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9 章 浮生一夢14

第99章 浮生一夢14

夜殺必然存在于夢境。

江雪禾本身的主神識, 是絕不可能進入夢境的。夢貘珠不可能将一個威脅帶入自己的夢境,能進入夢境的,只會是沒有記憶沒有修為的凡人少年, 夜殺。

而江雪禾鑽了這個空子。

江雪禾問缇嬰:“小嬰, 你的靈力沒有失去,對不對?”

缇嬰看一下, 茫然點頭。

便見江雪禾若有所思:“到目前為止,小嬰,你都是不被引入夢的那個人。這其中必然有些緣故,我們之後再琢磨。

“在此之前,我将自己的神識一分為二。能進夢境的真正神魂, 是夜殺。我自己則是靠你的神識掩護,逃過夢貘珠的窺探, 強行進入這裏。

“你被下藥,我這方被所有修士追殺, 或許有一種可能, 是你我都要被逼入這個夢境中。夢境才是夢貘珠最強大的力量所化,它要用最強大的力量來對付你我,才非要逼我們入夢。”

缇嬰踢踏着鞋襪, 狼狽地整理發絲、衣容, 聽到師兄這麽說,她怔一下,擡頭看他。

坐在好遠地方的江雪禾好看得讓她鬼迷心竅, 不敢多看。

而他似寬慰她,神色雖有疲态, 看着不太好,他還對她微微笑了一笑, 柔聲:“所以你不必自責。不是因為你被下了藥,才連累我的。

“小嬰,也許是我連累了你——我想得到夢貘珠,夢貘珠也一直試圖得到我,殺了我。”

缇嬰睫毛顫抖。

她知道不該,可是看到他,她腦中便會浮現自己犯糊塗時師兄額上沁汗、俯身溫柔親她的模樣。

她有點走神,又努力聽清了他在說什麽後,簡單地“哦”一聲。

江雪禾問她:“你怪我連累了你嗎?”

缇嬰怔一下,道:“還好啦……這是小事情嘛,而且你讓我走了,是我要回來的。我又沒受傷。”

她在心裏偷偷說:而且還得到了師兄。

想到這裏,缇嬰振奮一下,拍胸向江雪禾保證:“師兄你放心,我一定會把夜殺哥哥帶回來……不會讓他落入壞人手中!”

江雪禾颔首。

他看着缇嬰,見缇嬰說話間,撥弄她的一頭亂發。

之前過于荒唐,她的發帶松了好幾根,好些細小的紮起的挽于後方的辮子也散了。細而亂的發拂在她頰畔,她着急出去,梳發不認真,像個剛從草地間打滾後的小姑娘……

江雪禾看不下去了。

他道:“你過來。”

缇嬰看他一眼,鬼使神差,她悄悄望這一眼,便猜出師兄是想為她梳發。

而更鬼使神差的是,她也不知道為什麽,在發現他有這個意圖時,她一只手背在後方,悄悄摘下了一根已經松了的發帶,藏入了自己袖中。

缇嬰裝着天真單純無知的模樣,站在他面前。

江雪禾坐着,她站着。

竹床不低,他坐着也正要與她平視。他的手擡起,手背上一點傷痕累累,手指枯白瘦長,向她探來。

缇嬰盯着他的手。

她心亂跳,又想起了一些不适合回想的畫面。

她僵着身,乖乖地等着他。

江雪禾手指在她發間撥動,為她整理好發絲,又耐心地解開幾根打結的頭發。

他想她這幾日在外漂泊,受了些委屈,烏發都有些幹了。待結束這些,得好好幫她養回去……

江雪禾:“少了一根發帶。你弄丢了?”

缇嬰聽到他聲音在前,看到他滾動的喉結,她心間生了汗意。

她裝懵懂:“我不知道啊。”

她問:“你有我多餘的發帶嗎?”

江雪禾一頓。

他垂下的視線,與她撩起的、烏靈專注的眼眸對上。

他心上微空。

還沒有想清楚,江雪禾便聽到自己輕啞的聲音:“有。只要你不嫌棄。”

缇嬰莫名松口氣。

她說:“我不嫌棄。”

她想了想,又大膽道:“你給我的,我都不嫌棄。”

她覺得自己是在向師兄說一些甜言蜜語的小情人之間的話,但江雪禾怔怔看了她一眼,他別過臉,輕輕取出一根粉藍色的發帶,幫她束發,沒有和她貧嘴的意思。

缇嬰便有點不快。

不過她的不快還沒表露出來,她便被新的東西吸引了——

缇嬰滴溜溜亂轉的眼眸朝下,她本是偷看師兄的腰身,結果發現師兄腰邊衣物堆疊,一重又一重,什麽都看不清。而就是一堆皺巴巴的衣物間,她看到了一個和別處都不同的突兀。

電光火石,缇嬰想到了自己化作師兄的模樣時,自己腰下面好像也有過不對勁。

那時候,師兄還不準她碰。

缇嬰定定地低眼看着,此時此刻,她一聲不吭,任由師兄為她梳發後,又整理她頸邊的衣料。

缇嬰猛地出手,發狠地向那物捉去。

江雪禾突然在她肩上拍了一下,将她向後一推,讓她趔趄着後退了兩步。

缇嬰瞪大眼睛,不服輸地看他。

她都沒發聲,他怎麽知道她要幹什麽?!

缇嬰質問:“我不能碰嗎?”

江雪禾無奈。

她一貫鬧騰,她一不吭氣,他當然知道她要使壞。可眼下……

江雪禾刻意板着臉,道:“不是讓你找夜殺嗎?你不聽我話嗎?”

缇嬰怔忡。

他平時溫潤好說話,他一淡下臉,她便難免心慌。雖然依舊不服管,她态度卻明顯好了很多:“我要去的啊。”

江雪禾:“你看看外面的天色,夢貘珠對我的神魂觊觎已久,若是晚去一步,夜殺落到它手中,我便會被動。”

缇嬰:“好啦好啦,我這就走。”

她也怕夜殺出事。

而且,她心中其實藏了點兒不敢讓師兄知道的小雀躍——又可以見到夜殺哥哥了!

缇嬰朝外走,她出了門,江雪禾才緩下心神。

他低頭,沉思間,忽然聽到動靜,缇嬰嬌俏的聲音躲在門框後:“師兄?”

江雪禾擡眼,看到她探頭進來。

她關心他:“你沒事吧?”

江雪禾目中軟下,朝她寬慰地笑了笑。

缇嬰道:“我從柳輕眉那裏知道了一些真相,想告訴你的。”

江雪禾溫柔道:“待你回來,再告訴我。我亦有一些猜測要與你說。”

缇嬰點頭,她最後問:“師兄,剛才,我是不是和你雙修啦?”

江雪禾盯着她清亮的眼睛,心頭猛跳。

他搖頭。

他道:“我豈會那樣對你?”

缇嬰不懂他這樣那樣的顧忌,聞言既有些失望,又有些無所謂。

她做了決定:“那以後再雙修,好不好?”

江雪禾眉目間笑意更多了些。

他側頭低咳兩聲。

他低聲:“你若願意,我也無妨。”

得他允諾,缇嬰這才心滿意足地離開。

很快,缇嬰便快要被氣死。

她心中将柳輕眉咒罵連連。

她出去後,第一時間去夜府找人。看到夜家紅綢高挂喜氣洋洋,聽賓客們道喜,缇嬰才震驚地知道,柳家女兒要在這個夢境中,和夜殺成親。

柳輕眉果然對她師兄窮追不舍!

夢境外得不到,進了夢就要哄騙沒有記憶的夜殺。

對于他們修士來說,成親的許諾含義,和在天道下見證發誓永不相棄也差不多。若是夜殺在無知中和柳輕眉有了關系,她與師兄想對付柳輕眉,就有些難了。

柳輕眉這也太瘋狂了……

僅僅因為一個韋不應?

也許不只是這樣。

缇嬰翻牆跳入夜家,四處尋找夜殺。而夢境大約早提防她的找人,她明明熟悉這個夜家,卻在院中轉悠間,被關進了好幾個迷宮一樣的陣法,走不出去。

她耳邊聽到人在外說:

“小夜将軍,恭喜啊。”

她聽到夜殺慵懶敷衍的“哼”聲。

缇嬰着急:“夜殺哥哥,你不能娶她!不能和她結契!”

外面的人自然聽不到她聲音。

缇嬰冷靜下來,開始解陣。

她擡頭剜一眼天,在心中罵了幾句:無妨,我修行因為靈根的問題不太好,但這些亂七八糟的陣法,我最擅長了。

夢貘珠想關住我,做夢。

她一定可以的。

城主府上的車辇離開,迎親隊伍準備前往夜府。

騎在最前方高頭大馬上英姿勃發的少年郎,自然是這個夢境中的夜殺。

那少年将軍對婚事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

旁邊人誇獎他的好福氣與新嫁娘的貌美,夜殺則垂着眼,若有所思。

他與柳輕眉青梅竹馬,與柳輕眉情意甚篤。

為了應對穢鬼潮,夜家答應與柳家聯姻,讓這雙最适合的兒女雙修,得那可以應對穢鬼潮的功法。

夜殺隐隐約約覺得他不喜歡這個說法。

所有人都告訴他,他和柳輕眉感情甚好。可他自己往往走神,心中生不起一絲一毫的歡喜。

可是這世間的盲婚啞嫁本就多,不提他和柳輕眉不算陌生人,他也并沒有心儀之人啊……

“小将軍,恭賀新婚啊!”

夜殺唇角一勾,擠出一絲笑。

他夾緊馬肚,要離開時,忽然敏銳地回頭,朝身後某個方向看一眼。

旁邊人詢問他怎麽了。

夜殺若有所思地搖頭:“沒什麽……”

在方才,他确實感覺到很熟悉的氣息。但他回頭看時,什麽也沒發現,怪哉。

夜殺冷淡的眉眼,瞥一眼那個華麗的新娘車辇:算了,反正今天的事都怪怪的。

在浩蕩的迎親車辇離開後,一道青色身影現身于城主府前,戴着帷帽,長身如玉。

正是江雪禾。

方才那一瞬,若不是人太多,若不是怕打草驚蛇,他真的有一種沖動,直接将這道神魂收回來,不讓夜殺在外給他惹出更多的事。

但麻煩在,夜殺不點頭,他很難做到……

好在,有缇嬰幫他去騙夜殺了。

他料到缇嬰那邊不會容易,不過他交給小師妹的任務,不是有性命之危的任務,所以即使沒看到缇嬰出現在夜殺身邊,江雪禾也不是很擔心。

江雪禾來此,有他自己想查的東西。

他擡手,将帷帽壓低一分,将面容掩得更加嚴實後,從容進了城主府上。

城主的大批隊人員,都跟着送親去了,此時城主府戒備松散,方便江雪禾找東西。

江雪禾在空了很多的城主府上行走,穿過好幾個院子,他都沒有找到,他不急不忙,思索一會兒,向柳輕眉居住的院落行去……

空中飛來一重法術,劈向他。

江雪禾揚起的袍袖如鶴,偏身躲開那重攻擊。他擡手一道禁制向後甩去,順便擋住了下一重攻擊。

一個人影,在樹上慢慢現身。

那人涼涼嘲笑:“江雪禾,你好大的膽子,敢來這裏。你是不是覺得自己死的次數太少,過不了瘾啊?”

江雪禾撩目。

他一道禁制下去,張開了一重包裹住二人的陣法,外面侍衛侍女來來往往,如同看不見二人一樣。

那人察覺江雪禾的禁制,長睫毛顫揚一下。

隔着帷幔,那站在樹上的人,看到江雪禾施法之間,還是那副娴靜優雅的淡然模樣。

聽到江雪禾輕和的誘哄:“過了這麽久,你應該也發現,你被困在夢境中,出不去了吧?”

那人要怒。

又聽到江雪禾的下一句話:“不如我們聯手吧。先出了夢境再說。”

那人倨傲笑:“你輕松一句聯手,就想從我這裏騙情報?你當我是小孩嗎?”

江雪禾确實把那人當小孩來哄,還哄得很随意、敷衍。

江雪禾慢條斯理:“你不告訴我你知道的,也無妨。我可以告訴你我知道的,韋不應的屍體,被藏在夢境中的某一處。拿到了這個屍體,我們才能對付背後那個……”

那人冷笑:“你以為這麽容易?”

江雪禾低笑:“你沒有否認?”

那人一怔,然後:“你又在詐我?!你……”

江雪禾見好就收,道:“目前我還不知道柳輕眉和夢貘珠的關系,但有一點可以确定,這兩方,是互相牽制的。現實中的柳輕眉沒辦法拿着夢貘珠為所欲為,讓所有事情都按照她的意願發展;夢境中的夢貘珠,也不能違背柳輕眉的意志,想做什麽就做什麽。

“夢境一直圍繞十年前的人祭,無論夢貘珠和柳輕眉到底是什麽關系,韋不應能克制柳輕眉,那便也能克制夢貘珠。”

那人沉默片刻,說:“沒那麽好找。你能猜出來,它自己當然也知道。”

江雪禾微笑:“所以,需要你我合作啊……小步。”

站在樹上的少年靜靜看着他。

眉目銳利,身形瘦高,正是黎步——起初以為自己在和夢貘珠合作、後來發現自己被困在夢境、出不去的黎步。

黎步不想和江雪禾合作。

但是他沒有第二個選擇……因為他陷入夢境太深,他發現了夢貘珠真正的意圖,若不想辦法出夢境,他便出不去了。

黎步含糊地給江雪禾一個提醒:“夢貘珠怕小嬰,你可以利用。”

江雪禾一怔。

他不動聲色:“我們談談合作吧——用以前的法子。”

出自斷生道的雙夜少年,是有獨特的不被他人窺探的聯絡方式的。

只是江雪禾曾經舍棄,黎步被背叛後,也不再使用。時到今日,竟要再次和江雪禾聯合……

黎步恍神了一會兒,身形慢慢消失了。

片刻後,江雪禾的神魂中,出現了黎步寫的字。

江雪禾若無其事,繼續行走。

高堂在座,新嫁娘與新郎官立在堂下,面對長輩。

司儀叫禮,身着嫁衣的柳輕眉蓋着紅蓋頭,低着眼睛,聽到周遭亂哄哄的喚聲,怯怯跟着夜殺行禮。

“一拜天地!”

柳輕眉屈膝。

她忽然發覺周圍的起哄聲,好像有一瞬靜下。

敏感如柳輕眉,知道必然出了什麽意外。

她蓋着蓋頭,自然也不知道與她一同牽着紅綢立在長輩座下的少年夜殺,站得筆挺,卻好像在發呆,沒有随她一道伏身拜天。

司儀小聲提醒:“新郎官、新郎官……你趕緊跪啊?”

夜殺認真說:“我跪不下去。”

他半開玩笑:“我好像從來沒有跪過天。”

衆人:“……”

司儀臉綠,坐在上座的幾位老人臉色不虞,夜家父母沉臉瞪着這個不孝子。

紅蓋頭下,新娘嬌嬌柔柔的聲音解救了他們:“夜殺不想跪就不跪吧,掠過這個禮也無妨的。”

司儀便趕緊:“二拜父母!”

周圍嘩然。

蓋頭下,柳輕眉眼皮輕跳。

她聽到司儀幾分惱的聲音:“夜殺,你怎麽又不拜?”

夜殺認真地看着上座的父母。

他想半天,說:“我好像也從來不拜父母。”

柳輕眉急聲:“司儀!”

衆人忍怒,司儀只好再次掠過:“夫妻對拜——”

這一次,柳輕眉心提到嗓子眼,怕夜殺再來一句“我好像也從來沒和妻子拜過”,這樣的話,實在荒唐。可對面是夜殺,也許真說得出口。

幸好,這一次,夜殺思量片刻,他好像也沒有找到不拜的借口。

拉扯的紅綢微繃。

柳輕眉感覺到他朝着自己這一面轉身了。

柳輕眉俯身。

夜殺垂着眼。

就在這時,一道清而高、喘着氣的少女聲音闖了進來:“夜殺哥哥,不能拜!”

