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1 章 孩子不能沒有父親,對吧?……

音晚抱着小星星, 緊貼向他的臉頰,沉默不語。

小星星伸出胖乎乎的小白手撫摸音晚身上的紫貂大氅,呢喃:“娘親, 這個好軟和啊, 小星星也想要一件。”

音晚沖他搖頭, 一手抱住他,騰出只手飛速地解大氅絲縧,将大氅扔還給蕭煜,抱着小星星就要走。

蕭煜有片刻的滞愣, 立即追上來:“晚晚, 你要把話說清楚, 孩子不是你一個人的,你不能這麽無情。”

音晚停下,轉頭看他, 眼中浮滿冷光,想譏嘲他一兩句, 可又想到星星正在自己懷裏, 正眨巴着一雙烏靈大眼好奇地看他們, 便把話咽了回去。

她質問:“你剛才不是懷疑我要跟人私奔嗎?孩子還在城中,我會扔下孩子走嗎?”

蕭煜像臉上“啪啪”挨了兩巴掌,掴得火辣生疼。一時語噎,不知該說什麽,卻仍舊執拗地擋在音晚身前,不許她走。

他心中有許多疑惑, 這孩子眉眼與他甚為相似,年紀也對,應當就是他的孩子。可是當初他去瑜金城時并未到音晚的産期, 她那時腹部平坦,也不像剛生育完。

而且在洛陽這麽久,他一直派人看着音晚,沒有發現她還有個孩子啊。

今天發生了太多事,沖擊與驚喜接踵砸下來,把他的腦子都砸暈了。他強迫自己靜心,将這些事勉強理順,先問最要緊的:“當年你是不是早産了?你的身體還好嗎?”

音晚捂住小星星的耳朵,道:“不好。郎中說孕中憂思過甚,胎位不穩,氣血兩虛,孩子與大人都兇險。我生了一整夜才把孩子生下來,血幾乎都快要流盡了,過後還昏迷了好幾天,那個時候我都覺得自己要死了。”

蕭煜聽得心如刀絞,想将她攬入懷中,說他會補償,餘生會好好照料她,會尋覓天下珍饋靈藥為她補身子。

可是話未出口,音晚就将他伸過來的手打掉了。

“看在我這麽艱難把孩子生下來的份兒上,皇帝陛下能不能大發慈悲,讓我和孩子過幾天安生日子?”

蕭煜不能不妥協,更沒有臉于這樣的情形下再逼迫她。

他派陸攸帶禁軍親自護送音晚母子,在知道她将小星星送去胡靜容府上的原因後,向她保證,只管把孩子接回家,有他在,就不會有事。

音晚知道一旦叫他纏上,便沒有那麽容易甩掉,索性接受他的安排照拂,她思子愛子心切,也真的很想每天都能見到小星星。

馬車大方馳行在街衢中央,蹄子踏碎了夜的靜谧,有禁軍開道,巡夜的官兵非但不敢阻攔,反倒隔着老遠便躬身退讓。

天子駕幸洛陽,百官随侍,到處都是貴人,他們早就有了經驗。

一整夜都渾噩懵懂的胡靜容終于慢慢還魂,見音晚将孩子哄睡,才撫着胸口道:“你是不是該對我說些什麽?”

音晚心中有些失落,有些傷慨,她知道事情進行到這一步,是再也回不到從前了。她這些年飽經風霜磨砺,早就不是從前那朵脆弱嬌貴的小白花了,能盡快平複心情,安慰開解自己。

她見胡靜容滿面忐忑與好奇,忖着路還遠,故弄玄虛道:“你猜。”

胡靜容特別想像從前一樣撲上去撓她癢,給她些厲害瞧瞧,叫她還敢藏着掖着糊弄人。

可她沒有,斂袖規矩坐着,連與音晚說話都不自覺在心底斟酌起來:“你是宮中的貴人?有名分嗎?”

其實胡靜容猜到八成是沒有名分的,天子家事從來就不是什麽秘密,她因生意緣故混跡于三教九流之中,時常聚在一起談論國事揣摩朝廷法令,都知未央宮中四妃九嫔虛懸。

且孩子都生了,還是個皇子,若非掙不到名分,怎會下狠心舍棄尊榮富貴的安逸生活,投入民間吃普通人的苦。

胡靜容向來會審時度勢,趨利避害,依照她的性子,這種渾水是斷斷不該蹚的,可對方是與她情篤的姐妹,她便不能安心作壁上觀。

她妙齡喪夫,拉扯個孩子嘗遍世态炎涼,最懂人心,她得讓自己的姐妹知道,不管那男人多麽尊貴,若不舍得予她名分,那便不值得為其回顧。

誰知音晚淡淡一笑:“有啊。”

胡靜容瞠目看她。

“靜容姐姐是我在洛陽唯一的朋友,我便不瞞你。我其實不姓蘇,也不叫蘇晚,我本姓謝,名音晚。”

胡靜容面露驚訝,許久,才從嘴中吐出一絲顫音:“謝?”

音晚道:“對啊,謝,就是那個‘謝’。”

胡靜容混跡于商場,出沒于各種深宅大院,早就知道,凡是那紅牆碧瓦的大宅院裏必然藏着許多秘密,更不必說煊赫的未央宮。

但她絕沒有想到,事情的真相竟然會是這樣。那活在人們口中,神秘莫測又美貌絕倫的謝皇後其實早就不在宮裏了。

胡靜容瞧着音晚那秀致的眉眼,不甚确定地心想,她從前沒有在音晚面前編排過帝後和皇親國戚吧……

誰又能想到與自己朝夕相伴的姐妹竟是皇後,這不是坑人嘛。

她胡思亂想了一路,到了柿餅巷,音晚抱着小星星将要下車,想起什麽,回過頭問胡靜容:“我們以後還能做姐妹嗎?”

胡靜容歪頭想了想,見音晚目中浮蕩着脆弱的瑩光,一時心軟:“能……能吧。”

大周并沒有哪條律例說不可與皇後做姐妹啊,再者說了,她若要同柳元成親,婚事上少不得需要妥帖可靠的人幫她張羅,除了音晚,她實在不知該交托給誰。

可是……

胡靜容的腦子開始混亂,乏有力氣去權衡各種利弊,頹喪地靠在車壁上,心中哀嘆:她怎麽會是皇後啊!

音晚十分了解她,知她內心正在糾結,這種谙于算計卻又永遠抛不下情義的脾性正是音晚最喜歡的,她不禁莞爾:“那我明天還去如意坊,我們都回去好好睡一覺。”

這一夜音晚卻輾轉反側,難以入睡。她爬起來,見小星星在自己身邊睡得正香,腮頰鼓鼓,嘴裏吐着泡泡,她給他掖了掖被角,披上衣裳下床,往爐子裏添了些炭,推門出去。

大雪停了,彤雲散盡,露出一彎弦月。屋頂上銀亮皎潔,似月光,似雪光。

她攏了攏衣裳,心中忐忑難安。不管如何自欺欺人,她心裏明白,蕭煜找到了他們,注定是回不到從前了。

三年自由辰光,到此休止。

天剛亮音晚便出了門,她忖着積雪路滑,走得會比平常慢些,便特意早出門。

到如意坊,誰知胡靜容來得竟比她還早,且眼睑下兩團烏黑,也像極了一夜未眠。

兩人打了個照面,略有些尴尬,還是胡靜容先開口:“吃朝食了嗎?我帶了紅豆鬆糕和紫山藥酥,你……吃嗎?”

音晚其實吃過了,但還是裝作沒吃,笑了笑:“好啊。”

進了裏屋,發現除了糕點還有粥,放得久,已有些涼了。音晚起身去拿銅吊想注些熱水,向來習慣等着人伺候的胡靜容卻罕見勤快起來,忙搶先一步去拿,還沖音晚道:“你坐着吧。”

音晚捏了塊紅豆鬆糕咬一口,眸中稍顯悵然,還是打趣道:“你從今往後不會都要這樣了吧?”

胡靜容往粥裏倒過熱水,把銅吊放回去,然後坐在音晚對面,一整套動作一氣呵成。

她輕呼了口氣,道:“我能問問為什麽嗎?你為什麽要帶着孩子離開未央宮?”

音晚将手擱在瓷碗上,溫熱着掌心,低眉思索。

為什麽?最初是因為她以為蕭煜要送小星星去做質子,後來發現是個誤會,饒是這樣,她仍不想回去,所以這應當不是唯一的原因,那便需要再追溯過往。

可過往實在太複雜,太不堪回首了,她稍一想便覺得痛苦。

胡靜容看着她的臉色,知道必沒有什麽美好回憶,便道:“唉,女子本弱,若能逼得一個弱女子決絕離開曾經的庇護,那一定是傷透了心。算了,我不問了,我只提醒你,既然皇帝已經找到你了,那便沒有必要再躲躲藏藏。我昨日在盧府得知,潤公一家已經來了洛陽,你別離親人這麽久,是不是該去看看了?”

音晚的心像被針刺了一下,眼眶登時紅了。

胡靜容撫着她的手背,溫聲寬慰:“這也不是你的錯,別想太多了。”

音晚帶着羃離遮面,獨自去了洛陽的謝氏府邸,全家因她的突然歸來而驚喜萬分,拉着她噓寒問暖。唯有謝潤,在關切之餘像是明白了什麽,忍不住嘆了口氣。

他不似謝蘭亭和珠珠那般沒心沒肺,猜到音晚既然敢在白日公然登門,必然是不再擔心被蕭煜覓到蹤跡了,不擔心一件事,便是那件事已經發生了。

謝蘭亭和珠珠前年生了個男孩,取名玉舒,已經兩歲,繼承了母親的藍眸,生得十分漂亮。珠珠也比四年前更加沉穩周到,同音晚說過話,忙讓乳娘将孩子抱出來給音晚看。

音晚自從當了母親,見着孩子便愛不釋手,更何況還是自家的孩子,她捏了捏玉舒的小拳頭,将一枚早就備好的長命鎖放在襁褓裏。

孩子一來,廳堂裏便熱鬧起來,從主到仆圍繞着孩子說笑,謝潤朝音晚使了個眼色,示意她跟自己出來。

兩人一路無言,走到樹蔭僻靜處,謝潤問音晚:“他找到你了?”

音晚輕輕點了點頭。

謝潤憂色愈深:“他沒有為難你吧?”

音晚道:“開始是為難過我,後來看到了小星星,我又對他說了些狠話,他便放我們回去了,說可以繼續住在柿餅巷,過着從前的生活。不過我想,應當是出不了城的。”

謝潤嘆道:“我原先以為一年年的過去,遲早有一日他會死心,可沒想到,竟執念至此。也對,他自小便是個執拗的人,認準了的事哪怕撞得頭破血流也不肯妥協退讓。”

音晚向來細膩敏銳,她察覺出父親言語中對蕭煜的态度有些變化,也說不上是喜愛和袒護,就是好像沒有從前那麽憎惡反感了。

三年當真就這麽長嗎?長到有這麽多改變。

謝潤沒有察覺女兒那微妙的心理,撫着斑駁粗糙的樹皮,轉了個話題:“我帶蘭亭去見過你外祖母和舅舅了,你舅舅在洛陽不能久留,應當過幾日就會走,當初他對你費心照拂,既然你不必再四處躲藏,那不如過幾日随我一同去送他吧。”

音晚聽出父親并不知道舅舅的身世,更加不知道他們在瑜金城的糾葛,稍稍猶豫,想說,又覺得難以啓齒,最終還是搖搖頭:“我不去了。”

謝潤只以為她如今被蕭煜的人盯着,不想暴露耶勒行蹤,便沒再說什麽。

珠珠恰巧領着侍女們尋來了,笑道:“父親,妹妹,快回正廳吧,膳食已妥。”

這些年謝家遠離朝局,謝潤和謝蘭亭早已淡泊名利,無心權位,而珠珠天性爛漫純真,亦不在乎那些虛名地位,一家人其樂融融,過得十分知足安逸。

音晚同家人團聚過,答應了蘭亭過幾日讓他見小星星,便告辭離去。

暮色初降,路上行人步履匆匆歸家,有一隊官差正順着街衢挨家搜查,瞧上去像出了什麽事。

音晚不由得将腳步放緩,聽街邊人在議論:“又丢了一個孩子,真是造孽啊,也不知幾時能破案。”

“聽說是柿餅巷那邊的……”

音晚猛地一顫,忙拔腿往家跑。跑得冷汗淋漓,在柿餅巷前看見了陸攸和他麾下的禁軍,只不過他們今日都換了便服。

陸攸扶着腰間長劍穩步上前,向她躬身揖禮。

音晚顧不上別的,喘着粗氣,問:“小星星呢?”

陸攸對她的怪異反應有些摸不着頭腦,愣愣地偏身指了指街巷內,道:“在家裏啊,好好的。”

音晚這才長舒了一口氣,往巷子裏去。

進來沒幾步,便聽到不知哪一家在哭天搶地,悲痛欲絕地喊着孩子,她心裏一陣難過,加快腳步,卻見青狄和花穗兒站在家門口,正滿臉尴尬,站立不安。

音晚想到什麽,向她們投去安撫的眼神,推門進去。

天還未黑,院子裏已經亮着幾盞犀角宮燈,小星星手裏提着一盞,身披紫貂大氅,正快活地滿院子轉圈。

他身後跟着一個妙齡女子,雪膚烏鬓,白皙靈秀,半彎腰伸展雙臂護在小星星身側,像是在防他摔倒。女子聽到聲響看過來,一見是音晚,立即便紅了眼睛。

“晚姐姐——嬸嬸。”

音晚這才仔細看她的臉,極驚且喜:“雪兒?”

“晚姐姐……”雪兒語帶哽咽,奔過來将她抱住,哭得渾身瑟瑟:“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四年未見,她已長得與音晚差不多高。音晚撫着她的背,柔聲安撫,越過她的肩膀看到,原本站在一邊的蕭煜已将小星星抱了起來,兩張一大一小的臉,相似的容顏,眼巴巴看着她們,夕陽殘照下,有種格外詭異的感覺。

音晚松開雪兒,将目光落在小星星身上的紫貂大氅上。

這大氅做工精巧,裾底恰齊在小星星的腳踝,胸前絲縧鮮紅,綴着瑩潔細膩的玉珠。

雪兒忙擦幹眼淚道:“這是我送小星星的見面禮。”

音晚心裏明鏡似的,瞥了蕭煜一眼,默不作聲地進屋。蕭煜把小星星交給雪兒看着,自己跟着她進來。

她早就知道這人是屬膏藥的,叫他黏上就別想擺脫,也沒什麽好臉給他。

蕭煜今天看上去心情甚好,絲毫不見愠色,倚靠在門邊,面含微笑,道:“這孩子真聰明,口齒伶俐,頭腦敏捷,和我小時候一模一樣。”

音晚想起剛才小星星乖乖叫蕭煜抱着的模樣,心中不忿,道:“聰明什麽?是個人就讓抱,半點心眼都沒有。”

蕭煜就像沒聽出她話裏的刺,兀自陶醉道:“他喜歡我,我一朝他伸手,他就颠颠地過來了。”

音晚心道:那不是喜歡你,但凡長得好看些的,不管男女,朝他伸手他都來……

她有些委屈,有些不甘,就像自己養了一株花,費心地施肥澆水,經年累月,好容易長出些模樣,突然來了一個人,什麽都沒做,就大咧咧地對她說:這花是你的,也是我的。

就跟欠他似的,理所應當一樣。

蕭煜瞧出她的低沉,添了幾許小心地問:“你不會想讓孩子一輩子都沒有父親吧?”

音晚冷笑:“你現在知道你是孩子的父親了?早幹什麽了?”

蕭煜怔怔看她,默然垂下眸子,雙手交疊合于身前,一副心虛惶愧的模樣。

音晚知道捏住了他的把柄,愈加咄咄逼人,似是要把這些年獨自吞咽的委屈全都發洩出來,她目光冰涼,壓低聲音道:“你只管來,你下一回要是再敢趁我不在來找小星星,我就告訴小星星,當年我為什麽要帶着他逃離未央宮,他為什麽長到三歲沒有父親,他父親當年偏心到何等程度。我全都告訴他。”

蕭煜承受着她的熾熱怒火,沉默良久,才戚戚哀哀擡頭看她:“晚晚,我愛小星星,可我更愛你。他是我們的骨肉,是我們在相愛時來到這個世上的,就當為了孩子,你能不能不要對我這麽狠?”

第 90 章 晚晚,孩子…你沒有打掉?……

好久不見。

有多久?音晚有時覺得久到恍如隔世, 有時又覺得自由自在的塵光分外難得,倏忽而過,不過一眨眼的功夫。

她低垂眸子, 緘然不語。

寒風蕭瑟, 獵獵在耳, 似低語似泣訴,顯得周遭格外悄寂。

蕭煜見音晚大冷的天只穿了一件半舊棉衣,微微蹙眉,将自己的紫貂大氅解下, 給她披上。

音晚的肩膀聳了聳, 不知是實在太冷, 還是不想與他沖突,沒有反抗。

剛過未時,天總陰沉沉的, 大雪随風飄揚,翩跹若舞, 落在九重城闕碧瓦之上, 為錦繡華美的東都平添了幾許皚皚靜谧。

舉目蒼茫天地, 整座城像沉睡了過去,半點聲響都沒有。

兩人相顧無言許久,蕭煜試探着去握音晚的手,聲音溫柔,更添小心地與她商量:“我帶你去個地方,好好地看一看這洛陽風光。”

音晚把手往回縮, 默默避開蕭煜的碰觸。

蕭煜的手落了空,眸中隐有失落,卻沒說什麽, 自然地收回手,自然地微笑:“我準備了許久,本來想到你生辰那日給你個驚喜的,去看一看吧,不會耽擱你太久,你一定會喜歡的。”

音晚依舊不說話,睫毛輕覆,沾着薄薄冰淩,有種剔透脆弱的美感。

蕭煜妥協道:“好,我不碰你,我在前面走,你跟着我。”

說罷,他果真順着雪道漫步,不時回過頭來看一看音晚,見她雖不情願,還是跟過來了,不由得微笑。

蕭煜帶着音晚上了東乾門城樓,青磚壘砌的高聳石臺,俯瞰眺望,視線開闊。鎮守街邊的禁軍早已不聲不響地退下,餘留下一條杳杳空街道,綿延幽長,奔向遠方。

一簇白雪被西風吹得拔地而起,似一團虛攏淡照的霧霭,聚起又紛揚散開,簌簌落地,模糊了來路步步分明的腳印。

望春又拿了件黑狐大氅快步走上城臺,給蕭煜披上,恭恭敬敬朝着音晚行過大禮,才悄默聲退下。

蕭煜擡手引音晚看街衢兩邊的揚柳樹,但翠葉落盡,枝桠禿禿,但禁軍正依次往上懸挂琉璃燈盞。

冰晶般瑩潤透亮的琉璃燈,四角垂下碎絮流蘇,薄薄的燈罩上繪着鮮妍桃花,被裏頭燭光映亮,缥缈夭豔,恍如春光明媚的瓊林花海。

蕭煜道:“現在天還亮着,不怎麽好看,等到天黑才能品出妙處。”

音晚覺得他在跟自己耍心眼。

她本來就覺得這百花凋零,草木枯萎的寒冷冬季能有什麽好看的?牡丹盛開的季節才最好看,滿城姹紫嫣紅開遍,簇錦如織,連風都透着靡靡香軟。

她的生命裏雖然已許久沒有霁光晴天,但看看繁花濃蔭,心裏也覺得高興。

可蕭煜愣是用燈在寒冽冬季造出一片桃之夭夭的春景,還得等到天黑才能品出妙處,那她豈不是要陪他在這裏待到天黑。

音晚覺得有些不耐煩,開始惦記起城外的那批貨,雖說已給胡靜容提過醒,但她還是擔心,近來生意繁忙,應酬不歇,也不知她能不能應付得過來。

蕭煜見她目光游離,心不在焉的模樣,有些不快。

他的壞脾氣不是一朝一夕養成的,也別指望着一朝一夕能改,何況君臨天下久了,日日接受着恭維跪拜,被捧得高高的,更不可能有多平易溫和。

但他被音晚抛棄了三年,悔恨了三年,終歸還是有些長進的,雖脾氣壞,但知道在音晚面前拼命壓抑克制,唇角彎起,露出溫潤笑容,問:“晚晚,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音晚對他的脾氣德行再了解不過,知道他這會兒肯定心裏怒火蒸騰,還端着樣子裝謙謙君子,就等着她說幾句不客氣的話,好順勢發作。

從前不就是這樣嗎。他發了瘋,傷了人,最後錯全是她,是她不會虛意奉承,不會溫馴承歡,不會平撫他的怒氣,不會讨他歡心,所以他要怎麽對待她,怎麽在她身上施虐都是她活該,都是她自找的,怨不得他。

音晚縮在袖中的手緊攥成拳,擡眼看向蕭煜,眼中雪光冷澈:“好,很好。”

蕭煜被她那尖銳視線刺了一下,很是莫名,飛快回想了一遍自己剛才說過的話,做過的事,想弄明白哪裏錯了又惹她生氣。

統共就那麽幾句話,掰開了揉碎了細細品咂,也着實沒有什麽值得人生氣的地方啊。

蕭煜不解,端凝着音晚的側頰心想,莫非三年過去,音晚的脾氣變壞了?

