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你覺得我會給你生孩子嗎?……

蕭煜曾無數次想象過與音晚重逢的場景。

他該神色冷峻, 端着架子,說幾句清清涼涼的話,埋怨她不告而別, 置夫妻情分于不顧。抑或是溫柔一點, 說幾句軟話安撫, 先哄得她心甘情願跟自己回長安,旁的賬往後再慢慢算。

可當見到音晚的這一刻,所有念頭都模糊了,只怔怔看着她, 甚至想不起來還該說些什麽。

她穿了一件淡青的薄羅衫裙, 膚色瓷白, 容色消瘦,看上去很虛弱憔悴,薄衫柔軟垂下, 勾勒出不盈一握的纖細腰身。

蕭煜猛地一滞,腦子裏有什麽轟然炸開:“孩子呢?”他飛快又計算了一遍, 到如今孩子頂多才八個月, 根本不到落地的時候。

音晚斜靠着穹柱看他, 神色淡淡。

蕭煜心中慌亂不止,快步走近,影翳沉落到她身上,凝着她的雙目,又問了一遍:“孩子呢?”

他禀息傾聽,這座宅院靜若深澗, 半星孩子的啼哭聲都沒有。

音晚瞧着他的反應,忍不住輕笑了一聲:“孩子……”她擡起卷翹睫毛,眼中滿含戲谑:“你問孩子做什麽?你覺得我會給你生孩子嗎?你這樣的人配有孩子嗎?”

她語調輕緩, 似珠落玉盤,像在慵懶午後執團扇講了個笑話。

蕭煜的臉色煞白,一顆心不住下墜,半天才道:“這裏頭有誤會,晚晚,我從前是想過要把嫡子送去突厥為質,可自從我愛上你,我便沒有這樣的念頭了。我想和你一起好好把孩子養大,享受天倫,恩愛長久。”

音晚唇角弧度仍舊涼薄。

蕭煜快速冷靜下來,腦筋亦漸清醒,道:“我召耶勒和穆罕爾王入京,便是想讓他們幫我壓制突厥各部落,逼迫雲圖将質子之約作廢。不管他們兩哪一個做主将你帶出長安的,他們都該對各中原委十分清楚,若他們沒有告訴你,那就是他們瞞着你,騙了你。”

他解釋了一通,難以壓制心中憂戚,雖然多少猜到,還是想要她一句準話:“孩子呢?”

音晚道:“含章,你聽過狼來了的故事嗎?你說謊的次數太多了,到如今,讓人越發不敢信你了。”

“再者說了,你要這孩子做什麽?難不成要等着他長大了,告訴他,他的父皇曾經想方設法袒護要毒害他的人,他的父皇并不想将皇位傳給他,即便最終給了,十有八九也是被逼着給的。”

“将來等他長大了,萬一他跟伯暄起了沖突,甚至有了利益糾葛,需要他的父皇做決斷時,他就會發現,口口聲聲愛他的父皇,其實并沒有多麽愛他。”

“我自己心寒過,所以我不想孩子再受一遍,這樣有錯嗎?”

她唇齒清晰,不慌不忙,說了從前沒有對蕭煜說過的話,袒露了從前沒有袒露過的心事。

真是奇怪,在未央宮裏,在自己的家裏,有些話說不出口,到了千裏之外的瑜金城,似孤舟飄零,卻有了指責的勇氣。

興許是她這些日子被舅舅照顧得太好,許久沒有受過委屈了,也不再習慣委屈自己。

蕭煜被她質問得語噎,沉默良久,再開口時,聲音暗啞低沉:“我不是一般的男子,我是皇帝,我有許多無可奈何,你是我的妻,你該理解我。你不是愛我嗎?晚晚,你為我忍耐一下,犧牲一下,不是應當的嗎?古往今來的皇後都是這般過來的,為什麽你不行?”

話音一落,音晚笑出了聲。

像聽了個天大的笑話,荒謬至極,引人不由得想笑。

“蕭煜,我早就說過了,做人不能太貪心。”

音晚止住笑,眼角一點晶瑩,幽幽閃爍,似是嘲弄,似是痛恨,言語中竟多了些咬牙切齒的意味:“你若想拿皇權來壓人,就不要想着要什麽真心;你若想要真心,那便只能用真心來換。你是皇帝又如何?我憑什麽要去理解皇帝?我又憑什麽要去愛一個冷冰冰的皇帝……”

她趔趄後退幾步,唇角淺勾起一抹殘忍的弧度:“你剛才不是一直在問我孩子嗎?我告訴你,孩子我打掉了,不怎麽礙事,一碗堕胎藥而已。”

蕭煜竭力維持面容的平靜,他知道這個時候朝着音晚發脾氣、責難她只會把事情變得更糟,他們已把對方逼到了懸崖峭壁,再進一步,會雙雙萬劫不複。

他壓抑哀恸與憤怒,手卻止不住顫抖,目光冷冷看向音晚,道:“好,打掉就打掉了,你跟我回去,你可以再懷、再生。”

音晚欣賞着他的反應,檀口輕啓:“你做夢。”

幾乎與話音同時落地,陸攸奔了進來,神色慌張沖蕭煜道:“陛下,暗哨探到,有大批突厥鐵騎臨近瑜金城下,就快要進城了。”

蕭煜扼住音晚的手腕:“跟我走。”

他拖着她,剛走到門口,便被一個人攔住了去路。

穆罕爾王擡手揉了揉額角,似是覺得頭疼,在蕭煜冰寒的目光中無奈嘆道:“陛下,強扭的瓜不甜,她不想跟您走。”

音晚正死命要把蕭煜的手掰開,奈何手若鐵水澆築,緊緊锢着她,根本掙脫不開。

蕭煜冷嗤:“她是朕的皇後,瓜早已落地,何來強扭一說?你等着,你的賬以後再算。”

被威脅了的穆罕爾王陡覺脊背一涼,他其實頗有些害怕蕭煜,這人太瘋太狠,不知将來會幹出什麽。

但想起耶勒的囑咐,又不得不硬着頭皮道:“陛下,您剛才也聽到了,正有大批突厥鐵騎湧入瑜金城,他們是沖着您來的,這毋庸置疑。您把音晚留下,外臣就當沒見過您,您尚有時間出城。可若您非要如此——大周皇帝被突厥生擒,這是前所未有的事,足以令朝野大亂,山河動蕩了罷。”

蕭煜絲毫不為所動,只從牙縫裏吐出兩個字:“讓開。”

穆罕爾王道:“聽說您剛剛鏟除了謝氏,乾綱獨斷,匡正社稷,這改元新朝正是一片欣欣向榮之勢,若這個時候沒了皇帝,恐怕這一切都将毀于一旦,諸多辛苦與犧牲也都白費了。當年昭德太子舍命相救,就是為了讓您如此糟蹋自己嗎?”

“你閉嘴!”

他說閉嘴,穆罕爾王就閉嘴了,雙手合疊于衣前,乖乖退到一邊。

蕭煜仍舊執拗地要把音晚拉走。兩人拉扯着出了門走到廊庑,音晚自知再也掙脫不過,擡手撥下發髻間的金釵,抵到了自己的脖頸上。

蕭煜驀地止步,面上難得浮現出脆弱,聲音亦夾雜了哀求:“你先跟我走,有什麽事情我們以後可以慢慢解決,我不信你變心了,我也不信你不再愛我了。”

音晚道:“我愛的是含章哥哥。”

“我就是含章哥哥。”

“你不是。”

音晚舉着金釵,一字一句道:“我的含章哥哥有情有義,溫柔體貼,是世上最善良的人。”

“他值得最好的愛,值得無數回被原諒,但你不是,你不值得。”

蕭煜稍有失神,被音晚掙脫開鉗制,她轉身順着廊庑跑了。

蕭煜想追,被穆罕爾王和陸攸同時攔住。

穆罕爾王苦口婆心:“陛下若再耽擱,突厥鐵騎封城,可就再也走不了了。”

陸攸亦道:“陛下身系社稷蒼生,不能再任性下去了。”

蕭煜凝着月下廊道,音晚轉過拐角,一抹長影拖曳在身後,同她一起消失在庭院深處。

雕欄玉砌,花樹蓊郁,兀自空空蕩蕩,再沒了她的身影。

陸攸又催,蕭煜不得不顧全大局,冷瞥了一眼穆罕爾王:“你等着。”便轉身順着廊庑離去。

禁軍身手矯健,緊随其後,不多時庭院重歸于寂,像從未有人來過那般。

耶勒推門出來。

他就在音晚與蕭煜見面那間房的隔壁,一直都在。

穆罕爾王半是玩笑,半是感慨:“都聽見了吧?”

耶勒眉眼冷冽:“他不配。”

穆罕爾王微微一笑:“他配不配的,該是他的,旁人絕奪不走。”

他撥弄了幾下廊庑垂着的犀角風燈,道:“可汗,這麽久了,音晚視你為至親,信你依賴你,但她可曾在你面前提過蕭煜?沒有吧,連我都以為她可能真的放下他了,可今夜來了這麽一出。”

“那些話我們都聽見了,字字句句泣血含淚,她得多愛這個男人啊,才能說出這樣的話。”

“她在你面前素來乖巧,你可曾見過她這樣的一面?”

耶勒緘默不語,夜風灌入袍袖,獵獵作響,愈發襯得心境凄清。

他想起音晚生産後,他快馬奔回瑜金城的那一日。

他在床邊守着她,看着她額間碎發被汗濡濕,漉漉貼在鬓角,他擰了熱水帕子要給她擦汗,卻被昏睡中的她勾住了手。

她陷于沉魇中,把父親、兄長喚了個遍,耶勒只以為她又把自己當成父親了,剛想把手抽走,忽聽她蠕動嘴唇,糯糯吐出兩個字。

“含章。”

耶勒像是頭部猛遭重擊,竟忘了自己要幹什麽,該幹什麽,只怔怔凝着她。

她額間緊皺,雙眸阖着,喃喃呓語:“孩子生出來了,你愛他嗎?”

一瞬間,耶勒想把她掐死。

甚至粗壯的手指都已經徘徊在了她的脖頸間,玉頸白皙纖細,不堪一折,他有本事讓她死得毫無痛苦。

他猶豫了許久,終究還是舍不得,把手收了回來。

床榻上的音晚好似感受到了危險,直到她蘇醒,都沒有再說過夢話。

那一天一夜對耶勒來說是極難捱的,他被嫉妒和瘋狂的占有欲反複折磨,設想過許多極端的處置手段,他想給音晚灌藥,讓她忘卻往事甚至癡傻一點也無妨,只要在他懷裏乖乖的;他想用鐵鏈把她鎖起來,對她予取予奪,從她的身體到心裏覆蓋掉蕭煜的痕跡;他想……

所有的念頭在她醒來的一刻煙消雲散。

當她睜開眼,孱弱低喃“舅舅,你怎麽來了?王庭有沒有出事?雲圖有沒有為難你?”時,耶勒無比慶幸,他再一次壓抑住了心底的魔鬼,沒有在沖動之下傷害她。

但今夜,他不想再壓抑了。

憑什麽那個一直在傷害她的男人可以得到這麽多,憑什麽他苦心孤詣,機關算盡,到頭來只能讓她喚一聲“舅舅”。

她喜歡蕭煜什麽?喜歡蕭煜強迫她,折磨她?

好,他也可以,他能做得比蕭煜更絕。

耶勒一把推開穆罕爾王,往後院去。

穆罕爾王隐約覓到他眼中閃爍的癫狂,心中不安,忙追上去:“你想幹什麽……”

第 80 章 晚晚,我來了,跟我回家吧

穆罕爾王一掃吊兒郎當之氣, 俊秀面容上浮起同情,嘆道:“耶勒,你不是蕭煜, 不要把自己變成你曾經最厭惡的模樣。”

風中卷入桃花, 鮮妍爛漫, 追逐纏黏着袍袂,被吹得簌簌響。

耶勒站在風中,任沙塵與碎花在他周圍回旋飛舞,神色深晦。

穆罕爾王看着他這副模樣, 一時又有些心疼, 拍了拍他的肩膀, 道:“你只是一時糊塗了,把對晚輩的疼惜當成了情愫。明日我召依依過來,讓她好好伺候你, 只要可汗願意,有的是美人願引君入幕, 音晚同她們不一樣, 不是可亵玩的, 對不對?”

耶勒沒再說話,穆罕爾王就全當他默認了,攬着他體貼道:“你回去睡一覺吧,行軍打仗太累,睡一覺腦子就能清醒了。”

到天明時,風漸漸止了。朝陽從厚重雲層後爬出來, 照散幂幂青煙,湛淨陽光流瀉千裏,是一日清朗好天。

音晚撫着肚子坐在窗前, 含笑看向外面,青狄和花穗站在臨水石矶上,去摘一枝新開的桃花。

正百花競豔的時節,采了些玉蘭、杏花、山茶花、桃花在蒲簍裏,已晾曬做成幹花,準備塞進香囊裏。

蒲簍邊還放着幾件已經快要完工的小孩衣衫,另有綢布小鞋、羅襪、圍嘴……都是音晚自己做的。

衫袖上繡了一朵紫色鳶尾,還差幾針鎖邊,音晚剛穿上線,忽覺窗邊有陰翳落下,擋住融融春陽,她擡頭,怔了怔,艱難地站起來,道:“舅舅。”

耶勒隔窗看向桌上那些小衣小褲,琨邊衲珠,刺繡繁複,精細至極,卻又不知耗費了多少日夜,他不禁嘆道:“孩子長得快,衣裳穿不了幾天就得換,你何苦費這麽些事,別累着自己。”

音晚愛惜地撫過小衣衫的光滑綢面,微微一笑:“反正我也沒有別的事可做,管孩子能穿幾日,只要他穿得舒服漂亮,費多少事都是值得的。”

她放下衣衫,摸了摸肚子,眼中盡是潋潋柔光。

耶勒凝着她,神思不由得飄忽起來,心想,若他和阿姐小時候也能有這樣的母親無微不至地疼愛他們,那該有多好。

世人皆以為他是草原上最桀骜浪蕩的孤鷹,信馬由缰,最受不得拘束,更沒有哪個女人能收服住他。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已漂泊太久,心畔缺失一瓣,渴望溫柔關懷來填補慰藉。

他的目光下移,流連于音晚隆起的腹部,心中有個聲音,她能給蕭煜生孩子,也能給他生。

她這麽柔弱溫馴,若是要她,她也反抗不得。也許會別扭鬧騰幾日,那就多要她幾回,讓她懷上孩子,她一定不舍得打掉。

他又不是蕭煜,狠心到要用孩子為質,只要不觸這個底線,也許她最終會認命跟着他的。

音晚眼見耶勒變得古怪,輪廓緊繃,雙手合拳,好像在發狠想什麽,想得眸色暗沉,眉宇擰結。

她輕喚了聲“舅舅”,面含擔憂地看他:“您要不要喝點水?”

這樣說着,卻不等他答應,便慢慢挪騰腳步,去斟了瓯熱茶端過來,雙手捧着,隔窗遞給他。

茶湯質醇,似珠玑般色澤明淨,氤氲着茉莉花的香氣,岩韻十足,清冽甘甜,浸入喉間,潤澤之餘也讓人逐漸清醒過來。

耶勒一仰而盡,捏着瓷瓯,閉了閉眼,把心中的魔鬼壓下去。

到底都在想些什麽!

他竭力讓自己恢複正常,将要噓寒問暖,穆罕爾王氣喘籲籲地追過來了。

他搗了搗耶勒的胸口,埋怨道:“你怎麽回事?人家依依姑娘抛下熟客過來陪你,你怎得讓人家走了?”

耶勒不想在音晚面前說這些事,想拽着穆罕爾王走,那厮卻好似故意的,緊扒着牆沿,說什麽也不走。

他只得壓低聲音道:“我給她錢了。”

穆罕爾王嚷嚷道:“你這人怎麽這樣?這是錢的事?人家都說一日夫妻百日恩,露水姻緣也是緣,你可真是名副其實的情場浪子,翻臉無情,說吧,又勾搭上哪家姑娘了……”

在一旁聽着的音晚雙頰酡紅,像誤入狼窩的小白兔,悄悄把腦袋縮回窗內,暫時打消了要招呼穆罕爾王喝茶的念頭。

耶勒實在忍無可忍,環胳膊鎖住穆罕爾王的咽喉,捂住他的嘴,低聲問:“你想幹什麽?”

穆罕爾王也是突厥王族,承繼了先祖高大威猛的體格,但在耶勒手下,就跟個小家雀似的,半點反抗不得,只能乖乖就擒。

他被勒着動彈不得,只能斜睨耶勒:“我這是在救你,怕你泥足深陷,別不知好歹啊。”

耶勒冷哼:“管好你自己吧。”

兩人正糾纏撕打着,音晚從軒窗探出頭來,小聲道:“最近風平浪靜,我想問問,青州那邊有消息嗎?我爹和兄長還好嗎?還有常世叔和西舟哥哥,他們都好嗎?”

耶勒沒告訴她謝潤早被蕭煜拘進長安了,倒不是私心,而是想着她如今快生了,告訴她也無濟于事,反倒惹她憂思,對她的身子和孩子都不好。

好在蕭煜還有些人性,只是拘着,沒為難人。

耶勒松開穆罕爾王,道:“一切都好,你就放心吧。”他想了想,經過一番激烈掙紮,還是道:“我聽謝潤說,西舟對你有意,我見過他,是個挺不錯的小郎君。我可以想辦法避開皇帝耳目把西舟接到瑜金城,等将來孩子生下來,他定可以把你和孩子都照顧好的。”

穆罕爾王在一旁頗為贊賞道:“這就對了,做舅舅的,就該替自己外甥女打算。”

被耶勒狠踹了一腳,他“嗷鳴”一聲慘叫躲開。

“不了。”音晚嗓音清淡,平靜地打斷他們。

兩人停止撕扯扭打,齊刷刷看向她。

她眉眼舒展開,勾唇一笑:“若舅舅當真能聯絡到西舟哥哥,那就幫我給他帶句話。”她低下頭,似是仔細斟酌過,而後道:“就說‘音晚将為人母,一切安好,盼望西舟哥哥也能早日成家,餘生琴弦相伴,和睦美滿’。”

耶勒被穆罕爾王拽出了院子,春風迎面撲來,仍舊帶着涼意,他唇角邊漸蕩開一絲漣漪,頗為愉悅的模樣。

穆罕爾王鄙夷地瞥了他一眼,道:“你高興什麽,她現如今也就是不知道你對她的那點心思,若是知道了,對你的态度不會跟西舟有什麽兩樣。”

耶勒不欲理他,兀自負袖腳步輕快地離去。

他先是探望過傷兵,又召郎中到跟前仔細問過,問出來音晚的産期就在這幾日,便想編出個說辭暫且應付一下王庭那邊,繼續留在瑜金城,守着音晚一直到她把孩子生下來。

可惜天不遂人願,耶勒在瑜金城只住了三天,王庭那邊有密信傳來,說雲圖大可汗突然不再露面,王帳外戒備森嚴,各部落首領暗中都有動作,陸續調動兵馬湧向王庭。

耶勒只得匆匆起程趕回草原,臨行前他再三囑咐穆罕爾王,務必保音晚母子平安,若她有個差池,他必回來扭下他的狗頭。

他不說,穆罕爾王也不敢怠慢。穩婆和乳娘早就住進別苑,侍女嬷嬷也寸步不離地看護照料着音晚。

音晚雖然自己很害怕,但見穆罕爾王這般盡心,既感激又過意不去,反過來安慰他,說自己身體一切安好,讓他不要太緊張,更不要總是往草原遞信去擾亂舅舅。

磕磕絆絆進了四月,一個安靜的夜晚,月光似練,音晚正彎身将孩子衣物放進楠木箱中,倏地,肚子抽搐了一下。

她以為只是一般的胎動,捂住肚子,低頭哄勸孩兒不要鬧,卻無濟于事,抽搐越來越厲害,漸演變成一陣陣扭筋般的絞痛。

青狄和花穗兒聽到動靜飛速奔進來,只見音晚歪身倒在卧榻上,額間挂着細密汗珠,孱弱無力地勾住青狄的袖角,輕喃:“叫人,我可能要生了……”

剛過子時,正是深夜沉酽,悄寂無聲的時候,平靜瞬時被打破,五個穩婆慌忙系着衣帶奔過來,穆罕爾王也被從美人榻上生生拖起來,候在産房外來回踱步。

音晚沒有生過孩子,不知道怎麽樣才算順利,怎麽樣又算不順利,只知道她腰背極酸,腹痛如絞,咬牙拼盡全力,孩子還是下不來。

音晚掙紮了許久,力氣像被倒進一篾滿是镂隙的罐子裏,無聲無息地漏了下去,怎麽也積攢不下。

穩婆聚在床尾嘀咕一番,其中一個快步拂帳出去,去向穆汗爾王遞話。

音晚隔着朦胧淚珠全都看在眼裏,問她們:“怎麽了?”

