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5 章 你愛上我,就是你的報應
因是在啓祥殿前遇刺, 只能暫且挪去啓祥殿偏殿,讓太醫在那裏給蕭煜醫治。
謝太後得到消息,匆匆趕來, 見蕭煜背上血漬淋漓, 當即勃然大怒, 訓斥禁軍和宮人,吵鬧着要把在禦前值守的那幫廢物統統賜死。
蕭煜只覺腦子裏嗡嗡作響,躁郁煩悶不已,撐着最後一份耐心道:“朕會處置的。不過區區小傷, 母後不必擔心。”
自然, 這話不說, 謝太後也不會擔心,她從來不會如一個正常母親那般,見兒子受傷先來關心傷勢、噓寒問暖, 而是忙不疊擺太後的威嚴,喊打喊殺蕭煜身邊的人, 又不知這裏頭存着幾分曲折幽秘的心思。
太醫們跪在榻前, 極小心地為蕭煜解開玉帶盤銅扣, 剪開玄錦外裳,一件件衣物、環佩被除下,只剩貼身的雪色亵衣。
太醫顫巍巍地去掀他的衣襟,卻叫蕭煜摁住了。
他擡頭看向站在榻前的音晚,道:“你回過頭去。”
音晚聞言一怔,随即意識到什麽, 默默轉身背對着他。
亵衣後背被血浸透,漉漉的粘在傷口上,費了好大勁兒才脫下來, 太醫仔細查看傷口,禀道:“應當無毒,只是這箭得拔下來,會有些疼,陛下忍着些。”
蕭煜在西苑那十年,受的傷忍的疼不計其數,這點毛毛雨算什麽?他面色不改,痛快道:“別廢話了,拔。”
太醫握住短箭尾端,拿捏着手法力道,把箭拔|出來,只帶出少量血跡噴|射,望春立即拿着綿帕上前來擦血。
宮女将調制好的藥膏呈上來,太醫敷在傷口上,邊敷邊囑咐:“這傷一月內不能碰水,一天三回上藥,臣待會兒開些內服的湯藥,膳前服用。”
上完藥後,太醫接過薄紗布給蕭煜纏傷口,傷在背部,紗布自腋下纏成一圈,那紗布是專為傷者特制,織得極疏,這麽看過去還透光。纏完後蕭煜低頭看了一眼,道:“再纏厚些。”
太醫不敢違逆聖意,忙又剪了一段紗布,纏成厚厚一圈,所纏繞的地方結實嚴密,把身上的痕跡全都擋住了。
蕭煜流露出滿意的神色,擡頭沖音晚道:“回過頭來吧。”
音晚依言轉回來。
太醫将瓶瓶罐罐和沾血的棉布收攏回漆盤,沖謝太後揖道:“太後勿要擔心,陛下年輕力壯,區區小傷沒有大礙,只要小心照料,不出兩月就能全好了。”
謝太後颔首,随口道:“浸月細心,不如就讓她跟在皇帝身邊照顧。”
韋浸月安靜站在謝太後身後,癡癡凝望着蕭煜,目中含淚,滿溢出來的心疼凄怆之色,那傷在她身上也不過如此了。
蕭煜又看了一眼音晚,她倒是沒有不耐煩,面上卻是一派平淡沉靜,連聽到母後說要把韋浸月留在他身邊時都沒有半分漣漪。
他腹诽,至少裝個樣子啊,也不必如韋浸月這般誇張,只要裝出稍稍心疼的模樣,他便當真了。
剛才那聲他受傷時聽到的“含章”,三分驚懼,七分擔憂,如今再回想,虛幻的像夢一般,他都要懷疑是不是幻覺。
蕭煜仿佛累極了,疲乏地靠着白底黑花豆形瓷枕,輕嘆道:“太醫剛才不是說了嗎?朕的傷無大礙,母後不必憂心,朕身邊的人都很得力,伺候得很好,不必辛苦浸月。”
此言一出,韋浸月蓄在眼眶裏淚砰然順着臉頰滑下,淡妝玉面,淚痕淺淺,甚是惹人憐。
謝太後見他态度這般強硬,也不再強求,只例行公事般囑咐了幾句,領着韋浸月走了。
那刺殺聖駕的刺客還未找到,禁軍正全宮搜尋,想來不久便會有回信。這到底是啓祥殿,聽禀奏、發號施令都不方便,蕭煜擺駕回了宣室殿。
一路無言,剛進殿門蕭煜就沒好氣地吆喝口渴,望春忙不疊倒水,将蓮瓣青釉瓯跪捧到蕭煜眼前,蕭煜低睨了他一眼,道:“你的手太粗,朕瞧着沒喝水的心情。”
望春仿佛胸口中了一箭,愕然看向他。
站在一邊的音晚走到近前,從望春手裏拿過茶瓯,道:“你下去,這裏有本宮。”她沖侍立在繡帷的宮女們揚聲:“你們都下去。”
人都走盡了,寝殿中只餘他們兩人,音晚将茶瓯捧到蕭煜嘴邊,蕭煜看了看她,臉色有所緩和,剛傾了身要喝水,又撤回來,挑剔道:“朕夠不着,你會不會伺候人啊?”
音晚唇角微微上挑,彎身坐在他身邊,一手從後扶住他的肩,一手将茶瓯瓷邊送進他的嘴裏。
蕭煜就着這軟香酥手喝了小半杯,氣才稍稍順些,斜身靠在她身上,嘆道:“晚晚,你是不是真的不愛我了,為何我受傷你一點都不擔憂?”
