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6 章 皇帝也休想從我手裏搶人

內值司除了負責宮人調動和存放宮人戶籍文牒及三代來歷之外, 還有一個專門的小閣子,存放着各殿輿圖和庶務記載。

當時音晚初掌鳳位的時候,內值司曾依規将載錄未央宮內各殿事項的籍冊都送去給她過目, 她後來發現其中沒有關于蘇惠妃生前所居住南薰殿的記錄, 她曾以為是蕭煜故意抹去蘇惠妃的痕跡。

但其實不是, 是因為關于南薰殿的錄事籍冊已經丢失了。

內值司并沒有南薰殿只言片語的記載,原先存放籍冊的小箱屜不知什麽時候叫人掏空了。

蕭煜原本以為只是涉及內宮争鬥,有什麽見不得人的東西需要隐瞞,直到今夜謝潤對他說了一句話。

——“陛下若不信, 大可去翻一翻南薰殿記錄, 當年随侍阿瑤于側的宮人是不是都失蹤了。那是因為他們常伴阿瑤左右, 同樣吸入了毒香,有人怕他們露餡,把他們都滅口了。”

連內值司都沒有南薰殿的記錄, 謝潤又是從哪裏看見的?

他是恰好在丢失前看見記錄,還是看見了之後令記錄“丢失”?

這記錄裏莫非真有見不得人的事。

望春抱着摞成小山高的籍冊匆匆奔進殿門, 道:“陛下, 按照記錄, 南薰殿的錄事籍冊是在八個月前丢失的。

八個月前。那正是蕭煜剛登基的時候。

時間都是如此的微妙,他愈發篤信,這丢失的籍冊一定與音晚的失蹤有關。

內值司的存典小閣是秘地,凡出入人員必有記錄,蕭煜從八個月以前的記錄再往前翻,想從密匝匝的人名裏找出其中可疑的人。

八個月以前, 剛經過嘉猷門之變,正值蕭煜登基前後,他對內宮外朝已有了相對掌控, 他不信謝潤有如此神通,能在他的掌控下神不知鬼不覺偷走籍冊,而半點痕跡都不留。

蕭煜将籍冊平攤開,修長柔潤的手指飛快掠過那些人名,倏地,停在了其中一個上。

禁軍統領沈興。

望春擦了把汗,正給蕭煜端上碗參茶提神,打眼一看,脫口而出:“沈統領在朝堂上一向是敬謝氏而遠之的,他跟潤公更是素無來往。”

也正是因為這樣,蕭煜才信他,用他。

蕭煜面上挂着澄淨的疑惑:“朕也覺得不應當是他,可是,這所有的人名裏只有他曾參與過當日封宮搜尋晚晚。”

“去內值司調閱錄事籍冊和搜尋晚晚這兩件事,只有他全都參與了。”

“他是唯一的重合點。”

望春打了個冷顫:“這……他是禁軍統領,執掌內宮宿防,守護天子安危,若他當真和謝家有瓜葛,那陛下應當早做處置,萬不可将自己置于險境之中。”

蕭煜将籍冊合上,淡若清風。

這倒不必擔心。

若沈興當真和謝潤私下裏有瓜葛,那一定是瞞着謝家諸人的。他太了解謝潤了,若沈興是個暗地裏投靠權佞的卑劣小人,謝潤必不敢用他。

謝潤雖然迂腐、固執、很讨人厭,但他的人品和眼神是沒毛病的。

蕭煜斜靠在鎏金螭龍椅上,微微眯起眼,思忖良久,道:“召幾個宿值禁軍過來,跟朕去南薰殿,別驚動沈興。”

望春颔首應是。

南薰殿荒廢許久,陰冷中透着股黴味,軒窗外夜風狂嘯,枯枝亂顫,敲打菱格茜紗。

“吧嗒吧嗒”,在寂靜的夜裏顯得尤為詭異。

望春把一張勉強能坐的檀木椅子擦得铮亮,引着蕭煜來坐。

禁軍正拆房揭瓦一般,四處搜查。

其實當日音晚失蹤後,蕭煜命搜檢未央宮,禁軍也來這裏搜過。只不過當時一心為尋人,只找能藏人的地方,對于一座廢殿的犄角旮旯,自然不可能詳盡摸透。

今夜蕭煜下了旨,要把南薰殿的每一塊磚都撬開,凡是能藏個螞蟻的地方,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禁軍動作利落,沒有半個時辰,便有人來禀:“陛下,偏殿有密室。”