堂門緊閉。

外面的人是暴力小仙女,符菉和踹出的一腳,踹開了這道堂門。

夜殺側頭。

一個衣着藕荷色裙衫、腰肢纖細、發帶飛揚的嬌小少女,氣喘籲籲地立在門口,眉目間戾氣滿滿。

夜殺定睛看着。

衆人又怒又驚:“你是誰?哪來的不懂事小姑娘,大鬧旁人婚禮?快把她趕出去!”

闖進來的,當然是缇嬰。

她好不容易解開院中那些困她的陣法,一聽迎親隊伍都回來了,便眼前一黑,急匆匆往這裏趕。

幸好趕上了!

只是衆人齊齊扭頭瞪他,而那穿着婚服的少年夜殺,又明顯的沒有記憶,看她的眼神充滿審度。

缇嬰硬着頭皮。

她捏緊袖中的符菉,想自己無論如何,都要先把夜殺帶走。

麻煩的是,這裏都是他人的魂魄入夢,入夢的人不一定像他們這樣是修士,萬一死了,現實中說不定就癡了傻了,她動手得注意一點。

缇嬰硬着頭皮,迎着夜殺詫異凝視的目光:“夜殺哥哥……”

她還沒編出一個能打動他的謊言出來,便見少年笑了。

夜殺彎着眼睛,目不轉睛地看着她,天外飛仙般來了一句:“我在夢裏見過你,神仙妹妹。”

缇嬰呆住。

夜殺朝她走來:“你叫什麽,今年多大,說來有些不好意思,我看你十分面熟,也許我們很有緣分……”

身後衆人怒而驚:“夜殺!”

夜殺渾不在意,走向缇嬰。

柳輕眉一把掀開紅蓋頭,臉色蒼白,泫然欲泣:“夜殺,你要抛棄我們嗎?!”

夜殺回頭,看他們一眼。

他稍微有一點猶豫,缇嬰反應極快,牽住了他的手。夜殺手被牽住,一愣之下,他下定了決心。

他道:“爹娘、城主,我不想娶柳姑娘了。我有了喜歡的人,孩兒回頭再向你們告罪。”

這一言激起千重浪。

缇嬰拉住夜殺便往外跑:“走!”

缇嬰都不明白,她怎麽什麽都沒來得及騙,夜殺就願意跟她走了?

夢境的一切對他都是真實的,他卻依然走向她。

她真是、真是……

她根本來不及感動,便遇上了衆人的圍堵。

這裏的人不可能讓她帶走夜殺,覺得她是勾引夜殺的壞女人。那新嫁娘在婚宴上哭得淚眼婆娑,夜殺和缇嬰在外應對衛士們的圍堵。

人山人海的圍堵,夜殺用武力,缇嬰用法力。

凡人當然不是缇嬰的對手。

但是很快,一個少年出現在半空中,向下揮出法術,阻攔了缇嬰和夜殺的逃跑。

夜殺:“小心!”

他即使摟住缇嬰的腰,将缇嬰抱離地面。缇嬰方才所站之地,土地下陷,轟出了一個三丈深的坑。

缇嬰驚疑擡頭,看到了半空中的黑衣少年:“小步哥哥!”

黎步慢條斯理瞥她一眼:“小嬰,你打不過我,把人留下。”

缇嬰自然不聽他的。

黎步再一重攻擊揮下,斜刺裏胡來一道青光,将缇嬰和夜殺一同卷起。

清風徐徐,若雪簌簌。

缇嬰驚喜回頭:“師兄!”

……之前師兄派她來,她還以為他不能和夜殺哥哥同時出現呢。現在看來,也不盡然嘛。

戴着帷帽的江雪禾出現,擋了黎步那重攻擊。

黎步從半空中躍下,向三人打來,江雪禾淡道:“走。”

“轟——”

夜家府門與牆一同撞開。

江雪禾、缇嬰、夜殺三人躲避半空中的黎步、地上的凡人追殺,衣袂飄然,狼狽又傲然。

出來後,三人分路,江雪禾說去引開黎步,讓缇嬰帶着夜殺先逃。

缇嬰帶夜殺逃亡的路上,抓緊時間,告訴夜殺大概的故事。

缇嬰安撫夜殺:“雖然我的話聽起來不可思議,你肯定不相信,但是……”

夜殺笑:“我沒有不相信啊。你說的話,我會認真想一想的。”

缇嬰詫異看他一眼:他何時這般信她了?

她之前每次遇到他,都要花很多功夫迎得他的信任的……

二人勉強躲開了追殺,天黑了,他們走在山道上,缇嬰正感動于夜殺對她的信任,就聽夜殺輕飄飄道:“若你說的話是假的,必然是方才那個人騙了你,我不怪你的。”

缇嬰:“……”

她小聲:“他、他就是你啊……你還是不信我的話?”

夜殺笑:“我信啊。”

他目有冷意:“可我不信他,比如——此時!”

他倏地松開缇嬰的手,騰身跳起,躲開了後方一道法力襲殺。

缇嬰往後趔趄躲開幾步,天色濛濛,她看到帷帽飛揚的師兄倏而出現在了山道上。

她歡喜:“師兄……”

江雪禾:“小嬰,不要動。”

江雪禾的攻擊,再次卷向夜殺,夜殺沒有法力,卻靠躍樹跳高,硬生生躲開了江雪禾的攻擊。

缇嬰:“……”

她呆愣愣站着。

樹上的夜殺笑眯眯低頭,看缇嬰:“這就是你說的,他是我,他不會對我不利?”

缇嬰腦中亂哄哄,只能道:“師兄……”

江雪禾溫聲:“小嬰,他應該與我合二為一,你應當懂吧?”

缇嬰:……。

她其實懂啦……

她仰着臉,看夜殺垂着臉,微失落地望着她:“他要殺我,你覺得是應該的?”

缇嬰踟蹰半晌。

她好是猶豫,嗫嚅着向江雪禾提建議:“師兄,夜殺哥哥年齡小,你讓讓他吧。”

江雪禾:“……”

第 98 章 浮生一夢13

第98章 浮生一夢13

江雪禾猜, 柳輕眉可能對缇嬰下了一些藥,才造成缇嬰這樣神志不清的模樣。

根據他的見多識廣,他想這藥, 大約與男女之情有些關系。

江雪禾生怒——他此前判斷有誤, 以為夢中幻境的柳輕眉,未必和現實中真實的柳輕眉是同一人。

之前, 小嬰對柳輕眉多有微詞,他不敢随心情地下決斷,怕誤會了柳輕眉。可此時他也當真生了遷怒之心,憑柳輕眉對小嬰所做之事,他絕不會饒過此女。

……無論此女到底是人, 還是妖,或是精怪。

唯一慶幸的, 是缇嬰找到的人,是他。

缇嬰若稀裏糊塗入了柳輕眉的陷阱, 或者和旁的男子如何, 江雪禾只是想到,便心涼如冰雪,驚懼震怒。

他念頭亂轉間, 缇嬰那沒有章法的親近與厮磨, 弄得他心如鼓擂,面上生熱。

即使知道這是夢境,恐怕被夢貘珠窺探, 他仍有一腔心緒不寧。

水下流波急促。

缇嬰面頰緋紅,雙目禁閉, 四肢如藤條,緊纏着師兄, 緩解自己心頭的煩悶。

她好像飲到了水,卻更為渴求、難解,唇齒間,便發出嗚嗚聲音,拽着江雪禾,不知該如何是好。

江雪禾一邊摟抱着她,往水面上游;一邊還要低頭,時而親一親她,安撫她的情緒。

她是那類任性的不知餍足的孩子,此時的親昵如同飲鸩止渴,不能滿足她,她便想要得更多。

她手指悄悄塞入他博帶縫隙內,暗暗窺探裏面沒有看到的……江雪禾身形一僵。

他繃着面容,壓抑情緒。他努力扣着師妹的手腕,将她的手挪出來。

現在不可以。

再等一等。

他都不确定她到底怎麽了。

他實在辛苦。

忽而,一道電光直直劈向水面,向水下二人劈來,将二人的面容映得冰雪一般。

江雪禾一瞬之間将缇嬰抱入懷中,掠水的電光激起千重裂縫一般的細光,将水下二人的衣袂震得飄飛起來。那雷電眼看要劈中二人,江雪禾擡手,一重封印符向上劃去,消除了那一重危機。

他擡頭,隔着水面,看到天邊悶雷滾滾,更多的危機蓄勢待發。

……恐怕都是盯着他和缇嬰的。

是了,他破解了夢貘珠的幻境之法,夢貘珠豈會善罷甘休?

分明入夢之人,不會有記憶,不會有法術,江雪禾卻憑着多次入夢的經驗,一次次在自己的神魂上做手腳,暗地裏與那夢貘珠較量……

這一次,此時擁着缇嬰的江雪禾,既沒有失去修為,也沒有失去記憶,自然惹得那背後的夢貘珠大惱,來對付二人了。

江雪禾思忖:夢貘珠對他這麽窮追不舍,他到底有什麽重要的?

他若真的是仙人轉世,難道夢貘珠要殺了他,用仙人的骨血神魂修行什麽的?不對吧,夢貘一族不是直接修天道麽,要仙人的屍骨做什麽?

除非……

江雪禾捕捉到一絲靈感,正要深想,忽而,喉結被懷裏鬧騰的小姑娘咬了一口,叼着不肯放。

他一下子屏住了呼吸,酥麻刺激感竄上。

江雪禾不敢再在這裏待下去,他抱着缇嬰,任由缇嬰的唇仍舔他頸邊肌膚,他一邊擡手施法應對天雷,一邊傳音入密,哄她放過他:

“小嬰,別咬。我會痛。”

他的痛,對她好像并沒有什麽影響。

她聽不進他的話,只是糾纏,只是眷戀。

頸間刺激不斷加深,睫毛禁不住顫抖。江雪禾撫着缇嬰後背的手微微發抖,他不敢松懈,一道道電光映着清白的面容,他硬着頭皮:

“放開我。

“一會兒、一會兒……給你更好的。”

他胡亂許諾,不斷誘哄。

許是他在她腦海中不斷吵鬧,讓她煩了,她睜開視線朦胧的眼睛。

許是他的許諾打動了她,她當真好奇更好的是什麽。她憑着這股貪念,戰勝了自己此時的不堅定。

缇嬰身子戰栗着,縮入他懷中。

江雪禾抱緊她。

忽而,他腦海中想起缇嬰軟乎乎的帶着哽咽的聲音:“師兄。”

他一怔。

缇嬰憑着模糊的意識,控制着自己,傳音入密:“我是不是連累你了?”

江雪禾低頭。

他看到她小小一團埋在他懷中,許是因藥性難控,她不自覺地發抖。她每抖一下,他的心就跟着顫一下。

少女埋臉于懷,一點雪白的側臉、散在他臂間的烏黑發絲露出些脆弱。那樣的黑白之間,他從她被燒得通紅的頰上看出了虛弱可憐,看出她的痛。

他心髒揪起。

他猜她是不是靈根又在痛了?

她小小年紀,跟着她前師父修行時沒吃過什麽苦,卻是離了千山,就開始吃苦。她還總是一副趾高氣揚的模樣,讓人忘記她的小可憐模樣。

他捧在心口哄着求着的小缇嬰,竟被柳輕眉如此對待……他心中殺意連連,已絕不可能放過柳輕眉。

他心中浮起幾分酸澀——他從沒有過這種情緒。

江雪禾擁着她,道:“你沒有連累我。

“別怕,師兄在。”

嘩啦啦出水。

水岸邊的漁夫客人吃驚地仰頭,看着天邊。

今日是城主嫁女的大好吉日。

前些時候還晴空萬裏,方才突然間開始電閃雷鳴,雷電劈水,看着頗為不祥。

衆人竊竊私語間,忽見寬闊的水面倏地散開,露出一道水與地交接的大徑。那雷向分開的水面劈去,一個少年擡手向半空中一劃,撕裂了那道雷。

衆人呆呆的,看着一個渾身濕漉的少年,橫抱着一個嬌小的、同樣一身濕的少女,自那分開水天的大徑上現身。

衆人茫然:“這……”

這是呼風喚雨的修士嗎?

有人正要好客詢問,卻見那少年又在半空中畫了什麽,下一刻,那二人便倏地消失于衆人面前,如同從未來過。

那二人一走,天上雷電便消失,恢複了天朗氣清、萬裏無雲之象。

衆人面面相觑。

有人道:“要禀報城主嗎?”

又有人猶豫:“城主女兒出嫁大喜之日,這種小事,就不必通報了吧?”

江雪禾帶着缇嬰,避入了一家農舍。

這是那個有墓碑的村落。

他進入此荒蕪之地,那追着他劈的雷電便弱了幾分。江雪禾卻仍不放心,抱着師妹進農舍前,他設了一個禁制,抵抗那對手的步步緊逼。

入了屋,江雪禾用一道驅塵咒,将此間打掃幹淨。

與此同時,懷裏的少女已經不安至極。

江雪禾一邊觀察,一邊注意着懷裏缇嬰的狀态。

他見她忍得一頭汗意,恐怕忍不住了,她去咬自己的唇。江雪禾連忙伸出一指,抵在她齒關,不讓她咬。

缇嬰模模糊糊地擡起眼。

她先前發現壞人在追殺他們,為了不連累師兄,她便努力乖巧。此時身上如一萬只螞蟻啃噬,她不過咬唇好清醒一下,為什麽不許?

她心頭戾氣浮現。

她擡頭就要看是誰敢違抗自己意志,沾着水漬的睫毛一顫,隐約看到一個影子俯下來。

她的唇被含住。

她一怔。

柔軟溫熱的氣息渡過來,不僅僅是淺嘗辄止,他舍得給她更多的了。他的大方,激得缇嬰後背起雞皮疙瘩,張開口,喘着氣劇烈呼吸。

她很不愉快……

但是他追逐下來,不離開她,她就好像舒服很多。

缇嬰發出哼聲,踢打他。

她本就薄弱的意識,在師兄主動時,嘎地一下心弦斷裂,迫不及待傾起上身迎上——

不夠。

遠遠不夠。

她要更多的。

江雪禾抱着缇嬰,沒有停下。晃動間,他将她放在竹木床上,自己随之跟上。

他将她抵在灰白的、掉了一層土的牆壁上,垂着眼,溫柔而熱情地給于她所要的。

她呼吸劇烈。

帶得他跟着一同混亂。

他手趁機捏上她手腕,扣住她靈脈,查看她到底怎麽了。

江雪禾發現缇嬰中了一些類似春毒的藥,那藥性劇烈,還吞噬她的靈力。

難怪她那般不安。

他便扣住她靈脈,給她傳輸靈力,緩解她靈根的痛,撫慰她靈根上的裂縫。那些裂縫他沒辦法,但師妹需要很多很多的靈力,他可以滿足。

他還可以滿足她身體的難受。

他親昵地擁着她,任她索取。

他低垂着眼睛,眉目在一重刺激下,浮上一些妖冶豔色。

缇嬰被他按壓着,在連綿給予之間,她的燥有些被緩解,卻又有更深的渴望浮了上來。

她意識清醒一點,便看到師兄的面容。

陡然看到這樣豔麗的不同往日的美少年,缇嬰心口疾跳,呼吸微滞。

似察覺她的停滞,江雪禾微擡起眼。

少年撩起的眼皮宛如銀魚甩尾,銀亮而明耀。

缇嬰怔怔想:好一個、一個……禍水師兄。

怎麽這般會親她,又這般勾引她?

江雪禾以為她好一些了,正要詢問,就見缇嬰撲上來,又向他唇上啃上來。

她秀氣的臉上,因此時泛起的孤注一擲的決然,而顯得幾分冰冷、陰狠。

江雪禾被她推倒,被她按在了床上。

她低頭便肆意妄為。

江雪禾心中接受這藥性的強烈,知道她難受,他便也不拒絕,她想要什麽,他就給她什麽。只是她沒有章法,到處留下印記,如同小貓橫掃自己的地盤,做上标記。

江雪禾默默忍了。

然而,這仍是不夠的。

江雪禾發現缇嬰又在偷偷摸摸使壞,手指在他腰間戲弄,他一下子頓住。他勒住她,聲音微啞:“小嬰?”

