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7 章 總要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
蕭煜低眸凝着音晚看了許久, 才緩緩說:“好。”
音晚寸步不讓,非要逼出個準确話:“好什麽?”
蕭煜道:“我不立伯暄為太子了,他當不起這個大任。”
聽到這句話, 音晚臉上那虛浮的輕柔笑意才斂去, 她不笑了, 面色反倒比剛才有所緩和,瞧上去不那麽冷鸷尖銳。
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滑涼綢裙下依舊平坦,若不是日日泛酸惡心, 她都要懷疑這裏面是不是真的住了個小生命。
他還這麽小, 只能活在娘的肚子裏, 若是稍稍不小心,他就會不見了。
音晚覆在肚子上的手緩緩合攏,狠下心道:“還有一件事。”
蕭煜看着她的神情, 好像猜到她要說什麽,目中微瀾, 閃現過一絲痛苦的神色, 但很快斂去。
他又不是伯暄, 他是精明通透的,自然知道音晚是為什麽而來,想要一個什麽樣的答案。
他讓音晚說。
“康平郡王要立即出宮,你可以給他選一處好的府邸,也可以讓他住回從前的淮王府,總之, 他要離我和孩子遠遠的。”
蕭煜閉了閉眼,道:“好。”
他統統都答應了,音晚反倒不安懷疑起來, 仰頭看着蕭煜的臉,想從那張永遠山雲霧繞,幽邃莫測的面容上窺測出些許端倪。可是什麽都沒有,他面容平和,一片澹靜,仿佛只是在跟音晚讨論尋常家事。
音晚只覺得胸口被什麽東西堵住了,郁結至深,難以纾解。她興師問罪而來,明明所有要求蕭煜都答應了,且答應得如此痛快,她還是有種悵然若失、心痛至極的感覺。
原來她自以為靜好安谧的歲月不過是鏡中花水中月,虛幻而脆弱,經不起絲毫風雨。
她沉默了許久,驀地問:“事情出了之後,你為何想要瞞着我?如果我不知道,你預備怎麽處置?”
蕭煜斜倚在龍案上,道:“晚晚,我想要瞞着你,是因為太醫說過,你胎像不穩,切忌怒憂,我是怕你知道後生氣會動了胎氣。”
他那麽谙于心機謀算,又怎麽會看不穿音晚心中的根刺?
蕭煜耐下性子,慢慢向音晚解釋:“整個未央宮盡在我的掌控之中,一個蠢笨的孩子和一個用心險惡的太監根本不可能在我的眼皮子底下翻出什麽大風浪。伯暄剛跟那個叫容九的太監有接觸,我就得到消息了,之所以沒有聲張,沒有中途阻止他,是因為我想看看,這孩子到底想幹什麽,他能做到哪一步。”
“僅此而已,伯暄剛把藥投進安胎藥裏,我的暗衛就連人帶藥一起拿了。那碗被下了毒的安胎藥壓根不可能送到你面前,沒有什麽鬼門關前走一遭,你不要過分吓唬自己,有我在,我不會讓你和孩子出事。”
他訴盡了自己的良苦用心,音晚還是覺得悲怆難消,她恍然發覺,原來她一直最在乎的并不是蕭煜會不會迫于形勢取消立儲大典,會不會在她的威逼下妥協将伯暄趕出宮。
她在乎的是她同孩子在蕭煜心底的分量。
但她随即便感到了絕望,她無法繼續自欺欺人,伯暄哪怕犯了再大的錯,仍舊在蕭煜心中占據極重要的一席之地,哪怕伯暄試圖傷害他的骨肉,蕭煜最先想到的也不是要嚴懲他,而是護着他。
這是音晚無法改變的,因為她還活着,活在蕭煜觸手可及的地方,只要活着,就永遠無法同已經死了的昭德太子相比。
音晚感慨頗深地看向蕭煜,心中一陣凄清,這麽個冷情冷心的人,大約只有讓他失去,他才會知道珍惜吧。
她譏诮地淺笑,鬓邊珠光缭亂,映出一張笑靥破碎的玉容。
蕭煜看着她的樣子,有些緊張,小心翼翼地問:“晚晚,你可是還有哪裏不滿意?”
