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衍熯的坑

“師父,常在說得沒錯。聖樹若有損失,我估計那位大能都得跳出來撕吧了咱們……”

心酸過後,還是要好好講道理的。

真是見鬼了!

別人都是師父教導弟子,可到了他這兒卻是經常反過來。攤上一個不靠譜的師父,那真是為人子弟的心酸啊!

“你說那條死魚?”

衍熯發出一聲怪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十二時辰,一個時辰四刻鐘,格瑜道尊都在不停地傷心,哪有時間來管宗門的事?那可是大情聖啊,啧啧。”

玉璞扶額。

是不是修為強大後,這人都會變得不靠譜起來?

大陸唯一的大乘境,在成功進階大乘期後,忽然沉迷起男女情愛來。

一襲青衫,一柄骨扇,學凡俗風|流公子,終日流連于紅粉骷髅間。每隔一月便是要痛哭一場,于洛河邊唱一曲“人各天涯愁斷腸”,凄凄慘慘戚戚後,繼續下一場失戀……

真是不作不死。格瑜道尊如今已不是以修為高而出名了。其失戀的速度與次數讓人嘆為觀止。甚至坊間賭檔還有人開了個盤:賭格瑜道尊被甩的日期……

想起那個不靠譜的前輩,玉璞搖搖頭。再看看自家師父……

嗯,順眼多了。

見徒弟與徒孫那生無可戀的樣子,衍熯輕輕一咳,道:“不過嘛……老夫也不是妄自推斷的。它救了述兒,老夫怎會害它?我且問你們,千萬年來可曾聽說草木之靈可吸收日之精華?”

玉璞一蹙眉,道:“莫說是草木靈妖,就是其他靈妖,除去那幾個少數血脈,未曾聽說有靈妖可吸收日之精華的。”

“嘿嘿。”

衍熯笑着道:“這不就結了。相傳佛祖就是在菩提樹下悟道的。這太虛菩提樹是上古遺留之物,也許血脈有不同之處……”

他用神識傳遞着,“現在你們明白為何老夫要煞費苦心地搬上險象峰了吧?”

何常在恍然大悟,“師祖,我明白了!你是想近水樓臺先得月,與大樹契約麽?”

說着便是一蹙眉,頗為糾結道:“可是大樹不想與人契約,她說過的,無自由,吾寧死!啊,不過,若是能與師祖契約倒也不辱沒了大樹……啊,怎麽辦?我要不要告訴大樹師祖你的想……”

“告你個頭啊!”

衍熯大怒,一記爆栗子後,口水亂濺地道:“我們是苦劍士!你忘了嗎?啊?!氣煞老夫也!你是不是跟那傻樹待久了,腦子也成木頭了?!”

“師祖,不帶這樣說人的……”

何常在摸着自己的腦門,委委屈屈地道:“大樹可不笨……”

“哼!”

衍熯冷哼了一聲,“那木頭倒有幾分小聰明。可惜,總用錯地方。所以……”

他咧嘴一笑,“笨蛋就是笨蛋。”

“那師父你煞費苦心,甚至冒着聖樹被毀的危險也搬上險象峰到底意欲何為啊?!”

玉璞不想繞圈子了,蹙着眉道:“險象峰靈氣十足,又是祖師爺飛升之處,若不是當年祖師爺有所交待,那裏早就成了各長老争奪對象了。咱們無極門也就掌門住的淩雲峰可與其相比。我們若搬上去,豈不是要惹人眼紅?之前述兒,如今常在守在這兒已是讓人不滿了……”

“哼!那些凡俗的心思有什麽好在意的?修真界,實力為尊。他們有能力守護聖樹麽?如今12道天雷降下,想再瞞着世人怕是難了。玄心雖是掌門,可于政務不通達,老夫上山替他看樹,誰有不滿找玄心去!”

玉璞與何常在張大嘴|巴,吃驚地道:“師父(祖),您,您要親自看守聖樹?”

衍熯收起了嬉皮笑臉,面色有些肅穆,“雖對用外物輔助不屑。可此消彼長,若聖樹落入魔修,邪修之手,怕是我等正派大宗之禍……”

玉璞面色一凜,道:“他們當真敢如此大膽?敢直接上我無極門搶奪?”

“你說呢?”

衍熯冷笑,“他們不是沒腦子的獸族,橫沖直撞的粗劣手段是不會使得的。但這些人心思詭異狠辣,我等與彼争鬥糾|纏萬年也未曾消滅對方,你道是為何?”

玉璞垂眼不再說話。過了好一會兒才低低道:“我無極門有煉虛境大能四位。其他三位雲游四方,不知其蹤。如今聖樹之安危恐也只有勞累師父了……”

“嗯,不錯嘛!”

衍熯拍了拍玉璞的肩膀,露出安慰的笑容,“你小子是越來越會說話了。”

“多虧師父細心教導……”

這句……

幾乎是咬牙切齒着說出來的。攤上這樣一個師父,擦了幾百年的爛屁|股,再愚鈍都擦出經驗來了,好嘛?!

衍熯很滿意地拍拍屁|股走了。臨走前還不忘關照道:“那玲珑屋多拿幾個來,不用特意再挖洞府了。那山頂風景頗好,就這樣住着吧。哦,對了,老夫外出去給那傻樹找點好東西,你們給我備好靈茶。”

給大樹找東西?

望着悠然而去的師尊,玉璞額頭青筋直暴!大樹還未化形,需要的東西掌門都給了,您這借口扯得也太爛了吧?!!

第二日,玉璞帶着自己的徒子徒孫上了險象峰。

衍熯有四個徒兒。

大徒兒如今雲游四方,已有百年未歸宗門了。而其他兩個已是隕落。所以現在門下也就玉璞一人在跟前伺候着。

不過衍熯跟前只有玉璞一個,可玉璞跟前人卻不少。

玉璞自己倒是只收了三個親傳弟子。可王季蝶隕落,陳述多年未歸,所以眼下也只有一個叫邬抒辛的大徒兒陪在身邊,而常在正是他的徒兒,是金丹期的真人。

除去這些外,常在還有一個師兄,如今也不在門內,下山游離去了。

玉璞這一脈就這幾個人,很是簡單。不過玉璞卻是很忙。因為他那大師兄以及隕落的師弟以及師姐倒是收了不少弟子。這些弟子也都金丹期了,收了不少徒弟,玉璞作為大管家,自是要操心不少。

師父不靠譜,師兄不靠譜,就是師侄也沒幾個省心的。除了修煉基本兩耳不聞窗外事,玉璞也就徹底成了奶媽。

想起這些,玉璞就恨得牙癢癢。不過這一回,那些修煉狂一聽說要保護聖樹後,倒是很積極。一個晚上就将所有東西打包好,第二日就上了險象峰。

到了這個時候,玉璞終于明白過來:什麽保護聖樹?!分明是師父技癢,等着邪修找上門過招呢!

劍修都是瘋子,戰鬥狂人,這話果是一點錯都沒。

衍熯想找人pk玩,門下徒子徒孫也不是省油的燈。一聽魔修邪修可能來找麻煩,頓時就激動了。個個好似打了雞血般,恨不得連夜搬上險象峰,坐等賤人們來挑戰。

于是乎,在一陣眼花缭亂中,一群劍修上了險象峰,在幾個植物的目瞪口呆中,迅速安家落戶。等到了傍晚的時候,居是将練武場都弄好了。

效率之高,讓玉璞開始罵娘。

感情也是能做事的,只是不高興做。

安置好了一切,一群手持各色劍的劍修們興致勃勃地來到聖樹下,對着聖樹開始了點評。

“哎呀!”

邬抒辛一臉欽佩,“這聖樹不愧是上古之物。12道天雷,啧啧,元嬰渡劫天雷也不過9道。它可倒好,一下吃了12記打,根系完全無損,好生厲害吶!”

“那是!”

何常在一臉得瑟,“師父,這大樹很厲害的。等她醒來,師父可以試試與她過招。大樹出招可快了,徒兒在她手裏現在能過兩招。”

“哦?”

一群劍修兩眼發光,“還未化形就如此厲害?”

再看淼淼時,那眼神不對了。綠幽幽的,好似看到了什麽美味一般,恨不得一口吞下去。

“常在,咱們來過幾招。”

聖樹暫時醒不來,不過常在與它老人家對打這麽多年,總也有可取之處。常在常年不與他們在一起,也不知現在手段如何了。

“這聖樹真可憐。”

一個穿着紅色短衫,身材充滿力量之美的女劍修摸着淼淼的樹幹,打斷了他們,“你們看……之前可是茂盛得很,現在都光禿禿的了,連樹枝都開叉了。”

衆人一看聖樹,不由嗤笑。

“哈哈!嬌娥說得不錯!真是被電得開叉了,啧啧,好可憐啊……”

何常在嘴角抽了抽,撇嘴道:“你們還笑……告訴你們,大樹可是很記仇的,問問小蘑菇就知道。被她知道了,一定……阿勒?小蘑菇怎麽也昏迷了?”

何常在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往日最呱噪的小蘑菇此刻也是毫無聲息了。上去一試探,驚愕地發現,小蘑菇也陷入昏迷了。

想起它與大樹的關系,不由暗暗驚嘆:難道它們真成共生體了?

賈嬌娥也是湊過腦袋一看,不由蹙眉,“這不是合|歡菇麽?怎麽生聖樹身上了?”

說着便是伸手要除去小蘑菇。

何常在大驚,一把抓住師姐那猶如麒麟臂一般的手,大喊道:“使不得啊!師姐,這蘑菇與大樹成了共生體,可不敢傷害小蘑菇!且人之敗壞在于心,有人用合|歡菇制藥害人,可與合|歡菇沒關系啊!”

“哦?你說得也有道理。”

賈嬌娥縮回手,拍了拍何常在的小肩膀道:“不錯,和聖樹在一起久了,懂道理了。師姐很安慰。來,取劍來,師姐陪你練三百回合。”

“不要啊!師姐……”

何常在慘叫一聲,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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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 章 幫我穿衣(一)

陸花暖擦了擦流出來的口水,“不愧是我看中的,連生氣都這麽帥……”墨軒見陸花暖又在發呆,氣不打一處來,“陸花暖還不快去跑!再不動,再加10圈。”

還未跑遠的玉寧一聽,立刻回頭拉了還在犯花癡的陸花暖,勸道:“花暖快走,不然又要被罰了。”陸花暖滿臉不情願地三步一回頭望着墨軒。

衆人筋疲力盡,終于跑完了20圈。一個一個汗流浃背,氣喘籲籲。冰塊臉表示對此很不滿意:“你們才跑了20圈就是這個樣子,身體素質這麽差。我對你們這一群人能一年級畢業表示擔憂。下午教室見。解散。”墨軒一甩衣袖,冷哼一聲大步走開了。

同學們見墨軒走了,立刻毫無形象坐在了地上,抱怨聲不斷。

“真是惡魔,我們才來第一天就這樣整我們。”

“啊,受不了,真想馬上回家……”

……

雲皎月還比較顧及自己的形象,在演武場旁邊找了一個大石頭坐下,用衣袖扇着風,抱怨道:“墨先生,真是不懂得憐香惜玉。我這麽一個大美女,他也能這麽忍心對我。再說我一個弱女子,又不從軍,鍛煉什麽身體。”

身邊兩個小跟班立刻附和:“雲小姐說的對。”

場上最不顧及形象的就要數陸花暖了,直接躺到地上,嘴裏還不住地嚷嚷道:“累死本小姐了,我活不下了,甜湯,甜湯,小姐好想你。”玉寧見狀,立刻扶起陸花暖,好生安慰說:“花暖,地上涼。來去我的宿舍,我幫你把衣服穿好。”玉寧攙扶着陸花暖往宿舍走去,陸花暖見玉寧臉色一點疲倦的顏色都沒有,而且還有力氣攙扶她,于是誇贊道:“玉寧,你好厲害,跑了20圈,臉都不變色,而且還這麽有力氣。咦,玉寧,我發現你很高,跟墨先生的身高差不多了。”

玉寧聽到此話腳下一頓,咧了咧嘴說:“呵呵,家裏的夥食比較好,所以比較高。”兩人一邊走一邊聊,不知不覺就走到了玉寧的宿舍。玉寧推開宿舍的門,“請,歡迎參觀我的宿舍。”陸花暖東瞧瞧西看看,發現玉寧也是一個人住,好奇的問,“玉寧,你為什麽也是一個人住?”

玉寧作可憐狀對陸花暖說:“這屆女生只有20位,其中某人住了單間,我也只好住單間了。”陸花暖連忙安慰道:“要不然,你跟我一起住去吧。我那裏反正還有地方。”

玉寧頭搖的跟不浪鼓一樣,“我才不要呢,不要跟那個萬年冰山住在一起。來來我幫你穿衣。”玉寧認真幫地幫陸花暖整理衣服,解到陸花暖胸前衣帶的時候,玉寧的手開始發抖起來,半天都沒有解開衣結。

陸花暖見狀問,“玉寧,你怎麽了。”玉寧深吸一口氣,平複了一下心情說:“沒事,我第一次幫別人穿衣服,有點緊張而已。”

“這樣就好,我還以為你生病了,說真的我的身高才到你胸前,你真高。”

“告訴你一個長高的秘方,我就是吃這個長高的。”

“什麽,什麽,快告訴我。”

第 10 章 巴塘山的黑鹫

王助理和小李縮在一塊,田七和大牛靠在牆根,四人的狀态都不太好,黑線姬鼠之毒主要麻痹神經系統,再強壯的體魄也無濟于事,唯一能做的,就是盡量放松,保持平靜的呼吸,如此還能多活個一時半刻。

我覺得渾身乏力,全憑一股毅力的支撐,努力做着最後的努力。掃把本來是武器,此時連個燒火棍都不是,挨着狹長的石縫入口,我把它們擺放成一堆,手哆嗦得厲害,好幾次才把打火機點燃,竹絲燃燒地不是很快,卻冒起嗆人的濃煙,裏面的人被嗆得直咳嗽。

大牛絕望地說道,天寧哥,別弄了,橫豎都是個死,我們就希望死個舒坦,就算被老鼠啃得只剩骨頭架子,那時候也沒有痛苦,毒液猶如注射了麻醉劑,沒準還會産生美輪美奂的幻覺。

我氣得不知說什麽好,沒聽說誰臨死前将死亡描繪的如此美好。石縫外面的黑線姬鼠依然在不停地忙碌,它們能感覺到我們還活着,至少還能說話和動彈。巴塘山還是沒有傳來黑鹫的叫聲,如果我們都死了,來了又能如何?沒準吓跑了老鼠,只能将我們當做食物而填飽它們的肚子。

石縫內充斥着濃煙和毒氣,我想此時能找到水源就好了,因為水能緩解毒性,還能暫時抑制濃煙進入口鼻。我毫無希望地往裏面的石壁看去,哪怕有滴滴嗒嗒的滲水也行。

又是一個絕望,怎麽可能呢?我爬過去,沒有死心,或許眼睛看不到的,并不代表雙手觸摸不到,如果能碰到一個機關就幸運了,我笑自己太天真了,大概玩的墓葬太多了,一個狹長的石縫,縱深不過兩三米,怎麽可能有機關呢?

掃把已經被燒掉了一大半,最多半個小時,那些一擁而入的黑線姬鼠會毫不留情地吃掉它的敵人。

冰冷的石壁很幹燥,我确信絕對不會有滲水,活下去的希望再次不斷的下沉,我甚至覺得雙眼一片漆黑,使勁晃悠了幾下腦袋,意識才勉強恢複,我知道呼吸了不少毒氣,它們在體內已經發生了作用,用不了多久,所有的人都會失明。

風聲!不會錯的,絕對是風聲,聲音雖然很小,但我确信不是石縫外面的,我使出最後的力量,将耳朵貼近石壁,我頓時心花怒放,風是從裏面傳出來的!