缇嬰發出一聲泣音。

她臉上一片紅一片白,胭脂抹開後,長發亂散後,她就像一只狼狽的小花貓。她踩着他予取予求,可是她心中的渴望仍然得不到。

她煩躁生氣。

她揪住江雪禾的衣領,又霸道,又嬌纏:“師兄、師兄!不夠,真的不夠!你給我更多的嘛!”

江雪禾臉色忽青忽白。

他柔聲:“……其實夠了。”

……缇嬰一個半大孩子,第一次遇上這種藥,按他的理解,其實只要她忍一忍,他稍稍安撫,她就應該沒事的。

她不曾嘗過欲。

沒有沾染過,便不應被完全控制。

可是眼前棘手,與他所想的有了偏差。

缇嬰豈是會受委屈的?

先前忍着,不過是那雷電一直劈他們罷了。

現在,雷電被師兄的禁制關在外面,師兄專門騰出時間幫她解毒。她雖然被那藥燒得意識混沌,可她當然知道此時是安全的。

她可以索取。

缇嬰趴在江雪禾懷中,急切地親他眼睛親他嘴巴,親他下巴親他脖頸。

她嬌氣無比:“師兄,我難受嘛。師兄,你疼疼我嘛。”

江雪禾低頭。

缇嬰小腿抵在他腰際,她又要使壞,江雪禾低聲:“跟着我念清心咒……”

缇嬰:“不要!”

她佯哭:“我要死了,我好不舒服,你為什麽不幫我?”

江雪禾:“只要忍一忍,我保證你不會死,你會沒事的。”

缇嬰:“不不不!我現在就很難受,我就要。你不許走,你得疼我,師兄、師兄……江雪禾,小禾哥哥、小禾哥哥……”

他眼波微晃。

他好像有些松動,缇嬰立即捕捉他的猶豫,坐在他懷裏,不斷地磨蹭,輕輕地、甜甜地,仰着臉叫他:“小禾哥哥,你疼疼小嬰,好不好?”

他低垂着眼。

他仍有一些理智。

此間是夢境。

是他人地盤。

二人留在此間,都是一縷神識所化。

她中了藥,并不是真的心甘情願。

他是她師兄……雖然他總是掙紮在師兄與情郎的身份轉變間,總是不想做師兄想做她更親昵的人,可他對她有教導之義。

他不能讓師父覺得——他誘小師妹,在小師妹不清楚時,誘小師妹做下壞事,他心機頗深,為得到小師妹而用肮髒的手段。

江雪禾閉目,輕聲:“沒事的。”

他低頭安撫她。

缇嬰喜歡他的包容,多麽舒服,且漸漸的,她品呷出話本中說的“甜蜜”之味。可她此時不只想要他的浮于表面,她雖不知道自己具體要什麽,但肯定不是只這樣。

缇嬰沉下臉。

她推開江雪禾,突發奇想:“不如,你讓夜殺哥哥出來好了。”

江雪禾驀地掀眼皮,眼神微寂。

小姑娘被自己困在半山道上,一派純真,奇思妙想:“你不想和我玩,就找想和我玩的人好了。”

她天真而惡意地擡着眼,挑釁他:“夜殺哥哥肯定不會拒絕我。”

江雪禾輕輕笑一下。

他道:“你以為,拒絕,是很容易的事?”

他上半身傾前。

他清雅寂靜,散發散袍後,秀麗間多了魅惑,這般總是垂着眼說話的架勢,既睥睨,又肅冷,還溫情款款。

他勾住缇嬰的下巴,既溫和,又淡漠:

“你總有一日會知道,我才是對你最好的那個人。”

缇嬰不知足。

缇嬰挑眉,張手臂:“那你來啊!

“我不要你對誰好,我現在要什麽,你肯定知道。你給我,我就喜歡。你不給我,我就讨厭你!”

他面上浮起一絲怒。

那怒卻很淡。

江雪禾低聲:“小嬰,你真是太任性了。”

缇嬰怒目而視,他傾上來,氣息如清風,飄離游動,宛如嘆息:

“我喜歡你的任性。”

江雪禾對缇嬰的情感,始于何時,落于何處,他很難說清。

他是一個掌控欲極強的人。

他想進千山,便對千山的師弟師妹們掏心挖肺;他知道林青陽偏疼缇嬰,便将最多的用心放在缇嬰身上。

他覺得寂寞,孤獨,他想要有人愛自己,他想要有人只屬于自己,他在發現缇嬰對自己的依賴後,在發現自己覺得她可愛後,便将缇嬰當做了那個同伴看。

她總是跟在他身邊。

有時候和他說瞎話,有時候甜蜜蜜地抱他叫他“師兄”,她不高興的時候,又絲毫不在乎二人的情誼,對他發火。

她簡單幹脆,脾性惡劣,狡黠靈動。

她足夠鮮活。

她又是這個無聊的世間,知道他秘密後,對他毫無保留,依然跟着他的小師妹。

他想要她的一心一意。

他想要她。

他便算計着情意,算計得自己迷失于其中,算計得自己已不知道,他要的到底是什麽了。

江雪禾方知——

一切皆在掌控。

只有情與愛難控。

若是對一人動了心,他那所有算計,便都會稀裏糊塗下讓路,順着她,跟着她,随她高興。

……他依然在掙紮。

他依然時不時地想使手段,想先得到她的滿滿愛意。

可是似乎,他習慣順應她後,便舍不得偶爾的忤逆之後、缇嬰對他的不耐了。

情與愛的同義詞,大約就是“貪”吧。

江雪禾被缇嬰又氣又鬧地折騰,他亦是少年郎,冷靜不過是對付黥人咒的僞裝,她撩撥得他不上不下後,他上頭,生起幾分激動。

他半推半就。

他不斷聽到缇嬰哼唧,他不斷安撫她的情緒。

這一番你來我往,便到了關鍵時刻,然而他才微有前進之意,缇嬰便一聲慘叫,一下子扣住他手腕。

她掉了眼淚,茫然又惶恐:“師兄!”

江雪禾一怔,他看到她眼中的水霧,倏地清醒過來,意識到自己的荒唐——

這是夢境,二人只是神識,他在做什麽?

就算再縱着她,此時也過了。

缇嬰叫嚷:“疼啊師兄。”

江雪禾目色閃爍,他憑着強大的耐力克制住自己,将缇嬰顫顫地抱入懷中。

他低頭親她額頂與發絲,憑着這些斷續親近,平緩自己的悸動。

而缇嬰被他親被他抱,撒嬌了一會兒,她又止不住心中的癢,在他懷裏偷偷扭動,又在小貓撒歡鬧人了。

江雪禾低頭。

她哭喪着臉,抓住他手。

江雪禾頓一頓。

他啞聲:“清心咒……”

缇嬰大怒:“我不要!我要你!”

江雪禾心跳得快一分。

他被她明亮期待的眼睛望着,她這樣躲在他懷裏,他又不是真的聖人,能夠坐懷不亂。

他勉強道:“你不是說疼,說不要?”

缇嬰反駁:“那你不會讓我不疼嗎?”

江雪禾:“……”

他被她攪得心緒不寧時,也被她的口出狂言而弄得無言以對。

缇嬰根本不體諒他,見他不語,她覺得是她态度猖狂惹了他。她怕他不給她,便又軟軟地來親來抱,小小聲勾他:“師兄,你別生氣。你對小嬰再好一點,好不好?”

江雪禾愁苦。

他被她搖着晃着,一顆心如同被她握在手中,沉沉浮浮。

半晌,江雪禾到底認輸。

他伸出一根手指。

缇嬰不解。

江雪禾撇過臉,目色閃爍。

他摟着她腰,重新将她放倒。在她大放厥詞前,他輕輕在她臉上親了一下,柔聲:“別喊,我幫你。”

缇嬰:“怎麽幫我?”

江雪禾:“……閉嘴。”

缇嬰滿臉困惑,但她很快意識亂了,因他垂着眼,修長的手指朝下方去了。

他側過臉,并不看她。

缇嬰實在誠實。

藥性戰勝了她的羞澀,她誠實地給出所有反應。

江雪禾身子僵硬。

他只是側着臉,給出了右手,她要什麽,他便給什麽。

而她不知餍足,起初只是嗚咽,後來竟攀着他手臂,提要求:“師兄,師兄,你太小氣了……”

江雪禾臉黑。

江雪禾無奈。

缇嬰眨巴眼睛,大膽妄為,還神神秘秘:“我要多一點的,甜一點的。你知道是什麽嗎?”

江雪禾不搭理,她就又開始撒嬌。

江雪禾含糊:“……嗯。”

鬧騰了好久,缇嬰終于安靜下來。

等缇嬰清醒過來,她看到江雪禾盤腿坐在竹木床的另一端,離她遠遠的。

少年師兄衣袍松而亂,發絲披散,身上可見的肌膚露出幾處不堪紅痕,看得人心亂如麻。

而他竟端坐靜然,一片沉寂。

缇嬰臉倏地紅了。

她想起來自己都纏着他鬧了什麽……虧他一直配合,沒有丢開她。

她都覺得自己丢人。

缇嬰小小讨好他:“師兄?”

她伏在床上,向他爬去。

江雪禾瞬間定神望來:“別過來。”

缇嬰怔住。

她狐疑又心慌,猜測是不是自己過分,惹了他不快。

江雪禾閉上眼,聲音啞而淡:“……我是不是幫了你一個忙?”

缇嬰點頭。

江雪禾:“你也幫我一個忙如何?”

缇嬰覺得他好見外,連忙向他表決心:“當然呀,你不幫我,我也會幫你的。我現在可喜歡你啦。”

她對他揚起笑容。

江雪禾別眼,不敢多看。

江雪禾盡量冷靜:“那你幫我把夜殺帶回來。”

缇嬰愣住。

她呆呆的:“啊?”

江雪禾道:“如我所料無差,夜殺正被困于這夢境中的某一處。我帶不來他……你帶他來找我……無論如何,都要把他騙過來。”

第 97 章 浮生一夢12

第97章 浮生一夢12

缇嬰向柳輕眉出手時, 才發現柳輕眉身邊那四個侍衛不是擺設。

他們與她一樣,用了化形術。

缇嬰的攻擊到時,一人将柳輕眉拖拽到後方, 其餘三人一同對付缇嬰。他們手一甩, 拂塵出現,本來的相貌也不再掩藏——

乃是四個白發飄飄的道人。

缇嬰毫不猶豫, 繼續向他們攻去。

她早已感覺體內的燥熱,那燥燒向臉面燒向頭腦。原本就覺得不對勁,要不是想知道柳輕眉的秘密,她也不必苦苦堅持。

她又不是什麽意志力堅定之人。

但與這四位道人的打鬥不過十來招,缇嬰便感覺胸悶氣短, 靈力運轉遲鈍,眼前幻象重生。

在這些重重幻象中, 她看向被四位道人護在後方的柳輕眉。

在她此時的眼中,柳輕眉變得前所未有的明豔、美麗, 充滿了誘惑。只消這樣看着她, 便心生渴望、貪欲。

這種感覺……

缇嬰額上滲了汗。

她看到柳輕眉在後方,露出的絲絲笑意。

缇嬰不禁怒對道人:“外面作亂那厲鬼,很大可能就是她搞出來的!你們想想, 韋不應死後, 用自己的魂魄淨化了其他人祭品的魂魄,這裏就不應該有厲鬼的誕生了。

“但是柳葉城不斷有妖,不斷有鬼怪, 還偏偏都喜歡攻擊柳輕眉!為什麽?很有可能,是柳輕眉用了什麽手段, 強行把尋常鬼變成了厲鬼惡妖,才遭到那些鬼怪的報複!

“你們幫她做事, 不怕她卸磨殺驢,回頭對你們動手嗎?”

四位道人微有踟蹰。

柳輕眉在後柔柔道:“幾位仙人,聽我一言。我早就說過,我只要江雪禾一人。你們何曾見我對他人動手?我應過你們,你們相助我,我日後,憑你們差遣,幾位仙人在人間行走的一應花銷,柳家都承了。”

道人們這下不再遲疑,攻向缇嬰。

若非那不知名的毒,缇嬰也不會輸給幾個道人,不會氣喘籲籲地躺在榻上,無力回天。

她心中将柳輕眉罵了千萬遍。

若是師兄在此,也要遭這惡人的算計。

柳輕眉将幾個道人送了出去,施施然進內室,便看到那少年被仙術捆綁着,無力地癱卧在榻。

少年備受藥物折磨。

面如紅霞,熱汗淋淋,貼着頰面的烏發都汗濕了。

他睜眼瞪來,一雙眼又清又亮,過于耀目逼人,讓柳輕眉怔了一怔。

柳輕眉莞爾:“江公子,不必掙紮。我也是美人,與你春風一度,你不吃虧。”

缇嬰被燒得大腦如漿糊一般。

她努力吞咽口水,又咬緊唇內肉,還不被迷失心智。

那藥不光讓她渾身燥意難消,還在吞噬她的靈力。她本就不多的靈力快速流失後,靈根當即痛得厲害,痛得恨不得以頭搶地。

她竟要靠靈根的痛來保持神智。

而她絕不會痛哭流涕,給柳輕眉求饒。

缇嬰冷冷道:“我沒有服用任何茶水。”

柳輕眉坐在床邊,為人解惑:“人間的一些小手段,你們這些修仙之人,看不上眼罷了。不過是香氣與觸覺的相結合,公子進屋時聞到的類似檀香的氣味,以及那杯挨到你袖子、你卻沒喝的茶水。兩者融合,便是能放倒修士、讓修士都飄飄欲仙的‘神仙倒’。”

她捏着指尖,似笑非笑:“只這麽一點兒,你們修士根本扛不住。

“你們這些修士,往往瞧不起凡人,看不上我們的手段。最後還不是倒在我手中?”

她指尖擦過缇嬰的臉,俯下身,貼着缇嬰的耳:“……任我為所欲為。”

缇嬰沉悶半天。

在柳輕眉手指擦過時,她皮膚激起一層戰栗,讓她生出饑渴。她為此惶然驚恐,卻不由自主地盯着柳輕眉的一眉一眼。

與體內藥性的對抗,讓她汗意連連,喘息微微。

若非眼前是柳輕眉這個壞女人,而是江雪禾……她恐怕根本控制不住。

神識痛得缇嬰眼前金星亂撞。

意志薄弱如她,已開始戰栗連連。

但她偏偏有一股倔性,絕不對不喜歡的人或物低頭 。別人要她做什麽,她偏不要做什麽。

此時,竟是這種本能的反骨、叛逆支撐着她,要她忍着靈根的痛,和柳輕眉試探:“你想與我春風一度,需要使這麽多花樣?”

柳輕眉輕笑:“江公子,我怕呀。你有多難讨好啊……無論我怎樣待你,你都心無旁骛。我起初以為你是個無心之人,後來有一次,你和你師妹發傳送符時,眉目那樣輕柔,與對外人時完全不一樣,我便知道了。

“你的小師妹,才是你的逆鱗,對不對?

“你暗暗喜歡她,偷偷思慕她,卻怕她單純無知,拒絕你的愛意。

“無論多忙,你每日都要挑出時間安撫她。後來她來了,我觀察她——不過是一個沒心沒肺的小姑娘,将你的真心任意踐踏,毫不珍惜罷了。”

缇嬰愣住。

她脫口而出:“你說謊!”

——師兄哪有那麽喜歡她?

她又何曾踐踏過師兄的真心?

柳輕眉低眼,與這雙目烏黑、略有失神的少年對視。

她低喃:“你喜歡你師妹,又不敢讓她知道,我便幫你把她帶過來,如何?你還要謝謝我,不是嗎?”

缇嬰定定看她。

缇嬰:“原來是你,模仿……我的傳音符,送了小嬰錯誤消息。我不信你對我這樣好,有什麽事,你沖着我便是,要小嬰做什麽?

“你以為小嬰在,你就能拿捏我嗎?你小看我了。”

柳輕眉笑。

她說:“江雪禾,我早在三千夢境中看過你的過去了,你能瞞得住我什麽?你是天下最無情無義之人……你的逆鱗,可不好找。若非我看過夢境,我也不知道你師妹對你那麽重要。

“可我仍然困惑你當真有感情?我用夢境一次次試探你,你作為夜殺為缇嬰而死,我才相信你真的喜歡你師妹。

“你生生世世,都是在為了她啊……可她恨你,你知道嗎?”