穩婆猶豫少頃,趴在她身前道:“不大好,小姐身子太弱,使不上力氣,孩子頭被卡住,總是出不來,若再耽擱下去,怕是要把孩子憋死了……倒是有不耽擱的法子,就怕小姐受不住……”

音晚臉上都是汗,青狄和花穗兒捏着帕子追着擦都來不及,汗水裹着脂粉渾濁在了一起,黏糊糊的順着下颌淌下來。

她只覺痛到極致,渾身骨架都要被拆散了似的,卻難得神思清明,氣息微弱道:“意思就是只能保一個了?”

穩婆點頭。

音晚遲滞片刻,道:“保孩子。”

“不行,保大人!”穆罕爾王不知何時已站在了帳外,聲音堅定:“我知你為這孩子犧牲良多,你愛他至深,但命只有一條,這個時候你必須顧自己。”

音晚搖頭,倔強道:“我要孩子,你答應我,生下孩子後把他交給我父親。”

“不行!我答應過可汗,一定要保住你的命。”他冷眉朝向穩婆們,吩咐:“保住大人,若她有個閃失,你們也都別活了。”

穩婆們膽顫地低頭,齊齊應下,而後重新圍到床尾。

音晚擡起雙拳虛弱而無助地捶床,泣若游絲:“我要孩子,我要孩子,你們別碰我的孩子……”

她被痛楚折磨得神思漸恍惚,來回只念叨這一句。

穩婆看得不忍,小心翼翼向穆罕爾王提議:“要不給小姐灌點參湯,再試試看能不能生下來?”

穆罕爾王隔着紗幔凝視床上的人,驀得嘆了口氣:“好。”

她強撐住,按照穩婆的指引,憋氣、用力、憋氣……撕裂般的痛始終折磨着她,不知堅持了多久,依稀聽到了嬰兒清脆的哭聲。

意識漸漸渙散,哭聲像在迢迢千裏外,愈來愈模糊。

眼前有白茫茫霧氣散開,光影變得虛幻,喧嚣漸遠,沉入混沌之中。

像是個夢,回到了閨中少女時期,她坐在家中後院的秋千架上,兄長在身後搖她,而父親就坐在一邊的石凳上,斂眉看着手中公文,不時擡頭看他們一眼,溫儒面上滿是寵溺笑意。

突然場景變幻,她置身于人煙如織的繁華街衢,周圍喧鬧鼎盛,熱鬧紛呈,卻盡是陌生面孔,無人搭理她。

她怕極了,自人群中摸索前行,倏然在前方看到了一個熟悉背影。

他一身白色錦衣,銀線暗縷出繁複花紋,光耀閃動,如沐浴着月光。

音晚蒙昧茫然,忘卻前塵恩怨,腦中一片空白,只有一個念頭,想追逐他,她追了一路,終于将要追上了——倒不如說是他停下腳步不再走,想讓音晚追上他。

咫尺之遙,觸手便可抱住他,不知為何,她卻猶豫了,頓住腳步,遲遲不敢上前。

恍惚間,場景再度變化。

珠光影壁的奢華宮殿,他把玉環拎起來,玉石相擊,輕鳴悅耳。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晚晚,我覺得玉環相扣,寓意很好,所以就帶來給你,你喜歡嗎?”

人都說将死時會看到內心最深刻的執念與渴望,不知看到這些,是不是意味着她要死了。

這是音晚沉睡前最後一個念頭,她實在太累太痛,終于連夢魇都無力聚攏,歪過頭沉沉地睡了過去。

**

穆罕爾王猶豫過要不要遞信給耶勒,告訴他音晚生了。

王庭那邊至今都打探不出什麽消息,只知群雄交會,局面一觸即發,頗有山雨欲來的氣勢。他怕耶勒會在關鍵時刻分心。

但郎中道音晚出血太多,又一直昏迷,不敢說能不能活過來,只能盡人事聽天命。

他又怕給耶勒留下畢生遺憾,最終還是決定給他遞一封密信。

何去何從,耶勒自己會有判斷。

音晚整整昏睡了四天,到第四天,有人叩響別苑的門,門房迎送進來,正是一身勁裝滿面風霜的耶勒。

他只帶了葛撒戈,騎快馬而來,顧不得回答穆罕爾王的諸多問題,直奔音晚床前。

耶勒在床前不眠不休守了她一天一夜,給她灌湯藥,掖被角,到窗外晚霞爛漫時,音晚的眼皮微微顫動,終于睜開了眼。

她眼中有酣睡初醒的迷蒙,只見到一個胡子拉碴的壯漢坐在床前,厚實的手掌徘徊在她的手邊,好像特別想拉她的手,但又忍住了。

音晚思緒稍滞,才反應過來,歪頭沖他呢喃:“舅舅,你怎麽來了?王庭有沒有出事?雲圖有沒有為難你?”

耶勒見她醒來,自是長舒了口氣,滿心歡喜的,聽她九死一生之後仍記得關心自己,更是心中溫暖,沖她柔聲道:“我可是耶勒可汗啊,刀劍不入、戰無不勝的草原英雄,你操心這麽多做什麽。”

音晚虛弱地笑:“這世上怎麽會有人真的刀劍不入……親人之間不就是要互相操心嗎?”

耶勒眼神黢黑,情深脈脈地凝睇着她。

她道:“我想看看孩子。”

耶勒忙命人把孩子抱過來。

是個男孩,小小的一團,裹在明黃繡魚戲蓮細綢襁褓裏,已褪去剛出生時皺巴巴的皮,端得白皙嬌嫩,玉雪玲珑。初生的孩子總是嗜睡,乳母喂得抱抱的,正合眼大睡,可見眼線極長,嘴唇纖薄,雖然孩子太小還看不出模樣,但睡顏頗有些蕭煜的神韻。

音晚強撐着坐起來,将他抱進懷裏,輕輕點了下他的鼻尖,只覺內心盈實,無比滿足。

就算她給不了他至尊無上的皇位,可她會傾盡所有去愛他,讓他在安定溫馨的環境裏慢慢長大,遠離爾虞我詐、殘酷厮殺,做這世上最幸福的孩子。

她會在他年幼稚弱時拼盡全力保護他,讓他遠災厄、體安康,給他的不一定是最好的,但一定是她所能拿出來的最好的東西。

音晚将孩子摟進懷裏,輕輕親吻他的額頭。

耶勒笑說:“孩子還沒有取名字,大名自要正式一些,請人合過八字,可先取個乳名。”

音晚歪頭細想。

耶勒道:“我聽穆罕爾王說,這孩子出生時正值深夜,紫微星大熾,不如就叫星星吧。”

音晚微怔,弓起手背輕刮了下他的臉頰,輕喃:“星星,小星星……”

因是早産,孩子也過分虛弱,需得時時叫郎中照看,乳母把孩子抱走後,耶勒便勸着音晚多睡一會兒。

他等音晚睡沉後,拂開紗幔出來,穆罕爾王正徘徊在窗外。

“瑜金城內湧進許多古怪的人,雖喬裝成平民,但各個身懷武藝,訓練有素,且是沖着別苑來的,終日盯着這裏,打探這裏邊住的人。”

耶勒聽完,眸中點光如炬,道:“王庭接到消息,周帝在先皇祭日入清泉寺齋戒祈福,已有半月未露面——算算時間,他也差不多該到了。”

穆罕爾王陡覺脊背森涼,嘴唇打顫:“那……那怎麽辦?”

耶勒瞥了他一眼,沉定如松:“你怕什麽?只有我們知道這瑜金城裏有吸引大周皇帝孤身犯險的女人,王庭那幫老家夥并不知道,他們如何能猜到周帝已經來了。”

穆罕爾王一想覺得有理,一口氣将舒未舒,驀地又緊張起來:“那也不妙啊,皇帝明顯是沖着音晚來的,那……”

耶勒打斷他:“我問你,音晚産子一事你可曾洩露出去?”

穆罕爾王道:“你早有囑托,我怎可能洩露?郎中、穩婆和乳母全都是家奴,早先幾個月就住進別苑裏,不曾與外人接觸。我這別苑外也有防衛,那些打探的人只能遠遠盯着,絕探不清這裏面的具體情形。”

他說完這些,慢慢從惶惑不安中走出來,心中也有了底,道:“瑜金城乃是突厥地界,你我在此經營多年。大周皇帝縱然奇謀睿智,也難免束手束腳,更何況他竟不惜抛下社稷涉險,眼瞧着是痛失摯愛已經方寸大亂了,這應當是他最容易對付的時候。”

耶勒平靜地說:“我現下不想對付他,只想讓他死心。”

“如何死心?”

耶勒默了片刻,唇角噙起一抹冰冷的笑:“我們安排一下,然後把守衛撤下一些,放皇帝進來,讓他們見一面。”

“只有見一面,他才能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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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晚的身體正慢慢恢複,雖還是虛弱,但勉強能下地活動,有孩子相伴,更是心情愉悅,有子萦懷,她心中執念漸淺,許多事也都暫且放下了。

雲圖可汗中了風,雖撿回一條命,但神志不清時常糊塗,王庭那邊正忙着争權奪利重新劃分勢力範圍,耶勒久留不得,挑了個好時機,與音晚說了些話。

“我這幾日在王庭,聽那些大可汗近臣說,他們計算時日,算到大周皇後将要産子,曾遞國書提醒皇帝送質子。”

音晚打絡子的手一滞,擡頭看向他,眼中隐有期冀,藏在烏黑清澈的眼底,藏得很深,興許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

她終究是在心底給他留了寸土,也不知是一直執念難消,還是因這眉眼與他相似的孩子而牽動舊情。

耶勒避開她的目光,狠心道:“按照送回來的國書看,皇帝并未反對。”

音晚眼中光芒飛速寂滅,若星矢沉落夜幕,黑沉沉一片。她冷诮一笑:“這跟我并沒有關系。”

“可是他找來了。”

音晚猛地一震。

耶勒直視她眼底,面色溫和柔潤,緩緩道:“他來了,你可與他見一面。你若想跟他走,舅舅也不強留你,只是孩子無辜,他身上到底也流着阿姐的血,我實在不忍。你若要跟着皇帝回長安,那便把星星留給我吧,我替你照顧一段時間,等他大一些,強壯一些,能經得住雨打風吹時,再讓他以皇子身份入草原為質。”

末了,他顯得寬容又體諒:“他能找來,說明他心裏還是有你的,人無完人,不要太苛刻,世上也不是所有父親都愛孩子的,畢竟他沒有承受過生育之苦,不知孩子是你鬼門關轉了一圈才生下來的。”

音晚一直低着頭,沉默良久,才問:“他知道我生孩子了嗎?”

耶勒微笑:“這一點我倒可以保證,不知道。”

“那我知道該怎麽做了。”音晚長睫輕覆,在眼底投下兩簇厚重陰影,似是有些釋然:“就這樣吧。”

這座別苑環山疊翠,幽靜雅致,若身在廂房,便如與世隔絕,根本難聽到外面動靜。

但音晚知道護衛正不着痕跡、十分自然地被調走了一點點,使防線出現了一點點疏漏,足以令聰明人趁機闖入。

月貫中天,深潭般幽靜死寂,沒有孩子的啼哭,今夜絕聽不見孩子的啼哭。

音晚把青狄和花穗兒都支走了,獨自背靠穹柱而立,低眸等候許久,門外終于傳入人倒下的聲音。

夜風湧入,裹挾着清馥花香和一絲絲獨特的冷香,他一襲黑衣,踏月披霜而來,鳳眸中倒映着粼粼燭光,凝睇着她,嗓音溫柔如水。

“晚晚,我來了,跟我回家吧。”

第 79 章 你要關她一輩子嗎?

音晚在已經在瑜金城住了三個月。

晨起梳妝, 黛染油檀,澤浸香蘭。

妝臺側面軒窗半開,窗外有樹藤攀爬, 修竹林立, 花木掩映着亭檻臺榭。

沿南牆砌築花臺, 勾連着太湖假山,縱橫溝壑間有溪水潺湲淌過,吹進來的風都帶着細微濕意,頗有水鄉彌漫的意境。

妝臺外置一架黃揭木薄絹屏風, 雕琢着雀梅、喜桃紋絡, 纖薄透雕, 甚是雅致。

音晚梳妝妥當,拂帳而出,想去給蘇夫人請安。

夜襲營帳之後, 耶勒把蘇夫人也接到瑜金城中與音晚同住,原本蘇夫人不耐煩待在這靡靡庭院裏消耗寸光, 她一門心思回草原繼續吃齋念佛。

穆罕爾王卻是個妙人, 早就在別苑裏準備了佛堂禪室, 供奉鎏金彌勒佛,香案木魚鼎爐一應俱全,甚至還有從長安清泉寺請來的佛經二十卷,據說是鎮寺之寶。

是不是鎮寺之寶很值得懷疑,但這一套功夫下來,确實将蘇夫人穩住了。耶勒答應她會重建兀哈良部, 待帳篷搭好,迎回佛像就來接她,在此之前, 央求她先安頓于這裏,同音晚作伴。

做完這一切,耶勒就率領殘部往王庭投靠雲圖大可汗去了。

音晚原本以為庭院深深的日子會很無聊難捱,但三月下來,晨起梳妝,一日三膳,向外祖母請安之後坐在窗下看點書,香幾上永遠有滴着朝露鮮妍綻放的紅梅,日子安穩舒适,她再也沒有做過噩夢,心前所未有的平靜。

她不用擔心一覺醒來有什麽陰謀詭計在等着她,不用擔心什麽突變降臨又會掀起血雨腥風。

只需安寧度日,等着肚子裏的小家夥慢慢長大。

孩子已經七個月了,音晚撫着肚子,艱難地穿過游廊去往蘇夫人所住的齋堂,還未進門,便有侍女迎出來,說夫人要閉關一月誦經超度亡魂,這一個月小姐可以不用來了。

音晚應下,原路返回,廊上有紫藤垂曳,淡薄天光自藤蔓間隙滲下,廊外有風,呼嘯狂做,被垂下的竹篾簾子擋去大半,仍能吹起裙袂飛揚。

音晚一時有些恍惚低迷,回到院中吩咐青狄,說這一個月她也吃素。

午時将過,穆罕爾王就來了。

一襲綠綢春衫,頭绾金冠,打扮得甚是騷氣,身上還沾了點脂粉香,滿面春風,一看便是溫柔鄉裏浸泡過。

他帶着郎中來給音晚把過脈,郎中道産期就在這幾日,囑咐千萬要小心将養,不可過分辛勞後,就下去煎藥了。

穆罕爾王今晨聽了些從長安傳過來的消息,大周皇帝有些新動作,他本想告訴音晚,但想起郎中的話,又看看她鼓起的肚子,咽了回去,只說關于耶勒的事。

“一月前,耶勒可汗奉雲圖大可汗之命去連庸平叛,叛變的連庸部落素來骁勇難對付,雲圖使壞,只準耶勒可汗帶三千人去,甚至連糧草都克扣了大半,明眼人都看出來這是想要借刀殺人。”

音晚倏然心驚,一個月前——難怪舅舅已足足一個月沒有來看過她,只有書信和禮物送來,卻不見人,她只以為軍中俗務繁忙,萬沒想到他又入險灘。

但驚訝擔憂只持續了須臾,因為她想到,穆罕爾王和舅舅聯合起來瞞着她,無非是怕她擔心,而如今告訴她,想來這一關是又闖過去了。

果然,穆罕爾王接着道:“若換做旁人,定然是要損兵折将,大敗而歸的,耶勒可汗乃領兵奇才,不出一月,便大敗連庸,取敵方首領人頭班師,今夜,可汗會率兵到瑜金城歇息。”

音晚聽得甚是奇怪,問:“為何夜間歸來?”這幾日瑜金城夜風狂作,黃沙漫天,道路漫漶不清,是最不适宜行軍的天氣。

穆罕爾王吱唔了幾句,在音晚灼灼目光逼視下,嘆道:“雖說取勝,但傷亡慘重,可汗信不過雲圖,想率傷兵在瑜金城休養幾日,待傷好些再回王庭複命。之所以夜間前來,是想避人耳目,免去許多麻煩。”

穆罕爾王暗中與耶勒相交已久,早就習慣了,跟守城兵打過招呼,在別苑留個門房候着,給他們留些藥和食物,再安排個郎中,自己只管回府邸睡大覺。

耶勒那些人跟鐵打的似的,哪怕拆零散了重新拼在一起也能活,無需太講究。

一直到亥時,音晚都沒有等到耶勒,窗外狂風大作,似幽獸尖銳呼嘯,刮倒了一棵新栽種的梨花樹。

她心中惴惴不安,遣人去把穆罕爾王叫來問。

穆罕爾王是被從榻上生生拖起來的,打着瞌睡,沒個好臉色:“信上是說今夜到,興許是風沙太大,耽擱了也未可知。耶勒久經沙場,什麽陣仗沒見過,你就別瞎操心了。”

音晚低頭琢磨了一會兒,道:“我想出去迎迎他們。”

穆罕爾王覺得沒有這個必要,勸了她許久,最後實在拗不過她,只有叫來車輿,直奔城門。

夜深風大,吹動輿下鈴铛叮當亂響,穗子絞纏在一起,在風中狂舞。

耶勒率傷兵行至瑜金城外五裏時,只隐約見一座青磚石壘砌的城臺,堅壁高聳,石燈幢在風沙中閃爍,昏黃的光暈如煙霭般飄搖,微弱而固執的亮着。

他直覺燈燭比平日裏更亮一些,剛才黃沙遮天蔽目,多虧了有這麽點光亮指引,才能安然到達。

葛撒戈騎快馬追上他,道:“可汗,有幾個傷兵挺不住了,咱們的藥都用完了,糧食也早就吃完了。”

耶勒道:“我們馬上進城,城裏有藥也有糧食。”

風勢愈加凜冽,吹滅城臺上幾盞燈燭,前方陡然變得黑壓壓的。

身後又有傷兵痛苦哀嚎,葛撒戈想去看,耶勒橫鞭攔住他,道:“別耽誤時間了,快些進城還能快些給他們醫治。”

前方城門緊閉,耶勒早就給穆罕爾王傳過信,按照慣例,他應當都已經安排好了,只要亮出符令,守城兵就會給開城門。

葛撒戈策馬緊随耶勒,苦澀道:“不知為什麽,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想我娘,從前她還活着的時候,每回我同可汗行軍歸來,她都會提燈在家門口等我的。”

血海裏趟過,停泊在即,分外脆弱。

耶勒想起這一場血戰,縱然心上布滿厚繭刀劍不入,還是難得體貼地沒有嘲笑葛撒戈,只安慰道:“那你娶個媳婦,以後讓你媳婦提燈在家門口等你。”

葛撒戈雖然外表粗糙,卻是個臉皮薄的小郎君,轉瞬紅了臉,低聲道:“還是可汗娶吧,您娶個溫柔細心的可敦,行軍歸來時,就有人接我們了。”