我哈哈大笑說,同志們,我們有救了!

王助理和田七等人懶散地看了我一樣,依然無動于衷,它們一定覺得我瘋了。小李使勁往肚子裏咽唾沫,嘴唇幹裂地張開嘴,有氣無力地說道,大哥你先瘋,我覺得我快要跟你一起飄啊飄了。

求人不如求己,更何況他們都是爛泥一堆,根本指望不上了。我憋着一口氣,舉着撬棍鑿擊有風的地方,一下、兩下、三下……為了給自己打氣,我敞開嗓子喊道:“一根筷子吆,輕輕被折斷,十根筷子吆,牢牢抱成團,嗨吆,嗨吆……”

田七滿臉仰慕說,臨死都喊着口號,你前輩子肯定是個船夫!小姑娘我嫁人就嫁哥哥這樣!

王助理笑得比哭還難看,說你倆郎才女貌挺可惜的,死後回到陰曹地府,我給你倆做媒,我敢拿命來保證,閻王爺要是不同意,我跟丫同歸于盡!

砰地一聲響,像是什麽東西倒塌了,我使勁過猛,腦袋直直地撞了過去,不偏不倚,正好把腦袋塞進那個窟窿裏。突如其來的狀況,大家一時都愣住了,然後就聽見亂七八糟的歡呼,我急得火燒眉毛的,頭顱拿不出來了,裏面一片漆黑,我也害怕得不行,大聲呼喊他們趕緊過來救人,聲音傳裏面去了,他們壓根聽不見。腳下踩倒一些碎石塊,那是剛才掉落的碎石,我急中生智地學着驢踢,碎石頭都被我一塊一塊地踢到後面去了,聽見身後傳來幾聲慘烈的叫喚,也不知道到底砸着誰了。

這幫孫子被打疼了這才想起救我來了,頭咔在窟窿裏是拽不出來的,大牛便撿起撬棍,繼續擴充範圍,直到我把頭能縮回來。我要命似地鬼哭狼嚎說,大牛,你丫看着點,這腦袋可是活命的玩意兒,你給砸漏了,我做鬼都不放過你。

石壁由于失去了支撐,大面積的往裏倒塌,一股風夾雜着濕氣迎面吹來,剛才充斥空氣的毒氣被吹得一幹二淨,我們也跟着清醒了不少。我說大家都進去,然後用碎石頭堵住外面,黑線姬鼠馬上就進來了!

入口的掃把燒完了,有幾只老鼠想趁機進來,卻被燒燙的石頭給吓了回去,但用不了一會石頭就涼了。大家恢複了一些力氣,我說趕緊往倒塌的窟窿塞石頭。

靠着壁頂,還有一條縫隙沒弄好呢,成千上萬的黑線姬鼠卻闖進石縫,夾帶着一股難聞的惡臭,好像是它們身上的味道,覺察到我們躲在石壁後面,它們便争先恐後地從遺留的縫隙往裏爬,幸好留存的縫隙很狹窄,它們爬進來也頗為費事。

田七和小李渾身來了勁,不停地用撬棍打砸,不大工夫就弄死了不少,偶爾有幾只漏網之魚,也被我和王助理、大牛給踩死了,聽着它們的慘死聲,大家都覺得很解氣。

外面的黑線姬鼠前赴後繼,根本不給我們休息的時間,慢慢地才發現,情形對我們越來越不利,人的體力畢竟有限,更何況體內的毒氣還未消散幹淨,随着僅存氣力的消耗,被壓制的毒氣呈現了上升的苗頭。

脫離了虎口,又進了狼窩,只是延遲了死亡而已。我努力保持平靜說,都加把勁,或許黑鹫已經來了。

大牛懷疑說,在哪呢?我們怎麽看不見?

田七了解我的心意,看了我一眼,馬上替我打掩護說,天寧的耳朵比狗還靈,他一定是聽見了黑鹫的叫聲,我們之中你力氣最大,最後的勝利就看你的了!

大牛可以懷疑任何一個人,打死都不會懷疑田七說的話,他怒吼一聲,舉着鐵輥繼續消滅攻進來的黑線姬鼠,我們輪流值守那條縫隙,但過了好大一會,卻再也沒有老鼠沖過來,這讓我們有點意外,我心想難道這幫家夥知難而退了?

我說,田七把你的那本野史借我用一下,然後卷了個書筒子,塞進石頭縫,我便看見數不盡的黑線姬鼠整整齊齊地站在石縫內,眼睛都發着熒熒綠光,不知道是餓的還是野性,它們嚴陣以待,似乎在等着什麽命令。

我想了想,像是明白了什麽,說大家都用身體頂着石壁吧,它們大概想用撞擊城門的方法來攻擊這道石壁!

五個人剛頂住了石壁,外面的老鼠開始了一次猛烈的撞擊,我們只感覺到後背受到了一股巨大的沖擊力量,差點承受不住。黑線姬鼠退了回去,蓄勢待發,然後又來了第二次,這下比前一次更猛烈,我想它們是增加了數量,石壁的石頭是摞上去的,并不是很結實,巨大的沖擊力幾乎将我們撞飛,艱難中我們咬牙撐住了,然後将掉落的石頭及時地塞回去。

黑線姬鼠再次倒退回去。大家都明白,第二次的防禦已經達到了我們的極限,它們第三次肯定還要繼續增加數量,千斤之力啊,我們根本無法繼續抗衡。

田七似乎知道必死無疑了,忽然羞澀地對我說,臨死有句話想跟你說。琉璃廠第一次見到你,我就喜歡你了,青銅爵杯是從一座西漢古墓倒鬥出來的,我足足用了三個月才改頭換面,雖然雇了倆錢托才賣了個高價,但還是被你看穿了,那晚上我跟老爸說了,今後一定讓你當京寶齋的主人。今日看來,你我有緣無分,這句話如鲠在喉不吐不快,至少說出來我死也能瞑目了。

我也挺喜歡這丫頭的,雖然很感動,但我知道一切的安慰都是蒼白無力的,唯一能做的就是讓她活下來,哪怕讓我替她死去都行。大牛哽咽說道,姐姐,我也想說句話,否則再也沒機會了。

田七紅着眼睛說,我聽着呢,我們陰曹地府還是好姐弟。

大牛摸了一把眼淚,嘿嘿笑着說,我想當你的陪嫁丫鬟,永遠不離不棄地保護你和姐夫!

大家想笑卻如何也笑不出來,雖然天真,卻是肺腑之言,其中流淌着姐弟情真比海深。我感動得看了一眼不起眼的大牛,他生性單純憨厚,對朋友忠誠,對親人真摯。

光顧着聊臨死感想了,幾乎忘了外面的敵人,但怎麽沒動靜了?第三次的雷霆之勢勢必勢如破竹,敵我态勢一目了然,聰明絕頂的黑線姬鼠不可能放過如此千載難逢的機會!

遲遲不來的進攻卻是事實!我順着書筒子往外看去,密密麻麻的黑線姬鼠的屁股整整齊齊地對着我們,石縫之外不時地掠過幾只黑色的大鳥,太威猛了,每次盤旋而過,都會掀起一陣猛烈的風勢,來之洶洶,令人為之膽寒。

怪不得它們停止了進攻,原來是天敵黑鹫來了。黑線姬鼠無疑是聰明的,反正我們已是囊中之物,此時統一拒敵才是良策。它們慌亂之中必定死傷無數,唯有以靜制動方能減少損失,黑鹫雖然厲害,卻也不敢飛到石縫內耍威風,黑線姬鼠的毒液是可以噴射的,井然有序的陣容簡直是無懈可擊。

我說情況不妙啊,黑鹫再厲害,但飛翔的體力也是有限的,如果黑線姬鼠死活躲着不出來,它們根本沒有絲毫的辦法,久而久之,黑鹫就會放棄。如此一來,我們還是逃脫不了被老鼠吃掉的危險。

王助理不無擔心地說道:“怎麽辦呢?有什麽好辦法幫幫黑鹫沒有?”

我說辦法只有有一個,就是有點對不住大家。

田七氣得臉都綠了,說道,只要能救命,別說對不住大家的話,要胳膊要腿,你随便點,舍不得孩子套住狼,本姑娘豁出去了!

其他人也同意說,別墨跡了,晚了,黃花菜都亮了,要不大家給你溫壺熱酒,再給你弄倆小菜?

我嘿嘿壞笑說,你們現在把能脫的衣服都脫了,只要統統交給我,剩下的事你們只管看熱鬧。但先聲明,沒有了衣服遮體避寒,感冒發燒什麽的,本少爺概不負責!

幾個大老爺們倒是很痛快,幾乎脫得就剩小褲衩了。到田七這就開始墨跡了,脫這個不合适,脫那個不合适,弄得大家跟着幹着急。

我說你還是算了吧,整得跟要你命似的,就你那點還不夠塞牙縫的,你留着吧。

我把衣服紮成捆狀,燃燒起來不會很快燒完,卻能冒出濃煙,我們躲在石壁後面還能支撐個一時半刻。冒着煙的衣服被丢棄在石縫中,不久就産生大量嗆人的濃煙,黑線姬鼠果然一陣子騷亂,方才的排兵布陣頓時被瓦解的一幹二淨,它們像潮水般沖了出去,卻被守候多時的黑鹫瘋狂地消滅,即使偶有僥幸逃脫的,也都跑得無影無蹤。

吃飽喝足的黑鹫或許感念我們的一臂之力,并沒有進一步為難我們,一場驚心動魄的戰争頓時煙消雲散。我們推倒石壁,将外面的煙火撲滅,從閻王爺手裏撿回失而複得的小命,大家都覺得很慶幸,或許文成公主真得在庇護我們吧。

王助理持重地說道,以前聽聞田教授說你賴天寧一些本事,我本以為他是故意誇大其詞,無非讓我倆心甘情願地聽從你的調遣,今日算是讓我大開了眼界,果然名不虛傳。文成公主是保不住我們性命的,唯一能将大家從鬼門關拖回來的,就是他賴天寧同志!臨危不懼,舍生取義,一肚子的鬼點子呀。

我有點不好意思說,你還是別誇了,小心我受不了從這裏跳下去。

第 17 章 雀顏草

丹桂坊裏面。

秦凡看着林可,微微皺着眉頭。

這女人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自己已經讓服務員帶自己去看藥材了,她還在這裏發愣不肯走。

“沒,沒什麽。”

林可趕緊擺了擺手,然後美眸也是看向了一旁。

“先生,我們在這第一樓看看?”

這高挑的服務員溫和的說道,也沒有在意秦凡的身份。

能夠在這種地方做服務員,基本的服務态度是肯定需要的,向來是不會用眼光來看人。

萬一來人是扮豬吃老虎的,怕是自己也吃不了兜着走,而且秦凡身上的氣質更不是普通人能擁有的。

“不用了,這第一層的藥材沒有我需要的。”

秦凡面帶微笑的看着眼前的女子,而安琪也沒有什麽不适,不過心裏還是有些疑惑。

第一次遇到這樣的顧客,這第一層的藥材連看都沒有看一下,就直接否決了。

但顧客就是上帝,她也沒有多說什麽。

其實也不是秦凡在這裏故弄玄虛,只是實話實說而已。

雖然自己已經沒有以前的絕世修為,可是眼界還在,只是晃眼一看,這第一層的藥材一覽無遺。

他這次來,主要是想要煉制白虎續命丹和固體丹。

剛才給李志服用的就是固體丹,也是自己平時修煉所用,雖然保住對方一條命,不過卻不是真正的救命藥。

真正的救命藥,還是首推白虎續命丹,這也是他打算交給林浩賣出去賺錢的丹藥。

安琪帶着秦凡和林可帶上了二樓,這二層樓的藥香比起第一層更加的濃郁,數量也更少。

林可在旁邊也沒有說話,她心裏已經隐隐覺得,秦凡的身上肯定是有翻天覆地的變化,而且還是自己不能理解的。

“先生,這第二層的丹藥比較珍貴,所以不能夠用手觸碰,希望您能夠理解。”安琪在旁邊耐心的解釋道。

秦凡也是微微點頭,沒什麽不能接受的。

但凡是比較珍貴的藥材,都會有這樣那樣的規矩。

而這個時候,他已經是找到了自己的目标,直接在這藥匣上指着說道:“無野果、何首烏、樟腦木,每種藥材都給我準備十斤。”

安琪聞言瞪大了眼睛,顯然是被秦凡說的話給吓住了。

要知道這第二層樓的藥材可都是價值不菲,而且通常都是用克來計算,不是街上的大白菜。

“先生……你确定?”

秦凡的身影還在藥架穿梭,看樣子還有幾分意猶未盡的樣子。

聽到安琪的話,秦凡也是轉過頭,疑惑的說道:“有什麽不對嗎?”

要知道,在前世,他煉制什麽天品丹藥,需要的藥材可以說是堆積如山,怎麽現在買幾斤藥材還讓人一驚一乍。

“沒,沒什麽。”

安琪平複了自己的心情。

她不是第一天來到丹桂坊,再土豪的客人都見識過,也沒有必要大驚小怪。

就在這個時候,秦凡突然眼睛一亮,來到了一個角落,緩緩的蹲下身子。

因為他看到了一種藥材,不是煉制白虎續命丹的所需,但是卻有另外一個重要的重要,那就是煉制雪顏膏,祛除傷疤有奇效。

林可臉上受傷,他可是承諾過,不會留下疤痕。

對很多女人來說,漂亮的臉蛋比什麽都重要。

更何況林可還是一個明星,整天戴着太陽鏡也就算了,早晚紙包不住火,整個演藝生涯都會毀掉。

對于女人,尤其是漂亮的女人,秦凡本身就沒有任何的抵抗力,而且這還是自己名義上的妻子。

不管有沒有離婚,都不希望她毀了容。

正好在這裏碰到了煉制雪顏膏的主要藥材雀顏草,自己肯定是不能夠放過。

“還有這個,一起。”

“是,先生。”

安琪把秦凡指定的藥材都拿了出來,而林可也是注意到了價格,頓時雙眉一挑。

本來心裏也是覺得陪秦凡出來購買藥材,也花不到多少錢,可是看到價格也是心驚肉跳。

因為最便宜的都是幾百一克,而這家夥一買就是一斤。

林可的心裏甚至是出現了一個想法,這家夥不會是故意來敲詐自己的?

“先生,一共兩百萬。”

安琪說出來一個匪夷所思的價格,自己說出來的時候也是難以置信。

可以說這是她在丹桂坊裏面接到的最大的生意,若是能夠成交,單單是這單生意的利潤,就抵得上她半年的工資。

可能是因為激動,臉上都已經是通紅一片。

“老婆,現在是不是應該輪到你出馬了?”

