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5 章 正文完結

鏡容又笑着摸了摸她的頭。

他們在林家待了七天, 第八天,葭音跟着鏡容回了宮。

她暫且住在水瑤宮, 鏡容也陪她在水瑤宮住下來。窗外的春色漸濃, 天氣也一寸寸暖和起來。

到了葭音生辰這天。

白日裏,鏡容一般都會去小皇子那裏,教他讀書寫字。

時不時, 還會同他講一些策論。

小皇子聽不懂,只拽着他的袖子, 甜膩膩地喊他皇兄。

她生辰這天,鏡容告了假,專門騰出一整天的時間來陪她。

白天,他們去了梵安寺。

馬車于寺廟門前緩緩停落,看着牌匾上那十分熟悉的三個大字, 鏡容目光稍稍一頓。這字跡,葭音也認得, 是鏡容親手所題。

“三……三師兄?!”

守門的是鏡和, 見了他們, 又驚又喜。這小和尚一時間還未習慣改口, 鏡容也不在乎, 往寺裏看了一眼。

“鏡無法師在嗎?”

“在,在。”

鏡和恭恭敬敬地把他們迎入正殿。

彼時鏡無正在替一名施主解簽,佛子身形高大颀長, 一身袈裟立于觀音像之前, 端的是仁慈又莊嚴。

溫和的日光穿堂入戶,落在鏡無袈裟之上, 他的周遭好似籠了一道淡淡的佛光。

葭音沒有怎麽看他, 只側過頭來, 看着鏡容。他今日穿了一身天青色的衫,整個人看上去十分清俊。

先是翩翩儒生文官,斯文又貴氣。

鏡無正在招待着香客,沒有注意到他們。鏡容望向他時,眉眼也不禁含了些笑。

“很懷念嗎?”

見狀,葭音忍不住問道。

鏡容搖了搖頭,“我只是覺得,如今看着他,之前在梵安寺裏的,好像都是前世的事了。”

鏡無接待完了香客,終于看見了他們。

見到鏡容時,佛子愣了一愣,緊接着沒聲好氣地走過來。

“宮裏來了貴客啊。”

鏡容只是淡淡地笑,“師兄。”

“別,我可擔待不起,”對方目光落在葭音身上,神色柔和了些,“葭音施主,所來有何貴幹?”

少女明眸善睐,聲音亦是靈動輕揚:“鏡無法師,今日是我的生辰,夫君說帶我來梵安寺要個簽。”

聞言,對方睨了她身側的男人一眼,忍不住揶揄:

“怎麽,還了俗後,連解簽都不會了。”

話雖這麽說,他還是引着葭音抽了一簽。

鏡容平聲應道:“即便是不還俗,我的簽也沒有你解得好。”

鏡無哼了一聲,“你知道就好。”

葭音在一旁聽着,她記得鏡容還俗前,鏡無對他又寵又愛,但是二人的距離卻有些疏離。如今鏡容還俗後,兩個人好像都放下了某種包袱,相處起來倒更輕松。

她抽了簽面,鏡無取過來,一一同她解。

大吉之簽。

鏡無道:“施主今年,必是順風順水,萬事大吉。”

她聞言就笑,她一笑,一邊的鏡容也跟着緩緩笑開。

男人輕握住她的手,問鏡無,“剩下的呢?”

對方看了鏡容一眼。

二人目光相觸時,鏡無道:“葭音施主,簽上說您還要多留意、多調養身子,今年您……”

不等他說完,鏡容笑道:“有我在,會把她的身子調理得沒有一丁點毛病。”

葭音又想起來那碗極苦的藥,欲哭無淚。

佛子瞪了瞪他,“我說的不是這個身子。”

半晌,二人才反應過來。

“以後可要記得,孩子認我做幹爹啊。要是你們養不好,就送到梵安寺裏來,我替你們好好養着。”

葭音紅着臉,看了鏡容一眼。

心裏想着,我可不要生個小和尚。

雖如此腹诽,表面上她還是朝鏡無羞澀腼腆地笑了笑。等回到水瑤宮時,已是明月高懸。

葭音偷偷搬來一壺酒。

見狀,鏡容也沒有說她,她今天高興,就任由她去喝。

果不其然,她這只小饞貓沒一會兒就變成了小醉貓。

對方把她抱到床上去。

她的酒量一點也不好,雖然醉倒了,但酒卻真沒喝上幾口。鏡容俯下身子來,有些無奈地看着她,剛準備替她把頭上硌人的發釵取下來。

葭音一下伸出手,把他拽下來。

對方險些把她壓住。

鏡容撥了撥她的青絲,寵溺地笑:“別鬧了,我去給你熬醒酒湯。”

她喝得不多,故此身上沒有多少酒氣,反而有種淡淡的馨香,甜絲絲的。

葭音把男人的脖子勾下來,咬他的嘴巴。

他也很乖,怕壓到她,就用胳膊肘撐着床,支起身子來任由她咬。

葭音折騰累了,抱住他的腰,用臉蹭了蹭他。

“累了?”

鏡容低下頭來問她。

小姑娘很乖地點了點頭。

“我抱你去洗洗澡?”

“好。”

她窩在鏡容懷裏,對方親吻了她額頭一下,出去打熱水了。

每次做完那種事,鏡容都會很認真地幫她洗。

用他的話來說,女孩子都是幹淨的,他不忍自己身上的陽穢之物玷染到她。

洗完後,葭音香香軟軟地窩回被子裏面,對方披好衣服,出去倒水。

再次推門而入時,她已經是半夢本醒狀态。

鏡容靜悄悄地躺下來。

“鏡容。”

他“嗯”了一聲,“還沒睡着嗎?”

她帶了些慵懶的鼻音:“鏡容,你抱着我睡。”

“好。”

快要睡着時,葭音似乎聽到窗外落了些雨,淅淅瀝瀝的雨水聲,從廊檐上落下來。

忽然,殿門外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

那是一行人,腳踏着雨水,慌慌張張地跑過來。

邊跑,還邊哭。

那動靜太大,葭音能感覺到身後之人從床上坐起身。似乎怕打擾到她,對方沒有點燈。

他披衣下殿,門外果真大雨滂沱,濕漉漉的水氣迎面撲來,鏡容聽到宮人們的哭喊聲:

“不好了,殿下,不好了!皇上——駕崩了!”

那太監哭得真切。

鏡容垂了垂眸,聲音很輕:“知曉了。”一轉過頭,就看見同樣披着外衫子站在房門口的少女。

葭音倚着門邊兒,見那宮人面色驚惶,她無端也有幾分慌張。她尚還睡眼朦胧,如今被這雨水氣一沖,立刻又清醒了些。

“怎麽了?”

她仰起臉。

鏡容示意宮人退下,踏着滿院子的月光,走到她面前。

“沒事,阿音。”

他道,“皇帝駕崩了。”

佛子身後,是飄搖的風雨。

烏雲漫天,将星星都遮住,夜色暗沉沉的,逼仄地壓下來。對方伸出手,将她的衣領子往上提了提。

皇帝大限将至,他們都知曉的。

只是……

鏡容不舍得看着她,“七日後,我就要離開這裏,去皇陵守喪。阿音,你等我回來。”

風雨滿院,冷水順着廊檐滑落,雨珠子滾在男子衣袍上。

聞言,葭音點了點頭,又一踮腳,将他輕輕吻住。

她唇上的溫度殘存在他的口齒間。

葭音柔聲道:“好,我等你回來。”

……

皇帝駕崩,按着大魏的規矩,鏡容要去皇陵,為先皇守喪三個月。

她就在水瑤宮裏,安靜地等待他回來。

期間,林子宴和沈星頌時不時來找她、陪她說說話。

因為林子宴不能入宮,沈星頌便将她帶出皇宮,幾人在集市上溜達,一整天就這樣消磨過去。

數着日子,葭音才明白了,什麽叫度日如年。

只跟他分別了不到一個月,她就瘋狂地思念鏡容。

明明之前她也熬過整整三年,可這回的思戀,比上一次來得更加洶湧,更加猛烈。

鏡容歸來時,已是盛夏。

樹影葳蕤,蟬鳴吱呀。

她換上最喜歡的一件衫子,跑去接鏡容。

他坐在高高的馬背上,手裏攥着缰繩,意氣風發。

一瞬間,讓葭音有些恍惚。

她想起與他初見那日,亦是在這宮門口,伴着一陣木魚聲慢慢,他一身袈裟,緩緩走來。

宛若皚皚雪山從肩頭掠過。

仿若宿命之中的冥冥注定,葭音後知後覺,原來自己當初第一眼就愛上了他。

愛上了這樣一個,如雪似霜的男子。

她帶着鏡容去了一趟青靈寺。

小別勝新婚,鏡容将她牽得很緊。剛一踏進寺門,她就直奔那棵姻緣樹而去。

果不其然,她順着鏡容的話,找到了那條寫着自己與他名字的紅綢帶。

見她放下心來,鏡容忍不住笑了。

“你看,這綢帶還好好的,我把它挂在這裏,不容易掉。”

對方揉了揉她的小腦袋,“這回放心了吧。”

葭音踮着腳尖,伸出手,将綢帶又系緊了些。

鏡容站在樹下,看着她,微風輕拂起他的衣袂。葭音一轉過頭,就看見還在那裏解簽的僧人。

見狀,身側男人含笑問道:“第三次了,還要不要去?”

她搖搖頭,“不去了。”

她來青靈寺三次,抽了兩回簽。

第一次,葭音十六歲,剛與鏡容從宮裏出來,滿腹少女心事,貪戀着這挂在天際的月亮。

她問僧人,今世與他的姻緣。

僧人答曰:她抽到的是上上之簽,此乃百年難遇、求之不得的好姻緣。

她滿心歡喜。

第二次,葭音十九歲,已是林家妻。

而身側的月亮,依舊高高挂于天際,甚至離她越來越遠。

她不再敢貪戀今生,只想乞求來世。

僧人解簽:依舊是上上之簽,來世必将光明燦爛。

歡喜之餘,她又有些感傷。

這是第三次。

就在葭音準備離去時,那僧人忽然又走上前。

“這位施主,好生面熟啊。”

對方先是看了一眼她,又看了眼不遠處的鏡容,忽然,面色頓了頓。

“怎麽了?”

她好奇問道。

“施主前兩次找貧僧解的姻緣簽,是為了那位公子吧。”

誠然,葭音點點頭。

僧人含笑:“姑施主與他,前世也是有緣人。只是前世命途多舛,今生亦如是。不過施主放心,兩世悲歡離合,愛恨糾纏,施主您與他的來世,必定十全十美,光明燦爛。”

末了,又神秘兮兮地搖了搖簽筒。

“施主可要再抽一簽,算算前世?”

“不必了。”

她認真地道,“我與他,如今已經是十全十美,我不想前世,不求來生。我只想與他好好地過完這輩子。”

鏡容依舊站在那棵花樹下,安靜地等她。

風一吹,樹葉簌簌而動,光影斑駁落下,輕柔地墜在他眉眼上、衣肩處。

他眼底是一片溫柔到只有她一人倒影的、波光粼粼的湖。

“算的什麽?”

鏡容垂下眼睫,含笑問她。

“我沒有算,”葭音誠實道,“如今這樣與你在一起,我很知足。我不再苛求其他的,只想與你一起。”

“我想與你一起,我唱戲,你誦經,我數銀子,你撫绮琴。”銥誮

“時不時我再燒些小竹筍,做些湯羹給你吃——對了,我今天早上還洗了蓮子,回去我給你做蓮子湯,好不好?”

“好。”

“你可不許嫌我做得難喝哦。”

“自然不會。”

……

是夜,月色輕盈,夜霧彌漫。

他坐于桌臺前,謄抄着經書。

即便已還俗,可多年來習性難改。只是這經文的內容,由原本的一心向佛,變作為她祈福。

一字一句,皆是祝小娘子福壽綿長,喜樂安康。

書房的門被人輕輕推開。

葭音端着一碗熱氣騰騰的蓮子湯走了進來。

“還沒有抄完嗎?”

她将蓮子羹放在桌案邊,對方稍稍停筆,合上那本《觀音注》。

“《觀音注》。”

她想起來,之前在萬青殿求他,給自己講一講什麽是觀音。

如今她忽然又來了興致,

一下坐回到鏡容懷裏,眨了眨眼睛,問他:

“鏡容,如今在你心裏,觀音娘娘如何?”

他的聲音是一如既往的虔誠:

“普度衆生,大慈大悲。”

“那……”

她勾起紅唇,粲然一笑,“在你心裏,我又如何?”

有鳥踏枝,明月驚升。

嫩綠的葉片沾着晶瑩剔透的露,悄無聲息地墜入那一片溫柔的湖。

撩人的氣息忽然彌散在他的鼻尖,鏡容垂眼,突然于佛像之前俯身,将她吻住。

喉舌熱燙。

“阿音,渡我。”

-正文完結-

作者有話說:

完結啦,撒花~之後打算更新一些番外,大家想看什麽?