巨大的黑漆斷紋椤木藏書櫥已被移開半邊,後面的牆壁上有個黑漆漆的洞穴,宮燈照過去,細弱的光滲入穴中,依稀可見拾層累下的石階。

禁軍跪地禀報:“臣等奉命挨個磚瓦敲打,才發現這一面牆有古怪。”

蕭煜面無表情地從宮女手中拿過一盞犀角燈,揮退衆人,獨自進到密室裏。

起初夾道很窄,只能容納一個人行過,但走着走着,逐漸變得寬敞起來,夜明珠、卧榻桌椅一應俱全,桌子上還放着銅鏡、木梳,木梳上殘留着幾根青絲。

蕭煜拿起木梳看了看,上面漆畫褪色,木齒還有缺口,如此寒酸絕不是能送到音晚手裏的東西,一定是她躲在這裏時不知從南薰殿哪個角落裏找出來的。

桌子邊緣整整齊齊疊着幾張油紙,展開一看,裏面還殘留着糕餅的碎渣。

種種跡象表明,這裏近期一定住過人。

那丢失的南薰殿錄事籍冊中一定記載着殿中有密室,所以謝潤才要命人把它偷走,只為了讓音晚神不知鬼不覺地躲進這裏。

蕭煜徹底明白,難怪當初一個大活人會憑空消失在守衛森嚴的內宮。當他命人封鎖宮闱四處搜查時,音晚根本就沒有離開,她一直躲在這個密室裏,等到幾天過去,蕭煜終于絕望,以為她早已不在,迫于各方壓力不得不解除封禁時,她再悄悄偷溜出去。

若是這樣,除了沈興,一定還有人幫她。

蕭煜攥着木梳的手不由得繃緊,木梳承受不住這樣的大力,“喀嚓”一聲斷裂,被他狠狠擲到地上。

他曾經問過謝潤,他受傷時音晚還在不在宮裏,她走的時候知不知道他傷得很重。

謝潤給了他一個模棱兩可的回答,讓他在傷心之餘還存了一點希望。

可如今,一切清晰明了的展現在眼前,現實卻是如此殘酷。

解除封禁時他已重傷纏綿病榻數日,宮闱內外一片紛亂,只要她還在宮中,不可能沒有只言片語吹進她耳朵裏。她知道,她什麽知道,可她還是選擇棄他而去,用這麽精密周全的辦法,半點猶豫不舍都沒有。

蕭煜只覺胸膛裏有團火焰,順着喉線往上蹿,噬心蝕骨的痛楚蔓延開,像要把整個人撕裂。

他踹向桌角,甚至連犀角燈都沒提,摸着黑怒氣騰騰從密室出來,冷聲吩咐:“秘密逮捕沈興,去刑部提幾套刑具過來,朕就不信撬不開他的嘴。”

**

音晚還是如願搬進了蘇夫人的帳篷。

也不知舅舅是如何說服她的,回來只告訴音晚,不能在人前叫外祖母,也不能在人前叫他舅舅,更不能告訴任何人她的來歷。

這樣是防着音晚的身份洩露,音晚心裏明白,統統照做。

相處了幾日,蘇夫人平日裏不茍言笑,嚴凜肅正,一門心思敬香禮佛,倒是沒有為難過音晚。

只不過她帳篷裏的規矩多,雖未向音晚說明,但她自知寄人籬下,怕惹人厭煩,也都小心翼翼謹守。

亥時寝,卯時起,齋戒如素,日常抄寫佛經。

別的都好說,只是齋戒如素這一條……音晚正懷着孕,過了反應最大的三個月,不知怎麽的,就特別想吃肉。

每日吃着清湯寡水,想肉吃想到瘋魔。

這一日亦如往常,飯食中不見半點油沫,她草草吃完,趕着時辰将剩下的幾頁佛經抄完,呈送給蘇夫人。

她掃了一眼,難得語氣緩和:“你的字寫得很漂亮,端正秀麗,看出來抄寫時很有耐心,這很好。”

音晚難得受到誇贊,沖她甜甜一笑,凹出兩朵小梨渦。

蘇夫人想到什麽,難得轉霁的臉色迅速黯下去,道:“這一點比你母親強,她總是靜不下心,坐不住。”

提起母親,音晚也沮喪起來,默默低下頭。

氈簾被掀起,來的是耶勒身邊的副将葛撒戈,他恭敬地朝蘇夫人鞠禮,道:“可汗命人給小姐做了幾身衣裳,正巧送來了,想請小姐過去試一試,看合不合身。”