他聲若蚊吶,裹挾在狂風中,也不知耶勒聽到沒有,倒是沉默着沒有回應。

說話間抵到城門下了。

葛撒戈從耶勒手中接過符令,正欲上前喝開城門,那兩扇厚重漆門卻自己開了,轟隆隆大敞,門後燭光零散如星芒,夜風中寒冷砭骨,這點光卻讓人心裏一暖。

葛撒戈高興道:“肯定是穆罕爾王來迎我們了。”

耶勒嘴上嗤笑:“他可算長點心了。”心中卻感念頗深,率領殘部進城,眼見穆罕爾王牽着高頭駿馬候在街道中央,一邊掀起鶴氅擋風,一邊朝他迎過來,嘴裏念叨:“我就說嘛,這人皮糙肉厚慣了,走丢了也沒人稀罕,大晚上的,好好在家睡覺不行,非得出來挨一頓凍。”

耶勒方才注意到,穆罕爾王身邊還站了一個人,嬌小身軀裹在黑狐裘裏,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

音晚不理他,在青狄攙扶下艱難地走到耶勒跟前,道:“舅舅。”又朝向他身旁微笑:“葛撒戈。”

葛撒戈呲出兩排白牙:“小姐安好。”

音晚想起穆罕爾王說的話,料想傷兵跟在隊伍後面,忙側身道:“我們快回家吧。”

耶勒一直默默凝睇着她,倏爾溫柔一笑:“好。”

回到別苑時,蘇夫人已經睡下了,齋堂裏黑漆漆的,值夜侍女正在檐下打盹。

耶勒怕驚擾到蘇夫人,命人把傷兵送去偏院由郎中醫治。

穆罕爾王瞧着人家軟枕高席睡得踏實,自己卻吹了半宿涼風,愈加不忿,揪着音晚念叨:“你們女人家一天到晚就愛小題大做,可汗是什麽人啊,草原大英雄,不敗戰神,他會迷路找不着家嗎?簡直笑話。”

把音晚煩得不行:“我說自己去,沒讓你去,是你非要跟着。”

穆罕爾王當即跳腳:“你都懷孕七個月了,我敢讓你自己出門嗎?萬一有個好歹,可汗不得把我大卸八塊了。”

耶勒沐浴後換過新衣,坐在榻邊捧着碗喝粥,不時擡頭看他們一眼,眼中閃動笑意。

音晚正領着青狄和花穗按照郎中要求剪紗布,搓布繩,分神擡頭沖穆罕爾王道:“你說你明明挺好的一個人,非要在嘴上啰嗦,生怕別人念你好似的。”

穆罕爾王捧起熱茶灌了半壺,潤過嗓子,說:“我就是跟你講講道理,可汗常年征戰在外,刀山火海裏熬過來的,跟你們長安那些嬌滴滴的小男人不一樣……”

檐下風鈴脆響,耶勒端着碗出來,唇邊噙柔暖笑意:“粥很好喝,我還想再來一碗。”

花穗接過碗去廚房盛粥,穆罕爾王卻像活見了鬼似的瞪圓眼睛看耶勒,耶勒恍若未覺,擡手拍了拍他的胸口,笑道:“我聽說你吩咐人往城臺石燈裏添了燭油,多謝啊。”

穆罕爾王呆愣愣看他,好半天才嫌棄地撣撣衣領,連珠炮似的道:“別謝我,是你那小外甥女的主意,說風沙太大,怕你們夜間行軍找不着回家的路,真是有趣,你又不是大周那些頹靡軟弱的世家公子哥,會找不着路?侮辱誰呢。”

耶勒微怔,朝他張了張口,感覺難以啓齒,又悄默聲地閉上。

音晚數月來旁觀,覺得舅舅跟身邊人的相處甚是奇怪,好像大家都把他當成了鐵人,刀劍不入,百毒不侵。

可這世上哪有人真的能刀劍不入啊。

從前兄長在武衛營當差時,只要外出執行任務,不管回來得多晚,外面多冷,音晚和父親都會在門口等他的。

音晚隔窗看向齋堂方向,花木扶疏,一片冷寂。平心而論,外祖母雖然和舅舅不是親生母子,但舅舅對外祖母一直恭敬孝順,這放在崇仰仁孝的大周都堪稱孝子典範,可外祖母對舅舅卻不夠關心。

不單單是不關心,甚至到了冷清冷心的地步。

她輕搖了搖頭,也許這就是他們母子兩的相處方式,她不能随意褒貶長輩的。

思慮間,花穗哆嗦着回來了,端着一碗熱粥。

耶勒接過一口氣仰頭喝了小半碗,把穆罕爾王看得納罕,調笑道:“什麽粥啊,這麽好喝?”

青狄笑說:“這是姑娘親手煮的蓮子粥,用荷葉雞湯為底,加蓮子、碎棗片、枸杞、白術、蜜炙麸皮文火慢煮,煮得糯糯的,再放在火上煨着,等可汗回來喝。”

音晚自幼沒了母親,父親又沒再續弦,從很小時就學着料理家事,兄長或父親外出公務跋涉歸來時,必會給他煮一碗熱氣騰騰的粥,因為征戰在外飲食定然不規律,喝粥既能養胃又能暖身。

耶勒只覺得今晚的粥比那時在草原喝的更美味,卻未想如此繁瑣,不禁皺眉:“你懷着孕呢,幹什麽做這麽麻煩的東西,我吃什麽不是吃。”

音晚把紗布捋好,讓青狄送去偏院,擡頭道:“不麻煩,我整日裏不是吃就是睡,我都覺得自己沒用極了,能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情是極好的。”

她坐在窗前,邊說話邊絞紗布,因為肚子太大,動作看上去有些笨拙,顯得格外嬌憨惹人憐惜。

許是懷孕的緣故,從前的美豔容顏出落愈發得溫婉動人,蛾眉彎彎,膚色柔膩瑩潤,唇若桃澤嬌嫩,好像一塊精心雕琢的美玉,斂去驚攝人心的光華,打磨得愈加熨帖柔和。

耶勒的心砰的跳了一下,脫口而出:“晚晚,你怎麽對我這麽好?”

這話問出來,穆罕爾王不禁斂去笑意看他。

音晚卻毫無察覺,随口道:“因為你是舅舅啊。”她一頓,凝着耶勒手中的碗,生出悵惘:“我爹也愛喝我煮的粥,不知他現在怎麽樣了。”

耶勒提唇微笑,眸中卻是黯淡的,有些失落。

穆罕爾王全看在眼裏,神情驀地嚴肅起來,默了默,饒有深意道:“音晚的父親是周人,所以喜歡喝粥。可汗是突厥人,吃慣了炙肉,飲慣了酒,這東西就是貪個新鮮罷了。”

青狄回來了,道偏院傷患太多,郎中說紗布不夠用,還得再備些。

音晚便顧不得與他們說話,繼續低頭忙碌。

穆罕爾王走到耶勒跟前,低聲道:“有些新鮮能貪,有些新鮮不能貪,小心別把自己推到懸崖峭壁。”

耶勒掠了他一眼,神色幽邃,不置一言,只擱下瓷碗,默默往外走。

穆罕爾王緊跟上他,一直走到音晚再也聽不見他們說話,才道:“長安傳來消息,皇帝借口謝氏謀反,其罪當誅,念結發之情暫不處置皇後,只是下令封禁昭陽殿,任何人不得出入,任何消息不得傳出。”

耶勒冷笑:“自古帝王皆無情,這一位尤其無情。”

穆罕爾王拂去垂葉,道:“你不會看不出來吧,這不是無情,恰恰是有情。”

“當初中宮有孕曾大赦天下,人盡皆知,若到臨産月份還尋不回音晚,如何就孩子的事與朝臣交代?倒是可以對外宣稱孩子流産,但萬一尋回音晚,那生出來的孩子名分就別扭了。他不說廢後,更不說孩子流産,偏偏是封殿,還不準裏面消息外傳,就是為他和音晚之間留有餘地。”

耶勒默然許久,轉身看向穆罕爾王:“我希望你不要多嘴,不要告訴音晚這些。”

穆罕爾王道:“她遲早會知道。”

“她不會知道。”耶勒面上溫柔浮動,溫柔到極致便有些冷酷:“她住在你的別苑,她能見到什麽人,見的人會說什麽話,都是你可以控制的。她懷有身孕,你有正當理由阻止她出門。”

穆罕爾王悶了許久,才問:“你要關她一輩子嗎?”

耶勒道:“我有辦法讓她對蕭煜徹底死心。”

穆罕爾王凝着他的側面,道:“我覺得,這個事到現在已經變味了。”

平地驟起一陣狂風,漫卷塵礫吹來,耶勒靜立在風中,如山巒強壯矗立,巋然不動。

“當初,是皇帝太無情,你心疼外甥女,應謝潤之請才去把晚晚從未央宮裏偷出來,此事雖不切理,但是合情。你現在又是在幹什麽?”

他頓了頓,又道:“你可別忘了,我們有一件事已經騙過音晚了,甚至連謝潤也騙了。皇帝現在根本不想送質子,你一清二楚,卻一直在蒙蔽誤導音晚,這個世上沒有永遠的秘密,至少皇帝在發現音晚不見後,會告訴謝潤真相。”

耶勒垂在兩側的手緊攥成拳,習慣性伸出舌頭舔舐下唇,粥的味道還殘留在唇舌之間,有着誘人沉淪的綿綿香氣。

他眸中幽光爍爍,看向虛空,似虛空中有他垂涎已久的獵物,癡迷且堅冷:“那就連謝潤也別讓她見。”

第 78 章 蕭煜要親自去找晚晚

濃煙連卷, 大雪漫天。打鬥的人影在雪中交疊撕扯,伴着凄厲慘叫,甲兵閃動, 刀鋒過處鮮血飛濺, 須臾之間, 便将蔓蔓草地染成斑駁血紅。

馬蹄疾馳踏雪,重重包圍過來,馬上的人搭弓引弦,箭尖一簇火苗, 沖破沉酽夜空朝帳篷這邊射過來。

密匝匝的, 如星雨降落, 帳篷上火舌燎起,飛快被烈焰吞沒納入熊熊火海。

這一片草原紅光貫亘天地,馬聲嘶叫人聲哀鳴, 恍若人間煉獄。

耶勒左手捏着音晚的手,右手拿刀, 腋下還夾着一只方盒, 領着鐵騎揮刀殺出一條血路, 他在馬前招呼:“不要戀戰,撤。”

聲音沉定,半分慌亂都沒有。

這支曾随耶勒四處征讨的戰隊有素地朝他聚攏,如一群擅長出沒于黑夜的猛獸,眸似鷹鹫般銳利,于細密織就的進攻網中找出薄弱疏漏, 破開一道血淋淋的生路,翻身上馬,随耶勒離去。

耶勒與音晚同騎一匹馬, 将她護在懷中,把那只方盒塞給她,讓她抱緊了,揚起蟒鞭狠抽馬背,馬聲尖嘯,甩開蹄子揚塵而去。

音晚在颠簸中回頭看去,見大片帳篷正在火光中化作灰燼,雪如鵝毛,紛揚落入其中,似撲火的飛蛾,瞬間被光焰吞噬。

她猛地想起什麽:“外祖母!”

耶勒将她圈在懷中,溫聲道:“沒事,有人保護她。”

音晚長舒一口氣,不再說什麽,想起自己的生辰禮物,金絲葫蘆耳墜還沒來得及帶出來,心底略微遺憾,又想起今夜死傷那麽多人,更加傷慨。

他們逃了一整夜,直到天将明時才在一座山谷間停靠。

重巒綿延,黛山頂部是皚皚雪峰,一股細泉自亂石岩間淌下來,流入蜿蜒溝壑之中。

耶勒讓人生火起竈,自己拿着水囊去接了點泉水,倒進竈中燒熱,從随身行裝中摸出一只粗瓷碗,把熱水倒進去。

音晚正靠樹抱膝坐着,觀察随舅舅逃出來的部下。

他們各個神色如常,有在外圍望風放哨的,有聚在岩間捧泉水喝的,還有分食幹糧的,好像昨夜那場大火和厮殺對他們來說根本不算什麽,是司空見慣的。

反倒是青狄和花穗兩個小丫頭,瑟瑟縮縮靠在一起,好像被吓掉了魂。

她正想起身去安慰安慰,耶勒端着熱水過來了。

他衣袍上淋漓沾着血漬,手卻洗得幹幹淨淨,端着同樣幹淨的粗瓷碗送到音晚嘴邊,輕聲道:“喝一口,然後吃點東西。”

音晚乖乖地把碗接過來,喝了小半碗,然後轉動碗沿,遞給耶勒,示意他也喝。

耶勒擡手去接,動作一滞,眉頭緊緊皺起。

音晚突然注意到,他的左肩正有血漬不斷滲出來,浸透了緞袍。

“傷口裂開了。”音晚的聲音發顫。

葛撒戈聞聲過來,從腰間摸出一個小瓷瓶,正要揭開封塞,音晚見他手上髒兮兮的,立即道:“我來吧。”

她雖然話不多,可心思細膩清透,明顯能感覺出,雖然身陷險境命懸一線,可舅舅還是一路都在遷就照顧她。若這個時候還死守着那一套“兩人沒有血緣,男女授受不親”的禮法教條而袖手旁觀,不光自私,而且冷血。

只要心底坦蕩,非常之境無不可為。

音晚想通這一點,卸下心間負擔,擡手去解耶勒的腰帶,他的數層衣衫都被血浸透,黏糊糊粘在一起,音晚小心翼翼地一層層揭下,才露出那被紗布重重包裹的肩膀。

白色紗布已徹底染成血色,音晚從發髻間撥下玉釵,把與血肉纏黏的紗布挑開,終于見到他的傷口。

極深的一道口子,自左肩胛一直蜿蜒到肩頂,像是刀傷,血肉都向外翻開,血珠不斷順着口子往外冒,瞧上去甚是驚心。

音晚低頭咕哝了一句什麽,把藥膏倒在掌心,用指尖蘸着一點點給他往傷處塗抹。

耶勒不怕疼,但被那麽只綿軟小手一下下撓着,撓得他癢癢的,反倒覺得難受。他輕咳一聲,沒事找話:“你剛才說什麽?我沒聽清。”

音晚氣鼓鼓道:“你都傷成這樣了還想着喝酒,是嫌命太長了嗎?”

耶勒的嘴半張了一會兒,讪讪合上,決定先不說話了。

不說話,眼睛就想四處亂瞟。

音晚大約是怕袖緣蹭到他的傷口,将袖子挽起,露出一截白皙玉腕,纖細雪膩,光滑瑩潔,在他頰邊上下挪動,帶起陣陣香風拂面。

好像是脂粉香——耶勒聞慣了脂粉香,又覺得這個香味跟從前聞過的不太一樣,沒有那麽濃郁,是清冽香甜的,如蘭似麝,輕縷縷的往人鼻子裏鑽。

他一時有些發愣,仰頭看去。

音晚正低頭檢查他肩頂的傷口,蛾眉深蹙,眸含憂慮,秀唇微微癟着,像是極不滿意,下颌随着這細小動作而上挑,勾出一截優美流暢的頸線。

再往下便是綢衣封襟和鼓鼓的胸脯。

耶勒不禁心猿意馬,拿出了慣常欣賞挑選女人的标準來品咂:小丫頭長了一張清純無辜的臉,身上還挺有料啊。

他猛地一顫,當即揚手甩了自己一耳光。

這一下打得特別狠,響亮清脆,把他自己打蒙了,把音晚也震懵了。

四目相接,音晚怔怔看他,見那半邊臉上浮現着通紅的巴掌印,一時有些害怕:“舅……舅舅,你怎麽了?你還記得我是誰嗎?你還記得自己是誰嗎?”

耶勒:……

沒錯,他就是腦子有病,不光腦子有病,心還髒,下流!龌龊!

他自我唾棄了一番,強迫自己靜心,蘊出一個慈和端莊的笑,鎮定地看向音晚。

“傷口太疼了,我分散下注意力。”

“啊。”音晚頓時惶愧:“我輕一點,舅舅你別打自己了,你臉都被打紅了。”

她果真将動作放得更輕,耶勒只覺如羽毛撫肩,柔柔蹭着,愈加心癢難耐。

他幹脆閉上眼,默念了一段自蘇夫人那裏學來的《清心咒》。雖是臨時抱佛腳,但想來佛祖慈悲寬懷,不會舍棄他這紅塵浪蕩子的。

他邊念邊想,等脫了險之後定要把瑜金城裏的依依姑娘召來玩樂一番,依依體态婀娜,花樣又多,正合他的心意。雖然長得不如雪姬漂亮,但雪姬這些日子好像生出別的心思了,非要在他面前扮賢良淑德,說話間還總往他的子嗣上拐,說他都三十歲了,卻只有一個兒子,實在太少,那一日甚至直接問他以後她不喝避子湯好不好。

把耶勒吓得就差捏着她的下巴給她灌下去。

他是出了名的浪子,眠花宿柳,荒唐薄情,壞的明明白白,誰都知道他不會被一個女人綁住,他喜歡的是風情萬種,是妩媚妖嬈,是無窮無盡的新鮮感,是永遠不必入心的露水姻緣。

纏綿與血戰一般,都是愉悅身體,振奮精神的。

想通這一點,他的心就漸漸平靜了。

他雖是個浪蕩子,但他是有底線的,他從不招惹良家女子,不去禍害守規矩的小姑娘。

所以,他得好好保護音晚,她是他的晚輩,他得替她防着這世上人面獸心的壞男人。

耶勒把思路捋清,再看向音晚便坦蕩輕松起來。

他甚至眯起眼睛感受了一下,女人療傷就是跟毛糙的男人不一樣,很輕柔,不怎麽疼,過後音晚用幹淨簇新的紗布給他重新包紮,包得整整齊齊,末了,打上一個漂亮繩結。

音晚給他把衣裳合上,再度眉目嚴凜地警告:“不能喝酒,不能吃肉。”

耶勒忙點頭。

兀哈良部這些年在耶勒手底下日益壯大,迅速誇張,本就樹敵良多,像今日這種規模的夜襲已見怪不怪,而且對方雖氣勢洶洶而來,占據天時地利,但布陣武力皆遜于兀哈良,不然也不會讓他們跑了。

雪已停了,天色放晴,陽光落在山巅積雪上,折射出湛淨的光芒。

音晚坐在山腰上,托腮看向山底。

各路兵馬從四面八方集合于此,似涓涓細流奔騰交彙,融成浩瀚江河,跪伏在耶勒面前。

兀哈良部穿的是赤紅铠甲,血一般鮮豔熾濃,宛如開在山野間紅彤彤的花,爛漫耀目,透出蓬勃旺盛的生命力。

青狄和花穗互相攙扶着來找她,不禁抱怨:“姑娘,你還懷着孕呢,怎得爬這麽高?”

音晚摸了摸臉上的面紗,沖她們微微一笑。

是舅舅把她送上來的,他說他要點将布陣,商讨前往王庭的路線,她最好坐得高一點,遠一點,不要在人前露面。

音晚握住兩個小丫頭的手,問:“你們怕不怕?”

青狄搖頭,花穗點頭。

花穗可憐巴巴地道:“昨天晚上我都快吓死了,有支箭就擦着我的身子射過去,要是再偏半寸那我可就沒命了。從前在淮王府的時候,陛下再可惡,他也不會讓人如此放肆驚吓姑娘啊……”

她讷讷噤聲,因為她看見音晚的眸子轉瞬冰涼。

音晚撫着肚子,幽幽心想,從前蕭煜是不會讓旁人驚吓她,因為她生命中最兇險最令人絕望的境遇全是他給的。

音晚不想想他,一想他心就梗得慌,替自己委屈,更替肚子裏的孩子委屈。

她站起身,見舅舅從山側爬上來,朝她伸出手,道:“晚晚,我帶你下去,我們該走了。”

“去哪兒?舅舅要送我去瑜金城嗎?”她一邊提起緞裙躲開亂石尖棱,一邊問。

耶勒面有不舍,還是點頭:“我要去投靠雲圖大可汗,他麾下許多将領都去過長安,保不齊其中就有見過你的,不能冒這個險。”

音晚從前雖對政務不感興趣,但架不住在蕭煜身邊久了,總能聽來只言片語,她不禁為耶勒擔心:“那雲圖不是一直都很忌憚舅舅嗎?您這樣去投靠,他會接納您嗎?”