秦凡肩膀碰了一下林可的肩膀。

本來林可就想罵人的,兩百萬,饒是知道這些藥材價值不菲,也不會想到居然要兩百萬,而這些可都是自己幸苦賺來的錢。

可是聽到秦凡的那一句老婆,耳根子已經是羞紅了,看向秦凡的眼神也是出現了閃躲。

現在也不知道為什麽,只要秦凡提到離婚的事情,她的心裏就一陣發緊。

她也是意識到了,自己開始在意秦凡。

哪怕在外人的眼裏,他被衆人說的那麽的不堪,可是這個男人卻在自己最危險的時候及時出現,拯救自己于危難之中。

林可一聲不吭,走到了櫃臺上面,從包裏拿出來了自己的銀行卡,然後遞給了安琪。

而後者也是近距離看到了林可,微微愣了愣。

自己好像是在哪裏見到過對方一樣,然而一時之間卻是想不起來。

兩人走出了丹桂坊,算是滿載而歸。

其實秦凡在臨走之前還問了一下這第三層有什麽藥材,可是安琪卻是微笑不語。

顯然自己在這裏消費了兩百萬也沒有資格進入,倒是讓他很是好奇,将來有機會,肯定會上這第三層一探究竟。

“老婆,等下給你以後驚喜。”

秦凡在林可的耳根旁邊輕聲的說道,帶着一絲調笑。

因為他發現這個女人很有趣,要是真的成為自己的老婆,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他在林可的身體裏面發現了靈根,也是可以修煉的。

與此同時,在蘭陽市的一家醫院門口,李志和林浩才剛剛走出來。

兩人好像是遇到了什麽難以置信的事情一般,眉宇之中的震驚之色仍沒有完全散去。

林浩的手上還拿着一張表單,不時看兩眼,擦擦眼睛。

“一點事也沒有?”

第 16 章 今世結下不了情(一)

章節名:第八回 今世結下不了情(一)

刑天玥聽她話不多,問的問題卻不少,因笑道:“你如此将我帶出來,只怕也是為了知道這些事。只可惜你問的我都不知,卻只知道一些你沒問的。”

白塵不喜道:“你有什麽就一口氣說出來,我難道還會不聽嗎?”

刑天玥因道:“逦染霄剛當上妖王不久時,六界中突然出現了一個非人非仙非妖非魔的女子。當時天地五靈珠已被毀多年,九方上神便命那個女子去集齊五象重制五靈珠。因她是界外異者,不受五象拘束,方能重制而成。那逦染霄在六界叱咤一時,想不到卻是個癡情的,後來愛上了,便脫不了身。然而那女子不在六界之中,終是要離開的,如此逦染霄便頹喪了下來。至于之後棄了妖王不做,恐怕還與此有牽連。那凡天上神之事,我沒有什麽興趣,也不曾打聽許多。倒不知她是做了什麽事,卻讓逦染霄一直心存芥蒂。”

白塵聽了後道:“說這女子,我就知道了。古書上也有記載的,只知她和凡人一般有姓氏一說,稱為蘇氏。沒想到逦染霄竟然是傾慕于她,方才在塔裏見他如此沉悶不樂,想必也是那女子早已離開,卻獨剩他一人在天地之間罷。”一邊說着,心中也是無限感慨。又低頭看着下方,卻見雲霧之下,山巒秀麗蔥翠,郁郁青青,水湖透亮,波光粼粼,有一城郭于山川之間。底下屋舍密布,街道來來往往,人群川流不息。

白塵眼前一亮,雖常在水鏡中見過人間之景,卻不曾如此近地接觸過,只消她把仙雲落下,就可看見這人間繁盛之景。因此心中雀躍不已,眼中早已有了要下去游歷一番的打算。

刑天玥坐在一旁,神色慵懶。見她如此孩子模樣,只覺好笑,卻道:“若是要下去,便得把你這仙雲收起,身上的仙氣斂上。順便施個不惹人注目的法術化成普通凡人,才不至于把他們吓着了,你自己也無趣,最後輕易就被天界天兵得知,倒是沒意思了。”

此時白塵心中只有要下去的意思,哪裏還能想妥不妥當,便把九方素日教導的平心靜氣、莫犯天規等言都且放在了腦後,只依了刑天玥所說的,在那野外落下,變換成了普通的凡間女子。

待要走時,回頭卻見九方仍是妖君的打扮,便道:“你既指點了我,哪裏有置身事外的道理,便是和我走一遭,也忘了方才不快之事。”

刑天玥雙手抱胸,嗤笑一聲道:“我又不似你,千百年來就只待在一個地方,一出來卻跟什麽世面都沒見過一般。本王沒那閑工夫去瞎逛也罷了,偏偏那人間有什麽好的,卻也值得花本王的時間。”說罷,轉身就要離開。

白塵心中仍是雀躍,倒也不理他了。于是也就不阻攔他離開,也轉身往那城門方向走去。

誰知待她走遠了,那刑天玥仍舊在那郊外野林中,只看着她那背影咬牙切齒道:“真是個小丫頭片子,沒心打量的。本王說走,卻不會開口留住麽?虧得方才還來安慰,而今又是什麽意思。”說着,腳已經邁開,在後面遠遠地跟着進了城。

且不說這白塵化成凡人進了城,看了沿街熱鬧叫賣,酒樓賓客如雲,菜市人聲嘈雜,食肆人來人往,是何等新鮮有趣。卻說此地本是當今人間安朝的一個小鎮。名永順城。城鎮雖是不大,奈何卻是從南至江官路上少有的城郭,來往之客衆多,倒也是熱鬧非凡。

再說城內有一戶人家,姓雲。祖上竟是出過做宰相的大官,在京時榮華富貴極盛一時。誰知後來子孫卻再無能者,先是只受了先人的蔭庇,從不大不小的官,漸漸沒落到了小官小吏。後來改朝換代了,卻是換了行當經了商方渡過那難捱之日。幸而這位當家的文雖不能,做買賣卻是風生水起,家裏也漸富裕起來,定居在這永順城中,也是一方富甲。那雲家既有了些錢,自然也想做起官重新經營祖宗的行當。于是生得了一兒子,似玉一般捧着,小名丞钰,卻只喚钰哥兒,因在宗族中排行老三,那些下人便稱為钰三爺。每每讓其讀四書五經,不盼能中狀元,只求能成個讀書人,自有家裏人為其打點入仕。奈何天不遂人願,這钰哥兒雖生得聰明伶俐,卻不喜讀書。又周圍盡是其他富賈商家的子弟為友,也染了那些纨绔子弟的習氣,喝酒看戲,賞花問柳之事無所不知無所不作。長至了十八九歲,儀表堂堂又出落了個好模樣。偏偏人也風流,最好那些花月風雪之事,正經學問沒長,倒能做許多風流別致的詞賦。因而不單單永順城,倒是方圓好些個城鎮人人都曉得雲家三公子的大名。

這日雲丞钰又應了朋友之約在永順城最氣派的留仙閣中喝酒作樂。原是他的朋友在別人面前說認得雲家三公子,那人不信。那雲丞钰的友人便急了,把雲丞钰往日所作詞賦皆說了出來,又特意設了一宴,特請了雲丞钰過來,一是為了自己的臉面,二也做回東回了先前雲丞钰所請的宴席。

雲丞钰一來到這雅閣裏,認得了這位新來朋友。只見此人生得容貌清秀,極為俊俏,且談吐不俗,氣質高雅,別字青竹,又姓潭。雲丞钰一入座,就只看得此人有別于衆,心中有意相交,因而相談了兩句,便以姓名相稱了。

那友人喜道:“我與你也是從小一起長大,你才視我與別個不同。每每我帶朋友來看你,你面上雖不說什麽,心裏也是看不起他們。今兒個潭兄弟一來,倒總算有個讓你看順眼的了。”

雲丞钰見他如此說,便知往日他也有些不滿,便笑着把因由說出來道:“你也不見往日你那些朋友,不過是你酒桌上多喝了兩杯交來的。哪日你錢財散了,卻見他們還來奉承你不。我素來知道你只愛去那九街香樓裏去,卻是在哪與青竹兄遇見的?”

第 8 章 愛在心如止水時

第8章 愛在心如止水時

明知夏翰青丢出的是一個裹着糖衣的毒餌,範柔竟是認真地考慮了半晌。

他看透了她,就算他們永遠只能是朋友,她仍然會接受提議,不管從何種角度考量,她既沒得到過他的心,遑論失去?實際上她沒什麽好損失的。

她安靜了好一會兒,終于決定啓齒。

「認識你那學期,班上最後半個月發生了一件事,你一定不會忘記。」她垂眼看着自己的膝蓋緩緩道來。

班上某些學生建立的網上聊天群組裏,原本只是單純交誼的園地,不知何時開始,瀰漫着不尋常的氣氛,原先只是針對一個小事件進行戲嚯和酸言酸語,漸漸地,加入讨論的人數增長,輔以嘲諷的配圖。不久,讨論串不知從何時開始走鐘,惡意的攻擊和流言如野火蔓燒,在隐密的社群裏如酒後狂歡,難以節制,并且越演越烈。不雅的留言競相出現,配圖不再卡通化,而是截圖加上被移植的臉貌,充滿了恨意的詛咒。

只在群組裏流竄的惡終究滲透到真實世界裏,有一個人明顯成為排擠目标,即是一無所知的夏蘿青!範柔也發覺了,原先對于同學採取的無視态度,已不能讓夏蘿青平安度日,冷暴力慢慢形成,再上演為肢體霸淩;夏蘿青先是課本被毀,考卷失蹤,校外集合撲空,體育課被絆倒被當靶子扔球,種種倒楣遭遇讓兩人起疑──為何是夏蘿青?

範柔想法子冒名進入群組,赫然發現了一個流淌着毒液的世界,起源不過是校際音樂比賽後,一所男校的俊秀大提琴手,青睐于夏蘿青,開始展開追求;而這名男學生恰好是班長暧昧已久的對象。從沒輸過人生各種戰役的校花班長,在群組裏發動了隐形攻擊,倒楣的夏蘿青莫名飽受攻擊,心情大受影響。

「妳做了什麽?」默默聆聽的夏翰青聲色平澹,直接問了這句。

「我在群組裏回敬她們,把裏面搞得烏煙瘴氣,最後鬧到她們關版。她們懷恨在心,沒放過小蘿,有一次在洗手間推了她一把,造成她手肘挫傷。小蘿告訴了我,我知道那些女生存什麽心,直接殺到動手的人面前,狠狠踢了她一腳,她立刻回手,我自小打架長大,怎可能讓她佔上風,她當然吃了虧,其他的人看見了便聯手回擊,小蘿跳進來拉架,也一起被扯了進去,最後演變成打群架,鬧得不可開交。有人報告訓導處,我們全都被帶走。因為有人受了傷,學校決定嚴厲懲處禍首。你可以想像,我和小蘿怎麽也說不過她們的七嘴八舌,我被記了兩大過,小蘿一大過,還要勞動服務。」

「──竟是妳!」夏翰青萬分詫異地看向她,那名在校長口中的禍首竟是範柔?

「是我。」事隔多年,細說從頭,胸口還有股悶氣。「被懲處的學生家長都到了學校嚴正抗議,只有我父親氣得不願北上。一個星期後,我被校長約談,她說,有位家長極力主張要我轉學,還學校寧靜,但為免我未來受到影響,校長決定撤去我的記過處分,讓我幹幹淨淨到另一個學校,前提是不準再興風作浪,到處喊冤。後來我聽班上有人說,主張的家長極為有力,捐贈不少學校設施,校長若不答應,那位家長準備将學生轉到它所私校,校長就會失去一項財源。我當時一心認為,那位家長必定就是班長的父親。」

範柔擡起臉,轉頭朝向他,他眼裏閃爍着複雜的神色,定定看着她沒有移開。她輕聲道:「辦轉學手續那天,我無意間在辦公室聽幾個老師聊天,其中一個說熘了嘴,那位有力的家長,不是別人,是你。夏翰青,你代替你父親和學校交涉,行使的卻是你個人的決定。」兩人互望片刻,範柔聳肩,「真巧,是不是?」

一抹精光閃過他眸瞳,旋問:「小蘿知道這件事?」

「我當時沒告訴小蘿,畢竟事過境遷了,說什麽都沒有意義;再說,你是她哥,做什麽不都是為了她?說了也是讓她為難,我不想臨了還失去一個朋友。還有,我要求她別對你提這些事,我不想讓你留下壞印象。」

沉靜一陣,他開口道:「這麽說,照理妳該恨我才是。」

「不恨,是沮喪。」她聲音軟了下來,「還有很深的失望,失望極了。夏翰青──」她輕輕喚他,「你從頭到尾都不知道我是誰吧?你只知道有一個小兔妹,你并沒有興趣知道她的本名,你也并不知道那個被判定為惹是生非的女學生是誰,你們這些家長和校長開祕密會議的時候,你只要确保牽累小蘿的女學生不會再和她有關系就好,至于是哪一位你并不需要知道,對嗎?」

「是。」夏翰青坦承不諱,雙臂抱胸,态度依舊冷靜,「妳一直是個聰明的孩子,過去是,現在也是。」他微眯眼,回想幾乎已全然塵封的往事,而往事背面,竟有一個始料未及的真相。

夏翰青明白,要求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心平氣和地消化這種不公平的待遇的确不容易,也不易忘懷。那件事之後,他幾乎不再到學校例行性地探視妹妹,小兔妹就此消失在他的生活中。那麽,她對他的念念不忘僅因備受委屈打擊甚深?不,那已非人之常情,她當時只是小女孩,愛恨直接了當并不複雜,她應該盡可能忘了所有不愉快才是,連帶忘了造成無心之過的他,而非銘記在心。

「然後呢?」他試着探索。她的故事不會在此完結。

「然後──」她頓了一下,面色流露出些許不自在,「然後,我忽然很想知道,如果你知道那個學生是我,你還會做這樣的決定嗎?你會像學校老師一樣看我嗎?你會為我說句話嗎?像你為小蘿一樣用盡心機。」

「……」

「我想了很久,決定去找你。」

「……」他動了動,換個坐姿。

「小蘿以前跟我提過你在哪裏上班,趁着暑假,我騎着腳踏車找到你公司那裏去。」

「我不記得有見到妳。」他回想了一下。

「你沒見到我,但我見到了你。」

這話大有玄機,夏翰青忍不住豎耳聆聽。

「那天下午,我還沒踏進公司那棟大樓,就先在公司附近看見了你。」她停了一瞬,繼續說着:「同時也看見了她。」

原本垂目的他遽然掀眼,偏頭瞪着她。

範柔明顯感覺到落在側臉上的有力視線,深吸口氣後說:「我不過是想進去那家咖啡廳買杯冰飲料外帶解渴,就看見你和她坐在靠窗的位子上。我起先不知道她是誰,但直覺告訴我,你們是情侶關系,因為沒有普通朋友會用那種奇怪的眼神看着對方;而且,她是這麽漂亮,光坐在那裏就勝過我們的校花班長好幾倍。我忽然明白你沒把我放在眼裏的原因了,如果是我,我眼裏也容不下其他女生,更何況,我那時也不像個女生。」

「……」他慢慢回過頭,保持沉默。

「我站在那裏看呆了。你們說話的時候不多,我聽不見,但感覺她好像很煩惱,很傷心。她一下子握住你的手,一下子放開;你遞給她紙巾擦眼淚,她不知道說了什麽,站起來好像想離開。你沒有反對,陪着她走到門口,她緊緊擁抱了你一下,就朝另一個方向走了。你望着她背影有一會,回頭走回公司。我跟出去,站在人行道上,左看右看,不知道為什麽,我騎上腳踏車,選擇朝她的方向騎去。也許我只是想看清楚她,也許我只是好奇你喜歡的女生是何種類型,總之,我跟了她好長一段路。她連走路都好看,穿着高跟鞋背嵴還是挺得這麽直,頭髮又黑又亮,隔一段距離還隐約聞得到她身上的香水味。」

「……」他仍然沒有作聲,間接承認了她當時的揣測。

「我跟着她,一直騎到下兩條街又轉了彎,她走進一間服飾店,在裏面挑衣服。我在玻璃窗外往裏看,她好像是熟客,和店員聊起天來,還打包了兩件衣服……」她再次停頓,抿了抿嘴,眉眼有些躊躇,露出不知該不該就這樣說下去的表情。

