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8 章 你怎麽這麽壞啊?
蕭煜覺得半邊臉都是滾燙的, 他從未想過會被人在宣室殿上甩耳光,而且甩完之後,心虛倉惶的那個人還是他自己。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音晚, 卻見音晚趔趄後退, 忙止住步子, 道:“晚晚,對不起……”向來唇舌靈敏的他竟然也有詞窮的一天,除了這句“對不起”,他甚至不知該說什麽了。
蕭煜像個忙不疊要讨心愛女子歡心的毛頭小子, 笨拙又急切:“我這就命人放了嚴西舟, 我再也不為難他了, 我也不會再為難你。”
音晚垂着眸子,目光空洞,纖細的身子似風中枯荷, 柔弱乏力地搖晃後退,垂在腳邊的螺青鲛绡被反複踩着, 已滿是褶皺。
蕭煜不安地凝睇着她, 道:“你身體不好, 不要胡思亂想……”聲音倉促而止,音晚像一只斷了線的華美紙鳶,飄軟地倒了下來。
蕭煜抱住她,呆愣了片刻,才想起來喊:“太醫,召太醫。”
太醫隔着绫帳把過脈, 将腕墊收回來,面色凝重地嘆氣。
蕭煜站在床邊,指尖飛快地撚動扳指, 問:“怎麽樣?”
太醫嘆道:“體內毒性又被催動了。”
蕭煜追問:“那怎麽辦?”
太醫搖頭:“現在尋常的藥已經不管用,除非立即找到解藥,否則……”
蕭煜沉聲:“否則怎麽樣?”
“就要進入第三個階段,言行瘋癫,會在不自覺的情況下做出極端舉動。”
太醫忐忑地看向天子,雖然那張清秀面容依舊沉靜,仿佛山巒傾于前亦不會有波瀾,但他還是感覺出了一絲崩壞的意味。
良久,蕭煜覺得嗓間腥甜,像含了一口血,啞聲道:“好,朕知道了。”
太醫告退後,他負袖窗前靜立許久,吩咐:“傳謝潤。”
謝潤匆匆趕至,只見女兒躺在床上,雙目緊阖,容顏憔悴。他心疼地為音晚将被角掖好,涼涼看向蕭煜。
蕭煜道:“這幾日你可在白天進宮看望晚晚,若蘭亭有空,可以跟着一起來。”
他說話時不時看向窗外,像是在等着什麽人。
快到申時,他等的人終于來了。
內侍禀道:“奴才們奉命翻遍未央宮,并非找到鏡中颠的解藥,但在籍簿中找到了一些關于當年從蜀地運物的記載。”
他們将籍簿呈上,蕭煜和謝潤一人一本,各自飛快翻看。
“籍簿上記載,康寧十五年,蜀地上貢過一批銀鎏金胡瓶,除此之外,當年再無關于蜀地上貢的記載。奴才們推測,先帝為了掩人耳目,一定是命人将鏡中颠的解藥混在貢物中一起運回了京。”
“若鏡中颠的解藥還在,應當就在這批金胡瓶中。”
蕭煜禀目問:“那這批金胡瓶何在?”
