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你覺得我會給你生孩子嗎?……
蕭煜曾無數次想象過與音晚重逢的場景。
他該神色冷峻, 端着架子,說幾句清清涼涼的話,埋怨她不告而別, 置夫妻情分于不顧。抑或是溫柔一點, 說幾句軟話安撫, 先哄得她心甘情願跟自己回長安,旁的賬往後再慢慢算。
可當見到音晚的這一刻,所有念頭都模糊了,只怔怔看着她, 甚至想不起來還該說些什麽。
她穿了一件淡青的薄羅衫裙, 膚色瓷白, 容色消瘦,看上去很虛弱憔悴,薄衫柔軟垂下, 勾勒出不盈一握的纖細腰身。
蕭煜猛地一滞,腦子裏有什麽轟然炸開:“孩子呢?”他飛快又計算了一遍, 到如今孩子頂多才八個月, 根本不到落地的時候。
音晚斜靠着穹柱看他, 神色淡淡。
蕭煜心中慌亂不止,快步走近,影翳沉落到她身上,凝着她的雙目,又問了一遍:“孩子呢?”
他禀息傾聽,這座宅院靜若深澗, 半星孩子的啼哭聲都沒有。
音晚瞧着他的反應,忍不住輕笑了一聲:“孩子……”她擡起卷翹睫毛,眼中滿含戲谑:“你問孩子做什麽?你覺得我會給你生孩子嗎?你這樣的人配有孩子嗎?”
她語調輕緩, 似珠落玉盤,像在慵懶午後執團扇講了個笑話。
蕭煜的臉色煞白,一顆心不住下墜,半天才道:“這裏頭有誤會,晚晚,我從前是想過要把嫡子送去突厥為質,可自從我愛上你,我便沒有這樣的念頭了。我想和你一起好好把孩子養大,享受天倫,恩愛長久。”
音晚唇角弧度仍舊涼薄。
蕭煜快速冷靜下來,腦筋亦漸清醒,道:“我召耶勒和穆罕爾王入京,便是想讓他們幫我壓制突厥各部落,逼迫雲圖将質子之約作廢。不管他們兩哪一個做主将你帶出長安的,他們都該對各中原委十分清楚,若他們沒有告訴你,那就是他們瞞着你,騙了你。”
他解釋了一通,難以壓制心中憂戚,雖然多少猜到,還是想要她一句準話:“孩子呢?”
音晚道:“含章,你聽過狼來了的故事嗎?你說謊的次數太多了,到如今,讓人越發不敢信你了。”
“再者說了,你要這孩子做什麽?難不成要等着他長大了,告訴他,他的父皇曾經想方設法袒護要毒害他的人,他的父皇并不想将皇位傳給他,即便最終給了,十有八九也是被逼着給的。”
“将來等他長大了,萬一他跟伯暄起了沖突,甚至有了利益糾葛,需要他的父皇做決斷時,他就會發現,口口聲聲愛他的父皇,其實并沒有多麽愛他。”
“我自己心寒過,所以我不想孩子再受一遍,這樣有錯嗎?”
她唇齒清晰,不慌不忙,說了從前沒有對蕭煜說過的話,袒露了從前沒有袒露過的心事。
真是奇怪,在未央宮裏,在自己的家裏,有些話說不出口,到了千裏之外的瑜金城,似孤舟飄零,卻有了指責的勇氣。
興許是她這些日子被舅舅照顧得太好,許久沒有受過委屈了,也不再習慣委屈自己。
蕭煜被她質問得語噎,沉默良久,再開口時,聲音暗啞低沉:“我不是一般的男子,我是皇帝,我有許多無可奈何,你是我的妻,你該理解我。你不是愛我嗎?晚晚,你為我忍耐一下,犧牲一下,不是應當的嗎?古往今來的皇後都是這般過來的,為什麽你不行?”