甜甜日常or養崽日常/前世/第三世現代篇/其他……

總之,真的很感謝各位小天使的一路陪伴!本章給大家撒紅包雨。明天開始更新番外。

後排再打個小廣告,以後可能還會再寫一本和尚文(嗚嗚嗚我真的好吃這種溫柔破碎感人設),白天摸了個文案挂上了,戳戳專欄可看~

不過下本古言還是先寫《芙蕖怯春》,喜歡的小夥伴點個收藏啦!!(拿着喇叭超大聲)

第 74 章 尾聲

香霧缭繞。

她感覺自己躺在一片濃雲裏, 霧氣升騰,亦托着她輕盈卻又疲憊的身子。周圍是游動着的暖風, 忽爾又被春雨吹散, 細潤的雨絲就這般傾落下來,涔涔打濕了她鬓角邊的發。

雲深處時,葭音忍不住抱緊了鏡容的後背。

他後背上的肉極結實, 緊繃的肌肉能讓人感覺出來他在用力。鏡容是個年輕力壯的男人,更是習武之人, 仿若一只手就能把她的腰掐斷。

葭音閉上眼睛,輕顫着手指,撫摸上佛子的眉眼。

她指尖處,亦有香軟的汗。

少女手指顫抖,撫摸得他眉睫亦是一片亂顫。見狀, 鏡容所幸也閉上眼睛,任由她摸。

“還好嗎?”

他問。

葭音咬着唇點點頭, 剛準備出聲答他, 嗓子眼裏卻發出一聲讓她又驚又羞的輕吟。這嬌滴滴的叫喚聲, 竟比她平日裏唱得那些詞兒還要豔麗, 一下子讓她渾身一燙, 恨不得從鏡容面前立馬消失掉。

對方亦是一愣,身形微微頓住。

他何曾聽過這樣的聲音?過往二十年,鏡容聽得做多的莫過是木魚聲、念經聲、佛珠扣動聲, 還有每一個守燈的夜晚, 微風拂過簾帳的簌簌聲。

風動,簾動, 木魚聲動。

佛子垂下眼睫, 看她白皙清麗的小臉兒上如霞雲般紅雲密布。葭音披散着頭發, 額頭、頸間挂着細細密密的汗珠,肩頭圓潤白皙,因為方才發出的那一聲,她驚懼地抖了一抖。

心動。

“我不是故意要這樣喊……”

不……不是故意要勾.引你的。

葭音面上,挂着小女兒的羞赧腼腆。

鏡容伸出手,将她快要咬到的青絲別到耳後,于她耳邊低低一笑。

“沒事,好聽。”

……

她的“好聽”出了事。

當葭音抱着被子縮成一團時,心想着,她這朵嬌花,總算折在了鏡容手上。

他不是和尚嗎,不是清心寡欲嗎,佛祖騙她啊,原來和尚也是會吃肉的,嗚嗚嗚……

現如今,她這塊“肉”正背對着“吃肉的和尚”,縮在被子裏,耳畔傳來那和尚的輕笑聲,而且他似乎……還很得意?

何止是得意,簡直是得意忘形!!!

鏡容笑了一聲,伸出手,從背後抱住她。

他是胸膛緊緊抵在少女蝴蝶骨處,這讓他的笑聲輕而易舉地順着她的骨頭傳來,震得她渾身又一陣酥.麻。

“阿音,”對方溫聲安撫她,“我哪裏做的不好嗎,你是不開心了嗎?”

不開心?

葭音咬着被子,就連牙關都是麻的。

其實,

也挺開心的。

就是羞。

羞得她不敢再面對鏡容,若說先前覺得染指鏡容,會讓她感到罪惡,如今葭音心底深處的快活早已将罪惡感抵押下去。她身心皆是歡愉,終于明白了阿寒那句,“這是兩個人都高興的事”。

她只是覺得特別不好意思。

對方似乎明白她內心處的想法,只将她輕輕抱着,時不時拍拍她的後背。終于,小姑娘紅着臉轉過頭來,撲入他懷裏。

“你力氣好大……”

聞言,鏡容耳根子發紅,“我是不是太魯莽了?”

“沒有,我很喜歡。”

對方終于放下心來。

“累了嗎,要不要睡覺,還是再抱一會兒?”

“再抱一會兒。”

床簾子垂着,忽然,她看見床頭桌子上那一顆紅彤彤的棗子。

見她目不轉睛,鏡容也朝桌子上望去。方才二人太過投入,險些将規矩忘了。在大魏,每一對新人在洞房花燭夜時,新娘子都要吃一顆棗子,寓意着“早生貴子”。

“不想吃就不吃了,”鏡容道,“我幫你把後面被子掖起來。”

葭音拽住他的胳膊,“我想吃,我想給你生個孩子。鏡容,你想要個孩子嗎?”

她迎上對方那溫柔的雙目,聽聞,鏡容微微一怔,緊接着低聲笑:

“我還沒有想這麽多,我只想娶你,照顧你,想抱着你睡覺。若你覺得再照顧個孩子太累,我們也可以不要孩子。若你想要,我也不介意多照顧一個。”

“那你就再多照顧一個吧,”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睛,“我想吃。”

鏡容半撐起身形,将盤子裏的紅棗拿了過來。

他上半身露在被子外,去取紅棗時,柔順的被褥更往下滑了一滑。他的身材很好,壘塊漂亮結實,讓她的臉又紅了一紅。

葭音如願以償地吃到了那顆紅彤彤的棗子。

很脆,很甜。

清甜的味道一下在她唇齒間溢開,從葭音的舌尖、竄入喉腸,游走在她的四肢百骸。

見她一副好像被做傻了的模樣,鏡容抿了抿唇,忍不住道:“吃個紅棗,怎麽笑成這樣了。”

“很甜呀,你要不要嘗嘗。”

對方含笑搖頭,“你吃,我不嘗。”

她将棗肉吃得幹幹淨淨,只剩下個核在嘴裏,見狀,鏡容朝她伸出手:

“別下床,涼,吐我手心裏。”

她猶豫了陣兒,還是紅着臉将棗核子吐到他掌心。

這顆棗,可真是讓她吃得幹幹淨淨啊。

棗核上不剩一丁點兒肉,圓滾滾,光溜溜的。

鏡容忍俊不禁:“你這麽喜歡吃棗嗎?我明日去給你買。”

“也不是,”葭音搖搖頭,“我喜歡吃竹筍,可是就是燒不好。”

“我去給你買,然後去給你燒。阿音,你還想吃什麽、想要什麽?”

“想要什麽都可以嗎?”

“嗯,什麽都可以。”

“那我想吃的、想要的東西可多了,明天醒來,我給你寫張紙,你拿上去集市買,嘿嘿……”

“好。”

“不對,你好像沒有多少錢了。”

“沒事,我可以去算命。”

……

畫堂春晝。

鏡容一大早就去集市上給她買東西了,至于為什麽只有他一個人去,葭音腰酸腿疼,整個人如同一灘水,軟軟的站不起來。

昨天晚上,她蹬腿蹬得很厲害。

到了後半夜,她竟開始蹬被子。

她蹬一次,鏡容起來給她蓋一次,蹬着瞪着,她順利地把自己折騰病倒了。

可鏡容覺得是自己把她折騰成這樣的,為此十分愧疚,看着鏡容這麽愧疚,她也覺得很愧疚。

葭音乖乖坐在床上,後背墊了個枕頭,讓凝露取些書來看。

對方帶回來一堆佛卷經書。

她随意翻開了兩頁,頓時覺得十分無聊,讓凝露退到門口去守着,偷偷取出阿寒給的那本畫冊來。

正看得津津有味,鏡容推門而入。

吓得她捧着畫本子的手一抖,畫冊“啪嗒”一聲,掉到床空裏。

葭音低下頭,絕望地看了床縫一眼,心裏默念着,啓蒙老師您安息。

鏡容端着碗碗罐罐進來。

見她心神不寧,對方原以為她是患了風寒、精神氣兒不足,便走上前給她紮針。

葭音乖乖地伸出手。

趁着他忙碌時,葭音偷偷看見,鏡容脖頸上有殷紅的吻.痕。

他出門時披了件鶴氅,氅衣領子将脖子上的東西遮擋得嚴嚴實實,走進屋時,男人随手将氅衣脫下,頸項處的痕跡一覽無餘。

見狀,她紅着耳朵,十分不好意思地咳嗽兩聲。

“冷嗎?”

鏡容擡起頭,關切地問她。

“不是不是。”

葭音連忙搖頭,“就是嗓子突然有些不舒服,喝點水潤潤就好了。”

他将藥碗遞過來,“喝藥。”

黑黢黢的藥,散發着苦澀的味道。

她捏着鼻子,“我可不可以不喝呀。”

鏡容也搖頭,嚴肅道:“不可以。”

“其實,我也是大夫,我也可以自己給自己治病,夫君這麽辛苦,每天要忙一大堆事,就不用再來照顧我啦……”

對方低下頭,看着床邊笑得極為狗腿的少女,眸光頓了頓,神色似乎有些松動。

葭音連忙撒嬌,“成不成嘛,好夫君,小容容。”

對方看着她,不容置疑地咬出兩個字:“不成。”

嘤。

成了親的男人,果真開始兇老婆。

是夜,她咬着筆頭在小本本記仇道:

——今天是和鏡容成親的第一天,他居然開始兇我。戲裏說的沒錯,男人就是得到手了開始不珍惜,我要成為他這輩子都得不到的女人。”

——今天是和鏡容成親的第二天,他又給我灌苦了吧唧的藥,嗚嗚嗚,真的好難喝啊。”

——今天是和鏡容成親的第三天,他紮針真是把我痛死了,他根本不愛我。(一個哭泣的表情)

奇怪的是,在鏡容這一頓“折磨”之下,她原本要花上十天半個月才好的風寒,竟用了不到四天就好了。

第五天,她下床,開始活蹦亂跳。

鏡容給她紮了個好看的風筝,又給凝露紮了個沒有那麽好看的風筝,一主一仆在後山玩了一下午。

回來時,她看見鏡容正坐在椅子上,津津有味地讀那本《怨婦日記之變态.夫君折磨我》。

并不是他刻意要看,實在是……這本子就這麽明目張膽地扔在書桌上,與佛卷經書混在一起,書頁上“變态夫君”那幾個字格外醒目。

鏡容的手指細長,緩緩翻開一眼,目光定格在“他根本就不愛我”“他再兇我我就和離”等字眼上。

葭音攥着風筝的手一緊,連忙賠笑上前。

“這上面都是胡寫的,開玩笑的……”

對方抿了抿唇,什麽話都沒說,一把将她打橫抱起,放到床上壓下來。

事後,葭音哭哭啼啼地穿好衣服,像一個被壓榨的小媳婦兒,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子前。

鏡容研好墨,把筆遞給她。

她握緊筆,當着對方的面,顫顫巍巍地寫下:

——我錯了,夫君很愛我,我再也不敢說胡話了。

——他愛我不光用心,還很用力。

寫完,葭音向獻寶似的,将日記呈上去。

男人坐在另一張椅子上,摸了摸她的腦袋,将本子接過。

柔聲問她:“還離嗎?”

葭音揉了揉屁.股,眼淚汪汪:“不離了,再也不離了。”

作者有話說:

放個後續:

林憫容六歲那年,莫名其妙挨了一頓打。

他爹在他的床底下,翻出一本圖文并茂、繪聲繪色的小黃書。

他說不是他的,他爹覺得他嘴硬,從小就說胡話騙人,于是打得更厲害了。

第 73 章

三月初三, 百喙春和。

今年的春天來得格外早,院內的桃花早早開了, 春風一吹, 嫩粉色的花海簌簌一片。晨霧繞玉階,桃影映小樓。

葭音端坐在閨房裏,凝露與幾名妝娘站在一起, 手忙腳亂地替她描眉、塗粉、編發。

“姑娘,宮裏頭差人送嫁衣來啦!”