「擔心什麽?這麽多年了,還會有怪物出來咬妳不成?」夏翰青口氣揶掄,眼底卻沒有波動。

範柔不安地瞟他一眼,開口說下去,「沒多久,有一位年紀和你差不多的男人推門走進店裏,那女生一見到那個男人,立刻笑起來,走過去和那男人擁抱了一下,還──親吻了一下。我一時震驚,又有點煳塗,不知道怎麽判斷看到的畫面。他們看起來好像約在那裏會面,因為沒多久那男人就摟着女生的肩走出店門,兩個人一起上了路邊的車。到這裏,我沒法再跟下去。」

「……」他仰起臉,長而緩地吐納一口氣,像是藉着深唿吸動作消化聽到的訊息。接着轉向範柔,似笑非笑地評價她:「妳從小到大,真是沒安分過,不闖點禍好像沒法向前過日子,真不知妳爸是怎麽熬過來的。」

「……」她低下頭,耳根有些發燙。

「妳的故事不會就這樣沒下文了,接着呢?」他冷聲催促。

「──回去以後,跟小蘿約見面時,我問她知不知道你的感情狀态,她說聽丹青說過你有一個交往多年的女朋友,但她沒見過,也許覺得她年紀小,你從不和她談這些。我想我猜的沒錯,那個漂亮女生就是你女朋友,只是,另外一個男人又是怎麽回事呢?隔幾天,同一時間,我再回到那間服飾店附近瞎逛,果然又看見了你女朋友。沒多久,那男人也跟着出現了,然後兩人一起離開。再下一次,他們一樣先後出現在服飾店,再一起離開。我發現,她總在那時候和那男人約見,他們倆很親密,像熱戀中的男女。我回到宿舍,想了很久,掙紮了很久。過兩天,我下定決心,絕不能讓你被蒙在鼓裏,就把用手機拍下的他們的親密照片列印幾張出來,裝進信封,寄到你公司給你──」

始終鎮定自若的夏翰青赫然從沙發上彈起身,轉頭俯看她,表情五味雜陳,揉合了震驚、不可思議、恍然大悟、火大、懊惱……一瞬間,在他向來平澹的臉上看到變幻如此豐富的神情真是不容易啊。

但範柔沒見識多久,陰影突然朝她趨近,她瑟縮了一下肩,本能地舉臂遮擋。半晌後沒動靜,她擡頭欲從縫隙觑看他,手腕卻被一把攫住,那張原本波瀾不興的面龐愠火畢現,近在眼前;她吓一大跳,心跳加劇,喉頭抽緊,眼角迸出淚滴,想着不知這男人會怎麽懲罰自己,但念及自己當年沖動種下的禍根,她鼓起勇氣,承接他的懾人目光,內心反覆默唸着:「得撐着點!撐着點!讓他息怒,都是我的錯,我的錯……」

「妳這是幹什麽?妳以為我要動粗?」夏翰青不屑地嗤哼一聲,「我可不是你哥,動不動就失心瘋。」

「那你──」

「原來那些沒有署名的照片是妳寄的。」他咬牙道,「妳讓我猜了多少年知道嗎?妳一個女孩子好好的日子不過,老是滿腦的歪點子,妳就不能──」他冷不防狠捏了一下她的腮幫子,她吃了疼也不敢哼唧,只露出滿臉領罪的表情。

「對不起……」她揉着腮幫子嗫嚅道歉。

「讓妳念念不忘的原來是因為這件事,我說呢……」話沒完,他松開她的手,眼神俱是無奈和壓抑的火氣,接着直起身,板着臉走進廚房。

範柔望着他走開的背影,撫着胸口吐出長氣。

不,讓她念念不忘的是後來夏蘿青無意中對她談及,她哥和交往多年的女友分手後,整個人變得不太一樣了。變得更加嚴厲不講情面、不通人情,以前的溫柔耐心似乎一點一滴消失了;他不再到學校探望妹妹,成天埋首工作,兩兄妹難得見上一面,見了面也只是例行性詢問課業,另一方面對妹妹生活上的管束卻更加嚴格。他和學校串通一氣,不讓妹妹任意參加校外聯誼活動,週末只得乖乖回夏家,參加家族活動。

「我越來越不了解我哥了,我決定大學只申請南部的學校,他就管不着我了。」當時夏蘿青這樣跟她抱怨着。

範柔卻越聽越心驚膽跳,好幾天無法入眠,輾轉想着她寄出的那些照片。

是那些照片惹的禍嗎?是嗎?他因此而決絕提出分手嗎?沒有那些照片,他和女朋友之間還能延續下去嗎?但感情不能勉強,或許兩人終究無法避免走上分手之途,但分手理由千百種,移情別戀最難忍;可若非親眼所見,在心裏保有的最終印象便不致有殘缺,而她的多事是否點燃了星星之火,燒燬了他心底最後的美好,導至他心理刺激過大,性格漸趨嚴冷而失去往昔的溫柔?

年少的她終究因怯懦,不敢也無從尋求真正的答桉。

沒有答桉的疑問在心底終日徘徊,随着時光沉澱,時移事往,夏翰青成了她回憶裏最美的一道春光,同時也是一塊不能掀開的暗痂。

「早知道不該貪吃這頓飯……」她喃喃低語。現在就算熘之大吉也沒有意義了,果然她修煉不足,一旦和心儀對象交手就節節敗退。

「這頓飯怎麽了?」夏翰青悄然出現,手上多了兩杯酒,遞給她其中一杯。

「沒──」她尴尬地趕緊接過酒,一口氣仰盡,熱辣的酒液穿喉,刺激了喉口,反射性嗆了起來,連連劇咳。

夏翰青喟嘆一聲,傍着她坐下,用力拍她背心,一面惱怒,「緊張什麽?讓妳喝杯酒是為了放松不是牛飲,妳能不能讓人省心一點?」

「……」她臉脹得通紅,不敢看他。

待她安靜下來,夏翰青人往椅背靠,舉杯啜了口酒,沉吟一會兒道:「妳認為,我讓妳無辜轉學,和妳寄了那些照片這兩件事,哪件嚴重些?」

「嗄?」範柔呆住,這問題她沒拿來衡量過。低頭思索了片刻,輕聲答:「當然是後面這件嚴重多了。」

「是嗎?」他晃了晃酒杯裏的冰塊,「何以見得?」

「要不是有小蘿,我也沒多喜歡那所學校,雖然被踢走真的很不甘心,我爸還和我冷戰了三個月,可和你那件事比起來,我想你應該比我難受好幾倍……」

「妳并不了解我,怎知我難受?」

「……」她瞥了一眼他複歸平靜的側臉,讷讷道:「誰遇上那種事都會難受。」

「所以妳對我難以忘懷有一半是因為愧疚?」

「當然不是──」她脫口駁斥。

他抿唇輕笑,「如果我告訴妳那些照片對事情的結局沒有太大影響,妳會不會好過一點?」

「啊?」

他傾頭注視她,眉舒眼澹,不似口是心非,「當時我們已經在談分手了,只是她下不了決心。那個男人的存在我早知情,妳說我難不難受?最難受的時間早已經過了,妳那些照片,我還以為是同個部門的競争對手幹的,企圖擾亂軍心。當時我才從國外回來沒多久,剛進入業務部歷練,總有人對我的背景不服氣,私底下各種手段沒少過。那些平空出現的照片,的的确确讓我揣測許久,挂心許久,沒想到,竟是一個搞不清楚狀況的小毛頭幹的傻事!」

「……」她萬分錯愕,面龐慢慢渲染起紅暈,頃刻像顆紅柿子。

是這樣的嗎?這一向她潛伏的罪惡感作祟難道只是她小宇宙裏的獨角戲?這算什麽?她真是蠢蛋!如果有地洞,她真想立即一頭鑽進去再也不出來。

察覺到她臉色戲劇性的變化,他驚奇之餘露出好玩的笑,「妳反應也太強烈了吧?如果妳同意,我們就算扯平了吧。」

扯平了?她陡地張大眼,紅暈退散,「你是說,誰也不欠誰了?」

「妳要這麽說也可以。」

她垂首嗑着拇指,暗自在肚裏琢磨,來回尋思着。不久她噘起了嘴,慢吞吞表示:「那我不虧大了?」

「……」他無聲揚眉,一臉不明所以。

她咬咬下唇,幾番掙紮,終于按捺不住積壓已久的心頭怨,朝他噴發:「你記不住我的長相我就認了,但你說過的話都忘得精光是不是太傷人了?那時候在學校你對我承諾,你每次來都會陪我下棋,直到我贏你為止;你也說過我若是想辦法讓小蘿數學段考進步,你就請我看場電影;你還說只要我肯保護小蘿不受其他同學欺負,我想要什麽你都答應我……你承諾了這麽多都食言了,一句話就這樣扯平,難道那時候都是哄我的?」她一鼓作氣道出陳年債,「幸好我不是地下錢莊,要是我存心讨債,你不是得喊我一聲主人了?」

他怔愣半晌,一時想不起自己這樣信口開河過,但瞧她激動的模樣,再推敲當時的背景,他曾做出這樣的承諾并不足為奇,然而她把他說過的話如數家珍記牢牢,她是有多迷戀他?

「喊妳一聲主人是什麽意思?」這句話太跳脫,他跟不上她心思。

「你說我想要什麽你都答應我,如果我卑鄙一點要你做我的僕人你不就得喊我一聲主人了?」

他迸笑出聲,「那真是無限上綱了,但妳不是這樣的女生,不是嗎?」

「對,我不是。」她氣餒地窩進沙發,「有時候,我挺沒出息的。」

靜默片刻,他澹澹啓口:「──範柔,妳應該知道,就算我履行了當年的承諾,我也不能再給妳其它的承諾,妳明白嗎?」

午後陽光偏移,雲遮日晖,他的半邊臉瞬間浸浴在陰影裏,她一時看不清他的全貌,但想像得出他的神色,那必是坦然中帶着歉意的神色。

範柔胸口緊縮了一下。不需要明說,她立刻理解他的意思──他永遠不會愛上她。

這個男人果真心如磐石,連點暧昧的希望也不給啊!

「明白。」回神後,她朗聲回答,附贈一個無恙的甜笑。「就說了我不是貪得無厭的地下錢莊啊。」此時此刻,她最不能做的就是讓她的喜歡成為他的負荷,一點都不能!但又渴想着親近他,即使光看着過幹瘾也行。兩種心緒在天平兩端來回擺盪,驟然間,她感受到了愛的難題。她一直以為喜歡一個人只要勇往直前就能克服萬難,不知道偶爾還得停步、等候,甚至放棄前行。

為了讓身旁的男人對她徹底放心,她爽快地提出了願望,「這樣吧,我們現在就先來履行這個願望好了。你平常話少,除了開會,沒聽你長篇大論過,其實我很喜歡聽你說話,你現在就對我說吧,說什麽都好,唔──給你一個範圍好了,說你最喜歡做的事,你詳詳細細告訴我紅酒炖雞怎麽做好了,別說太快,不然你很快要想出下一道菜。這樣行嗎?很簡單吧?」

半晌沒聽見他回應,她狐疑地望向他,他正凝目看着她,以未有過的柔和表情。

「太難了嗎?」她小心翼翼問。這不算強人所難吧?他應該做得到吧?

「不,是不知道要說上多久。」他笑。

「說到口渴就可以停啦。」她理所當然地答。

夏翰青望向前方,落地窗外的天色又重新明亮起來,灑了一室柔光。

半年前,他從未想像過他的沙發上會坐着這樣一個女孩,他将自己心境調适得很成功,他心雖非一潭死水,但猶若止水。

可這個範柔,偏偏像是從九重天外憑空跳進了他逐步掌握的生活裏。

他從未想正視她,她卻一再躍入他的眼簾裏;他對她難得開口,但遠遠聽到那清亮帶點稚氣的嗓音就能辨識出她的存在;她行事完全在他既定的軌道外,他的理想伴侶典型中不存在她的模樣,然每一次她對他言語的沖撞和撩撥後,在本能的反感之外,胸口竟産生了近似後勁極強的熱流,數日幹擾着他;他并無探究她的興致,她卻是樂此不疲,不加粉飾地對他訴說着她的童年、她的家人,沒有商量餘地在他心裏刻畫下她的真實面貌。

他單純認定她是個意外,沒有意識到多年以前她已在他的生命中出現過。

人生其實沒有太多意外,範柔與他重逢後,努力做了她當年無法放手去做的事──熱烈地喜歡他,讓他愛上她。

那麽他呢?拒絕她的身影進駐腦海的機會已經失去,要說無動于衷似乎是自欺欺人。酒吧那夜他确實對她産生了憐惜之情,促使他多日不見她後,藉着送還私人物品親自上門探視她的狀況。在他既定印象裏,範柔就該永遠生氣勃勃,絕無隔日憂的模樣出現在他眼前,但她若無其事的朗笑遮掩不了滿臉憔悴,她的爽快讓他油然而生為她做一頓飯的念想。一頓飯,他純粹希望她恢複元氣,僅止于此,這是他少數能為她做到的,再多的,将違背他的初衷──他不能愛她。

這個範柔,連他的聲音都戀慕,喜歡聽他說話,一個微不足道的願望,她以為他不知道她在放水嗎?

「嗯,說菜是比做菜簡單多了。」如她所願,他開始娓娓道來紅酒炖雞的料理大全;從食材的準備到做法,翔實不漏地說給她聽。她間中只輕輕應和了幾聲,并不詢問,也不打斷他,像純粹只是聆聽,聆聽他的嗓音。

他總共說上了五道菜,直到他沒再耳聞她的應聲,直到他感覺肩臂有重物抵壓着,他停止了說話,往旁一探──範柔睡着了。

她無力的腦袋朝他垂落,額角抵着他的上臂,發出穩定且徐緩的唿吸聲;她的濃濃倦意終于讓她支撐不住,在他連綿不斷的話語裏沉沉入眠了。

到底失眠了多久?他令她夜不成寐嗎?

他稍一移動,她沉重的頭部竟從他的手臂一路滑過胸腹,再抵達小腹,最後,她下意識挪動了身姿,安栖在他大腿上,朝上的臉蛋完全是熟睡的放松模樣。

怕驚擾她,他不再動,靜靜俯看她的臉蛋,像孩子似的睡容──額面光潔而寬圓,長眉舒展着,眼睫緊閤着,豐滿的唇微啓,沒有一點防範的睡容。視線移到她的頭頂,長髮盤成的丸子有些變形了,那是她經常為了跳舞方便速成的髮型。出于好玩的心思,他伸出手指,穿過髮髻,稍一用力,丸子便整個松散了,長髮如垂瀑,襯得她面白似雪。

悠長的時光,将她的形貌改變了,卻沒有改變她對他的執着。

「妳怎麽偏在這時候出現呢?」他低喃着。「偏在這時候……」

業務部辦公室裏,夏翰青靜坐一旁觀看例行檢讨會進行,不發一語。

半小時後,會議結束,他向業務部經理使了個眼色,轉身走出業務部。

快步與他併肩的業務部經理邊行邊問:「這個月年度目标已經達成二分之一,獎金的比例是不是可以調整……」

「夏斐青表現如何?」他手一揮,另啓話題。

「斐青?以新人來說很不錯了,這幾個月都沒有挂零過,他年紀輕但很願意跑客戶,人讨喜又機伶,客戶反應都很不錯。」

「……」他沉吟了一會,「獎金的事下一季再說。至于斐青,馬上調另外一個産品線。你想要做球給他也要聰明一點,他現在負責的這條線是熱門産品,對方採購代表有好幾位是女主管,還不手到擒來?他來不到半年業績就前三名像話嗎?其他業務心裏怎麽想?做辛酸的嗎?」

「可是董事長交代──」

「現在是我交代你。」他面色一整,頭也不回,大踏步走向私人辦公室,經過董事長室并未如往常順道入內問候敘談。

他不是沒注意到他和他父親已經有數日未交談了,家中瑣事的聯絡人幾乎是夏太太程如意。

剛在皮椅上落座,一張咧着燦笑的臉探進半掩的門,他擡眼瞄去,是夏斐青。

「哥。」親暱一喊,人高馬大就竄進辦公室裏,把一張單人椅調轉頭,直接張腿跨坐,兩只手臂搭放椅背上,爽快地面對夏翰青。

全公司就只有夏斐青和另一個女人膽敢在他面前如此率性。思及另一個人,他不禁瞥了一眼外頭空置多日的座位,。

「怎麽?有事?」夏斐青在公司對他仍改不了口,他糾正無用,只當沒聽見。

「想問哥一件事,你真的把範柔給炒鱿魚了嗎?」

「……」他眉心頓時一攏,不悅道:「你從哪聽來的?」

「大家都這麽說啊。」

「你也跟他們一樣道聽塗說?」

範柔消失至今一個多星期,已經不下五個人側面向他打聽消息真僞。小林常和她厮溷吃吃喝喝,少了個零嘴供應站會問不稀奇,可連人事張小姐和總務李主任也探問了她的去向,他着實不解,一個小職員的去留值得他們如此關注嗎?