那若是一個壞脾氣的音晚,他該怎麽哄啊?

輾轉思忖良久,他終于發現了一個現實,那就是不管是好脾氣的音晚,還是壞脾氣的音晚,不管是三年前的音晚,還是三年後的音晚,他都不會哄。

他給她的,全都是他自以為是給出去的,卻從來沒有問過她想要什麽,也沒有細想過如何能令她展顏開懷。

蕭煜心裏一陣難受,喟然道:“晚晚,你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

“沒有。”

蕭煜眼睛一亮,面容浮上悅色,卻聽音晚慢條斯理,微含譏諷道:“旁人未必會有陛下的這股執着勁兒,都三年了,還不厭其煩地玩着捕捉籠中鳥的游戲。三年,一千多天,我其實連你長什麽樣子都快忘了,我為什麽要去生一個連面容都模糊了的人的氣?”

蕭煜愕然看她,呆愣許久,默默捂住了胸口。

她這話太絕情太傷人了,像要把人的心活生生撕裂。蕭煜突然生出了種心如死灰的感覺,傷恸若巨浪席卷蔓延,吞噬着本細風和暖的柔情。他一傷心,瘋勁就蹿上來,抻頭瞧了瞧高高矗立的城臺,心想幹脆拉着音晚一起跳下去算了,這麽高,定然會摔得血肉模糊,她不是說他面容模糊了嗎?那他們就一起模糊。

他早就留下遺诏了,朝臣們定然會遵诏将他們入殓合葬,真正生同衾死同穴,他再也不用擔心她身邊會有別的男人,再也不用因失去她而傷戚,她徹徹底底屬于他,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多好。

蕭煜遐想着,過了會兒幹瘾,視線流連在音晚細滑白皙的玉頸,說出口的卻是——

“晚晚,你冷不冷?餓不餓?我帶了梅漿和雪酪酥,你要不要用一點?”

音晚自然是不理他的,他便自顧自喚望春端上來。

城臺上擱着一張浮滿雕花的黃花梨木桌,另配有兩把戗金朱漆檀木椅子,桌上擺着兩只薄瓷碗,內有鮮紅漿汁,另配有幾只小碟,盛放着擺樣精致的各色糕點。

音晚坐下,目光淡淡掠過這些東西,不禁歪頭,略顯不耐煩地吐出一口氣。

蕭煜緊張起來:“你不喜歡嗎?”

音晚:喜歡,可她更喜歡出城接貨,趁着隆冬天寒大賺一筆。

但這些和蕭煜講也只是雞同鴨講,他是久不食人間煙火的帝王,怎會懂尋常百姓為生計奔波的艱辛。

他從來就不是個能體諒別人的人。

音晚不說話,捧起瓷碗啜了一口梅漿。

蕭煜緊盯着她,像是怕稍不留神她就化作煙霧飄走,道:“我找了你三年,可是怎麽也找不到,你離開了瑜金城,同你父兄也都沒有聯系,我就算想掘地三尺都沒處去掘。”

音晚輕笑了笑。

蕭煜神情略有僵滞,讪讪看她:“你笑什麽?”

音晚笑靥爛漫:“你找不到就對了,我就是故意躲着讓你找不到我的。”

蕭煜怔愣,脆弱自臉上一晃而過,他沒有生氣,更沒有把糕點卷到地上,只是輕“哦”了一聲,低下頭不再說話。

白皙玉面上鼻梁高挺,鼻尖微翹,薄唇抿了抿,像只受傷的小老虎,獨自安靜舔舐傷口。

音晚更加煩躁。

這又是在唱哪一出?

她攏了攏紫貂大氅,那上面彌散着龍涎香氣,令她格外想解下來扔到一邊。可天實在太冷,大氅裏襯讓她烘出了點暖意,她實在舍不得扔開。

便就這樣僵持着,誰也不說話。

天緩緩沉下來,雪還在下,一直等到天幕漆黑,迢迢無星月,蕭煜才起身,沖音晚道:“過來。”

音晚随他到城堞前,見長街上琉璃光耀,桃花枝影,大雪飄飛,宛若仙霧彌漫的瑤池仙境。

雖然滿心柴米油鹽,可乍一看到這麽美妙奇幻的光景,她還是有些動容。

蕭煜在她身側呼出濛濛白汽:“美嗎?”

音晚短暫沉默,道:“美,很美,我看完了,你能放我走嗎?”說完這句話,她立馬就覺出自己的天真。原來,美景亦如姝色,會迷昏了人的頭腦,讓人胡言亂語。

她本不抱希望,誰知蕭煜竟沒有一口回絕:“如果你留戀洛陽的生活,那麽你可以暫時留在這裏,但如果你留戀的是人,還想和他遠走高飛,那是連想都不要想的。”

音晚有些發懵:“你說什麽?”

她本以為蕭煜是單純怕她逃跑,才攔着不許她出城,可聽這話裏又似乎還有另一層意思。

蕭煜眼神倏然淩厲,連帶着俊美無俦的面容都顯得扭曲,但他很快閉眼,拼命壓抑,再睜開時已不見瘋影,只有瞳眸漆黑,溫潤隽柔。

他拿出商量的語氣:“晚晚,且不說你是有夫之婦,單論你們兩人的關系,就算你和耶勒之間沒有血緣,可他到底是你名義上的舅舅。若……你要如何面對你的外祖母,面對你的父親?你不是最看重人倫綱常嗎?這樣真的沒有問題嗎?”

音晚面露驚訝,只覺這個人太可怕,怎麽會知道這麽多事。

蕭煜看着她的反應,一陣又一陣的絕望,他不是沒有懷疑過這件事的真僞,可音晚的反應足以證明不是空穴來風。若沒有這回事,依照她的脾氣,恐怕早就跳起來斥罵他混蛋了。

音晚熟悉蕭煜所有的表情,亦熟悉他的手段,有些懼怕,來不及細想,忙撿出最要緊的來說:“我與他之間絕無私情,不然我也不可能離開瑜金城來洛陽。陛下縱然找不到我,可他是突厥可汗,行蹤恐怕皆在大周密探監視之下,這三年裏他有沒有來過洛陽,有沒有來見過我,你該最清楚啊。”

蕭煜面色湛涼,輕啓薄唇:“有。”

音晚的心咯噔一下。

“這三年裏,他至少每年都會離開草原三四回,回回都能甩開我的暗探,讓人摸不清他到底去了哪裏。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大周究竟有什麽在吸引着耶勒,讓他像着了魔,不惜一回又一回铤而走險,深入敵窩。若不是這一回我無意中找到了你,派人看着你,興許還發現不了,原來我們做着同一個夢,為了同一個女人在瘋癫。”

音晚腦子混亂起來,像有無數絲絮纏黏在一起,迫得她用蠻力撕扯理順。

柿餅巷那房子是耶勒的護衛替音晚找的,耶勒本來就知道音晚住在哪裏,她以為他一來洛陽就能找到并不稀奇。

從來沒想過事情可能會有另外一種解釋。

這三年來,他曾數回偷偷潛入洛陽看她,在她不知道的時候,看不見的角落裏,他一直在關注她,或者窺視她。

“我若說我不知情,你能信嗎?”音晚疲乏地問。

蕭煜目光如炬,一直看入她的眼底,像是要辨出她話中真僞,許久,他道:“只要你不再見他,跟我回長安,我就信你。”

音晚譏诮冷笑:“蕭煜,你這叫信嗎?你知道什麽是真正的信任嗎?”

蕭煜一瞬露出些許茫然。

“真正的信任是沒有任何條件,卻意堅心篤,不可動搖的。”

蕭煜正發愣,陸攸過來了。

沈興被罷官後,陸攸便接替了他的位置任禁軍統領,随侍蕭煜左右。

他先朝音晚揖過禮,向蕭煜禀道:“陛下,有個女子說她姓胡,領着幾個小厮來尋人,被禁軍給攔下了。”

蕭煜不耐道:“已經宵禁,她好大的膽子還敢在外游蕩,讓她走。”

音晚快步攔住陸攸,說:“我遲遲不歸,遣送回去報信的小厮又親眼見着我被禁軍圍堵,靜容定然是着急擔心了才會冒着被巡夜官兵抓走的風險來尋我,讓她來見我。”

蕭煜朝陸攸擺了擺手,陸攸擡頭看他,欲言又止,抱拳躬身退下。

驟起狂風,吹動城臺上的旌旗獵獵作響,被寒雪浸染,愈顯蕭瑟凄清。

兩人沉默片刻,蕭煜先一步退讓:“好,晚晚,我們不說耶勒。你跟我回去吧,好不好?”

音晚搖頭:“我不願意。”

蕭煜凝着她疏涼的眉眼,驀地,擡手将她拉入懷中。他環腰緊緊摟住她,壓制下她的反抗,語帶哀求:“三年,我忍受夠了生別離之苦,我不能再失去你,晚晚,你不要把我丢下。”

音晚掙脫不得,冷聲說:“我也忍受夠了你的乖張多疑,喜怒無常。”

“我改,我已經改了許多。”

“是嗎?我沒有看出來。”

蕭煜默了片刻,将她從懷中撈出來,軟弱一掃而盡,俊臉上浮溢着詭異笑意,眸中滿是絕望與瘋狂,吻了她的額頭,輕聲道:“晚晚,我可以給你選擇。要不你安心做我的皇後,與我共享天下。要不,就讓我毀了這一切,與你共堕地獄。”

音晚恨意凜然,心道,要下地獄你自己下,我還有小星星,我才不去。

這樣想着,城臺石階傳來腳步聲,伴着陸攸低沉的嗓音:“您慢點。”

音晚正詫異向來沉默寡言的陸大人怎得突然客氣周到起來,便聽一陣“吧嗒吧嗒”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她想到什麽,腦中轟然一響。

蕭煜摟着音晚的腰,越過她肩頭看過去,見一個小團子掙脫女子懷抱,嘴裏含着“娘親”朝他們奔過來。

雪天路滑,白糯糯的小團子平地跌了一跤,趴在地上仰起頭,露出與蕭煜極為相似的眉眼,正目中盈淚,委屈巴巴地看着他們。

“娘親,小星星摔倒了,很疼。”

音晚忙推開蕭煜,回頭迎上去将小星星抱起來,緊張地檢查他的身體,見他無恙,才舒開一口氣。

蕭煜呆愣愣盯着小星星的臉,只覺腦中似有怒浪洶湧,似有萬仞崩塌,橫流碎石敲擊拍打着腦殼,混亂與驚喜交相湧上來,竟讓他生出些如夢似幻的感覺。

他激動得幾乎快要喘不過氣:“晚晚,我的孩子……你不是打掉了嗎?”聲音輕若片羽掠影,像怕從美夢中驚醒。

第 89 章 蕭煜說:“晚晚,好久不見

音晚将禮物歸還, 放下遮面青紗,指揮着騾車依次前行,而自己則鑽入馬車中, 馬蹄輕踏, 須臾間便沒入川流人群。

蕭煜手扶雕欄, 遙遙望着她的馬車,目送她遠去。

秋意漸深,風中淬染冰涼,撩過側頰。蕭煜癡然而立, 輕緩笑開。

竟是在洛陽。

洛陽乃陪都, 蕭煜這些年勵精圖治, 整頓朝綱,将洛陽做為控制中原地區的重要據點,一年之中總要來住幾個月, 文武朝官随侍,各地流轉的公文也都送入行宮。

饒是這樣, 兩人竟就錯過了整整三年。枉他往突厥草原派了無數密探, 試圖從耶勒身上挖出音晚的下落, 卻不想,伊人未行遠,就在自己身邊。

真是奇怪,音晚怎麽會在洛陽?

按照蕭煜得來的消息,耶勒應是蘇惠妃的親弟弟,也就是音晚的舅舅。

耶勒為了阻他找到音晚, 布下如此迷魂陣,甚至不惜把穆罕爾王祭出來當靶子,看上去對這個外甥女是極上心的。音晚為什麽沒有好好待在瑜金城或是草原, 接受舅舅的庇護照拂,反倒自己跑到了洛陽?

古怪,真是古怪。

蕭煜覺得這裏頭定然有他不知道的事,回到行宮,又召了校事府吳勉過來,要他繼續派人查耶勒。

吳勉道:“臣正有要事禀告陛下,草原上的耳目傳來消息,耶勒在狼山繼任大可汗後便沒有回王庭,将政務交托給心腹後不知去向。”

蕭煜正擺弄那兩只小瓷狗,心想這麽可愛的狗怎得就入不了音晚的眼?忽而手一頓,擡眸看向吳勉:“什麽?不知去向?”

“是,耶勒此人詭谲難測,臣等怕打草驚蛇不敢跟得太近,越過韶關就跟丢了。”

蕭煜品咂出些什麽:“越過韶關?這麽說耶勒是來了大周?”

吳勉點頭,流露出困惑:“他并沒有帶多少護衛,是微服出行。”

“有趣,真是有趣。”蕭煜輕輕一笑,心道他當初果然沒有看錯,這新一任的草原霸主頗為與衆不同,剛升禦便要不顧安危跑來敵營,也不知大周有什麽值得他如此念念不忘,不惜以大可汗之尊涉險。

他這樣想着,似是觸到什麽關竅,笑容微涼,目蘊精光:“朕讓你查耶勒的身世,可有收獲?”

吳勉回說:“兀哈良部的人口風都緊,查起來甚難。臣輾轉從別處打聽到,好像……那位深受耶勒敬奉的灜山族可敦并不是他的生母。”

“什麽?”

蕭煜腦筋轉得飛快,蘇瑤姓蘇,又守着灜山族舊規,自然不是兀哈良前可汗之女,耶勒如果不是蘇瑤母親所生,那這姐弟之間豈不是半點血緣都沒有。

耶勒同蘇瑤沒有血緣,便是同音晚也沒有。

蕭煜随意搭在瓷狗上的手指不禁抵緊,面色變得難看起來。

吳勉退下後,望春将一摞奏疏送進來,蕭煜漫不經意地打開一封,見是兵部呈送來的邸報。

突厥騎兵騷擾穎川郡,劫掠大周百姓過冬口糧,與穎川守軍正面沖突,雙方各有死傷。

蕭煜看了看邸報的日期,正是耶勒繼任大可汗前沒幾天。

他禦筆朱批,勒令守軍死守邊防,若再有突厥騎兵侵擾,務必全力迎擊,格殺勿論。

這些年大周和突厥之間還算太平。雲圖中風後突厥內部群魔亂舞,争權奪利不休,自然無暇來犯。而這些年蕭煜将精力多放在吏治稅務,與民休養生息上,也沒有去找突厥晦氣。

過去三年,雙方都沒有精力大興兵戈,倒維持住短暫的和平。

但如今,蕭煜穩坐帝位,乾綱獨斷,大周國力日盛,已不懼一戰。而耶勒亦斬盡政敵,排除萬難登上大可汗之位,他本骁勇善戰,自然不甘偏居一隅,遲早會将劍對準中原。

局勢變幻至今,注定蕭煜與耶勒之間終有一場大戰。

**

胡靜容收到音晚來信後火速趕回,因只有了暈栒錦不夠,還得給盧府侍女們趕制秋衫,如意坊上下忙得腳不沾地,只等大老板回來坐鎮。

雖瞧上去兵荒馬亂,胡靜容這一趟卻沒走空,帶回來個清隽文秀的書生,褒衣博帶,白面氣淨,看上去至多弱冠之齡。

胡靜容罕見的規矩站在人家身邊,斂袖扶釵,甚為正經道:“這是柳元,今科仕子,不幸落榜,盤纏用盡,覺得無顏見江東父老,輾轉流離在洛陽城外,被我給撿回來了,今日見過也算是認識了。”

柳元頗為懂禮,依次與繡娘們招呼。

音晚素來不愛這種熱鬧,獨自在裏間描樣,隔着道竹篾簾子,瞧着外面熱熱鬧鬧,不禁勾唇淺笑。

胡靜容請大家吃松仁豆腐和葡萄水晶團子,在外面分過,親自提着八寶瓒食盒和一束鮮妍桃花進來給音晚,笑得花枝搖曳:“也不知是哪個郎君偷偷戀慕你,連着數日一早如意坊門邊便擱着一束桃花,這個季節,也不知是怎麽種出來的,怪稀奇的。”

音晚十分喜歡簇滿枝桠的夭夭桃花,小心将花束插進瓷瓶裏,道:“咱們布莊裏這麽多美人,既是放在門口的,怎得就說一定是給我的?”

胡靜容目中流光潋滟,透出狡黠:“美人雖多,可唯有你愛極了這桃花,不是給你的還能給誰?”