今日, 是她們姑娘出嫁的好日子。

婚期與時辰都是鏡無法師親自算的,當初算日子時,鏡無生怕不準,連連算了好多遭。彼時鏡容正坐在他對面,見狀, 也忍不住抿唇笑了。

凝露捧着疊得整整齊齊的紅嫁衣,呈上來。

“音姑娘, 先試試嫁衣吧。”

菱鏡中, 是一副絕色好容顏, 少女生得粉腮玉面, 烏黑的眸如同含了春水, 此時正有些腼腆嬌羞。

嫁衣出奇得合她的身子。

剛系上衣領下方的那顆扣子,院外便傳來一陣震耳欲聾的起鼓喧天聲。葭音揚起下巴,從窗外望去。只見林府上上下下, 皆是一片喜慶的大紅色。

林子宴恨不得告訴皇城所有人, 他的二嫂,今日要出嫁啦。

嫁的還是京城當初赫赫有名的鏡容聖僧、如今的皇長子殿下。

即便葭音不止一次地跟林子宴說, 鏡容低調清廉, 婚宴要辦得節儉些, 莫要太過張揚。

對方只在口頭上應下來。

賓客踏過林府大門,魚貫而入。

十裏紅毯從葭音的閨房裏一路鋪過去,金粉色的霞光輕撒下來。

“姑娘,吉時到了,上花轎罷。”

她的手被下人扶着,長長的裙擺亦被托起來。花轎行得平穩,不過少時便穩穩當當地停落,花轎外的一只手将簾子掀起來。

是林子宴。

他眸光溫和,于花轎下伸出手,示意她扶上去。

“嫂嫂,我把你親手交給他。”

周圍都是喧鬧的人群,葭音蒙着大紅色的蓋頭,只能依稀辨着林子宴的聲音。

一腳踩下去,是松軟的紅毯。她看不太清面前的場景,只聽着喧嚣聲、祝賀聲,以及林子宴的那句:“嫂嫂,我扶着您,別怕。”

快要跨火盆時,她的手被鏡容握住。

他握得很輕,很小心,卻能讓人感覺出來他是在用力。林子宴将她的手交給鏡容,深深地看了面前男子一眼。

鏡容露出讓他放心的表情。

蓋頭垂着,透過縫隙,葭音能看見腳邊的火盆。暖風襲來,帶着面前的灼熱之氣、以及身側男子身上熟悉的、好聞的佛香,她抿了抿唇,只覺得渾身被一種暖流包裹着。

“跨火盆——”

司儀拖着長長的尾音。

鏡容細心地扶住她。

接下來的每一項都進行得十分順利。

跨火盆、吃紅棗花生、夫妻對拜、敬酒席……

最後是入洞房。

她先被送入婚房,安安靜靜地于床邊而蓋着蓋頭坐着。按着規矩,鏡容還要在外面敬一圈兒酒,才能再進來。

紅燭搖曳,香風缭繞。皎皎明月色流淌入窗,徐徐逶迤至女郎的裙角邊。

她穿着火紅喜慶的嫁衣,坐得端正,聽着門外頭的嬉笑聲,一顆心怦怦直跳。

鏡容還沒進來呢,葭音的臉就紅了。

隐約中,她似乎聽見有人在勸鏡容喝酒。聽見這話,葭音就忍不住在心裏頭低聲嗔罵,鏡容從來不沾酒水,也不會喝酒。

正思忖着,門外突然安靜下來。緊接着“嘎吱”一聲,有人推門而入。

一尾佛香。

葭音腼腆地低垂着眼睫,看見對方的靴停在自己身前。緊接着,便是極為溫柔、極為歡喜的一聲:

“阿音。”

“阿音,”鏡容小心地問她,“我可以揭蓋頭了嗎?”

她的十指十分妥帖地置在雙膝上,聽見對方的話,輕輕點了點頭。

他的身形、他的面容,就這般與身後的月色一道,映入眼簾。

這是葭音第一次看鏡容穿這麽鮮豔張揚的顏色。

大紅色的喜服,極為合身地熨在他身上,竟不顯得有半分俗氣與煙火氣息。一對紅燭在他身後搖擺,皎潔明白的月華亦是傾落在他身後的衣尾上。鏡容手指捏着剛揭下來的紅蓋頭,垂下一雙溫和的眉眼,凝望向她。

他看上去,似乎有些緊張。

最緊張的當然還是葭音,方一迎上對方的視線,她的呼吸就開始發燙。

對方在她身邊坐下來。

紅燭燃燒。

将一對璧人的身形投在火紅的床帳上。

與她對視了一會,鏡容捧着她的臉吻下來。

男人的吻很輕,很柔和,似乎想到了上次将她親疼了,這一回他很溫柔地俯下身來。

鏡容不刻意控制力道時,就已經很溫柔了,如今他更是小心翼翼地蓄着力。

這一個吻,如一場春雨落下來。

親得她酥.酥.麻.麻。

說也奇怪,明明是這麽輕柔的一個吻,她竟也有些遭不住了。葭音揪了揪對方的衣服,趁着換氣,将臉埋入他的懷中。

“別親了,”

她很小聲,“我腿軟……”

鏡容捏着她的下巴,低低笑了一聲。

“好,不親了。”

男人張開雙臂,将她徹底攏入懷裏。

他的懷抱很香,葭音的鼻息處立馬萦繞上一層檀香味道。她唇上的麻意還未消減,卻被他這麽一抱,又抱得渾身酥.軟。

小姑娘仰起臉來,認真問他:“鏡容,我聞見你身上有酒味,你喝酒了嗎?”

對方閉上眼,“嗯”了一聲。

“沒關系,”見她眼底憂色,他溫聲道,“我沒有喝太多,就抿了一點點。今日是我與音音大婚,師兄也沒攔着大家敬酒,大家都高興,我也高興。”

葭音的身子又被他抱緊了。

鏡容低下頭,在她耳邊:“阿音,我很高興,很歡喜。”

這麽多年了,他們終于名正言順地在一起。

終于,在所有人的祝福聲中在一起。

他的身上有酒味,卻不濃烈,如同那道佛香,皆是清清淡淡的。這一層薄薄的酒氣,反倒為其增添了幾分野性的味道,讓他身上的氣息沒有那麽純粹、溫和。

月光落在他精致漂亮的眉睫處,鏡容喉舌滾燙,抱着她,輕輕喚了聲:“小娘子。”

葭音擡起頭,也捧着他的面容吻上他的唇。

明月寂靜,春風沉醉。屋內的氣溫亦随着二人的心跳聲向上攀延。

縷縷香霧漫至微垂的床帳邊,鏡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拔了她的鳳釵。

他一邊親吻着她,一邊問:“阿音,可以嗎?”

葭音的頭發登時逶迤了一整張床。少女紅着臉點頭,看着那雙撚過佛珠、抄過經文的手,溫柔地解開她的衣扣。

鏡容把她的發釵放在床腳邊緣。

她低下頭,小聲道:“這裏還有一顆暗扣。”

“我知曉,”對方道,“這身嫁衣,是我親手繡的。”

“親手繡的?”

“你說想要一件漂亮的嫁衣當信物,我在集市上面看了許久,沒有找到一件襯得上你的嫁衣。于是就自己繡了一件。阿音,你看,喜不喜歡?”

難怪這嫁衣這樣合身。

她驚愕在原地,回過神來,對方已将那枚暗扣解開。火紅的嫁衣一下滑落,墜在少女身邊。

“阿音,當初你在我的袈裟心口處,藏了一根頭發。這件嫁衣,我亦在其心口處,縫了一朵蓮花。今日合卺逢春月,有三書六禮,有親朋滿座。如今嘉禮初成,良緣遂締,我也終于可以毫無顧慮地愛你。”

毫無顧慮地、放肆地相愛,恣意地擁吻。

鏡容身上的喜服亦如紅雲般墜下,手指挑開她裏衣時,男人的目光輕輕顫了一顫。葭音清楚地看見,對方堅實的喉結微微滾動,緊接着,他傾下身來。

他很小心,亦很克制。

将她壓着,輾轉親吻過她的眉眼、她的臉頰、她的嘴唇,最後一路往下,少女雪白的玉頸處開出一株株嬌嫩鮮紅的花。

她亦如一株花。

細白的手臂如藤蔓,忍不住從被褥裏探出來,繞上男人的脖頸。

“鏡容……”

對方的呼吸落在耳邊。

一聲聲,如同蠱惑:“叫夫君。”

“夫……夫君……”

微垂的床帳輕輕搖動,她咬着唇,細白的腳踝卻忍不住蹬了蹬。只一下,原本放在床腳邊的釵子被她踢下床,叮鈴桄榔,登時散落了一地。

“鏡容,夫君……”

葭音顫抖着眉睫,閉上眼睛。

她似乎看到蓮花臺前的佛子,一襲袈裟,手執經書,于月色前打坐。

面色清平,眸光清冷,默念着:

“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

她的香汗将被褥打濕。

耳邊傳來木魚聲,他坐在月光裏,站在月光裏,傾身把她壓在月光裏。

“舍利子,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複如是……”

原本攥着佛珠的手指發燙,一寸寸,拂過少女姣好的面容。鏡容深深吸了一口氣,亦有薄薄的汗珠從額上滑下,滴落在他喉結處。

面上清平不再。

只剩下熾熱的、滾燙的愛意,如野火般吹拂至他眼底。那眸光依舊清澈好看,如今卻湧動着不可遏制的情動。

他脫下袈裟,墜入紅塵,體察情愛滋味。

他滾燙的手指溫柔拂過她的眉眼。

一聲聲喚她:“阿音,我的阿音。”

作者有話說:

第 72 章

葭音驚叫一聲, 慌忙撲上去,欲護住那本冊子。

可是為時已晚!

這本畫冊, 阿寒前幾日才像獻寶貝似的淘來獻給她。對方說這是民間的東西, 需要藏好了,千萬莫讓殿下看見了。

說這話時,阿寒的神色很認真, 語氣也很溫和。

“阿音姑娘,”

阿寒同她講, “我們女人做這種事,絕不單單是為了取悅男人。這是一個雙方都放松、都愉悅的過程。不管旁人怎麽想、怎麽說,姑娘千萬要珍重自己的身子,千事萬事,自己的身體為大。”

“所以我給姑娘找的這本書, 不光是幫姑娘‘開開眼界’,書上還特意标注了, 您做那事時都要注意些什麽。不顧姑娘也莫要太有負擔, 殿下這麽溫柔細致, 也定會注意到這些的。”

葭音手指緊攥着畫冊邊角處, 小聲“嗯”了一下。

為了不使鏡容發現, 她就把這本畫冊子藏在枕頭底下,翻閱時也坐在床邊兒,若是聽到有人走進來, 就趕忙将其塞回去。

葭音準備“閱後即焚”, 不留下任何證據。

可還不等她看完,鏡容搶先一步, 将其翻找了出來。

只見他手指青白, 攥着書頁一角, 漫不經心地翻開一頁。他原本是清平如水的神情,目光中還夾雜着淡淡的疑色,等看清楚畫冊子上的東西與姿勢後……

鏡容眉頭微蹙,表情頓了一頓。

“鏡容……”

葭音亦僵在原地。

他目光淡淡垂落,掃過畫冊上的內容,不過頃刻,将書頁“啪”地一合。

對方深吸了一口氣,将畫冊還給她。

葭音接過那東西,滿面緋色地說了聲:“謝……謝謝。”

她的指尖滾燙。

恨不得立馬一頭撞死在牆上。

好在鏡容并沒有問她什麽奇奇怪怪的問題,也沒有斥責她一個姑娘家在枕頭底下藏這種東西。

他只是平靜地将畫本子還給她,半晌,竟然同她說道:

“對不起,我并非有意翻看你的東西。”

葭音怔怔地擡起一張漲紅了的小臉。

鏡容垂下眸,聲音有些不好意思,“我剛剛看那封面,有點好奇……”

他的聲音很輕,很斯文,穿上這一身廣袖長袍,十分有儒生氣息。

葭音想也不想,脫口而出:“沒關系,其實我也好奇。”

鏡容耳根微紅:

“阿音,我不是這個意思。”

她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對方是誤會了她的話,趕忙道:“我知道我知道,也不是這個意思。”

他輕咳了一聲,不自然地轉過頭去。

在這個角度,她能看見鏡容微微發紅的耳根,他低下頭,平複了會兒心情,忽然又問:

“阿音,你……幹嘛把它藏在枕頭底下。”

“學炒菜。”

葭音眨了眨眼睛,十分真誠地胡說八道:

“鏡容,我想趁你睡着,偷偷學炒菜。這個小宮人也真是的,我讓她買菜譜,給我買了這樣一個玩意兒……我這就把它燒了。”

聽她這般胡言亂語地找借口,對方似乎被她給逗笑了。他笑起來時很好看,一泓眸色如湖泊,安靜又溫柔。

鏡容攔住她,“沒關系,留着罷。”

她也不舍得真燒。

他今日的衣擺很寬大,輕而易舉地将她摟住。昨日下了一場雨,今日的天氣不甚清朗,日光昏蒙蒙地照射進來,少女的脖頸處落下一層薄薄的陰影。

鏡容微微斂眸,方一低頭,見她的耳根子也紅透了。柔軟的香風自少女脖頸處淡淡襲來,男人抿了抿唇。

“阿音,其實你不用躲着我。你先前同我說過,人皆有欲,看這些東西,沒有什麽不好意思的。”

如今,他已然能正視自己的欲.望。

聞言,她搖搖頭,心想着鏡容真是個榆木腦袋,念經把腦子給念壞了。

“不是的,在喜歡的人面前看這些,還是會羞的。”

但她發現,鏡容似乎比她還容易害羞。

剛剛只匆匆掃了畫本子一眼,他的耳根子就紅透了。

也不怪他,畢竟他清心寡欲了這麽多年,破戒去接受這種東西,确實是會難為情。

但鏡容也知曉,看這些畫冊,并非是單純為了發洩私.欲。二人在這方面的知識積累十分淺薄,他也怕自己會莽撞了她的身子。

所以他想說,自己也會去學習,學着呵護她,學着如何溫柔地待她。可話到嘴邊時,他卻怎麽都說不出口。

鏡容只能抱着她,沉默。

葭音也有些訝異于他方才的反應。

她原本以為,鏡容會來反問自己,這畫本是什麽、從何處來的。未曾想過對方的第一反應竟是不小心動了她的東西。

“鏡容,你真好。”

葭音轉過身子,一頭紮進對方懷裏。

鏡容一愣,下意識地把她抱緊,問道:“怎麽了?”