音晚笑說:“滿意,我自然是滿意的。皇帝陛下大義滅親,為了我和孩子連最親愛的侄兒都能狠下心處置,我若再不滿意,豈不是不知好歹,得寸進尺了嗎?”
蕭煜心中大概也是這樣想的吧,他已經把該做的、能做的都做了,所以她還有什麽可不滿意的?
蕭煜緊凝着她的臉,目中滿是惶惑不安:“晚晚,你怎麽了?哪……哪裏不對嗎?”
音晚捂着肚子起身,扔下一句“沒有”就要走,蕭煜握住她的手,什麽都不說,就是不肯松。
兩人僵了一會兒,音晚問:“你當時為何想要與我成親?”
這話一問出來,音晚就覺得問得極愚蠢。還能為何?自然是想挑撥謝家內鬥,他好坐收漁利的。
不過一年,竟恍如隔世,那麽多事該發生的都發生了,再回過頭去翻舊賬,其實挺沒有意思的,況且音晚的本意也并不是翻舊賬。
蕭煜臉色微黯,低垂着眉目,不說話。
音晚又道:“我的意思是,你若要成親就免不了要有自己的孩子,你如此疼愛伯暄,那個時候就沒想過萬一有了自己的孩子,這彼此的關系該如此處理嗎?親兄弟之間尚且會因利益而疏遠仇視,更何況是這種。”
經此一事,直接把音晚心底所有的天真幻想與僥幸都打破了。不是親生的就不是,終究無法共處,哪怕曾經有過和睦的表象,卻也經不起半點離間。
蕭煜眼中掠過一絲古怪的神色,帶着幾分心虛,精光閃爍地劃過音晚的臉。
音晚正陷于哀戚中,沒有察覺,只是想把手從蕭煜的掌心裏抽出來。
蕭煜看了她一會兒,又覺得她的神情不像是已經知道了質子的事,輕呼了一口氣,将音晚松開,保證:“晚晚,你放心,我一定會把這件事解決幹淨的。”
瀚文殿前有一樹梨花,凜冬之際早已開敗,枯枝黃葉順着渠水飄零。
梨花樹下擺了張檀木光弦紋椅,蕭煜坐在上面,眉間若攏霜雪,浮着冷冽戾氣。
禁軍将容九等幾個內侍壓上來,遠遠朝蕭煜跪倒,蕭煜懶得再看他們一眼,只朝伯暄招了招手,要他過來。
伯暄知道自己做了錯事,渾身瑟瑟,滿面怯意,慢騰騰挪過來。
蕭煜的言語頗為溫煦,宛如春風化雨:“伯暄,今日朕要教你一個道理,那就是什麽人都得為自己的行為負責,而有些事一旦做了就得付出代價。”
他散漫地微擡手,禁軍立即将容九摁倒在地,拿起粗重的灌鉛笞板朝着他的腰股打下去。
容九一聲慘叫,欲要求饒,禦前內侍揣摩着聖意,立即用破絮将他的嘴堵住。
求饒之聲被悶在口中,夾雜在棍棒聲中,成了一聲聲破碎低徊的哀吟。
伯暄看着容九被打,雙目通紅,想要上前救他,可還沒走幾步,就被蕭煜拎着後衣領提溜了回來。
“父皇,我求求您了,您不要打容九,這都是我的錯。”邊說着,伯暄屈膝想要跪。
蕭煜冷瞥了他一眼:“你要是敢為這麽個髒東西跪,朕連你一起打。”
伯暄驚駭至極,腿彎打了個哆嗦,終究勉強站穩了。
蕭煜向後仰靠着椅背,漫然道:“你剛才說自己錯了,好,那你說說,你錯在哪兒?”