耶勒拍了拍馬背上的木盒,笑道:“我有見面禮。”

音晚低頭瞧了瞧這個自己抱了一路的盒子,奇道:“什麽啊?”

她雖然好奇,卻知道不能随便亂翻別人東西,只将手背到身後,眸中星光點點,等着耶勒解惑。

耶勒頭回覺得她那一身自大周世家裏教養出來的規矩禮儀很好,至少不會因為魯莽而把自己吓到。

他道:“王庭叛将哲先的首級。”

音晚登時臉色煞白。

她竟抱着個人頭跑了一路!

耶勒瞧着她的模樣,暗咂自己是不是玩過火,把晚晚吓着了。忐忑之餘,卻又有種惡劣竊喜,就像年少時戲弄心儀的姑娘,眼見對方花容失色而忍不住哈哈大笑。

但耶勒沒笑,因為他立即清醒了,嫌棄地暗罵自己,都一把年紀了,怎得還跟個毛頭小子似的。

他清了清喉嚨,一本正經地安慰音晚:“別怕啊,人頭我都處理幹淨了,一點都不髒,也不吓人。”

音晚:……

她繞到駿馬另一側,盡量離人頭遠一點,手撫胸前,平複着惴惴心跳,走着走着,腦中閃過一道激靈,問:“那昨夜攻擊營帳的人是……?”

耶勒一派風輕雲淡:“哲先的弟弟扈特。”

音晚的心情一時變得很複雜。

耶勒凝着她的臉,看着她的表情變化,面色漸漸沉下來,隐有不悅。

他安靜了片刻,嚴肅道:“晚晚,你知道這草原真正的樣子是什麽嗎?”

音晚歪頭看他,冬風擦過她的頰邊,撩起一绺發絲迎風簌簌飛揚。

“真正的草原就和長安一樣,群魔亂舞,弱肉強食。甚至于它比長安更可怕,因為大周是禮儀之邦,哪怕厮殺奪權都要往上鍍一層聖人教化來粉飾,令師出有名。可這裏不需要,一切都是赤|裸裸的。兀哈良部從前弱小,所面臨的便是牧民辛苦養的牛羊被随意掠奪,帳中漂亮的姑娘被随意奸|淫,歹徒逍遙法外,奈何他不得。我父汗活着的時候總往王庭去,求雲圖可汗主持公道。後來我繼任汗位,也去過一回,只去了一回,我就發誓再也不去了。兀哈良的公道只能靠自己手中的刀劍來主持,絕不能跪在地上去乞求別人的施舍。”

他敲了敲盛人頭的木盒,道:“這個人,從前仗着雲圖可汗撐腰,狐假虎威,縱容手下在兀哈良随意欺侮婦女。有一個曾是母親的侍女,當年還是我親自做主,把她風風光光嫁出去的。她不堪受辱,拿着刀去與那幫畜生拼命,後來……”

耶勒戛然而止,苦澀地搖搖頭:“算了,會吓到你。”

音晚聽完他的話,默然良久,小碎步繞回來,拍了一下盛放首級的木盒,道:“他該死,該殺,舅舅,殺得好。”

耶勒看向她,深邃眉眼緩緩彎起,露出罕有的清澈笑容。

他許久沒有這般暢快淋漓地吐露心事了,也許久沒有這麽發自內心的快活了。像是暫且卸下心間重擔,任性逍遙了片刻。

他只能享受短暫的輕松,便立即強迫自己收回心思,琢磨如今的局面。

他正踐行對大周皇帝的承諾,投靠雲圖可汗。而雲圖那邊必已收到消息,他被扈特燒了營帳,無處可去,又有強敵環伺,只能投入王庭。

一切都是這麽自然,憑雲圖那老邁昏聩的腦子,絕想不到這是他和周帝的約定。

好似一副凄慘末路的模樣,但其實是耶勒精心設計,既應付了雲圖,也讓千裏之外的周帝放心。

只要他們都放心了,耶勒就能在夾縫裏覓到三五年喘息時間,蟄伏于此,慢慢積蓄力量,三五年足夠他改換天地,讓草原易主。

然後,便是劍指中原,鯨吞大周。

蕭煜,你且等着本汗吧。

他勾畫出一副浩瀚山河圖卷,不由得心情愉快,一路盡說笑逗音晚開心,不多時便到了瑜金城下。

城門巍峨矗立,四角旌旗飄展,往來人煙如織,與蒼茫清冷的草原相比,是個喧嚣濃豔的花花世界。

耶勒收起說笑,正經沖音晚道:“這裏魚龍混雜,有突厥人,也有周人,不乏高官顯貴,就怕這裏頭有人見過你,你盡量不要出門。”

一說這個,音晚的心情又變得低悵,沉眉不說話了。

耶勒見她這模樣,想哄哄她,跟她說瑜金城是南來北往商隊的中轉,十分熱鬧富庶,雖比不得長安,但也是步步錦繡,歌舞升平的。

穆罕爾王在城中有幾座奢華別苑,他為音晚挑選了一座最清幽雅致的,裏面軒臺瑤閣,山水纏綿,跟大周的宅邸沒什麽兩樣,她可以住在那裏安心待産。

音晚聽得很是向往,暫且将煩惱抛諸腦後,心境亦豁達開闊,甚至反過來安慰耶勒:“舅舅也不要擔心了,我都離京這麽久了,就算真有人見過我,遠遠一面,到如今也肯定不記得了。”

耶勒含笑答應着,心裏卻想:不,你這麽美,凡是男人見一面就不會那麽容易忘掉的。

音晚不知他心底言語,想着即将告別戰火紛飛的游離生活,愈加歡快,事情也都願意往好處想:“等過些日子,蕭煜徹底把我忘了,我就不用再躲躲藏藏了,我可以帶着孩子到處游山玩水,逍遙自在地活着。”

耶勒不想掃她的興,依舊笑眯眯應着,心裏想:一旦得到過你,就不會輕易放手的。

他的手顫了顫,又想扇自己。

**

暗衛奉命連夜捉拿禁軍統領沈興,到他府邸,卻撲了空。

蕭煜立即下令全城搜捕,同時調閱音晚失蹤前後各宮門出入記錄。

沒抓到沈興固然不是件好事,但從側面印證他做賊心虛了,他确實跟音晚的失蹤有關。

信息繁雜,蕭煜卻極有耐心,比對着宮門記錄挨個官員翻查三代。他白天料理政事,晚上比對記錄,固執地親歷親為,似是誰也信不過。大量精力耗下去,終于有了些眉目。

順貞門有一條記錄,是耶勒和穆罕爾王出未央宮,自然記錄上沒有耶勒的大名,他是喬裝秘密面聖,對外都是假稱穆罕爾王親随。

但古怪就在,值守禁軍中沒有一人承認當日曾搜查過穆罕爾王的車駕,他們左右推搡,吞吞吐吐,終于招認當日禁軍統領沈興恰好路過,親自查的。

事情進展甚是吊詭,卻讓蕭煜有了個新思路。

他之所以一直沒有摸到關竅,會不會是本來方向就錯了?會不會岔子并不是出自身邊,而是這遠方來客。

蕭煜仰靠在榻上,把玩着十二骨墨渝折扇細細思忖,驀地,他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合起折扇,狠敲了下卧榻。

琥珀掠眼扇墜正打在卧榻架上,響聲清脆,蕭煜目斂寒光,腦中生出一個猜測。

若謝潤當真是把音晚托付給了別人,那這個“別人”必不會是等閑人,既得可靠,又得有一定實力能護住音晚,是女人的可能性極低,且當日根本就沒有女眷出入過宮闱,可以說不可能是女人。

若不是女人,那事情就複雜了。

謝潤這個人自持受聖賢教化,謹守禮法倫理,他将男女之防看得極重,絕不可能将音晚托付給一個不相幹的男人,能讓他放心托付的,必然是和音晚有血緣關系的親族。

親族,異族,那蘇惠妃不就是來自異族嗎?

蕭煜覺得自己幾乎快要摸到事情真相了,為求穩妥,他暗中派校事府入突厥替他打探,此去路途遙遙,途中又遇大雪封道,足足兩個月才歸。

校尉王伽前來回禀:“耶勒可汗生母出自瀛山族,那族中有個極其嚴苛的族規,女子五十歲前都得以紗覆面,不能讓外人看見她們的容貌。後來瀛山族被滅,其母帶着小女兒流落草原,被兀哈良可汗收留。”

蕭煜腦中一片清明。以紗覆面,蘇惠妃,這就全對上了。可他又不禁猶疑,似乎一切來得太過容易了。

果然,王伽接着道:“後來,這小女兒嫁去了別的部落,因夫婿不是可敦所喜愛,母女兩鬧得很僵,幾乎斷絕了往來,倒是耶勒可汗對這位異父姐姐很是照顧,時常去看望。臣等去見過這位婦人了,她面容平庸,育有五個孩子,一直生活在草原,從未離開過。”

蕭煜面露失望,喃喃自語:“從未離開過……”

王伽道:“瀛山族女子以美貌著稱,當年瀛山族滅,許多落難女子被突厥貴族收入帳中,不止耶勒可汗一家。”

蕭煜聽出些端倪,忙追問:“你想說什麽?”

王伽道:“臣覺得,比起耶勒可汗,另一個人更可疑——穆罕爾王。臣無意中打探到,穆罕爾王在瑜金城的別苑中于數月前住進了一個女子,身懷六甲,美貌絕倫。”

蕭煜布滿沮喪的雙眸立刻透出光亮。

“穆罕爾王的父親同他一樣好色,生前美妾如雲,其中便有瀛山族女子。”

蕭煜本将信将疑,直到暗衛抓住了沈興。

沈興是禁軍統領,對那一套搜捕之法他駕輕就熟,自然知道如何躲避,正是因為此,耽擱了整整兩個月才抓住他。

重刑之下,他招認,他當日是同穆罕爾王串通将皇後偷運出宮,至于此事耶勒知不知情,他并不清楚,兩人興許是同謀,也興許是穆罕爾王瞞着他做的。

蕭煜為查清真相即将見到音晚而喜悅萬分,卻難抑心中疑窦,他總覺得事情透着蹊跷,哪裏不對勁,可那遙遙草原比不得長安,完全不在他的掌控之中,若要詳查,需得再花費時間力氣,卻又不知要蹉跎到何時了。

他斟酌再三,決定親自去一趟瑜金城,他要親眼看看,那個別苑中懷孕的女子到底是不是他的晚晚。

第 77 章 跟緊我,寸步不能離

兩相沉默片刻, 耶勒從袖中摸出一個金絲楠木小方盒,放在音晚手邊。

音晚面露奇色:“這是什麽呀?”

耶勒笑道:“你打開看看。”

音晚推開小方盒,紅絲綢布上安靜睡着一對金絲葫蘆耳墜, 金絲累出來的镂空花球, 兩兩相疊, 制成葫蘆樣式,玲珑可愛。

“這是給你的生辰禮物。”耶勒說。

音晚拿起耳墜,愛不釋手,仰起頭沖耶勒溫甜一笑:“謝謝舅舅。”

她剛沐完浴, 一頭厚重柔順青絲被編成一根長辮子, 從胸前垂下來, 辮尾細碎綴了些珊瑚水晶珠子,随着動作叮當輕鳴。短碎絨毛蜷貼在鬓邊,再加上一雙清澈烏黑的大眼睛, 愈發顯得臉小小的,稚氣未脫的模樣。

耶勒眼見她剛才還因擔心被皇帝抓回去而愁雲慘霧, 眨眼之間一對耳墜就能讓她喜笑顏開, 想起他曾在大周深宮見過她所享受的奢靡生活, 不禁感慨,她其實是一個很容易滿足的姑娘。

容易滿足,卻偏偏總是被辜負。

耶勒凝着音晚姣美的笑靥,心道,他若是有一個這樣的女兒,那定要把她嚴嚴實實地藏起來, 絕不許天底下的狗男人來傷她的心。

他心中憐愛,伸出手想摸一摸音晚的頭,掌面剛要觸上她的秀發, 猛地想起什麽,又把手收了回去。

一時有些尴尬,耶勒輕咳一聲,看了眼更漏,道:“快要到亥時了,回去吧。”

蘇夫人帳篷中規矩,亥時寝。

音晚想到這個,神色大變,忙将耳墜收入盒中,起身向耶勒告辭。

帳外正直冰寒天,夜風呼嘯回旋,音晚拉着青狄和花穗的手走了一段路,聽見有馬聲啼鳴,回頭看去,見王帳前陸續停了幾匹駿馬,一群身着甲胄的男子湧入帳中。

青狄道:“興許是有要事商讨,這幾日可汗帳中的燈夜夜通明,我聽聞突厥內部也是派系林立,争鬥不休,可汗的日子并不好過。”

花穗攙扶着音晚小心避開掩在草間的碎石,睜大了一雙水靈靈的眼睛:“原來突厥跟大周沒什麽兩樣,也有這一套啊。”

音晚遙遙看着王帳上浮動的人影,眼底一抹憂色沉下:“那是自然,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會有争鬥。”

三人再無言語,回到帳中,蘇夫人已經安歇,青狄和花穗悄悄伺候音晚換上寝衣,也立即滅燈睡下。

第二日天氣晴朗,萬裏無雲。

音晚陪着蘇夫人用早膳,一碟胡餅,一碟牛乳餅,各自一碗糖杏仁麥粥,還有三碟小菜,醬葵菜,鹽漬豆豉,釀菹筍尖。

音晚昨夜偷吃了一只烤羊腿,今晨再用些清淡菜粥,正覺得相宜。

用完早膳,侍女來禀,說可汗求見老夫人。

耶勒換了一身裝束,深青斜襟緞袍,腰束玉扣盤帶,翹頭馬靴,手裏挾着佩刀,刀柄嵌一顆祖母綠石,幽光瑩潤,看上去很隆重雍貴的模樣。

他雙膝跪地,沖蘇夫人行了大禮,道:“兒子有事想要與母親商議。”

蘇夫人背向他,正對着佛龛虔誠誦經,聞言眼都沒睜。

耶勒等不到回應,便自顧自道:“兒子要率兀哈良部精銳鐵騎投靠雲圖大可汗,此去兇險萬分,不能帶母親同去,兒子想把母親和音晚送去瑜金城,托付給穆罕爾王照顧,等到四五個月後,兒子站穩腳跟了,自會去接你們的。”

音晚正伏桌謄抄佛經,聞言擡頭看過來。

蘇夫人的背影若入定老僧,巋然不動,道:“你想去哪兒便去哪兒,但我就在兀哈良,哪裏也不去。”

“母親!”耶勒難得急躁:“若兒子離開了兀哈良,獨留母親在此,如何能保證母親安危?突厥內部虎狼環伺,與兒子有仇者不在少數,若他們見我部防衛疏散,趁機進攻,母親如何能抵擋得住?”

話說到這份上,蘇夫人毫不動容,還是那一句:“我哪裏都不去。”

耶勒面容緊繃,沉默片刻,霍得站起身,對着蘇夫人的背影道:“那樣便說定了,五日後兒子親自送你們去瑜金城。”

蘇夫人冷冰冰道:“我哪裏都不去。”

耶勒将要走,驀地頓住步子,慢慢轉過身,一字一句道:“母親,阿姐已經死了,她不會再回來了。”

音晚握筆的手一顫,墨汁滴落到紙箋上,層層洇開。

“阿姐生前與姐夫很相愛,她就算有魂靈未散,也會陪伴在姐夫的身邊,她不會願意回到這裏的。”

蘇夫人合十的雙掌不住顫抖,倏然抄起手爐朝耶勒扔過來。

耶勒不閃不躲,銅制手爐生生砸在他胸前,炭灰飛揚,火星燎上衣襟。

音晚忙起身奔過來,伸手想把火撲滅,耶勒卻握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摁在胸前,摁滅衣襟上燃動的火苗。

音晚聞到一股焦味,見耶勒的手被燒得發紅,他卻連眉都沒皺一下,好像不怕疼似的。

耶勒沖着蘇夫人道:“五日後,說定了。”

說罷,他徑直拉音晚出帳篷,兩人一直走出去很遠,他才把音晚放開。

耶勒道:“這幾日別回去了,她正在氣頭上,會拿你撒氣的。”

音晚不知該說什麽,目光落到耶勒襟前,華美緞袍上被燒了個小洞,周圍還沾着些炭灰,看上去有些狼狽。

耶勒低頭看她,眼中閃過一絲脆弱和憂傷,但很快被他掩去,只低聲問:“晚晚,你是不是後悔跟着我來草原了?”

音晚一怔,忙搖頭。

耶勒發覺剛才拽她出來時匆忙,她只穿了件綢裙,便将自己的裘衣給她披上。

他眺向遠方,草原蒼茫無垠,朝霧未散,飛鷹在輕邈青煙中盤桓,天地寥廓,孤影寂寂。

耶勒将長刀拔出,銀亮鋒芒指向南方,道:“舅舅向你保證,至多三年,這草原之上唯我獨尊,突厥鐵騎皆伏于我麾下,聽我號令……”劍指中原。

他還是機敏清醒的,知道要在音晚面前遮掩着自己想要踏平大周疆土的野心。

音晚瞧着他躊躇滿志的模樣,一時有些恍惚,低下頭沒再說話。

一旦安靜下來,氣氛就有些低迷。

耶勒怕她再胡思亂想,便催促她回自己帳篷收拾行囊,強調五日後起程。

夜間草原上飄起了雪,狀若鵝毛,紛紛揚揚,帳外一盞風燈孤懸,映照雪影簌簌零落。

音晚想起白天時的沖突,想起舅舅和外祖母口中的母親,久久萦繞心頭,難以釋懷。

她現如今正在母親曾經住過的地方,不禁想,當年的她在這裏過得好嗎?也如自己一般煩惱多過快樂嗎?

正站在帳篷門前出神,忽見遠方駿馬踏雪而來,停在王帳前,依稀擡着什麽人進了帳篷。

青狄正從外面擠了半罐熱騰騰的羊奶回來,臉頰凍得通紅,哆哆嗦嗦地說:“姑娘,可汗受傷了,我偷偷看了一眼,肩膀上全是血。”

音晚腦子裏嗡的一響,來不及細思量,忙扯過披風系上,道:“我們去看看。”

等走到了王帳,聽見裏面人聲交疊,她才覺出些不妥。

她來草原這麽多天,一直小心翼翼遮掩身份避着人,這裏這麽多人,萬一哪一個從前在長安見過她,再把她認出來,豈不麻煩?

可她已經知道了舅舅受傷,若就這麽無事人似的回去,豈不太冷血了,舅舅知道也會心寒的。

她左思右想,躲在帳篷外觀察着這裏的情形,足等了将近半個時辰,帳篷裏的人陸續都走光了,她才出來。

葛撒戈正端了盆血水出來倒,見着音晚,忙道:“這大冷的天,小姐快進來。”

耶勒已經合衣躺在榻上,肩膀上裹着厚厚的紗布,滲出些許血跡,如紅梅淩寒于雪間,分外觸目驚心。

他見音晚進來,忙從榻上起身,低頭把衣帶規矩系好,沖她笑了笑:“這麽晚了,你怎來了?”

音晚凝着他的肩膀,輕聲問:“舅舅,你傷得重不重?疼不疼?”

耶勒無所謂道:“這點傷算什麽。”

音晚在雪中站了許久,烏發間一片霜白,臉頰和耳朵凍得通紅。耶勒見她這模樣,無奈道:“你過來,到爐火邊烤一烤,別忘了自己還懷着孕,若是着涼了可怎麽好?”