“就是覺得,鏡容,你太好了。”

他的修養,他的風度。

他的體貼溫柔,還有,他的愛。

“鏡容,”她有感而發道,“我以後也要給你留私人空間,也不會去翻你的東西,會讓你留有你自己的秘密。鏡容,你有什麽秘密嗎?”

“我……”

他實在不會說謊。

在這樣的灼灼目光之下,鏡容垂下眼簾,誠實道:“我有。”

“什麽?”

對方吞吞吐吐。

薄薄的霧影落在男人細密的眉睫上,他睫羽忽閃了一下,乖乖道:“阿音,我偷偷藏了錢的。”

“不過你莫生氣,我并不是不想把錢交給你。二師兄算了良辰吉日,我想在與你成婚之前,攢錢買樣東西給你。”

對方将她又抱緊了些,溫聲問:

“阿音,你喜歡發釵還是镯子?”

聞聲,葭音揚起臉,眼裏滿是憧憬,道:“我想要一件漂漂亮亮的嫁衣。”

鏡容含笑,“好,我一定給你準備一件最好看,最漂亮的嫁衣。”

不光是葭音,他的眼底亦是期待與憧憬。

“我們明日出宮,好不好?”

“出宮?”

葭音坐在他懷裏,轉過頭,“你這裏的事情都處理好了嗎?”

“嗯。”

暖爐裏的香仍未斷,香霧陣陣,一聞便知是用了極為珍貴的香料。但相比之下,葭音還是更喜歡鏡容身上的味道。

即便如今他已離開佛門,可身上依舊殘存着淡淡的佛香。一如他這個人,雖然已經還俗,已經墜入紅塵,可每當月光落下來時,他身上仍舊是不滅的皎皎風骨。

香風拂動,輕輕卷起男子的衣袍,他袖上墨色翻飛,與她的發絲一同輕揚。

鏡容低下頭,在她的耳邊,柔聲:“明日我們便出宮,我去林家提親,好不好?”

……

晴空萬裏,春意蕩漾。

今年的春天來得格外早,林府院內的花草樹木也都發了芽。一片嫩綠挂在枝頭,被忽然冒出來的桃色點綴着,好一副讓人心生歡喜的景象。

彼時,林子宴正坐在書房中,抄着一本經書。

戚小芸站在夫君身側,眉目溫婉,細心地替他研墨。

她這個夫君,近日來不知又着了什麽魔,突然迷上了佛文經書,家裏又買了許多觀音像擺着,有事沒事兒就抄誦經文,于蓮花寶座前閉目養神。

戚小芸有些擔心,他會一個沖動,跑到梵安寺裏出家當和尚。

故此,當下人來傳報,葭音與鏡容來林府時,她正在研磨墨汁的手一抖,有些心驚地往桌案前看了看。

林子宴全然沒有注意到妻子的神色,聽着嫂嫂回家,十分歡喜:“快将他們迎進中堂。”

“小芸,我去淨手,換一身衣服,你先去中堂招待客人,千萬莫怠慢了。”

戚小芸點頭,掩去眼底擔憂,依依道:“是。”

幸好,鏡容不是來勸林子宴出家的。

林子宴坐在主座上,歡喜而恭敬地望向客座上那一雙男女。天氣回暖,葭音穿了一件極輕薄的水衫,藕粉色的芙蓉水裙外又披了件抵禦冷風的緞衣,勾勒出少女窈窕纖細的身段。

鏡容則是一件月華色直裰,廣袖上繡着白鶴圖案,即便還了俗,依舊是好一副仙氣飄飄的模樣。

林子宴看着他們,心中由衷贊嘆。

真是好一雙神仙眷侶。

而他們今日回府,亦是來與林子宴商量婚事的。

再怎麽說,林三也算是葭音半個娘家人,對于這個小叔子,她滿滿都是好感,自然也要邀請他來參加自己的婚宴。

一番商榷,他們決定将婚宴定在林家。

她着實不太喜歡皇宮。

林三毫不吝啬做東,大大方方地表示,林家財力雄厚,會為二人辦一場空前絕後的婚禮。

聞言,葭音連忙道:“不必太過鋪張,就邀請幾個親朋好友聚一聚,一切還是從簡為好。”

誰知,林子宴卻搖搖頭,一本正經地看着她。

“嫂嫂,我先前已經答應過你,會為你辦一場舉世矚目的婚禮。我可不能食言。”

言罷,又轉過頭來看着鏡容。

“鏡容法師,”一時間,他還沒習慣改口,“我先前答應過嫂嫂,會為她覓得世上最好的夫婿。嫂嫂一生凄苦,還望您成親後多多照料些她。這裏今日大家都在,我也就打開天窗說亮話。當初我娶小芸時,曾向岳父承諾,此生此世,唯求小芸一人,不會再納旁的偏房妾室。

“現如今,我也不苛求法師您承諾些什麽,只想讓您親口同我林子宴說一句,日後若是納妾,亦不會讓我嫂嫂受偏房妾室的委屈。我嫂嫂出身林家,絕不容偏房妾室爬到頭上作威作福。她,始終是您唯一的正妻。”

這一番話,讓一側的戚小芸紅了眼眶。

鏡容點頭,鄭重道:“我答應你,我會好好照顧她,呵護她,不讓她從此受任何委屈。此生此世,唯葭音一人,不納任何偏房妾室。我因她還俗,她亦是我唯一的妻。”

“若有半句不實,鏡容願受五雷之刑,魂飛魄散,生生世世,不入輪回,永不超生。”

作者有話說:

第 71 章

聞聲, 正在數銀子的葭音也忍不住擡頭。

鏡無師兄似乎有些無語。

他咬了咬牙,恨鐵不成鋼地看着面前這位自己曾經的師弟。先前在梵安寺裏, 師父最喜歡他, 同門最敬重他,同樣的,他也是鏡無最寵愛的師弟。

他們梵安寺的人, 傳道授法,救人濟世。

可從來沒教過人算命還收錢啊。

況且, 他原先是和尚,又不是玄玄乎乎的臭道士。出家人本就不給人算命,算的也不是命,是善惡因果。

既然出家為僧後,那便是無欲無求, 抛下功名利祿,甚至生死不懼。守着這樣一顆無欲無求的心, 便不會再去苛求什麽命數, 因此, 和尚通常都是不算命的。

但若有佛子“慧極”, 有心之下, 亦是能看到一個人一生的前後因果。

每當鏡容算出一個善果時,不會多講什麽,可當他算出“惡果”後, 便會溫和地同那宮人說, 境由心生,命由己造。

沒有什麽是絕對一成不變的。

種什麽樣的因, 獲什麽樣的果。他并沒有跟周圍宮人說天命難違, 反而認真地開導他們, 人的命運,完全是可以自己掌握的。

行善積德,自然也會有美因美果。

當他說這些時,葭音就坐在一邊看着他的側臉發呆,心中暗想,鏡容當真是極溫柔的一個人。

相比之下,這位從宮外風塵仆仆趕來的鏡無法師,就沒有那麽溫柔好脾氣了。

鏡容知道他會惱火,卻也極為淡定地坐在原地。春風拂起一片葉,從枝頭悄然墜落,飄至他正石桌面鋪開的衣袖上。

手指輕輕拂去樹葉,他緩聲朝後面排着隊的宮人道:“下一個。”

穿宮裝的小丫頭捧着銀錢,恭恭敬敬地放至葭音手心裏。見狀,鏡無再欲和葭音揶揄,一轉頭,卻見少女滿面春色、歡天喜地地将銀錢收入囊中。

鏡無一陣沉默,片刻,冷冷一拂袖。

“二師兄,其實我感覺三師兄和葭音施主這樣挺好的。”

鏡采與鏡無一同站在院子角落邊,擡起眼睛凝望院中之人。

“自從三師兄從辟谷殿出來後,好像就變了個人,不愛笑、冷冰冰的,就跟一快一塊涼透了的玉似的。師兄,我們都知道,您雖然嘴上什麽也不說,但終歸能看出來三師兄的變化的,您也心疼他。如今三師兄這般,就跟又活過來了似的,整個人也有精神氣兒了。”

鏡采舍不得将目光從他們二人身上移開。

“三師兄和葭音施主這樣,可真好呀……”

“好什麽!”

鏡無低喝一聲,朝身後衆師弟道,“你們幾個,都不許學他,聽到沒有!”

他的聲音很嚴肅正經,可鏡采還是有些忍不住憋笑,差點兒笑出聲。

被二師兄狠狠瞪了一眼,幾個小和尚連忙點頭如搗蒜:

“是是是。”

鏡無的表情這才緩和了些。

鏡采知曉,他這個二師兄呀,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其實心裏頭也盼望着鏡容師兄與葭音施主好。三師兄還俗離開梵安寺的當晚,他看見二師兄在師父靈位面前跪了一晚上,燈影昏暗,将佛子的身形拉得老長。

夜風陣陣,鏡采隐約聽到,二師兄的落寞之聲:

“師父,我沒有聽您的話,我沒有守好他,您罰我吧……”

鏡采從師父靈堂前路過,對方的話語就這般與晚風一道,傳入了他的耳朵。

小和尚的步子一頓。

他轉過頭,透過眼前那條門縫兒,朝靈堂裏面望去。聽着師兄的話,鏡采的眼眶竟不由自主地一濕,他在原地怔怔站了許久,終是抹了一把淚,無聲離去了。

夕陽西下。

鏡容也終于将那群人全“坑蒙拐騙”完。

葭音專門準備了一個小包囊,将今日的戰果全部倒在包囊裏,還未來得及數,鏡無帶着衆師弟又回到他們面前。

她驚了一驚,“鏡無法師,您還沒走呢……”

少女眨巴着眼睛,護着包囊。

鏡無徑直望向身前的男子。

“二師兄……”

“別,你可別叫我二師兄,”鏡無還有些生氣,“該貧僧喚您一聲大殿下才是。”

鏡容知道對方是在說氣話,輕聲笑了笑,轉而問道:

“師兄,您怎麽入宮了?”

說這話時,恰恰一縷風穿過廊檐,吹得頭頂的濃雲翻了翻,沒一陣兒竟黯淡下來。

“要下雨了。”

“你放心,我們今日不出宮,”鏡無看了他一眼,語氣仍有些冷冰冰的,“我們這段時間要宿在萬青殿,皇帝身子不大好了,皇後娘娘讓我們來做法事。”

他明面上說的是,皇帝身子不大好。

實則大家都清楚,依着如今這情形,皇帝怕是沒幾日了。

前幾天,他在清醒時,命張德勝取來紙筆,傳了內閣的人,拟了一份诏。

立小皇子魏易明為儲君。

鏡無輕咳了聲,問道:“那你呢,你就真的打算一直住在這裏了?”

宮裏頭繁華又喧鬧,鏡容不喜歡。

葭音也不太喜歡皇宮。

于她而言,如今鏡容雖然有了無上的權力,但皇宮仍是一個能給她帶來諸多壓迫感的地方。她想好了,等鏡容這邊的事忙完,便和他一起出宮去。

隐姓埋名,做一雙神仙眷侶。

聽了二師兄的話,鏡容搖搖頭。

天色愈發黯淡,烏雲與晚霞相映着,雙雙壓了半邊天。見狀,鏡無忍不住又問道:

“那你打算先如何……”

“我打算先把婚事定下來。”

鏡無:“啊?”

佛子愣了愣,身後的小和尚們也聽清楚了鏡容的話,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不敢看他們。

葭音也沒想到,鏡容會如此誠實且直白……

只見男子面色清平,從容不迫道:“你方才也說了,聖上就在這幾日了,所以我想在這之前,先去林家提親。”

說完,又轉過頭,詢問葭音的意見。

“阿音,好嗎?”