音晚一怔,想到了耶勒,但立即便打消了這猜測。

不說他不會有這種細致心思,但說如今天寒根本不是桃花盛開的時節,這裏又不是能供他呼風喚雨的草原,怎麽可能種得出桃花?

只要不是他,音晚就能松口氣。

胡靜容和她話了會兒家常,朝外努努嘴,問:“你瞧着如何?”

她問的自然不是花,而是人,是那個稚弱書生。

音晚調侃:“你可從來沒有這樣問過我,怎麽了,這一回認真了?”

胡靜容捏了顆葡萄團子喂給音晚,道:“這一個跟從前那些不一樣,是個規矩的,又是個讀書人。我想着,孩子一天天長大,我也該正經找個主兒。”

她有一瞬的悵惘,立即蓋過,認真合計:“年紀輕怎麽了?找個小的我占便宜。若是跟我年紀差不多的男人,不是妻妾成群就是孩子一大堆,我可不耐煩給人當後娘、去後院争寵。我身後偌大家業,養的起年輕郎君。”

音晚認識胡靜容這麽久,就從未見過她撥弄算盤珠子失手過。她笑了笑,道:“既然你打定主意,那年紀自然不是問題。要緊的是人品,總得好好觀察些時日再說,事情總歸急不得。”

胡靜容從她這裏得到肯定,容色瞬時亮起來,拉着音晚的手,親柔道:“你那當兵的夫君到底還能不能回來了?孩子都三歲了,他這父親可做得忒省事了,別是外頭有人了。”

音晚笑靥微僵,聲音低徊:“我也不知道。”

“要不我幹脆給你也找個主吧,憑你這模樣,什麽郎君咱們尋摸不着,你就是想做王妃娘娘,我看也使得。”

音晚只笑不語。

一直忙到太陽落山時,音晚才從如意坊走出來。

她戴着羃離,東拐西轉,走到柿餅巷,見巷前站着一個人,身形挺拔,肩背平直,夕陽挂在柳梢頭,熔金般的光芒鍍在他身上,将影子拉得細長。

音晚頓住腳步,只覺呼吸有些悶滞,隔着層層疊疊的青紗看向他。

他轉過身,一眼便認出音晚,快步走過來,想立即攬她入懷,手指顫了顫,卻忍住了。

“晚晚,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音晚低眸沉默片刻,勾起笑靥:“很好,謝謝舅舅關心。”

耶勒以為音晚也會問他過得怎麽樣,那樣他就可以自然地告訴她,他已經是突厥大可汗了,草原至尊,萬人之上。

在狼山接受衆人跪拜的時候,他心心念念的就是音晚,他那時候想,若她能站在他身邊,同他一起享受這尊榮該有多好。是以,剛剛舉行完大典,他就馬不停蹄地趕來洛陽見音晚了。

可音晚什麽都沒問,只是安靜低着頭,仿佛對他的生活絲毫不關心。

耶勒突然覺得一股涼水兜頭澆下,把他一路跋涉,想要見到音晚的迫切悉數澆滅。

他倍感失落,安靜了一會兒,勉強堆起笑,問:“小星星呢,走,帶我去看他。”作勢便要往巷子裏走。

音晚站在原地沒動,道:“近來城中有誘拐男童的惡徒出沒,我怕小星星出事,把他送到朋友家裏去了。”

耶勒慢慢退回來,一時有些尴尬,他打量了這周圍的環境,道:“這地方也太破舊簡陋了些,你怎麽不挑個好一些的住處?”

音晚低着頭不說話。

耶勒上前一步,隔紗凝着她的臉,沉聲道:“我收到你托人送來的銀兩了,晚晚,我總覺得我們之間沒有必要如此。”

音晚心裏五味陳雜,回憶起不愉快的往事,有煩躁,還有一些難以言說的慌亂,她已經習慣了在洛陽的生活,簡樸卻自由,辛苦卻踏實,一見着耶勒總有種平靜生活要被攪亂、所有艱辛努力要付諸流水的感覺。

那着實讓人惱。

耶勒見她不說話,也不想勉強,道:“我會在洛陽住十天,就住在離你家不遠的雲祥客棧,你若是實在不想見我,就不必理會了,十天之後我就走。”

他将要走時,音晚驀地問:“舅舅來洛陽有事嗎?”

“你外祖母這些年身子不大好了,總念叨你母親,久久難以釋懷,我怕給她留下遺憾,帶着她來這裏,讓她見一見你父親和蘭亭,聽說蘭亭有了孩子,正好帶着一同見一見。”

音晚眼前一亮:“父親和兄長要來洛陽?”

“你還不知道吧,大周的雪郡主将要成婚,嫁的是洛陽望族賀家的嫡出公子。雪郡主是被姐夫撫養長大,皇帝特準謝家來洛陽觀禮。”

這些年随着謝氏倒臺,自是人去茶涼,樹倒猢狲散,昔年鼎盛的世家豪族頃刻間灰飛煙滅,黨羽或死或倒戈,朝野之上再也沒有半點謝氏的影跡。

瞧上去衰敗如斯,唯有謝潤一脈得以全身而退,保全富貴。

因這一點,在滿街滿巷“天子好男風”的話本杜撰之餘,還有文人執着于以皇帝和謝皇後為原型編纂各種風花雪月,愛恨情仇的故事。

道:帝王本無情,因緣偏弄人,封殿數載,死生不見,卻不知是無情,還是有情。

音晚應付完耶勒,第二日去如意坊的路上,便聽到了說書先生在街頭說她和蕭煜的故事,說得繪聲繪色,若非經他梳理,音晚幾乎都忘了,她和蕭煜之間曾有過那麽多坎坷起伏,悲歡喜樂。

到了如意坊,胡靜容打趣她難得來晚,可是路上被什麽俏郎君迷了眼。

她向來沒個正經,音晚也不與她說正經話,笑了笑,便去竹筒裏翻找昨日未描完的繡樣。

已是歲末,天氣寒涼,窗外飄起了冬天第一場雪,細小的冰粒子順着屋檐噠噠落下,伴有西風呼嘯。

屋內早生起火爐,銀炭燒得旺盛,暖融融的,軒窗板一落,扣上銅栓,便将風雪擋在外面,女子身上脂粉香與各色鮮亮綢緞鋪滿屋,獨獨隔絕出一片春光明媚的小天地。

胡靜容夾着賬本風風火火地來裏屋找音晚,道:“我從崖州訂購了一批狐裘棉衣,明日就能送到洛陽,因天子駕臨洛陽行宮,城防嚴格起來,怕是不會讓他們進城,你帶着人去接一下。明天我要親自去盧家送衣裳。”

盧府在洛陽也算有頭有臉,往來皆是官宦貴眷,音晚怕裏頭有人識得自己,自然不能出面應酬。

便應下,回去收整,預備明日去城門口接貨。

臨去前胡靜容又給了她一束桃花,笑說:“誰家小郎君啊,可真是夠執着夠癡情的,你幹脆以身相許得了,這天寒地凍的,能種出這麽多桃花,定然非富即貴。”

音晚低眸看着桃花,想起這些日子不光有花,還總有賣糕餅的老妪在如意坊外叫賣,且賣的不是栗子糕,桂花糕就是桃脯,總之都是她愛吃的,物美價廉,就跟白送一般。

那些糕餅用料考究,入口綿軟,桃脯滾過糖霜,酸甜可口,自打她離開未央宮,就再也沒有吃過這樣地道上乘的了。

她撫着桃花瓣出了會兒神,沖胡靜容笑道:“沒影兒的事,瞧你都快杜撰出一場大戲了。”

嘴上輕快,心裏卻沉甸甸的,瞧着花瓶裏的桃花,猛地把花束抽出來打開窗扔了出去。

把胡靜容看傻了,她從未見過音晚這般暴躁粗蠻,竟忘了可惜那一束錯季開得不易的桃花,只呆愣愣看着她。

音晚面色平靜,道:“若是我明天出不了城,你別忘了派別人去接貨,別耽擱了。”

胡靜容一頭霧水,心道好好的一個大活人,一沒作奸二沒犯科,怎會出不了城?還沒問出口,音晚已經推門走了。

第二日,音晚照例雇了騾車,打包好銀兩,清點了随行的五個小厮,朝洛陽東城門而去。

如今她穿不起鶴氅和狐裘,唯有将棉衣裹緊,迎着冰雪寒風,艱難行路。

這一路都是暢行無阻的,眼瞧巍峨城門近在咫尺,倏地從夾道兩邊竄出大批禁軍,利落地驅散行人,關閉城門。

短暫的混亂,頃刻間行人散盡,街衢上空空蕩蕩,只有幾駕騾車和幾個已經吓傻了的小厮呆立寒風中。

音晚看着這出戲,面容甚是平靜。

铠甲光澤閃爍在冰雪後,禁軍立成兩排,中間讓出一條寬敞大道。

地上覆着薄薄的雪毯,腳印由遠及近,他身着紫貂大氅,如從濯濯筆墨山水間緩步行來,明明眼中冷寒蓄滿怒氣,但還是勉強堆出一抹可以算作溫柔的笑,像是不願意破壞這久別重逢的意境。

蕭煜凝着音晚,輕聲說:“晚晚,好久不見了。”

第 88 章 蕭煜躲在暗處偷看音晚

洛陽境內山陵交錯, 最為出名的便是邙山。

帝王鹵簿鋪陳在山腳下,自是千乘萬騎,擁簇如雲。

昭德太子生前極愛這邙山, 是以自打蕭煜登基後, 每每來到洛陽, 總是必來邙山。

站于山巅,九重城闕在腳下,滾滾生煙塵,确能生出山河浩蕩、兵馬激湧的豪氣萬丈。

蕭煜向北眺望, 湛藍天空無垠, 杳杳延展, 與霧山相接。

梁思賢随侍在側,道:“聽說突厥王庭發生內亂,雲圖大可汗突染急症去世, 另三位監國聯合起來向耶勒發難,反被擒拿。耶勒已執掌王庭大權, 不日便要在狼山繼任大可汗之位。”

蕭煜說:“他不是個容易對付的人。”淡淡的一句, 雖是褒贊, 卻好似并沒有把他放在心上,目光流連于山巒環障之間,神情微邈,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已至深秋,天色漸涼,山頂寒風尤為徹骨, 望春給他披上披風,勸道:“陛下,時辰不早了, 還要去白馬寺禮佛,阖寺僧衆都在等着您呢。”

蕭煜點了點頭,轉身走上山道。

山路蜿蜒,極不好走,梁思賢是個文弱書生,好幾回腳底打滑,險些一頭栽倒,反倒是蕭煜,托曳着華麗冗長的玄衣纁裳,走得穩當踏實,到了山下臉不紅氣不喘。

龍辇邊站着一女子,身形高挑,妝容精致,見着蕭煜,羞答答地一笑,朝他斂衽鞠禮。

蕭煜沒料到會在這裏看見她,道“平身”,轉頭看向梁思賢。

梁思賢一時有些局促,勉強道:“舍妹梁照兒聽聞陛下駕幸洛陽,特來請安。”

梁照兒臉頰上敷染出恰到好處的兩團嫣紅,面含羞澀,純澈目光中浮蕩着癡癡戀慕,十五六歲的年紀,如沾着露珠新盛的花朵兒,格外惹人憐。

她将傾慕與嬌羞拿捏得十分得當,低了頭,輕聲道:“臣女自幼長在洛陽,對此地甚為熟悉,陛下若有興致游覽城中風光,臣女可作陪。”

蕭煜掠了她一眼,微微一笑:“是嗎?朕還以為洛陽的姑娘同長安的一樣,未出閣時謹守着禮規,不會輕易出來抛頭露面的。梁家果然開明,既能出思賢這樣的雅士,也能教養出梁姑娘這樣與衆不同的女子。”

他的聲音悠蕩在山谷,落珠裂玉一般,聽上去又像是誇贊之詞,梁照兒不禁心花怒放,眉眼愈加含情|欲訴,擡眸嬌滴滴看向蕭煜,還想再說些什麽,被梁思賢扯住衣袖生生拖到了身後。

“閉嘴吧。”年輕少卿漲紅了臉,只覺門楣受辱。

蕭煜含笑看看他們,想瞧了出笑話,也不管那一片癡念的小姑娘叫兄長吼得淚眼婆娑,兀自踩着茵踏上了龍辇,想着路上小憩片刻。

望春打趣:“陛下可真是夠狠心的,人家為面聖顏,費了心思打扮的。”

“是嗎?”蕭煜挑開車幔看出去,見梁照兒穿了身玉色六幅大擺束胸襦裙,大片折枝梅花自胸前開到袖底,素淨綢面,秾豔花瓣绛雪,頗有意境。

他随口道:“衣裳不錯,發髻太土,妝容也不穩重,梁思賢挺好的,怎得有這麽個妹妹。”

望春笑道:“還不是您當初誇人家琴彈得好,讓人家生了念想呗。”

蕭煜瞪眼:“朕那是誇她琴彈得好嗎?朕那是說琴好,那琴确實挺好,桐木古琴,蛇腹斷紋,音質渾厚悠遠……算了,不說了,都是朕閑的,說什麽琴好。”

他将要放下車幔,猛地一滞,重擡眼看向梁照兒。

儀仗官喊了聲“起駕”,绛引幡微揚,金辂車徐徐而動,內侍剛要驅趕禦馬,便聽龍辇內傳出天子急切而激動的聲音。

“停下。”

蕭煜緊盯着梁照兒,目光炙熱,怕她憑空消失似的,從袖中摸出一把匕首扔給望春,沖他吩咐了一句話。

望春瞠目:“這……”

“快去!”

大內官只有應喏,垂頭喪氣地從龍辇上爬下來。

他一手匕首,一手拂塵,慢吞吞走近梁家兄妹,梁照兒正在對着梁思賢抹眼淚,啜泣:“兄長忘了父親吩咐過的,讓你幫我,若我能得陛下寵幸,那也是給咱們梁家門楣增光添彩的事。”

梁思賢怒道:“那也得看陛下有沒有這個意思,你一個姑娘家,半點矜持都沒有,還嫌丢人丢得不夠。”

“胡說,陛下是喜歡我的,他還誇過我琴彈得好。”

望春清了清嗓子幹咳一聲,梁家兄妹忙噤聲看過來。

梁照兒臉頰上還挂着淚珠,剔透若冰晶,來不及擦,十分乖巧地擠出溫甜笑靥,沖着望春恭敬地拂一拂身,嬌聲說:“大內官,可是陛下有什麽吩咐?”

望春瞧着這嬌滴滴的小姑娘,目中透出些憐憫,嘆道:“是,有吩咐。”

梁照兒水濛濛的眼睛倏然一亮,滿懷期望地看向他。

望春閉了閉眼,嘆了口氣,抽出匕首,扯過梁姑娘的臂袖,“刺啦”一聲,把那大片的梅花绛雪刺繡割了下來。

他沒臉久留,捧着刺繡轉身便走,走出十幾步,果然聽見身後傳來梁照兒近乎崩潰的委屈泣聲。

蕭煜慌忙從望春手裏接過刺繡,來來回回地看,鳳眸中若有星芒閃熠,照亮了枯寂已久的阗黑。

他反複查驗過,沖望春道:“把梁照兒叫過來。”

望春這三年來看慣了蕭煜表面嬉笑怒罵而內心靜若死水的模樣,見他恢複了些許生動活氣,其實已經隐約猜到,再想起從前那一位的喜好,愈加篤定。但他怕極了蕭煜是空歡喜,怕他像從前無數次那樣,滿心期望尋過去,結果一次次落空,回來後又要頹靡不振許久。

他道:“不過一幅刺繡,奴才瞧着跟尋常梅花差不多,陛下別是看錯了。”

蕭煜像個急需得到肯定的孩子,将斷袖鋪平整,指着上面的梅花道:“瓣蕊內合,邊緣微翹,這就是她畫梅花的習慣!”

“可保不齊也有旁人喜歡這樣畫。”

蕭煜眸光微黯,寂寂良久,道:“沒關系,不是她也無妨,只要有一線希望,朕就要去找。”

他平聲重複:“去把梁照兒叫過來。”

**

音晚這幾日沒有再去如意坊,一直在家裏,胡靜容派人來請,也只推說自己病了。

她想躲幾日,躲到蕭煜離開洛陽。

這三年裏蕭煜不止一次駕臨洛陽,但天子之尊,離庶民遠矣,音晚躲在如意坊裏描樣裁衣,出入帶着羃離,從未被人認出,一直安穩度日。

可這一回不一樣,她稀裏糊塗給梁姑娘做了件衣裳,而梁姑娘又極有可能穿着這件衣裳去見蕭煜……

音晚自認不是什麽名家,繡的梅花也不是獨一無二,就算蕭煜見了也未必能認出來,可不知為何,她總是惶惶難安,預感着有什麽事要發生。

果然,不出幾日,胡靜容神色慌張地來找她,說前些日子從南郡訂購的一批暈栒錦因匪患被劫,怕是不能送來了。

偏偏這批錦是洛陽左宗承盧家定好的,專為賀他家老夫人六十大壽而用來給侍女們裁制新衣的。

按照行規,若是期限到了拿不出成衣,要以原價三倍賠償,損失些銀錢倒是沒什麽,只是把人家老夫人的壽辰賀宴耽誤了,怕是要結梁子。

民不與官鬥,商賈則更是要仰官府鼻息,盧家是她們得罪不起的。

胡靜容到底是風裏雨裏支撐起偌大家業的強人,閑暇時耍弄小倌看似不着調,真出事了卻絕不含糊。

她搖着竹骨小扇,道:“我打聽到,岐郡有一批走空的暈栒錦,正折價出售,我打算親自走一趟,看能不能買下來。我不在的日子,布莊就交給你了,你得看好了,可不能再出什麽亂子。”

音晚忖道:“堂堂東都洛陽,商道繁華,怎會連三百匹暈栒錦都買不到?都這個時候了,你就別想着折不折價了,岐郡離這裏也不近,就為省那麽幾個錢,萬一耽擱了,把盧大人得罪了,那不是得不償失嗎?”

胡靜容嗤笑道:“同行是冤家,凡能在手中囤積如此大批量暈栒錦的,定然是城中數得着的綢布商,看咱們出醜都來不及,怎會雪中送炭?”她搖小扇的手微頓,露出些許疑惑:“真是奇怪,不光大批量的沒有,連市面上的散貨在一夜之間都叫人買去了……”

音晚也愁,兩人商量到半夜,都沒商量出更好的辦法,只有先用胡靜容的辦法,由她去岐郡試着買那批錦,而音晚則守在洛陽。

音晚送胡靜容出門時已是月華滿地,小星星正攀在樹上,跟個猴子似的,沖樹下的花穗兒和青狄笑嘻嘻。

花穗兒捧着張青釉荷葉盤,盤中放着剛買的桃脯,玉手纖纖,捏起一顆朝向小星星,哄道:“星星,你下來,花姨給桃脯吃。”

小星星笑得鳳眸彎彎,奶聲奶氣道:“花姨和青姨吃,你們是漂亮的小姑娘,要多吃些甜的,才能長得更漂亮。”嘴上抹蜜似的,就是賴在樹上不肯下來。

胡靜容“撲哧”一聲笑出來,沖音晚笑道:“這小郎君要成精了。”

音晚輕搡了她一把,轉眸看向小星星,笑容微涼:“下來。”

小星星聽娘親發話,立即抱着樹壁蹭蹭滑下來,屁颠屁颠跑到音晚身前,拽住她的裙紗,擡起一張白皙稚嫩又無辜的小臉看她。

音晚板着臉道:“我有沒有說過不許爬樹?”