她依言坐過來,葛撒戈挑簾進來,手裏提着酒壺,大咧咧遞給耶勒:“可汗,酒來了。”

音晚瞪大了眼,把酒壺截住,問:“幹什麽?”

耶勒道:“這不受傷了,喝點酒才能睡個好覺。”

“胡說!受傷了不能喝酒!”音晚自小便被父親教着如何保養身體,于此道頗為講究細致,将酒壺奪過來,低頭聞聞,一股濃烈辛辣之氣刺鼻而來,不同于中原酒釀得綿柔,真正跟刀子似的。

她把酒抱在懷裏,堅決地沖耶勒搖頭:“不行,不能喝酒。”

耶勒半張着嘴看她,好半天,伸出舌頭舔舐下唇,糊弄她:“好好好,不喝,你放那兒回去吧,我不喝。”

音晚狐疑地瞅他,緊抱着酒壺不撒手,站起身問:“你們這有沒有鍋?”

葛撒戈愣愣道:“有,我帶小姐去。”

音晚指揮青狄和花穗:“你們在這兒看着可汗,他要是喝酒,你們就出來叫我。”

兩個小丫頭依言站在榻邊,跟左右護法似的,威勢赫赫盯着耶勒。

耶勒躺倒,一副生無可戀的模樣,長嘆:“晚晚,你這是要幹什麽啊?”

音晚不理他,跟着葛撒戈出去。

距離王帳不遠有個專門準備膳食的小帳篷,裏面一應炊具齊全,葛撒戈解釋:“老夫人要吃齋飯,可汗專門從中原請的廚子,這些炊具都是廚子帶過來的。”

音晚挽起袖子,從陶罐裏捧出幾把細米,邊生火邊問:“這裏有蓮子嗎?”

“什麽?”葛撒戈有些摸不着頭腦。

音晚耐心道:“蓮子,從蓮蓬裏剝出來的。”

葛撒戈想了想,道:“小姐等我一下。”他飛快奔出去,沒多久奔回來,手裏捧着張粗布,裏頭擱着幾十粒乳白的蓮子。

“我們可汗不喜歡這些中原瑣碎吃食,我從別的帳篷要的,前些日子來過一個中原商人,專門賣這些東西。”

音晚喜出望外,她剛剛還從陶罐裏找出一捧幹紅棗。

她煮了一鍋蓮子紅棗粥,把幹紅棗剔核,切碎了撒在粥裏,文火慢煮,煮了半個時辰,本來還應該煮久一些,怕耶勒等得不耐煩,匆匆舀出鍋端過去。

進帳篷時耶勒正拉着青狄和花穗說悄悄話,像在勸她們什麽,滿臉的奸詐狡猾,一見着音晚立即噤聲,沖她憨厚地笑。

音晚拿瓷勺舀着粥吹涼,端給他:“喝。”

耶勒聳了聳鼻子:“什麽啊?”他勉強就着音晚的手啜了一口,皺眉道:“我不愛喝這些黏糊糊甜絲絲的東西,我就想喝酒。”

音晚面無表情看他,驀地起身,作勢要扣他的後腦勺給他往下灌,他立馬認慫,舉手投降:“好好好,我喝,我喝。”

他捧起粗瓷碗咕咚咕咚喝下整碗粥,放下碗,打了個嗝,咂巴了咂巴嘴,唇舌間留有溫熱綿滑的食物清香,順着喉線往下,身體裏暖融融的,別說,還挺舒服。

音晚把碗放下,斂着袖子坐下,裙緞整齊堆疊于腳邊,甚是文靜端雅。她柔聲細氣、一本正經道:“受傷了要切忌辛辣之物,不能喝酒,不能吃肉,要好好地喝粥,蓮子安神,我明日還給舅舅煮粥喝。”

耶勒眉間一跳,流露出茫然與無辜:“不能什麽玩意?”

音晚耐心重複:“不能喝酒,不能吃肉。”

葛撒戈在一邊捂嘴偷笑。

耶勒裹住被子,往榻邊挪了挪,沖音晚語重心長道:“晚晚,你可能不太了解。我是突厥人,地地道道的突厥人,我們突厥人跟你們中原人不一樣,我們受傷了就得喝酒、吃肉,不然好不了。”

音晚也語重心長道:“我爹爹說了,人的身體構造都是一樣的,只有男女之分,沒有突厥人和中原人之分。醫經有雲,酗酒會致血氣不通,肝氣郁結,傷者重患,弊更甚之。”

耶勒盯着她看了許久,又伸出舌頭舔舔嘴唇,道:“你爹說得不對。”

“醫書上也是這樣說的。”

“醫書上說得也不對。”

音晚沉默了,眼睛亮晶晶、直勾勾地盯着耶勒。

耶勒剛想繼續跟她分析分析這個事,忽然手一頓,目中閃過一道淩厲之色。

帳外隐約傳入打鬥聲,刀劍相挫,嘶聲慘叫。

葛撒戈出去查探一番,飛快奔進來,道:“有人夜襲營帳,已經快要打到王帳這邊來了。”

耶勒身形矯健地從榻上彈起來,穿外裳,拿佩刀,末了,抓住音晚的手把她扯到自己身邊,神色凝重道:“跟緊我,寸步不能離。”

第 76 章 皇帝也休想從我手裏搶人

內值司除了負責宮人調動和存放宮人戶籍文牒及三代來歷之外, 還有一個專門的小閣子,存放着各殿輿圖和庶務記載。

當時音晚初掌鳳位的時候,內值司曾依規将載錄未央宮內各殿事項的籍冊都送去給她過目, 她後來發現其中沒有關于蘇惠妃生前所居住南薰殿的記錄, 她曾以為是蕭煜故意抹去蘇惠妃的痕跡。

但其實不是, 是因為關于南薰殿的錄事籍冊已經丢失了。

內值司并沒有南薰殿只言片語的記載,原先存放籍冊的小箱屜不知什麽時候叫人掏空了。

蕭煜原本以為只是涉及內宮争鬥,有什麽見不得人的東西需要隐瞞,直到今夜謝潤對他說了一句話。

——“陛下若不信, 大可去翻一翻南薰殿記錄, 當年随侍阿瑤于側的宮人是不是都失蹤了。那是因為他們常伴阿瑤左右, 同樣吸入了毒香,有人怕他們露餡,把他們都滅口了。”

連內值司都沒有南薰殿的記錄, 謝潤又是從哪裏看見的?

他是恰好在丢失前看見記錄,還是看見了之後令記錄“丢失”?

這記錄裏莫非真有見不得人的事。

望春抱着摞成小山高的籍冊匆匆奔進殿門, 道:“陛下, 按照記錄, 南薰殿的錄事籍冊是在八個月前丢失的。

八個月前。那正是蕭煜剛登基的時候。

時間都是如此的微妙,他愈發篤信,這丢失的籍冊一定與音晚的失蹤有關。

內值司的存典小閣是秘地,凡出入人員必有記錄,蕭煜從八個月以前的記錄再往前翻,想從密匝匝的人名裏找出其中可疑的人。

八個月以前, 剛經過嘉猷門之變,正值蕭煜登基前後,他對內宮外朝已有了相對掌控, 他不信謝潤有如此神通,能在他的掌控下神不知鬼不覺偷走籍冊,而半點痕跡都不留。

蕭煜将籍冊平攤開,修長柔潤的手指飛快掠過那些人名,倏地,停在了其中一個上。

禁軍統領沈興。

望春擦了把汗,正給蕭煜端上碗參茶提神,打眼一看,脫口而出:“沈統領在朝堂上一向是敬謝氏而遠之的,他跟潤公更是素無來往。”

也正是因為這樣,蕭煜才信他,用他。

蕭煜面上挂着澄淨的疑惑:“朕也覺得不應當是他,可是,這所有的人名裏只有他曾參與過當日封宮搜尋晚晚。”

“去內值司調閱錄事籍冊和搜尋晚晚這兩件事,只有他全都參與了。”

“他是唯一的重合點。”

望春打了個冷顫:“這……他是禁軍統領,執掌內宮宿防,守護天子安危,若他當真和謝家有瓜葛,那陛下應當早做處置,萬不可将自己置于險境之中。”

蕭煜将籍冊合上,淡若清風。

這倒不必擔心。

若沈興當真和謝潤私下裏有瓜葛,那一定是瞞着謝家諸人的。他太了解謝潤了,若沈興是個暗地裏投靠權佞的卑劣小人,謝潤必不敢用他。

謝潤雖然迂腐、固執、很讨人厭,但他的人品和眼神是沒毛病的。

蕭煜斜靠在鎏金螭龍椅上,微微眯起眼,思忖良久,道:“召幾個宿值禁軍過來,跟朕去南薰殿,別驚動沈興。”

望春颔首應是。

南薰殿荒廢許久,陰冷中透着股黴味,軒窗外夜風狂嘯,枯枝亂顫,敲打菱格茜紗。

“吧嗒吧嗒”,在寂靜的夜裏顯得尤為詭異。

望春把一張勉強能坐的檀木椅子擦得铮亮,引着蕭煜來坐。

禁軍正拆房揭瓦一般,四處搜查。

其實當日音晚失蹤後,蕭煜命搜檢未央宮,禁軍也來這裏搜過。只不過當時一心為尋人,只找能藏人的地方,對于一座廢殿的犄角旮旯,自然不可能詳盡摸透。

今夜蕭煜下了旨,要把南薰殿的每一塊磚都撬開,凡是能藏個螞蟻的地方,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禁軍動作利落,沒有半個時辰,便有人來禀:“陛下,偏殿有密室。”

巨大的黑漆斷紋椤木藏書櫥已被移開半邊,後面的牆壁上有個黑漆漆的洞穴,宮燈照過去,細弱的光滲入穴中,依稀可見拾層累下的石階。

禁軍跪地禀報:“臣等奉命挨個磚瓦敲打,才發現這一面牆有古怪。”

蕭煜面無表情地從宮女手中拿過一盞犀角燈,揮退衆人,獨自進到密室裏。

起初夾道很窄,只能容納一個人行過,但走着走着,逐漸變得寬敞起來,夜明珠、卧榻桌椅一應俱全,桌子上還放着銅鏡、木梳,木梳上殘留着幾根青絲。

蕭煜拿起木梳看了看,上面漆畫褪色,木齒還有缺口,如此寒酸絕不是能送到音晚手裏的東西,一定是她躲在這裏時不知從南薰殿哪個角落裏找出來的。

桌子邊緣整整齊齊疊着幾張油紙,展開一看,裏面還殘留着糕餅的碎渣。

種種跡象表明,這裏近期一定住過人。

那丢失的南薰殿錄事籍冊中一定記載着殿中有密室,所以謝潤才要命人把它偷走,只為了讓音晚神不知鬼不覺地躲進這裏。

蕭煜徹底明白,難怪當初一個大活人會憑空消失在守衛森嚴的內宮。當他命人封鎖宮闱四處搜查時,音晚根本就沒有離開,她一直躲在這個密室裏,等到幾天過去,蕭煜終于絕望,以為她早已不在,迫于各方壓力不得不解除封禁時,她再悄悄偷溜出去。

若是這樣,除了沈興,一定還有人幫她。

蕭煜攥着木梳的手不由得繃緊,木梳承受不住這樣的大力,“喀嚓”一聲斷裂,被他狠狠擲到地上。

他曾經問過謝潤,他受傷時音晚還在不在宮裏,她走的時候知不知道他傷得很重。

謝潤給了他一個模棱兩可的回答,讓他在傷心之餘還存了一點希望。

可如今,一切清晰明了的展現在眼前,現實卻是如此殘酷。

解除封禁時他已重傷纏綿病榻數日,宮闱內外一片紛亂,只要她還在宮中,不可能沒有只言片語吹進她耳朵裏。她知道,她什麽知道,可她還是選擇棄他而去,用這麽精密周全的辦法,半點猶豫不舍都沒有。

蕭煜只覺胸膛裏有團火焰,順着喉線往上蹿,噬心蝕骨的痛楚蔓延開,像要把整個人撕裂。

他踹向桌角,甚至連犀角燈都沒提,摸着黑怒氣騰騰從密室出來,冷聲吩咐:“秘密逮捕沈興,去刑部提幾套刑具過來,朕就不信撬不開他的嘴。”

**

音晚還是如願搬進了蘇夫人的帳篷。

也不知舅舅是如何說服她的,回來只告訴音晚,不能在人前叫外祖母,也不能在人前叫他舅舅,更不能告訴任何人她的來歷。

這樣是防着音晚的身份洩露,音晚心裏明白,統統照做。

相處了幾日,蘇夫人平日裏不茍言笑,嚴凜肅正,一門心思敬香禮佛,倒是沒有為難過音晚。

只不過她帳篷裏的規矩多,雖未向音晚說明,但她自知寄人籬下,怕惹人厭煩,也都小心翼翼謹守。

亥時寝,卯時起,齋戒如素,日常抄寫佛經。

別的都好說,只是齋戒如素這一條……音晚正懷着孕,過了反應最大的三個月,不知怎麽的,就特別想吃肉。

每日吃着清湯寡水,想肉吃想到瘋魔。

這一日亦如往常,飯食中不見半點油沫,她草草吃完,趕着時辰将剩下的幾頁佛經抄完,呈送給蘇夫人。

她掃了一眼,難得語氣緩和:“你的字寫得很漂亮,端正秀麗,看出來抄寫時很有耐心,這很好。”

音晚難得受到誇贊,沖她甜甜一笑,凹出兩朵小梨渦。

蘇夫人想到什麽,難得轉霁的臉色迅速黯下去,道:“這一點比你母親強,她總是靜不下心,坐不住。”

提起母親,音晚也沮喪起來,默默低下頭。

氈簾被掀起,來的是耶勒身邊的副将葛撒戈,他恭敬地朝蘇夫人鞠禮,道:“可汗命人給小姐做了幾身衣裳,正巧送來了,想請小姐過去試一試,看合不合身。”

蘇夫人正對着佛龛誦經,眼都沒睜,淡淡道:“去吧。”

音晚這胎已經四個月,耶勒不放心,讓青狄和花穗對她寸步不離,一聽蘇夫人讓走,兩個小丫頭連忙将她扶起來,跟着葛撒戈出了帳篷,一路朝着王帳而去。

剛靠近王帳,音晚就聞見一股噴香的炙肉味道,進帳一看,篝火上架了一只整羊,已烤得滋滋冒油,耶勒正在往羊上撒佐料。

他一見着音晚就招呼:“快過來吃兩口,吃完了沐浴更衣再回去,母親發現不了。”

音晚瞧着那羊烤得火候正好,焦黃酥皮,一刀下去汁水橫流,饞得肚子咕嚕咕嚕叫,也顧不得禮數矜持,立即挽袖子上前。

耶勒劈了只羊腿給她,又擡頭招呼青狄和花穗:“你們兩個也過來吃,吃完了一塊沐浴更衣,回去可別說漏嘴。”

兩個小丫頭立即搗蒜似的點頭,坐在音晚兩側,擡手往嘴裏塞肉,瞧上去可憐巴巴的。

蘇夫人帳裏的清規戒律不光音晚要守,她們也得守,不然就會被掃地出帳。

吃了一會兒,音晚聽見一陣銀鈴般女子嬌笑,她嘴裏叼着羊腿,擡頭看去。

木制屏風後繞出一個豔妝秀麗的美人,穿緋色窄袖斜襟小襖,雪白的緞子長裙,裙上繡着滿枝的海棠花,紅彤彤開在雪緞上,精致秀雅。

她至多二十歲,眼尾柔膩,桃紅暈染,目光若秋水潋滟,掃過帳中衆人,最後停在了音晚的臉上。

凝着她看了片刻,才慢悠悠擡手撫平斜襟上的褶皺,系好衣帶,攏了攏披散在身後未來得及束的發,笑道:“這位妹妹真漂亮,可汗許久沒找我,我當是貓兒改性子不吃腥了,原來是出去尋覓佳人了。”

耶勒有些局促地輕咳一聲,沖她低聲道:“她還小,你別當着她的面胡說八道。”

女子唇角噙笑,悠悠地把目光落到音晚微凸的腹部,調侃:“還真是挺小的,孩子再有幾個月就該生了吧。”

音晚聽出一些不尋常,思索片刻,猜測這應該是舅舅的妻或妾,看年紀和說話,妾的可能性大一點。

她來了許久,曾提出要去拜見各位舅母,都被舅舅支支吾吾回絕了。今日難得相見,她心想萬不可失了禮數,忙放下羊腿起身,朝女子斂袖鞠禮,正要叫舅母,被舅舅一陣劇烈又做作的咳嗽聲打斷。

耶勒沖音晚道:“待會兒那兩個小丫頭去沐浴更衣,你身子不方便,讓你雪姬姐姐幫你。”

音晚看向舅舅,他也看她,幽邃深眸裏兩點精光閃爍。

她明白了,在這位漂亮姐姐面前身份是不能洩露的。

音晚鞠過禮,道:“有勞雪姬姐姐了。”

雪姬含笑看她,帶着一點點玩味與探究,執起她的手,語氣親昵:“客氣什麽,妹妹随我來吧。”

她領着音晚去了不遠的另一座帳篷,裏面備好了浴桶和熱水,雪姬低了頭要來解音晚的衣帶,音晚忙道:“衣裳我自己能脫,就是待會兒需要勞煩姐姐扶我一下。”

雪姬便松了手。

音晚将身體浸在浴湯裏,蘸了點蘭澤搓洗完頭發,雪姬從袖中抽出張帕子墊在浴桶邊緣,沖音晚道:“把手放上,我給你把把脈。”

音晚乖乖照做。

雪姬把過脈,道:“孩子快四個月了,不太穩當,十有八九要早産。”

音晚猛地提起一口氣,隔着朦胧熱氣,惴惴不安地看向她。

雪姬嘆道:“你身子骨太弱了,懷個孩子本就艱難,看脈象,孕期也沒有好好保養,孩子能保住已是難得,至多七八月,他就得落地。”

音晚沒有生過孩子,只聽旁人說女人生産便是鬼門關走一遭,更遑論早産。她怕極了,慌張之餘就想找父親,可父親離她那麽遠,又輕易驚動不得,乍然間,一顆心像墜入懸崖,總觸不到底,倉惶至極。

見她這副模樣,雪姬又想起剛才幫她沐浴時,四肢纖細,唯有腹部凸起,柔弱似楊柳枝,堪堪易折,不禁憐惜道:“你別害怕,我一會兒跟可汗商量一下怎麽辦。”罷了,想起耶勒那魁梧強勁的腰身,再看看泡在浴水裏的消瘦嬌軀,低聲咕哝:“什麽時候好這口了,可真下得去手……”

音晚的臉騰得漲紅:“不是,我跟舅……跟可汗不是那種關系,姐姐不要亂說。”

雪姬笑着往浴桶中撒了一把花瓣:“好好好,不是,我不說了。”

沐浴過後,雪姬拿來了新衣,是青色上襦,同色長裙,領邊袖邊綴着油光水滑的狐毛。雪姬是嚴格按照耶勒的要求命底下人裁制的,顏色不能太豔,款式要保守,穿上之後不能太招眼。

可當真穿上了,雪姬又覺得這小姑娘不管穿什麽,都是一朵開得正绮麗的嬌花,瓷白的肌膚,流光水漾的狐貍眼,婀娜纖柔的腰身,豔光四射的美貌是怎麽也遮不住的。

雪姬不禁有點眼熱,道:“可汗近來總是奇奇怪怪的,把我找來,胡鬧了一通,我不過無意說起今天已經臘月二十一了,再有幾天就是年關,他竟騰得從床上起來,非要張羅烤肉……”