話音一落,音晚笑出了聲。
像聽了個天大的笑話,荒謬至極,引人不由得想笑。
“蕭煜,我早就說過了,做人不能太貪心。”
音晚止住笑,眼角一點晶瑩,幽幽閃爍,似是嘲弄,似是痛恨,言語中竟多了些咬牙切齒的意味:“你若想拿皇權來壓人,就不要想着要什麽真心;你若想要真心,那便只能用真心來換。你是皇帝又如何?我憑什麽要去理解皇帝?我又憑什麽要去愛一個冷冰冰的皇帝……”
她趔趄後退幾步,唇角淺勾起一抹殘忍的弧度:“你剛才不是一直在問我孩子嗎?我告訴你,孩子我打掉了,不怎麽礙事,一碗堕胎藥而已。”
蕭煜竭力維持面容的平靜,他知道這個時候朝着音晚發脾氣、責難她只會把事情變得更糟,他們已把對方逼到了懸崖峭壁,再進一步,會雙雙萬劫不複。
他壓抑哀恸與憤怒,手卻止不住顫抖,目光冷冷看向音晚,道:“好,打掉就打掉了,你跟我回去,你可以再懷、再生。”
音晚欣賞着他的反應,檀口輕啓:“你做夢。”
幾乎與話音同時落地,陸攸奔了進來,神色慌張沖蕭煜道:“陛下,暗哨探到,有大批突厥鐵騎臨近瑜金城下,就快要進城了。”
蕭煜扼住音晚的手腕:“跟我走。”
他拖着她,剛走到門口,便被一個人攔住了去路。
穆罕爾王擡手揉了揉額角,似是覺得頭疼,在蕭煜冰寒的目光中無奈嘆道:“陛下,強扭的瓜不甜,她不想跟您走。”
音晚正死命要把蕭煜的手掰開,奈何手若鐵水澆築,緊緊锢着她,根本掙脫不開。
蕭煜冷嗤:“她是朕的皇後,瓜早已落地,何來強扭一說?你等着,你的賬以後再算。”
被威脅了的穆罕爾王陡覺脊背一涼,他其實頗有些害怕蕭煜,這人太瘋太狠,不知将來會幹出什麽。
但想起耶勒的囑咐,又不得不硬着頭皮道:“陛下,您剛才也聽到了,正有大批突厥鐵騎湧入瑜金城,他們是沖着您來的,這毋庸置疑。您把音晚留下,外臣就當沒見過您,您尚有時間出城。可若您非要如此——大周皇帝被突厥生擒,這是前所未有的事,足以令朝野大亂,山河動蕩了罷。”
蕭煜絲毫不為所動,只從牙縫裏吐出兩個字:“讓開。”
穆罕爾王道:“聽說您剛剛鏟除了謝氏,乾綱獨斷,匡正社稷,這改元新朝正是一片欣欣向榮之勢,若這個時候沒了皇帝,恐怕這一切都将毀于一旦,諸多辛苦與犧牲也都白費了。當年昭德太子舍命相救,就是為了讓您如此糟蹋自己嗎?”
“你閉嘴!”
他說閉嘴,穆罕爾王就閉嘴了,雙手合疊于衣前,乖乖退到一邊。
蕭煜仍舊執拗地要把音晚拉走。兩人拉扯着出了門走到廊庑,音晚自知再也掙脫不過,擡手撥下發髻間的金釵,抵到了自己的脖頸上。
蕭煜驀地止步,面上難得浮現出脆弱,聲音亦夾雜了哀求:“你先跟我走,有什麽事情我們以後可以慢慢解決,我不信你變心了,我也不信你不再愛我了。”
音晚道:“我愛的是含章哥哥。”
“我就是含章哥哥。”
“你不是。”
音晚舉着金釵,一字一句道:“我的含章哥哥有情有義,溫柔體貼,是世上最善良的人。”
“他值得最好的愛,值得無數回被原諒,但你不是,你不值得。”
蕭煜稍有失神,被音晚掙脫開鉗制,她轉身順着廊庑跑了。
蕭煜想追,被穆罕爾王和陸攸同時攔住。
穆罕爾王苦口婆心:“陛下若再耽擱,突厥鐵騎封城,可就再也走不了了。”
陸攸亦道:“陛下身系社稷蒼生,不能再任性下去了。”
蕭煜凝着月下廊道,音晚轉過拐角,一抹長影拖曳在身後,同她一起消失在庭院深處。
雕欄玉砌,花樹蓊郁,兀自空空蕩蕩,再沒了她的身影。
陸攸又催,蕭煜不得不顧全大局,冷瞥了一眼穆罕爾王:“你等着。”便轉身順着廊庑離去。
禁軍身手矯健,緊随其後,不多時庭院重歸于寂,像從未有人來過那般。
耶勒推門出來。
他就在音晚與蕭煜見面那間房的隔壁,一直都在。
穆罕爾王半是玩笑,半是感慨:“都聽見了吧?”