缇嬰聽得半明白,半糊塗。

但有一件事可以确定:“柳輕眉就是夢貘珠?”

柳輕眉又是那種似笑非笑的神情。

不肯定,不否認。

她必然還有很多秘密藏着,但她不打算告訴面前的少年。

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柳輕眉取出一幽藍色的懸于她頸下的小瓶子,小瓶子打開,幽光微微,從瓶中飛出。

缇嬰以前跟着前師父林青陽修行時,旁的本事沒學多好,卻實在是家學淵博。她一眼就認出這個小瓶子裝的是什麽。

缇嬰脫口而出:“捕魂瓶?”

柳輕眉道:“這個捕魂瓶,我用了很大力氣才拿到。瓶中的捕魂術,是用阿應生前舊物作底的。

“江公子,我體內還有一個‘驅靈陣’,你被下了‘神仙倒’,那碗茶水不是真的茶水,水用的是煉妖淨水。你我春風幾度,你猜,四重作用下,會發生什麽?”

缇嬰眉目冰冷。

捕魂瓶,驅靈陣,神仙倒,煉妖淨水。

柳輕眉為了對付師兄,當真下了老本。

捕魂術用韋不應的舊物作底,那在捕的,必是江雪禾神魂上所縛黥人咒中被韋不應自己撕裂開的鬼孽死魂。

煉妖淨水搭配神仙倒,再加上柳輕眉布在她自己體內的驅靈陣,驅除的,便是江雪禾本身的魂魄。

再加上她說她在三千夢境中看到了一切,那缇嬰便大膽猜測,柳輕眉覺得缇嬰可以複活人。

種種作用下——

缇嬰道:“你要拿走我的皮囊,把我的身體變成一個空殼子,好承載韋不應的魂魄。你要我師妹用複活術,幫你複活韋不應。你以為小嬰會幫你?”

柳輕眉不以為然:“若是你師妹以為死的人是你,她會複活你的。”

柳輕眉目露迷離,微笑:“她那個年紀的小姑娘,我十分明白……我看到她對你吃醋的模樣,她沒經歷太多情、愛,你是她第一個喜歡的人吧?

“她那樣年少,是最傻最天真最執着的了。

“若是江雪禾死在缇嬰面前,缇嬰必然接受不了。她會變成我這樣——

“千方百計、不擇手段,也要複活江雪禾。”

缇嬰在被藥物折磨的瞬間,因柳輕眉話中的篤定與傷懷,而失神一瞬。

但她很快冷靜下來。

缇嬰仰着臉:“不會!

“至少不會像你這樣——為了自救,主動成為惡魔。”

柳輕眉蒼白的面色瞬冷。

她道:“江公子,我是從三千夢境中判斷的一切。你根本不知道前世今生,你又了解幾分你的師妹,了解幾分你的自己?

“你連夢貘珠為什麽對你窮追不舍都不明白!

“好了,我不與你閑話了。”

柳輕眉向外側耳,傾聽外面的動靜。

她唇角滲出一絲笑:“可愛伶俐的小缇嬰,此時應當終于發現厲鬼的不對勁,察覺你出意外了。我們得在她來救你之前,弄死你。

“江公子,開始吧。”

她手中的“捕魂瓶”,向那床榻間被汗意裹挾、周身抽、搐的少年傾去。

缇嬰閉着眼。

睫毛上也沾滿汗漬,睜眼閉眼都是模糊視野。

柳輕眉好整以暇,看着捕魂瓶中的靈光飛出,飄向那少年。

輕盈幽藍的光落下,罩于少年身上,散入少年體內,卻依然是一團幽藍,如入無人之地。

什麽也沒發生。

時間一靜。

柳輕眉臉色驀變:“捕魂瓶捕不到阿應的魂魄,怎麽可能,我明明确認過你身上有的……你不是江雪禾?!”

一瞬間,下方那安然躺卧的少年倏地掙開捆綁自己的仙術,翻身躍了起來。

缇嬰從懷中取出一道符,拍向柳輕眉、

她出手時,尚擔心這柳輕眉已不是凡人,一張符菉對付不了柳輕眉。但柳輕眉當真趔趄後退,嘔吐跌地,确實是一副凡人的虛弱模樣。

缇嬰微微困惑。

可她身體已經難受無比,實在沒工夫思量這不對勁的緣故了。

缇嬰掙脫開那四個道人困住自己的法術,看也不看倒在地上蒼白無比的柳輕眉。

她跌跌撞撞向外走,記得翻窗而走,渾渾噩噩間,只知道自己得找到師兄,找到江雪禾。

坐在地上被推開的柳輕眉眉目陰郁。

但她很冷靜。

她看着那半扇在風中搖晃的窗子,盯着那人逃去的方向,喃喃自語:“江雪禾,你逃不掉的。”

……她花了數年功夫布下的局,千方百計吸引江雪禾來到這裏,豈會輕易讓江雪禾逃開?

還有缇嬰……缇嬰本是她對付對手的一張牌,此時出了纰漏,只能希望缇嬰和江雪禾反應慢一些,意識不到她的真正意圖。

還有……

捕魂瓶為什麽失效了?

方才的少年不是江雪禾的話,又會是誰?

是誰敢心安理得地扮作江雪禾的樣貌,在柳家大搖大擺地行走,不怕被真正的江雪禾發現?

柳輕眉此時,大約猜到了那少年是誰,可她又不是很願意相信。

屠鬼的人為了自救,變成了鬼。她一心堅定自己沒有錯,卻見不得另一對情人情深意篤,在少年時,得到她得不到的。

那不公平。

厲鬼作祟,整個柳家請來捉妖的道人出動,一起來捉這頭厲鬼。

而厲鬼身邊多了幫手——江雪禾,和一個仍穿着盔甲扮演将軍的妖。

那妖發現厲鬼不是他想救的人,整個妖傻了,不知所措。幸好江雪禾在旁,一手帶一個,轉頭就帶着假将軍,一起成了厲鬼的同伴。

厲鬼面色慘白,身材高大,臉上紅血絲密密麻麻,神智還弱,整個鬼兇煞萬分,卻是個說不清話的鬼。

假将軍跟着江雪禾救這厲鬼,快要哭出來,向恩人喋喋不休:

“我在古戰場修煉十年,是前将軍的利劍所化。自然,我借助了一些穢息才修出人形,我活過來後,就聽妖怪們說柳姑娘把鬼将軍困在了柳家,把鬼将軍養成了她的傀儡,幫她殺人。

“我是前将軍的利劍所化,受前将軍的影響,我對柳姑娘确實有些愛慕。我便想這其中有什麽誤會,也許我可以解開柳姑娘和鬼将軍的症結呢?”

假将軍這邊喋喋不休,道人們那邊叫嚷着“缇姑娘你一個修士竟幫惡鬼,玉京門怎麽教的弟子”,而江雪禾所扮的缇嬰,唇角勾了一勾,似一個笑。

那是一個嘲弄的笑。

這并不影響江雪禾的身法。

少女身手淩厲,道法又多又快,專挑着道人們的痛腳。雖然道人們數量很多,少女帶着兩個拖油瓶,也并不畏懼。

當真是英姿飒爽,月下小仙子風采。

假将軍看得眼睛發直,又心跳砰砰。在看到那少女露出一絲嘲弄的笑時,他臉不禁一紅,知道人家笑他不自量力。

假将軍大吐苦水:“我現在才知道,我果然是誤會了。我就說,柳姑娘那麽喜歡我的主人,怎麽會把我主人變成厲鬼,供她驅使。原來這惡鬼是葉呈那家夥……恩人,對面人太多了,咱們逃吧?

“葉呈當鬼的這些年,手上不知道沾了多少活人的血,根本不值得同情。咱們還是顧自己吧。”

他這麽一說,旁邊那厲鬼卻好像聽懂了,瞬間龇牙,高猛的鬼影向假将軍撲來,焦躁至極。

江雪禾一道長袖甩出,将鬼影攔住,阻止內讧:“先救再說!”

他肅冷又少言,冰如雪玉,假将軍和厲鬼都不禁跟随。

亂糟糟中,有一道淩亂的腳步聲向他們這方的打鬥追來。

假将軍自告奮勇:“恩人不必分心,我幫你攔住這獠!”

江雪禾本不在意,忽然覺得不對。

他扭頭定睛,看到假将軍迎向一個奔跑而來、腳步趔趄的“江雪禾”。

“缇嬰”神色一頓。

他當即飛躍淩空,快于假将軍一步。

缇嬰燥熱難堪,迷迷糊糊間,意識被燒得迷糊間,她只記得自己一定要見到師兄。

她有重要的事情告訴他。

她想告訴他柳輕眉的陰謀,柳輕眉可能已經不是凡人柳輕眉了……

她奔于亂夜,聽到喊打喊殺聲。

意識已經迷離,缇嬰遲鈍得聽不懂那些殺意,她在被道人們的法術追上前,趔趄要跌倒之際,一雙手臂伸來,将她扶住。

缇嬰聞到師兄身上的氣息。

那洌冽的清雪一樣的氣息,忽然間,不再那般清淡,對她充滿了誘、惑,讓她骨頭縫發軟,體內血液更加沸騰。

缇嬰直直倒入江雪禾懷中,抱住他腰身:“師兄!”

江雪禾摟住她,要扶穩她,卻見她軟綿綿倒在自己懷中,抱着自己腰身不肯撒手。

他仍很冷靜,一邊護住她,一邊看向那包圍向他們的道人。

直到缇嬰的手指摸他腰際,滑過絲帛,要從他領口摸進去。

江雪禾面色微變。

扮作“缇嬰“的江雪禾擡頭,看到高大修長的少年滿面緋紅、薄汗斑斑,眉眼間浮起一層豔色。

缇嬰失神地看他。

她喃喃委屈:“我好難受……”

江雪禾立時明白她的狀态不對了。

他心中有猜測,不敢相信,當下裏,只能扣住她亂摸的手,要先帶走她。

所有道人齊出動,柳家成了一座牢籠。

原本是捉厲鬼所設的牢籠,此時看,更像是要困住江雪禾。

假将軍和厲鬼都感到吃力。

厲鬼無聲嘶吼,傷痕累累,既想撕裂那些道人,又因受傷,而本能想逃。

假将軍這邊也辛苦萬分。

假将軍看到“缇嬰”帶着她那個虛弱的師兄回來,那師兄趴在少女肩頭,抱着少女腰身根本挪不開,不禁心中泛酸。

假将軍嚷道:“恩人,我們打不過這麽多人啊?怎麽辦?”

江雪禾:“你和葉将軍在前擋一擋,我帶她入夢。”

假将軍不明白:“什麽?什麽——恩人!”

他恩人實在是一個言出必行的人物,帶着人往後退,臨時劃開了一張陣法,便帶着那多出來的少年一同坐下,雙掌相疊,教那迷糊的“江雪禾”入他神識,跟着他一同入夢。

……柳家此時成了牢籠。

缇嬰身上出了問題,需要救治。

只有夢境能提供給二人時間了。

“嘩啦啦——”

“噗通——”

師兄妹二人神識相融後,“江雪禾”便被“缇嬰”引着入了夢境。

入夢就是一湖碧波。

二人雙雙浸入水中,向下沉溺。

缇嬰早已忍耐不得。

落水後空氣流失,師兄氣息始終包圍着她,她對他生起前所未有的渴望……當雜亂的聲音消失後,當二人在水中漂浮時,缇嬰便迎上前,摟住師兄脖頸,迫不及待地咬上他的唇。

“江雪禾”在水中急切地親吻着“缇嬰”。

幽藍色的水系法術與青綠色的木系法術交融。

水流潺潺,碧波萬裏,濺起無數漣漪。

水下,缇嬰靈力徹底空了,她維持不住相貌的僞裝,又壓不下那“神仙倒”的藥性。

她一點點褪去僞裝,變回了自己本來的模樣。

在她急迫的逼吻下,江雪禾也難以維持化身,變回了原身。

湍急水流包圍着二人,魚蝦甩尾游曳,唯獨被吞沒的氣息急促。

第 96 章 浮生一夢11

第96章 浮生一夢11

柳家亂了套。

缇嬰披着“江雪禾”的外皮, 奔于院中,時而肉眼可見鬼影重重,幽火微微, 鬼戾詭笑聲時遠時近。常有寒風拂過後頸, 汗毛倒立時,不知哪個鬼怪從旁飄過。

缇嬰低着頭當沒看見。

她用對柳家的疑惑與警惕來戰勝自己的畏懼。

好在, 如今是江雪禾扮作“缇嬰”去應對那些鬼怪,而缇嬰扮作自己師兄,應對那并不簡單的柳姑娘。

一路匆匆,缇嬰看到借住柳家的修士道人們一個個在半夜三更時被喊出被窩,胡須袍袖一番淩亂就前來驅鬼, 心中也放心幾多。

這些柳家請的驅鬼捉妖的修士,還是有些本事的。

“吱呀——”

敲門後, 門口侍女向江公子屈膝行禮後開門,在“江雪禾”踏入後, 侍女在外, 又将門重新閉合。

屋中有縷縷檀香,泛着苦味。

缇嬰在門邊發愣片刻,便不知從哪個角落裏冒出一個侍衛端茶:“江公子, 喝茶。”

缇嬰驚得眼睛微顫。

她向後退一步, 勉強維持住了師兄的風度,卻本性難改,沉着眼瞪一眼那個冒出來的侍衛。

她擡手就将茶盞推開:“不喝。柳姑娘呢?”

侍衛默然收了茶盞, 向“江雪禾”指了個方向。

缇嬰朝裏走,那侍衛也不退開, 而是跟着人。當缇嬰終于看到了柳輕眉時,那一路跟随的侍衛将那盞茶放在客座前面的小案上, 退回到了柳輕眉身邊。

缇嬰向柳輕眉看去。

空曠如堂的屋舍中,竟站了四個侍衛。他們盡忠職守立在窗邊,病美人柳姑娘則倚着窗,提着一盞蓮花燈湊到窗紙邊,似透過縫隙,在看外面的鬼祟作亂。

柳輕眉背影纖細清薄,烏發挽于腰下,衣袖緣口繡着一叢梅。

燈燭火光照着她的側臉。

某一瞬,缇嬰覺得她死氣沉沉,就如她衣襟上那幹枯的梅樹一般,只見木枯,不見花開。

柳輕眉察覺她的打量,回過頭,溫善地露出一絲笑,輕輕柔柔:“江公子來了。”

她端着燭臺,不再看窗外。

燭臺擺置妥善,她朝着缇嬰走來,坐在美人榻上,倚着一張案幾,又擡手示意客人入座。

缇嬰沒有動。

她扮着師兄,琢磨着師兄平時的模樣,問柳輕眉:“府上厲鬼作祟,我夜間被驚醒,本想驅鬼,姑娘卻叫我來此,是何目的?”

柳輕眉笑一笑:“厲鬼……府上一直有厲鬼作亂,江公子不是早就知道嗎?只是那厲鬼總是躲着人,我平日除了被擾得睡不清淨,也沒見那厲鬼做什麽惡事,便随它去了。

“今夜那厲鬼不知在鬧什麽。但我柳家請了這麽多修士來幫忙驅鬼,他們總要發揮些用處吧。總不能事事勞煩江公子。”

缇嬰立即抓住她話中的把柄:“你夜裏睡得不清淨?為什麽?我倒是睡得不錯。”

柳輕眉眉頭輕輕動了一下。

燭火邊,她微微擡眼,端詳這位江公子——江雪禾向來謹遵男女之防,從不多問她幾句,似乎怕惹得她誤會。

以柳輕眉的了解,江雪禾是一個不喜歡惹麻煩上身的人。凡事能閉眼就閉眼,他很少關心無關之事——他肯留在柳葉城,還要靠他對夢貘珠那非要得到的執念。

此人既冷漠又強勢。

他看上的東西,即便再難,他也要得到。

她就是利用他這種心思,才能把他瞞這麽久啊……

今夜這江雪禾,卻和平日不太一樣。

柳輕眉這般想時,口上只微笑:“江公子夜裏當真睡得不錯嗎?”