小星星眨巴眼,鳳眸亮晶晶,就是不說話。

音晚盯住他的眼,問:“有還是沒有?”

小星星拖長了軟糯語調:“有……”

“那為什麽還爬?”

小星星對着手指,可憐巴巴嗫嚅:“我以後不爬了,娘親不要生氣,娘親抱。”

胡靜容看得不忍,勸音晚:“一個小孩子,不要這麽嚴厲,會把他吓壞了的。”

音晚道:“你不許替他說情,沒有規矩不成方圓,他小小年紀就這麽皮,等以後去了學堂,還不得把人家學堂都拆了。”

胡靜容知她素來最愛這個孩子,恨不得為他把心血熬幹了,生怕他不守規矩長歪。

說來也奇怪,将孩子捧在掌心的父母她也見過,唯獨沒見過音晚這樣對規矩如此執拗的,如臨大敵一般,愛孩子,又不信孩子,好像覺得自己稍一疏忽,這孩子就會長歪。

她歪頭看着小星星的俏模樣,心道長成這樣确實需要守規矩,不然長大了不知要禍害多少小姑娘。

她一個外人不好多言,摸了摸小星星的頭,就要走,臨出門時她想起一事,回過頭來提醒音晚:“近來洛陽城有許多孩子被拐,聽說被拐的都是這些三四歲的小郎君,你小心着些,這地方魚龍混雜的,不行就把小星星送到我那裏去,我好歹還有二十幾個護院,總比你這裏安全。”

音晚這些日子窩在家裏,對外間事渾然不知,聽她這樣說,腦子瞬時繃其一根弦:“許多孩子?官府不管嗎?”

胡靜容嘆道:“管了,孩子也找回來了,可就是身上少了物件。”說罷,她目光下移。

音晚登時明白,後背直冒涼氣:“這也太喪心病狂了。”

胡靜容道:“誰說不是呢?把孩子看好了吧,我家那個如今連學堂都不去了,我請了夫子在家教,少念兩頁書不要緊,我可還指望他給我那死鬼傳宗接代呢。”

音晚越想越害怕,便依了胡靜容之言,讓青狄帶着小星星住進胡府,暫且避一避。她本想一同搬進胡府,可胡靜容那個兒子比音晚沒小幾歲,胡氏不在,家中無人主事,怕惹出閑言碎語,終究作罷。

她仍然和花穗兒住在柿餅巷的小院子裏,每日去如意坊看顧買賣。

音晚前幾天還在想,為了躲蕭煜要不要離開洛陽,去別的地方生活,可看着新開起來的如意坊分店,心中格外不舍。

這是屬于她的東西,同她過去二十一年所擁有的其他東西全然不同,不是靠出身祖蔭得到的,是真正自己一磚一瓦打拼出來的,裏面嵌着心血,足以印證她不必依附任何人照樣能活。

許是這份赤心執念感動了天,胡靜容走了沒幾日,常與她們有買賣往來的胡商找上門,說自己手裏有一批暈栒錦,正愁着出手,問如意坊收不收。

音晚大喜,忙讓胡商拿樣貨來。胡商依言拿來,果然如他所說是上等貨色,且價格也公道,音晚忙給胡靜容去信,告訴她事情已辦妥,速速歸。

她怕夜長夢多,迅速與胡商約定了提貨日子,領了五個小厮五個繡娘,另雇十輛騾車,去胡商指定的鋪面取貨。

音晚戴着羃離,撩起遮面青紗一一查驗過貨品,确認無誤,才命人收整裝車。

她和胡靜容早有約定,她不出來談買賣,不抛頭露面,若不是事情緊急,她斷然不會在這個時候出來冒這個險,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太過緊張,她總覺得有人在看她。

環顧四周,此處算是人流如織的熱鬧街巷,除了綢布莊,還有賭莊酒肆。酒肆在東南隅,是一座二層小築,雕欄橫卧,敞廊上站了兩個壯漢,皂靴黑衣,腰懸配劍,身體繃直全神戒備的模樣,他們中間卻是空的,也不知在護衛誰。

她離得實在太遠,看不分明,若能走到近前,便會看見敞廊後的牆邊露出一片玄錦衣角,躲在牆後的人正雙手緊攥側裾,因為激動而不住顫抖。

音晚将目光收回來,胡商噙着笑意遞給她一方楠木盒,道:“這是我東家無意中收來的小玩意,說送給夫人把玩。”

她打開木盒,見是一對雪瓷松獅犬,趴在盒子裏,涎臉憨笑。

酒肆上的蕭煜悄悄從牆後探出個腦袋,想看一看音晚的表情,是不是喜歡他為她挑選的禮物。

他一見這兩條瓷狗便覺憨态可掬,音晚定會喜歡,他素來眼光好,這方面他很有自信。

誰知音晚只看了一眼,便将木盒還給胡商,說了一大通客套話,心裏卻道:太醜了。

第 87 章 三年裏陛下并沒有像世人以為的……

音晚到洛陽已經三個月了。

舅舅派來的護衛幫她置辦好房屋便離去, 連同乳娘和郎中也一同帶走了,她的身邊只剩下青狄和花穗兒,從最開始三人圍在一起照顧小星星就手忙腳亂, 到如今應付各種家務瑣事游刃有餘。

安頓下來, 音晚盤算着做些小買賣。

她身邊帶着幾百兩紋銀和一些首飾, 考察過許多沿街店鋪,總拿不定注意。

花穗兒素來心思淺,将哄睡了的小星星放到床上,笑說:“姑娘總這樣糾結, 咱們瞅準了一樣買賣就做呗, 反正如果把錢虧了還可以找可汗再要。”

音晚倏地嚴肅起來:“我們不能再要他的錢, 不光不能再要,等賺了錢這幾百兩銀子也要還他。”

花穗兒不明所以,抻了頭正要再問, 青狄回來了。

她提着個小竹簍,裏頭放着一把青絲菜和幾枚雞蛋, 另有些肉和瓶瓶罐罐的油鹽醬醋。從前音晚沒有為錢發過愁, 從來不知道, 家裏的鹽和油總是一起見底,肉很貴,就算一日兩膳,四張嘴吃得也總是很快。

音晚囑咐花穗兒看顧着小星星,她和青狄一起進了廚房。

晚膳做了涼拌青絲菜,滴上兩滴芝麻油, 新擀出細面,用早膳剩的菜汁做澆頭,另熬了鍋肉湯, 但這肉湯不是給她們喝的,而是要送去給隔壁花嫂。

小星星還不到戒奶的時候,而音晚這裏早就擠不出奶,幸虧鄰居花嫂剛生了第三個孩子,奶水充足,兩家商定,一個月一兩銀子,她喂小星星到一歲半。

但這婦人甚是狡猾,明明已經商定好了價錢,隔三岔五就來說她身子不好,吃不到好東西,奶水總是不充足,給小星星喂個半飽就不肯再喂了。

音晚無法,只有順着她,三五日送些吃食湯水過去。

小星星不能挨餓,若是要請乳娘恐怕又是一筆大開銷,且音晚剛到洛陽,還似驚弓之鳥,見誰都有疑影,并不想一個陌生人在家裏出來進去。

當初護衛說要給她買座深宅大院,不必和市井草民為鄰,被音晚拒絕了。

一來,她們三個女人住大宅院不安全,易招賊惦記,少不得請護院,那樣又要放進來生人;二來,初來乍到,身邊連個男人都沒有,更沒有什麽正經營生就住大宅院,難免招人口舌引人注目;三來,音晚身邊只有幾百兩銀子,若要華宅美室是十分不經花的,一旦花完了還沒找着營生,便只有向耶勒伸手要錢這一條路。

這些都是音晚不願意的,再三忖度,在西府柿餅巷買了間屋舍,一進的小院子,帶着一間大堂屋和三間小廂房,結實的青磚房,左鄰右舍住滿,一到晚上炊煙滾滾,十分熱鬧。

青狄将肉湯放在火上煨着,吃完飯正要送給隔壁花嫂,剛推開門,便聽隔壁傳來尖利的叫罵聲,女子青鐘般的嗓音,穿透牆垣砸在面前。

“我長這麽大,只見過吃霸王餐的,沒見過住霸王房的,你們瞧着人模狗樣,沒成想是賴皮,欠了我三個月租子,打量着我胡夫人好欺負不成?”

極悶頓的震天聲響,青狄和音晚站在門口,見從隔壁花嫂家飛出鍋竈爐盆,妝奁銅鏡,盡是些雞零狗碎,一地的兵荒馬亂。

一個身着水紅緞束腰襦裙的女子從院中走出來,像只開屏的孔雀,掐着腰,昂着頭,怒罵:“識相的今夜趁早搬走,不然老娘讓你們好看。”

那隔壁住着一對夫婦和三個孩子,被罵得一聲不吭,低頭哈腰拾撿地上的東西。

這熱鬧看到如今,音晚恍然反應過來,不對啊,這花嫂要是走了,那小星星豈不要餓肚子。

她顧不得旁的,忙從暗影裏走出來,朝來趕人的婦人打招呼,客客氣氣道:“這位夫人,他們欠了你多少租子?”

婦人看上去潑辣慣了,未等看清來人便甩出一句:“怎得?你想替他們給啊?”

花嫂正手腳麻利地收拾行囊,百忙之中探出個頭沖音晚道:“這不是我想走的啊,收的給孩子喂奶的錢可不退。”

音晚幽幽嘆息,一擡頭,卻見那婦人正盯着自己看,一雙眼睛瑩亮。

她甩開袖子,搖着玉骨團扇,甚是驚豔地上下打量音晚,笑道:“這小街巷裏什麽時候來了這麽個大美人?這小臉蛋長得,西施在世也不過如此了。”

其實她自己的相貌也不俗,打扮得身為嬌俏豔麗。

雙髻抱鬓,斜插一朵紅絹花,額間金梅钿,頸帶珍珠鏈,裹胸長裙拉得極低,露出白晃晃的一片胸脯。

身段豐腴,頗具風情。

音晚惦記着小星星的飯食,不得不笑臉相迎,解釋道:“夫人有所不知,我家裏有個孩子還需吃奶,可我早沒了奶水,還得靠着花嫂給孩子喂些奶,您能不能通融些,留他們再住一晚,讓她給孩子留些奶水,等天亮了我也好出去找轍。”

音晚這些日子被花嫂訛夠了,她沒有興趣一直做冤大頭,更不可能替他們交租,這個頭一開,這對夫婦還不得蹬鼻子上臉。

小星星晚上醒了要吃奶,先把這一頓對付過去,明天她再想別的辦法。

那婦人盯着音晚看了半天,未置可否,倒是說:“你的衣裙甚是好看,樣式好,花樣也好,從哪裏買的?”

音晚沒有心情與她讨論衫裙,敷衍道:“是我自己做的,夫人若喜歡,可送您繡樣。”

她本是客套,誰知這婦人當了真,執起音晚的手,笑說:“好呀。”她見音晚神色焦惶地盯着花嫂夫婦,道:“這事好辦,你回去等我,我一會兒去你家與你詳談。”

說罷,她半是勸半是推的将音晚送進門,轉過身,又扭着腰,步态妖嬈地進了隔壁的門。

左鄰右舍又出來看熱鬧,男人朝着那婦人啐了一口:“騷貨!死了丈夫的喪門星,勾搭漂亮郎君不夠,連漂亮女人都不放過。”又意味深長地掠了音晚一眼,滿眼不屑地關門縮回腦袋。

音晚實在無暇顧及這些閑言碎語,只關心着小星星的口糧,正急得院子裏來回踱步,大約兩刻,那婦人舉着個瓷盅來了。

“喏,奶水,夠孩子喝上一天了吧。”

音晚忙接過,揭開蓋子看過,感激道:“多謝夫人。”又不禁疑惑:“這對夫婦難說話得很,您是如何做到的?”

婦人笑道:“你這般老實溫柔,他們可不就使勁拿捏了你嗎?且不說這個,你不是要給我看繡樣嗎?”

音晚将瓷盅交給青狄收着,轉身領着婦人進了她的卧房。

箱箧裏堆放着一沓繡樣,都是音晚在瑜金城時閑來無事畫的,那婦人翻看了一陣,似是很滿意,道:“妹妹,我是做衫裙釵環生意的,城中有幾家店鋪,先前有個描樣的大姐,兒子娶了媳婦要孝敬她不讓她幹了,就空缺出來。我瞧你人長得漂亮,手又巧,客人定然喜歡,不如去我那裏謀個營生,你瞧着如何?”

音晚還未說話,花穗兒先沉不住氣了:“我們家姑娘怎麽能給人描繡樣裁衣裳!”

婦人一哂:“呦,聽上去還是高門大戶出來的閨秀。”

音晚将花穗兒喝退,轉過頭來道:“別聽她瞎說,不過從前家裏薄有資産,如今已然中落,從來也算不上什麽高門。”

婦人見她如此謙遜,也就不再提這茬,只一個勁兒問她意下如何。

音晚忖着,她所會的東西中,詩詞歌賦和琴瑟曲藝皆不容易換錢,唯有裁衣繡花這一項本領還可待價而沽,老板是女人,招待的都是女眷,不必出去抛頭露面見外男,實是極好。

待學會一些經營之道,她還可以自己開個鋪子,到時候只管躲在櫃後,更不用出來見生人了。

越想越覺得極妙的一個營生。

她問過工錢,還算滿意,便應下了。

那婦人說自己姓胡,名靜容,是個寡婦。亡夫生前經商,常年游走于南北兩道,積攢下一些家財。她膝下有一子,還未成年,自己便做了頂梁柱,張羅着裏外生意。

這胡靜容是個精明人,介紹完自己,就要了音晚的戶籍名牒來看,還問她怎得有孩子沒有男人。

音晚想過說自己也是寡婦,但歷來寡婦門前是非多,怕招惹來不必要的麻煩,便道自己的夫君是個當兵的,遠在韶關戍邊,三年五載也未必能回來一趟。

胡靜容見這小女子文弱纖纖,絕料想不到她會說這樣大的謊話,與她約定好明日在店鋪見面的時辰,臨走時又同情地看了她一眼。

第二日,音晚吩咐青狄出去找乳娘,花穗兒在家看着小星星,她自己則帶上羃離,按照約定去了胡靜容的鋪子。

那鋪子叫如意坊,臨街極繁華體面的一處,既售賣綢布,也給人制作成衣,兼售釵環首飾。

音晚要描的樣子對她來說極簡單,閨中時就學會的本事,筆墨丹青,素手勾勒,游刃有餘,忙時也幫着姑娘們量量體,繡花裁衣。

胡靜容是個頂好的老板,從不拖欠工錢,稍有空閑便來噓寒問暖,拉着音晚說話,開始時說生意難做,到後來就開始說閨中寂寞。

音晚在瑜金城叫耶勒吓得不輕,至今仍有陰影,想起那夜鄰居罵的話,生怕這女老板有些不正常的癖好,戰戰兢兢躲了她數日,直到有一日胡靜容領了一個油頭粉面的小郎君來鋪子裏挑了枚玉玦,她才徹底放下心。

近來如意坊的生意頗為紅火,不少是婦人來替郎君買綢布,說是進京趕考裁新衣用的。

音晚掐指算了算,按照往常,秋試的日子早就過了,怎得這個時候還有人趕考?她怕長安出了什麽亂子,又不敢胡亂打聽,一直等着胡靜容來店裏時才問她。

胡靜容拿小銅锉修着指甲,吐着幹果皮,道:“你不知道吧,科場舞弊,咱們那位皇帝陛下連斬了十多位朝廷大員,罷免了幾十個賄賂考官的進士,功名空缺,加試一科。”

音晚聽得發怔,不小心掃落了盛繡樣的竹筒,她彎腰要去撿,胡靜容把她拉起來,指了一個繡娘去撿。

胡靜容拉着音晚,絮絮念叨:“各州郡都出了官榜,白紙黑字寫着,什麽‘朝廷開科,覓取賢良,以才取士,嚴禁門閥舞弊’,我瞧着謝氏一倒,朝政着實清明了許多。當然,今上也是個狠人,殺人不眨眼,揮刀不留情的,把朝臣們都吓住了。”

她在官商堆裏打滾,沾染了一身愛議論朝政的癖好,越說越來興致:“我聽說除了謝氏之後,皇帝連自個兒的親娘和原配謝皇後都軟禁起來了,把寝殿都封了,大有死生不見的架勢,嗞嗞,多狠吶。我瞧着,等先皇喪期一過,離大選秀女也就不遠了——你臉色怎麽這麽難看?”