內侍道:“金胡瓶運抵京中不多時,先帝便駕崩了,這批金胡瓶随着先帝下葬,應當在皇陵裏。”
蕭煜擺了擺手,讓他們退下。
他垂眸盯着地磚上的鯉魚蓮花紋絡,目色幽深,緘然不語。
望春察覺到一絲絲危險,顫聲道:“陛下,可不敢啊。那是您父皇的陵寝,您可不能挖開,這是大逆不道的事,禦史的唾沫星子會把您淹了的。”
天爺,違背祖制中斷祈雨的事可還沒過多久呢。
蕭煜冷睨了他一眼,他讪讪閉嘴。
蕭煜看向謝潤,謝潤也看他,這位前尚書臺仆射平靜道:“倒也不必擔這罵名。”
蕭煜會意,沖望春吩咐:“你去給守陵官傳口谕,讓他們往工部遞一道折子,就說皇陵年久失修,近來有要坍塌的征兆,請求修繕。”
望春眼珠一轉,立馬道“英明”,為求周全,他親自去了。
蕭煜也不管謝潤還在,自顧自走回床前,彎身緊貼着音晚的面,呢喃:“晚晚,不要怕。”
床上的人動了一下,緩緩醒轉,蕭煜忙擡起身子,低頭看去。
音晚眼中猶有迷蒙未散,在看到他的瞬間卻立即生出抗拒,掙紮着向後坐,冷冷道:“走開。”
蕭煜怔怔看着她。
太醫說過她進入了第三個階段,會時不時言行瘋癫,做出極端舉動,卻也不知這是不是病症所致。
他想使勁安慰自己,可音晚在看到父親後立馬換了副表情,淚眼汪汪,似有無盡委屈:“爹爹……”
謝潤忙奔上前來,握住她的手。
纖纖玉手柔膩涼滑,好像稍不趁勁兒就會從掌間滑落,謝潤心疼地道:“晚晚,爹爹一直都在,你睡吧。”
若換做平常,沖音晚那敏感勁兒,乍見蕭煜轉性肯讓父親進宮看她,定然要問為什麽的。可她病得太重了,腦子稀裏糊塗,乖乖躺回去,眨巴着眼,容顏天真,音色清亮:“爹爹不能騙晚晚。”
謝潤強壓下酸澀:“爹爹不會騙你,你是爹爹的小千金啊。”
音晚粲然一笑,抱着被衾,心滿意足地睡過去。
可謝潤還是食言了。
一到時辰,宮門落鑰,他就必須出宮。宮規森嚴無情,不容踐踏,特別是這個時候,他在朝中已無實權,不能再給音晚招惹事端。
音晚醒來時已躺在昭陽殿,幻如煙沙的紫文縠帳垂疊下來,竟還有月光能透進。
她從被窩裏鑽出來,紫引忙上前給她穿鞋,她卻微微偏開了身子,不要紫引碰她。她赤着腳在寝殿裏走了一圈,紫引生怕她找不到父親會鬧,悄悄派人禀報皇帝陛下。
音晚轉了一圈,打開箱箧,從裏面找出一幅畫軸。
她吹了吹畫軸上的輕塵,抱在懷裏,沖紫引道:“我想去個地方。”
紫引不敢違拗她,忙道:“您想去哪裏?奴婢讓人備辇。”
音晚搖搖頭:“不要驚動太多人,只有你陪我去。”
紫引為難了,踯躅着。
音晚道:“要不你就回宣室殿去吧,不要在這裏每天看着我。”
紫引登時吓出了一身冷汗,忙道:“好,奴婢陪您去。”
她哄着音晚穿上鞋,系好披風,提了一盞犀角燈,悄悄地出了殿門。
音晚不是很擅長識路,只知道遠遠落于西峰的卷棚歇山頂殿宇是她想去的地方。領着紫引左拐右拐,走了許多彎路才終于走到,路上還碰上巡夜的禁軍,紫引亮出玉令才得以通行。
音晚沒有挽髻,披散着頭發,外面一襲墨藍披風,沒有任何能看出身份的配飾。黑夜沉沉,那些禁軍沒能認出她,紫引也不點明。
兩人停在一座荒涼的寝殿前,陳舊的匾額上書着南薰殿三個字。
若是仔細看,這院子雖然年久破敗,無人打理,但依稀能看出布置得很雅致精妙。
由竹籬、游廊割分成兩個小院子,鑿渠穿過,雖然裏面水已經幹涸,但可料想它全盛時的模樣,草木蓊郁,清水潤澤,必定是靈秀清雅的。
音晚在院子裏發了會兒呆,推門進去。
殿宇塵封已久,裏面透着股黴味兒,蛛網懸結,紗帳翩飛,那些看上去很名貴的紫檀木臺具靜靜擺放着,像在等着它們的主人回歸。
可它們的主人永遠也回不來了。
音晚讓紫引在外面等着,自己拂開紗帳,把歪倒的杌凳扶起來,坐下,拿出揣在懷裏的畫軸。
她環顧四周,穹柱刻镂通透,柱石邊放着貔貅香鼎,擺設甚是奢華考究,一圈看下來,卻是生出無邊的落寞與凄惶。
她睡夢中好似看見了母親,醒來就想過來看看。
只坐了一小會兒,外面就有了動靜。
紫引刻意拔高聲調:“參見太後。”
謝太後把宮人都留在了殿外,也是獨自入內。
她聽說這狐貍精發了病,南薰殿又離啓祥殿不遠,比蕭煜先一步得知謝音晚來了這裏,特意過來,想再刺激刺激她,最好能像蘇惠妃那賤人一樣,瘋得認不出人才好。
音晚坐在杌凳上,擡頭冷淡地掠了她一眼,并沒有起身的意思。
謝太後冷笑:“怎麽?想娘了?你知道你娘最後瘋成什麽樣子了嗎?”