「大家都知道你不喜歡範柔。」

「……」他閉了閉眼,看向一臉坦直的夏斐青,耐下心解釋:「她時間有限,無法身兼兩職,所以才辭了這裏的工作。」

「唔?這可奇了,這不像她啊,我還以為她鬥志旺盛,不會輕易放棄勒。」

「鬥志?一個小職員沒負責幾件事需要什麽鬥志?」他忍不住輕嗤一聲。年輕人說話總是流于浮誇。

「咦!追求你不需要強大的鬥志嗎?」

「……」筆頭陡地一歪,字尾歪出個斜勾,他玉面僵硬地瞪着夏斐青,面色青白裏浮現一抹暗紅。語塞半晌後,他才遮掩失态地咳了兩聲,怒斥:「你們平常湊在一起聊八卦也就算了,沒話題還拿我來尋開心嗎?胡說什麽!」

「沒胡說啊!」夏斐青兩手無辜一攤,「之前我單獨邀她出去幾次她都拒絕了,有一次她終于告訴我她可沒辦法一心兩用,她正在努力追求你,你太難追了,看都不看她一眼,她不專心想辦法不成。我看她說得很認真,不像開玩笑,之前不是都做了你辦公室助理了?我看哥是忙着讨厭她,所以沒發現吧?」

「……」他又愕然一陣,旋即暗惱,「沒事我讨厭自己的下屬做什麽?你別亂猜了,她平常說話沒個正經,你倒跟她認真起來,公司裏員工來來去去很正常,你不需要在這上頭費神,好好把工作做好!」

夏斐青不置可否,美麗的眼睛仔細盯着夏翰青好一會兒,忽然像想起了什麽,嘴抿成彎弦笑了,「範柔曾說,哥總是把自己藏得好好的,心一定很累。她說要不就惹你生氣,要不就逗你開心,才能看到真正的你。我看範柔大概只做得到惹你生氣,所以放棄了。說真的,我也很好奇哪種女生能逗哥開心呢!」說完,起身把椅子擺放回原樣,噙着有趣的笑輕快地走了出去。

夏翰青斂目凝思了一分鐘,把剛才聽到的一番話慢慢沉澱,然後留意了一下時刻,立即站起身收拾妥桌面文件,取了椅背上的外套,沒有向陳祕書交代行蹤,不疾不徐走出辦公室。

他自行開車,行駛在腦袋中規劃的路線上,內心原有的篤定雖滲進了一點不安定的成分,仍是把持着方向盤前進未退轉。

停好車,緩緩步下位在地下一樓的舞蹈中心,他向櫃臺問明後,迳自走向舞蹈教室方向,在第二間教室外駐足。

他尋了個好角度可以直窺最前方帶領舞蹈動作的年輕女子。他不懂舞,只知道以直觀的感受領會她的舞技,她內在的靈敏和精準幾乎都投注在一分不差的肢體節奏上,眼神散放着少見的熾熱。他從未透露過,當他第一次見到正在揮灑汗液的她,每一個舉手投足,竟意想不到地,似驟起的風在他心池上掀起了層層漣漪,讓他移不開目光。

觀看了最後五分鐘,課堂結束。他在門側等候學員一一散去,範柔必定是最後一個離開的人。關上音響,收拾好麥克風,她拎起随身置物袋走出教室,聽到熟悉的一聲輕喚,她面轉向他,臉龐瞬間因乍喜而泛光,她向前一躍,張臂摟住他的腰,快樂地喊:「你來啦!」

雖知她喜形于色的外向性格,突來的擁抱還是令夏翰青身體略微一僵,他低叱道:「瞧妳一身都是汗!」

「噢……」範柔也不覺尴尬,笑着縮手,高興不已地端詳他,才幾秒,發覺了不對勁,搔首困惑道:「欸?我們今天不是約晚上嗎?是我記錯了嗎?」

他颔首,「沒記錯,我晚上臨時有約,所以尋空檔來了,妳下午不是沒課?」

她用力點頭,眼珠子轉了轉,又笑,「那你等我一下,我去沖個澡。」

望着她雀躍走開的背影,他內心非但未起一絲煩躁,反倒因履約踏實了起來。他對自己的心緒轉變有些訝異,見她不是只是他的例行事項之一嗎?他甚至得撥冗出門且不會有任何帳面上的利益,他是怎麽了?

回想起那一天,那天範柔在他的沙發上睡了六小時,醒轉時已華燈初上。

他對着那雙再度清澈的小狗圓眼,平靜說出他反覆思量的決定:「以後,妳不必這麽麻煩來公司打卡上班了,好好去上妳的課吧。妳既對我坦承,我也會對妳說話算話;妳想經常見我,也不是什麽難事,我們總抽得出空見到對方的。但是範柔,我願意對妳像對小蘿一樣,妳能接受我只能是你大哥的事實嗎?」

那雙圓眼目不轉睛瞪着他,像沒聽明白,眨了又眨,眨了又眨,最後她揉揉眼,唇角翹起,臉蛋泛起了促狹的笑,「不要害怕,我不是黑道。」

「我不害怕。」

「那也不要為難,我不會強迫你。」

「你強迫不了我。」

「看到我會令你不開心嗎?」

「不會。我不常笑不表示我讨厭妳。」

「好!那就一言為定。我不再去公司,我們時不時抽空見面,你若必須出差,告訴我一聲就好,不用勉強。你只是我大哥,不會是我的情人,你說的我都接受,這樣行嗎?」她幹脆地伸出小指準備和他打勾勾。

他笑着伸出手,卻只是在她頰上輕捏了一下,因為他的心無端柔軟了一角。

就這樣,他開始履行他的承諾,讓她經常見到他。

他習慣晨起,她便配合他,相約一塊吃早餐。時間不長,一小時左右,多半她說話,他傾聽;她詢問,他回答。

話說開了,夏翰青不再心有罣礙,臉龐線條柔和了,笑容也随之釋放。而範柔呢?她在他面前依舊不拘小節,甚至更為随心所欲。

或許是太早起,她似乎要花上一段時間才能徹底清醒,剛見他時總素着一張臉,垂頭耷耳的,一頭長髮披散在肩背,恤衫像是信手抓來套上身的,剪裁也不知哪裏不對勁,衣角左右不對稱,小蠻腰若隐若現,下身不是短到近乎大腿根的短褲,就是長度不遑多讓的網球裙,好似多一寸布料遮蓋肌膚就會讓她熱到冒汗。

夏翰青不論何時出現,衣着永遠一絲不茍,對于範柔的随性很不以為然,也不管冒犯與否,立即表示意見:「妳出門前怎麽不打理一下呢?」

範柔懶洋洋應了一聲,臉上浮現一朵惺忪迷濛的笑,「你覺得我邋遢嗎?」

「不然呢?」他興嘆一聲。

「那不正好,你就不會愛上我了。」說完帶點傻氣地笑起來。

在他啞然之際,她仰頭喝完一杯果汁,獲得了精力,眼皮至此才完全撐開。精神一振後,她開始抓起餐具大快朵頤,自顧自和他交換盤子裏的菜色。

幾次面見都如此,想來改也改不了,他遂由她去,不再起意幹涉。

他習于獨處、安靜思考,這麽高頻率見一個人原該感覺不耐,尤其她說話率直,毫不婉轉,幾度令他結舌,無言以對;可接下來到公司後,心情奇異地未受幹擾,甚至莫名感到一日之始的輕松愉悅。

今天原是與她約定晚上,上午勐然想起半個月前安排的重要約會,本該取消和範柔的口頭承諾,畢竟只是例行見面,她絕不會有微言,但……他幾經思索,擅自将約會時段挪至沒有會議的下午,打算赴約。

範柔沒讓他久等,十分鐘不到人即出現了,換了一身輕便休閑裝,身上散發着沐浴精的香氣,一頭濃髮半濕半幹垂在肩上,顯然匆促吹整一下就來找他。

他抓起她一绺髮尾撚在手上,皺起眉頭,「為什麽不好好吹幹呢?小心犯頭疼。」

「天氣不冷沒關系的,我們走吧。」她咧嘴開心地笑,迫不及待拉起他的手臂朝外走。

是不想多浪費一分一秒吧?這麽想着,他趁上階之際,輕輕掙脫了她的手。

範柔不以為意,一路上不管上車、下車,到了餐館,點菜、等待,始終喜笑顏開,心情高亢。為了節省時間,兩人挑了普通的簡餐店用餐。套餐一上桌,她不由分說把他餐盤上他絕不會動筷的小菜挑到自己盤子裏,再将自己的一道讨喜菜色交換給他,動作極其自然流暢,彷彿彼此已有長期默契。

夏翰青感到不可思議。認識至今,他們共餐次數不算多,她卻仔細記下了他吃食的偏好;她并不挑食,最後照例把他留在盤中不合胃口咬了一半的肉片或避吃的菜餚全都下腹。

這陣子兩人相約共餐,範柔都表現出這種習慣,他忍不住納悶起來,她這是唯獨面對他時的用餐習慣,抑或一視同仁對朋友皆如此?難道她不知道她這些動作隐含的那股親密勁代表了什麽?

「斐青也不吃茄子和羊肉妳知道嗎?」他澹然探問。

「真的嗎?」她面露訝異,懞然不知,「難怪你們是兄弟。我看他頭好壯壯,胃口大得很,有一次我和他們業務部一起去吃火鍋吃到飽,他和小林兩個人比賽,起碼各吃了五盤肉以上,簡直跟豬差不多,怎麽看也不像會挑食啊。」這番話間接答覆了他的疑問,她和其他男人相處時極為粗線條,細膩的心思并未用上。

可頭好壯壯?跟豬差不多?她對別的男人沒上心這一點讓他莫名安心,但這兩句評語簡直粗魯又缺乏眼光!他深不以為然,眉一挑說道:「沒有人這樣形容過斐青,他從小就長得出色,不同階段都有人找過他進娛樂圈,都被我父親回絕了。」

「噢……嗯……」她一聽,腦袋歪向左側,又歪向右邊,冷不防脫口而出:「說到長相這回事,總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呢。到現在為止我見過最好看的男人就是小蘿的丈夫殷橋了,不過那又怎樣呢?小蘿當初對他一點興趣也沒有,殷橋若是沒下過功夫,小蘿不會心甘情願和他在一起的。」

話方落,夏翰青面色丕變,直勾勾看住範柔;四目交接,她坦然迎視他。

他雙目輪廓生得精致秀氣,探出的目光卻經常淩厲有餘,她似是打定主意不閃避,眼睛張得又圓又大,讓他一目了然看透她的心思。

「妳見過殷橋?」他該想到的,她若和夏蘿青仍有聯繫,怎會沒見過殷橋?

「當然見過。」她笑顏清朗,完全沒有隐瞞的意思。「我和小蘿住在木栅那個公寓期間就見過他了,他當時追小蘿,老送吃的東西來。倒是你,我在公寓大門口見過你和小蘿說話,你沒注意到我。」

「妳也住在那棟公寓裏?」他一陣驚愕。

「是啊,各自不同大學畢業後,我們四個女生分租一間公寓。」她繼續說着,「後來小蘿婚禮上我又看到了你,你當時還是沒注意到我。」

這個範柔,到底和他擦肩而過幾回?她對他又了解多少?她閉口不提他和妹妹之間的恩怨,是心有定見還是認為無關宏旨?

他垂目斂去眼中鋒芒,柔聲道:「範柔,妳對我有什麽看法是不能告訴我的嗎?」

「沒有。」她答得相當明快。

「那為什麽沒聽妳提過殷橋?」

「因為不重要啊!」

「……」他眼微縮,不解其意。「對妳來說,我做過什麽都不重要嗎?」

「我知道你想問什麽。」她兩手托腮,豐唇被擠得嘟起,說起話來有點童腔,眼底異常清澄。「我聽過你們之間的事,就算有人說你為了奪愛之恨懲罰殷橋,不惜把妹妹介紹給他,要讓他嘗到苦頭,那又怎樣?他們不明白,我比任何人都知道你為了小蘿做過些什麽,有些事可能連小蘿都不諒解,我可是很清楚,因為我曾經是受害者啊。你既然決定對殷橋這麽做,就一定有你的盤算,最了解殷橋和小蘿的是你不是嗎?你一心一意想要小蘿好,他們現在的結果不正是你的初衷嗎?就算我猜錯好了,你當初的确有私心;就算他們倆最後相愛了是歪打正着,我也無所謂。我跟你說過啦,我就是有愛屋及烏的習慣,好的喜歡上了,其它就算壞的也一併喜歡;你要是不小心殺了人,我一定只想着幫你毀屍滅跡。所以,殷橋怎麽想,小蘿怎麽想并不重要,我倒覺得有件事比這些嚴重多了──我身上真的有保護色吧?」

「唔?」他錯愕地瞪眼。

「不管我在你面前晃了幾次,你都沒有印象啊!小蘿婚禮上我故意撞了你,把紅酒灑在你襯衫上,下一次再遇上你,你還是視而不見地在我面前走過,你說我是不是有完美的保護色啊?」

他聽完沒作聲,眼神出乎意料地釋出了幾許暖意。不久,他抓住她兩只托腮手腕在桌面交放,與她面對面,低聲道:「不必在這問題上打轉,我就是這樣一個人,和我無關的人不會多瞧一眼付出無謂心神;以前記不住妳,現在和以後記住不就行了?」

「……」她愣愣看着他。

「至于我和殷橋的事都過去了,過去的事是存在的事實我改變不了,也不會浪費時間去追悔。殷橋怎麽想我不在意,小蘿選擇和他在一起是便宜他了,但這就是殷橋的人生不是嗎?」

她低眸想了想,半晌,眼波乍亮,聲音有一絲亢奮,「殷家和夏家有很深的利益關系,你卻堅持不和殷橋講和,這不像你的務實作風,你是不是……想讓殷橋永遠芒刺在背,不會背叛小蘿?」

他眼瞳閃過一抹異光,與她默對了幾秒,然後撇開臉,勾起唇笑道:「妳真多別人沒有的心思!這話別對外胡說,也別對小蘿說。我們走吧,不是還要看電影嗎?」

他成功偏轉了她的注意力,她眉眼馬上漾起了歡喜的笑紋,「我剛上網查了時間,下一場還有半小時,趕得上的。」

不過是履行他久遠前立下的陪她看電影的諾言,他的愉悅程度自不及她一半,電影片種、場次他皆不在意,由她全權決定。當然,如果能避開風花雪月的愛情片是最好,不怕犯尴尬,他着實不想被催眠,就算全程心不在焉也不能失态。

結果,範柔選擇了恐怖片,他過去幾乎不太接觸的片種。

「沒事把自己搞得提心吊膽到底是為什麽?」他糾起眉心問。

「刺激嘛!」她理直氣壯,附加笑得意味深長。

「那好,妳愛看我沒意見,可待會不準尖叫,我怕吵。」他下了但書。

他自認有些無理,然而尋找刺激不是他的嗜好,他工作之餘嚮往的是寧靜,像這般刻意讓自己魂飛魄散根本是自找罪受,沒想到範柔竟愛這一味。

待進了場,落了座,夏翰青感到有些不對勁。開場十分鐘後,他終于察覺了不對勁之處,放眼望去,全場觀衆在座的屈指可數,至少他倆前後左右皆無人;想來是上班上學非假日時段,有閑捧場的人僅零星幾位。

人少,暗黑,光影幢幢,加深了不安因素。再無興致,坐在位子上也無法不盯着螢幕瞧;一旦瞧了,引人入勝的敘事手法旋即牽引了注意力;注意力一旦集中,強大的特效和詭谲的音效極為精準地撞擊五感,周身寒毛直豎。

他未料觀看到一場情節出人意表的驚悚電影,他表面隐忍功夫好,即使心暗暗漏跳好幾拍,還能僵坐在椅座上沒有挪動半分。身邊的範柔很安靜,從開場就沒發出聲響,乖順地「遵守」他下的但書,不尖叫,也不遮眼,默默朝夏翰青右手擎着的爆米花盒撚一把塞進嘴裏。

他難得進影院,卻嘗到了如坐針氈的滋味。他沒有自虐的習慣,準備尋找離席的時機。範柔還是靜悄悄,只聽見細微的咬嚼爆米花的聲響,和飲料灌進喉嚨的咕嚕聲,顯然她尚有吃的閑情。

撐持了約半個小時,他手上的爆米花盒忽然被拿開了,他瞥向範柔,她抿嘴一笑,湊近他耳語:「你把半盒爆米花都給灑掉了,還是我來拿吧。」聲調揶揄,甚至有壓抑的笑意。

他微低首往下探,大腿上果然有不少沾黏的爆米花粒,鞋底也好像踩上了異物,他反應有這麽強烈嗎?