缇嬰眼珠微微動一下。

她學着師兄的樣子,笑而不語,撩袍入座。

少年靜美,卻于撩袖間,幾分跳脫、昂然,不似平日的“死氣沉沉”。

柳輕眉看在眼中,只不說話。

缇嬰發問:“你既然覺得捉鬼不需要我,那叫我來做什麽?”

柳輕眉:“聊一些事。”

缇嬰心中戾氣頓生。

她克制着自己的氣怒,面上平靜無波:“什麽事?”

柳輕眉望着少年:“你我之間的事。”

空氣靜一瞬。

缇嬰懷疑在自己離開的時候,師兄與柳輕眉有了什麽首尾,才讓柳輕眉說出這樣挑釁的話。

缇嬰試探:“你我之間,沒什麽好聊的。你若是夜半三更睡不着,找旁人戲耍吧,江某不奉陪。”

她起身裝着要走,那柳輕眉也知她意,不慌不忙地開口阻攔:“江公子最近,在城中、我家中四處查探,問了不少事情,翻出了不少故人。江公子若是好奇我的事,直接問我便是,何必如此迂回呢?”

在城中四處查探的,可能是缇嬰。

缇嬰心中一虛,定了定神,回頭入座,傾身問:“問你,你便會說?比如,韋不應在古戰場中有座墓碑,在城中的舊居卻全送給旁人了。這些事,你會說?”

柳輕眉一手托腮。

她心平氣和:“沒什麽不能說的。”

她溫秀的眉眼直勾勾地盯着江雪禾,她的眼神,像要脫光他的皮囊,從他身上尋找另一人。

柳輕眉輕描淡寫:“那是我少年之愛,困我一生之愛。”

缇嬰怔忡。

她驀地想到了自己經歷的那個幻境,幻境中的夜殺小将軍——少年之時,永失所愛。

柳輕眉輕飄飄道:“阿應家裏犯了些事,少時他一直住在柳家,與我同吃同住。後來我們結識了葉呈。那些年,我們三人感情很好。

“我很喜歡阿應,但是城主之女,不能喜歡一罪臣之後。我爹想處死阿應,我病得起不開身,他又只好放棄處死阿應的決定。”

這是一樁浮于表面的愛情悲劇。

或者說,缇嬰目前知道的,只是這樣一個簡單的故事:城主之女愛上一個不該愛的人,那人死于戰場。

與普通的戰争不同的是,那個人很可能是死在人祭中。

為求強大力量的人祭逆天命,參與人祭的人作為懲罰,皆不入輪回,渾噩于人間彷徨,受盡懲罰,直到魂消魄滅,沒有未來。

一共死了十萬人。

但是多少人是主動參與人祭,多少人是被迫,多少人是正常死于穢鬼之手,皆不可知。

缇嬰曾在古戰場中,超度了那些能夠超度的。

而缇嬰記得,在夢貘珠所造的幻境中,夜殺便主動參與了“人祭”計劃。

但夜殺将自己的魂與魄撕裂剝開,分給了其他參與人祭的将士。懲罰最後會落在夜殺被撕裂分開的魂魄上,至少在那個幻境中,沒有來世的人是夜殺,不包括其他将士。

夜殺給了他們來世。

那麽現實中……缇嬰怔忡:幻境和現實中,總有些地方是一樣的吧?

可她現在已經不知道,鬼将軍到底是葉呈還是韋不應,那鬼将軍,是否如夜殺一樣,撕了自己的魂魄?

她心中微動,恍然有些明白。

十年前,柳葉城發生穢鬼潮,人祭之後,多了很多得不到拯救的厲鬼亡魂。

再過了幾年,斷生道出事,江雪禾屠盡斷生道的時候,十方俱滅黥人咒種下。縛于江雪禾身上的冤孽鬼孽,确實有柳葉城那些亡魂。鬼孽靠着因果,度到了江雪禾身上。

再過了幾年,江雪禾尋找夢貘珠,來到柳葉城。他要解身上的一部分咒術,就要面對當年人祭的後果、他身上被牽連的紅塵因果……

缇嬰喃喃自語:“你在找的,到底是葉呈,還是韋不應?鬼将軍到底是誰?”

晦暗燭火微光下,柳輕眉低垂着眼,笑意若隐若現。

她輕輕道:“你猜。”

而缇嬰已經明白了。

她霍地站起來:“你知道的未免太多了——你一個凡人,知道鬼魂、知道修士、知道咒術、知道仙法。你知道師……是我帶走了那些亡魂,你便要他回來!”

柳輕眉擡目,輕輕道:“我要誰回來?”

缇嬰:“韋不應!你要韋不應回來!”

窗外雷聲“辟啪”掠空,半邊天被照得銀白。

屋中靜谧。

他們聽到外面修士與厲鬼相鬥的打鬥聲音。

在這片靜谧中,缇嬰一字一句:

“鬼将軍其實根本不是葉呈,而是韋不應,對不對?”

柳輕眉:“他們将他騙到戰場。”

韋不應為城中百姓而戰,為城主之女而戰。

柳輕眉:“來了一個道人,告訴他們說,只有人祭才能拯救柳葉城。”

衆人商量此事。

韋不應拒絕了。

他說此事傷天理,會遭天譴。活人求生,死人求來生,不應剝奪他人的性命。

柳輕眉:“有一天雨夜,他來找我,問我該怎麽辦,有沒有什麽法子,能夠救下所有人。

“我知道他心存死志,百般勸說。我說我再去聯絡巫神宮——我跪在巫神宮所賜的陣法中,念着巫神宮教給我們的咒語,我說我願意付出一切,求巫神宮的人趕來得更快一些。若是神女天官們實在趕不來,可不可以賜下什麽神術,讓後果要我一人承擔,不要一城為之覆滅……也不要我喜歡的人離開我。

“我聽聞,巫神宮的神女天官可賜福,可滿足他人的一切願望。

“我問大神子、大巫女,有沒有什麽法子,可以讓天官神女的賜福贈與我。我一個病弱之人,死不足惜,活着也并不值得。我只有這麽一個願望。

“滿堂三千燭,我問遍蒼生與鬼神,竟除了那道人所提的人祭之法,沒有一個神仙回應我。”

缇嬰:“……他們也許在忙着趕路,趕來救你們。”

柳輕眉微笑:“也可能在忙着算天命,算柳葉城到底什麽時候亡。”

柳輕眉又道:“其實阿應那夜答應我,他再拖一拖。若是再過一日,巫神宮的人依然趕不來,再行人祭。”

沒有等到再過一日。

到了第二日,柳輕眉便看到了韋不應的人頭。

人祭開始。

缇嬰心暗暗沉了下去。

她不知為何,突兀地來一陣口幹舌燥,心間煩亂。

她勉強定神,讓自己盯着柳輕眉,說出猜測:“……有人提前進行了人祭?”

柳輕眉輕輕笑一下:“是啊。”

夜半三更,雨聲淅瀝。

返回主營的韋不應睡不安穩。

誰能在穢鬼潮的侵襲下睡得沒有負擔?

他在黃昏時離開戰場,回到城中,叩門于柳輕眉,與柳輕眉商量人祭。

那年少的姑娘,在雨幕後方,薄弱得如一張随時會被風吹落的枯葉。

他心中不是滋味,可他總是要與她道別。

柳輕眉讓他再等一日,她再去求巫神宮。

但他們都知道,希望渺茫。

在柳輕眉跪于神殿中求禱的這一夜,韋不應在軍營中輾轉反側。

後半夜,一行人摸入營中。

他驀地提劍翻身:“誰——”

缇嬰焦躁,努力壓抑:“葉呈?”

柳輕眉淡淡地“嗯”一聲。

葉呈嫉妒韋不應。

既嫉妒韋不應的軍事之才,又嫉妒韋不應得柳輕眉青睐。

葉呈曾經偷聽過一段對話,柳城主要将柳輕眉許給自己,柳輕眉卻說她想嫁韋不應。

人祭确實是一個機會。

葉呈也并非沒有犧牲的決心。

他只是想讓韋不應比自己更慘一些,讓韋不應什麽都得不到。

在那個雨夜,葉呈和自己的親信一同摸進主帥軍帳中,砍下了韋不應的頭顱,用邪法,将韋不應的身體和魂魄用得徹底——

他們造出了一個“鬼将軍”。

鬼将軍帶領衆将士,在巫神宮的援助到來前,抵抗住了穢鬼潮。

他們對外宣稱,鬼将軍是葉呈。

一半将士死于人祭中,一半将士死于戰火中,大英雄與罪惡者皆是葉呈。

柳輕眉托着腮,淡淡說:“他不是想娶我嗎?那我就給他未婚夫的身份。

“他不是想當英雄嗎?那我就要柳葉城的人都記得他,記得他的大義,記得他的犧牲,記得将唾沫星子吐在葉家門口,讓他活着的老娘無處可去。”

柳輕眉唇角浮一絲笑:“我要讓葉老夫人住在阿應曾經住過的村中。我把葉呈做的事,全都告訴了她——巨大的壓力和對我的畏懼,壓倒了那老婦人,那老婆子沒想到我是這麽一個蛇蠍心腸的人,要她日日夜夜受折磨,她恨毒了我。

“我就要這裏所有的人都記得葉呈。

“我要一日日念叨,絕不讓每一個人忘掉葉呈。

“這不是葉呈想要的榮譽嗎?生前他沒得到,沒關系,他死後,我給他啊。”

缇嬰怔怔地看着柳輕眉。

她腦中一片亂。

她覺得柳輕眉這樣開誠布公不對勁,她又忍不住被這個瘋女人吸引。

缇嬰詢問:“那韋不應呢?”

柳輕眉掀眼皮,撩目。

她輕聲,笑容神秘:“他活在我心裏。”

缇嬰:“不、不對……”

一定有什麽地方不對。

不知是不是屋中太過悶熱,她心中更加燥,心跳也變快。

缇嬰在一片混沌中,努力思考:“你的目的、你的目的……到底是什麽?”

柳輕眉:“是來世。”

窗外電光再亮。

當日那少女奔跑在城樓上,看着大廈傾,看着樓臺塌,看着夕陽如殘血,鬼将軍在戰場上戰到最後一刻。

在鬼将軍死不瞑目地倒下時,巫神宮的救兵們終于到了。

那時她跪在城樓上,看到他們的法術如雨如光,滅了戰場了的火,束縛了無數趴在死人身上吞食的穢鬼。

夕陽如血,人求來世。

柳輕眉心中想:凡人窮盡所有想到的人祭法子,在修士面前不值一提。

修士随意一揮,便能困住一穢鬼。凡人成了厲鬼,成了鬼将軍,才能與穢鬼為戰。

他們算什麽呢?

在巨大而瑰麗的神力之下,凡人一生,到底算什麽呢?

柳輕眉笑意微微:“穢鬼潮之後,我求問天命,詢問天道。巫神宮以為我對修行有興趣,憐憫地告訴我,我既沒有靈根,也沒有神力,無論是修仙還是修神,我都沒有天賦。

“我是最普通的那一類凡人——在巨大的天命之下,我無能為力。”

柳輕眉擡眼:“可我偏偏要逆天命。天道不允我的,我便要推翻那天道。

“我發誓——無論以任何方式,無論如何面目全非,都要逆改命運,都要求到一個來世。”

缇嬰站起。

她聲音擡高:“不對!”

她此時已壓制不住體內的燥,她知道一定哪裏出了問題。

缇嬰怒視柳輕眉:“如果韋不應是鬼将軍,韋不應的魂魄被撕裂開,分給參與人祭的人,那些人祭的其他人,不都是可以入輪回的麽?

“以你的報複心,葉呈死了,你也不會善罷甘休……可他既然受了韋不應的好,那他便是可以入輪回的,你的報覆沒有對象啊?除非、你知道……葉呈在某個地方,他存在着!”

此時此夜,江雪禾在柳家與道士們聯手捉鬼。

他中途遇到了一個熟悉的妖。

這妖是那個古戰場中被缇嬰所捉、前幾日被他在水牢中救出來的假将軍。

假将軍引開其他道士,悄悄叫他:“恩人、恩人!這邊!”

江雪禾扮着“缇嬰”,被假将軍引到一蔭蔽處,聽那假将軍氣憤不平又自鳴得意:“恩人,我其實是故意被你們捉住的,故意來柳家的……我想救一個人,不對,是一個鬼!”

江雪禾平靜:“鬼将軍?”

妖物一愣:“你怎麽知道……恩人你會幫我嗎?”

江雪禾淡然:“先救救看吧。”

……救了之後,才知道他們有什麽目的。

江雪禾與這假将軍聯手,擺脫那些院中亂竄的道士,終于摸到了院中那到處跑的厲鬼身邊。

江雪禾以為自己只消配合救鬼便是。

誰知那假将軍看到厲鬼樣貌,呆愣住了:“他不是鬼将軍!

“鬼将軍長得不是這個樣子,他是葉、葉……”

江雪禾心沉下:“葉呈?”

缇嬰與柳輕眉的談話,也正是要緊之處。

缇嬰怒指柳輕眉:“你一定知道葉呈在哪裏!”

柳輕眉笑而不語。

缇嬰:“你到底是誰,你絕不是凡人……柳姑娘一個凡人,怎麽會知道這麽多鬼怪之事,還用鬼怪之力幫自己複仇?”

缇嬰盯着那安然的姑娘:“你是夢貘珠!”

缇嬰咬牙切齒:“你想殺我師……是不是?你要韋不應複活是不是?這天下根本沒有複活!”

柳輕眉:“我是柳輕眉啊。”

她那淺淡的笑意,讓缇嬰大腦混亂,看不清楚。

就見一片昏昏光中,柳輕眉緩緩擡頭,凝望着她:

“江公子,我與你說了這麽多的話,告訴了你這麽多秘密。藥效應該到了吧……你可否覺得難受呢?”

缇嬰倏地起身,向她襲殺去。

第 95 章 浮生一夢10

第95章 浮生一夢10

“缇嬰”被壓在床榻軟褥間, 看“江雪禾”橫霸在上。

江雪禾下巴被那上方蠻力壞蛋掐得通紅,他不禁問:“小嬰?”

“江雪禾”眼波輕轉,分外靈動:“昂。”

江雪禾滿心震撼。

是了, 能扮“江雪禾”的人, 還會勾着“缇嬰”下巴調、戲“缇嬰”的人,只能是小缇嬰了。但是缇嬰怎會在此

她不是跟他說, 她已經出了城,身邊還有白鹿野陪伴嗎?他因為她那一番振振有詞的話,都要懷疑自己的判斷有誤,懷疑柳葉城并不是出不去;他還懷疑她身邊是不是有葉穿林跟着,幾次想問, 又覺得自己多問、她會厭惡。

他在此反覆猜量時,缇嬰竟去而複返, 回來了柳家?

她為何回來?

他并不自信她會因為自己而回來,便想她莫不是根本出不去柳葉城?若當真出不去柳葉城, 這裏便果真如他猜的那樣, 夢貘珠的影響,根本不只一個幻境……

很有可能,此間整方世界, 都是一大型幻境。

“缇嬰”兀自思量。

趴在他身上的“江雪禾”, 端詳着他。

師兄身上有一種優雅沉靜的氣質,他本人即使扮作“缇嬰”,那氣質也是不變的。于是, 在缇嬰看來,身下的“缇嬰”, 便熟悉而陌生——

既有她本人的美色,又融合了江雪禾的清雅溫和, 靜至冷漠。

缇嬰尤其喜歡江雪禾安靜時的樣子。

眼下,他靜靜垂着眼思量,顯得少女安然秀美,身上籠了一層缇嬰本人沒有的聖美禁欲感。

這種矛盾美,打消了缇嬰面對另一個自己時的心中別扭。她本就好玩,此刻見江雪禾如此模樣,心中癢意無法克制,她俯身,學着他先前托她下巴的手勢,向身下少女的唇上撞去。

江雪禾一怔,眼睫倏地上掀,眸子又清又亮,黑得如同子夜。

缇嬰心想:“我”可真是漂亮,是個小美人,便宜師兄了。

她迫不及待親吻他,咬上他朱唇,軟而涼的觸覺,讓她後脊發麻,神魂飄飄然,心中更為燥熱。

……師兄的唇,果然好軟。

她腦中胡思亂想,親吻沒有章程,身下那被壓着的“缇嬰”起初震驚,接着便有些狼狽地側臉躲避。

發絲淩亂地拂在少女桃腮上,唇脂被勾出一長條紅痕,江雪禾氣息亂些,手不禁抵在身上那人的肩上。

他語氣微厲:“小嬰!”