音晚搖搖頭,覺得着實沒什麽可在乎,打趣道:“你這張嘴可仔細些吧,見天議論天子,小心哪一日讓官差把你抓去,叫你口中的狠人把你一刀砍了。”

胡靜容笑得花枝亂顫:“那敢情好,我聽說那一位十幾歲做親王時就有驚才絕豔的美名,是京中數一數二的美男子,我去瞧一眼,死也值了。萬一死不了,叫他看上,那豈不是天降的彩頭。”

音晚叫她逗得忍不住大笑,心道蕭煜要是知道有女人把他喚作彩頭,可真要氣得跳起來殺人不可。

她這樣調侃一番,原先那些道不分明的雜亂思緒也只覺淡了。

回到家中,青狄和花穗兒正刨坑栽樹,是兩棵桃樹。

她們道,原先音晚在謝府的閨房前就有桃樹,淮王府的寝殿前也有,昭陽殿裏更是植有大片桃林,音晚幼時曾有算命先生給她算過命,桃樹旺她,無桃不成家。

音晚笑了笑,由她們去,進屋去看小星星。

乳娘剛喂過他,正鼓着小腮睡得酣實。這孩子極好帶,既不大哭也不鬧人,能吃能睡,會笑會黏人,叫人疼得恨不得揉碎了嵌進心裏。

音晚抱起小星星,聽屋外花穗兒滿是向往道:“等桃樹長大了結了桃子,我們就可以做桃脯了……”

她這話說得不準,冬去春來,循環往複,院中桃花開了謝,謝了開,終于在第三年長出些小果子,卻酸得很,根本不能下咽。

光熹四年的秋天,音晚對經營布莊已得心應手,預備獨立門戶,胡靜容知道了死活不讓她走,兩人商讨了一夜,幹脆由音晚出些銀兩入夥,如意坊再幹幾家分店,算是兩人經營,年底三七分賬。

這幾年算不得風調雨順,但朝廷接連減免稅賦,少征壯丁,由皇帝自下崇簡黜奢,倒苦心經營出一幅物阜民安的盛世好圖景。

百姓手裏有錢,綢布莊的生意就格外好,客自雲來,絡繹不絕,胡靜容嘴甜地纏着音晚說,她命中顯貴,銀錢與生意都是她帶來的。哄得音晚天天忙得不歇腳,她自個兒跑出去勾搭了一個又一個小郎君,胭脂酒色将人敷養得愈加年輕嬌媚。

重陽節這一日,如意坊中來了位貴客,高頭駿馬連着錦蓬車輿,停在門前,自車上下來一位氣質雅清的姑娘。

她甫一進門,侍女便迫不及待報上來歷,說是當今大理寺少卿梁思賢的胞妹。

音晚識得這個名字,倒不是因為大理寺少卿這官位有多高,而是街頭巷尾聽來,這位梁大人的仕途經歷十分傳奇。

他便是三年前那場加試科考的狀元,本是寒門出身,在京中毫無根基,一經入仕卻極得天子寵信,三年來平步青雲,爬上了大理寺少卿的位子,據說寺卿年邁即将致仕,那位子遲早也是他的。

弱冠之齡,便要位列三臺,當真是前途無量。

自然,令音晚對他印象深刻的也不單單是這個。

這些年蕭煜并沒有像世人所推測的那般大肆擇選秀女,三年過去,将皇後軟禁在昭陽殿,身邊連個妃嫔都沒有,卻時不時召年輕朝臣夜談政務,常常徹夜不眠。

漸漸的,坊間關于天子好男風的傳言甚嚣塵上,而“男風”中,最受寵的莫過于梁少卿。

傳言他美若芝蘭,秀似松竹,滿腹錦繡文章,常哄得天子開懷大笑。

文章如何音晚不知,只是瞧他妹妹的姿色,就知這位梁大人絕對差不了。

梁姑娘容顏昳麗,人也清冷倨傲,從進門便坐在杌凳上一言不發,由侍女頤指氣使地給她張羅,要什麽料子,什麽款式,繡什麽紋樣,連襟褖幾尺寬都交代得明明白白。

音晚如今已經是老板,不會親自去幹那些瑣碎事,只是躲在櫃後,見那侍女将繡娘們為難得讷讷不語,忍不住拂簾出來,客客氣氣地沖侍女道:“這位姑娘,我們如意坊素來細致周到,客人的要求只要合理,無不遵從,您只需說一遍即可,繡娘們都記下了。”

侍女被噎了一下,正想撒潑,她身後觀望已久的梁姑娘站了起來,将她揮退。

梁姑娘生得若明珠耀目,目光也晃人,将音晚上下打量個遍,輕啓檀口:“早就聽聞如意坊中藏着位美人,不光人美,針線也好,不知我是否有幸,能請夫人親自為我做一件繡裙?”

音晚沉默半晌,心裏很是為難。

按理說多年媳婦熬成婆,總該揚眉吐氣的,她如今是老板了,好歹有些身價,怎得能說給人做衣裳就給人做衣裳。

可這位又是大理寺少卿的妹妹,這官位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了,是如意坊得罪不起的。

音晚不語的期間,梁姑娘卻生出了別的想法,她秀眉一挑,道:“您是不是怕我給不起錢?”話音方落,侍女遞上一個綢包,徐徐展開,裏頭盛放着明光流朔的銀锞子,足有十幾二十兩。

梁姑娘彎腰親自将銀兩放在音晚面前的案幾上,便不再多言,只靜靜看着她。

這下可真沒有退路了,再不同意那不就是瞧不起人家了。

音晚提起一抹笑:“好,姑娘進屋量體吧,我親自給您做。”

為這麽件繡裙,既要合了那位大小姐的心思,又不能砸了如意坊的招牌,更加不能惹來大理寺的報複。音晚做得是小心翼翼,精之又精,偏那梁姑娘是個挑剔的,她連送了幾張紋樣對方都不滿意。把音晚逼得沒辦法,熬夜畫了幅梅花绛雪,誰料恰入了梁姑娘的法眼。

那邊催得急,音晚不得不日夜趕工,将衣裳趕出來那日小星星着了風寒,高熱不退,青狄來如意坊送信,音晚沒等到梁姑娘,便只有将衣裳托付給繡娘,急匆匆趕回了家。

過了四五天她再來如意坊時,繡娘仍舊不忿,說那梁姑娘試過衣裳,尾巴都快翹上天去了,她家侍女更是狗仗人勢,一個勁兒顯擺她家有多得聖寵,皇帝陛下駕幸梁少卿府邸時,她家姑娘出來撫過琴,陛下還誇過她琴藝精湛。

這一番裁制新衣,便是為了随兄長陪伴陛下巡視東都洛陽。

音晚略微僵滞,腦子裏轟得一聲炸開。

第 86 章 我要做回晚晚的含章哥哥

音晚有時真猜不透這些男人到底在想什麽, 連她自己都覺得她此生與蕭煜無緣,再無相守可能,舅舅怎得就認為兩人一定會再續前緣呢?

她無奈一笑, 道:“好, 我答應舅舅不會與蕭煜再相見。”

耶勒這才肯放她離去。

從瑜金城到長安這一路, 草長莺飛,稼軒相接,自是風光爛漫的。

音晚被困在草原許久,乍一登上中原之地, 看着那些熟悉的烏舍臺閣, 襦裙襕衫, 說不出的親切熨帖。

她再不是像從前離開長安時那般孤身一人,身邊帶着小星星,不能沒日沒夜地跋涉趕路, 總要計算着時辰打尖住店休息。她學着獨自帶孩子,盡量不用乳娘幫忙, 才覺出比從前數倍的辛苦, 幸好有青狄和花穗兒幫她, 還能分擔一些。

舅舅給了她一份戶籍名牒,戶籍上的名字叫蘇晚。

他說這是音晚的父親早就給她備好的,只不過一直被舅舅扣在手中,如今音晚執意要走,便拿出來給她。

除了戶籍還有幾份路引,使得他們這一行人能順利進入長安城。

他們不敢輕舉妄動, 先在一間隐秘的客棧住下,護衛去城中打探了消息,得知這些日子朝政繁忙, 蕭煜并不大召父親入宮,而父親自打辭官,便同朝中故吏再無來往,天子不召時他只待在府裏,鮮少外出。

依照音晚對蕭煜的了解,就算表面風平浪靜,他必定是安排了人暗地裏監視父親。

耶勒派出的護衛也都是身經百戰的,暗中探查數日,基本上把謝府門前監視的暗衛都摸清了。

現在已不是音晚剛失蹤的時候,蕭煜知道她在瑜金城,料定她沉下心不會與父親聯絡,謝府門前的監視不過例行公事,再不如數月前那般嚴密,倒給了他們可乘之機。

極晴朗的一天,一個靈秀俊俏的白衣男子在謝府門前吹了一曲洞簫,簫聲悠揚跌宕,引得路人紛紛注目。

不多時,謝府門前便聚集了許多人,連閉門謝客許久的謝潤都被簫聲吸引,打開府門,走了出來。

他凝着白衣男子看了少頃,眉心微皺,旋即擡頭四處張望,一顆心“砰砰”直跳。

一陣烈馬嘶嘯陡然自街頭傳來,馬蹄踏鐵,聲聲急如雨點,俨然是受了驚,破開人群疾馳而來。

衆人皆避讓,唯有那吹奏洞簫的白衣男子渾然未覺,看上去正全心譜奏神曲,無暇其他。

烈馬擦着他的後背飛奔過去,他踉跄了幾步,轟然暈倒在地。

原本被簫聲吸引的人群皆圍上來看熱鬧,沖着倒在地上的白衣男子指指點點,一時之間,謝府門前人頭攢湧,混亂不堪。

管家看不下去,上前沖謝潤低聲道:“好歹也是國丈府邸,太不成體統了,奴這就召護院來将人群驅散。”

謝潤搖頭,目光飛速搜掠過人群,快要掩飾不住的激動。

人群湧動,躲在一邊監視的暗衛被擋住視線,湊到一起商量是否要出面驅散。倒商量出個結果,他們是奉聖命監視潤公,維系街巷治安并不是他們的職責,遣個人去報京兆府就是。謝府門前亂些沒關系,倘若把人看丢了,鐵定是要掉腦袋的。

喧嚣甚盛,人群中雜言絮語,将局面攪擾得更加混亂。

“怕是剛才叫馬撞到,傷到哪裏了,要不要送醫?”

“瞧他這身裝束,白衣上還縷着金線,像是大戶人家的公子。”

“大戶人家的公子怎得出門連個随從都不帶?瞧這眉眼俊秀的,怕是哪家的小倌……”

也不知是誰将話往香豔詭秘裏帶,引得哄然大笑,衆人對男子的來歷愈加好奇,圍觀着熱鬧遲遲不散。

人聚在一起擠擠挨挨,難免有個磕絆,你踩我一腳,我搡你一把,零星迸出來幾句罵聲,場面愈加混亂,一個抱着孩子的女子被人群推擠了出來,險些摔倒。

謝潤忙上前攙扶住她。

她穿了一件寬松素雅的玉色衫裙,袖緣和裾底刺繡着翠竹,頭戴羃離,層層疊疊的青色羅紗垂落下來,将面容遮住。

謝潤根本不需要看清她的面容,甚至連體态身形都掩在寬松衣衫裏,但他就是能一眼認出來。

他握住她的手,唇在打顫:“姑娘,世道紛亂,你要小心。”

音晚壓沉嗓音,卻有着似水的溫柔:“您放心吧,就算再亂再艱難,我也會一步一步地走下去,況且我還有孩子。”

她将襁褓中的星星往上托了托,謝潤伸手撫過他細嫩的臉頰,面露驚訝:“陛下說……”

“我騙他的,這孩子好好的,我會把他好好養大。”

謝潤竭力克制面部表情,隔着襁褓抓住音晚的手,低聲沖她說了一句話。

“京兆府巡街,閑雜人等速速離去,不得在公府門前撒野。”

官差到了,衆人散去,音晚不舍凝睇父親,腹有萬語千言,卻不得不将他的手松開,低聲道了句“您保重”,抱着孩子混在人群中趁亂離開。

白衣男子還橫卧在謝府門前,護衛湊上前來沖音晚道:“從勾欄裏花錢雇來的,戲演得還挺好,小姐放心,他不知咱們底細,官差就是審也審不出什麽。”

音晚心不在焉地應着,回眸看去,見父親還站在府門前,隔着人煙,依依朝她這邊望着。

印象中那本該挺拔的身形略微佝偻了,鬓邊也似有白霜暈染,沐在朝陽中,有着說不出的孤寂蕭瑟。

護衛提醒:“小姐,別看了,周圍有皇帝的耳目,再看下去會讓他們上眼的。”

音晚只有将目光收回,抱着星星快步離去。

回到馬車中,青狄和花穗兒正等得心焦難耐,見她安然無恙回來,皆舒了口氣,拿出水囊給她倒了一杯熱水。

音晚啜了一口,随着馬車颠簸,回想着父親剛才說過的話。

他說,蕭煜早已無意遣送質子,舅舅早就知情,恐怕是騙了他們。

當初在瑜金城時,蕭煜自己也說過,他早就籌謀着要廢棄與雲圖可汗的盟約,他不會将他們的孩子送到敵窩裏當質子。

當時音晚氣極恨極了蕭煜,壓根不信他,過後也未曾細想。

她被關在瑜金城的別苑裏許久,幾乎過着與世隔絕的日子,對外間風雲變幻全然不知,甚至每日侍女仆從徘徊左右,關于長安的事,半點都不曾在她面前提及。

現在想想,他們怕是受了舅舅的指使,不許在她面前提。

舅舅有騙她的動機,父親也不會拿自己外孫的安危做賭,必然是經過印證才會這樣告訴她。

說來真是奇怪,從前在未央宮時音晚都決定忘卻前塵恩怨,好好地與蕭煜過日子,若不是出了質子的事,她根本下不了決心離開他。

可如今她知道質子的事是個誤會,卻并沒有要回到他身邊的意願。

或許,兩人之間隔閡至深,而質子,不過是最後的一根稻草。

她仰靠着車壁,懷中的小星星在青狄的逗弄下正咿呀笑着,這孩子自打出生就不愛哭,極愛笑,一逗就笑,笑起來鳳眸中似有星星閃爍,晶瑩亮熠。

他的父母都不愛笑,他卻生了一張無憂無慮的面容,真是幸事。

看着小星星的笑顏,音晚頓覺煩惱全消,不由得沖他輕勾唇角。

花穗兒将孩子接過,道:“姑娘這幾日太辛苦了,既要照看孩子,又要安排周旋着與老爺見面,連覺都睡不安穩,且在馬車上睡一會兒吧,想來離到城門還早。”

青狄從随身行囊裏翻出一張毯子給音晚蓋上,問:“姑娘,咱們去哪兒?”

音晚握住兩人的手,道:“洛陽。”

她在路上仔細思量過,若是能選擇,去青州最好,父母在那裏締結姻緣,她和兄長在那裏出生,無數的根莖埋在那裏,值得她去追尋。

可蕭煜那般精明,定然早就在青州布下天羅地網,她去不得。

倒是可以擇一個偏僻小鎮安度餘生,可小星星總有長大的一天,用不了幾年他就得開蒙念書,窮鄉僻壤裏的條件到底差些,怕找不到好夫子來教。

當年的伯暄就是因為要避開謝氏追殺才不得不躲進荒村野嶺裏,耽誤了課業,一步差,步步差,往後哪怕使出十分力氣來補,也總是勉強的。

她既然生了這孩子,就得對他負責,縱不能策禦天下,也要知書識禮,明曉宗義。

這樣想着,馬車猛地停下,護衛在外禀道:“前面的路封了,似是戒嚴,這就繞路走。”

音晚挑開車幔看出去,見甲胄翎盔,陽光下金鱗鱗的一片,是禁軍。

唯有天子出行,才會有這等架勢。

她看了看沿街,估摸了下路段,知道這裏離從前的淮王府很近,哦,現如今是康平郡王府了。

住在親王規制的府邸,伯暄這郡王怕是做不了多久了,蕭煜也必不會委屈他太久。

音晚以為自己早已靜若止水,沒想到,還會泛起絲絲漣漪,攪擾得自己心緒不寧。

她只覺心底有些苦澀漫開,把車幔放下,沒再說什麽。

**

今日朝會下得早,蕭煜想幹脆出來透透氣,來王府檢查一下伯暄的功課。

自從出了那許多事之後,他已經不再強行以儲君标準來要求伯暄了,同夫子商量過,只按照一般世家子弟來給伯暄添書目,經史子集,再加一點野記雜文,不必卯時起亥時休,随心所欲一些,他反倒學得很順當。

亦或是,自從音晚走後,伯暄就變得懂事起來,不再任性妄為,不再懶憊懈怠,勤于學規矩,習詩書,再也沒有讓蕭煜罵過他。

不光伯暄,就連陳桓和慕骞他們見了蕭煜都愈發小心翼翼,像是欠債的見到債主,仔細觑看着他的眉高眼低,斟字酌句地說話,讓蕭煜覺得無趣極了。

自打音晚走後,所有的一切都變得無趣極了。

蕭煜摒退宮人,獨自走到音晚曾經住過的那個小院子裏。

院子在蔭,風水極差,當初兩人成婚時他有心為難,特意指了這裏讓她住進來,本以為她這嬌生慣養的世家小姐會大吵大鬧,誰知道她由始至終都格外安靜,默默地搬進來,默默地住下,沒有給他添一點堵。

蕭煜驀地想起,音晚在離去前曾跟他說過一句話——“只要這個人是你,就沒有什麽是不能接受,不能忍的。”

原來她從那個時候就已經開始忍讓他了。

桃花已謝,枝桠枯頓,悄寂寂立在窗前,仿佛知道它的主人不會再回來,一副沒精打采的模樣。

蕭煜拖曳着闊袖,慢慢走到窗前。

軒窗半開,一瞬之間有種錯覺,好像音晚會突然從窗內探出個小腦袋,容顏俏麗,一雙眼睛滴溜溜轉着,靈動狡黠。

伯暄剛進府時,音晚就是站在這裏哄着他玩,還編了個前朝寧王藏寶的瞎話,诓騙得他神叨叨的。

雖然神叨叨,卻不再吵鬧着要走了。

他那時怎麽就沒想到,她是看他不會哄孩子,在幫他哄,她是看他極喜愛伯暄,想幫他把伯暄留下。

他當初為什麽要用最大的惡意去那樣揣度一個小姑娘,一個傾心待他、癡情于他的小姑娘。

蕭煜彎身坐在窗前,仰身靠牆,螭龍纁裳層層鋪疊于身側,連那威風赫赫的五爪麟龍都顯得神情委頓。

從前他再和音晚吵架,再生氣,可只要看着她在自己身邊,總覺得內心盈實,覺得還有大把辰光可供揮霍,從來都沒有怕過。

可如今,只覺得內心空空蕩蕩,四顧茫然,無所适從。

他到底是怎麽一步步走到如今的?

又是怎麽把一個曾經那麽愛他的姑娘逼得不惜別離父兄也要遠走?

……

蕭煜派去突厥的暗衛月餘才歸,道經過探查,耶勒可汗的母親和姐姐确實有問題,但搜尋遍他周圍甚至整個突厥,都不見皇後的蹤跡。

瑜金城的別苑早已人去樓空,連穆罕爾王都下落不明。

蕭煜有種可怕預感,若音晚是挂在天上的紙鳶,他已經失去了攥在手裏的那根線,她落到了山的另一邊,躲藏在芸芸衆生之間,令他再也找不到了。

他滿心孤寂苦悶難以訴說,開始于夜間酗酒。

若是醉了會耍酒瘋,開始摔東西,宮人們都怕了他,不敢在天子暴怒時進來。可他清醒時,他又會無辜安靜地坐在滿地裂瓷碎渣之間,目光空洞,神情寥落,像是一只被遺棄的孤鷹。

只有一夜,他喝得太醉,意識迷離,趴在龍案上,喚進望春,道:“去把皇後叫來,告訴她朕難受,很難受……”

望春想說重複了無數遍的話:皇後走了,不在這。

可他看着蕭煜脆弱憂傷的模樣,終究沒舍得,輕輕應了一聲,出去遣人去召謝潤。

按照以往的經驗,當陛下醉得厲害,誰都勸不住時,唯有潤公能勸住。

謝潤推門殿門,一只白釉酒盅“咕嚕嚕”滾到他腳邊,滿殿酒氣熏天,幾乎蓋過了濃郁的龍涎香。

他閉了閉眼,被磨得半點脾氣都沒有,頗為無奈地嘆氣:“您到底想怎麽樣?我都跟您說了多少遍了,我也不知道音晚在哪裏……”

見蕭煜仰頭猛灌酒,他忍不住道:“我可跟您說,您父皇世宗皇帝不算長壽,您的皇兄善陽帝更是英年早逝,蕭家帝王素來壽夭,您這麽折騰自己的龍體,可小心着點。”

蕭煜猛地将酒盅擲出來,瓷盅碎裂,酒湯潑灑,夾雜着他瘋癫狂亂的聲音:“沒有音晚,我要這龍體做什麽!我死了算了!”