“好……”

當着這麽多人的面,她紅透了一張臉。

林子宴說過,她如今是林家的人,鏡容要娶她,自然是要去林家提親的。

而聽鏡容這麽一說,直愣愣的鏡無似乎才反應過來——聖上駕崩,鏡容身為皇子,自然是要守國喪。守白事的三年間,不得再有其他紅事。

所以他們的婚事,要搶先一步,否則便又要耽擱上三年。

鏡無點頭道:“好,你放心。我這就去給你挑個良辰吉日。”

二人又随意寒暄了幾句,眼見着雨要落下來,鏡無便跟着衆僧人回萬青殿了。

他們前腳剛走,後腳就是一襲朦朦胧胧的雨絲。

一場春雨一場暖。

春天到了,院子裏的花兒,也都要開了。

鏡容撐開一把傘,護着她回房。

知道她怕冷,寝殿裏的香爐幾乎是供應不斷,剛一走回房間,迎面而來的就是一陣暖醺醺的香風,葭音躲在男人懷裏,感覺他的衣袖被雨水打濕了些。

鏡容卻渾然不顧,把雨傘遞給下人,問她:“今日賺了多少?”

“我還沒有數呢。”

她懷中緊緊護着裝着文錢的包囊,走到桌子邊,坐下。

見狀,鏡容笑笑,溫和道:“好,那你慢慢數,我去給你做些吃的。今日想吃什麽?”

“你別做,”她從錢堆裏擡起頭,“鏡容,你也歇息會兒吧,都給我忙活了一整天了,讓凝露差人去做。再說了,你每次都給我做的是素菜,我今天想吃肉。”

若桌子上面有肉菜,二人便會分桌吃飯。

她吃她的,鏡容吃鏡容的,界限分明。

雖然鏡容并不會多說什麽,但她還是有些過意不去,自己已經把他拉下神壇了,還要讓他親眼看着自己啃雞腿啃鴨脖子啃兔骨頭……

着實有些造作他。

葭音發現,自己與鏡容除了睡覺能睡到一塊兒去,其他的生活習慣都大相徑庭。

天還沒亮,他就早早起了床,明明都已經還俗了,卻還要早起打坐一陣兒、誦讀經文。

至于膳食方面,她的口味偏重,喜辛辣,鏡容的口味卻極淡,有時候甚至一個窩窩頭一盤小青菜就能“應付”過去一頓飯。

平日裏閑下來,他會練字、作畫、抄經書,時不時還會彈那把綠绮琴。

他甚至還會教她彈琴。

葭音從未碰過這種玩意兒,先前在棠梨館,她學的也是琵琶。

鏡容教她教得很認真。

他坐在軟椅上,葭音便坐在他懷裏,任由對方輕輕握着自己的手,撥動弦音。

她沒有太多耐心,學不會,鏡容也不兇她,後面又被她纏着,用他的琴聲給她的戲曲作樂。

葭音撚着手指頭踮着腳唱戲,鏡容坐在一邊,垂着眼眸給她伴曲兒。

暖風拂至男子白皙清俊的面容上,她聽着琴聲,看着眼前的男人,忽然覺得有些暴殄天物。

于是她也不讓鏡容給自己和奏了。

後來,許是看她光唱戲太無聊,鏡容竟親手做了一把琵琶給她。

收到琵琶時,葭音大吃一驚,驚訝于他出色的手工能力。

她隐約覺得,自己以後嫁給鏡容後,好像什麽都不用愁了。

他會自己賺錢,會給她做飯洗衣服。

她生病了,鏡容給她紮針開藥。

她想玩個什麽新鮮玩意兒了,鏡容會給她做出來。

她不開心了,鏡容立馬會放下手裏的東西,跑過來哄她,或者坐着讓她親。

就連房頂漏了,他也會爬上去,親自修屋頂……

而葭音每每閑下來時,就只會咿咿呀呀地唱戲,和看那本阿寒給她的小畫冊。

直到一日,她的小畫冊被鏡容從枕頭底下翻了出來……

彼時葭音正哼着小曲兒從外面回來,剛一踏過門檻,就看見鏡容正好奇地拿着那本冊子,緩緩翻開一頁。

他的手指修長白皙,往日撚過佛珠,如今卻撚着那本不堪入目的小畫冊。

下一刻,她清楚地看見,鏡容明顯一怔,緊接着緩緩變了面色……

作者有話說:

葭音:鏡容你聽我解釋,它是自己跑到我枕頭底下的……

第 70 章

她之于鏡容, 鏡容之于她,都是如此。

一如三年前, 她不舍得染指他, 不舍得将他拉下神壇,三年之後,鏡容亦是不舍得亵渎她。

今夜月色很是明亮, 葭音坐于一片皎皎夜色裏,感受着對方極有耐心地給她擦拭着頭發, 手指輕輕拂去發尾上的水珠。

等擦幹了頭發,暖爐裏的熱氣又消減了些。

“我去打水,你在這裏等一會兒,頭發幹了就可以休息了。”

葭音點點頭,乖巧地坐在床邊等鏡容。

等着等着, 她覺得腳有些冷了,便縮回被窩。對方恰好打完水回來, 把澡桶又往屏風另一邊移了移, 嘩啦啦的流水聲落下來。

忽然一道東風, 吹得窗外的樹枝簌簌搖動。屋外的樹冠還是光禿禿的, 沒有什麽生氣, 屋內卻是一片春意盎然。

不知不覺中,輕柔的雨絲飄落,悄悄砸在窗紗上。

葭音整個人裹在被子裏面, 聽着那頭的沐浴聲, 和窗外的細雨聲,眼皮子沉了沉。

就在她快要昏睡過去的前一瞬, 感覺身側的床榻輕輕一陷, 有人蹑手蹑腳地躺上來。

似乎怕吵醒到她, 鏡容的動作很輕,可即便如此,小姑娘仍是下意識地翻了翻身。她背朝着床裏面,一只手墊在枕頭下面,睡得并不沉。

從她身上傳來淡淡的清香,與香爐裏正燃着的暖霧一同,飄逸至鏡容鼻息之下。

他抿了抿唇,将葭音的被角掖好。

她又動了動,忽然轉過頭來看他。

“還沒有睡着嗎?”

他的聲音很低,與雨水摻雜着,有一種致命的吸引力。

他的整個身子,就像是一個暖爐,讓葭音忍不住靠近。

她迷迷糊糊地搖搖頭。

床榻上只有一張被子,葭音擡起眼睛,凝望向側躺在自己身側的男人。鏡容只着了一件中衣,離她極近。

葭音吸了吸鼻子,“鏡容,我快要抱抱你嗎?”

“嗯。”

她伸出手,将對方輕輕抱住。

當她的兩只手放在男子腰間的那一瞬,她能感受到鏡容有些緊張,他的腰身堅硬結實,如今稍微發僵。小姑娘垂下眼睑,将小臉埋入他的懷中。

“其實我将才睡着了。”

“那是我動靜太大,把你吵醒了嗎?”

“不是。”

葭音搖搖頭,“我剛剛……做了一個噩夢。”

她的聲音軟軟的,很容易激起人的保護欲。

鏡容也伸出手,把她抱住。

葭音正對着男子,頭被按在他的肩窩處。她嗅着對方身上的香氣,心有餘悸:

“我夢到……有人要把我們分開。”

“我夢到他們罵我,還罵你,罵的很難聽,就像他們之前罵妙蘭那樣。”

妙蘭就在皇宮裏死的。

鏡容伸出手,輕輕拍打着她的後背,安撫她的情緒。

“不會的,沒有人罵你,也不會有人把我們分開的。”

“鏡容,我還夢到了一些事。我夢到,我生在一個很小很偏僻的山村,夢到了一些從未見過的人。但奇怪的是,我看見他們時,竟覺得與他們異常熟悉,就好似……我們前世見過一般。“

她揚起下巴,“鏡容,你說這世上,有沒有前世?”

“前世因果,悉有輪回。”

他讀佛經,自然是以佛家的話回答她。

聞言,葭音又往男人懷中靠了靠。他的胸膛很暖和,也和堅實。

“你不是會算命嘛,你可不可以給我算一算,我前世是什麽樣的?”

鏡容點點頭,眼底裏有着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出來的寵溺之色。

“今天太晚啦,改日再算吧。鏡容,我還想算算,我們上輩子是什麽樣子?我們上一世有沒有遇見,有沒有在一起。”

說到這裏,小姑娘軟眸閃爍着璀璨的光彩,“你都算算,好不好?”

“好。”

得到回應後,葭音心滿意足地笑了笑,沉沉地陷入夢鄉。

……

日子一天天暖和起來。

宮裏終于有了春意,好幾場春雨撒下去,院內的樹木叢草發了嫩芽兒。有了森森綠色的點綴,水瑤宮也恢複了勃勃生機。原本荒蕪寂寥、鮮少有人踏足之地,如今竟成了皇宮裏最熱鬧的地方。

宮女太監們排着長長的隊,懷揣着碎銀文錢,規矩地在水瑤宮裏排了一溜兒。

他們無一例外地,朝着院子正中央那方長桌上望去。

一個個面上皆是好奇與虔誠之色。

葭音站在桌子邊,招呼着衆人。

“都排好隊排好隊,莫擠到一塊兒去了。哎,這邊散開些,每個人都有機會,莫急呀莫急……”

與周遭的熱鬧喧騰不一樣,坐在桌前的男子卻是面色清淡。他穿着一襲素色衣衫,袖擺上繡着流雲飛鶴,好一副閑适淡雅的模樣。

她收錢,他給宮女太監們算命。

最近與鏡容天天黏在一起,葭音也覺得日子忽然慢了下來。

平日裏閑下來,她就給鏡容唱戲。鏡容這麽大一個人了,聽她唱豔曲兒還會臉紅。

每當葭音唱到高.潮時,對方都會輕輕咳嗽一聲,別看臉。

耳根子稍紅,聲音也微燙。

“阿音,別這樣。”

每個撩人的夜晚,她黏膩地趴在鏡容懷裏,用手摸他的嘴唇摸他的喉結時。

他也會這樣說。

“阿音,別這樣。”

“阿音,莫鬧了。”

他的聲音低下來,“我怕我忍不住……”

他的眸光與喉舌一樣熾熱滾燙。

清風拂過水榭,帶着涼絲絲的風,撲在葭音面上。她回過神來,笑吟吟地收了錢,看着面前的小宮女十分虔誠地坐到鏡容面前。

她問了幾個問題,鏡容也問了她幾個問題。

不過少時,便從容不迫地對答如流。

這邊正熱鬧時,有人邁步踏入院門。

宮女太監們一看那人,忙不疊福身行禮。

“恭迎鏡無法師。”

鏡無身後跟着幾名和尚,走進院時,愣了一愣。

“這是……在做甚?”

他不解,抓了一名小宮女,問道。

對方不明所以,也愣愣地答:“大殿下在這裏給我們算命呢……”

算命?!

鏡無看了院中情形一眼,差點兒沒氣得背過去。

先前堂堂一寺之尊,如今甚至将為一國之尊。

居然在此處給人算命賺錢?!!

鏡無不理解。

他是很缺錢嗎?

鏡無氣勢洶洶地走到院子中間。

掩于袖中的手攥握成拳,他抿了抿唇,喊了聲:“鏡容。”

周圍宮人識趣地給他讓道。

葭音隐約覺得,相比起鏡容,這裏的宮人似乎更怕鏡無。

聞聲,坐在桌子前的男人緩緩擡起眼眸,看見對方時,似乎有些驚訝。

二師兄沉下眼眸。

當他的視線落在自家師弟身上時,原本冰冷的眸光又變得柔和了些。

“鏡容,你這是……在做什麽?”

鏡容随意瞟向一側的葭音,見她正高高興興地數着銀子,片刻後,清淡道:“招搖撞騙。”

鏡無:……

作者有話說:

第 69 章

葭音心滿意足地捧着金錢糖糕回宮了。

馬車緩緩駛入宮門, 她手上的糖糕也吃了一大半兒。她特意讓鏡容買了兩份,一份帶回去給凝露。

回到水瑤宮, 已然夜色深深。

月光溫柔地傾灑下來, 她剛一邁入正殿,就看見迎面擁上來的小丫頭。

“音姑娘——”

凝露換上了一身宮服,鵝黃色的連襟圓毛領衫子, 眼睛一亮。

她剛要歡喜地撲到葭音面前,忽然看到了她身後的鏡容。

他穿着尋常男子素日裏慣愛的衣衫, 衣袍的顏色同他眉眼一般緩淡。男子長身玉立于夜色中,逆着皎皎月光,踏過宮階走了進來。

凝露連忙一福身:“鏡容法師——啊,不是……”

這一句鏡容法師,幾乎是脫口而出。

說罷, 她的身形與言語一齊頓住,反應過來後, 凝露慌慌張張地朝男子又一欠身, 欲再開口喚他, 卻被鏡容擡手輕輕止住。

“四下無旁人, 不必這般喚我。”

他顯然也很不适應“皇長子”這樣的稱謂。

鏡容過往二十年禮佛, 經文中便有一條“衆生平等”。

葭音把金線糖糕遞給凝露,這丫頭與她一樣喜歡吃甜食,感動得不得了。葭音稍稍安撫了她一下, 又讓她去後院玩了。

偌大的正殿, 只剩下她與鏡容兩人。

月色明朗,溫柔穿堂, 葭音忽然覺得, 這個冬天好像已經過去了。

周遭游動着溫暖的氣息。

逛了一整天, 她的腳有些累了,走進寝宮,坐在床榻上。

鏡容跟進來時,她的心莫名跳動得很厲害。

像是有只小兔子藏在裏面似的,讓她慌慌張張地,忍不住從床榻邊站起來。

“怎麽了?”

