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2 章 他翻遍宮闱都再尋不見她

“大約戌時, 紫引姑娘從昭陽殿出來,說有要事向陛下禀報,臣等不敢攔, 只有放她走了。到亥時三刻, 太醫院送來安胎藥, 進去時才發現殿門緊閉,連往日值守的宮人們都不在。臣等恐擾了娘娘安歇,不敢貿然入內,在外喚了好幾聲都無人應答, 實在怕出事, 這才推門進去——”

“滿殿宮人都暈倒了, 紫引姑娘的外裳被扒走,娘娘應當是扮作紫引姑娘走的。”

蕭煜勃然大怒,将龍案拍得“咣當”響:“你們都瞎嗎?連紫引和皇後都分不清?”

禁軍瑟縮道:“天将黑時娘娘說她要早睡, 嫌殿外的宮燈晃眼,讓都滅了。而且紫引……皇後娘娘出來時帶着兜帽, 幾乎遮住半邊臉, 天這麽冷, 還下過雪,這打扮也并不突兀,臣……臣等就沒起疑心。”

殿中短暫的死寂,蕭煜的胸膛劇烈起伏,他冷聲道:“傳旨,封鎖未央宮, 任何人不得出入,調派一千禁軍阖宮搜查,給朕搜遍宮闱的每一個角落。”

“凡今夜出宮的文武朝臣, 全都給朕追回來,車馬随從一個都不許放過,驗明正身後關押起來,命內宮司刑宮女挨着審,把他們的來歷、今日的活動軌跡全都寫下來呈給朕。”

傳旨內侍領命而去,恰與禁軍統領沈興擦肩而過。

沈興是三朝元老,之所以被蕭煜提拔為禁軍統領,便是因他剛直不涉黨争,即便是朝堂最昏暗腐朽的時候,他都能獨善其身,誰也不偏袒。

蕭煜信得過他,沖他凜聲道:“你現在拿着朕的手谕出宮,封鎖長安城,自今日起,任何人不準出城。然後,你帶着禁軍挨家挨戶地搜,凡有來歷不明的懷孕女子統統抓起來。”

沈興有些顧慮:“叛亂剛剛平定,扣押朝臣,滿城搜捕是會讓人心惶惶,浮動不安的。”

蕭煜漆黑雙眸裏迸射出尖銳的戾氣:“就是因為叛亂剛平,防着謝家黨羽出逃,所以才要封城,才要大肆搜捕。你可以靈活些行事,為掩人耳目,搜捕時抓幾個沒有戶籍路引的年輕男子,別讓外面的人看出來你們在找誰。”

沈興承着蕭煜冷厲的目光,只覺那目光極冷,襯得龍椅上的人都好似在崩壞瘋癫的邊緣,恨不得要大開殺戒,屠遍京都一般。

他一時有些膽顫,不敢再勸,只有低聲應下。

安排好一切,蕭煜起身:“備辇,朕要去昭陽殿。”

昭陽殿的宮人跪了滿地,不敢作聲。

今夜皇後賞他們桂花酒,非要他們到她跟前敬酒,說是祝她未出世的孩子健康平安。他們不敢不喝,可喝了之後就都失去了知覺。

再醒來時,便是這般情形。

寝殿還維持着音晚失蹤時的模樣,煴麝香幾上平攤着一張薄绡,用皇後金印壓着。

上面是音晚那娟秀靈氣的簪花小楷:

康寧十五年,太子被污謀反,鸩殺于松柏臺,敕血洗東宮,妃嫔子女奴仆受誅三百餘人,血流不盡,聞者哀恸。

蕭煜的臉緊繃,把绡紗拽過來狠狠擲到地上,壓在上面的皇後金印一同被甩了出去,磕到桌角,響聲悶頓,仿佛擊到了人的心上。

宮人們驚懼至極,跪伏得更低。

蕭煜知道,音晚這是怕他發現她不見之後遷怒于旁人,所以搬出了昔年昭德太子冤死後,東宮被血洗的慘烈記錄來提醒他,不要做自己最痛恨的殘暴君王,不要濫殺無辜。

哼,她倒是打得好算盤,每一步都算計到了。

蕭煜只覺氣血翻湧,漲得頭疼欲裂。他來時還存着一絲僥幸,不過就是個小姑娘,從前也不是沒有逃過,還不是被抓回來了,她根本不可能翻出自己的手掌心。

他甚至想,這一回再抓回來就給她手腳鎖上鐐铐,徹底絕了她逃跑的心思。

可來到她的寝殿,看着這裏一切整齊幹淨,連她留下的字跡都是橫平豎直、端秀嚴整的,可推測,她做這一切事時是不慌不忙的,甚至可以說是早有準備,計劃周詳,穩操勝券的。

這和從前的每一回逃跑都不一樣。

炙熱燒灼的怒氣漸被恐懼所取代,蕭煜不敢往深裏想,只能強迫自己靜心,就每一種可能進行細致推演,把已經布下的網織得密些,再密些……

他彎身坐到杌凳,目光掠過地上的薄绡,倏地一頓,吩咐人給他撿回來。

那張薄绡的背面還有一行字。

——緣分已盡,山水不逢。

蕭煜盯着看了許久,連連冷笑,可笑,太可笑了,她說盡就盡了?她說不逢就不逢?她想得美!

