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2 章 你別靠朕這麽近

蕭煜辛勞許多日, 受音晚冷眼許多日,終于見她對自己有了好臉色,不由得滿心霁色, 暫且将所有煩惱抛諸腦後, 想将她摟進懷裏溫存溫存。

音晚皺眉看了看那頂綠鲵銅香鼎, 側身一閃,蕭煜去攬她腰的手便落了空。

她坐得離他遠遠的,哀怨嘆道:“昨天荒唐大了勁兒,今日身上疼得很, 皇帝陛下還是做一日君子, 與我好好說話吧。”

蕭煜不禁笑起來:“我倒真想再去問太醫要一點那味藥, 竟能把晚晚變成那個模樣,當真讓人神魂颠倒、沉湎如狂。”

音晚矜持不語,只盯着他看, 看出他歡顏笑語之下的面色有些發灰,眼睑下兩團烏青, 不經意間就能透出疲色。

她想起這幾日從尋藥到喂她喝藥再到等她醒來, 自始至終都是蕭煜陪在她身邊。

當然, 父親和兄長也來過,可是礙于宮規他們總不能待太久。

所以,當她做噩夢醒來時,當她被叫起來喝藥時,當太醫要給她把脈時……醒來第一眼看到的總是蕭煜。

她活得安穩、用不着人時蕭煜總在她跟前晃,她就會覺得煩。可當她脆弱時, 擔驚受怕時,有這麽個人雷打不動地出現在床邊,哪怕心裏清楚他就是個混蛋, 可還是讓音晚莫名的心安。

她希望時時有人守護,可剛才突然才反應過來,這幾日她渾噩醒來有時是在白天,有時是在黑夜,不管白天黑夜,蕭煜都衣衫齊整地出現在她床前,那豈不是意味着這幾日他都沒睡……

音晚看了看香鼎,又看向蕭煜:“要不,您睡一會兒吧。”

她起身過來拽住蕭煜的袖角,拽得他離香鼎遠一點,道:“到我的床上去睡一會兒。”

蕭煜低凝着她的側頰,舒展身體随着她走,微微一笑:“好。”

香霧自銅鼎镂隙飄轉而出,白茫茫的輕縷,須臾間盈滿殿宇。蕭煜褪了外裳躺到床上,音晚坐在床邊,蕭煜握住她的手送到自己唇邊,細碎吻着,嘆道:“剛才天牢傳來消息,烏梁海死了。”

音晚的指尖輕顫。

蕭煜的聲音裏帶着無限的疲憊:“這樣也好,他付出了代價,事情也可有個了結。陳桓和慕骞他們沒有鬧,也沒有牽連到伯暄身上。”

他萬般手段和心機使下去,無非就是想要這麽一個結果,既對音晚有所交代,又能保全伯暄,還可免去朝野因此而動蕩。

可當真如所願,卻又有種說不出的悵惘落寞。

他胡思亂想了一陣,陡然發現音晚沒有說話,擡眸看過去,見她正盯着自己看,神色淡淡,難以捉摸。

趕在他說話之前,音晚把手抽出來,起身道:“這些日子太過忙亂,也沒顧得上雪兒和伯暄,您小睡一會兒,我去看看他們。”

蕭煜打心眼裏想讓她陪着自己,但轉念一想,還是道:“這樣也好,你去吧。”

禦苑中的潇湘翠竹将近時暮,枯萎大半,委地黃葉碾落成塵同泥土混在一起。音晚穿過一院蕭條秋色,去了瀚文殿。

此處幽房曲室,玉欄朱楯,亭臺樓閣相疊,檀楠築起梁棟,甚是奢麗華美。

蕭煜對伯暄總是格外偏愛的,偏愛到要把所有最好的東西都給他。

音晚也弄不清楚自己為何會突然覺得心裏空落落的,在殿外徘徊了幾許,聽裏面傳出孩童天真無憂的歡笑聲,她才強迫自己收拾心情,走入殿中。

伯暄今日不用讀書,正由小黃門陪着在大殿中打彈珠,他玩得起興,額頭上滿是汗,小臉紅撲撲的,正不顧儀态地趴在地上打出一枚彈珠。

那顆琉璃彈珠咕嚕嚕滾到音晚腳邊,色如冰晶,剔透水亮,看上去很精致。

音晚低身将彈珠撿起,伯暄亦忙不疊過來向她揖禮,笑嘻嘻叫她“母後”。

他身上滿是褶皺,銅扣磐玉腰帶都系偏了,烏冠更是歪歪斜斜,料想這幾日蕭煜都在圍着她轉,對伯暄疏于管教,他便如脫缰野馬,又頑皮起來。

音晚抽出帕子給他擦汗,笑道:“今日得虧來的是我,若是你父皇,這一頓罵你是無論如何也躲不過去的。”

伯暄最怕蕭煜,聞言吐了吐舌頭,滿臉懼色。

跪在伯暄身邊的小黃門笑道:“都說娘娘寬厚仁和,最疼愛殿下,最護着殿下了,有您這麽好的母後,是我們家殿下的福氣。”

音晚偏頭看去,見這小黃門看上去同伯暄差不多年紀,生得薄唇細眼,削肩窄腰,無比伶俐的模樣。

她問:“這是誰?”