她本意是想向音晚暗示炫耀兩人之間的關系,卻見音晚在聽到這話後愣怔了,眸光垂落,呆呆看地。

原來已經臘月二十一了,音晚差點忘了,今天是她的生辰啊。

她兀自想着心事,雪姬以挑剔的眼神将她又上下打量了一番,覺得美則美矣,卻不像是有風情的,床上也必放不開,不像是耶勒喜歡的類型。

兩人各懷心事,收整妥當回了王帳,炙肉已撤下去,耶勒還令人撒了一把檀香熏帳篷,青狄和花穗候在那裏,見音晚回來,齊齊迎上來。

雪姬走到耶勒身側,附在他耳邊低語一番,耶勒深深蹙眉,擔憂地看了音晚一眼,轉頭沖雪姬道:“有勞你了,我讓護衛送你回去。”

耶勒今年三十歲,正直壯年,生得一副英朗好模樣,又是草原上名頭正盛的英雄,身邊女人從未少過。雪姬之所以能長久占據一席之地,除了美貌,靠的便是知情識趣的一副剔透玲珑心。

她不糾纏,只拿美眸輕掃了他一下,笑道:“你知我辛勞便好。”

但耶勒今日明顯有些心不在焉,眉攏憂慮,連美人抛出的嬌嗔花枝都不接,只匆匆讓人送雪姬出去。

雪姬步态款款,臨出帳篷前,又瞥了一眼音晚。

音晚只輕輕撫着肚子,一門心思都在孩子上,全然顧不得他人。她想,若她這個時候沒有離開長安,還在未央宮裏,再過幾個月鬼門關走一遭把孩子生下來,若是個男孩,就得讓蕭煜送進敵窩裏做質子。

她豁出命去辛辛苦苦生下的孩子,就是孩子生父手中的一顆棋子,說舍便舍,到那個時候,她恐怕死的心都會有了。

想到此,不管在這草原上多害怕,要被別人誤會多少回,她都覺得這裏要比未央宮好上千百倍。

她斂眉想着,忽聽低沉的嗓音從頭頂傳來。

“晚晚,你別怕,郎中、穩婆、乳娘,我都先找好,我會找最好的,哪怕就是要早産,你也不會有事。”

音晚仰頭,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耶勒:“這些我都不怕,我怕另一件事。”

耶勒低目凝着她看了許久,道:“你怕皇帝派人來把你抓走。”

音晚點頭。

耶勒倏地一笑,篝火光焰打在他的臉上,勾勒得劍眉濃目愈加深邃,有着傲睨天下的蓬勃英氣,他緩慢道:“我這裏雖比不得未央宮守衛森嚴,卻也不是四處漏風的篩子。強龍難壓地頭蛇,他就算真查出你來了草原,也休想從我手裏把人搶走。”

“大周皇帝的文韬武略在草原上不好使,他這一兩年太順、太嚣張了,上天興許看不下去,要給他安排一個真正對手了。”

音晚怔怔看他,突然覺得,他這副傲氣外露,自負到極致的模樣很眼熟,像極了他口中嚣張的大周皇帝。

第 75 章 晚晚,玩夠了,該回家了……

他背靠無垠夜空, 星芒在身後閃爍,連面容都似染了夜的寂黯。

“晚晚,當年阿姐是為了我才離開草原的, 她若不是要去找被我弄丢的貢物, 她也不會遭受災厄。我虧欠她良多, 所以一直想彌補你和蘭亭。”

“如果你過得好,我是不會打擾你的。就像這麽多年,我每年都去長安,躲在角落裏偷偷地看你和蘭亭, 看着你們平安長大, 過得順遂無憂, 我以為也就這樣了。”

“可你過得不好,我不能眼睜睜看着你陷在那個吃人的深宮裏,步你母親的後塵。”

耶勒低眸看她, 眼睛亮晶晶的,像浮着淚光:“我在去長安的路上一直都很怕, 怕我去晚了, 來不及救你。就像當年, 我年幼稚弱,救不了我的阿姐。”

音晚聽得難受,要走的話哽在喉間,再也說不出來。

兩人默默相對良久,音晚腦中閃過一道靈光,道:“我有辦法。”

耶勒不理她, 猶自仰頭看着蒼茫星海,颌下一弧優雅頸線,顯得很是憂郁。

音晚為難道:“舅舅, 你不是要哭吧?你……”這麽魁梧的一個漢子,要是在自家門口抹起眼淚來,那多違和啊。好歹是個可汗,若是叫人看見威嚴何在啊。

這樣想着,她不禁環顧四周,瞧瞧有沒有人在偷看。

耶勒收拾好心情,低頭瞥了她一眼,哼道:“當我是你們大周那些油頭粉面的世家小生啊,天天傷春悲秋,娘們唧唧的,本汗骁勇善戰,是鐵铮铮的大丈夫,流血都不會流淚。”

音晚道:“行吧,那我要說我的辦法了。”

“那個……舅舅不是親的,可外祖母是親的啊,我可以搬到外祖母的帳篷裏跟她同住,這樣,應該無悖禮法,就算将來父親知道了,也不會責怪我們的。”

她興致沖沖去看耶勒的反應,等着他誇她聰明,卻見他神情變得古怪,目光定定看着她,嘴角微搐。

好半天,他才憋出一句:“你想好了?我先跟你說,你外祖母可不是那麽好相處的。”

音晚點頭:“想好了,您去幫我說。”

耶勒再度仰望蒼天,一副生無可戀淚凝噎的模樣,直到夜風驟起,狂嘯而來,他怕音晚着涼,催促着她回帳篷,自己站在原地,一直看着她安然進去,才負袖走了。

耶勒應下,會盡快說服蘇夫人,讓她答應音晚搬過去與她同住。

**

蕭煜這些日子睡得少,吃得也少,除了上朝聽政,便是埋頭理順政務。

謝家謀逆,牽扯甚廣,蕭煜将士族徹底清理一番,斬殺謝氏黨羽無數,朝中重要官位許多空缺,需要立即物色合适人選填上。

謝氏這棵參天大樹,一朝被連根拔起,朝野上下本就人心浮動,若不能早安局面,只怕會生亂子。

蕭煜再情傷凄惶,也不得不向現實低頭,撐起做為君王身上的擔子。

日落西山,殿中光線轉暗,榮姑姑進來往龍案上添了幾根燈燭,試探着道:“陛下,到時辰用膳了。”

蕭煜健筆如飛,頭都沒擡:“朕不餓。”

榮姑姑嘆道:“陛下身上還有傷,過會兒還得吃藥,多少用點吧。”

蕭煜皺眉,有些不耐煩,正想讓她出去,忽地想起什麽,筆鋒一頓,擡頭道:“給朕煮一碗長壽面吧。”

榮姑姑連忙應是,快步下去準備。

蕭煜命人把膳桌上的白燭換成紅燭,找出了從前音晚誇過好看的霁釉蓮花瓷瓯,自斟清茶,喝下小半瓯,一個人默默地把長壽面吃完。

他将銀筷放下,凝着燭光,輕聲說:“生辰快樂。”

軒窗緊閉,宮人侍立在殿外,殿中一片悄寂,無人回應。

蕭煜從未陪音晚過過生辰,去年這個時候她剛嫁入淮王府,他待她一點都不好,連好聽的話都沒有一句,更別說陪她過生辰了。

今年他本打算隆重操辦音晚的生辰宴,她懷着他們的孩子過生辰,雙喜臨門,理應風光的。

他想着,除了謝家之後,要用大辦生辰宴的方式告訴朝野內宮,皇後仍舊聖眷優渥,由不得他們輕慢。

可現在,都成了空想。有些事情該做的時候不做,想做時也做不了了。有些人辜負得太厲害,想彌補時人家已經不稀罕了。

蕭煜喚進內侍,吩咐:“去給謝潤也送一碗長壽面,讓他吃完了來見朕。”

謝潤一直被他扣在宮裏。

雖然那日,謝潤怒氣騰騰地說音晚為了逃離他身邊不惜舍棄父兄,但他總不信音晚那麽一個孝順女兒,會真的抛下她父親永遠不見了。

他覺得只要謝潤在,就還有指望。因而時不時把謝潤叫到跟前,聽一聽他說話,哪怕話實在不中聽,可只要聽着動靜,他就心安。

謝潤早看穿了蕭煜的那點心思,也不點破,不慌不忙地與他周旋。吃了長壽面,內侍引他去了留仙苑,穿過亭榭,見木蓮欄上坐着一人,白衣翩跹,袖袂随風輕揚,正在月下吹着洞簫。

自是天生秀骨,風采無雙的。

謝潤陡然想起了多年前,蕭煜還是才十三四歲的毛頭小子,天賦異禀又古靈精怪,偏深得聖眷,誰也管不住他。

有一日豔陽高照,蕭煜攔下了面聖後要出宮的謝潤,死皮賴臉給他吹了一曲洞簫,故作深沉地沖他道:“‘嵇叔之為人也,若孤松之獨立,若玉山之将崩’,三舅舅風姿卓越,我看即便嵇康在世也不過如此了。”

謝潤知這混球不見兔子不撒鷹,懶得跟他啰嗦,拔腿就要走。

蕭煜臉皮厚實地追上來,扯着他的衣袖,叫道:“我曲也吹了,詩也給你念了,你總得表示表示吧。你領我出宮去玩玩吧,我聽說西市有百戲,你領我去看看吧。”

謝潤讓蕭煜纏得無法,叫他換上府中小厮的衣裳,領着他蒙混出了宮。

現在想想,那時候真是鮮衣怒馬大好年華,蕭煜和他,一個膽大妄為,一個灑脫無畏,一拍即合,君子相交莫逆,投契如斯。

只可惜,哪樣的好時光是再也回不來了。

謝潤心底輕嘆,借宮燈照明,慢慢走到木蓮欄前,對着蕭煜躬身揖禮。

蕭煜斜身坐在欄上,收起洞簫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朕今日去見過母後了。”

謝潤毫無反應,面上滿是冷漠,仿佛說的是與他全然不相幹的人。

“她至今仍然堅持,她和四哥的死無關,當年的松柏臺之事不是她幹的。”蕭煜轉過頭直視謝潤,緩聲道:“朕現在也覺得不是她幹的,是有人栽贓到她身上,利用我們母子之間的嫌隙和朕為四哥報仇心切,讓她害怕朕會對付她,先一步勾結謝玄謀反。”

“是有人在背後一手推動謝家謀反,對嗎,三舅舅?”

謝潤凜若寒松,驀地,輕笑了笑,笑中有譏诮,有得意,有夙願一朝達成的痛快。

蕭煜看着他,一瞬之間依稀能在他的臉上看到些許過去的影子,意氣風發,豁達昂揚。

他把用了十多年時間把自己熬成懦弱寡言的尚書臺仆射,于官場幾經沉浮,變成曾經自己最瞧不起的人,蟄伏隐忍,是不是就為了今天這一刻。

蕭煜對他生出些同情,但還是順着剛才的話說:“崔氏女是你的人吧?她挑撥韋浸月和母後反目,逼得母後追殺韋浸月,你再出手把她救了,教她在朕面前污蔑母後曾參與謀害四哥。”

謝潤不說話,狀若沉思。蕭煜想,他一定是在琢磨如何讓崔氏女置身事外,免受這場恩怨波折。

這個人,不管幹了什麽缺德事,總是渾身寫滿仁義道德,恨不得立地成佛。

蕭煜在心中調侃過一番,恢複嚴肅,問出了他最後的一個猜測:“你是不是在為蘇惠妃報仇?”

謝潤猛地一顫,眉心成川,雙拳緊攥,沖着蕭煜嘶聲厲吼:“她不是什麽蘇惠妃!她叫蘇瑤,是我謝潤明媒正娶的夫人,是晚晚和蘭亭的母親!”

蕭煜叫他吼懵了,坐在欄上怔怔看他。

謝潤怒火激湧,眸中如有熾焰焚燒,擡手指着蕭煜罵:“你們蕭家就是一丘之貉,專會做強占民女的醜事!你父皇如此,你也如此,一窩混蛋,不要臉的混蛋!”

蕭煜萬沒想到,他今日是找謝潤算賬的,本以為掌握先機,演變到如今,反倒成了被謝潤指着鼻子罵咧咧,罵他不過瘾,還要罵他老子。

蕭煜自問不是什麽好脾氣的人,但此時此刻他卻發作不出來,只呆愣愣看着暴躁如雷的謝潤,艱難地擠出一句話:“朕想知道當年都發生了什麽,母後是怎麽害死蘇惠妃的。”

謝潤滿含嘲諷地斜睨他:“陛下以為謝太後和韋浸月之間的秘密是什麽?”

蕭煜又是一怔。

“韋浸月的父親韋商當年官拜漳州太守,漳州盛産香料,每年進貢數目繁多,有一種香是專門貢給世宗惠妃蘇氏的。那香中以極其高明的方式摻雜了鏡中颠,日日焚燒,毒随着香霧漫入肌膚。”

謝潤冷聲道:“陛下若不信,大可去翻一翻南薰殿記錄,當年随侍阿瑤于側的宮人是不是都失蹤了。那是因為他們常伴阿瑤左右,同樣吸入了毒香,有人怕他們露餡,把他們都滅口了。”

蕭煜的臉色煞白。他一身白色錦衣,鋪展在镂雕精細的石欄上,整個人遭受重擊。

他猜到了往事,卻不想這段恩怨比他所知道的更加血腥慘烈,裏頭還折了許多無辜人的性命。

謝潤一身寬大袍袖,立于枯黃枝梢前,緩緩地問:“陛下覺得臣做錯了嗎?若換作是您,您會如何做呢?”

蕭煜閉上眼睛,浮現在眼前的卻是音晚發病時的模樣。

太醫曾說過,音晚的毒是從娘胎裏帶來的,比原宿的毒性已減輕許多,饒是這樣,音晚發病時都是那麽可憐那麽讓人心碎,那當年的蘇瑤發病時是什麽模樣?在一旁看着的謝潤又是什麽滋味?

蕭煜不忍細想,嘆道:“朕會處置他們,賜死謝玄,囚禁母後至死。”

謝潤沉着臉不說話。

蕭煜的聲音倏然變軟,蕩在夜色禁苑中,顯得飄渺清幽:“前塵恩怨了,你也如願報仇了,能不能讓晚晚回來?”

謝潤輕笑一聲,看向他的目光充滿譏诮。

蕭煜心中痛楚,月影之下,俊美面龐難得流露出脆弱,纏繞着無盡牽念與挂懷,他憂傷道:“晚晚會留着孩子吧?那孩子已經快四個月了,若是這個時候不要,她自己也會有危險的。”

說完,他輕擡睫簾,一眨不眨看着謝潤,眼底藏蘊精光。

謝潤知道他想套話,只默然肅立,一言不發。

蕭煜又羅嗦了幾句,謝潤皆不答話,蕭煜拿他無法,只得放他回去睡覺。

燈芒暈染,枝影婆娑,謝潤踏在雕花石磚上,走出去幾步,猛地身子一頓,涼意爬上脊背。

他剛才情緒激動,說錯了一句話。

只是一個極微小的破綻,應當不會有大礙吧……他不甚确定地心想。

蕭煜還坐在他身後的石欄上,他想回頭看一眼,強忍住了,硬着頭皮往前走。

蕭煜目送着謝潤的背影遠去,望着苑中月光如練,慢鍍過冰河石徑。

他低頭看向手中洞簫,冰瑩玉膩,靜靜躺在掌間,若褪盡華裳的美人雪膚。

驀地,他輕笑了笑。

謝潤啊謝潤,就你這點道行,也就對付一下母後和謝玄還夠用。

蕭煜一掃多日來的頹喪,歪頭沖望春道:“給朕去內值司調一份籍冊過來。”蕭煜接着說了籍冊所載事項,望春立刻應是,召來小黃門低語吩咐。

做完這些,蕭煜惬意地倚靠石欄,呢喃自語:“晚晚,玩夠了,該回家了。”

第 74 章 陛下應該反省自己!

謝潤是被秘密押送回長安的。

同樣的事情他經歷過一遭, 還是十一年前,昭德之亂後世宗皇帝密诏他入京,也是這般禁軍護法, 就差給他戴上鐐铐枷鎖。

微雨初歇, 宮苑到處是敗葉衰草, 兩三枯黃煙柳枝垂在煙霭迷蒙中,說不盡的凄清蕭疏。

宮人們知道聖上心情不好,動辄暴躁大怒,都低着頭步履匆匆, 沒有敢多說話的。

蕭煜在昭陽殿等着他。

殿中一切如舊。香鼎內焚都梁香, 香霧輕薄, 氣味醇正。髹飾紫金檀木屏風後有一道秀逸颀長的身影,孤立在雁銜丹霞的水墨畫間。

謝潤剛走進來,宮女就悉數退出去, 只留下他和蕭煜兩人。

“你什麽都知道,也什麽都參與了吧。”蕭煜像是在問他, 語氣卻是篤定的。

謝潤斂袖而立, 緘然不語。

面對這麽一個算無遺策, 精明狠毒的人,多說一句話都有可能叫他窺破天機,摸出把柄。

蕭煜從屏風後繞出來,神情寡淡,眉眼間籠着一層薄薄的寒霜。

“謝潤,你可不是孑然一身, 你有兒子,兒子還有個未過門的媳婦,你總不希望他們受你連累, 有什麽不測吧?”

謝潤譏诮一笑:“我總覺得,都到如今了,皇帝陛下不至于還這麽下作,拿無辜婦孺出氣。”

蕭煜涼聲說:“你幹的事情不下作嗎?晚晚都懷孕了,你還想讓她跑到哪裏去?”

謝潤回擊:“是呀,都懷孕了,能把一個懷孕的女人逼得不顧一切逃離,皇帝陛下好本事啊。”

蕭煜登時語噎。他差點忘了,如今溫吞寡言的謝潤,若是倒退回去十多年,也有一張能戳破天的尖牙利齒,常常堵得他說不出話來。

短暫的沉默之後,蕭煜決定不端架子,不賣關子了,他道:“你們是不是知道朕與雲圖可汗約定送嫡長子為質的事了?”

謝潤冷睨着他。

“朕告訴你,這裏頭有誤會。”蕭煜一激動,胸前傷口便隐隐作痛,他捂住胸口,竭力讓自己語氣平和:“那是從前朕憎惡謝家時立下的盟約,如今朕絕不會送朕和晚晚的孩子出去當質子。”

謝潤眼中冰冰涼,依舊不說話。

他不信。

是了,如今的蕭煜君臨天下,位及至尊,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再不是那個任人欺淩的弱小皇子,可偏偏失了讓人信他的本事。

蕭煜咳嗽了幾聲,将喉間翻湧的血腥氣咽下,啞聲道:“耶勒可汗秘密入京,朕與他商讨得便是這一件事。朕許他糧草辎重,讓他假意投靠雲圖,壓制突厥各部,讓他們不敢因朕毀棄盟約而掀起戰端。”

他咳嗽得太厲害,沒有注意到,謝潤在聽到他的話後,深深蹙眉,湛涼目中漾起微瀾。

這本是國策大計,不該輕易告人。可蕭煜心中有數,謝潤若是無視社稷黎庶安危,從前他大權在握時許多事早就做了,蹉跎至今,不過就是因為顧忌太多。

十年光陰倏忽過,把意氣風發熬成了鬓邊霜華,卻依舊不舍心中仁義與家國天下。

蕭煜額間汗珠密布,虛弱地擡頭看向謝潤:“你告訴朕,晚晚在哪裏?”

謝潤低凝着他,眼神中透出尖銳鋒芒,像是在判斷他話中真僞。蕭煜坦蕩地回看,漆黑雙目中浮蕩着些許哀求之色。

那一箭不光傷了他的身,還摧毀了他的倨傲冷漠,把一個嗜血帝王變成了尋常男子,滿心乞求愛妻歸家,因求之不得而憂悒落拓,無計可施,慢慢陷入窮途。

謝潤默了許久,喟嘆道:“你放過她吧。”

蕭煜盯着他,揚手打翻了茶盤。

茶湯潑濺,瓷瓯破碎,濛濛熱汽氤氲一地狼藉。

蕭煜病容蒼白,眉宇間卻有張揚橫飛的冷怒:“她是朕的妻,她肚子裏懷着朕的孩子,你憑什麽這麽做!你們憑什麽這麽做!”