耶勒眉眼冷冽:“他不配。”
穆罕爾王微微一笑:“他配不配的,該是他的,旁人絕奪不走。”
他撥弄了幾下廊庑垂着的犀角風燈,道:“可汗,這麽久了,音晚視你為至親,信你依賴你,但她可曾在你面前提過蕭煜?沒有吧,連我都以為她可能真的放下他了,可今夜來了這麽一出。”
“那些話我們都聽見了,字字句句泣血含淚,她得多愛這個男人啊,才能說出這樣的話。”
“她在你面前素來乖巧,你可曾見過她這樣的一面?”
耶勒緘默不語,夜風灌入袍袖,獵獵作響,愈發襯得心境凄清。
他想起音晚生産後,他快馬奔回瑜金城的那一日。
他在床邊守着她,看着她額間碎發被汗濡濕,漉漉貼在鬓角,他擰了熱水帕子要給她擦汗,卻被昏睡中的她勾住了手。
她陷于沉魇中,把父親、兄長喚了個遍,耶勒只以為她又把自己當成父親了,剛想把手抽走,忽聽她蠕動嘴唇,糯糯吐出兩個字。
“含章。”
耶勒像是頭部猛遭重擊,竟忘了自己要幹什麽,該幹什麽,只怔怔凝着她。
她額間緊皺,雙眸阖着,喃喃呓語:“孩子生出來了,你愛他嗎?”
一瞬間,耶勒想把她掐死。
甚至粗壯的手指都已經徘徊在了她的脖頸間,玉頸白皙纖細,不堪一折,他有本事讓她死得毫無痛苦。
他猶豫了許久,終究還是舍不得,把手收了回來。
床榻上的音晚好似感受到了危險,直到她蘇醒,都沒有再說過夢話。
那一天一夜對耶勒來說是極難捱的,他被嫉妒和瘋狂的占有欲反複折磨,設想過許多極端的處置手段,他想給音晚灌藥,讓她忘卻往事甚至癡傻一點也無妨,只要在他懷裏乖乖的;他想用鐵鏈把她鎖起來,對她予取予奪,從她的身體到心裏覆蓋掉蕭煜的痕跡;他想……
所有的念頭在她醒來的一刻煙消雲散。
當她睜開眼,孱弱低喃“舅舅,你怎麽來了?王庭有沒有出事?雲圖有沒有為難你?”時,耶勒無比慶幸,他再一次壓抑住了心底的魔鬼,沒有在沖動之下傷害她。
但今夜,他不想再壓抑了。
憑什麽那個一直在傷害她的男人可以得到這麽多,憑什麽他苦心孤詣,機關算盡,到頭來只能讓她喚一聲“舅舅”。
她喜歡蕭煜什麽?喜歡蕭煜強迫她,折磨她?
好,他也可以,他能做得比蕭煜更絕。
耶勒一把推開穆罕爾王,往後院去。
穆罕爾王隐約覓到他眼中閃爍的癫狂,心中不安,忙追上去:“你想幹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