他把薄绡攥成團塞進袖中,吩咐:“給朕搜,把這座寝殿裏裏外外都搜一遍,檢查一下少了什麽,多了什麽。”

宮人們領命四散開,不出一炷香,小內侍端着一方首飾匣子過來,沖蕭煜禀道:“匣中有一封信,好像是寫給紫引姑娘的。”

紫引正在檢查妝奁,聞言怔了怔,把信拿起來。

蕭煜道:“念。”

信上并沒有寫什麽要緊的事。音晚在信中謝了紫引這些日子對她的盡心照拂,還說知道她身負皇命,許多事也是迫不得已,為自己向她發過脾氣甩過臉色道歉。這裏有一匣子珠寶,是音晚從娘家帶來的陪嫁,送給紫引,她知道紫引在宮外還有個青梅竹馬的表哥等着她,這匣子珠寶是給她的嫁妝,希望她能出宮嫁人。

還未念完,紫引已經忍不住捂嘴哭起來。

她沒有見過活在衆人口中那秀雅文靜的謝姑娘,也沒有見過溫善賢惠的淮王妃,她來到音晚身邊時,音晚就已經是皇後了。

性情乖張,驕矜蠻橫,脾氣暴躁的皇後。

紫引不是沒在心裏怨過她,可漸漸的,紫引又覺得她可憐,年紀這麽小,被關在金籠子裏,要日日承受帝王瘋狂扭曲的寵愛和暴虐,被折磨,被逼迫。

她從未想過,那高高在上的皇後竟會關心她,知道她的心事,還細心體貼地為她安排好了出路。

她是皇帝陛下派來監視皇後的,出了這檔子事,就算僥幸能活下來,這宮中也絕沒有好前程去處等着她。

紫引知道禦前不能失儀,強忍着不哭出聲,眼淚淌了一手,肩膀不住聳動。

蕭煜瞥了她一眼,對她的懷疑反倒淡了。

內侍又尋來一封信,是擱在妝臺上的,上面說除了給紫引的嫁妝,剩下的珠寶都留給雪兒,待她十五歲行了及笄之禮後,便可自由處置。

除此之外,将昭陽殿翻遍,也再找不出只言片語。

音晚只給蕭煜留了八個字。

緣分已盡,山水不逢。

她像落下凡塵的九天仙女,經歷一遭情劫,而後翩然離去,孑然一身,兩袖空空,什麽都沒帶走,也無甚留戀。

蕭煜将桌上茶瓯全部掃到地上,站在碎片狼藉中,玄錦闊袖低垂,身體失去支撐般左右晃蕩,若丢了魂魄。

她怎麽能這麽狠?她還懷着他的孩子,她為什麽要這麽狠?她有什麽不滿意的她可以說,為什麽要這麽對他?

他想不通,只覺胸腹鑽進了一條毒蛇,呲着尖牙齧咬他的心肺,一點一點吸着他的血,像要把他吸幹。

禁軍搜過一遍宮闱,自是沒有任何結果的。今日出宮的文武朝臣也都被追了回來,司刑女官還在審問,暫時也沒有發現可疑。

就這麽個大活人,像化成煙霧飄散在戒備森嚴的深宮內帏,徹底消失,無處可尋。

蕭煜一直在昭陽殿待到快天明。

紫引對照冊子,把音晚所有的妝奁都查了一遍,才到蕭煜跟前,輕聲說:“有一樣東西不見了。”

蕭煜那空洞凄暗的眼睛有了點光,看向她。

“是前些日子陛下送娘娘的同心玉環。”

蕭煜的思緒有一瞬的沉滞,立即生出一絲期冀。這是不是能說明她不是對他徹底死心了,她對他還有情,她只是一時生氣才跑掉的,并不是處心積慮地逃離,之所以到現在都沒抓到她是因為底下人還不夠用心。

他霍得起身出去,要召見沈興,把宮闱內外再仔細搜一遍。

**

耶勒和穆罕爾王昨夜是宿在宣室殿偏殿的。

本來叛亂平息後皇帝下了聖旨,滞留宮中的文武朝臣可以出宮回家,兩人也準備着要走。

穆罕爾王是個善交際言辭的活潑人,逮着引路的內侍一通套近乎,從家鄉轶事聊到俸祿生計,一高興還把自己的綠松石赤金戒送給了內侍,把內侍高興得嘴都快咧到耳邊。

當今這位陛下最忌諱宦官與朝臣私下來往勾連,又兇戾殘暴,被逮到幾個犯宮規的內侍都叫活活打死了,他們不敢再犯,平日油水也少得可憐。

內侍得了實惠,一高興就同穆罕爾王多說了幾句,這一說便耽擱了時辰,等幾人走到順貞門時,封宮的聖旨就下來了,幾人不得不原路返還。

耶勒聽聞在找人,主動要求搜查他帶進宮的仆從,禁軍搜過,一切正常,自然也沒有當回事,這是外邦使臣,素來跟京中世家沒什麽來往,又怎會卷入這等禍事?