耳邊是棍棒打在人身上的悶頓聲響,循着風往人的耳朵裏鑽,疼不在自己身上,卻無比折磨人。
伯暄只覺心肺欲裂,恨不得捂住耳朵,可蕭煜的目光若刀刃般尖銳,寸寸割剮着他的面,令他懼怕不已,半點都不敢忤逆。
他抹着眼淚,啜泣:“我不該下堕胎藥,不該害母後肚子裏的小寶寶。”
蕭煜問:“你對這麽個太監都有憐憫愛惜之意,為何對自己的弟弟妹妹會如此狠心?”
“容九說……不,是我自己覺得,母後之所以對我不好了,是因為她要有自己的孩子了。如果她的孩子沒有了,她就會像從前一樣對我好了……”
蕭煜偏頭直視他:“她哪裏對你不好了?就因為她沒有縱容你親近寵幸宦官,沒有縱容你荒廢學業終日嬉鬧,你就覺得她對你不好?你就想要殺人?”
眼淚順着伯暄的臉頰淌下來,他嗚嗚哽咽了幾聲,緘默不語。
蕭煜最見不得他這副軟弱模樣,拔高了聲調:“說話!”
伯暄身體猛地哆嗦了一下,靜默片刻,攤開手掌胡亂抹了幾下眼淚,沖蕭煜吼道:“我不喜歡念書!我不喜歡當太子!我不想像父皇一樣高高在上,我就想我的父母愛我!”
他說到激動之處,肩膀猛烈顫抖,好似推開藩籬放出了一直沉睡的猛獸,稚嫩面容上滿是猙獰:“我喜歡她!我想讓她愛我,對我好!可是她呢?一會兒是雪兒,一會兒又是沒出生的弟弟妹妹,我只有她一個母親,她為什麽可以有這麽多孩子!”
蕭煜靜靜看着伯暄,愣怔。
伯暄踉跄着後退,臉色漲紅:“落胎藥……他們都說沒事的,外面女人都這樣喝,喝完睡一覺孩子就沒了……我就想殺那個孩子,沒想傷害母後,我怕她疼,落胎藥只下了一半……以後我會對她好的,我會孝順她的,她沒有這個孩子也沒什麽的……”
蕭煜回過神來,又恢複了多疑的本性,緊盯着伯暄的臉,想從上面找到一些他為自己開脫狡辯的痕跡,可是什麽都沒有,只有看上去極真實的傷慨與絕望。
他蹲在樹邊,環胳膊抱住自己,邊哭邊顫抖,想要把自己縮進殼子裏。
院中早已沒有了棍棒擊打、悶聲哼泣的聲音,那個容九早就死透了,禁衛和內侍都深谙此道,把屍體拖走,拿水沖洗石磚,頃刻之間,四周幹淨鮮亮如新,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般。
伯暄淚眼幹涸,空洞地看着容九被拖走。
蕭煜看了伯暄許久,起身走到他跟前,探出手想摸一摸他的頭,可突然之間想到什麽,手停在他頭上一寸,沒有落下。
他把手收回來,道:“你搬回從前的淮王府去住吧,讓陳桓和慕骞他們陪着你,這些人雖然像你一樣,都不怎麽聰明,但好歹不壞,以後……”
他想交代的事太多,可一時之間又不知該從何說起,腦子紛亂如麻,煩躁起來,沒再說什麽,負袖離去。
此事過去幾天,謝潤往內宮遞了帖子,說他要帶謝蘭亭回青州完婚,臨走之前請求皇後歸寧,讓他們一家在分離前團聚一回。
若是放在平常,蕭煜是絕不可能答應的。但因為伯暄的事情,音晚對他又冷淡下來,他去昭陽殿看她,說不了幾句話她就敷衍着說困,要睡,不肯再理他。蕭煜有心改善關系,加上太醫說坐馬車無妨,還可疏散郁結,他便允了,囑咐紫引好生跟着照看。
音晚回到家中,萬沒想到在家中竟見到了一個她絕想不到的人。
耶勒可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