鏡容站在月色下,回過頭,“是睡不習慣麽?”

“睡……睡得習慣。”

葭音看着他那張白皙漂亮的面容,咽了咽口水。

“皇宮自然是要比林家好上太多的,我住得慣,鏡容,你呢?你住不住得慣。”

鏡容走過來。

他的身形高大,肩寬腰窄,繞過屏風時投落下一道烏黑的陰影。葭音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男人緩緩走至她身後,垂下眉睫,替她取下發上的金簪。

“給你梳發,好不好?”

他取過梳子。

所有的宮人已被葭音遣退了,鏡容便開始給她認真細致地摘簪子、梳頭發。她的烏發極為順滑,鏡容捏着她的發尾,嗅到一縷清香。

也不知這香氣是從她發間傳來的,還是從她脖頸處傳來的。

甜甜的,涼絲絲的,令人心馳神往。

男人面色未動,只是眉睫上的光暈稍稍閃了閃,他手指幹淨修長,不動聲色地替她摘下所有的發飾。

她一頭烏黑的藻發,就這般披散在腦後。

披垂下來的青絲顯得葭音那張臉極小,竟跟巴掌大似的。少女一襲雪色氅衣,站在妝臺前,她身側是月色湧動的窗牖,身後是簾帳微垂的床榻。

“我……我想先沐浴。”

鏡容點點頭,溫聲:“好。”

“你呢,鏡容,你不沐浴嗎?”、

話剛說出口,她就想起來,鏡容一向是最愛幹淨的人。而水瑤宮因為地處偏僻,沒有專門的玉池子,只能先由人打水、燒水,而後将溫水倒在澡桶裏方能沐浴。

對方輕掃了周遭一眼,道:“你先洗,我再洗。”

“也好。”

葭音點點頭。

“我去給你打水,你在這裏坐着歇歇腳。”

“好。”

葭音撩起簾子,坐在床榻邊。她轉過頭,望向窗外的夜景。今夜的月色十分美麗,月光也格外皎潔動人。

只是這夜風陣陣,聽得她有些忐忑。

她低下頭,看着自己熨帖的衣邊兒,手指忍不住攥了攥。

沒一陣兒,衣角邊就被自己攥得皺皺巴巴的。

終于,鏡容推門而入。

葭音起身,迎上前。

寝殿內有一方碩大的屏風,鏡容便将澡桶擺在屏風之後。熱騰騰的水灌下去,水霧又升騰上來。對方極有風度地背過身子,道:

“阿音,你洗,我在屏風後面不看你。”

屏風之上,柳綠花紅,是一番春意盎然的好光景。

說罷,他就于屏風外的圓桌前坐下。

澡桶緊挨着床榻,屏面将其與桌案分隔開來,可即便如此,葭音褪下衣服的時候仍心跳得飛快。雖然她知曉鏡容并不會做什麽不軌之事,可一想到與他同處在一個屋檐底下這般……

她深吸了一口氣,将雪白的身子陷入熱水中。

一心二用,她邊将熱水澆在胳膊上,邊聽着,鏡容似乎拿起了一本書。

他翻書聲很輕。

浸在澡桶中,葭音幾乎能想象到——一襲如水如綢的月色下,男子身形清瘦、端正地于桌前坐着。桌面上燃了一盞燈,燭光溫暖昏黃,與瑩白的月光交織着,落在他的眉眼中、書頁上。

他面色平淡,心若止水,骨節分明的手指緩緩翻動一頁……

葭音的呼吸也随着翻書聲,緩緩變得躁動起來。

是了,她做不到鏡容這般心若止水,不帶微瀾。

一想到自己僅與那人隔着一道屏風,她的心便止不住地狂跳。她閉上眼睛,将腦袋往後仰,努力驅散着頭腦中不該有的念頭與畫面,一遍遍默想。

他如今……應當是沒有什麽想法吧。

他還能這般心平氣和的看書。

不愧是做過和尚的男人。

少女咬了咬唇。

可她卻想與他親近,想要捏捏他的手指,想要抱抱他,想與他耳鬓厮磨,與他做一些有情人之間應當做的事。

但她卻沒有辦法跟鏡容說。

月色如流水般湧入,輕緩地漫至水面上。熱水上霧氣含着粼粼光澤,随着她的動作搖出一個又一個令人春心蕩漾的漣漪。

不知過了多久。

屏風那頭,終于帶着疑色輕喚了聲:“阿音?”

“阿音,你還在洗嗎?”

她“啊”了一下,回過神來。

才後知後覺地發現,水已經半涼不涼了。

葭音微紅着臉,很小聲:“馬、馬上就好了。”

說完,她站起身,想先去拿換洗的衣裳。

赤足剛一踩上鞋面,忽然,她腳底一滑。

一側放置的擺件撲通通倒了一地,所幸她用手撐住澡桶,才沒摔得太狠。

屏風那頭,鏡容聽見響動,連忙放下書卷起身走過來。

“你!你……別過來。”

葭音下意識地用胳膊掩住身子,制止,“我自己可以……”

她的聲音裏帶了幾分驚懼之色。

聞言,鏡容果真停下步子,站在原地。

“好,我不過來,你慢慢從地上爬起來,小心地滑。”他道,“衣裳在屏風上面挂着,擦幹身子快些換上,當心着涼。”

說罷,又退下去,往暖爐裏添了幾塊炭。

周遭一下暖和起來。

葭音取過毛巾,小心擦拭着身上的水珠。她渾身雪白,像個玉人兒似的,唯有那一張臉漲得通紅。

少時,她終于将自己和屏風後頭都收拾好了。

又往下扯了扯中衣,披上外衫。

鏡容果真極為規矩地站在屏風後頭,背對着她。

聽見聲響,他的身形稍稍頓了頓。

葭音輕聲:“鏡容,我好了,你轉過來吧。”

方沐浴罷,她的濕發柔順地搭在肩膀上,領口微濕,細白的脖頸上隐約挂着水珠。

鏡容抿了抿唇,走向她。

他的步履很輕緩,帶起一陣香暖的清風。下一瞬,他從床榻上取來被褥,将她嬌小的身形包裹住。

“你去床上坐着,我把這裏收拾一下。”

“其實也可以喚宮人來收拾……”

“無妨,簡單清掃一下即可。”

他讀佛經,佛家講究衆生平等,人無貴賤。

為人處世,謙卑先行。

其中無論哪一條,鏡容都做得很好。

他身上有一種令人很向往的君子之風。

葭音輕輕“噢”了聲,乖巧坐回到床邊兒。他看上去經常在梵安寺清掃房間,活兒幹得很是幹脆利落。

方才她摔碎了一個瓶罐,鏡容垂着眼,用帕子将碎片包着,扔到髒簍中。

做完這一切,他擡起眼來,問葭音:“要不要先給你擦頭發?”

“好。”

她點點頭。

男人眼底裏含着淡淡的笑。

他的手指穿入少女的發隙,葭音側過身子,嗅着他身上的香氣,忽然道:

“你方才,怎麽還能坐在那裏看書呀。”

鏡容手上動作微滞。

“鏡容,你方才,為什麽不敢看我。”

阿寒同她說,若是一個男子對你用情至深,當他面對你時,對你的一切是完全沒有任何抵抗的。他會想與你親近,想對你毫無保留,想将你占為己有……

鏡容先前是和尚,卻也是個正常的男人。

正常的,有情有欲的男人。

“你為何不想看我,鏡容,你不會覺得我無趣……”

莫不是真的修煉成佛、清心寡欲?

鏡容緩了會兒,似乎才反應過來她是什麽意思。

他正在擦拭頭發的手一頓,下一刻,認真道:

“沒有,阿音,我很愛你。”

他的聲音緩緩:

“我亦是一個正常的男人,愛一個姑娘,也會想與她相觸、相碰,與她……行魚水之事。正如你先前所說,人皆有欲望,我沒有那麽神聖,阿音,我不是佛。”

他也會動心,也會情動。

“方才我坐在那裏,名為翻書,實則我很煎熬。我不可否認,我對你有了非分之想。我渴望你,想要與你親近,但我知曉,我若是這麽做了,便是在輕.薄你。”

“我如今還沒有給你一個名分,我不能染指這樣一個清白的姑娘。我知曉,你不在意,但我在意。阿音,我不舍得去這樣對你。”

葭音仰着臉,看他。

看他的面容,籠于一片皎皎月色之中。

他道:“如今前朝事務繁多,我實在抽不開身,我不想這樣倉促地娶你。阿音,你再等我些時日,最多一個月,待春暖花開時,我便去林家提親,好不好?”

清輝灑落在鏡容眉眼處。

葭音忽然間明白了。

愛至深處,是不忍亵渎的敬意。

作者有話說:

第 68 章 (二更)

這樣啊。

掌櫃去給鏡容打包衣裳了, 二人便在一旁坐下。聞言,葭音摸了摸鼻子, “可是我之前在青靈寺, 那和尚明明還給我算過的。”

話剛說完。

她忽然想起三年前,他們第一次路過青靈寺時,鏡容的那句“招搖撞騙”。

“所以我是被騙了啊。”

她的語氣有些失落, “我還高興了好久呢。”

後半句話,葭音說得很小聲, 卻能讓人清晰地感受到她情緒的悵然。

鏡容微微垂首。

他半低斂眉睫,恰見少女臉上閃過一瞬的失望,不由得抿了抿唇。葭音長長吐出一口氣,自我安慰:“其實也沒事,就讨個心安而已。你知道嗎, 當那個人算出我後面的命數告訴我時,我可高興啦。往後的日子呢, 也過得稍微有了個盼頭。”

見狀, 鏡容輕聲道:

“其實, 有些有本事的和尚, 也可以算命的。”

“你說什麽?”

他迎上少女那一雙滿是期待的烏眸, 繼續編着胡話,“那些人算命,其實也算是準的。”

“真的嗎!”

果不其然, 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 明燦燦的,像星子, 若明珠。

葭音看見鏡容輕輕“嗯”了一聲, 他面上的表情很和緩, 目光亦是十分的溫柔。

她像一只小貓兒,蹭到他面前,攥了攥男人的衣袖。

“那你呢,你也會算命吧,給我再算算,好不好?”

她搖着鏡容的袖子,對方頓了頓,硬着頭皮,“好。”

葭音開心地笑了起來。

她笑時,眉眼彎彎的,像月牙兒。眼尾處稍稍往上勾着,送出一泓潋滟秋波。

“你都不問,我當初算的是什麽?”

小姑娘的手偷偷鑽入男子的衣袖中,悄悄捏住了鏡容的手指頭。他的手指頭沒有她的那般涼,卻是精致修長,骨節分明有致。

“算的是什麽?”

葭音含笑應答道:“我和你去了兩次青靈寺,第一次,你我還未完全離開皇宮,我向那和尚求了你我二人的姻緣,抽到的是上上簽。”

“那和尚說,你與我是百年、乃至千年難遇的好姻緣,我歡喜極了,我還偷偷把寫着你和我名字的紅綢帶,系在院子裏那棵姻緣樹上。”

小姑娘邊說邊比劃着,“就是青靈寺院子裏最中間的那棵姻緣樹,從西邊數,第二條枝幹。我把它系得很緊,還特意選了個不是很起眼的位置,可是……”

她低下頭。

“可是我前些日子去看,找了好久,卻怎麽也找不到那條紅綢帶了。”

說這句話時,她的聲音濕濕的,軟軟的,依稀有着霧氣。

“我原本想,偷偷把你我的名字綁在那裏,系上一輩子的,也不知是被風吹跑了,還是被人拿走了……”

鏡容聽着有幾分不忍,道:“沒有被人拿走。”

“什麽?”