謝潤面無表情,心道:來了,又來了,又開始跟他尋死覓活了,敢情皇帝當到這份兒上,臉都不要了。

蕭煜從龍案後跌跌撞撞地過來,抓住謝潤的袖子,眼巴巴看着他,癡癡哀求:“我錯了,我上一回去瑜金城找晚晚,有些話我說錯了,我心裏明明不是那樣想的,我是心疼她,心疼孩子的,我就是說錯了,你幫我把她找回來,我重新說。”

謝潤把袖子往外抽,木然道:“臣找不回來,陛下莫要為難臣了。”

蕭煜緩慢地把手松開,跌坐在地上,淚光瑩潤,滿目凄惶。

“小心!”

謝潤叫晚了,蕭煜還是坐到了碎瓷片上,他登時哭得更厲害,仰起頭看向謝潤,可憐兮兮地嗫嚅:“疼。”

“活該。”謝潤斥完,還是不忍心,伸手将他拉起來,見他身後錦衣上散落着零星血漬,地上的碎瓷片也沾着血,就像見着幼時的他從馬背上摔下來,摔得腿部鮮血淋漓,當年的謝潤等不及內侍傳太醫,生怕蕭煜摔出個好歹落下殘疾,抱起他一路往太醫院狂奔。

憶及往事,謝潤的心微微一疼,将東倒西歪的蕭煜拉出碎瓷片,道:“您站在這兒別動,臣讓內侍給您傳太醫。”

蕭煜緊拽着他,搖頭:“不要太醫,要晚晚。”

謝潤靜默片刻,嘆道:“含章,你是不是覺得這世上的東西或者人,只要你想要,就都該乖乖到你懷裏?”

蕭煜一怔,呢喃:“我知道錯了,我會補償她的。”

謝潤笑了:“哦,你是覺得,不管你曾經把人傷得多深,只要一句知道錯了,她就該乖乖回來,半點怨言都不能有?”

蕭煜酒氣熏腦,思緒一陣陣混亂,他不想應,可本能又覺得不該這樣,這樣很沒有道理。

謝潤繼續說:“你知道錯了,首先該做的是改正,改好了,才能去求旁人原諒,而不該在這裏自暴自棄。你十幾歲時就懂這個道理,到了快三十歲了,怎得糊塗起來?”

蕭煜低下頭,柔軟纖長的睫毛輕覆,顯出俊秀無害的模樣。

“晚晚愛極了她的含章哥哥,是十多年前那個溫善純良,仁義君子的含章哥哥,陛下若想将她找回來,便先找回自己。”

“仇已經報了,皇位您也得到了,打江山易,守江山難,您是不是該好好考慮如何匡正社稷,福澤萬民?”

“一個仁慈的帝王,一個溫善的夫君,歷經磨難,不改初心,這才是晚晚想要的。”

蕭煜愣愣看他,黑沉的眸中亮起了微弱光芒,輕聲問:“她沒有變心嗎?”

謝潤嗤道:“我養了個沒出息死心眼的女兒,她不光沒變心,還……”留下了你的孩子。他戛然閉口,心想,不能讓蕭煜這麽快知道,不能讓他覺得一切來得很容易,那樣,他又不知道珍惜了。

天知道,他女兒為了生下這個孩子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憑什麽他就能這麽輕巧。

蕭煜垂眸沉默良久,道:“好,我做一個好皇帝,做一個好夫君,做回十二年前的蕭含章,等着晚晚再回到我身邊。”

第 85 章 我放你走,但你不能和蕭煜重修……

耶勒斜坐在湖心亭石欄上, 随手撒下一把餌料,那鮮紅錦鯉成群游曳到他跟前,争相攢動吞食, 瞧上去熱鬧極了。

他在草原上身經百戰, 耳力極好, 能辯識出音晚的腳步聲,一回頭果然見她來了。他将餌料遞出去,笑說:“晚晚,你來喂喂它們, 看它們多活潑熱情。”

音晚看了眼他的手, 沒接, 有些冷淡地說:“魚不能喂得太勤,它們不知饑飽,只一味吞食, 會撐壞了的。”

耶勒這殷勤沒獻成,略有些尴尬, 倒不生氣, 慢慢地把手收回來, 目中滿是寵溺縱容,道:“那就不喂了,你說什麽就是什麽。”

他将餌料放回漆盒中,便有侍女上前來收走,衆人施施然退下,耶勒瞥了一眼音晚身後的青狄, 道:“你也退下。”

青狄看向音晚,見她沖自己點頭,才一步三回顧地慢吞吞退下去。

初夏的風帶着融融暖意, 迎面撲來,夾雜青草野花馨香,臨湖而立,任暖風拂動衣袂飛揚,是一件極為惬意舒爽的事情。

耶勒扶着石欄,看向湖畔的草木欣榮,斂去笑意,道:“晚晚,你臉色不好,昨晚是不是沒有睡好?”

音晚垂眸不語。

他輕嘆:“我昨晚也沒有睡好,耳邊總是回蕩着晚晚說過的話,像刀子一般刺耳,聽得我很難過。”

音晚歪頭看他,說:“我不會再像昨夜那般無禮,只要舅舅也守禮。”

“你說你小小年紀,為何這般迂腐?你就不能給我個機會,試着接納我嗎?我在你眼裏就這般不堪嗎?”

音晚輕聲問:“舅舅是在與我商量嗎?”

耶勒一怔,點頭:“自然。”

她和聲細語:“既然是與我商量,那我可以不願意吧。”

耶勒端了許久的架子再也撐不住,有些惱羞成怒,還有些暴躁,沉聲道:“你心裏究竟在想什麽?你是不是忘不了蕭煜?”

音晚平靜若無瀾春水:“我想什麽與舅舅何幹?”

耶勒一時語噎,緊盯着音晚,眼中暗光幽爍,透出些許危險的意味。

“你不許想他,他有什麽值得你念念不忘的?你若是再想,我就給你灌下一碗藥,讓你什麽都記不得。”近乎于咬牙切齒的一句話。

音晚沒有被恫吓住,反倒生出些不耐煩,心道原來天底下的男人都是一個樣的,幼稚且自私,總愛自以為是,還喜歡把自己的思想強加給別人。

但她又隐約覺得舅舅和蕭煜不一樣。

蕭煜這個人,愛恨都過于偏激。恨你時,恨不得把你拖入地獄永世不得超生;愛你時,又恨不得把你剝皮抽骨,把所有與他無關的東西從骨縫都剔除幹淨,要你這個人完完全全為他所有。

舅舅比起他來,似乎還講些道理。

音晚閉了閉眼,強迫自己靜心,溫和好脾氣道:“好,我不想他。”

耶勒覺得她是在哄騙自己,她明明近在咫尺,眉眼明晰,纖腰素紗,探手就能攬入懷中,卻仍給他一種迢迢千裏的飄忽之感。她面對他時,永遠溫順娴靜,若即若離,像塊表面光滑的石頭,讓人挑不出錯處,卻永遠溫溫涼涼的,捂不熱。

他曾親眼見過她對蕭煜那濃烈的感情,刻骨的恨,亦或是錐心的愛,炙熱的像一團火,恨不得拉着彼此同歸于盡的瘋狂。

可一轉身,當她面對別人時,又是一派隐忍溫和的風輕雲淡。仿佛她已把所有的愛與恨都燃燒在了那個男人的身上,輪到旁人時,連點冒着火星兒的餘燼都沒有了,只剩下滿地空涼冷寂的殘灰。

耶勒突然生出一股深深的無力感,他絞盡腦汁,機關算計要把他們拆開,如今這麽個結果,他看上去是如願以償了,卻終究兩手空空,什麽也得不到。

音晚見他久久不語,一副兀自悵惘的模樣,忍不住開口:“我今日有一事想與舅舅商量。”

耶勒還在出神,随口應了聲。

“天氣漸暖,星星的身體也調理過來了,我自己也能帶得了孩子,就不繼續叨擾舅舅了。”

耶勒腦子裏嗡的一聲,帶着些不可置信的茫然:“你說什麽?”

音晚微笑:“我想帶着星星離開瑜金城,不回長安,也不去草原。”

耶勒想都未細想,斷然拒絕:“這不可能!”

音晚溫聲說:“沒有什麽不可能的,天地之大,總會給人一個容身之所。我想,即便困難重重,母親在天之靈總會保佑我的。”

她一提母親,耶勒遽然定住,面部表情若人偶雕像,僵硬木然,半天才恢複過來。

他不知道事情為什麽會演變到這個地步,他越想抓住,反倒加速從他指間流失。

短暫的靜默,他道:“若我就是不答應呢?”

“那舅舅便綁着我,灌我藥,反正清醒自由時,我有自己的主意,也清楚地說出來了,我不願意同您回草原,若您想要一具沒有魂靈的屍體,那倒是容易省事的。”

耶勒領教過她的剛烈倔強,不敢拿自己珍視的東西做賭,低眸凝着她看了許久,驀得道:“我答應,但我有個條件,你不能走回頭路,不能去找蕭煜,更不許與他再續前緣。”

音晚應得幹脆:“好。”

耶勒漆黑深邃的瞳眸中漸泛起一絲絲笑意,透出些許古怪:“口說無憑。”

“舅舅想要我如何保證?”

耶勒上前一步,離她近些,低下頭,溫熱鼻息噴到她的面上,撩起鬓邊發絲微顫。他的聲音如水般纏黏:“除非晚晚自斷了後路,再無重溫鴛夢的可能。”

音晚猜到什麽,不可置信地看他。

“我為晚晚費了這麽多心,晚晚以貞潔相報,也算公平吧?我不潔,你也非完璧,就當一晌貪歡,我們好過一回,我便放你自由,你想做什麽盡可以去做。”

音晚濃密的睫毛輕晃,問:“若我不同意呢?”

耶勒看上去反倒像是輕舒了口氣:“那就說明你在騙我,你這麽壞,竟诓騙傾心待你的舅舅,那自然是不能讓你如願,你且乖乖跟我回草原,我們從長計議。”

音晚低垂螓首,幽幽緘默。

耶勒則好整以暇地擡起手,撩開她垂在頰邊的發絲,凝着那雙美豔剔透的眸子,溫柔地哄勸:“還是跟舅舅回草原吧,只要你不離開我,你不願意做的事我絕不勉強。哪怕将來一輩子做個絕欲的和尚,只要能日日見到晚晚,我也心滿意足。”

音晚輕輕哼笑,擡睫看他。

“舅舅,你真厲害,我想了一整夜的辦法,好容易把你逼得方寸大亂,竟叫你三言兩語把局面又扭轉回來了,如今,深陷兩難,步至絕境的竟然是我。”

耶勒淺笑,語中滿是縱容:“我可比你多吃了十幾年的鹽呢。”

音晚拖着裙紗後退幾步,漫然一笑:“看起來我的命真不好,總要惹上你們這樣的老男人,現在想想,單純稚嫩的少年郎不好麽……”

她以軟語攪擾對方心神,突得發力繞過耶勒,輕盈身軀一躍而起踩上石欄,縱身跳入了湖中。

初夏之季靡靡多雨,惹人困倦,連湖水都帶了慵懶之意,柔緩而溫暖托舉着人,在一片濕意中緩緩下沉。

音晚自小便怕極了水,她六歲那年差一點叫水淹死被蕭煜救上來之後,父親曾專門請人來教她凫水,可惜她落下陰影膽怯難消,無論師父如何勸說都不肯下水,自然也沒有學成。

往事不堪回首,直叫人扼腕嘆息。

溫涼的水漫上鼻翼,嗆得音晚腦子發沉,她半阖雙目幾乎快要暈過去,忽然肩上一緊,被人拽住衣領提溜了出去。

耶勒渾身濕透了,織金緞袍緊貼在身上,臉上冒着森森寒氣,将音晚扶到石凳上坐正,毫不留情地捶了一下她的後背,她咳嗽着噴出一口水。

這滋味實在太難受了,鼻子連着喉嚨一線酸澀發脹,弓腰低頭,細碎的水珠從嘴裏、鼻孔裏滴滴答答落下來。

侍女們聞聲趕過來,大約是耶勒的臉色太過駭人,她們皆圍在石亭外觀望,不敢貿然上前。

青狄撥開人群小跑過來,抽出帕子要給音晚擦臉,被耶勒冷聲喝道:“不準給她擦!”

青狄的手顫了顫,被音晚輕輕拂開。

她渾身都濕漉漉的,睫毛上沾滿了密匝匝的水珠,連看人都模糊,幹脆平開手掌抹一把臉,瑟縮了下身子,連打好幾個噴嚏。

耶勒臉上戾氣畢現,陰恻恻盯着她,從嘴縫裏擠出幾個字:“好玩嗎?”

“不好玩。”音晚喟然嘆道:“我不會水,這樣很難受。可是舅舅要的東西我不能給,我又實在太想要自由,唯有這樣。您若覺得不解氣,我可以多跳幾回。”

說完,又打了個噴嚏。

耶勒一口氣梗在心頭,叫她氣得眼冒金星,險些背過氣去,他擡手指了指她,闊步向外走,瞥了眼唯唯諾諾的侍女們,沒好氣道:“站着幹什麽?還用我教你們?去備暖爐、熱水、姜湯!”

侍女們瞬間做鳥獸散。

音晚這一跳雖未見得把難題解決,到底換了幾日清靜,耶勒沒有再來為難她。

是夜,烏雲蔽月。耶勒正在屋內猛灌烈酒,案幾上東倒西歪着三四個酒盅,但他面上不帶半點醺色,是以酒入愁腸愁更愁。

正愁得不能自已,門“吱呦”一聲被從外面推開了。

穆罕爾王一襲青衫挺秀,斜探進只腦袋,幽幽嘆道:“唉,我真是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看見堂堂耶勒可汗為情所傷的模樣。”

耶勒眼皮都沒擡:“你不是走了嗎?”

“我這不是想着臨行前來向你告個別嗎?”他笑眯眯走進來,帶了點幸災樂禍:“我聽說你把人家逼得都跳湖了?”

“滾!”

穆罕爾王就跟沒聽見似的,圍着他轉了一圈,摸着祁陽石插屏,欣賞着耶勒這副沒出息的樣子,正色道:“這個事其實很好辦。”

耶勒拿開酒盅,擡頭看他。

“她一個孤弱女子,掌控在你的手裏,你要拿她怎麽樣不行?她若是不從,你就用孩子要挾她,到時候,別說伺候枕席了,你就是讓她陪你玩各種花樣她也反抗不得。”

耶勒冷睨他。

穆罕爾王柳眉彎彎,笑得無害:“自然,這是單純貪享美色的法子。趁着如今大好局面,你可以使勁玩她,等到玩膩了,把她送回長安,重重禮教之下,料想她也不敢說什麽。”

耶勒把酒盅擲到地上,徹底翻臉:“你給我滾。”

穆罕爾王舔着臉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我就懂了,你不是貪享美色,你是動了真心。若你是真心愛她,那便不能不在乎她的感受,畢竟‘真心’二字是不能用貪欲來亵渎的。”

耶勒低着頭靜默良久,忽地問:“誰讓你來的?”

穆罕爾王哈哈大笑:“你終于問了,可算憋死我了。我告訴你——”他湊近,一臉神秘莫測:“是蘇夫人讓我來的。”

耶勒複又低下頭。

穆罕爾王語重心長道:“你看,你這點心思其實大家都看出來了,只不過都沒有點破,想給你留點臉面,指望着你自己迷途知返。可誰知道你非但沒有回頭,還要在這條黑路上越走越遠,你今日能逼得音晚跳湖,明日是不是就該逼得她上吊了?”

耶勒到如今才徹底明白,音晚為什麽要往湖裏跳,人言可畏,到底還是讓她将了一軍。

“我是真挺同情你的,可就算同情,我也不能站你這邊,因為你們不是兩情相悅啊。”穆罕爾王惋惜中帶了些憂慮:“事情到這裏已經徘徊在崩壞的邊緣了,你若是再執迷不悟下去,遲早會驚動謝潤,你看到時候他跟不跟你翻臉。你若是因為這種事跟你姐夫翻了臉,你阿姐在天之靈豈能安息?”

耶勒悶聲不語。

穆罕爾王斂下袖氅,平聲靜氣道:“這件事情最關鍵之處根本不在于你是不是音晚的舅舅,症結所在是你們根本不是兩情相悅。若當真郎情妾意,不用招呼,我赴湯蹈火哪怕把天戳破也得幫你們辟條路出來。可問題不是,耶勒,你真心愛她,她在你心裏那般美好,你怎麽舍得禁锢她,把她逼得跳湖來為自己謀生路?”

他不再贅言,搖着折扇翩翩離去。

**

音晚回來沐浴、喝過姜湯,躺在榻上翻來覆去也睡不着,幹脆起身繼續給星星繡夏衫。

蝴蝶戲繡球的紋飾,明黃為底,瞧上去鮮亮又細致,她納了幾針,面前落下一道影絡,她擡頭,見耶勒站在窗前,神色悵惘,怔怔凝睇着她。

她放下繡繃,起身喚“舅舅”。

耶勒極僵硬地勾動唇角,露出一個難看至極的笑,問:“你想去哪兒?”

音晚不禁微笑:“我想帶着星星先回一趟長安,遠遠地看一看父親,讓他知道我平安把孩子生下來了。”

耶勒早先告訴了音晚謝潤被正被蕭煜拘在長安,聽她提及那裏,心裏仍有些別扭,畢竟不光謝潤在長安,蕭煜也在。

可想到蕭煜現如今恐怕百般精力都放在瑜金城,萬不會想到音晚會自投虎穴,只要運籌帷幄得當,父女兩遠遠見一面是不成問題的。

他靜默良久,道:“我可以放你走,但我有一個條件。”

音晚驀然緊張起來,眼波顫顫看向耶勒。

耶勒自嘲地笑笑:“放心,我不是采花大盜,不會欺負逼迫女人。我的條件是你不許和蕭煜重歸于好,不許再投入他的懷抱。”

音晚長呼了口氣,鄭重點頭。

耶勒盡量掩去眼中的失落傷慨,靠在窗棂邊,道:“你能不能念着我點好,把我的混賬和無恥統統都忘了?”

音晚溫甜一笑:“我舅舅本就是好的,會在我生辰時請我吃肉,送我耳墜,危險來臨時總是将我護在懷裏。如果沒有舅舅,我也不會那麽順利将小星星生下來。”

耶勒望着她明淨的笑靥,心又開始疼,道:“既然我這麽好,你可不可以不走?”