蘇夫人正對着佛龛誦經,眼都沒睜,淡淡道:“去吧。”

音晚這胎已經四個月,耶勒不放心,讓青狄和花穗對她寸步不離,一聽蘇夫人讓走,兩個小丫頭連忙将她扶起來,跟着葛撒戈出了帳篷,一路朝着王帳而去。

剛靠近王帳,音晚就聞見一股噴香的炙肉味道,進帳一看,篝火上架了一只整羊,已烤得滋滋冒油,耶勒正在往羊上撒佐料。

他一見着音晚就招呼:“快過來吃兩口,吃完了沐浴更衣再回去,母親發現不了。”

音晚瞧着那羊烤得火候正好,焦黃酥皮,一刀下去汁水橫流,饞得肚子咕嚕咕嚕叫,也顧不得禮數矜持,立即挽袖子上前。

耶勒劈了只羊腿給她,又擡頭招呼青狄和花穗:“你們兩個也過來吃,吃完了一塊沐浴更衣,回去可別說漏嘴。”

兩個小丫頭立即搗蒜似的點頭,坐在音晚兩側,擡手往嘴裏塞肉,瞧上去可憐巴巴的。

蘇夫人帳裏的清規戒律不光音晚要守,她們也得守,不然就會被掃地出帳。

吃了一會兒,音晚聽見一陣銀鈴般女子嬌笑,她嘴裏叼着羊腿,擡頭看去。

木制屏風後繞出一個豔妝秀麗的美人,穿緋色窄袖斜襟小襖,雪白的緞子長裙,裙上繡着滿枝的海棠花,紅彤彤開在雪緞上,精致秀雅。

她至多二十歲,眼尾柔膩,桃紅暈染,目光若秋水潋滟,掃過帳中衆人,最後停在了音晚的臉上。

凝着她看了片刻,才慢悠悠擡手撫平斜襟上的褶皺,系好衣帶,攏了攏披散在身後未來得及束的發,笑道:“這位妹妹真漂亮,可汗許久沒找我,我當是貓兒改性子不吃腥了,原來是出去尋覓佳人了。”

耶勒有些局促地輕咳一聲,沖她低聲道:“她還小,你別當着她的面胡說八道。”

女子唇角噙笑,悠悠地把目光落到音晚微凸的腹部,調侃:“還真是挺小的,孩子再有幾個月就該生了吧。”

音晚聽出一些不尋常,思索片刻,猜測這應該是舅舅的妻或妾,看年紀和說話,妾的可能性大一點。

她來了許久,曾提出要去拜見各位舅母,都被舅舅支支吾吾回絕了。今日難得相見,她心想萬不可失了禮數,忙放下羊腿起身,朝女子斂袖鞠禮,正要叫舅母,被舅舅一陣劇烈又做作的咳嗽聲打斷。

耶勒沖音晚道:“待會兒那兩個小丫頭去沐浴更衣,你身子不方便,讓你雪姬姐姐幫你。”

音晚看向舅舅,他也看她,幽邃深眸裏兩點精光閃爍。

她明白了,在這位漂亮姐姐面前身份是不能洩露的。

音晚鞠過禮,道:“有勞雪姬姐姐了。”

雪姬含笑看她,帶着一點點玩味與探究,執起她的手,語氣親昵:“客氣什麽,妹妹随我來吧。”

她領着音晚去了不遠的另一座帳篷,裏面備好了浴桶和熱水,雪姬低了頭要來解音晚的衣帶,音晚忙道:“衣裳我自己能脫,就是待會兒需要勞煩姐姐扶我一下。”

雪姬便松了手。

音晚将身體浸在浴湯裏,蘸了點蘭澤搓洗完頭發,雪姬從袖中抽出張帕子墊在浴桶邊緣,沖音晚道:“把手放上,我給你把把脈。”

音晚乖乖照做。

雪姬把過脈,道:“孩子快四個月了,不太穩當,十有八九要早産。”

音晚猛地提起一口氣,隔着朦胧熱氣,惴惴不安地看向她。

雪姬嘆道:“你身子骨太弱了,懷個孩子本就艱難,看脈象,孕期也沒有好好保養,孩子能保住已是難得,至多七八月,他就得落地。”

音晚沒有生過孩子,只聽旁人說女人生産便是鬼門關走一遭,更遑論早産。她怕極了,慌張之餘就想找父親,可父親離她那麽遠,又輕易驚動不得,乍然間,一顆心像墜入懸崖,總觸不到底,倉惶至極。