謝潤面露諷意:“孩子?皇帝陛下已經有了皇長子,對他頗為偏愛,您還需要別的孩子嗎?”

蕭煜驀然一怔,立即追問:“音晚對你說什麽了?”

“她什麽都沒對臣說。”謝潤道:“這麽久了,她沒在臣面前說過陛下一句壞話。晚晚對陛下一片癡心,可陛下是如何對她的?”

他此刻不是臣子,而是做為父親,咄咄怒火質問這将女兒傷得遍體鱗傷的男人。

“陛下以為臣知道晚晚的下落嗎?您将臣一家監視得如此嚴密,若臣知道,暗中與晚晚聯絡,又如何躲得過陛下耳目?”

“您聽明白了嗎?晚晚這一走,不光舍棄了您這個夫君,連父親和兄長也一同舍了。”

“您把一個曾經對您情根深種的癡心女子逼得不惜訣別父兄親族也要逃跑,您在逼問旁人之餘,就沒有一刻去反省反省自己嗎?”

“你想想,你與晚晚成親的這一年,你都對她做了什麽?”

“你仗着她愛你,仗着她三番五次原諒你,忍讓你,你都做了些什麽?”

蕭煜步步後退,頹然跌坐在椅子上。他眉目低垂,神情凄惶,咳嗽了幾聲,遽然吐出一口鮮血。

望春慌忙奔進來,扶住蕭煜傾倒的身體,尖聲嘶吼:“太醫!宣太醫!”

蕭煜陷入昏迷,夢寐中,仿若走入了無人之境,周圍空空蕩蕩,只有音晚的聲音缭繞不散。

“我沒有利用過你,也沒有算計過你。我沒有對你虛情假意,逢場作戲,沒有!所以我不忍!”

“我不愛西舟,我們之間從未有過旁人!”

“含章,你會愛我們的孩子嗎?”

“我這輩子只愛含章哥哥一人,永遠都只愛他。”

“含章哥哥……”

他心口劇痛,像有什麽砰然碎裂,碎成渣滓,面目全非。

他将她摁在榻上貪婪無節制需索時,他荒唐胡鬧花樣百出時,她皺眉迎合他遷就他時,她不疼嗎?

他說要立伯暄做太子時,她痛快地點了頭,她心裏真的願意嗎?她沒有覺得委屈嗎?

蘭亭回來後,她決定原諒他,懷了他的孩子,要和他好好過下去的時候,她真的放下過去,撫平心間傷瘡了嗎?

在最後的時候,她說着要與他一生一世,白首偕老的謊話時,她不心痛嗎?

還有他囚她,控制她,折磨她的時候。

他扭曲瘋狂地占有她,因嫉妒而面目醜陋想要毀了她的時候。

他騙她的時候,傷害她兄長的時候,袒護害他們孩子的伯暄的時候。

那些時候,音晚心裏在想什麽,她有多難過……

蕭煜像魂靈出鞘徘徊在地獄修羅裏,于往生鏡前看透了他在感情裏犯的錯,做的孽。

他自以為深情,自以為對音晚此情不移,可到頭來,卻是傷她最深的人。

他除了能這麽肆無忌憚地傷害音晚,還能傷害誰?如果音晚不是那麽的愛他,又怎麽會叫他傷到體無完膚?

除了音晚,這個世上還有誰能這麽愛他?

……

一縷孤魂淡若煙霭,茫無目的地四處飄蕩,在暗昧中倏然見到一個模糊身影,纖腰羅裙,白衣勝雪,仙袂飄飄,蕭煜執拗地跟着她,跟過了漫漶大霧,跟過了奔流河渠,面前光明普照道路通達,浮延萬裏。

她終于停下,回過頭看他。

“你走吧,我累了。”

他不肯走,她卻不再說什麽,拂袖縱身一躍,躍入前方萬丈霞光中,光芒迸射,燦爛如錦,頃刻間便将她的身影吞沒。

蕭煜一急,猛地驚醒。

眼前玄色錦帳垂曳,以金線縷出祥雲螭龍的紋飾,四角鮮紅穗子墜下輕搖,濃郁的龍涎香氣渾濁着湯藥的苦澀。

望春見他醒了,忙擦幹眼淚,把太醫們喚進來。

蕭煜昏睡了一天一夜,太醫院的太醫全都守在這裏,灌藥施針,他都毫無反應,外殿的禮部官員都開始商讨要不要召道士進宮作法叫魂了。

太醫診過脈,憂慮道:“陛下,您的傷勢不輕,本應卧床休養,忌怒戒躁的,您萬不可再糟蹋自己的身子。”

蕭煜倚靠在繡墊上,目光渙散,神色愣怔,也不知聽見沒有。

太醫嘆了一聲,躬身退出來。

安靜了許久,蕭煜漸漸回了神,問:“謝潤呢?”

望春道:“潤公在偏殿,一直未曾離去。”

“把他叫過來。”

望春踯躅道:“陛下,您歇一歇吧,奴才叫禁軍看着潤公了,他不會走,您想什麽時候見他都行。”

“把他叫過來。”

望春不敢再攔,揖禮下去叫人。

“朕只想知道她是怎麽逃的。宮禁森嚴,朕把整個未央宮乃至于長安城都翻了個遍,那日出宮的文武官員也都嚴加排查審問過了,毫無破綻,她是怎麽做到的?”

謝潤站在屏風外,無奈道:“您就算知道又如何呢?”

蕭煜擡手挾掉唇角殘留的苦澀汁液,執拗地說:“朕只想知道,朕受傷時她還在不在宮裏,她走的時候知不知道朕傷得很重。”

謝潤生怕又是一個圈套,不敢掉以輕心,謹慎含蓄道:“她……應當知道吧。”

屏風內是一陣漫長的沉默,映在薄絹上的影子許久未動,謝潤站得有些腳麻,方才聽見裏頭飄出蕭煜清寡的嗓音。

“朕知道了,你先退下,不過別走,朕另有事情要問你。”

**

音晚做了個夢。夢裏蕭煜總陰魂不散,跟在她身後走,她走到哪兒,他跟到哪兒,把她急得幹脆跳了河,這一跳就驟然從夢中醒過來了。

初醒時帶着些迷茫恍惚,只覺周圍一切都很陌生。

身下鋪着羊毯,皮毛軟蠕,綿彈厚實,不遠的爐子燒得通紅,上面吊着銅壺,周圍擺了一整套嶄新的楠木桌凳,帳篷入口垂下厚重的氈簾。

她許久才反應過來,她已經随舅舅回了突厥草原,現正住在兀哈良部落的帳篷裏。

氈簾被拂開,青狄和花穗結伴走了進來。

音晚想起來了,臨睡前舅舅把她們叫過來陪她的。

父親、兄長連同常世叔和西舟哥哥都被蕭煜監視了,他們暫且來不了,但這兩個小丫頭目标小,在音晚跑之前就悄悄被送了過來,她們已在這兒等她快一個月了。

青狄提着銅壺,打開蓋子,立馬有濃郁香甜的奶味飄出來,她倒了一碗讓音晚趁熱喝。

“這是可汗給的,說是奶酪子茶,您先喝一點,可汗說一會兒來看您。”

音晚捧過粗瓷碗啜了一口,覺得跟中原的酪子茶大不一樣,像用羊奶調制,腥膻味濃郁,幾乎快要把茶葉的清香蓋過去了。

倒也不難喝,她喝了小半碗。

天已經黑了,掀開帳篷簾子向外看去,草原遼闊一望無盡,星羅棋布着許多頂帳篷,大多被裏面燈火映得通明,牧民說話交談聲相互交織,帳篷間飄散着一股炙肉的香氣。

音晚想出去走一走,但又怕舅舅會突然來找她,怕他撲了空,只有老老實實守在帳篷裏等着。

爐子裏燒的是黑炭,靠近了就有些嗆,但是燒得很旺,很暖和,朝爐子攤開手,不一會兒渾身都暖了。

音晚以為自己會有背井離鄉後的哀愁,會想家,但其實沒有,她甚至在一覺醒來後,發現已經離開長安,離開未央宮,還有一種久違的輕松之感。

此處天高地闊,燈火炊煙,充滿了人間煙火氣,真是再好不過了。

她等了沒多久,耶勒就來了。

耶勒脫下了那身在大周皇帝面前伏低做小時穿的錦袍,換上了羊皮绔褶,褲腳緊貼着精悍健碩的小腿收進靴子裏,顯得既野性又利落。

他把裘衣脫下随意扔給侍從,關懷地問音晚:“住得慣嗎?”

音晚點頭。

耶勒低頭仔細瞧了瞧她的臉,笑道:“要是哪裏不習慣就說,缺什麽了也說,別憋在心裏啊。”

音晚也笑了:“我真覺得挺好的,舅舅就不要擔心了。”

耶勒見她笑容清澈如水,不像強顏做僞,長舒了口氣,讓候在帳外的侍女進來。

侍女懷中抱着一套顏色鮮亮的小褥襖,正是突厥女子最常見的裝扮。

“你若是歇好了,就把這衣裳換上,我帶你去見一個人。”

音晚一怔,旋即猜到了。

在來的路上舅舅曾向她透漏過,外祖母尚在世,只不過自母親死後,她便常年窩在帳篷裏吃齋念佛,等閑不見外人。

耶勒領着音晚繞過幾頂帳篷,走到僻靜處,這裏帳篷紮得很疏散,唯有一頂最大最氣派的,外面有幾個壯漢執刀防衛,帳篷四角懸着銀鈴,夜風吹過,“叮叮當當”作響。

耶勒道:“自從灜山族被滅,你外祖母的脾氣就很古怪暴躁,從前阿姐在時,母女兩沒少沖突。”

“她逼阿姐自小守着灜山族的清規戒律,以紗覆面,不許男人看見她的臉,還吓唬她說,如果她膽敢不守族規,就再沒有她這個女兒,就不要她了。”

音晚安靜聽着,心想,後來母親被世宗皇帝強擄入宮,頂着阖宮非議的壓力也要繼續守這條戒律,她那個時候應當是希望她的母親不要舍棄她,有朝一日能帶着她回家吧。

這樣想着,酸澀悄然盈上心頭,不禁眼眶發紅。

耶勒見音晚這模樣,忙寬慰道:“不過你別怕,那都是前些年的事了。如今她老了,脾氣好多了,我走時來見過她,跟她說如果一切順利我會把你帶回來的,她嘴上雖然沒說什麽,但心裏應當還是挺想見你的。”

他在帳篷前站住,望着音晚輕輕一笑,目光柔和:“你和阿姐長得很像。”

侍女通報過,撩開帳子朝耶勒點了點頭,耶勒便領着音晚進去。

帳中寬敞,卻像雪洞般素淨,除了卧榻等寥寥幾樣用具,便只剩下供奉在香案上的佛相。

佛相莊嚴悲憫,默默俯瞰人間。相前煙霧缭繞中跪着一個老婦人,頭發花白,盤成螺髻在腦後,她穿了一身灰色緞子長袍,周身再無配飾,撚動佛珠,合眸誦經,看上去甚是專注虔誠。

耶勒讓音晚等着,自己上前,朝老婦人躬身鞠禮,恭聲道:“母親,兒子把音晚帶回來了。”

老婦人撚動佛珠的手一頓,卻沒有睜開眼看他們,更沒有半點回應,只全神貫注繼續誦念着梵語經文。

耶勒又叫了她幾聲,她都不理人。

連侍女都看不下去了,上前輕聲道:“夫人,可汗來看您了。”

回來的途中舅舅也同音晚說過,自他的父汗死後,外祖母便不許旁人依照突厥規矩叫她“可敦”,而要按照瀛山族的習慣,稱她為“蘇夫人”。

音晚聽時覺得驚訝,因為蘇氏是外祖母上一任夫君的姓氏。

舅舅笑着道:“突厥并沒有你們大周那麽些禮教,她願意旁人稱她‘蘇夫人’,那她就是蘇夫人,左右父汗已經死了,都無所謂了。”

想過這一段插曲,大約蘇夫人終于誦完了一段佛經,終于把佛珠放下,睜開眼,轉過頭來看他們。

她一看到音晚,老邁蹒跚的身體輕微顫了一下,那雙眸子遍布滄桑,死水無瀾,卻又像有什麽在深處翻湧,含着熾熱與痛惜,在陣陣檀香中漸漸息止,最終恢複平靜。

音晚朝她鞠禮,叫:”外祖母。“

蘇夫人盯着她的臉看了許久,目光緩緩下移,落到她微凸的腹部。

音晚一瞬緊張屏息。

“你懷孕了。”

音晚想起瀛山族可怕的家規,愈發忐忑不安,向耶勒投去求救的目光。

耶勒立即道:“音晚在大周已經成親了,是被明媒正娶到人家家裏的。”

蘇夫人冷哼:“那怎麽又帶着孩子跑出來了?”

她字句帶刃,轉往人心窩上紮。音晚被勾動往事,低了頭,睫毛簌簌覆下,默不作聲。

耶勒看着她的反應,心疼至極,蹙眉道:“這些事情我以後會向母親慢慢解釋,今日音晚第一回 來拜見母親,你們該好好說話,不要提這些不開心的事。”

蘇夫人面目堅涼,刻薄道:“還真是她母親的好女兒,長了一張禍水的臉,罷,我只這麽一個孩子,死在外頭了,那全都是我的命,你還把她帶來見我做什麽?她長得跟阿瑤再像,她也不是阿瑤。”

音晚徹底被她弄糊塗了,她這反應,到底是恨極了自己的女兒,還是愛極了自己的女兒?

但很快,她想到了另一件事。

“我只這麽一個孩子”……

蘇夫人只有母親一個孩子,那舅舅是誰的孩子?

她困惑地看向舅舅,舅舅面色平靜,仿佛已經習慣了被如此惡劣對待,頗有些寵辱不驚的意味。

他朝音晚搖了搖頭,示意她無事,沖蘇夫人恭敬道:“今日天色晚了,母親早些歇息,我先帶音晚回去了。”

自始至終禮數周全,無可摘責。

兩人出了帳篷,正是月光如水,夜風輕嘯。

音晚攏着羊毛披風默默跟着耶勒走,聽見他深吸了一口氣,又舒開,壓抑着什麽,仿佛心情糟透了,卻強自在她面前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

她不知該如何說,如何問。

走到音晚的帳篷前,耶勒停住步子,轉過頭來看她。

“晚晚,我與你母親并無親緣關系。”

音晚一路都在這樣猜測,乍一聽他說出來,還是禁不住大吃一驚。

耶勒俊秀硬朗的面上浮着淡淡的憂傷:“阿姐是母親從瀛山族帶來的孩子,而我是父汗同別的女人生的,這在兀哈良部不算什麽秘密,你也早晚會知道。但阿姐沒有告訴過謝潤,大約當年是覺得沒有必要,在她心中,我就是她的親弟弟。”

“所以,你父親不知道我和你其實沒有親緣關系,我也不敢告訴他,你們大周禮教那麽森嚴,我怕他知道了,不肯讓我把你帶回來。”

音晚突然意識到自己陷入了一個很古怪的境地。

走到這一步,她已經沒有回頭路了,她不可能掉轉馬頭回長安去,蕭煜一定正大發雷霆,等着抓她,關她,懲罰她,再落到他手裏絕沒有好,可事情卻又變得複雜起來。

她擰眉糾結,想給父親寫一封信與他商量該如何做,立即意識到此路也不通。父親現在定然被蕭煜嚴密監視,若是寫信,便與自投羅網無異。

她為難至極,仰頭看向耶勒。

第 73 章 吃顆糖,嘗嘗甜不甜

耶勒踏着月色走下雲階, 俊美面龐端正到無可挑剔,他仰頭看了看挂在天邊的月盤,驀地, 提唇輕笑, 笑中滿是嘲弄。

他回到偏殿, 穆罕爾王便如熱鍋上的螞蟻,立即擁上來,問:“怎麽樣?”

耶勒習慣性摸向腰間佩刀,卻落了空, 方才想起這未央宮規矩森嚴, 谒見天子時是不許帶兵刃的, 他的佩刀還放在宮門口的執庫司。

他只得抄起香鼎邊的鐵鈎,于指間翻了個花,輕聲道:“他垮了。”

穆罕爾王面露同情, 随即壓低聲音道:“你們把人家媳婦偷了,還是懷了孕的媳婦, 他能不垮嗎?”

耶勒道:“是我們, 你這個幫兇做得可是很稱職的。”

“我倒黴呗。”穆罕爾王上榻脫了靴子, 念叨:“我看出來了,反正就算可以走今夜也走不了,早過宮禁了。”

耶勒在殿中轉圈,把一根鐵鈎耍得花樣百出,像是将軍手中破陣殺敵的彎月刀。他轉了許久才停下,冷靜道:“他不會一直垮, 按照他的心智城府,早晚會把這一切都弄明白的,我現在很擔心謝潤, 我明天倒是可以把音晚帶走,可謝潤怎麽辦?”

“帶着一起走呗。”穆罕爾王躺在榻上,打着哈欠道。

耶勒冷哼:“你說得輕巧,音晚失蹤這麽久,你以為皇帝就沒往謝潤身上懷疑?他雖沒動謝潤,但一定派人監視他了,沒準兒正想着順藤摸瓜呢。”

他想,前面幾回音晚都沒有跑掉大概就是因為此。所有的一切都在皇帝的掌控之中,逃無可逃,去無可去。

這一回唯一的不同,便是他耶勒的存在。狗皇帝做夢也想不到他竟是音晚的舅舅。

耶勒将鐵鈎扔開,心底泛起些許不安。

他總覺得這不會是永遠的秘密,按照皇帝的精明勁兒,也許會叫他查出來。

正憂慮重重,穆罕爾王自榻上探起身,跟他商量:“要不讓皇後娘娘回去吧,繼續做她的皇後,跟皇帝賠個不是,她還懷着孕,料想皇帝就算打她也不會使勁兒打。”

耶勒當即道:“滾!”

穆罕爾王睡眼惺忪道:“你也知道這樣不行,那你還愁個什麽勁兒?反正我們是一定要帶人走的。”

耶勒歪頭一想,覺得他說得有理,便不再啰嗦,也翻身上榻睡覺。

一夜酣沉,到第二日他們掐着開宮門的時辰出宮。

同來的随從和馬車都在執庫司候着,耶勒是喬裝進宮,不能在太多人前露面,蕭煜早就特許他坐馬車出入宮門,馬車一路慢行,在順貞門前被人喝停,例行檢查。

穆罕爾王笑呵呵地同禁軍們招呼,縮在袖中的手卻不禁繃緊,摸向藏在腰間的軟劍。

禁軍正要拂開車幔,被人喝止。

禁軍統領沈興扶劍走過來,道:“這是陛下秘密召見的外臣,你們退下,本将親自查。”

衆人依言火速散開。

沈興拂開車幔,與坐在裏面的耶勒目光相接。

耶勒剛把佩刀拿到手,正用絨布仔細擦拭,見到沈興,依舊坐得穩穩當當,毫無驚訝與慌張。

沈興掠過他和坐席下的漆板,唇線緊抿,抻頭在他耳邊低聲道:“告訴潤公,我再不欠他的了。”

耶勒含笑道:“我最近幾年都不打算跟他見面了,這話還是你自己告訴他比較好。”

沈興面色沉凝,瞥了他一眼,狀若無事地退出馬車,揚聲道:“放行。”

宮門向兩側推開,閃出一條灑滿陽光的寬敞大道,馬倌揚起蟒鞭,蹄鐵飛踏,朝着外面奔去。

一路暢行。

直到出了皇城,耶勒才低下身子把漆板打開,把藏在裏面的音晚拉出來。

她穿了一身太監服,青色錦袍,同色紗帽,腰束革帶,腳踩烏靴。不過昨夜悄悄溜去執庫司時太過匆忙,頭發沒绾好,從漆板下爬出來時碰掉了帽子,如瀑青絲像流瀉的泉水垂墜下來,披散于腦後。

耶勒下意識擡手想給她把頭發绾起來,但立刻想到,大周禮教森嚴男女有別,比不得突厥豪放随意,便又将手縮回去。

他小心翼翼看着音晚的神色,厚實烏黑的發垂在頰邊,包裹着下颌尖尖的一張小臉,平靜若清潭水,半點波漪都沒有。

耶勒有些擔心,低聲喚她:“晚晚……”

音晚本從袖中摸出一條緞帶想把頭發束起,頓了頓,又把緞帶收起來,痛快道:“以後我再也不用受宮規禮教約束了,我想绾發便绾發,不想绾時就披散着,以後我想幹什麽就幹什麽。”

耶勒愣了一瞬,立即小雞啄米似的點頭:“對,去他娘的宮規禮教,等你跟舅舅去了突厥就知道,咱們大草原可沒這套講究,好男兒多得是,你要是高興,多找幾個都行。”

他說完這話,眼見音晚的臉色黯下去,心又提起來,忐忑道:“舅舅是不是說錯話了?”他想了想,誠懇道:“我知道我是個大老粗,說話不講究,我保證,以後不再這樣了,你別生氣,好不好?”