吸了口氣,咬咬牙,他打消了離座念頭,持續心理奮戰下去。

空掉的手掌懸虛沒多久,五只纖指無預警鑽進他手心,輕輕握住他。他心頭一顫,直覺想抽離,念頭才一秒,随即發現自己的指尖如此涼冷,對方的手指如此幹爽溫暖,在碰觸的同時把暖意渡給了他,也把觀影的不安撫平。

兩手交握意外地感受良好,他暗惱自己竟需要她的撫觸,起先猶豫不動,不久,手指彷彿有了自己的意志,慢慢縮起,回握住那股暖源,彼此的掌心因而緊緊膠合。在暗黑中,他繼續盯着螢幕,掌心的暖意往其它地方傳送,他僵直的背嵴慢慢松弛,靠向了椅背。

十指緊扣的手直到電影結束才分開。前後走出電影院,在明亮處,夏翰青回頭俯看泰然自若的範柔,神情古怪地問:「覺得如何?」

「還好,沒想像中厲害。」她聳肩。

「……」他微愕。她到底經過了多少恐怖片的洗禮才能這般氣定神閑?「剛才冒犯了。」不得不提。

「冒犯?哪兒冒犯了?」她滿臉不解。

「我指的是剛才握妳的手──」

「握手?沒有啊,我右手拿着爆米花,左手一直都放膝蓋上,很乖的,沒偷吃你豆腐喔。」她舉起無辜的左手。「你握的是誰的手啊?」

「妳──」他一臉驚色,當場僵立,低頭審視自己的右手。

本來抿着嘴的範柔,忽地咧嘴縱聲大笑,笑得前仰後合,幾不可支。

夏翰青見狀,驀然醒覺上了範柔的當,面色一沉,掉頭就走。她立即追上去,勾住他臂肘,「別生氣嘛!玩一玩有什麽關系?」

「妳找別人玩去。」他不領情,奮臂一甩。她竟敢玩他!

「別這樣,看在人家借你握手壯膽的分上,你就息怒嘛!」她攀藤一樣纏上去不放,索性兩手一起使勁攥住他右掌。

「是這樣嗎?我看今天選這部片是有人想從中謀福利吧。」他怏怏不樂斜睨她,這次沒再甩開她,他最忌諱在街邊拉扯。

「怎麽這樣講!我哪知道你膽子小啊?我手借給你還要擔心你誤會哩。」

他惱意連連,但見她笑嘻嘻樂開懷,一時又斥責不下去。心念一轉,正色道:「今天玩夠了,妳回去吧,我還有事。」

「噢……」她擡起他手腕看錶上時間,笑意瞬時消失,垂眉喪氣地退後一步。「好吧,你約會時間到了,快去吧,別讓人家女生等了。」

「誰告訴妳我要約會的?」他倏地擡眉。這個範柔,還有什麽猜不到的嗎?

「要是應酬的飯局,你一定不會忘,陳祕書也會提醒你;只有私人的約會你才有可能忘了寫在行事歷上,或者不想讓陳祕書知道,所以今天才臨時改了我們的見面時間,不是嗎?」她不很起勁地答覆,圓臉寫滿失望。她沒說出來的是,就像上次約會一樣,他赴約前面無喜色,彷彿在執行不得不然的公務,若不是配合安排又會是什麽?不管了,她連當他的相親對象都沒資格呢!

她揮揮手,「那就這樣吧,今天謝謝你了。記得酒多喝一點,飯少吃一點,一切大吉大利,天作之合,緣定三生……」

「酒多喝一點?飯少吃一點?妳怎麽颠三倒四了?」他莞爾問道。

這陣子兩人頻繁相處,他發現,範柔生性好玩,不放在心上的事往往粗枝大葉,視規矩如無物,遇上在意的人事物卻能發揮極敏銳的觀察力,思維清晰,一語中的。他忽然多了點心思,如果她能猜到他今晚的約會對象是女性,那麽她猜得到他赴約的意願嗎?

「酒多喝一點,心情就放松一點,心情放松了,不就更容易喜歡上人家了嗎?」她笑着解釋,「飯少吃一點,就不會撐太飽,老想回家睡覺。」

她是怎麽猜到的?她憑哪一點理解他?她認定他把物色對象當成一件必要性但缺乏娛樂性的差事來做嗎?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只短短說了句:「回去吧,等我電話。」

她多嘴什麽呢!夏翰青約會順不順利幹她什麽事呢?為了讓他徹底覺得她對他已無奢望,她真的得一直口是心非下去嗎?

這樣的男人,生性有潔癖又挑剔,若非必要絕不多花一點心思和時間在不喜歡的人身上,喜歡的事則再三琢磨和探究,就像料理和茶藝,花再多功夫都願意;對于日後朝夕相處的對象,照理應很有自己的想法和原則,卻可以接受家人安排相親,那些外在匹配條件真的重于他心裏真實的感受嗎?

他絕非沒有情史過,據夏蘿青提供的有限情報,他和初戀女友的戀情長達八年,歷經高中、大學、研究所的學涯都持續不辍,即使他大學被夏家安排出國求學,兩地分離,戀情也未斷過,直到他二十五歲那年才因故毅然結束這段感情。中間沉寂了一段時間,因作風低調使然,沒有人再風聞他和誰往來,後來發生了殷橋事件,夏蘿青才驚覺夏翰青曾和風情萬種的小模劉佳恩祕密交往過一年半,直到劉佳恩戀上殷橋為止。

她托腮苦苦思索,驀然想到了一個共同點──她們都離開了夏翰青!無論是經過千山萬水後的初戀,或是不到兩年的熱戀,她們都離開了他!

「想來他也是很倒楣的啊。」她呢喃着,「這兩個女人頭殼都壞去了嗎?」

不,異地戀通常難抵得過近水樓臺,就算通訊方式再日新月異也敵不過真實的軀體近在眼前,她的大學同學班對不就失敗了好幾例?

那劉佳恩呢?殷橋真這麽所向無敵?這點她就想不通了。殷橋是有迷人的本錢,但迷人到寧願放棄夏翰青?

「三個殷橋送給我我也不換!」她撇撇嘴,頓時覺得這種虛拟交換可笑,交換的先決條件是擁有夏翰青啊。

難道他是因為自行選擇的戀情無法修成正果,幹脆來個不傷身心的相親?

「那你怎麽不挑我啊?」她小聲嘟哝。

莫非是她父親的生意崛起背景讓人敬謝不敏?高中時同學不就因為流言而疏遠她嗎?

她深深嘆了口氣。人生就不能簡單點嗎?她明明就是個簡單的人啊!

手機鈴響,打斷了她的思緒,她瞥見來電人名,心又下沉了一寸。果不其然,手機剛湊到耳畔,她大哥範剛的惡聲惡氣便直沖耳膜:「妳是跟範家有仇嗎?誰不得罪偏去得罪應先生!妳不知道妳老爸在跟他交關做生意嗎?」

「應先生?」她腦筋轉了好幾圈才領悟她哥指的應該是應天培。「應天培?」

「對!不然是誰?不是妳老爸妳有本領認識幾個應先生。」

「我沒得罪他啊!」印象中最後那頓飯結束他還挺紳士地送她回住處啊。

「妳沒有?妳都幾歲的人了說話還不經大腦,妳就算哄不了他,可以不說話只對他笑吧?笑會不會啊!」

她聽得一頭霧水,以為範剛指的是她應對不夠圓滑,沒把對方捧得心花怒放。「你當應先生是沒見過世面的傻子嗎?他不是那種随便可以敷衍的人──」

「那妳也不必對他說那句──欸,那句什麽?對了,就那句──『我不中意你』,汝系起肖才會貢肖話──」說到氣急敗壞習慣性冒出了臺語。

「我說的是實話不是肖話,我不想大家誤會──」

「我管妳是不是實話,人家應先生不爽快啦!這幾天快去給人家賠罪,不然就算爸不講話我也不會放過妳──」

「喂──」她看着被挂斷的手機,一陣火氣直往上冒,在胸口燒啊燒。

明明她就是個簡單的人,卻老是得去做不簡單的事。讓她去向應天培賠罪能說什麽呢?難道說──對不起,我不是不中意你,我只是一時沒感覺,也許下次就有感覺了,世事難料不是嗎……

「妳看起來好像很火大?」剛上完課的宙斯走進辦公室,被範柔的咬牙切齒給吓一跳。

「沒事,我哥打電話來訓了我一頓。」她垮下肩,懶得再重述。

「妳最近不是應該樂壞了?歐巴又回來了,還主動找上門。」宙斯悻悻然白她一眼。本以為範柔逃出生天了,哪知那位夏公子不知給她吃了什麽回魂藥又把範柔勾回他跟前。兩人三不五時見面也就罷,夏公子還不避人耳目直接到教室外等人,照他看來,長此以往,範柔是不會有什麽好下場了。

「樂什麽啊?人家都說跟我是不可能了。」

「這就對了,那幹嘛又來勾引妳勒?我看妳最好小心點別着了他的道。」

「不是你想的那樣啦!」她支起右手拄着腦袋,眉心又現苦惱。「宙斯,就當我無聊,你來猜猜看,如果讓我和夏翰青相戀,我萬不會想離開他,但多年後我還是離開他了,我選擇投入另一個男人的懷抱,你說這是為什麽?」

「為什麽?他這人看起來城府深,什麽可能性都有,搞不好他私下有什麽怪癖,人家終于受不了,走了也很正常。」

「別把他說成這樣,他其實很溫柔的。聽他小妹說,他沒有挽留過任何女人,要走悉聽尊便,祝妳幸福,他絕不為難對方。」

「哦?」宙斯眉一挑,把拭汗毛巾一端抓在手裏,在空中徐徐繞轉,面露嗤之以鼻,「這麽有風度?妳以為這是好事?他不過是沒那些女人想像的這麽愛她們罷了。妳們這些女生真天真。要我猜,我還可以猜一樣,搞不好就猜中了──妳這位歐巴愛的根本是男人!那些女人是用來掩人耳目的!」說完轟天長笑一陣。

她險些一噎,目瞪口呆。

「妳以為我唬爛?這種事我見多了。妳還記得我們到那家搖滾酒吧,遇到夏翰青上臺獻唱那一次嗎?跟我們一同去的小伍是同志,他說憑他的多年嗅覺,他敢打賭夏翰青和他一樣是同道中人,夏公子那斯文秀氣的模樣在那圈子裏可是天菜啊!他後來為了多瞧夏翰青還光顧那家酒吧好幾次呢。」

「……」她雙手握拳摀住臉,驚不能言。「你可以再更扯一點!」

「扯什麽?不然他幹嘛先打預防針說和妳絕不可能?妳哪裏不好了?我看他是沒法子愛女人吧!」

「宙斯,我知道你不喜歡他,但不必──」

「欸──是妳讓我猜的喔,僅供參考,別打我。」宙斯不懷好意地眨一下眼。

「當我沒問,不準胡說。」她警告地瞪了宙斯,悶頭收拾桌面文件,一股腦塞進抽屜。

不知道為什麽突然有種想讓範剛再暴罵她一頓的沖動……不,暴打她一頓也行,她一定不還手。

她很欠人扁吧?沒事問什麽啊!好好的問什麽啊!活得不耐煩了嗎?

奇怪,怎麽有欲哭無淚的悶滞感?她絕不當真!絕不當真!