音晚依舊沖他笑,溫柔而堅定地搖頭。

耶勒嘆了口氣:“行吧,你收拾行李,瑜金城內有皇帝耳目,若想走恐怕得喬裝一番,我去安排,趁着天還不是很熱,我送你們走。”

不出五日,耶勒便将一切安排妥當,他派了十個護衛沿途保護音晚,化妝成商隊,另帶着郎中和乳娘,他與音晚約定好,等找到她們找到住的地方,就讓護衛、郎中和乳娘回來,他再不會打擾幹涉音晚的生活。

臨行前,蘇夫人來送,将自己一直用着的金絲楠木佛珠套到了音晚的腕上,囑咐她好好照顧孩子,保重身體,便再沒有旁的話。

音晚年幼時總覺得離別就得執手淚眼大哭一場,可随着年歲日增,反倒覺得這樣溫平利落再好不過,沖淡了許多離愁別緒。

她不顧阻攔,跪在蘇夫人面前,端端正正磕了三個頭,道:“您要保重身體,總有一天,我會和父親還有兄長一起來給您磕頭的。”

話過別,耶勒拉住馬車缰繩,将音晚堵在馬車前。

他眉目嚴凜,不甘又偏執:“我還是那句話,你不許和蕭煜重修舊好,若叫我發現你對我食言,我先一定要殺了他,然後把你抓回來。”

第 84 章 往他心窩多捅上幾刀

音晚垂在袖口的手微微一顫, 仰面直視耶勒,目光清淩淩的。

耶勒卻像沒看到她眼底的鋒棱,伸出手握向她的肩膀, 似是想把她攬入懷中。

音晚反應敏捷, 飛快後退一步, 躲開他的碰觸。

尋香探出的手便落了空。

耶勒沒有強求,手在空中停滞了片刻,慢吞吞地縮了回來。

“晚晚,你爹把你教得太好, 你太規矩太懂事了, 這種事其實沒什麽的。”耶勒自認為比她多出十幾年的人生閱歷, 又飽經世事滄桑,一旦把話挑明,便格外輕巧:“女人活在世上, 總是要依靠男人的,你若是溫順一些, 很快就會發現, 做我的女人比做我的外甥女好處更多, 你也能活得更好。”

“我不會像蕭煜那般束縛你,天地寥廓,任卿翺翔。而且,至多再過個三五年,蕭煜能給你的尊榮富貴,我也能給。”

他面含笑意, 耐心軟語,像是在與她商量一件極平常的事。

音晚忍着心中不适,既不能妥協亦不能激怒他, 腦子飛速轉動,眨巴着清澈無辜的雙眸,嘆道:“可惜。”

耶勒微笑着問:“可惜什麽?”

“我不喜歡。”

“不喜歡什麽?”

“男子眠花宿柳,其身不潔。”

耶勒的笑霎時僵在臉上。

他疑心音晚是故意給他難堪,可她面容澄淨,像是在認真與他讨論這風月之事,半點壞心眼都沒有。

原就是他起的頭,人家不過說了實話,若是翻臉,未免太有失氣度。

音晚見他繃着面孔緘默不語,只當自己年少無知,不會看人眉高眼低,繼續愁道:“怎麽辦呢?雖然蕭煜很讨人厭,但他卻是個潔身自好的男人,我說不喜歡同別的女人分享夫君,他就當真乖乖聽話,從來不會花天酒地,若沒有質子的事,我忍一忍倒也能與他過下去。”

“可是舅舅——不,可汗,您這種情況,我着實不知該如何說了……”她深深蹙眉,瞧上去很為難的模樣。

耶勒的臉青一陣紅一陣,想要拂袖而去,走出去幾步,猛地反應過來,停住步子回過頭。

音晚依舊斂袖站在湖邊,粼粼湖光與皎皎月光交彙,映落到她的身上,勾勒出袅袅纖腰與冰潔玉質般的側面,倒顯得神情莫測。

他強迫自己靜心,慢慢又走回來,凝着她的臉,目中微寒:“你是故意的?”

音晚正在出神,沒料到他又回來了,靜默須臾,随即莞爾:“是您自己說的,不要把您當做舅舅,要當做男人。我給出的是做為男人的評價,若您覺得刺耳,那便退回去繼續做舅舅吧。”

她些許憂郁,些許惋惜地喟嘆:“舅舅,當真是好舅舅。”

耶勒徹底拿她沒有辦法了。

來之前他早都想好了,若她要鬧,甚至要打罵人,他都有法子應對,可她偏偏不哭不鬧,就這麽慢聲細語,堵噎得他幾度說不出話來。

他同穆罕爾王一樣,風流浪蕩,禦女無數,可從來不會做強取豪奪的事。風月之事講究得是你情我願,若要憑借蠻力去勉強一個弱女子,既有失身份體統,顯得卑劣,又很是沒趣。

床榻上的媚骨柔腸,唯有甘心奉獻,才能品出個中妙味。

不管怎麽說,強人所難都是一件為人所不齒又很沒有必要的事。

可這一回,耶勒卻不甘心了。

他凝睇着音晚,那如畫眉目、瓊腮丹唇落入眼中,分明神情寡淡,卻有着豔傾衆生的攝目風采,勾得人心弦兒不禁發顫。

想起她曾在一個男人身下婉轉承歡,為他締結珠胎,為他流淚飽受情愁,一切那麽自然。她曾經被一個男人從身到心徹底地擁有過,若就這麽放棄了,她也許還會有別的男人,那男人會繼續享用她的溫柔與美麗,而他,只能做為舅舅,站在一邊遠遠看着。

甚至,今天這一步邁出去,連舅舅都做得不倫不類,她再也不會像從前那般尊敬他、崇拜他。

既然已經這樣,那便豁出去吧,至少他要得到她。

耶勒眼中陡然燃起兩簇炙熱,緊緊凝着音晚,道:“我可以向你保證,以後我不會有別的女人,我也能潔身自好,此生唯卿一人。”

他以為堂堂七尺男兒,做到這般,至少音晚會有些動容,但她卻只輕輕一笑,擡眸看他,眸中滿是輕慢與嘲弄。

耶勒當即倍感屈辱,熱血沖頂,臉頰滾燙。

她不說話,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笑容愈加刺目,這般,令耶勒連發火都沒了名目。

他再也站不住,拂袖離去,臨去前撂下一句:“你回去收拾行李,跟我回草原。”

音晚沒應聲,心裏卻在想:草原,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去的。

**

雨下得太久,蕭煜總是心情煩躁,好容易雨停了,他才能伏在龍案上短暫地睡一覺。

自打從瑜金城回來,他已經許久不能安眠了。一閉上眼睛,就是音晚輕蔑的聲音。

——“你問孩子做什麽?你覺得我會給你生孩子嗎?你這樣的人配有孩子嗎?”

徹骨的痛順着四肢百骸蔓延開,像是要把心碾成齑粉。

他當時氣極了,說“沒關系,你還可以再懷、再生”……他怎麽能這麽說!他明明是心疼晚晚的,明明也在為這個孩子的逝去而難過,他為什麽就不能放下架子好好地服個軟,示個弱……

音晚那麽愛孩子,一定是在絕望之下才會狠心不要這個孩子。

她一定很恨他。

蕭煜頭疼欲裂,接連幾日幾夜不眠不休處理因遠赴瑜金城而留下的政務,使他疲憊不堪,終于難以抵擋倦意侵襲,在百般痛苦之下,稀裏糊塗陷入沉眠。

他做了一個夢,夢中音晚正坐在窗前,托腮看着蒼茫夜色,幽幽嘆息:“我該怎麽辦啊?”

蕭煜想走近些,問問她到底在煩惱些什麽,他們之間倏然生起一陣白煙,那孤坐窗前的纖弱身影漸漸變得模糊。

他一急,猛然從睡夢中驚醒。

大殿中格外安靜,燈燭亮在案頭,昏黃微弱,軒窗開了一道縫隙,送進縷縷夜風,搖曳着輕若煙霧的紗幔。

蕭煜擡手抹了一把額頭,冷汗涔涔。

他揚聲道:“望春!”

望春立即推開殿門進來。

“召校事府校尉吳勉。”

望春看了眼更漏,目光未收回來,便聽禦階飄下不耐煩的聲音。

“快去!”

他不敢再耽擱,去值房取了魚符,喚來個伶俐的內侍,将魚符交給他讓他立即出宮去召吳勉。

這位新晉校事府校尉吳勉是蕭煜親自提拔上來的。

校事府是專為君王刺探機密、監視朝臣的署寮,善陽帝在位時校事府被謝家把持,幾乎成一步廢棋。蕭煜繼位後重建校事府,陸續鏟除謝家爪牙,往裏安插親信,杜絕他們與朝中官員往來授受。

古來帝王疑心深重,故而才有校事府的存在。

吳勉今年三十多歲,正直鼎盛年華,腿腳靈敏,來得很快,拜倒在殿前,向蕭煜回禀。

“臣奉陛下指令,已派人陸續潛入瑜金城,伺機而動。只是穆罕爾王防備森嚴,且瑜金城到底是突厥地界,臣怕驚動王庭,讓他們察覺娘娘就在城中,給娘娘帶來危險,不敢動作太大,只能力求穩妥,徐徐圖之。”

蕭煜道:“你做得對,務必要保證皇後周全。”

他擡手揉了揉額角,舒緩着疲倦,道:“朕今日召你來,有另外一件事,除了穆罕爾王,再去查另一個人。”

吳勉擡頭,見蕭煜神色冷凜,薄唇輕啓:“耶勒可汗。”

自打音晚失蹤,蕭煜便一直恓惶焦慮,終日想得盡是如何将人抓回來,全然失了本該有的冷靜睿智。

校事府查過耶勒,報上來的結果沒有問題,他便真就是沒有問題了嗎?

此人骁勇多謀,眼裏揉不得沙子,當初他是和穆罕爾王一起出入宮闱,若穆罕爾王當真在他眼皮子底下做出偷拐大周皇後的事,他能毫不知情,毫無反應嗎?

但此人愣是一直神隐在這件事之外,看上去從頭至尾都沒有他的參與,連蕭煜親自去了瑜金城,去了別苑,都沒有摸到關于他的任何痕跡。

這麽大的事,就算真與他無關,他也不至于這般置身事外,一點都不幫好友的忙吧。

事出反常,必有鬼。

最重要的是,剛才那一場混亂的夢魇,讓蕭煜想起了一件事,一個甚是明顯的破綻。

從雪兒的話到別苑裏音晚對他的譏諷指責,都可以看出音晚是因為“質子”一事才狠下決心離開他的。

可穆罕爾王做為大周與突厥聯絡的使者,他早就知道這件事,甚至早于蕭煜和音晚成婚。

若他要告訴音晚,有的是機會,遠的不說,當初在骊山,他若是想說,恐怕音晚早就知道了。

可一直到音晚懷有身孕,還在滿懷期望地要他許諾會對孩子好。

彼時情真意切,不似作僞。至少說明,音晚知道“質子”一事是在懷孕之後。

而恰恰是那個時候,在穆罕爾王的牽線搭橋之下,耶勒喬裝來到長安,來到了未央宮。

時間比對嚴絲合縫。

蕭煜沖吳勉道:“耶勒那個出身瀛山族的母親,還有他姐姐的去處,還得再查。”

吳勉頗為不解:“臣當日已再三查證過,就算耶勒可汗有通天之能,也不可能如此精準地躲過校事府的耳目。”

蕭煜忖道:“校事府之前一直把持在謝氏手中,而謝潤對校事府的探查方式甚是熟稔,若他早就和耶勒有所勾結,一定會未雨綢缪,提前教他如何避開校事府耳目,捏造出一個虛假的故事來洗掉他身上的嫌疑。”

“所以,你們要摒棄從前的方式,拟定出新的章程,重新再查,一定要給朕把耶勒這個人查得明明白白。”

**

音晚坐在窗前,一夜未眠。

青狄推門進來時見她還穿着昨日的衣衫,發髻齊整,目中暗含憂色,倒是沒說什麽,只把茶點奉上,要她梳洗後用一些。

剛淨完面,淡敷過脂粉,侍女便在門外道:“可汗說新買進來一批錦鯉,放在湖中養着,請小姐去湖心亭賞看。”

青狄知道原委,心中自是厭煩,随口說:“小姐昨夜沒睡好,勞煩姐姐向可汗回禀,今兒就不去了。”

侍女踯躅着,面帶怯色,遲遲不肯離去。

音晚從前在未央宮中看慣了這樣的表情,料想一定是舅舅向這侍女下過嚴令,要她務必把人請去。

她淡聲說:“我去,你在外面等着我,換過衣裳就走。”

侍女如蒙大赦,向音晚深躬鞠禮,退到門邊。

有些事,既然躲也躲不過,倒不如迎面而上,往他心窩多捅上幾刀,讓他試一試疼。

第 83 章 晚晚真是狠心

音晚愣愣地看着他, 娟秀的眉宇細微蹙了一下,在他目光灼灼地注視下,勉強輕牽了牽唇角:“我自是挂念舅舅的, 舅舅一切可安好嗎?”

耶勒笑道:“都好。”

兩人站在臨水石矶上, 并不狹窄的一處地方, 音晚卻無端生出了逼仄之感,她趕在耶勒要說話之前,朝青狄招了招手:“還愣着幹什麽?快扶我下去啊。”

耶勒嘴唇動了動,眼見青狄拎着衣裙順湖邊石徑爬上來, 只有面帶失望地退到一邊。

耶勒得封監國, 平安歸來, 總算是件好事,他吩咐廚房準備豐盛膳食,與蘇夫人及音晚吃一頓團圓飯。

蘇夫人食素, 廚房變着花樣做了一桌素菜,另溫一壺蒲桃酒, 擱在耶勒手邊。

兩道菰菜與莼羹做得極好, 連近來胃口不佳的音晚都吃了小半碗。耶勒如往常那般愛操心愛張羅, 對蘇夫人噓寒問暖,接替了侍女之責親自給母親舀羹添箸。

當着蘇夫人的面,耶勒不大同音晚親近,一整頓飯下來至多只是嫌她太瘦,勸她多吃。

宴席散罷,音晚回到卧房, 又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太多心了。

花穗兒已将妝臺收整利落,從耶勒送來的珠寶首飾中挑了幾件常用的金簪及翡翠镯子,剩下的都登記造冊存入了箱箧中。

音晚随意拿起一只金鑲玉花卉紋镯把玩, 指腹輕輕撫過鎏金紋絡,歪頭沖青狄道:“你覺不覺得舅舅很奇怪?”

青狄還未說話,花穗兒搶先一步道:“哪裏怪?可汗對姑娘最好了,什麽好的都拿來給姑娘。”

音晚無奈笑了笑,心道人各在其位,所有的好都該是有限度有分寸的,都該符合彼此之間的關系。

但花穗兒年紀小,又素來單純沉不住氣,音晚也不準備同她多說,吩咐她去乳母房裏把星星抱過來。

她走後,音晚看向青狄:“你覺得呢?”

青狄沉眉思索了許久,道:“奴婢覺得可汗是有些奇怪,就拿白天來說,奴婢一直看着姑娘,那臨水石矶寬敞得很,姑娘就算腳底打滑也不至于會掉入水中,可汗表現得過于緊張,又好像……”

“好像什麽?”

青狄咬了咬下唇,臉頰浮起兩團煙霞,似是有些難以啓齒,但還是說出來:“好像他故意想上前去抱您。”

音晚摩挲玉镯的手陡然一滞。

自從她離開長安,迢迢千裏輾轉他鄉,舅舅一直愛護她疼惜她,給了她父親一般的關愛,她不願因自己的敏感多疑而亵渎親情。

可疑心一旦有了,就像春天迎風生長的草籽,抽芽竄高,再也不能視若無睹。

音晚思忖了許久,決心試探一下。

後半夜下了一場雨,春雷滾滾,電閃轟鳴,大雨滂沱而下,到清晨朝陽微熹時,雨勢才減弱,水滴順着飛檐淅淅瀝瀝,一點一點打在青石磚上。

耶勒陪着蘇夫人在齋堂禮佛,他雖然不信,但多年來侍奉母親于近前,倒也學得有模有樣。

跪在蒲團上,雙掌合十朝向佛龛,阖眸誦經。

音晚差遣侍女去通報,未及,侍女便來請她進去。

耶勒攙扶着蘇夫人起來,親自給她擦汗,蘇夫人剛一坐定便問音晚:“你怎麽這個時候來了?星星還好嗎?”