音晚沖他笑了笑,撫着微凸的肚子,搖頭:“不是因為這個,舅舅不要多心。我只是……我不喜歡男人,我也不想再找男人了,我就想好好地把孩子生下來,把他養大。”

耶勒看着音晚的模樣,腦子飛快轉起來。依照他的經驗來判斷,這種大約就是女兒家受了情傷之後心如死灰的反應,寥落傷慨,認為餘生無望,想青燈孤枕一輩子,來祭奠自己逝去的愛情和绮麗年華。

啊呸!那狗皇帝也配他家寶貝音晚為他這麽個樣!

耶勒瞧着音晚心疼得不行,想安慰,又怕哪句話說不好惹她更傷心,躊躇了一陣,從胸口摸出一塊糖,翹着蘭花指小心地剝開糖紙,露出晶黃剔透的橘子糖,送到音晚嘴邊,笑道:“來,吃一顆,嘗嘗甜不甜。”

音晚本正在出神,聞言擡頭,幾乎是沒意識地咬住糖,滑入嘴中。甜絲絲的滋味瞬間蔓延于唇舌,果然能令人愁緒暫消,不由得勾唇淺笑。

耶勒瞧見她笑,長舒一口氣,擡手擦了把額頭上的汗,心道這小女孩太難哄了,他得抽空給謝潤寫封信,問一問從前他都是怎麽哄的,怎麽哄才最管用。

他正盤算得起勁,卻見音晚正盯着他看,烏溜溜的眼珠轉來轉去,透出些黠光。

“我想起來了,我從前見過舅舅啊……”

音晚七歲那年,甩掉侍從偷偷溜去西苑看蕭煜,被蕭煜罵滾,她那時大受打擊,失魂落魄地從牆上摔了下來,摔得很疼,可是又不敢叫人,生怕驚動了爺爺和大伯父,會給父親惹禍。自己一個人往家走,邊走邊哭,等到了家門口,臉上淚痕橫流,哭成了個小花貓。

她将要敲門,不知從哪裏閃出一個人,二十歲左右,長得高大魁梧,走到音晚跟前,沉沉的影子落在她身上。

那人雖然長得有點兇,可是人極和善,心疼地捏了捏音晚的臉頰,嘴裏念叨:“哪個混蛋把我們家晚晚弄哭了?別哭,給你糖吃,嘗嘗甜不甜。”

他一邊說,一邊警惕地左右環顧,鬼鬼祟祟的模樣,生怕旁人發現他似的。

耶勒嘆道:“我那時驚聞京中巨變,有些擔心你們,才偷着來看看的。可惜,你這小丫頭太懂事了,死活不肯吃陌生人給的糖,還把我當成人販子,要叫人來捉我,我只能跑了。”

說到這兒,音晚沒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

這一笑,倒像是一道晴光穿透沉霾,把翳影驅散,照出亮堂堂的一片豔陽天。

音晚低眸沉默了一會兒,從袖中摸出了同心玉環。

柔膩白瑩的玉環挂在指尖,随着指尖顫動而輕鳴幽響,宛如泉水叮咚,甚是悅耳。

耶勒瞧着她,不說話了。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走的時候什麽都不想帶的,可就是把這個揣進袖子裏了,鬼迷心竅了一般。”

音晚唇邊挂着淡淡的笑:“可我剛才突然想通了。”她利落地掀開車幔,将玉環扔了出去。

極短促的一聲玉碎裂響,頃刻間便被馬車甩在身後。

**

蕭煜蘇醒後又連着高燒數日,終日迷迷糊糊,需得望春撬開嘴給他灌進藥去才行。

纏綿病榻許久,還是在太醫的精心照料下漸漸好轉。

他思念音晚,心如刀絞,卻不得不提起精神繼續應付朝政。謝家謀逆之後還留下一攤事等着他來定奪。

他像在地獄游走了一圈,始終都想不通,音晚懷着孩子是怎麽做到這般決絕的,她難道想讓孩子一出生就沒有父親嗎?

百思難解,直到雪兒來找他。

那日陰雨連綿,殿中昏暗,龍案上點了四盞燈燭,把人影映得虛虛晃晃。

雪兒站在大殿中央,猶豫道:“雖然沒有人告訴我發生了什麽,但我猜到了,我不知道為什麽,可有件事想來想去還是應該告訴皇叔。那天晚上,周鄭交質的故事是嬸嬸讓我念給您聽的。”

大殿中極靜,蕭煜提筆想要批閱奏折,那支筆卻再也落不下來。

墨汁點點滴落,破碎成珠,洇髒了奏折上的字跡。

第 72 章 他翻遍宮闱都再尋不見她

“大約戌時, 紫引姑娘從昭陽殿出來,說有要事向陛下禀報,臣等不敢攔, 只有放她走了。到亥時三刻, 太醫院送來安胎藥, 進去時才發現殿門緊閉,連往日值守的宮人們都不在。臣等恐擾了娘娘安歇,不敢貿然入內,在外喚了好幾聲都無人應答, 實在怕出事, 這才推門進去——”

“滿殿宮人都暈倒了, 紫引姑娘的外裳被扒走,娘娘應當是扮作紫引姑娘走的。”

蕭煜勃然大怒,将龍案拍得“咣當”響:“你們都瞎嗎?連紫引和皇後都分不清?”

禁軍瑟縮道:“天将黑時娘娘說她要早睡, 嫌殿外的宮燈晃眼,讓都滅了。而且紫引……皇後娘娘出來時帶着兜帽, 幾乎遮住半邊臉, 天這麽冷, 還下過雪,這打扮也并不突兀,臣……臣等就沒起疑心。”

殿中短暫的死寂,蕭煜的胸膛劇烈起伏,他冷聲道:“傳旨,封鎖未央宮, 任何人不得出入,調派一千禁軍阖宮搜查,給朕搜遍宮闱的每一個角落。”

“凡今夜出宮的文武朝臣, 全都給朕追回來,車馬随從一個都不許放過,驗明正身後關押起來,命內宮司刑宮女挨着審,把他們的來歷、今日的活動軌跡全都寫下來呈給朕。”

傳旨內侍領命而去,恰與禁軍統領沈興擦肩而過。

沈興是三朝元老,之所以被蕭煜提拔為禁軍統領,便是因他剛直不涉黨争,即便是朝堂最昏暗腐朽的時候,他都能獨善其身,誰也不偏袒。

蕭煜信得過他,沖他凜聲道:“你現在拿着朕的手谕出宮,封鎖長安城,自今日起,任何人不準出城。然後,你帶着禁軍挨家挨戶地搜,凡有來歷不明的懷孕女子統統抓起來。”

沈興有些顧慮:“叛亂剛剛平定,扣押朝臣,滿城搜捕是會讓人心惶惶,浮動不安的。”

蕭煜漆黑雙眸裏迸射出尖銳的戾氣:“就是因為叛亂剛平,防着謝家黨羽出逃,所以才要封城,才要大肆搜捕。你可以靈活些行事,為掩人耳目,搜捕時抓幾個沒有戶籍路引的年輕男子,別讓外面的人看出來你們在找誰。”

沈興承着蕭煜冷厲的目光,只覺那目光極冷,襯得龍椅上的人都好似在崩壞瘋癫的邊緣,恨不得要大開殺戒,屠遍京都一般。

他一時有些膽顫,不敢再勸,只有低聲應下。

安排好一切,蕭煜起身:“備辇,朕要去昭陽殿。”

昭陽殿的宮人跪了滿地,不敢作聲。

今夜皇後賞他們桂花酒,非要他們到她跟前敬酒,說是祝她未出世的孩子健康平安。他們不敢不喝,可喝了之後就都失去了知覺。

再醒來時,便是這般情形。

寝殿還維持着音晚失蹤時的模樣,煴麝香幾上平攤着一張薄绡,用皇後金印壓着。

上面是音晚那娟秀靈氣的簪花小楷:

康寧十五年,太子被污謀反,鸩殺于松柏臺,敕血洗東宮,妃嫔子女奴仆受誅三百餘人,血流不盡,聞者哀恸。

蕭煜的臉緊繃,把绡紗拽過來狠狠擲到地上,壓在上面的皇後金印一同被甩了出去,磕到桌角,響聲悶頓,仿佛擊到了人的心上。

宮人們驚懼至極,跪伏得更低。

蕭煜知道,音晚這是怕他發現她不見之後遷怒于旁人,所以搬出了昔年昭德太子冤死後,東宮被血洗的慘烈記錄來提醒他,不要做自己最痛恨的殘暴君王,不要濫殺無辜。

哼,她倒是打得好算盤,每一步都算計到了。

蕭煜只覺氣血翻湧,漲得頭疼欲裂。他來時還存着一絲僥幸,不過就是個小姑娘,從前也不是沒有逃過,還不是被抓回來了,她根本不可能翻出自己的手掌心。

他甚至想,這一回再抓回來就給她手腳鎖上鐐铐,徹底絕了她逃跑的心思。

可來到她的寝殿,看着這裏一切整齊幹淨,連她留下的字跡都是橫平豎直、端秀嚴整的,可推測,她做這一切事時是不慌不忙的,甚至可以說是早有準備,計劃周詳,穩操勝券的。

這和從前的每一回逃跑都不一樣。

炙熱燒灼的怒氣漸被恐懼所取代,蕭煜不敢往深裏想,只能強迫自己靜心,就每一種可能進行細致推演,把已經布下的網織得密些,再密些……

他彎身坐到杌凳,目光掠過地上的薄绡,倏地一頓,吩咐人給他撿回來。

那張薄绡的背面還有一行字。

——緣分已盡,山水不逢。

蕭煜盯着看了許久,連連冷笑,可笑,太可笑了,她說盡就盡了?她說不逢就不逢?她想得美!

他把薄绡攥成團塞進袖中,吩咐:“給朕搜,把這座寝殿裏裏外外都搜一遍,檢查一下少了什麽,多了什麽。”

宮人們領命四散開,不出一炷香,小內侍端着一方首飾匣子過來,沖蕭煜禀道:“匣中有一封信,好像是寫給紫引姑娘的。”

紫引正在檢查妝奁,聞言怔了怔,把信拿起來。

蕭煜道:“念。”

信上并沒有寫什麽要緊的事。音晚在信中謝了紫引這些日子對她的盡心照拂,還說知道她身負皇命,許多事也是迫不得已,為自己向她發過脾氣甩過臉色道歉。這裏有一匣子珠寶,是音晚從娘家帶來的陪嫁,送給紫引,她知道紫引在宮外還有個青梅竹馬的表哥等着她,這匣子珠寶是給她的嫁妝,希望她能出宮嫁人。

還未念完,紫引已經忍不住捂嘴哭起來。

她沒有見過活在衆人口中那秀雅文靜的謝姑娘,也沒有見過溫善賢惠的淮王妃,她來到音晚身邊時,音晚就已經是皇後了。

性情乖張,驕矜蠻橫,脾氣暴躁的皇後。

紫引不是沒在心裏怨過她,可漸漸的,紫引又覺得她可憐,年紀這麽小,被關在金籠子裏,要日日承受帝王瘋狂扭曲的寵愛和暴虐,被折磨,被逼迫。

她從未想過,那高高在上的皇後竟會關心她,知道她的心事,還細心體貼地為她安排好了出路。

她是皇帝陛下派來監視皇後的,出了這檔子事,就算僥幸能活下來,這宮中也絕沒有好前程去處等着她。

紫引知道禦前不能失儀,強忍着不哭出聲,眼淚淌了一手,肩膀不住聳動。

蕭煜瞥了她一眼,對她的懷疑反倒淡了。

內侍又尋來一封信,是擱在妝臺上的,上面說除了給紫引的嫁妝,剩下的珠寶都留給雪兒,待她十五歲行了及笄之禮後,便可自由處置。

除此之外,将昭陽殿翻遍,也再找不出只言片語。

音晚只給蕭煜留了八個字。

緣分已盡,山水不逢。

她像落下凡塵的九天仙女,經歷一遭情劫,而後翩然離去,孑然一身,兩袖空空,什麽都沒帶走,也無甚留戀。

蕭煜将桌上茶瓯全部掃到地上,站在碎片狼藉中,玄錦闊袖低垂,身體失去支撐般左右晃蕩,若丢了魂魄。

她怎麽能這麽狠?她還懷着他的孩子,她為什麽要這麽狠?她有什麽不滿意的她可以說,為什麽要這麽對他?

他想不通,只覺胸腹鑽進了一條毒蛇,呲着尖牙齧咬他的心肺,一點一點吸着他的血,像要把他吸幹。

禁軍搜過一遍宮闱,自是沒有任何結果的。今日出宮的文武朝臣也都被追了回來,司刑女官還在審問,暫時也沒有發現可疑。

就這麽個大活人,像化成煙霧飄散在戒備森嚴的深宮內帏,徹底消失,無處可尋。

蕭煜一直在昭陽殿待到快天明。

紫引對照冊子,把音晚所有的妝奁都查了一遍,才到蕭煜跟前,輕聲說:“有一樣東西不見了。”

蕭煜那空洞凄暗的眼睛有了點光,看向她。

“是前些日子陛下送娘娘的同心玉環。”

蕭煜的思緒有一瞬的沉滞,立即生出一絲期冀。這是不是能說明她不是對他徹底死心了,她對他還有情,她只是一時生氣才跑掉的,并不是處心積慮地逃離,之所以到現在都沒抓到她是因為底下人還不夠用心。

他霍得起身出去,要召見沈興,把宮闱內外再仔細搜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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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勒和穆罕爾王昨夜是宿在宣室殿偏殿的。

本來叛亂平息後皇帝下了聖旨,滞留宮中的文武朝臣可以出宮回家,兩人也準備着要走。

穆罕爾王是個善交際言辭的活潑人,逮着引路的內侍一通套近乎,從家鄉轶事聊到俸祿生計,一高興還把自己的綠松石赤金戒送給了內侍,把內侍高興得嘴都快咧到耳邊。

當今這位陛下最忌諱宦官與朝臣私下來往勾連,又兇戾殘暴,被逮到幾個犯宮規的內侍都叫活活打死了,他們不敢再犯,平日油水也少得可憐。

內侍得了實惠,一高興就同穆罕爾王多說了幾句,這一說便耽擱了時辰,等幾人走到順貞門時,封宮的聖旨就下來了,幾人不得不原路返還。

耶勒聽聞在找人,主動要求搜查他帶進宮的仆從,禁軍搜過,一切正常,自然也沒有當回事,這是外邦使臣,素來跟京中世家沒什麽來往,又怎會卷入這等禍事?

既然是封宮,就算沒搜出什麽,他們也不能出去了,只有安生住下,等待着聖上定奪。

五天過去,宮闱內外一片肅寂,雖然衆人都不知出了什麽事,但隐約知道是在尋人,好像是謝家的黨羽。

謝家謀逆,牽連了諸多朝臣勳貴,抄家斬首的聖旨一天連發數十道,西市的地都被血浸透了,長安街巷飄着一股濃郁的血腥味,數日不散。

別說世家皇戚,就是謝太後和謝皇後都對外稱病,閉門不出,再未露過面。

坊間傳言四起,都說這兩位是被謝家謀逆所牽連,叫皇帝軟禁起來了,日後要如何處置都還未可知。一時之間,朝野上下人心惶惶,議論紛紛。

這其間發生了個意外。

蕭煜找不到音晚,脾氣越來越壞,開始酗酒,有一夜喝醉了,騎馬順着甬道一路奔向宮門,宿值禁軍都不敢攔,大開宮門後火速派人跟上,卻已經來不及了,眼睜睜看着自夾道邊射出一支冷箭,帶着尖風呼嘯,插進蕭煜的胸口。

箭上有毒,所幸太醫院能解,饒是這樣,蕭煜還是昏迷了整整三天。

這三天裏,內宮大亂,禁軍無頭蒼蠅似的繼續找人,潛藏在坊間的謝家府軍趁亂攻擊诏獄,雖然防守森嚴,沒有讓主犯謝玄跑了,但過後清點人數,卻發現謝家二老爺謝江不見了。

天子乾綱獨斷慣了,他一旦昏迷,朝野上下就沒有了主心骨,亂作一團,自然人也沒找到。

經過漫長的三天,蕭煜終于醒了。

合苑守衛來報,說在那當差的內侍韋春則趁着诏獄紛亂跑了,至今都沒找回來。

合苑是太妃住的地方,裏頭關着一些受過恩寵卻餘生潦倒的女人,瘋癫乖張又寒酸,平日專以折磨宮人為樂。

那是比昔日西苑還可怕的去處,蕭煜原是存了羞辱韋春則的心,在他被施宮刑後沒有立即殺他,把他關進合苑,讓他伺候太妃。

合苑與诏獄隔着一堵牆,據說那晚謝家府軍攻擊诏獄時因天黑迷路,稀裏糊塗把合苑的牆給砸了,韋春則興許就是那時趁機逃跑的。

現下蕭煜沒心情理會這些,他從榻上坐起來,捂着傷口咳出一手血沫,顧不得召太醫,先召沈興到近前。

他見着沈興就問:“人找到了嗎?”

沈興搖頭,看着蕭煜蒼白憔悴的臉色,有些不忍,但想起朝臣對他的囑托,還是硬着頭皮說:“陛下,宮城不能繼續封下去了。鎮守邊關的将士需要糧饷,崖州災民需要過冬口糧,再這樣下去,只怕邊關生變,災境餓殍遍野,國将不國……”

他的話剛落地,蕭煜沉着臉還沒有什麽反應,內侍來禀,說耶勒可汗求見。

薄絹屏風上映出一個挺拔身影,為難斷續的話語聲傳入。

“陛下,臣原本不想讓您為難,可到如今不得不說,臣是瞞着雲圖大可汗和突厥各部落秘密進京的,可年尾将至,依照慣例,各部落都需要向雲圖大可汗朝貢,若再耽擱下去,只怕臣的行蹤就再也瞞不住了。”

耶勒和沈興,一個在屏風外,一個在屏風內,同時殷殷切切看向龍榻上的蕭煜。

蕭煜低垂着眉目,不說話。

他卸下了君王的架子,像是個丢了重要寶物的孩子,傷心落拓,卻又束手無策。

沈興看得不忍,低聲勸他:“臣等已将宮城內外都翻遍了,若她還在,早就翻出來了,陛下英明,再封城十日,甚至百日,都是沒有結果的。”

蕭煜沉默良久,躺回榻上,默默掀開被衾将自己卷起來。

他合上眼,再不理人。正當沈興以為他睡着了,要告退時,龍榻上傳出虛弱低怆的聲音。

“傳朕旨意,解除封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