葭音眨了眨眼睛,眼眶處隐約有潤意。

見狀,男子身形微微挺直,溫聲:“我前些日子……也去青靈寺看了看。”

她仍是不明所以。

鏡容的聲音很平緩,但她能感覺出來,對方一向清冷自持的語調中,隐藏着洶湧愛意。

“你挂的那根枝條很脆,前半頭應是被風吹折了,我便将綢帶摘下來,系到了另一棵樹上。”

一陣淡淡的佛香傳來,溫暖的氣息登時将葭音包裹住,她聽見鏡容安慰道:“你放心,我綁的那條樹枝很結實,不會丢的。”

她與他的姻緣,不會丢的。

葭音放下心,回籠了神思,紅綢“失而複得”,她忽然有種劫後餘生之感。

“第二次我去青靈寺,沒有再求你我今生的姻緣,我去問那個人,我與你來世還會不會相見。”

彼時已過三年。

他被關在辟谷殿靜思悔過三年,而她,也做了整整三年的林家夫人。

“之前我是想算你我今生緣分的,可轉念一想,你已經是梵安寺的高僧,我又是林家的寡婦,我們今生還有什麽緣分呢。于是我就求那人,能不能算你我來世的姻緣,不知是不是那人瞧我太傷心、可憐我,和我說我們來世也是天作之合。”

葭音揚起一張小臉,再度望向身前之人。

鏡容微低着眉眼,安靜地聽着她講話,他未出聲,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感覺周遭的氣氛太凝重,她便笑道:“不過呀,他算的應該是挺準的,喏,我們現在不是好好的嘛。鏡容,我先前是覺得太苦了,我與你……之間的緣分太渺茫了,所以我才會去想,來世我與你能在怎樣怎樣。就像之前我問你,來世可不可以不再做和尚,只做我葭音一個人的夫君。不過現在我已經不再考慮來世的事情了,也不再苛求,來世會為今生的我們補償些什麽。我如今很開心。”

是真的真的,很開心。

她笑得很開懷。

見她笑,鏡容也跟着笑了。

掌櫃已經将衣裳都打包妥當,付了銀錢後,二人走出店鋪。鏡容原本也想給她買幾件衣裳,她說自己的衣裳很多,這些錢還是先省着,等以後離了京,可有用錢的時候。

說着說着,她滿懷期待地盤算起以後的事情來。

“到時候,我們先買一處大宅子,宅院也不需要太大,有林府的三成便好。再添一些床榻桌椅,也不用太精致貴重,簡樸為好。至于前堂嘛,我想買一樽大一點的觀音像。雖說如今你已經還俗,但我總覺得,日後你肯定會有事沒事在佛祖面前跪着玩兒,不過也是一切從簡,哎——我想要這只镯子!”

眼前一排排珠寶首飾,讓葭音挑花了眼。

雖然她的耳環釵子不知滿滿裝了多少妝奁,可愛美總歸是小姑娘的天性。她開開心心地擠到珠寶鋪子前面,不一陣兒,就挑了不少珠光燦燦的好寶貝。

她一邊挑,鏡容一邊跟在她身後付錢。

見狀,跟來的下人在一旁低聲提醒,“殿下,其實您的俸祿也沒有多少……”

鏡容搖了搖頭,示意他噤聲。

夕陽西下,葭音心滿意足地抱着一大堆金銀首飾坐上馬車回宮。

“這裏的釵子簪子都好生好看,這支是當下最流行的款式呢,鏡容你看,好不好看?”

她正說着,把一根金簪插入蓬松的發髻中。

鏡容颔首,眼底流動着溫柔的光暈,贊道:“好看。”

好看是好看,就是價格不菲。

這麽多金銀珠寶,看得下人眼睛都直了。一邊羨慕着,一邊在心底裏暗暗嘆息。

真是敗家啊敗家……殿下清廉,日後哪能養得起她。

把玩了少時,葭音将手裏的東西收起來,這才想起,“對了,這一共花了你多少錢呀?”

鏡容聲音淡淡,哄她:“宮外的東西,都不算太貴。”

葭音果然被她哄開心了,轉過頭,又去玩镯子去了。

鏡容稍一側首,喚來下人,壓低了聲音:

“将才這些,統共花了多少?”

下人直勾勾地盯着葭音手上的镯子,咬碎了牙齒,“姑娘買的這些,加起來快抵上您小半年的俸祿……”

那還好。

他……可以算命掙錢。

他揮手示意下人退下,還不忘叮囑道:

“莫與她說今日花了多少。”

“……是。”

他怎麽覺得,大殿下有些妻奴呢……

吩咐完,鏡容神态自若地坐端正。馬車緩緩行駛,快要駛出集市時,身側的小姑娘忽然湊上前來。

甜糯糯喚了聲:“鏡容~”

“嗯?”

馬車窗紗極薄,一道淡淡的陰影投落在男子面容上,鏡容垂下眼睑。

“你身上還有沒有剩銀呀,我……我想吃鄒記桃花鋪子的金線糖糕。”

作者有話說:

鏡容,一個靠給別人算命養老婆的男人(bushi)

第 67 章 (一更)

孫嬷嬷雷厲風行地給她送了兩個初禮宮人。

個字高一點的叫月蘭, 主要教行.房時的禮儀;低一些的叫阿寒,不歸月蘭教的東西, 她都可以教。

阿寒第一次來水瑤宮, 剛走進殿門,就偷摸摸給葭音塞了一樣東西。

驅散周圍宮人,阿寒看着她手裏的藥瓶, “這枚藥丸,姑娘可得小心取用了。行事之前先用溫水把它弄濕潤, 姑娘的身子會更好受些。”

她攥着藥瓶,像攥了塊燙手山芋。

鏡容是在她用午膳的時候踏進殿門的。

不知他遇見了什麽急事,像是處理了一整夜,面色看上去有些疲憊。他身上還穿着那件青灰色的衣袍,走進來時, 帶起一尾淡淡的檀香。

葭音趕緊讓阿寒先住嘴。

好在鏡容只看了她月蘭與阿寒一眼,以為她們是尋常宮人, 便沒有過問什麽。葭音把他拉到飯桌前, 倒了一壺茶水。

“你還沒用膳吧, 喏, 以後有我監督你, 你也不許不好好吃飯。”

鏡容被她按在座上,乖乖地拿起筷子。

少女轉過頭,吩咐宮人将桌上的葷菜撤下, 又炒了幾個素菜, 與鏡容有滋有味地吃起來。

“你的事情忙完沒有?”

“嗯,”他吃了一陣, 忽然放下筷子, “小皇子尚且年幼, 我打算先輔佐他一段時間,待他年齡大些,再換個身份出宮。”

無論是政事、禮樂、典律、兵法,鏡容樣樣皆通。

由他教導小皇子,定能為大魏培養出一位名垂千史的明君。

葭音也夾起一根小竹筍。

“你要留在宮裏,皇後娘娘不會起疑心?”

之前皇後信任他,是因為沈星頌信任他,再者,鏡容當時的身份只是梵安寺的一名和尚。

而如今,他搖身一變,成為皇帝的皇長子,且擁有一堆擁簇者。除去皇帝要立嫡,剩下的立長、立賢,鏡容皆是不二之選。

鏡容毫不避諱地點了點頭。

昨天晚上,憂心忡忡的皇後将他傳喚到春熙宮。

她的懷裏,抱着同樣不敢言語的小皇子。鏡容站在一襲月色下面,隔着一簾帷帳,朝殿上的女子恭敬一禮。

他如今已不是和尚,行的自然不是雙手合十之禮。

皇後抱着小皇子,目光變了變,“你原來不是和尚,是聖上流落在外的皇嗣……如今你又回來,也想同本宮的皇兒奪位嗎?”

她的聲音凄凄切切,眸光将信将疑。

聞言,鏡容面色未動,只抿了抿唇,将嘴唇上的紅腫之處偷偷抿藏了進去。

他放下行禮的手,走上前,将燈盞又點亮了些。

皇後與小皇子在簾帳後面,警惕防備地看着他。

當看見鏡容眉眼中的憫善之色時,皇後娘娘稍稍一晃神兒,她也知曉,這些日子面前這個男人對他們母子倆是極好的,也多虧了他的照拂,她與皇兒才能撐到如今這一日。

皇後不想懷疑鏡容。

可她聽到了外面那些風言風語,她只是……太害怕了。

鏡容并沒有說什麽,燈影蕭索,将他的影子拖得極長。

“皇後娘娘。”

他輕聲喚,神色與聲音皆是溫和。

小皇子在皇後懷中,擡起一雙驚懼的眼。

說也奇怪,明明外面的人那樣說他,說他是皇帝的皇長子,還暗中拉攏了齊崇,勢必有奪位之心,但是小皇子卻沒有那麽怕他。他的驚懼,是完全來源于母後的驚懼,小皇子隐約覺得,眼前的這位鏡容法師——啊不,眼前這位與他同父異母的皇兄,是一個好人。

一個極好極好的,良善之人。

是夜,鏡容同他們緩聲說,不會參與奪嫡之争,甚至還立下毒誓。

聞言,皇後娘娘一怔,她抱緊了懷裏面帶稚色的小皇子,女人的眼中有諸多不解。

良久,她顫抖出聲:“你不想奪位當皇帝,那你……到底想要什麽?”

鏡容垂下眼睫。

他的眉睫極長,極濃密,垂下來時,像一把小扇。月光落在上面,在他的眼睑處投下一層薄薄的翳色,他面容白皙清俊,身上的氣質,竟比窗外的月色還要皎潔明亮。

片刻後,鏡容緩聲道:“我想待事成之日,請求娘娘與小皇子放我與葭音出宮。”

“出宮?”

簾後的女人一怔,“你的要求就這麽簡單?”

因為大魏皇室一脈單薄,皇族內部有一條不成文的規定。

若非是被皇帝親自廢除、放逐出京城,其餘的皇族中人需得擁簇當今聖上,或為文官,或為武将。

以此,實現宗室與外族勢力的抗衡。

“是,”他點點頭,“還望小皇子日後拟一份诏書,還我自由之身,準許我與葭音雲游四海,不必再問皇城內是是非非。”

這一回,輪到小皇子從皇後娘娘懷裏探出腦袋。他伸出一只小手,緩緩擡起了身前的帷帳。

皇後娘娘沒有攔着他。

鏡容迎上小皇子的目光。

他才三歲,許多事都不懂,一雙眼懵懂地朝殿下望來。小皇子只覺得,眼前這個人生得極為好看,眉目之間也沒有什麽殺氣,讓他很樂意與之親近。

他從皇後懷裏跑出來,邁着小碎步,親切地抱住了鏡容的大腿。

聲音糯糯的,奶聲奶氣喚了一句:“皇兄~”

……

用完午膳,葭音看着他身上那件灰青色的衣裳,想去給他買幾件常服。

鏡容取了令牌,帶她一起出宮。

“我已經讓人把凝露也從林家接過來了,這些日子,她在宮裏面陪着你,多一個人說話總會好些。”

聞言,葭音點點頭。

“沈星頌也差了些宮女來,但我總覺得,人太多反而束手束腳的。要不你把她們都差出去吧,只留下月蘭和阿寒就好。”

鏡容沒有問月蘭和阿寒是誰,溫柔地摸了摸她的頭,應好。

他們來到集市。

此時正是集市最熱鬧的時候,馬車行人,絡繹不絕。葭音披着狐裘大氅走下馬車,一腳踩在雪地裏。

即使穿着厚實的靴,她仍有些冷。

“我們先去給你買幾件衣裳。”

她不喜歡宮裏的衣裳。

宮裏頭拿給鏡容穿的,都太貴氣了,不是紋金邊兒就是勾金線,葭音一點兒也不喜歡看。

她私心認為,像鏡容這般如霜似雪的氣質,穿青衿直裰更好看。

鏡容似乎察覺到了她的心思,也不穿宮裏頭遞上來的那些袍裳,他裏頭一件青灰色的衣,外面同樣披着幹淨雪白的大氅。

葭音跳下馬車,牽着鏡容的袖子,帶他進了一家店鋪。

“喲,二位客官,裏面請。”

店裏的人一眼看見了葭音腰間所束玉佩,見那玉光澤溫潤、質地不凡,猜想二人非富即貴,便趕忙迎了上來。

只見女郎身段窈窕,相貌昳麗,而她身邊的男子雖說衣着簡樸,可舉手投足之間,卻帶着飄飄然的清逸矜貴之氣。

非凡人也。

男子并未看他,目光溫和,寸步不離地瞧着身前的少女。

“二位客官,是來看衣服的麽?”

掌櫃的嘿嘿笑着。

做了這麽多年的生意,他早已經學會察言觀色,只一眼,就看出來管事的是這位姑娘。

他便朝葭音道:“姑娘是給自己看呢,還是給姑娘的夫君看。”

“給我夫君看。”

這聲“夫君”她是下意識脫口而出,喊完後聽見鏡容輕聲笑了一下,才發覺到不對勁。

她偷偷捏了捏鏡容的手指頭。

“不許笑。”

男人聽話地壓下唇角,極為自然地将她的手反握住。即便穿着這麽厚實的衣裳,葭音的手指仍舊很涼。

隔着寬大的袖袍,鏡容輕輕揉搓着她的手指頭,試圖讓血氣游動起來,讓她的手能暖和些。

“姑娘是要成衣,還是要定做衣裳。”

掌櫃的看了鏡容一眼,“若是要成衣,我這裏也有些合這位公子身形的衣裳,公子要不要試一試?”

“先看看成衣吧。”

成衣方便些。

“不知公子喜歡什麽樣式的衣裳,小的叫人去取。”

葭音幫鏡容答道:

“不需要太華麗,款式簡單一點、顏色淡一些的。喔,我夫君喜歡青色和白色。”

“得嘞!”