小嬰并不聽他的。

江雪禾心中又好氣,又好笑,還有幾分別扭。

他還是“缇嬰”的打扮,缇嬰小混蛋竟是個混不吝的,毫不在意。但他仰望着自己的臉,是當真無奈,又有幾分壓力的。

何況……

唇被咬被弄,江雪禾微微偏頭,努力壓抑自己的喘息,聲音低弱:“你知道我是誰嗎,你就這樣?”

缇嬰揚眉。

她當然知道身下的臉紅少女是誰。

不過,缇嬰惱他屢屢想躲,分明與之前許諾的“為所欲為”不相符。她便露出笑,故意說:“我知道啊,你是二師兄嘛。”

身下少女驀地僵住,擡眼向她看來。

“缇嬰”的圓眸子本給人嬌憨俏皮的感覺,他這樣冰冰涼涼,倒有了幾分肅殺之意。

江雪禾淡聲:“我不是。”

他緊盯着上方的“江雪禾”,卻見那少年果真滿滿是缇嬰的頑劣,根本不在意他說什麽。

缇嬰随意地“哦”一聲,低頭朝着他的唇,再次襲擊。

江雪禾又側過臉躲避。

他手肘撐榻,起身要坐起。

缇嬰忙将他往下壓,像極了一副老爺安撫小妾的敷衍模樣:“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是葉師兄。”

江雪禾扣緊她俯下的肩膀,不許她向下一分。

他冷冷道:“不……”

他的眼睛,忽而對上她低垂的眼睛。

屬于“江雪禾”的清豔淩厲,融了缇嬰的惡劣活潑,那雙眼睛輕飄飄地轉一圈,落到身下人身上,便如一池秋水,波光潋滟,欲說還休,盛滿了帶着戲弄的笑意。

江雪禾抵在身上少年肩上的手便停住:她知道他是誰。

她是故意逗他的。

江雪禾心中百味交雜,聽身上少年輕呼一聲,他被擁着按下去,亂七八糟的熱情滿滿的唇吻,落到他臉上、眉上、唇上。

唇齒交纏前,江雪禾仍要徹底确認一下:“我是誰?”

缇嬰不耐了:“江雪禾。幹嘛非要讓我說出來?”

江雪禾微微松口氣。

他的手從少年肩頭、轉搭到了身上人的腰上。

他知道師妹愛玩。

此情此景,他雖有幾分不适應,卻依然耐着性子,等着她玩夠。

而師兄這副配合的模樣,閉着眼随她的模樣,更讓缇嬰歡喜。

她坐在他身上,流連忘返,只将一切都忘掉了腦後,眼睛裏只有下方這個怪模怪樣的“缇嬰”。

但缇嬰不知餍足、貪婪萬分,江雪禾被她勾出幾分心火,燥燥地燒着。他思緒被她攪得亂如粥,呼吸被引得亂作一團,他勉強找回幾分定力,警惕起此時的過度。

何況他确實有許多問題,疑惑滿滿。

于是,親吻不斷間,唇與唇碰觸間,江雪禾仍努力抽出空隙,虛虛地與她說話:

“你怎麽回來了?”

缇嬰敷衍:“柳家有問題,我當然回來了。”

江雪禾:“是出不去柳葉城嗎?”

缇嬰:“我不知道,我根本沒出去。”

她也不在乎什麽能不能出去的問題,她專心搗鼓的只有師兄柔軟的唇、溫軟的懷抱。她心中驚喜滿滿,原來自己的身體這樣好玩,她以前一點也沒察覺。

可是師兄實在聒噪,不停說話。

也罷,說就說嘛。

他不躲就很好了。

于是,缇嬰一邊攻克江雪禾,一邊還要斷斷續續地回答江雪禾的問題。她意識迷亂,心中燥熱連連,升騰起一腔難以發洩的不知名玩意兒,而他每次唇一張一合,都讓缇嬰迫不及待。

她不藏不騙了。

她誠實回答他自己沒出城的事,回答他自己沒見過二師兄和葉師兄的事,她還被他詐出了韋不應的事情,被他詐出她這幾日都在忙些什麽。

“江雪禾”臉上溫度升高。

她的感覺十分奇怪。

師兄如同一塊即将到手的美味糕點,她又啃又咬又舔,卻不能吞入腹中。

她心口腹下突然升起一團燥火,讓她口齒發幹,有什麽“騰”地就跳躍起來了。

缇嬰被身體的反應吓到,她停下來,低頭看向自己的身體。下方江雪禾卻反應非常快,一下子擡手,捂住她眼睛。

缇嬰慌亂:“師兄?”

江雪禾垂眼,看着那不應屬于她的突兀處,不知該說什麽。

缇嬰對他生了欲……是因為喜歡他,還是單純地玩出了火?

他又該怎麽收場?

江雪禾仰身捂住缇嬰眼睛,缇嬰什麽也看不見,然而視線的黑暗,并不能讓她體內已然升起的燥意冷下去。她坐立不安,困惑惶然,師兄不吭氣,更放大了她的煩躁。

缇嬰伸手就向下處抓去。

江雪禾眼疾手快,抓住她那不收力度的手指。

他扣住她手腕,都不讓她動了:“別碰。”

缇嬰委屈且怨憤:“江雪禾!”

江雪禾攏着眉,他緩緩起身,一手牢牢地捂住她眼睛,一手緊緊攢住她手腕,他慢吞吞說:“小嬰,不如變回你自己的身體吧。”

缇嬰偏臉:“為什麽?憑什麽?有什麽是我不能看不能碰的?你身上有我不知道的秘密?可我又不是用的你的身體,我只是變作了你的模樣,你的秘密也不應該帶過來吧?

“你有事瞞着我!”

她被他捂住的眼睛,在他手掌上輕輕眨動,酥酥的,讓江雪禾手掌微麻。

他稍微失神,就見帳子揚風,一重劍氣向他斬來。

缇嬰洋洋得意,趁人不察,可她師兄不愧是她師兄,她的劍氣才朝前推了三寸,就動不了了,被定住。

她為了運轉劍氣,飛快轉動靈力,與自己師兄對着幹。

她什麽都看不見,但是師兄氣息不亂一分。

缇嬰嚷道:“我靈力枯竭了,神魂開始痛了。你放開我!”

江雪禾溫和:“你不胡來,我就放開你。”

缇嬰:“我哪有胡來?我摸一下我自己的身體,就叫胡來嗎?”

江雪禾不語。

但他堅定地控着她的劍氣,哪怕她再是叫嚷靈力枯竭,他也沒有放開。

缇嬰氣一會兒,身體中的燥意被他氣沒了。

江雪禾垂着眼,肉眼可見,那座小而俏的巅頭,慢慢地塌了下去。雖然上方的少年還在罵罵咧咧,可欲念,确實被他磨沒了。

江雪禾松口氣。

缇嬰怒:“你對我不好。你先前還說任由我為所欲為,你現在是讓我為所欲為的樣子嗎?”

江雪禾輕笑:“我何曾答應你為所欲為?”

他的笑,讓缇嬰耳尖一燙,轉臉便來尋找他的方向。

他真的是一個待她很好的哥哥。

他此時說話,仍然用的是少女的聲音,他也并沒有趁機變回他自己的樣子。雖然他也許有些事情不想讓缇嬰知道,可他盡量滿足她——比起那團難以發洩的燥,缇嬰更為他此時的笑而心動。

缇嬰半晌說:“師兄,你放開我眼睛和手吧。我不難受了,我不亂動了,我想看看你。”

江雪禾看到她所表現的突兀徹底消失,他才慢慢松開手。

他一松,缇嬰便撲上來,抱緊他,摟住他脖頸。

她蹭過來,哼哼着,軟軟的:“師兄、師兄……”

江雪禾的心,便在她的撒嬌中,一點點軟了下去。

他輕輕地應一聲。

“缇嬰”的臉頰,亦緋紅無比。

而少年的發絲落在身下少女的肩上,這姿勢實在好怪——修長的挺拔的少年,摟抱着矮他一個頭的女孩兒,整個人整張臉都埋下去,手腳也要纏到人家身上,如藤蔓般。

“缇嬰”笑:“你知不知道你現在這樣子,像只大青蛙?”

“江雪禾”掀眼皮,毫不在意:“我喜歡和你抱着睡。你能不能往裏面挪一挪,哄我睡覺呢?”

江雪禾道:“變回去吧?”

缇嬰搖頭:“不要不要,我還沒玩夠!”

江雪禾無奈。

他撐着身子,慢慢帶着身上這個少年,往裏緩緩挪動。

“江雪禾”的身體遠比“缇嬰”沉重,可這個“江雪禾”任性極了,絲毫不體諒她師兄,眨巴着眼,看少女吃力地抱着自己挪,還覺得有趣,笑出了聲。

江雪禾瞥她一眼。

她對他露出更大的笑容。

江雪禾眼睫微顫,挪過眼睛:不能适應看着“江雪禾”臉上露出這種燦爛的笑。

師兄妹二人,仍是一男一女,卻到底換了個人,繼續一男一女,窩在一張床榻上。

缇嬰喜歡這種扮家家的游戲,熱情地擁着江雪禾,和他抱怨:“師兄,早知道,我就早早回來了,你不知道這幾日,我沒地方去,天天在大街上晃,怕入夢,我還不敢睡覺……”

江雪禾柔聲:“那怎麽不早些回來?”

缇嬰支吾片刻,說不出她愛面子的話。

她轉移話題,湊到江雪禾耳邊,好奇詢問:“師兄,我剛才是怎麽了?”

江雪禾故作糊塗:“嗯?”

缇嬰:“就是、就是身體好像不是我的,突然有了自己的意識,一下子就覺得特別餓,覺得你好甜好香,好想吃你,但又不知道怎麽吃……”

她絮絮叨叨。

“缇嬰”唇角噙一絲笑,側身擁着她,閉着眼裝睡。

細究下,那笑意是有幾分羞澀的。

缇嬰看他半天,便知道他知道緣故——他知道發生了什麽,但他不肯告訴她。

缇嬰道:“你不說就不說,我總會知道的。”

江雪禾:“那就等你知道了再說吧。”

他這般輕描淡寫,便又讓缇嬰不悅了。

而江雪禾顯然意識到她的不快,他不想她發脾氣,便來轉移話題:“柳家的事,我大約有了一些猜測,但也不敢确定。你既然回來了,就與我好好配合便是……我發誓會護你周全,無論發生什麽,你不要怕。”

缇嬰不說話。

她其實已經沒那麽怕了。

很奇怪。

和師兄在一起久了,她越來越信任他,越來越不怕一些東西。

她如一張雪紙,幼時被潑滿了墨跡,少時又被染上五彩斑斓的顏色。大約這就是長大,膽量一日日會變大,昔日懼怕的也終會變成過去,只要、只要……

缇嬰心中想:只要你陪着我就好。

她輕輕地伸手,勾住師兄的手指,拉着他。

江雪禾似有所覺。

他沒有拒絕,縱容了她這樣小孩子的習慣,看她面上終于染上幾分快樂的笑。

江雪禾卻又道:“修煉吧。我幫你護法,你修煉一會兒再睡。”

缇嬰微有驚恐:“我這幾日吃不好睡不好,好不容易回來……”

她打了個哈欠,裝着可憐。

江雪禾傾身,給她下了一個清神術,溫溫柔柔:“現在不困了吧?修煉吧。”

缇嬰應付不來他溫柔的督促,強硬的态度——畢竟他是師兄,監督她的修行課業。

缇嬰郁郁嘆口氣,但是在開始修煉前,她依偎向他,又要把“江雪禾”修颀的高挑身量埋入“缇嬰”嬌小的懷中。

江雪禾實在性情好,随了她的意,配合着她調整姿勢。

缇嬰湊到他耳邊,充滿了興味:“你說這麽多,這是不是就是枕邊風啊?”

江雪禾心口一跳。

他擡目望她,輕道:“你說是就是。”

缇嬰不滿:“不行。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到底是不是?”

她目不轉睛。

江雪禾沉寂片刻,他最後應了:“是。”

缇嬰松口氣。

江雪禾又道:“開始修煉吧。我陪你。”

缇嬰無奈,只好跟着他,由他教她,修行了一會兒。

修行了一個時辰,缇嬰累極了,已然有些不開心,他才允她休息。

缇嬰被江雪禾抱入懷中放在床榻間,她困得眼睛都睜不開,又忽然想起前情,便在他耳邊含含糊糊地說話:“那你就是我的枕邊人了,對不對?”

江雪禾靜很久。

他壓着情緒,說着她會喜歡的話,誘着她入甕:“你說是就是。”

可是這一次,缇嬰沒有再來咄咄逼人。

江雪禾側過臉,看到“江雪禾”閉上眼,已然沉沉入睡。

後半夜,二人被窗外呼嘯飛掠的動靜驚醒。

“缇嬰”瞬間起身,盤腿坐起。

“江雪禾”慢半拍起來,疑惑看向窗子。

幾重黑影在外飄過,聲音怪異,幽魅閃爍。

江雪禾道:“是厲鬼作亂。”

缇嬰想到當日她入師兄識海,就是被這厲鬼逼的。她一下子激動,抱住師兄手臂,躲在江雪禾後方:“啊啊啊我想起來了——”

她還沒有将先前的事說出來,窗子被外面什麽“篤篤”敲了兩下。

缇嬰畏懼地鑽入江雪禾懷裏。

江雪禾手忙腳亂地抱她,安慰她:“沒事,是我的信物。”

窗外那信物,是一只紙鶴。紙鶴張嘴,便吐人言:“府中有妖作亂,柳姑娘派人來請江公子,說有事和江公子談。”

一聽是柳輕眉,缇嬰眉目冷下,鑽出江雪禾懷抱。

“江雪禾”對“缇嬰”冷冷道:“我去!”

“缇嬰”微遲疑,看她面色不虞,他不觸她黴頭,便應了她:“小心些行事……我去看看那厲鬼。”

如此,二人分頭行動。

第 94 章 浮生一夢9

第94章 浮生一夢9

師兄的聲音不太對啊。

像女子的聲音……更是聽着有點耳熟。

缇嬰一聽便着急, 連忙捏了第二道傳音符,兇道:“你是誰?我師兄呢?你為什麽能收到我的傳音符?難道你是柳輕眉?我師兄待你這麽親近嗎?”

她的傳音符發出去,那邊半晌沒有回應。

江雪禾沒理會她, 是因他以缇嬰的相貌, 出現在地牢中。

此處環境陰暗,險象環生, 不敢大意。

扮作缇嬰是有緣故的——柳家人不知缇嬰已走,他可以在江雪禾和缇嬰之間身份随意轉變,而不讓他人懷疑。

柳家會提防江雪禾,但缇嬰平時那樣無邪單純,看着十分“傻”, 他們都将缇嬰看作是江雪禾的附屬品,不會對缇嬰設防。

江雪禾不會讓缇嬰涉險, 但他可以假扮缇嬰,來涉險。

此時行在地牢中, 越往下走, 越見水流湍湍,漸漸從腳踝淹沒小腿。

江雪禾踩在水中,停頓一下, 便發覺自己體內的靈力在快速流失——這水, 不是凡間之物,是用來對付有修為的人與妖的。

江雪禾若無其事,繼續往下走。

乾坤袋中傳音符不斷亮, 想也知道是缇嬰不斷催促。但他此時緊要關頭,便當做無事發生——

一路走來, 一座座牢籠中,江雪禾看到了先前自己或其他道人幫柳家捉的那些妖, 都老老實實地被用仙家陣法困在牢籠中。

不知是水的問題,還是他們日漸麻木,這座水牢安靜非常,江雪禾一路走過,偶爾有妖怪反應過來,也只是用陰沉的目光打量着他,并不求饒。

但是到最裏間的牢獄,江雪禾終于聽到了劇烈的掙紮。

鐵鏈拍打着水,那被束縛的妖怪歇斯底裏:“放我出去!我不娶你這個大美人行了吧,好歹你也名聲遠揚,總困着我做什麽。算我認輸,柳姑娘,柳大小姐……”

那妖雙目忽而一瞠。

他随意叫着玩,因為知道自己陷于此地,這水是“煉妖淨水”,專門煉化他這樣的妖,自己根本出不去。

但是出不去,也不能屈服,要惡心柳輕眉。

可此時此刻,粼粼水波盡頭,一個嬌小漂亮的綠衫白裙小姑娘,出現在了地牢盡頭。

那姑娘年紀尚小,眸子烏黑如漆,昔日總是顧盼神飛十分靈動,今夜所見,她的眸子卻清靜冰涼,端如冰雪玉壺,沉寂至極。

妖怪眼睛大睜:“你、你、你……”

……你不是捉我的那個小修士嗎?!