音晚回說:“乳娘剛喂過奶,星星現下正睡着呢。”

蘇夫人點了點頭,便再無話。

音晚從侍女手中接過茶瓯,分別放在耶勒和蘇夫人手邊,笑道:“其實也沒有什麽要緊事,就是前些日子舅舅送了我許多珍玩首飾,我每日裏要照看星星,戴不了這許多,放着未免太暴殄天物了,就讓底下人收整了起來。”

她一擡手,青狄便領着侍女搬進來幾只大箱子。

“舅舅拿回去賞人吧,放在外甥女這裏也是浪費。”音晚言辭婉轉,表現得娴雅得體。

蘇夫人本正撚動佛珠,垂眸默念經卷,聞言擡頭看過來,見着那半開的楠木箱子裏堆放着各式首飾盒,螺钿的,珊瑚的,髹漆的……雖未見裏頭真容,卻也能想象得出音晚口中的“許多珍玩首飾”到底有多少。

她歪頭看向耶勒。

耶勒的臉色難看至極,陰沉如外面的雨天。

他不說話,音晚也不說,安靜坐在蘇夫人身邊,絞着手裏的帕子。

沉默良久,耶勒道:“好,既然你用不到,那我便拿回來了,倒是我考慮不周。”聲音淡淡,毫無波瀾,也辨不出喜怒。

音晚起身,溫順一笑,朝着他和蘇夫人鞠禮:“如此我便不打擾外祖母和舅舅了,星星這會兒大概也醒了。”

耶勒沉着臉不說話,倒是蘇夫人道:“你快去吧。”

音晚順着回廊走出很遠,才止住步子,輕輕呼了口氣。

回到自己房裏,星星果然已經醒了,正躺在床上咿咿呀呀,翹着小腳,攥着拳頭。

他早産了兩個多月,身體本就不好,又因為年紀小飲不得藥,只能由乳娘喝藥,化作乳汁喂給小星星。

音晚抱着他在窗前轉悠了一會兒,青狄捧了一碗酪子茶給她,音晚就着她的手啜了一口,忽地道:“我領你們出去走走吧。”

青狄沒聽出她話中深意,只随口笑說:“外頭還下着雨呢,若要出去,也得等雨停了。”

“不,我的意思是帶你們離開瑜金城,去看看外面的景色。”

青狄怔住了。

音晚将軒窗板往上擡了擡,窗外春雨濛濛,如絲織的簾幕,朦胧了煙柳外的水榭臺閣,她的目光微邈,輕勾唇角:“我是出生在青州的,沒滿周歲就被父親帶回了長安,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铄陽老家,出來進去還得守着禮法規矩,緊跟在父兄後頭,在路上連車幔我都不敢使勁撩。”

“可就算我那麽守規矩,日子也未見過得多麽好。如今我想換個活法,想看看,女子若不依附于男人,能不能活下去,活得好。”

她是标準的世家小姐,生在官宦豪族,從記事起便接受着女兒家該有的教育。溫順,懂事,敬奉長輩,相夫教子。一切都好像是刻在骨子裏,流進血液裏的,她從沒有質疑過。

可憑什麽生為女兒家,就得恪守這些陳規教條,哪怕路已經快要走不下去了。

青狄驚訝于她的奇思,亦有對前方未知的慌張忐忑,但她還是說:“姑娘在哪兒,我就在哪兒,姑娘要做什麽事,我就陪着姑娘做。”

音晚将星星放回床上,拉住她的手,眉眼彎起,若清風戲柳。

外面的雨一直下到亥時。音晚哄睡了星星,揉着略酸痛的肩膀,正想叫水漱洗,門外傳進侍女清脆的嗓音:“可汗來了。”

音晚轉了轉眼珠,忙低頭檢查衣裳,見并無不整,才快步去開門。

侍女正要進去通報,見她自己出來了,便躬身退到一側。

耶勒身形魁梧,居高臨下地看看音晚,正要擡腿進去,音晚忽而道:“大雨初歇,外頭景致甚好,我正想出去走走,可巧兒舅舅就來了。”

耶勒止住步子,眸光深沉地凝着她,她嬌俏玲珑,年輕稚嫩,落入他眼中,能輕而易舉把她看穿。

他沉默片刻,唇角噙起一抹笑:“好,那我們走走吧。”他退出她的卧房。

音晚囑咐過青狄好好照看星星,系了件薄綢披風,領着花穗兒,随耶勒往花苑走去。

桃花煙雨,紅磚黛瓦,步步是景,頗像南郡婉約風光。

音晚沒有去過南郡,只在書上見過,她低頭胡亂想着,耶勒走到白天的湖邊,回頭沖花穗兒道:“你走遠一些,不要聽我們說話。”

花穗兒看了看音晚,見她沖自己點頭,才拂了拂身退下。

耶勒負袖而立,錦衣上卧着一只金線縷出的麒麟,浮于祥雲,氣勢威嚴,眼珠在月光下散發出幽幽綠光。

他驀地輕笑了笑:“晚晚,你真聰明。”

一直到剛才,音晚心裏還殘存着一絲絲僥幸,可到如今,卻容不得她自欺欺人了。

她看了眼候在柳樹下的花穗兒,強迫自己靜心應對。

“我們原就沒有親緣關系,你母親不是我的親姐姐,不管是大周還是突厥,都沒有哪條律法說我們不成。”

音晚道:“可在音晚心中,舅舅只是舅舅。”

耶勒回過頭來看她:“那就從今天開始,我不是你的舅舅。”

“若你不是我的舅舅,那我們便是陌路人,什麽關系都沒有。”音晚從及笄之年起就知道,世上什麽事情都可以委婉解釋,但唯有情之一字,委婉不得。

若稍有不忍,便會給對方留下念想,注定沒有結果的事,留存着無望的念想,更加殘忍。

耶勒顯然沒料到素來溫馴柔婉的音晚會說出這麽冷酷幹脆的話,他只覺得心正慢慢碎裂,面上卻絲毫未露,反倒輕笑了笑:“我從前怎麽會覺得你是個心軟的姑娘?”

音晚道:“因為從前,你是我的舅舅。”

耶勒揶揄:“所以,我現在在你心裏是什麽樣子的?一個觊觎晚輩美色的無恥之徒?還是一個處心積慮的騙子?”

音晚搖頭:“我不信舅舅從一開始就打定主意要騙我和父親,我相信,在長安的時候,舅舅是真心疼惜音晚,想要不惜一切救音晚出火坑的。”

她這樣說,耶勒微有動容,目中的鸷氣漸漸散去,浮上柔光溫脈流淌。

音晚觑看着他的神色,将聲音放緩:“一定是哪裏出錯了,我們将這個錯誤糾正過來,這便是我們之間的秘密,我不會告訴任何人,我也不會告訴我父親。”

香暖夜風,美人如玉,呵氣似蘭,正諄諄善誘,仿佛退一步便可遠離孽障,立地成佛。

耶勒低眸凝着她,極溫柔地笑:“我不。”

第 82 章 我要讓她愛上我

音晚将自己關進了卧房裏, 任青狄和花穗兒在外喊了無數遍“姑娘”,她都不肯開門,只讓她們回去睡覺。

兩個小丫頭從未見過音晚這種模樣, 急得直跺腳時, 耶勒和穆罕爾王來了。

繞過垂荔長廊, 衣角浸霜帶風,耶勒在前,穆罕爾王在後追趕,苦口婆心地勸:“你可不能沖動啊, 有些事一旦做了就回不了頭……”

耶勒在門前止步, 門窗緊閉, 茜紗透出昏黃萦繞的光暈。

他默了片刻,沖青狄和花穗兒道:“你們下去。”

穆罕爾王立刻急道:“你讓她們下去幹什麽?”

耶勒不理他,沉聲重複:“下去。”

青狄和花穗兒對望一眼, 默默斂衽施禮,碎步退了下去。

回廊外風瀾漸起, 吹動枝桠簌簌顫動。

耶勒站在門前, 撫着門扉的手攥成拳, 又松開,來回幾次,驀得回頭看穆罕爾王:“你也走。”

穆罕爾王一腦門冷汗,警惕地看着他,結結巴巴:“你……你到底想幹什麽?”

“你走。”

穆罕爾王當然不能走,他雖然荒唐好色, 可幹的都是兩廂情願的事,從來沒有強迫過那個女子伺候枕席。若在他的宅邸發生了那等事,他如何對得起音晚?

他飛身撲上前, 用盡全力從身後抱住耶勒,低聲道:“大周女子視名節如天,你要是真縱容自己,那就是在逼音晚死!”

耶勒斜睨他:“有星星在,她不會死。”

“你太無恥了!”穆罕爾王目欲充血:“你怎麽能是這樣的人?你怎麽能用孩子去要挾一個女人就範?”

耶勒彎胳膊肘搗向穆罕爾王腹部,伴着一聲慘叫,輕而易舉将他掙開。穆罕爾王疼得直呲牙,卻像臨陣誓不退縮的勇士,忙又撲上來抱住他的胳膊,死活不肯撒手。

兩人扭打在一處,突然,“吱呦”一聲,門開了。

音晚站在門前,睜大了眼睛看他們,驚愕不已:“你們在幹什麽?”

穆汗爾王死命勾鎖着耶勒的胳膊,耶勒則擡腿要踢他,動作戛然而止,四道目光齊刷刷落到音晚身上。

她覺得冷,只是關上門換了件厚一些的交領束腰襦裙,簇花上襦外搭了件齊及腳踝的軟緞長袍,白色團花開在緋底,于月光下煞是動人。

音晚走到兩人身前,見穆罕爾王頰側有一道紅印,像是指甲刮的,耶勒的束發烏冠歪斜了,一绺頭發從冠中落下,各有各的狼狽。

她凝着兩個靜止若石雕的男人,道:“你們不會是在打架吧?”她嗓音甘甜綿軟,眼底流轉着極清澈的光,幽幽落到他們身上,嘆道:“你們兩個今年多大了?有什麽話不能好好說,若有實在說不開的,要不然這樣吧,你們說出來我給你們評評理。”

兩人還在發愣,怔怔地看着音晚。

她新绾寶髻,頭發梳得光滑水潤,斜簪一支琉璃釵,耳間墜下兩只明珠耳铛,一雙眼眸黠光流溢,幾分無奈幾分嘲笑地瞧着他們,看上去好像完全沒有把今夜的事放在心上。

耶勒看了她一陣,猛地用力,把穆罕爾王甩開,走上前來,凝着音晚的臉,眼中光澤變幻:“你……”

音晚微微一笑:“我沒事啊。”

耶勒狐疑地盯着她,想在她臉上看出些強顏歡笑的痕跡,可是看不出來,她的笑容真誠得體,發髻妝容整齊完美,斂袖而立,看上去輕松而愉悅。

經過了這麽一場鬧騰,他只覺得心中洶湧嘶吼的猛獸又恹恹沉睡了過去,蜷縮身子趴在心底,露出笨拙無害的模樣。

他對音晚,終究是關愛勝過占有的欲望。

那廂穆罕爾王從地上爬起來,撣了撣衣衫上的塵土,小心觑看耶勒的神色,試探道:“既然音晚說沒事,那我們回去吧,讓她好好休息。”

兩人并肩離去,還未走出院子,便聽身後一陣窸窣,回過頭,見音晚倒在了地上。

耶勒立即上前把她抱起來送進卧房,遣人去叫郎中。

郎中診過脈,道生育已經大傷元氣,加之積郁頗深,氣血兩虛才會暈倒,多多進補,多多開導她,令身心愉悅,自然藥到病除。

送走郎中,穆罕爾王倚靠在門前,見耶勒正一勺一勺喂音晚喝參湯,她尚在昏迷,沒有吞咽的意識,些許湯汁會順着唇角溢出來,他不厭其煩地繼續喂,喂完了,擰了熱水帕子給她擦臉。

穆罕爾王從沒見過他做這些細致事,而且還做得津津有味,溫柔妥帖,覺得有趣極了,想要打趣,卻又忍住了。

他目光微散,竟對耶勒生出些同情。

也許自己想錯了,他對音晚不僅僅是垂涎美色,也不僅僅是被嫉妒燒灼的瘋狂占有欲,他可能……是真的愛上她了。

這世上有許多無奈的事,也有許多無奈的感情,從一開始便注定不會有結果。

穆罕爾王的目光随着耶勒而動,直到他做完所有事,給音晚掖好被角,仔細看了她一眼,确認無恙,才放下層層疊疊的紗幔走出來。

軒窗半開,石階落滿花蔭,一川夜月瑩瑩挂在天邊,平靜俯瞰塵世哀愁。

耶勒負袖踏着月光走了幾步,倏地道:“我原不必如此卑鄙。”

穆罕爾王頓住步子回頭來看他。

耶勒的眼中浮蕩着柔潋光暈,似是個情窦初開的少年,唇角噙着甜蜜的笑:“我可以讓她愛上我。”

穆罕爾王卻不知該說什麽了。

耶勒兀自墜入情網,柔腸婉轉,依依情濃。

“既然她能愛上蕭煜,那為何不能愛我?我會比蕭煜更加愛她,更加珍惜她,更加呵護她。”

耶勒打定了這樣的主意,将落在肩上的一片葉子掃掉,回過頭看向音晚的卧房。

花葉錯落,枝桠婆娑,虛虛掩映着黛瓦清閣,那裏面沉睡着他心愛的姑娘。

但事情總是不能盡遂人願的。

雲圖大可汗中風,王庭局面焦灼,突厥各部落之間的争鬥素來激烈,兀哈良将領給耶勒連來五封密信,請他迅速回草原主持大局,耶勒縱然心中不舍也不得不離開瑜金城,起程回草原。

臨行前他囑咐穆罕爾王好好照顧音晚。

草原各部落的矛盾由來已久,各自針鋒相對,誰也不相讓,特別是當前這個複雜微妙的局面。

雲圖大可汗病倒,衆人心知肚明,馳騁草原數十年的霸主行将就木,大勢已去。

大可汗這些年老邁昏聩,行事愈發乖張,衆人對他早有不滿。但是誰也不願意在這個當口做出頭的筏子站出來說另立新主。

經過多日商讨決定,由四位部落首領共同監國。

一應機要政務需由監國可汗共同決定,重要決策及相關文書需有四位監國可汗的印鑒才能生效。

耶勒這些年率領兀哈良迅速壯大,且剛平定草原叛亂,聲名威望皆盛,他手腕強硬,從王庭那幫老家夥手裏争得一席監國之位。

他是四大監國可汗中最年輕的,卻也是勢頭最盛的。

**

那夜音晚暈倒之後,又卧床數日,郎中悉心為她調理身子,青狄與花穗兒在一旁貼心照料,倒也恢複得快。

天氣漸暖,蘇夫人結束了閉關超度,來看過、抱過小星星。

出人意料的是,蘇夫人看上去是個極嚴肅清冷的人,卻十分喜歡小孩子,抱着小星星便舍不得撒手。

她還說要給小星星念佛經,自小修行,方能智慧通達。

音晚雖然不信鬼神之說,但是對于神靈也是敬畏的,況且蘇夫人對孩子如此親近疼愛,她看着心裏也高興。

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那個寒涼的夜,那個令人心痛委屈的夜,已經随着蕭煜的離去而漸漸淡出記憶。

音晚希望如此,她希望自己能忘了那個混蛋。

自打耶勒回了草原,便時不時會差人送禮物給音晚。

最開始是一塊如意銀鎖和一支嵌紅寶蓮瓣紋梵字金簪,用金漆檀木螺钿盒子裝着,其中附着書信一封,向她報了平安,送她和小星星每人一件禮物。

最初音晚以為主要為報平安,順道送他們禮物,可随着時間推移,寶簪釵珥、钿花璎珞……源源不斷送過來,堆滿了她的妝臺。

音晚知道舅舅如今是突厥四大監國之一,位高權重,身價倍增,送來的禮物更是格外貴重,完全不是從前那副金絲葫蘆耳墜所能比的。

音晚無法坦然受之,多次寫書信告訴舅舅,穆罕爾王将她照顧得很好,吃穿用度皆是上乘,她并不缺什麽,希望舅舅不要再為他費心。

這信送出去,舅舅卻也不知收到了沒有,珠寶珍奇仍是一箱又一箱得送過來,前些日子還差人送來了一件白狐大氅,狐毛雪白,出得油光水潤,據說只取幼狐腋下一點色最純的毛縫綴而成,耗費百只幼狐,價值連城。

随狐氅而來的還有一副金蟠镯子和一對翡翠墜子,冰種翡翠,質地晶瑩,水靈透澈,瞧上去就不是凡品。

舅舅在信中特意說,這樣搭配最好看,待天冷了音晚可以穿戴給他看。

天氣漸漸炎熱,并不是穿狐氅的季節,那狐氅被音晚抱在懷裏,只覺得沉甸甸的。

她覺得有些不對勁。

正是桃之夭夭的時節,音晚做了桃花酥,沏了茉莉花茶,借口品茗新茶請穆罕爾王過府一敘。

穆罕爾王看上去行色匆匆,好像在忙着什麽要緊事,不等音晚問出口,他便道:“我正在忙着收拾行囊搬家,你也準備準備吧,這別苑以後怕是住不得了。”

音晚心裏早有準備,料到該是如此。那天夜裏蕭煜已經在這個別苑裏見過她了,等到他回長安,依照他那個性子,一定不會善罷甘休,定會派人來抓她,她若是繼續待在這裏,豈不是坐以待斃?

穆罕爾王也是一樣的道理,蕭煜不會放過他。

她早就想到,卻又止不住惆悵。

自從離開長安,便如水中浮萍,逐波飄零,流離無定所。從長安到草原,又從草原來了瑜金城。說起來,也就是在瑜金城過了幾個月安穩平和的日子。

音晚感謝穆罕爾王的照顧,對連累了他感到十分歉疚。

穆罕爾王笑道:“你可別多心,即便沒有你,我在這瑜金城也快待不下去了。”

“我原是效忠于雲圖大可汗的,負責為他與大周傳遞書信,往來談判。而今我投靠了耶勒可汗,還為他做了這麽多事,就算雲圖老邁,王庭那幫老家夥卻不傻,肯定早有察覺了。我得趕在他們動作之前快跑,省得他們把對耶勒的怨氣撒在我身上。”

也正是因為此,之前穆罕爾王和耶勒商量好計策,通過一系列布置,散播虛假消息,誤導蕭煜派來的密探,讓他堅信把音晚偷出未央宮的主謀是穆罕爾王。

反正他遲早是要跑的,幹脆讓蕭煜以為他帶着音晚一起跑了,把追兵引開,這樣不敢說蕭煜永遠不會生疑,但至少能讓音晚再過幾天安生日子。

穆罕爾王見音晚蛾眉輕蹙,似是攏着無限哀愁,寬慰道:“你且放心吧,我在瑜金城內經營多年,置辦下了許多隐秘産業,別說外人不知,就連耶勒可汗也未必全知道,我會在走之前把你安頓好的。”

音晚想得卻不是這件事。她猶豫許久,還是試探着說:“舅舅近來送了我許多禮物,甚是貴重,我不知他到底在想什麽……”

穆罕爾王端着茶瓯的手微微一顫,看向音晚的目光中糅雜着擔憂與憐憫,他的嘴唇輕輕翕動,似是想說什麽,但最終還是咽了回去。

答非所問:“耶勒可汗今時不同往日,他貴為監國,權勢赫赫,戰功彪炳,手下猛将如雲,他定能将你護周全的。”

他這樣說,音晚也不好再往下問了。

兩人靜默坐了一會兒,青狄将桃花酥端上來,音晚接過擱在穆罕爾王面前,并親自給他斟了一杯熱茶,笑道:“那便以茶代酒,祝你前路順遂,諸事如意。”

穆罕爾王凝着她絕美純淨的笑靥,不禁動容,也笑道:“我們彼此,也祝你今後煩惱全消,平安喜樂。”

兩只青釉瓷瓯磕碰到一起,清脆悅耳。

穆罕爾王臨走前對音晚做的桃花酥大加贊賞,并說希望音晚能給他單獨做一食盒,可做長途跋涉中的慰藉。

音晚從前在骊山初見穆罕爾王時,覺得這個人很讨厭,好色成性又浮誇張揚,可這一路相處下來,過去的成見早在不知不覺中煙消雲散,反倒覺得這個人甚是可愛。

他爽朗豁達,極講義氣,看似吊兒郎當,卻總能做出令人欽佩之舉。

音晚感念他長久以來的照拂,無以為報,決定用心地給他做一盒桃花酥。

春意闌珊,花開荼蘼,臨水的那棵桃花樹已謝了大半,音晚攀上石矶,踮起腳去掰開于樹頂的一支桃花。

湖中碧波粼粼,倒映出岸堤四周垂柳楊亭亭如蓋,春風香軟,景致曼妙,音晚捏着桃花枝,看向缥缈湖光與澄明雲天相接,不禁有些出神。

石上有水,這一出神便打了個趔趄,身子向後歪去。

“音晚。”

一聲渾厚低沉的嗓音響在耳畔,音晚只覺腰間一緊,被人從身後攏進了懷裏。

耶勒身上帶着策馬奔馳過後的微涼,低眸凝着她,一時情動,想要擡手摸摸她的臉。

音晚短暫愣怔過後,立刻從他懷裏掙出來,後退幾步,離他遠一些。

他将要摸到她的手便落了空。

音晚看着他的手,又想起了妝臺上摞疊着的金翠珠飾,心頭陡然變得沉甸甸的。

耶勒渾然未覺,将手收回,望着她溫柔一笑:“晚晚,我回來了,你可曾想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