她抓起背包甩在肩上,想把剛才驚悚的一番對話也甩個幾丈遠;不幸那頭甩了,這頭又自動勾起夏蘿青曾對她說過的話──

「──殷橋以前是很喜歡我哥的,他們從中學就溷在一起,殷橋還跟我開過玩笑,要不是他喜歡的是女人,他一定選擇我哥。可惜因為劉佳恩,他們這對哥兒們就這樣散了。我從來不知道我哥會這樣對付一個人,妳說,他是有多恨殷橋?他根本沒這樣對付劉佳恩,可是劉佳恩先負了他啊。」

走動中的腳步踉跄了一下,範柔擡起頭,呆愕自語:「完了!是說有多恨,就有多愛……」

這有幾天沒見,和夏翰青預想的不太一樣,範柔一改平日的活潑多言,文靜了不少,連眼神也帶了點少見的猶疑。

他近日工作忙碌,出差到異地幾日,幾無空閑,週五夜晚飯局結束得比預定的早,散場後他想起了她,試着打電話給她,請她到餐廳附近和他見上一面──「我還有點時間,如果妳方便過來一趟我們可以聊一聊。這星期都抽不出空來,妳不會以為我食言吧?」

和他預料的一樣,手機彼端的範柔沒有猶豫一秒,立刻答應了他,不到十分鐘就出現在餐廳門口。她搭乘計程車趕來,穿着一件白色棉質連兜帽小洋裝,大概是從住處出發來的,身上散發着沐浴後的濃郁香氣。

那張圓臉一朝他綻開笑意,他胸口一陣怡悅瞬間漾開,定睛俯看了她好一會。

「妳好像瘦了點,沒好好吃飯?」他輕捏她面腮。

「想你嘛!」她答得直白不修飾,他先是一愣,又想她生性有話直說,不擅含蓄,當她無其它意思,回道:「妳得習慣,我工作性質就是這樣。」

「嗯,明白。」

兩人沿着人行道漫步了一會兒,她兩手負在身後,眼睛直瞧着布鞋鞋面,嘴上應喏着他的問話,答得被動簡短。他聽出她的心不在焉,關心地問:「累了嗎?不如今天就這樣,回去休息吧。」

「我不累,你看起來比較累。」她停步注視着他,在他臉上搜尋蛛絲馬跡。

他笑了,也不跟她客套,「我是累了,但和妳說說話也好,這幾天想找人說些輕松話的時間都沒有。」

她胸口一盪,為自己方才的心不在焉感到愧意。她振作起來,朗聲提議:「我送你回去吧,你想說什麽就跟我說,等你想休息了,我自己會回去。」

夏翰青垂眸想了想。他今晚原定要回夏家老宅的,與程如意商讨一些對策,但──他揚睫凝視她,他今晚心情有些倦,想多看一會兒這張臉,這張總是笑得情真意切的臉,沒有猜忌和僞飾的臉,他今晚應該可以睡得好一些。

點點頭,他遞出車鑰匙交給了她。

一踏進夏翰青的住處,一大一小兩只行李箱就在客廳顯眼處,他昨天回國至今都未開箱整理,可見他行程有多匆促。今晚飯局後他還想到了她,在應付完一整天公務後。

心沒來由地柔軟下來,待他到內室換衣,她自動到廚房去,打開置物櫃,取出他使用過的茶罐,模彷他曾做過的繁瑣程序泡了一壺熱茶,端上客廳茶幾。

他從內室出來後,接過她遞上的茶杯,一陣驚喜,她咧嘴笑:「不好喝別罵我,将就一點吧。」

他沒說話,徐徐啜飲一口接一口,兩人面對面坐下。他顯然剛洗過臉,額角和鬓髮有不少水珠殘留,在幾盞石英燈反射光照耀下,靜靜滑下細膩的面龐,滴在肩上,她腦海裏乍然浮現四個字:秀色可餐。

秀色可餐?天菜──她喉頭陡然被一口茶水堵住,就要嗆岔氣,顧不得燙,死命吞下那口茶水,劇烈咳了好幾聲,臉霎時脹得通紅。

夏翰青放下茶杯,一箭步靠過來勐拍她的背嵴幫她緩氣,不解問:「妳怎麽喝茶也會嗆到?」

她搖搖手,坐離他遠些。「我沒事,我喝東西粗魯。」幹脆自我解嘲。

「妳有心事?」他打量她。

「沒。」她一口否決,「就算有,和你的煩惱比起來也微不足道。」

「妳又知道我有什麽煩惱了?」他頓覺好玩。她福至心靈的一番話總能帶出點意思,他幾乎不曾在親密的女性朋友身上發現這項特質,而她經常毫不猶豫展現出來,不介意他人想法,內心的朗淨和她的笑容一樣不含雜質。

「你最擔心的不就是董事會裏那幾個老先生?」

「……」他眸光一閃,輕聲問:「然後呢?」

「不用擔心,他們扳不倒你的,你比他們聰明多了,董事長也會幫你的。」

「是嗎?」他眼裏浮現冷意,「恐怕,有人只想讓我當個夏家的守門人。」

她聽不很明白,轉頭探看身旁的他,那秀逸又漠然的側臉。

她不是不知道他是個頗有野心的男人,只是不懂那幾乎佔據了他生活重心的權欲之争為何那樣重要?他完全沒有那些她看過的公子哥兒的悠哉及滿不在乎的氣息,一門心思幾乎只投注在工作上的盤算。跟在他身邊那段時間,她強烈感受到他的步步為營,如果夏氏集團遲早是他的囊中物,何須步步為營?她離那些核心太遙遠,他也不會讓她近身知曉,她只是局外人。

「不管你想做什麽,你是什麽人,我都支持你。」她說。「雖然我的意見算不了什麽,我只想跟你說,如果你覺得累了,就過得簡單一點;如果你精力過人,就去拿你想要的,我想無論做哪一種人,你一定都可以做得很好,完全不用擔心。」

「完全不用擔心……」笑聲從他齒間輕逸出來,側身望向她,她也歪着頭回望,圓眼黑漆漆閃爍着天真的理直氣壯。

「嗯,不用擔心。」唇抿成新月,笑意盎然,她能給他的就只有笑。

只是笑久了臉頰也痠了,再說,她的心有一部分浸在水裏,眼前的男人越秀色可餐,她就愈感嘆,她怕再待下去,就要自憐自艾了起來──他就是櫥窗裏看得到吃不到的可口甜點,只能遠觀不能打包回家。

就這樣吧。喝完一杯茶,她就得托詞打道回府,免得一時沖動管不了自己。

她伸長手取茶杯,動作太快,力道沒拿捏好,指尖碰倒了杯身,茶液立即淌上桌面,她一驚,夏翰青反應快,抽了幾張紙巾按壓在茶水上,再仔細擦拭。

他半蹲在她前方,默不作聲做着善後動作。長睫半垂,表情平靜,甚至微有噙笑,燈光照射到的臉肌無瑕如玉,引人觸手一探。

十個殷橋給我我也不換!她忍不住在內心喟嘆,但你永遠不是我的。

「夏翰青。」她輕喚,用幾不可聞的聲音。

「嗯?」他擡起頭,看着她。

她俯下臉,緊緊貼上他的唇瓣。

她終究管不了自己。

第 36 章 時光如江流

我也如他所願,好生生的玩,今日,似乎心情爽朗了許多。。

他怎麽就像一顆開心果,并沒有做什麽,卻能讓我的心暖暖的。

哎呀,樹爺爺…

我怎麽給忘了,都過了兩天了。

自上次臨陌一事,昭陽便回了魔界,掌管大權,而幽河則成了一個如廢人般的存在。

可是要去魔界,至少得兩三日,我是不是應該跟七夜說一聲。。

我正欲去追七夜,阿貍便跑了進來:“落兒姐姐~”

她突然載在我的懷中,如同她還是靈獸之時,那般頑皮。

“怎麽了?”

她蹭了蹭:“吃飽了,要抱抱。”

小家夥幻化人形幾日,還是脫不了習性啊。我如往常一樣撫過她的頭頂:“好了好了…”

她喃喃道:“落兒姐姐,為什麽我可以這樣抱你,卻不可以這樣抱着主人啊?”

“額…”

見我沒有回應,她突然松開,一臉期待等着我回答她。而我,竟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她。

“額…我不是說過嘛…男女有別。”

她眉頭一皺:“那為什麽主人可以抱你啊?”

這我又該怎麽說……

“額…這個…不一樣。”

她若有所思:“不一樣…?”

“哪裏不一樣?”

越說越混亂了,我也不知道要同她如何解釋。一直讓她遵守着男女之別,好像自己都沒能做好榜樣。

“阿貍啊,這個問題我們先不說了好不好?”

她懵懂點了點頭:“哦…”

看她并沒有要再繼續追問下去的樣子,這個問題總算糊弄過去。

将她哄得睡着,我總算能抽開身。叫來今日侍奉的仙婢,天氣漸冷,為阿貍添一床被子。

也不知,七夜将奏折,批完了沒有。

紅羅殿中,沒有一點動靜,我小心翼翼進去,腳步都不敢放大。

他專注地翻閱每一篇奏折,身旁連個侍奉的仆婢都沒有。

聽到我的動靜後,他眼皮都沒能動一下,而是冷冷說了句:“出去!”

我尴尬笑了笑:“我…不能進來嗎?”

聽到是我的聲音,他立馬擡起了頭:“落兒?”

他看我的眼神,當真是十分溫柔,竟讓人不知不覺淪陷。

“額…我…”

他滿眼溫柔道:“過來。”

也不知怎麽的,聽到他這一聲輕喚,我下意識便朝他走去。

“坐。”

怎麽現在,他又溫柔了許多,甚至比起以前,更為放肆了些。

我瞄到桌上的奏折,隐約看到這樣一句:“靈主大人已然是适婚之齡,不容忽視,靈界不可長久無君,望靈主大人好生思慮。”

敢這樣和我說話的,除了空竹林的知竹老頭,還真想不出有第二個。

從三萬歲一直催,如今我都七萬歲了,還是每日一份奏折,從不曾間斷。

與他見面,常說的一句,便是:“何時成婚?靈界不可長久沒有靈君。”之類的話。

莫非說我這靈主,便不如男子?靈君靈君,我倒是想找,可是……

看着眼前這個人,我不禁生了一種想法,若是他來做這個靈君。。

可是…他堂堂尊神,連天帝都不曾放在眼裏,我又會在他心裏存在多久?靈君之位于他而言,應該算不得什麽吧。

見我入神,他輕問:“怎麽了?”

我這腦子裏在想些什麽呢,差點兒把正事給忘了。

“額…我來是要告訴你,我得去一趟魔界。”

他頓了頓:“去多久?”

“兩三日吧。”

“這麽久?”

“兩三日而已,眨眼便過去了。”

見他許久不語,我小聲說道:“若是,你願意跟着一起去,也不是不可以。”

他淺淺一笑:“好。”

他竟答應了?

在他心中,我到底是一個怎樣的存在?他倒是從來都沒有把我當做主子。。

可這樣被他寵着,比起以往枯燥無味的日子,我竟想卸下這靈主之位,還生了一種想要與他歸隐的想法。

“什麽時候走?”

“今日,已經快到午時了,明日再去吧。”

突然,我只覺腦中一片混亂,一陣疼痛感突然傳來。

“落兒?”

我下意識拿出身上的藥瓶,卻沒能好好握緊,藥瓶掉在了地上,還好,這瓶子很是牢固,藥沒能撒出來。

我拼着力氣擠出幾個字:“我的藥…”

他将藥撿來,愣了愣:“這藥……”

我沒在聽他說的話,一把拿過,往嘴裏塞了一顆。

疼痛卻沒能如以往一樣立竿見影,我無力地躺在他懷中,漸漸昏睡了過去。

腦中突然浮現許多畫面,當我再次醒來,不自覺喚了一聲:“阿七…”

當我醒來時,卻發現躺在七夜的懷中:“醒了?”

他的懷抱,怎麽這麽熟悉,這麽溫暖。

我習慣性輕輕揉眼:“現在是什麽時辰了?”

“傍晚時分。”

“我剛剛…”

“你方才昏了過去,我便帶你回來了。”

再仔細一看,這竟是我的房間,而我,與他竟躺在一張床上。

我下意識退後:“你…你怎麽在我的房間?”

“呵…是你一直抓着我不放,怎的還問起我來了?”

我?抓着他不放?

“怎麽可能?”

“你方才醒來之時,還喚着我的名字,都忘了?”

喚他的名字?

“你定是聽錯了,我怎麽可能睡夢中喚你的名字。”

他意味深長地看着我:“你睡夢中喚的,是阿七,是我。”

阿七。。

他是阿七?這幾日我腦中頻頻出現的一個名字,是他?

莫非,我對他,竟然到了日之所思夜之所夢?

不至于吧。

他突然将藥瓶遞來:“這藥,是慕楓給你的?”

“額…讓你看笑話了。”

他問道:“你這頭痛之症,有五百年了?”

“是啊。”

他若有所思,不發一言。

“喂?”

他突然輕笑,将藥瓶遞給我:“認真服藥,不要忘了。”

他從床上下去,突然蘇妜推門而入,見到這一幕畫面。

“落落…”

他并沒有想要解釋,直接像個沒事人一樣走了出去。

我急忙解釋:“妜兒,不是你想的那樣。”

可是我的解釋,似乎已經成了狡辯。這孤男寡女躺在一張床上,要說沒什麽事,我也不信。

在與蘇妜解釋許久之後,她似乎更加惆悵。

“妜兒?”

她眉頭緊鎖,突然握住我的手:“落落,你是不是……喜歡上夙堯仙上了?”

第 52 章

念罷, 鏡容将婚書一合。

葭音怔怔地看着他。

看着他修長纖白的手指捏住婚書的兩角,鄭重而虔誠地将其呈了上來。

他的目光柔和寧靜, 眼底噙着清淺的笑意。那一字字自他筆下、自他口齒中, 如一條溫柔的小溪,徐徐漫至她心坎上。

她愣愣看着紙上——鏡容謹立婚書一封。

對方把婚書塞在她手裏,見她還發着愣, 忍不住笑,“小娘子收好了, 鏡容這輩子,只寫這一次。”

有暖流順着指尖,緩緩逸上來。

葭音搬出之前未喝完的酒。

拜堂,合卺,結發。

今日, 她要樣樣不落地與鏡容完成。

一雙人跪在地上,寒冬臘月, 屋內無蒲團, 地面冰涼得刺骨, 二人卻渾然不覺。她與鏡容一般, 跪得端正, 朝着堂上遙遙一拜。

先是拜天地。

緊接着,是拜高堂。

他們轉過身,對着餘三娘的墓地, 福身。

夫妻對拜——

她未蒙大紅蓋頭, 也并無鳳冠霞帔,挽着慵懶的發髻, 戴着最簡單樸素的白玉簪。

沒有珠光寶氣, 沒有滿室映紅。

唯有一雙愛人, 赤誠、熱烈的,怦怦跳動的心。

鏡容也轉過身,與她對視。

風雪呼嘯而來,雪粒子宛若碎玉,砰砰敲打在窗牖上。葭音呼吸頓住,望入男人一雙眼底。

今夜,鏡容是她的夫君。

她是鏡容的妻。

互相對拜的那一刻,葭音的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

她伏在地上,忍不住哭泣。哭聲很低很低,雙肩細微地抖動。

隐約之中,她似乎聽到一聲極輕的嘆息。

鏡容攥着葭音的胳膊,把她從地上拉起來。

少女的身形輕盈柔軟,一下就從地上撈起來。她趴在鏡容懷裏,将臉埋入對方的胸膛。

“怎麽又哭了?”

鏡容似乎有些無奈。

果真,女孩子都是用水做的。

她的眼淚好像跟不要銀子似的,縱使鏡容有一副鐵石心腸,也要化作繞指柔。

葭音攥着對方胸前的衣裳。

她的淚将鏡容的衣襟打濕了,一張小臉蹭着他,像只被人丢棄了的小貓。

“怎麽哭了,不開心嗎?”

葭音搖搖頭,“不是,鏡容,我是喜極而泣。”

她好久,好久沒有這麽歡喜過了。

她伸出手,抱住鏡容的腰。對方身子微微一頓,還是乖巧地任由葭音抱着。

只聽她的聲音輕輕的,柔柔的。

讓人又生了幾分保護欲。

“鏡容,這兩個月過得好快呀,我感覺,好似昨日才來到泉村,才認識鄭四媳婦、才認識珍珍。”

對方也抱穩了她,應道:

“嗯,是很快。”

快得,似是一場美好绮麗的夢。

“其實在來泉村之前,子宴就勸過我,此行兇多吉少。我來到泉村之後,看着村裏的情景,看着病入膏肓的老人、孩子們……”

正說着,她的聲音稍稍一滞,忽爾揚起臉。

“我還以為,我會走不出泉村。”

說這話時,葭音的話語裏沒有任何的害怕與膽怯,反而溫緩道:

“鏡容,我之前想過,這輩子不能與你同寝,在此處同眠也算不上遺憾。”

昏黃的燈火之下,她忽然拔下簪子,用鋒利的簪尾,劃掉自己的一縷發。

一绺青絲落在少女掌心,鏡容似乎已經預料到她要做什麽,一雙眼靜靜地凝視着她。

葭音從他的腿上跳下來。

輕車熟路地走到桌案前,取出一根繡花針,将鏡容的袈裟取過來。

她撚了一根青絲,鴉青色的秀發,散發着隐隐清香。

拜過堂,接下來就是結發,然後再是合卺。

她要将自己的一縷青絲,用針繡入他袈裟的心口之處。

鏡容沒有攔着她。

月色與燈火一同落下來,籠在少女單薄的衣肩之上。她的眉眼認真,手指緊緊攥着那根繡花針。

一筆一筆,每一針,皆是濃濃的相思意。

雪粒子敲打在窗戶上。

半晌,葭音終于将那一根發繡進佛子的衣袍。

她的繡工向來是極好的。

如今她的針.頭更是又細又密,将那一根青絲完完全全地藏入袈裟之中,旁人根本看不出分毫異樣。

“我将我的一縷發,縫進這件袈裟的心口處,這樣也算是結發。至于合卺,我想了想,你不能飲酒,今日我就網開一面,免去你喝這合卺酒。”

話音剛一落。

鏡容忽然伸出手,将桌上的酒壇子打開。

“鏡容——”

葭音吃了一驚。

她親眼看着,向來滴酒不沾、将規矩刻進骨子裏的鏡容法師,竟兀自倒了滿滿兩杯酒。

他微垂着眼睫,将其中一杯遞過來。

“鏡容,你?”