見她這副模樣,雪姬又想起剛才幫她沐浴時,四肢纖細,唯有腹部凸起,柔弱似楊柳枝,堪堪易折,不禁憐惜道:“你別害怕,我一會兒跟可汗商量一下怎麽辦。”罷了,想起耶勒那魁梧強勁的腰身,再看看泡在浴水裏的消瘦嬌軀,低聲咕哝:“什麽時候好這口了,可真下得去手……”

音晚的臉騰得漲紅:“不是,我跟舅……跟可汗不是那種關系,姐姐不要亂說。”

雪姬笑着往浴桶中撒了一把花瓣:“好好好,不是,我不說了。”

沐浴過後,雪姬拿來了新衣,是青色上襦,同色長裙,領邊袖邊綴着油光水滑的狐毛。雪姬是嚴格按照耶勒的要求命底下人裁制的,顏色不能太豔,款式要保守,穿上之後不能太招眼。

可當真穿上了,雪姬又覺得這小姑娘不管穿什麽,都是一朵開得正绮麗的嬌花,瓷白的肌膚,流光水漾的狐貍眼,婀娜纖柔的腰身,豔光四射的美貌是怎麽也遮不住的。

雪姬不禁有點眼熱,道:“可汗近來總是奇奇怪怪的,把我找來,胡鬧了一通,我不過無意說起今天已經臘月二十一了,再有幾天就是年關,他竟騰得從床上起來,非要張羅烤肉……”

她本意是想向音晚暗示炫耀兩人之間的關系,卻見音晚在聽到這話後愣怔了,眸光垂落,呆呆看地。

原來已經臘月二十一了,音晚差點忘了,今天是她的生辰啊。

她兀自想着心事,雪姬以挑剔的眼神将她又上下打量了一番,覺得美則美矣,卻不像是有風情的,床上也必放不開,不像是耶勒喜歡的類型。

兩人各懷心事,收整妥當回了王帳,炙肉已撤下去,耶勒還令人撒了一把檀香熏帳篷,青狄和花穗候在那裏,見音晚回來,齊齊迎上來。

雪姬走到耶勒身側,附在他耳邊低語一番,耶勒深深蹙眉,擔憂地看了音晚一眼,轉頭沖雪姬道:“有勞你了,我讓護衛送你回去。”

耶勒今年三十歲,正直壯年,生得一副英朗好模樣,又是草原上名頭正盛的英雄,身邊女人從未少過。雪姬之所以能長久占據一席之地,除了美貌,靠的便是知情識趣的一副剔透玲珑心。

她不糾纏,只拿美眸輕掃了他一下,笑道:“你知我辛勞便好。”

但耶勒今日明顯有些心不在焉,眉攏憂慮,連美人抛出的嬌嗔花枝都不接,只匆匆讓人送雪姬出去。

雪姬步态款款,臨出帳篷前,又瞥了一眼音晚。

音晚只輕輕撫着肚子,一門心思都在孩子上,全然顧不得他人。她想,若她這個時候沒有離開長安,還在未央宮裏,再過幾個月鬼門關走一遭把孩子生下來,若是個男孩,就得讓蕭煜送進敵窩裏做質子。

她豁出命去辛辛苦苦生下的孩子,就是孩子生父手中的一顆棋子,說舍便舍,到那個時候,她恐怕死的心都會有了。

想到此,不管在這草原上多害怕,要被別人誤會多少回,她都覺得這裏要比未央宮好上千百倍。

她斂眉想着,忽聽低沉的嗓音從頭頂傳來。

“晚晚,你別怕,郎中、穩婆、乳娘,我都先找好,我會找最好的,哪怕就是要早産,你也不會有事。”

音晚仰頭,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耶勒:“這些我都不怕,我怕另一件事。”

耶勒低目凝着她看了許久,道:“你怕皇帝派人來把你抓走。”

音晚點頭。

耶勒倏地一笑,篝火光焰打在他的臉上,勾勒得劍眉濃目愈加深邃,有着傲睨天下的蓬勃英氣,他緩慢道:“我這裏雖比不得未央宮守衛森嚴,卻也不是四處漏風的篩子。強龍難壓地頭蛇,他就算真查出你來了草原,也休想從我手裏把人搶走。”

“大周皇帝的文韬武略在草原上不好使,他這一兩年太順、太嚣張了,上天興許看不下去,要給他安排一個真正對手了。”

音晚怔怔看他,突然覺得,他這副傲氣外露,自負到極致的模樣很眼熟,像極了他口中嚣張的大周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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