掌櫃引着二人上了樓,不一會兒,便呈上幾件嶄新的衣袍。

“這都是時下最流行的樣式,公子身段、模樣都好,穿上定然好看。”

當鏡容換上衣衫後,葭音有些晃神。

這是她第一次,看見鏡容穿尋常男子的衣袍。

雪白的中衣,外頭亦是一件白色打底的衫,其上用墨色繪了幅清清淡淡的水墨修竹,衣袂很是寬大,薄薄光霧拂動,雪色袖尾無風自揚。

掌櫃站在一側,靠着牆,有些看呆了。

鏡容低下頭來,看她。

有些局促地問道:“阿音,好看嗎?”

“好看。”

她拼命點頭。

鏡容是她見過的,最好看的男子。

“你穿什麽都好看,”葭音由衷地道,“但我覺着比起先前那些衣服,這一身更适合你。”

聞言,他有些腼腆地笑了。他笑時眼底盈着粼粼細碎的光,像是星星淬了水,清澈又明亮。

看着眼前的絕色美人,她一沖動,手朝櫃臺上指去,“掌櫃,把這幾件衣裳都包起來。”

鏡容見狀,忍不住笑道:“音音這是要養我呀。”

“你如今的身份,哪用我養你呀。”

葭音眨了眨眼睛,“我這是在賄賂你。等你以後發達了,可要給我買很多很多漂亮的衣裳首飾,還要帶我去吃很多很多的好吃的。”

他一本正經道:“可是我離開京城後,沒有官職,也沒有土地房屋,怕是養不好你。”

鏡容兩袖清風,一副要吃軟飯的模樣。

葭音頓了頓,沒想到他能這麽窮。

“是喔,你怎麽都不曉得攢錢。以後我跟了你,自己還可以唱戲賺些錢,你怎麽辦哦……”

她扼腕嘆息,苦惱了好一陣兒,突然眼睛一亮。

”鏡容,不如你去給人算命吧!以你的名頭,肯定能賺不少錢。”

堂堂一國聖僧呢!

“阿音,出家人是不算命的,只講究因果,”鏡容無奈地看着她,“算命的那叫道士。”

作者有話說:

第 66 章

葭音可憐兮兮地摸了摸自己的唇角, 果不其然,那裏腫了一片。

她委屈地望向鏡容。

對方坐在離她很近的地方, 看着她面上的局促, 以及唇上的緋色。

葭音隐約覺得,自己剛剛那一番話,似乎觸及到了一個男子的自尊心。

她怎麽能說一個男人兇不起來呢!

嗚嗚嗚, 兇,簡直太兇了。

何止是兇!!

葭音聽見鏡容又低低笑了聲, 旋即伸出手來,又把她抱住。

她捂着嘴巴,戰戰兢兢地望向對方。

見狀,鏡容眼底笑意更甚,他将小姑娘攏住, 似乎在安撫她。

“不親了,阿音, 我就抱抱你。”

說這話時, 男人的喉結滾動了一下。

她很乖地點了點頭, 窩在鏡容懷裏。他的懷抱依舊很溫暖, 她能夠聽到對方怦怦的心跳聲。

葭音依舊沒緩過神兒。

怔怔地用手指摸了摸自己的唇角。

見轉, 鏡容垂下眼睫,聲音有些遲緩:

“親疼了麽?”

将才,他原本想克制的。

但他能感受到少女身體裏的喜悅與情動, 能感受到她下意識地迎合。葭音的手指雖然被他扣在車壁上, 卻情不自禁地蜷了纖白的手指,與他十指緊緊嵌合。

葭音玉指顫栗, 指甲也刺入鏡容的皮肉。後者沒有哼一聲, 歪了歪腦袋, 吻得更深.入。

月色星光,随風入帷簾。

皎皎月色落在鏡容眉眼處、鼻翼側,落在他光潔的下颌上,看得葭音怔了怔,忍不住再把頭埋入對方懷中。

乍一開口,她的聲音微濕:“是有些疼……”

鏡容坐直,雙手扶住她的雙肩,也讓她坐直。

捏着她的下巴,仔細地端詳着她。

葭音忍不住往後縮,很難為情。

“你……你幹什麽呀。”

“讓我看看咬爛了沒有。”

聞言,她慌亂地搖了搖頭,不好意思讓鏡容看自己的嘴唇,忙用袖子擋了擋。

“沒有沒有,唔……你別看了,女孩子的嘴巴不能亂看。”

鏡容笑了聲,松開她的下巴。

馬車搖晃,幾番颠簸,聽着陣陣馬蹄聲,剛坐端沒多久,她又忍不住把頭靠在鏡容肩膀上。

“鏡容。”

“嗯。”

“你還俗之後,還可以再當和尚嗎?”

他的聲音很輕,“不可以了。”

葭音沉默了少時。

“那你以後會後悔嗎?”

她從對方肩頭處擡起腦袋,抿了抿唇,“你侍奉佛祖這麽多年,在梵安寺日夜誦讀、守燈、傳授經文,這樣的日子對我來說枯燥無趣,于你卻是二十年來從未更改過的日常。我知曉,你喜歡安寧平和,向往經文佛道。這是你的堅守,亦是你的信仰。”

“你現在還俗了,要入宮去做大魏的皇長子,要開始學着與世俗打交道。可能剛開始你會覺得沒什麽,無非就是換了一個身份繼續生活下去,但久而久之——”

說到這裏,葭音停頓了一下。

天色徹底黯淡下來。

她的聲音很輕,很柔和,像是冬日裏那道最溫暖的風。

“你這樣違背畢生的信仰,與我在一起。”

說到最後,葭音都有些于心不忍了。

她的腦海中,莫名浮現妙蘭先前與她說的話。

“看着他逐漸堕落,看着他在青燈之前,兩眼變得迷蒙,明明是手指青白緊緊捏着佛珠,卻自甘淪為你的裙下之臣。看着他違背多年堅定的信仰,不顧衆人的斥責,為你脫下袈裟,墜入紅塵……”

葭音的眼皮跳了跳。

“不會後悔。”

鏡容堅定道。

“阿音,你還記得在泉村,我們曾給珍珍他們教書嗎?他們問我,什麽是信仰,什麽是愛。”

“你是我違背信仰,奮不顧身去愛的人。”

“佛道是信仰,而愛你是本能。”

……

馬車終于在宮門前緩緩停下。

月色無聲,落在瑩白宮階之上,不過少時,便有人極為規矩地走過來,替二人掀開車帳。

眼簾映入一張陌生的面孔,葭音害羞,趕忙從鏡容身上坐起來。

“鏡容法——啊不,皇長子,到了。”

此處乃是皇宮。

不遠處,便是金禦殿。

再往前些,是尹皇後的春熙宮。自從何氏出了事,小皇子便寸步不離地住在皇後娘娘寝宮。

“葭音姑娘,請。”

她随着鏡容一同走下馬車。

沈星頌亦從馬背上翻下來。

他依舊是那身銀白的甲胄,腰間別着長劍,沒有了往日的書生氣息,相比之下,倒多了幾分淩厲豪氣。

他走過來,本欲下拜,目光卻情不自禁地落在鏡容身側的葭音身上。

她披着雪色狐毛大氅,腰間玉佩琳琅,身形窈窕纖瘦。

乖巧地立在鏡容身側,眉目間依稀含笑。

當沈星頌的視線從她的眉眼處往下移。

看見她唇上的紅腫時,不由得怔了一怔。

“沈……沈大人。”

見他出神,有宮人輕聲喚他。

沈星頌立馬正色,剛一擡眼,就對上鏡容那一雙略帶探究的眼眸。

他的心思,鏡容分明知曉。

可對方卻不惱怒,也沒有譏諷、揶揄他。男子一襲青灰色的衣袍,立于一片寂寥的夜色中,稍稍颔首,靜靜聽他禀告如今宮裏的情形。

何氏那邊,齊崇已帶人制服了。

皇帝依舊昏迷不醒,傳位的诏書也沒有寫出來。

至于春熙宮那邊,他已經差人安撫好了尹皇後與小皇子,讓他們先不要輕易動彈。

葭音當晚還是宿在了水瑤宮。

鏡容還有一大堆事情要處理,未與她一同宿下。

是夜,也不知是鏡容吩咐的,還是沈星頌吩咐的。

浩浩蕩蕩一大堆宮女魚貫而入,一口一個“葭音姑娘”,甜膩得要命。

她被吓了一大跳,還未反應過來,就被人按在了床上。

宮人們開始給她寬衣解帶。

葭音咽了咽口水:“不……不必的,我自己來就可以,不用麻煩你們的……”

為首的那個溫婉一笑,“姑娘這是什麽話,服侍姑娘,是奴婢們應該做的。”

說完她就将葭音的發釵摘下來,取過梳子,捏住她的發尾。

“姑娘的頭發真順,養得比宮裏頭的娘娘們還好。”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葭音竟感覺到,對方刻意咬重了“宮裏頭的娘娘”這幾個字。

好似在刻意地恭維她。

葭音被她們從床邊扶到軟椅上,渾身的不自在。

那宮娥還以為她有什麽心事,溫聲安撫道:

“音姑娘,您也莫不開心,殿下今日定是忙得抽不開身了,才沒來陪姑娘。沈大人特意遣奴婢們前來照顧姑娘您,陪您說說話。”

聞言,葭音有些訝異。

“是沈星頌讓你們來的?”

“是。”

宮娥點點頭。

她想起來了。

鏡容從不會差遣奴婢。

至于沈星頌,也是怕自己來到皇宮後,會覺得無聊孤單,沒有人照應她罷。

“替我好好謝謝沈公子。”

“姑娘客氣了,聽說,姑娘是沈公子母家人?”

葭音略一沉吟,“算是母家。”

“姑娘真是好福氣,是沈公子的母家人,那便也是皇後娘娘的母家人,如今又有了殿下做靠山,”宮娥吟吟笑道,“姑娘,您的好日子還在後頭呢。”

葭音也笑笑,因是身心俱疲,沒有同這個無關人解釋。

“姑娘可是乏了?奴婢給您去點香。”

爐子裏暖香燃起來。

“這是沈公子特意讓奴婢給您送過來的,是上好的香料,整個後宮除了皇後娘娘那兒,就只有姑娘這兒有了。沈公子對姑娘您可真好呀。”

葭音點點頭,“他是我的兄長。”

沈星頌之于她,是如父如兄般的存在。

“那殿下呢?”

對方忽然發問。

她一怔,臉一點點漲紅,羞澀道:“他……是我的心上人。”

宮娥掩着唇笑了。

“姑娘您還沒怎麽說呢,臉就紅成這樣。您與殿下先前是夫妻嗎?”

夫妻?

她的耳畔,忽然響起鏡容那一句:“今日不做和尚,做阿音的夫君。”

她與鏡容,擁抱過,親吻過,睡過同一張床。

“應當……算是吧。”

小宮女稍稍訝異了一下。

“那姑娘是與殿下行過夫妻之事了?孫嬷嬷還說,讓尚禮局派些初禮宮人來教姑娘。”

所謂初禮宮人,便是皇室內教導未經初.夜姑娘如何服侍夫君,其中包含諸多繁雜之事,禮儀、情态、動作……若是稍有不注意的地方,都會造成不小的麻煩。

聞言,葭音趕忙搖頭,支支吾吾:“我、我與他尚未做那個。”

“啊?”

宮娥看着她臉上的緋色,心下了然,道,“那姑娘可需要初禮宮人?奴婢明日便跟孫嬷嬷說,讓她差些初禮宮人來教導姑娘。”

“不用不用。”

“姑娘不必害羞的。”

宮娥緩聲笑,“姑娘身子嬌貴,這初.夜呀,更是十分嬌貴的事。若是姑娘不注意,殿下把您的身子傷着了,可不是十天八天能夠養回來的。派初禮宮人來,不只是教您房.事中的規矩,更是教姑娘如何保護好自己,您也千萬莫要怠慢了呀。”

葭音坐在雕木梨花軟椅上,乖巧認真地聽着。

腦海中卻浮現不久前,在馬車裏的那一幕。

鏡容眼中噙着笑,一邊松開被壓在車壁上的、可憐兮兮的她,一邊問道:

“夠兇麽?”

“兇……”

她情不自禁地低低咬出一個字。

那宮人愣了愣,“姑娘說什麽?”

葭音陡然回過神,不好意思地将碎發攏至耳後,小聲:“沒事,你繼續說,我聽着呢。”

對方的聲音就像一根針,紮得她坐立不安,手指也忍不住蜷縮起來。那丫頭的聲音溫婉柔和,說得卻是些讓人面紅耳赤的事,還好葭音平日裏聽過些豔.曲兒,才沒讓她說得滿臉通紅、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不過聽豔.曲兒是一回事。

做那種事情卻是另一回事。

宮娥道:“姑娘,您真的不要初禮宮人麽?殿下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您莫小瞧了男人的力氣。”

葭音小聲嘀咕道:“我可不敢小瞧他。”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