江雪禾所扮的缇嬰,一眼看到了這妖,認出這是那天古戰場中、缇嬰用四方旗陣困住的扮演将軍的妖怪。

此時這妖怪被鎖在牢中,被高高懸起,手腳都被鐵鏈鎖住,而他竟然還穿着一身英武的盔甲,威風凜凜,不堕将軍威名。

江雪禾一只手指抵在唇間,輕輕地朝假将軍“噓”了一聲。

假将軍呆呆看着這唇紅齒白、沉靜安然的少女,臉倏地紅了。

假将軍心亂間,見這少女邁水朝自己走來。他正要提醒這“煉妖淨水”對修士也有抑制作用,便見少女驀地雙掌相合,念咒掐訣間,在半空中畫符運術。

少女施法之下,淨水緩緩向兩方分開,向兩面高牆躍去,給中間流出了一道平坦闊道。

青光凜凜,少女昂然,冰雪之容,法術浩然。她因強力施法而額上滲汗,面色微白,這一切,皆讓假将軍瞠目,久久不能移目。

而江雪禾向假将軍瞥一眼,眼神卻是倨傲冷淡的:還不走?

假将軍恍然,沒有了淨水的壓制,他去掙脫束縛自己的鐵鏈,便快很多。

一刻鐘後,假将軍化作一道黑霧,沖出牢籠逃之夭夭。

柳家尚無人察覺,江雪禾已返回住處,打開乾坤袋,有了和缇嬰說話的功夫。

他并不知道那假将軍的目的,那假将軍逃出去後也沒有找他。但是假将軍靠着被缇嬰抓,主動進入柳家,必有目的……他只消在旁觀望事情發展便是。

這樣思量着的江雪禾,打開乾坤袋,便見一道道傳音符燃燒起來。

他已預感缇嬰發火,在旁讓傳音符耐心地燒了一會兒,聽完了小師妹對他的謾罵唾棄,才自己畫了符。

他換回了男聲,回應她:“小嬰。”

過一會兒,那邊郁郁回答:“小嬰不在,已經被你氣死了。”

聲音是小姑娘嬌滴滴的聲線,不是一開始的溫和男聲。

江雪禾眸中浮了絲笑,一邊畫符,一邊回她:“那怎麽行?哪有人被氣死的?你就算被氣死,化成鬼,師兄也是會找到你的,不必擔心。”

缇嬰沒搭理他。

他見她生了氣,便一個勁兒地捏符,向她道歉,向她解釋自己方才在忙什麽,自己不是有意怠慢她的。

他解釋并發誓,當時情況真的不适合聊天,他若是開口,很可能暴露行蹤,被人發現。

江雪禾哄她:“你不想師兄被柳姑娘發現行蹤吧?”

缇嬰半晌回答:“……和她保持距離。”

江雪禾見她氣性有點消了,才松口氣,笑着應了一聲。

缇嬰不可謂不生氣。

不過江雪禾以前就說過,傳音符的弊端就是忙起來時,不好接聽。江雪禾身在柳家,缇嬰就是再不懂事,也不想用雪上符催促他,擾亂他心神。

她今日剛知道一個叫韋不應的人的秘密,她深覺柳家有大陰謀,一邊琢磨着怎麽向江雪禾透露消息、而不讓他懷疑自己還在城中,一邊擔心他遭到柳輕眉的算計。

如今江雪禾主動道歉,缇嬰不太痛快地原諒了他。

她對一件事好奇:“師兄,剛才與你說話時,那個女聲,是誰啊?”

江雪禾那邊沉默。

缇嬰再捏起一道傳音符,催促他、試探他:“那個姐姐的聲音聽着怪好聽的,想必是個溫柔大美人吧?長得好看麽,是凡人還是修士啊?師兄你要和她成親嗎?”

江雪禾那邊沉靜了好久,久到缇嬰真的開始胡思亂想、開始着急,那邊才含含糊糊地回了她一句:“尚可。修士。不成親。”

但是這個回答不能滿足缇嬰。

“修士”這個詞,已經讓她警惕非常。

她正要追問,江雪禾倒是問了她一句:“一開始你與我說話時,怎麽是男子聲音?小嬰,你做了什麽?還是,當時是二師弟?”

那聲音不像白鹿野的聲音。

白鹿野和他說話,也不會浪費一張傳音符,只為說一句“你在嗎”。

這種不怕浪費的風格,只屬于缇嬰。可是那聲音是男子聲音,還有幾分熟悉……江雪禾在水牢一行,一路想着此事。

那聲音,到底是白鹿野的,還是葉穿林的,或是缇嬰在路上又遇到了別的男子?

他想了一路,焦頭爛額,心中猜測連連,倒是面上平靜,沒有讓那假将軍看出來。

可惜他再冷靜,面對師妹身邊的不可控因素,也會忍不住旁敲側擊。

他這一問,便如同掐了缇嬰脖子一樣。

那邊小姑娘理直氣壯:“是二師兄啊,怎麽啦?”

江雪禾正要再細問,缇嬰便快速:“我不問你身邊的姐姐是誰,你也不許問二師兄怎麽回事。”

江雪禾沉悶半天,将心頭疑問壓下。

他問起她是否出城,是否與白鹿野彙合,身邊是否有異常,有沒有想好去哪裏。

缇嬰胡編亂造一通,一會兒說已經彙合,一會兒說沒有異常,一會兒又說打算和二師兄去千山找前師父……

江雪禾疑問:“你們不是要去長雲觀尋葉首席嗎?”

缇嬰早已忘了此事,但她理不直氣也壯:“你幹嘛對我管東管西?我想去哪裏就去哪裏,你管不了我!”

江雪禾一怔。

他心間微涼,片刻不語。

缇嬰似覺得自己不對,又來和他說話,聲音分明柔弱了很多:“師兄、師兄……你認不認識韋不應啊?”

江雪禾沉靜半天,到底回了她消息。

缇嬰便又編了幾句:“我出城時,聽路人提過柳姑娘和韋不應的舊情。我也不知道具體的,但是師兄你可以查一查。

“你好像是被當做韋不應的替代品,不是葉呈的。”

缇嬰納悶:“那麽葉呈在哪裏呢?幻境裏重要的不是鬼将軍嗎,鬼将軍總不能在這個故事裏一點作用都沒有吧?”

她兀自說了半天,嘀嘀咕咕,不斷暗示江雪禾,想讓江雪禾主動詢問“韋不應”的事。但是她自己演了半天,自己都有些累了,江雪禾的傳音符一直沒亮,就好像他一直沒有話和她說一樣。

缇嬰最終有些不快:“師兄,你沒什麽想說的?”

江雪禾這才慢慢道:“你沒有其他話嗎?”

缇嬰納悶。

她坐在深夜巷中,又冷又累,無處可去。

缇嬰将自己縮成一團,看傳音符在指尖燃燒,自以為自己為了柳葉城的秘密十分盡心,克服自己的害怕留在此地……

她已經很努力地幫他了,就算有些遺漏,他也不應苛責吧?

這會兒,新一道傳音符又在乾坤袋中亮了。

她拿出來,看那新的符紙在指尖燃燒,微火映着她的指尖,屬于江雪禾的聲音,在這片微火中,如煙花一般緩緩炸開:

“我很想你。”

缇嬰刷一下丢開了傳音符。

她捂着自己的心跳,不知自己面頰緋紅。她慌張地看着那符紙燒上自己的手指,手忙腳亂去撲火,火苗一碰就滅,她呆呆看着傳音符,又想去解救……

但是已經用過的符紙,燃燒成灰燼,怎可能留下來呢?

缇嬰跪在地上,呆了片刻。

她捂住自己狂跳的心髒,靠着窄而高的牆,重新蜷縮着身子,說服自己不要畏懼,說服自己為了師兄,應該克服艱難,小小委屈自己一下。

她蜷縮在這裏,不敢入睡,生怕入夢;打坐又因靈力的萎靡而難以堅持。

她輾轉反側,想來想去,最後遲鈍地想:應該畫一個留音的符,好留下方才那道聲音。

真是的。

她竟然沒想到。

師兄也沒有提醒她。

師兄真是太讨厭了。

缇嬰在外流浪了幾日,零零散散打聽到一些韋不應的過往。

許多消息,無人注意時,永遠藏在塵埃下。若是有人刻意去查,便總能找到一些蛛絲馬跡,尋到這個人曾經活過的痕跡。

比如缇嬰大約知道韋不應家裏犯了些事,從小長在柳家,與柳輕眉、葉呈一同長大。葉呈是柳輕眉的青梅竹馬,韋不應也是。

柳城主曾想殺過韋不應,但因柳輕眉病入膏肓,而緩了韋不應的罪。

葉呈是少年将軍,韋不應也是。只是韋家犯事,城主從不封賞韋不應。

聽說韋不應很俊美,少年風流,與人打馬球時,曾讓風華正茂的城中閨秀們一個個茶飯不思。

聽說韋不應武藝與葉呈一同出色,曾與葉呈、柳輕眉結拜兄妹。柳葉城外靠近古戰場的那個城隍廟,便是昔日三人結拜之地。

但是柳葉城如今活着的人,沒有人見過韋不應。

少數幾人對韋不應的印象是,穢鬼潮降臨,韋不應與葉呈一同上了戰場,一同死在了那裏。

戰後,也有人提過祭奠死者,為韋不應立碑,皆被柳輕眉拒絕。

柳輕眉只将葉呈捧作大英雄,大豪傑。

古戰場的墓碑一座又一座,其中有一座,潦草記着“韋不應”的名字。

山廟破舊,風雪侵襲,半毀神女神像下的雕木被人劃亂。缇嬰蹲在地上辨認半天,終于認出來自己曾經見過、那時卻沒在意的一行古字——

“輕眉呈葉韋不應。”

柳輕眉、葉呈、韋不應。

字跡被淹沒,“韋不應”的名字變得模糊不堪。

柳輕眉要世人遺忘韋不應,要所有人都不知道韋不應,要——将韋不應永遠地困在,年少未征之時。

……關于柳輕眉想将一個死人永生困住的事,只是缇嬰自己出于偏見的猜測。

一個人愛不愛另一人,有時能看出,有時看不出。

缇嬰不喜柳輕眉,便将柳輕眉想作惡人,覺得這個人看着柔弱,說不定內心已經瘋了。一個瘋女人,什麽事都做得出來。

那她師兄身上的冤孽若是韋不應的,師兄若是因為那些冤孽,而被當做韋不應的替身,可實在太危險了。

思來想去,缇嬰決定偷返柳家,觀察情形。

缇嬰不知江雪禾扮作她、到處行走的事,她偷偷摸摸回柳家,想來想去,用的是江雪禾的樣貌。

她大搖大擺進入柳家,心中捏把汗,生怕自己被認出,但守門侍衛看她掀開帷幕後露出的少年模樣,便放她進去了。

缇嬰便不知,在她走後,兩個侍衛疑惑的讨論:

“你有沒有覺得……”

“是,我覺得了。江公子似乎變好看了,他眼睛方才看過來時,我心肝都差點跳出去,罪過。”

“奇怪,明明看上去沒變化,可自信看,就是和平時樣子不太一樣……莫非江公子上了妝?”

“不至于吧?好奇怪,修士也那麽在乎相貌嗎?”

缇嬰強壯鎮定,瞞天過海,在柳家暢通無阻。她中途甚至在花園偶遇了柳輕眉。

柳輕眉坐在花廊下,悵然凝望着一院花海。她孤零零坐着,面容藏在陰翳中,那份美麗,奪目之下,幾見凋零之意。

便是缇嬰這樣不喜歡她的人,都在一瞬間生出同情。

缇嬰看到柳輕眉,掉頭就走。

偏柳輕眉喚住她,微聲:“江公子。”

缇嬰不情不願地回頭。

她學着師兄平時模樣,頭微低,向那方行了一個禮。只是怕露餡,她并沒有開口說話——柳輕眉很聰明的。

柳輕眉端詳那立在廊盡頭、身子後偏、似随時想離開的戴着帷帽的少年公子。

她神色本平靜,但是一陣風過,吹起帷帽,帷帽後,少年溫潤低斂的眉目若隐若現,柳輕眉神色便微微一怔,驀地站了起來。

缇嬰被她吓一跳,不解看去。

柳輕眉自己兀自回神,笑了一笑,幾分惆悵:“江公子,你許久不與我說話了。是因為你師妹不喜歡我嗎?我與缇嬰之間,是不是有什麽誤會?不如請缇姑娘來,我們說開?”

缇嬰回答:“我只是來捉妖的。”

柳輕眉喃聲:“是啊,你只是來捉妖的……”

她垂着眼。

微擡的眼睛,憂郁悵然,美豔奪目。

可惜缇嬰不為所動。

她拱手告別,掉頭就走。

柳輕眉蹙一蹙眉,喃喃自語,重新坐下:“不愧是背着那樣的冤孽,和……一模一樣。神魂上撕開的那些化不掉的鬼孽,真的是他麽……”

當年柳輕眉萬念俱灰,心存死志,縱身跳入火海,遇見夢貘珠,一切都發生了變化。

她從此開始接觸一個龐大的、先前從未見過的廣闊而瑰麗的世界。

和夢貘珠周旋的這些年,魂魄意識被吞噬的這些年,她到底是誰呢?柳輕眉真的能憑着那一點機會,在和夢貘珠的周旋中,勝出嗎?

她引入缇嬰這個變量……真的能救所有一切嗎?

她此時,是柳輕眉,還是夢貘珠呢?

柳輕眉靠着廊柱,昏昏入睡,沉入夢境。

巫神宮神女天官寥寥幾筆,就能封住穢鬼。凡人死萬人十萬人,在仙力神力之下,毫無意義。

她仰望着那些未知的強大的力量,難道只能被俯視嗎?

凡人一生,如何對抗天命,如何與天意周旋,如何與那些幾十倍幾百倍勝過凡人的力量比試,如何勝過那些……這個答案,很快就可以知道了。

缇嬰進入江雪禾的院落。

她踩在門口,立即後躍,被一重陣法阻攔。

缇嬰驚疑不定地看着師兄屋門前那肉眼看不見的禁制:想要解咒,也可以。但是若是弄毀了禁咒,不就被師兄發現了嗎?

缇嬰暫時不想跟江雪禾暴露自己沒有離去的事,她選擇回去自己先前在柳家住的院子——師兄不告知柳家缇嬰離開之事,那院子便應該保留着。

幸好這裏沒有禁制,缇嬰自如踏入院落。

“吱呀”。

江雪禾推門而入。

他以缇嬰的樣貌進入缇嬰的房間——總要做足樣子,不讓柳家那些還留着的道人修士懷疑。

一進入此間,江雪禾便發現屋中多了一道氣息。

他不露聲色,進入內間。

他立在屏風後,背身褪衣,少女圓潤的肩頭一點點露出,屋中那道多餘的氣息,分明呼吸亂了幾分。

江雪禾目中生寒:果真有人觊觎小嬰!