音晚冰寒地盯着她。
謝太後擡袖掩唇“咯咯”一笑:“她瘋到連世宗皇帝都認不出來了,一見着他就讓他滾,還拿刀去刺他,世宗皇帝讓人把她綁起來,她掙脫得厲害,粗繩子把手腕都磨破了,滿腕都是血。”
她走到音晚跟前,憐愛地垂視她:“你不用急,你遲早也會這樣的,含章也遲早會讓人把你綁起來,讓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
音晚并無懼色,只仰頭看着她,傾城絕美的容顏上鋪開純澈的笑,甚是無辜道:“你這滿臉怨氣的模樣真醜,難怪世宗皇帝不喜歡你,要來喜歡我母親。”
謝太後的臉色登時沉下來。
音晚恍若未覺,只遺憾地搖頭:“唉,你的夫君寧可喜歡一個瘋子,也不要理你,你真是可憐。還有你的兒子,他根本就不聽你的話。就算你做到太後又如何?夫君、兒子都不屬于你,真是可憐。”
謝太後滿面陰枭,森森地盯着她,怒道:“還不是因為有你們這些狐貍精!”
音晚笑道:“你口口聲聲說別人是狐貍精,那你又是什麽東西?食人吸髓的老妖怪嗎?”
謝太後揚起手掌要打她,她靈巧地一閃身,躲了過去。
音晚身形纖纖,裹在寬大的披風下,披風一角被風吹得揚起,像夜行的仙娥,衣袂翩翩,飄然出塵。
月光從殿門照進來,正落到她的臉上,照出精致脫俗的五官和細膩柔潤的雪膚,皎皎風華,美得剔透。
她抱着卷軸,嘆道:“你惱羞成怒了,你可真容易動怒,你該是活得多麽不順心才會脾氣這麽大。”
謝太後沉下氣,譏嘲:“放心,再不順心,也快順心了,等你徹底變成個小瘋子,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去地底下跟你娘那個賤人團聚了。”
音晚上前一步,道:“你口口聲聲說別人賤人,你呢?你也不是世宗皇帝的正妻,不過一個妾,有什麽資格這麽說別人?”
她像是想起了什麽有趣的事,美眸光澤流轉,挑釁:“哦,我差點忘了,你是妾啊。我可是你兒子的正妻,我娘也是我爹明媒正娶的正妻,我們再瘋,可這世上總有一個男人願意給我們正妻的名分,你呢?原來你才是個賤婢。”
“你!”
謝太後被戳中了半生的苦楚憤恨,再也壓抑不住怒氣,霍然上前揪她的衣領想揍她,卻發覺她寶貝地抱着一幅畫軸。
謝太後轉了主意,要去搶那幅畫軸,音晚死命握住不給她,騰出手把她推開。
她趔趄着後退,險些被委地冗長的裙擺絆倒,剛一站穩,立即又要撲上來。
蕭煜剛好趕到,見殿內打成了一團,飛快奔進來,擋在兩人中間,皺眉怒斥:“你們這是在幹什麽!”
音晚冰冷瞥了謝太後一眼,旋即換了一副楚楚可憐的表情,怯生生躲在蕭煜身後,抱着畫軸探出個頭,沖謝太後道:“你不光要打人,還想搶人東西,你怎麽這麽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