音晚手裏還捏着瓷瓯,低頭默了默,道:“我擔憂啊。”
蕭煜直起身子,緊凝着她的臉:“你少來哄我,你哪裏有半分擔憂的樣子?”他鳳眸微冷,掠過頹然喪氣:“你又騙我。”
音晚偏開頭,望着龍榻繡帷垂下的璎珞,鮮紅光影映入眸中,将神情襯得愈發悵惘複雜。
“我只是……在剛才想起了一些往事。”
蕭煜忙捏住她的下颌,把她的臉掰回來正對着自己,問:“想起什麽了?”
音晚搖搖頭:“您不會想聽的。”
蕭煜直覺是關于十一年前的那些往事,從前他待音晚不好時,态度惡劣地警告過她,不許跟他提從前的事,她果真就再也沒跟他提過。
唉,真是世事好輪回,自己作孽自己還。
蕭煜放軟了聲音,帶了幾許哀求意味:“晚晚,你說吧,你說什麽我都想聽。”他見音晚還是沉默不語,又補充道:“就看在我今夜為救你受傷的份兒上,你就不能多想着我的好,暫且忘掉我的壞嗎?”
“從前我做錯了,我早就知道錯了,你就當我魔怔了,瘋了,胡言亂語,原諒我好不好?”
他向來桀骜難馴、不可一世,音晚從未見過他低三下四到這地步,本來心情低悵,突然竟覺出些痛快。
音晚站起身,将茶瓯擱在榻邊矮幾,冷眸低睨蕭煜:“再說一遍。”
蕭煜冷不防她突然變臉,怔怔看她,竟一時忘了言語。
音晚面上寒光缭繞,不耐煩道:“再說一遍你剛才說過的話。”
她陡然将聲調拔高,回蕩在幽深寧靜的殿宇裏,竟讓毫無防備的蕭煜不禁打了個哆嗦。
他轉動腦子回想了一下:“從前我做錯了,我早就知道錯了,你就當我魔怔了,瘋了,胡言亂語,原諒我好不好?”
音晚俯身揪住他的衣襟,冷冷道:“我不原諒,我憑什麽原諒你?你做了那麽多傷害我的事,你以為把哥哥找回來,挨一箭就能彌補了嗎?蕭煜,你想得太輕巧了。”
她漠然無情,偏唇角噙笑,像極了從前蕭煜折磨她時皮笑肉不笑的寒冽模樣。
“你愛上我了,想和我破鏡重圓對不對?”她涼涼一笑:“這就是報應,上天要報應你,所以讓你愛上我,因果循環,皆有天數。”
她霍然轉身要走,手撫上繡帷,忽聽蕭煜在叫她。
“晚晚……”
音晚置若罔聞,繼續往外走。
“我的傷口好像裂開了,在流血……”
音晚終于止步,轉過頭看他,滿臉狐疑。
蕭煜斜靠在榻邊,額間紋絡深邃,眉宇間盡是痛苦之色,無力地沖音晚道:“你就算恨我,總不會希望我死吧,去叫太醫吧。”
太醫來将紗布拆下,果然見傷口加重又在流血,德高望重的老太醫捋了捋白須,困惑道:“不應當啊。”
他重新給蕭煜上過藥,把紗布纏嚴實,囑咐:“陛下不可讓自己情緒過于激動,于傷口無益。”
蕭煜并不是因為情緒激動才致使傷口裂開,而是他剛才暗自用內力故意掙開的。他擡眼看向音晚,音晚站在窗邊,根本不看他。
哦,太醫剛才給他把紗布拆下,露出身體了,所以她乖覺地不看。
蕭煜一陣苦笑,揮退衆人,沖音晚道:“你過來,我給你看樣東西。”說着,他将剛合上的寝衣解開脫下,然後又開始解紗布。
音晚站在榻前皺眉:“您這是做什麽?”
蕭煜道:“我們歡好時你不是經常來摸我這裏嗎?縱然把你的眼蒙上,你還是摸來摸去,你不想知道這裏有什麽嗎?”
他神色淡然地把沾血紗布扔到一邊,擡起胳膊,露出腋下給音晚看。
“黥刑——在罪犯面上或者額上刺字,染上黑墨。當年我剛被關進西苑,善陽帝就指使西苑護衛往我身上刺字,當然,那時父皇還在世,他不敢做得太明顯,不敢往我的臉上刺。”
“他知道我性情清高自傲,想用這種方式逼我在不堪受辱的情況下自盡。”
“晚晚,你別躲,走近點看吧,我們是夫妻,不該再瞞你。”
音晚走到他身邊,傾身看去,依稀能看出是一個“囚”字,可上面橫七豎八另有許多刀痕。
“我自己劃的。那刀子是我找來想自盡的,可剛放到脖頸上我突然想起四哥來了,我想起了他的認罪書,那上面大半篇幅都是在替我開脫、替我求情。”
蕭煜仰頭看向音晚,目中瑩光惑惑,竟似有淚:“我不能死,我要活着替四哥報仇,把伯暄好好養大,給他應得的。”
“是,我不是個好人,我也不是什麽純情少年郎,那是因為從少年郎到現如今的我之間,隔了十年,暗無天日的十年囚禁生涯,才把我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難道說我就活該嗎?世人虧欠我的,我又該去哪裏讨?”
音晚凝睇着他腋下的字,嘴唇輕微發顫。
蕭煜光着上半身起身,抓住她的手腕,溫情脈脈地說:“人都會有脆弱的時候,現在的我就像十一年前的你,溺在水中,痛苦萬分,爬不上來了。你能不能像當初我救你那般,把我救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