他是佛子,佛子不可飲酒,自出生起,他從來都沒碰過一滴酒。

鏡容道:“答應過你,今日不做和尚。”

今日是他們二人“成婚”。

也許他不能完整地出現在對方的生命中,不能完完整整地,看着她渡過每一天。

但今日——

“拜堂,結發,合卺,我要與阿音完完整整地走這一遭。”

說完,便與她交臂,互相将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鏡容從來沒喝過酒,也不會喝酒。

第一口就被辛辣的酒水嗆到。

一杯下肚,他的耳根子紅了,眼中依稀有着渾濁的酒氣,卻又強撐着在轉瞬之間,恢複成清平之色。

葭音握着酒杯,朝他笑:

“夫君,你真好玩。”

鏡容也看着她,勾唇笑笑。

她走上前,把鏡容手上的杯子拿走,摸了摸他發燙的臉頰。

先前,發簪已被她取下。

葭音一襲青絲如瀑,與皎皎月色交雜在一起。女子低下頭,看着坐在椅子上的佛子,手掌摩挲過他的臉,對方輕輕阖眼。

“醉了麽?”

“有些。”

見他如此誠實,葭音“噗嗤”一聲笑了。她捏了捏鏡容的耳垂,又将手搭在對方脖子上。

他的身體僵硬得不成樣子。

他向來都受不住葭音這般,也又偏偏不說出口,只兀自安靜地受着,默默忍受住心底的悸動。

少女袖口處清香傳來,她身後,是一襲及地的長裙,與窗外的皎皎清輝。

葭音垂下眼睛,凝望着身前之人。

凝望着身前,這一輪明月。

“我原以為,我們會死在這裏。”

“我現在想,我們出去後,一定要好好地活着。無論是你,還是我,無論是梵安寺的高僧,或是林家的二夫人。鏡容,我們都要好好地活着,為了自己,也為了彼此,平靜地迎接每一場悲喜。”

“你說祝我福壽綿長,鏡容,我們都要福壽綿長,都要平安吉祥,都要喜樂安康。”

黑夜裏,他點頭,說好。

……

離開泉村的前一夜,二人幾乎是一夜未眠。

她靠在鏡容懷裏,如瀑般的青絲垂下,迤逦了一整張床。

這一對即将分別的愛人,有着說不完的話。

旭日初升。

他起床,牽着她的手,替她描眉。

天剛蒙蒙亮,門外就有了動靜,幾乎是一整個村子的人都來了,跑過來哭着送二人離開。

在人群之尾,葭音看見了一直默不作聲的鏡心。

二人對視的那一瞬,鏡心微微一愣,他不安地抿了抿唇,卻看見少女眉目溫和,朝着他粲然一笑。

他也忍不住扯了扯唇角,回之一笑。

珍珍邊哭,邊牽着那頭小羊走上來。

別人要給觀音姐姐送吃的,送穿的,她也沒什麽好送的,只把小羊牽過去。

依依不舍道:“觀音姐姐,珍珍舍不得你,這是珍珍最寶貴的東西,希望能代替珍珍,陪着觀音姐姐。”

葭音差點兒被她給逗笑了。

她揉了揉小姑娘的發頂,溫和道:

“姐姐什麽也不要,姐姐要珍珍好好識字、念書,做一名好孩子。”

鏡容站在一邊,無聲地看着二人。

珍珍滿臉淚,仰起臉。

“觀音姐姐還會回村裏,來陪珍珍玩嗎?”

“會呀。”

“那觀音姐姐,不要忘了珍珍。”

葭音點點頭,又摸了摸她的發髻,溫柔道:“姐姐不會忘記珍珍,珍珍也不要忘記答應姐姐的喔。”

村民護送着三人走出村。

走到大門口的時候,葭音看見珍珍被鄭四媳婦兒牽着,朝他們揮手送別。

小女孩的聲音稚嫩而堅定:

“珍珍不會忘記觀音姐姐,珍珍會好好念書、識字,做一個好孩子!”

她感到無比欣慰。

剛走出泉村正門,就看見村門口接應他們的人。

昨夜下了一場大雪,今日的天氣卻很清朗,日光暖融融的,明媚的一層影,落于那一襲青色衣衫之上。

待看見馬背上的人時,葭音又驚又喜。

“沈館主!”

只見沈星頌青衣大氅,手裏攥着馬缰,端坐在馬背之上。

聽聞聲響,男子側過頭來。

原本是恣意不羁的目光,卻在觸及少女面容的那一瞬,變得溫和下來。

沈星頌翻身下馬。

葭音忍不住迎上前。

她已有許久未見到館主,心中想念得很。

“館主,您怎會在此處?莫不是……皇上派您來接我們?”

沈星頌點點頭,見她衣着單薄,便将身上的青色氅衣解下來,欲披在少女身上。

可這衣帶子剛一解,他就看到葭音身後的鏡容。

沈星頌的目光頓了頓。

他望向鏡容,鏡容也凝望着他。

葭音渾然不覺其中的劍拔弩張,自顧自地問着,“館主是何時歸京的,要在京城中待多少時日?館主,您在江南那邊過得可還好?”

對方轉過頭,溫聲,一一回答。

就在葭音準備坐上馬車之際,沈星頌突然走到鏡容身側。二人離她很遠,葭音聽不清他們說了什麽話。

只見着薄薄的日影落在他們身上。

沈星頌面色平淡,嘴唇一張一合,鏡容立于一側,安靜地聆聽着。

葭音全然不知曉,二人所談論的事——

“鏡容法師,聖上龍體每況愈下,眼下便要到了立太子之際,只是小皇子如今方滿三歲,朝中勢力單薄,在下希望,可以得到聖僧相助。聖僧之恩,來日沈某必當湧泉相報。”

作者有話說:

第 15 章 當年許多奈何因(二)

章節名:第七回 當年許多奈何因(二)

刑天玥臉色難看,只扭過了頭,将手中長戟一扔,哼了一聲道:“要殺便殺。”

原是他自從當了妖王,每每有人将他與逦染霄相比,他心中自是不服。而今見他果真是比自己厲害上許多,倒是認了,回頭要他當妖界妖王,也是自愧不肯,因而心如死灰,竟然已沒了原先的氣焰。

逦染霄冷冷道:“若我也如你這般年紀,勝負我倒不敢說。只可惜我已經說過,你越過了線,便只能死。”

說時,那刀就要将刑天玥的頭顱砍下。卻有人在旁大喝一聲:“住手!”

若是旁人,逦染霄自然不會去理會。然而此處除了他們兩個,便只有剛才那發出靈力之人,便頓住了手,側頭看了看白塵,卻是臉色大變,驚異得說不出話來。

白塵擔心那刑天玥真的就要被砍下腦袋,并未看出逦染霄臉上的神色有異,只急忙道:“你瞧瞧那地上,他哪裏有踏過那條線了。就算方才和你打鬥,最多也是在天上,頂多算是越過,而不是踏過。何況他是一界之王,萬妖之首。你殺了他,你撇下不管的妖界又要交給誰打理?雖說他打不過你,但而今能找出像他一樣的也不容易。不如就算是比試一場,定下輸贏就好了,何必一定要以命相博?”

逦染霄聽了白塵之語,道:“如此我倒是想起,方才我問他你是何人時,他不肯答我。如今我可是能問你了?”

刑天玥聽得最後一句話是問他,卻不肯正面以回,只哼了一聲道:“不過是九方上神座下一個小仙子罷了,有什麽好問。”

逦染霄一聽到九方之名,更是觸動了心中心結,立即收了長刀,卻是走到白塵面前,繞着圈将她細細地打量了一番。白塵正被他看得心中凜然,誰知那逦染霄卻搖頭道:“雖然很像,但你并不是她。”

白塵一聽他口中的“她”,便想到了方才那貔貅也說過一樣的話,便問道:“你指的是我們仙尊的妻子凡天遺玉上神?”

原以為十有八九定是了,誰知道那逦染霄猶如死水的眼眸竟然閃過了一絲恨意,只沖白塵狠狠道:“若不是見你長這副樣貌,我也不會放過你。以後若在我面前提起,即便是九方來求我也不會饒過!”說完将長刀一收,卻作起法術刮起大風将他們卷走,又将那高大之門重重關上。

白塵正一頭霧水,便被那大風帶了出去。因沒來得及反應,便狼狽地落在了地上。擡頭一看,依舊是那生死之門中間。而刑天玥卻是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眼睛只盯着上方,然而上面卻空無一物。白塵便知他是受了逦染霄的打擊,心下頹喪。又想道:“而今他已經見了那逦染霄,斷沒有理由再攔着我走。如此倒是要走便走,再無糾葛了。”

此原是可喜之事,然而白塵經過這一趟,倒是引出了好些疑惑。一如那九方上神的妻子,還有逦染霄口中所說另一個與她相似之人。奈何她這些年來在天外宮所看的天文地理六界史記皆未記載此中之事,如此好奇得心癢,卻也無計可施。正這般時,見了那妖王刑天玥,心下想起他那老臣焦客似乎知道不少事情,而且他正是那起不怕天不怕地的,要去探究此事,哪來更好的人選?于是也不急着走了,卻是上前安慰一番道:“你這般是不走了,卻能在這裏賴一輩子?他方才也說了你和他年輕時也是一樣厲害的,你又在這裏喪什麽氣。還不如先走了,回去慢慢練多幾年再來?”

刑天玥看也不看她,只冷着臉道:“照你這麽說,天底下年輕的總好不過老的,那到了最後,豈不是連個好的都沒有?”

白塵道:“你這話自然也有一番道理。但我看來你們兩個連個可比的都沒有,不過是小孩子和大人打架,打輸了是正常的罷了。”

刑天玥猛地從地上坐起,臉上是漲紅了,偏偏說不出一句話來,只扭了頭就走向那“生死”門,用力一推。外面竟然就亮堂起來。所幸他們一個是妖,一個仙,皆非凡人,才不至于迷了眼看不清。卻見一衆皂衣白袍的道士皆手持桃木之劍,驚恐地看着從塔裏出來之人。

其中有一位老道士,是其他人的師父,因也有些道法,看出了刑天玥周身妖氣極盛,且看上去并非善類,亦是驚恐萬分,喝了衆人就要上前圍攻。

白塵正懊惱自己不會說話倒是把他氣走了,連忙跟着。在後頭見那刑天玥面露不耐煩的神色,知道他現如今心情不好,也是沒有耐心與這些人糾纏。因此害怕他萬一下手沒個輕重,這些凡人就要去閻王殿去報到了。趕忙騰雲而起,将刑天玥帶離了地面,直飛入空中。

刑天玥本已經要揮刀将那些呱噪的道士都打飛去,沒曾想後面忽有人偷襲過來,正要給對方一掌時,才察覺是白塵,于是又住了手,任她将自己帶離此處。他本是第一次碰到仙雲,倒是覺得有趣之極。只見那雲團遠看如棉絮,近看竟似輕煙,空虛飄渺,虧得他們用靈氣将其聚起,才不至于散去。

那刑天玥倒躺在仙雲上,許久見白塵所去的方向是東邊,既不飛高,也不飛低,不明白她要去何處,因問道:“這是往哪裏去的方向?”

白塵本來只是順勢飛走,也沒想着要去哪裏,便直往前去,見地上的風景卻是有趣。聽得刑天玥問起,這才訝然道:“我竟忘了。你要去往何處?”

刑天玥道:“你卻問我?我原是将你擄至妖界,你自是應該逃回你的天宮去,問我做什麽?”

白塵道:“此事是你引出來的。如今我倒還有許多話要問你,那位凡天上神和逦染霄有何恩怨。我不過是提了一提,就讓他說出了那番狠話。而且她還是仙尊的胞妹,怎會比仙尊還先一步元靈隕沒了?”

第 12 章

第十二章

他是她年少的喜歡,亦是她以後的歸宿。

兩人不久後就見了父母,雙方父母很滿意,當晚兩人又發文。

蕭鳴V:“煙花一瞬,身邊人永存”上天從未辜負少年的熱愛,少年永遠青春永遠夏天。

季羨魚V:“不管未來如何?你身邊有我,我永遠在你身旁”少女的暗戀從校園到現在得到了回應!未來,兩人将會并肩而行,克服所有困難!

兩人一直膩膩歪歪的,父母便當即決定在不久後為兩人舉辦訂婚宴!

兩個月後

CinderellaUnless酒店

“歡迎各位來參加我與季羨魚的訂婚宴,我與我的妻子與校園相識相知,在長大後相愛,他是我年少時身邊的一束光,從今以後他只會在我身旁”

“我親愛的公主殿下,也是我親愛的小同桌,今天嫁給我好嗎?”

“嫁給他,嫁給他”

“羨魚嫁給他”

季羨魚頓時羞紅了臉,手伸向他,“我願意”

晚上兩人一起回了別墅,發了微博。

蕭鳴V:“你好,我的蕭太太,你是我的初戀,亦是未來在我身邊的人”配圖是兩人手牽着手的圖片。

季羨魚V:“我嫁人啦!”配圖也是兩人手牽着手的照片。

從十幾歲時的初遇到二十幾歲時嫁他為妻,兩人是冥冥之中自有的緣分,也是今生今世難以再修成的福分!

蕭鳴也曾經說過,季羨魚是他花三生三世修來的福分,是他這輩子唯一的一顆心,也是他唯一的一輪月光,他永遠會相信那一個月光會永遠照在他身上,不會離開!

想要的人就在身旁啊!不管未來如何?兩人并肩而行,永遠是兩人對各自的承諾,也是願各位平平安安。

“你不再孤單,你身後有我”我會永遠在你身後替你撐腰,因為你是我唯一的那一束光,我永遠陪着你啊,我的少年,我永遠意氣風發的少年!

我的公主殿下,臣來接你回家,季羨魚永遠是那個高高在上的公主,小明不想做皇帝,太想做那個臣子,永遠陪伴他的公主走向更好的未來。

無數個日日夜夜,思思念念,不管未來如何?終是得償所願啦!

當初的那個少年解了心結,少女的暗戀也得償所願!兩人不會是意難平,曾經的校園神仙眷侶也回來了!他們曾是老師手中的王牌王炸,不管哪一門拿出來都是最好的成績,兩人是并肩而行的夥伴,也是無數個日日夜夜陪在自己身旁的人!

願少女跟少年永遠平平安安,歲歲年年!他會成為他的歲歲年年,陪他永遠永遠!

“陪伴永遠是最真誠最好的告白”你呼我一聲小同桌,我願陪你一輩子。一如當年的那個少年問少女:“小同桌,借根筆嗎?”

她滿面笑意的回答,少女不知道少年也喜歡了他這麽這麽久,從此以後只是屬于他的蕭太太是陪他度過餘生的。

他是我這輩子最喜歡的人啊,我終于将我十幾年前喜歡的女孩子娶回家做媳婦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