伯暄親昵地拉過小黃門的手,道:“他叫容九,是內值司新選送上來的內侍,他聰明極了,會玩的花樣可多了,每天都陪着兒臣玩。”

音晚皺眉,凝着伯暄的手:“你是皇子,要注意禮節尊卑。”

伯暄慌忙松開容九的手。

音晚掃了一眼容九,不知為什麽,就是覺得不喜歡他。也不知是因為他領着伯暄玩鬧毫無分寸,還是因為他臉上的笑容太谄媚刻意,太會抖機靈。

若是自己的兒子,她該讓人把容九調走,可偏偏不是自己的兒子,這小黃門又如此得伯暄歡心,她便不好這樣做。

烏梁海的事也不知伯暄知道多少,會不會與她生出芥蒂。

音晚讓伯暄陪着自己飲茶,找了借口把容九支出去,嚴肅地沖伯暄道:“你是被陛下寄予重望的康平郡王,不是不讓你玩,但需知道節制。還有,陛下不會喜歡你讓宦官陪着你玩樂的。”

伯暄當即不服氣:“宦官怎麽了?宦官也是人,憑什麽瞧不起他們?”

音晚耐着性子道:“沒有瞧不起宦官。只是你還年少,正是該上進苦讀的時候,你應該多和才德兼備的世家子弟來往,與他們從小建立情誼。将來有一日,他們興許會成為你的左膀右臂,助你建功立業。”

“不管怎麽樣,這大好的天光,你都不該關起殿門跟一個宦官那麽沒大沒小地嬉鬧。”

伯暄神情委頓,讷讷了許久,才頹然道:“他們都瞧不起我。”

音晚一詫:“什麽?”

伯暄眼圈紅了:“他們嫌我舉止粗鄙,學問淺薄,更沒見過世面,我還聽見他們私下裏悄悄說……”

音晚追問:“說什麽?”

“他們說我不是中宮所出,生母不詳,八成也不是什麽好出身,現在只有我一個皇子,父皇還稀罕我,等将來中宮産子,就會把我撇到一邊。”

“豈有此理!”

音晚怒容熾亮:“他們這麽擠兌你,你就這麽聽着?你身邊不是有這麽多內侍宮女嗎?讓他們扇這些碎嘴舌頭!”

伯暄蜷腿坐着,一副溫儒稚弱的模樣,讷讷道:“我不敢,他們各個都是家裏的寶貝,我怕扇了他們,他們家裏會鬧。我也不敢告訴父皇,父皇脾氣那麽壞,要知道了一生氣把他們打死怎麽辦?他們雖然嘴壞,可也沒有犯必須要死的錯啊。”

音晚終于知道何為“龍生龍,鳳生鳳”了,這孩子雖然頑皮了些,難管了些,可他将他爹昭德太子的敦厚善良承繼了個十足,真是讓人無奈又心疼。

她默了默,給伯暄斟了一杯熱茶,溫聲道:“伯暄,你也是家裏的寶貝,是我和你父皇的寶貝,我們知道了你在外面受委屈,我們也會心疼的。”

伯暄雙手捧着茶瓯,聞言擡頭看她,眼中淚光閃閃。

音晚沖他笑了笑:“你現在還小,在外面受了委屈不跟父母說還能跟誰說?你不要擔心你父皇,他雖然脾氣壞些,但他不是一個随便殺人的暴君,他會替你教訓這些可惡的人,教訓幾回,他們就不敢不敬你了。”

“記住,以後再有這種事,一定要說,不許憋在心裏。”

伯暄望着音晚愣怔了許久,重重地點頭。

兩人閑話了一會兒,音晚狀若無意地問起陳桓他們,伯暄頗為沮喪道:“陳叔叔他們已經好多天沒來看我了,而且他們說以後不會再經常進宮了,讓我好好照顧自己。”

音晚有所聽聞,蕭煜收繳了陳桓等人手裏的實權,給了他們“紫金光祿大夫”、“輔國将軍”……這等閑職,連随意進入宮闱的玉令都收回去了。

料想陳桓他們是怕觸皇帝黴頭,連累伯暄,所以才刻意避嫌。

音晚安慰了伯暄幾句,囑咐他勤學多思,多去宣室殿請安,便走了。

走到院子裏,那個容九甚是靈巧,快步奔過來揖大禮恭送音晚,将其餘宮人都甩在了身後。

音晚坐在步辇上,居高臨下地俯視他,說:“陛下看重郡王,對他的學業甚是關心,這幾日得空一定會來看他的,到時候萬一要是發現郡王終日貪玩,荒廢學業,一定會大發雷霆。陛下自然舍不得打郡王,少不得要責罰宮人,為了你們自己,平日多敦促郡王念書,少鼓動他玩樂。”

衆人規規矩矩應是,偏那容九還要堆笑着添一句:“娘娘放心,奴才定會照顧好郡王的。”

音晚瞥了他一眼,讓起駕。

這麽折騰一番,她自然也沒有心情再去別處,着人往雪兒那裏送了些衣物釵環,就擺駕回了昭陽殿。

回去時殿中果然很熱鬧。

宮人進出忙碌,面帶慌張。幾個太醫立在帳外,低頭檢查香鼎裏焚剩的香丸,醫令正在帳內親自給蕭煜看診。

蕭煜坐在床上,緞袖挽到胳膊肘,露出的一小截胳膊上面長滿了紅疹,再往上看,脖頸和臉上也全是。

他見音晚回來,忙道:“你先別靠朕這麽近,還不知這東西傳不傳人。”

醫令號過脈,仔細檢查了蕭煜身上的紅疹,禀道:“陛下放心,只是尋常的紅疹,過個十天半月就消了。”

帳外的太醫捧着一堆香灰進來,道:“這香果然有問題,裏頭摻了綠芴和甘甲子,都是會讓人長紅疹的東西。”

蕭煜臉色微寒,看向音晚:“這香是從哪裏來的?”

音晚面上是恰到好處的無辜與驚吓:“是太後派人送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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