既然是封宮,就算沒搜出什麽,他們也不能出去了,只有安生住下,等待着聖上定奪。

五天過去,宮闱內外一片肅寂,雖然衆人都不知出了什麽事,但隐約知道是在尋人,好像是謝家的黨羽。

謝家謀逆,牽連了諸多朝臣勳貴,抄家斬首的聖旨一天連發數十道,西市的地都被血浸透了,長安街巷飄着一股濃郁的血腥味,數日不散。

別說世家皇戚,就是謝太後和謝皇後都對外稱病,閉門不出,再未露過面。

坊間傳言四起,都說這兩位是被謝家謀逆所牽連,叫皇帝軟禁起來了,日後要如何處置都還未可知。一時之間,朝野上下人心惶惶,議論紛紛。

這其間發生了個意外。

蕭煜找不到音晚,脾氣越來越壞,開始酗酒,有一夜喝醉了,騎馬順着甬道一路奔向宮門,宿值禁軍都不敢攔,大開宮門後火速派人跟上,卻已經來不及了,眼睜睜看着自夾道邊射出一支冷箭,帶着尖風呼嘯,插進蕭煜的胸口。

箭上有毒,所幸太醫院能解,饒是這樣,蕭煜還是昏迷了整整三天。

這三天裏,內宮大亂,禁軍無頭蒼蠅似的繼續找人,潛藏在坊間的謝家府軍趁亂攻擊诏獄,雖然防守森嚴,沒有讓主犯謝玄跑了,但過後清點人數,卻發現謝家二老爺謝江不見了。

天子乾綱獨斷慣了,他一旦昏迷,朝野上下就沒有了主心骨,亂作一團,自然人也沒找到。

經過漫長的三天,蕭煜終于醒了。

合苑守衛來報,說在那當差的內侍韋春則趁着诏獄紛亂跑了,至今都沒找回來。

合苑是太妃住的地方,裏頭關着一些受過恩寵卻餘生潦倒的女人,瘋癫乖張又寒酸,平日專以折磨宮人為樂。

那是比昔日西苑還可怕的去處,蕭煜原是存了羞辱韋春則的心,在他被施宮刑後沒有立即殺他,把他關進合苑,讓他伺候太妃。

合苑與诏獄隔着一堵牆,據說那晚謝家府軍攻擊诏獄時因天黑迷路,稀裏糊塗把合苑的牆給砸了,韋春則興許就是那時趁機逃跑的。

現下蕭煜沒心情理會這些,他從榻上坐起來,捂着傷口咳出一手血沫,顧不得召太醫,先召沈興到近前。

他見着沈興就問:“人找到了嗎?”

沈興搖頭,看着蕭煜蒼白憔悴的臉色,有些不忍,但想起朝臣對他的囑托,還是硬着頭皮說:“陛下,宮城不能繼續封下去了。鎮守邊關的将士需要糧饷,崖州災民需要過冬口糧,再這樣下去,只怕邊關生變,災境餓殍遍野,國将不國……”

他的話剛落地,蕭煜沉着臉還沒有什麽反應,內侍來禀,說耶勒可汗求見。

薄絹屏風上映出一個挺拔身影,為難斷續的話語聲傳入。

“陛下,臣原本不想讓您為難,可到如今不得不說,臣是瞞着雲圖大可汗和突厥各部落秘密進京的,可年尾将至,依照慣例,各部落都需要向雲圖大可汗朝貢,若再耽擱下去,只怕臣的行蹤就再也瞞不住了。”

耶勒和沈興,一個在屏風外,一個在屏風內,同時殷殷切切看向龍榻上的蕭煜。

蕭煜低垂着眉目,不說話。

他卸下了君王的架子,像是個丢了重要寶物的孩子,傷心落拓,卻又束手無策。

沈興看得不忍,低聲勸他:“臣等已将宮城內外都翻遍了,若她還在,早就翻出來了,陛下英明,再封城十日,甚至百日,都是沒有結果的。”

蕭煜沉默良久,躺回榻上,默默掀開被衾将自己卷起來。

他合上眼,再不理人。正當沈興以為他睡着了,要告退時,龍榻上傳出虛弱低怆的聲音。

“傳朕旨意,解除封禁。”

相關推薦

發佈留言

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 必填欄位標示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