,伯暄頗為沮喪道:“陳叔叔他們已經好多天沒來看我了,而且他們說以後不會再經常進宮了,讓我好好照顧自己。”

音晚有所聽聞,蕭煜收繳了陳桓等人手裏的實權,給了他們“紫金光祿大夫”、“輔國将軍”……這等閑職,連随意進入宮闱的玉令都收回去了。

料想陳桓他們是怕觸皇帝黴頭,連累伯暄,所以才刻意避嫌。

音晚安慰了伯暄幾句,囑咐他勤學多思,多去宣室殿請安,便走了。

走到院子裏,那個容九甚是靈巧,快步奔過來揖大禮恭送音晚,将其餘宮人都甩在了身後。

音晚坐在步辇上,居高臨下地俯視他,說:“陛下看重郡王,對他的學業甚是關心,這幾日得空一定會來看他的,到時候萬一要是發現郡王終日貪玩,荒廢學業,一定會大發雷霆。陛下自然舍不得打郡王,少不得要責罰宮人,為了你們自己,平日多敦促郡王念書,少鼓動他玩樂。”

衆人規規矩矩應是,偏那容九還要堆笑着添一句:“娘娘放心,奴才定會照顧好郡王的。”

音晚瞥了他一眼,讓起駕。

這麽折騰一番,她自然也沒有心情再去別處,着人往雪兒那裏送了些衣物釵環,就擺駕回了昭陽殿。

回去時殿中果然很熱鬧。

宮人進出忙碌,面帶慌張。幾個太醫立在帳外,低頭檢查香鼎裏焚剩的香丸,醫令正在帳內親自給蕭煜看診。

蕭煜坐在床上,緞袖挽到胳膊肘,露出的一小截胳膊上面長滿了紅疹,再往上看,脖頸和臉上也全是。

他見音晚回來,忙道:“你先別靠朕這麽近,還不知這東西傳不傳人。”

醫令號過脈,仔細檢查了蕭煜身上的紅疹,禀道:“陛下放心,只是尋常的紅疹,過個十天半月就消了。”

帳外的太醫捧着一堆香灰進來,道:“這香果然有問題,裏頭摻了綠芴和甘甲子,都是會讓人長紅疹的東西。”

蕭煜臉色微寒,看向音晚:“這香是從哪裏來的?”

音晚面上是恰到好處的無辜與驚吓:“是太後派人送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