屋中多餘的氣息一亂,露出破綻,江雪禾立刻順藤摸瓜,長衫往肩頭扯回,淩空一躍,劈開屏風,藤蔓化形,向那多出的一人襲去。

那人竟反應很快,一重激流向他潑來,阻擋他。

他的下一道道法揮出,那人順勢回擊,凜然有幾分劍氣……

等等。

江雪禾覺得不對勁時,倏地收手,他之前的法術,卻已經将那人從黑暗中逼了出來——一道修長的少年身形,被藤蔓絞住,現了容貌。

那人揚眉,向他瞪來一眼,在他怔忡失神時,目露狡黠狠意,向他撲來。

“咚——”

一聲劇烈的撞擊聲後,打鬥聲沉悶又遲疑,步步後退與步步緊逼間,雙雙進了內間。

懸帳被人扯動,如流沙般嘩然落下,遮擋窗邊月明。

“江雪禾”将“缇嬰”按在床上,掐住“缇嬰”的下巴。

少年高調昂然,低下身子壓着人,長發自頰畔垂下,少女眼尾散開胭脂般的暈紅色。

“江雪禾”慢條斯理,偏眉眼倨傲自得,尾巴快要翹起來:“小美人,你躲什麽?”

第 93 章 浮生一夢8

第93章 浮生一夢8

缇嬰覺得自己是被江雪禾趕走的。

她本不願走, 江雪禾看着她,她在師兄的凝視下,又不好說自己改變主意了——那她多掉價。

缇嬰便這樣郁郁離開。

江雪禾囑咐她如何如何與他聯絡, 如何如何觀察情形。他本想多說兩句, 那方才還依偎着他要親要抱的小姑娘,瞬間露出不愉快的神色, 轉頭就走得潇灑。

缇嬰口上還要說:“你好啰嗦,我自己知道的,不要煩我!”

于是,江雪禾原本打算将她送出城外,看她到底能否出城的計劃, 便夭折了。

他尋思着,小師妹這樣跳脫驕傲, 他要是說想送她,恐怕她不樂意, 覺得他瞧不起她。

也罷, 他等她消息便是……

她應當不至于不懂事的,離開後一個消息都不給他了吧?

江雪禾卻不必這般猶疑,無論如何, 缇嬰心中是記着他這位師兄的。

缇嬰踟蹰幾番後, 放棄了離開這個打算。

她觊觎師兄很久,師兄優雅美好沉靜溫柔,她對誰都大膽妄為, 對他卻總是有幾分膽怯,小心翼翼待他, 怕惹了他不開心。

缇嬰有賊心沒賊膽的日子撐了這麽久,如今師兄剛剛松口, 對她來說,這就像是一個心動許久、看得到得不到的玩具從天而降,正正好跳入了她懷裏。

她對江雪禾充滿了好奇,在這個關頭要她離開,自然絕不可能。

然而既然不打算離開,她能做些什麽呢?

有了。

師兄不是說了那麽一大堆柳家的詭異之處,還對柳輕眉的态度拿捏不住麽?她偷偷幫他查吧。

不過,鑒于不知名的想害她的壞蛋不知藏在哪裏,而缇嬰又不敢公然讓師兄發現她沒有離開,思來想去,缇嬰用心給自己畫了一個變身術,打算蒙混過去。

她變身成了江雪禾的模樣——師兄會經常出門的,她變成江雪禾的模樣在街上大方走,便不會被人察覺了。

不過在變身江雪禾上,缇嬰有一些自己的想法。

她對鏡捏着師兄這張臉,認真調整這張臉的輪廓。

缇嬰對江雪禾的相貌,是有很多不滿的。

他是她師兄,她平時自然只能接受。但她自己化成師兄的相貌,按照自己期待的方向來捏這張臉:

首先,他頸上臉上手上那些傷痕,全部要去掉;

其次,他面容灰撲撲的,不夠“精致”,而十五歲的夜殺哥哥要比他明耀很多。

缇嬰閃爍着眼睛,端詳鏡中俊逸雅致的少年公子:

睫毛長直,眼尾輕勾,分明是冷峻正直的相貌,偏因為他眉眼的幾處柔和弧度,而帶上了幾分妖冶凜然之氣。

少年師兄秀眉修目,膚色白皙,顏色秾麗,又是那樣的修長挺拔,儀姿甚佳。他不只是俊逸,他還“漂亮”。

最讓人心動的是,那種漂亮十分溫和,不喧賓奪主,又公然無害,天生的讓人生出親切。

這比江雪禾本人,要好看許多。

這副模樣,更接近缇嬰在夢中見到的前世的那位仙人師兄。

時隔許久,再次想到那夢,又想到如今現實,缇嬰盯着鏡中師兄的面容向往間,輕輕地眨一眨眼,捕捉到一些自己先前沒有在意過的細枝末節。

她身上有什麽,值得壞人千裏迢迢将她騙下山呢?

要麽,壞人要對付的人是江雪禾,拿她威脅江雪禾罷了;

要麽,壞人不知從哪裏聽說她可以複活人,想要她幫忙複活誰;

要麽……壞人觊觎的是“大夢術”。

壞人觊觎前世那模糊故事背後的缇嬰尚未明白的東西,觊觎師兄與青木君到底誰是仙人背後的陰謀。

缇嬰思量一二,仍然不在意地頂着這張臉,走了出去。

不過,缇嬰出去玩了一會兒,敏銳地發覺,街上那些年輕女子,不停地偷偷打量她,不停地紅臉。

她們與她一樣,觊觎師兄。

缇嬰心中生火,她一一瞪回去。誰想那些年輕女子的窺探贏得美男子本人的凝視,一個個驚喜萬分,含羞帶怯地回望過來,大膽些的,直接抛媚眼過來。

缇嬰并不太明白她們那些眼神的暗示,她只本能生氣。

師兄怎能這樣勾人?!

缇嬰越走越氣,後來氣不過,幹脆縮到一個巷子裏,戴上了一重師兄以前經常戴的帷帽。她再次走出,這一次,惱人的窺探終于少了。

缇嬰這才有心情逛街。

她身上有江雪禾給她的所有人間財物,江雪禾沒什麽錢財,給她的不過是些銅板銀子。好在缇嬰是小姑娘,吸引她的小玩意兒都不貴,貴的她也不認識。

這樣在集市走一圈,缇嬰進了書鋪。

……兩個師兄都不在,她終于有空“讀書”了。

缇嬰買話本,也有一些私心。

她在鋪子間挑挑揀揀,對哪本都不太滿意。

書鋪生意本就不算好,每一個客人都十分珍貴。

老板娘看她這樣翻來翻去,戴着帷帽看不清神色,只好猜測她的想法:“這位公子,你若是想買一些英雄豪傑傳奇故事的話本,應該去那一頭。這一頭的書,都是給小姐姑娘們看的。”

缇嬰開口時是男子聲音,她刻意模仿師兄,聲音輕柔,不曾喑啞,便如山間清水擊石般泠泠,聽得老板娘微出神。

老板娘聽這戴着帷帽的年輕公子柔聲:“我家中有妹妹好讀書,我是為她來買書。”

老板娘連忙點頭:“那公子沒走錯地兒,這裏才子佳人的話本,其他鋪子有的,我們一定有。”

缇嬰故意嘆氣。

老板娘緊張詢問她哪裏不滿。

缇嬰道:“我妹妹想看的,是閨秀小姐與年少将軍情定終身那一類話本。”

老板娘登時一僵。

缇嬰覺得有戲,便繼續:“你可知柳輕眉柳姑娘嗎?”

老板娘半晌幹笑一聲:“城主家的千金,柳葉城,誰人不知?”

缇嬰:“不錯!我家妹妹便是十分欽佩柳姑娘,喜愛柳姑娘,又為柳姑娘惋惜。我妹妹聽說柳姑娘沒有和她的未婚夫終成眷侶,頗為傷心,在家裏一直哭鬧,讓我頗為頭疼。

“不知書鋪中有沒有類似這樣的故事——年少多才的病弱千金與少年将軍青梅竹馬,一朝發生戰事,将軍去了前線,兩人被迫分離,又經歷了一些曲折的誤會與波折。多年後,少将軍歸來,終于與閨秀重逢,齊眉舉案。”

老板娘:……這故事眼熟的,近乎是柳輕眉那樁衆所周知的情愛的翻版。

按說,柳葉城有這麽一位千嬌百媚的柳姑娘,柳姑娘身上又有這麽一樁可歌可泣的故事,那大大小小的書鋪中,該有很多以她為藍本編撰的話本故事。

缇嬰想結合先前的幻境,再加上這些話本中真假故事能拼湊出的細節,去了解柳葉城的真實情況。

然而……老板娘為難道:“我們确實沒有這類話本。”

缇嬰一怔,丢下話本便走。

那老板娘趕緊拉住她,連聲:“我保證,我們書鋪沒有的書,其他地方也沒有!”

缇嬰不信。

書鋪生意不好,老板娘舍不得客人離開,她支支吾吾半天,咬牙問:“這樣的話本,如果真的有的話,你打算買多少?”

缇嬰并沒有多少錢財。

但她機敏,覺得此事蹊跷,便故意獅子大開口,痛快道:“有多少,我就買多少。”

說完,她也有點不安:“你們莫非有?”

老板娘搖頭。

缇嬰一時不知自己該失望,還是該松口氣。

這老板娘卻将她拉到書鋪後面的內室,壓低聲音詢問:“小公子,我看你心誠,我也不與你繞了,我直接問吧——你想要的,恐怕不是什麽話本,而是柳姑娘的情史吧?”

缇嬰不語。

老板娘自以為懂了他,便緊張地低笑一下,又來寬慰她:“小公子放心,我沒有其他意思。我雖然确實沒有話本,但我可以賣給你一樁消息——如果你想知道的是柳姑娘的情史,而不是什麽才子佳人話本的話。”

缇嬰屏息。

缇嬰慢慢說:“我家裏妹妹傾慕柳姑娘,我可不傾慕。什麽消息,你願意說就說,不願意就算了。我不強求。”

她說着便痛快要走。

老板娘着急:“別、別啊!”

缇嬰遂半真半假地被人強求,與這老板娘談條件。

看來這老板娘是真的想賣消息,最後用一兩銀子,和缇嬰談成了條件——

“我與你說實話吧,咱們柳葉城,名義上是城主治城,其實,真正管事的是柳輕眉柳姑娘。”

缇嬰不屑,道:“我早就知道了!”

她不喜歡柳輕眉,自然看得出這裏什麽事都是柳輕眉說的算。這算什麽了不得的消息?

那老板娘卻是有真消息:“你別急啊,我接着說的才是重要的——

“其實原本,咱們城中書鋪,賣的最好的,就是你想要的那種閨秀與将軍談情說愛的話本。畢竟,咱們經歷過十年前的穢鬼潮,都了解葉呈葉将軍做的事……有的人唾棄,有的人感動,為了做生意,城中很多才子,連夜出了不少以二人為藍本的話本,賣得十分好。

“但是這種書被柳姑娘看到了。

“當時,柳姑娘就戴着帷帽,遮掩容貌,親自來我的書鋪詢問這種書籍。我不知她身份,當她是普通客人,自然熱情接待——她翻了兩頁,輕輕笑了一聲,輕描淡寫說了一個字,‘燒’。

“我的書鋪被她随意一個吩咐,就全毀了!旁家書鋪看臉色,連夜間紛紛處理掉不合柳姑娘心意的書,他們的書鋪才沒有被端掉,可憐我的書鋪……”

老板娘面露怨恨。

但是在柳葉城中,怨恨也要藏得嚴實,不能被人發現。

所有人都是柳姑娘的走狗,所有人都覺得柳姑娘善良美麗無與倫比,可是在這個老板娘看來——

那位立在書鋪前的美人,背對着他們,一個“燒”字随意說出,毀掉他人基業。

灼灼烈火映着那美人的纖薄背影、垂地帷帽,在多年中,成為老板娘的噩夢。

她深恨柳輕眉。

缇嬰輕飄飄問:“那你生意被毀了,你怎麽不離開柳葉城?”

老板娘一怔。

這個問題,好像把她問出了。

她茫然困惑:“對啊,我怎麽不離開呢……我怎麽沒想過要離開呢……”

她卡了殼,陷入呆滞迷離中。

缇嬰等了片刻,詢問:“你說完了?”

那雙目癡住的老板娘回神,呆呆看着這少年公子,說道:“我還有一個消息,我知道柳輕眉為什麽要燒了我的書鋪,為什麽不允許這種話本在集市上存在。因為——”

老板娘面露獰笑,幾分森然可怖,吓得缇嬰後退兩步。

這老板娘卻掐住她的手,尖聲狠厲道:“我當年調查了好久,才查出來,原來,她根本就不喜歡什麽葉呈葉将軍,她甚至很恨葉呈!

“你知道麽?她原本有個小情郎,叫韋不應,那才是和她真正青梅竹馬的人……穢鬼潮發生了,韋不應去了戰場,後來也被人祭犧牲掉了。

“她恨死了葉呈——你知道為什麽葉老夫人在城裏住不下去,葉老夫人瘋了嗎?你知道為什麽柳葉城誰都記得當年的人祭,想起來就要唠叨兩句,罵幾聲葉家嗎?

“這都是柳輕眉做的!她就是要折磨葉家,就是要誰都忘不掉葉家曾經做的事,就是要在葉呈死後,把葉呈永遠釘在恥辱柱上,一遍遍鞭屍。

“小公子,我跟你說,你別看柳姑娘看着溫柔好脾氣,她的主意,大着呢,她……”

天邊一道炸雷,打斷了這老板娘說的話。

老板娘重新呆滞,去想她為什麽不搬走的事,而缇嬰的心沉下,想到了師兄之前帶她去的那個村子,葉老夫人搬去的那個房子——

韋不應?

奇怪,完全沒有聽到關于這個人的只言片語啊。

是柳輕眉刻意掩藏了嗎?

不行,她得溜去那村子找葉老夫人,重新查一下。

在離柳葉城至少十裏遠的江城,草長莺飛。

南鳶離開了神女宮,與白鹿野一同出城。

二人一同禦風,仙姿飄逸,風流萬分。

在此期間,南鳶告訴白鹿野:

“我開天眼,調走了巫神宮在人間行事的卷宗。十年前,穢鬼潮降臨在柳葉城中,十萬軍士人祭後,城中人存活不過一二。

“當時城主的女兒,名叫柳輕眉。她做主遣走了城中還活着的人,說柳葉城已不适合人居住。

“之後,柳輕眉投身火海,葬身于大火中。自那以後,柳葉城便成為了一座空城。”

白鹿野:“不對呀。我分明記得,小嬰多次和我說,我師兄在柳葉城中,與柳輕眉一同捉妖。我與我師兄說過幾次話,我師兄也承認了。小嬰弄錯了很正常,可我師兄修為那麽高,也認不出柳輕眉是死是活?”

雪白布條飛揚,南鳶仍是冰冷清泠的:

“有人遮掩了天意,避過了他的推算吧。此事,巫神宮是做得到的——神術上,有遮擋天意、蒙蔽修士神識的方法。”

白鹿野:“師兄是去找夢貘珠的。”

南鳶颔首:“那便更正常了——夢貘珠與神術一道作用,确實可以蒙蔽修士。巫神宮也許參與此事了。”

白鹿野不禁側頭看她。

這位南姑娘,聽了他的疑惑,毫不猶豫地開了天眼,為他蔔算消息,調取巫神宮在人間行走的記錄卷宗。這位南姑娘絲毫不幫巫神宮隐瞞,告知他所有一切——

……她莫非忘了,她就是巫神宮的神女?

或者,她有什麽目的?

白鹿野猜測間,南鳶蹙了蹙眉。

白鹿野詢問:“怎麽?”

南鳶:“白公子,我們得快一些——巫神宮已經反應過來我調取了卷宗,派人來捉拿我了。”

白鹿野:……這種事,也告訴我嗎?

他一時難以評價,且看南鳶如此坦然,他只好輕笑一聲,認命地施法,躲開身後的追兵。

白鹿野試探南鳶:“巫神宮為什麽這麽做?夢貘珠為何會與神術一起,來對付我師兄?夢貘珠莫不是會害人?”

白鹿野道:“如你所說,柳葉城如果真的已經成了一座死城,柳輕眉早已死在十年前,那我師兄此時面對的,必然是鬼魂作怪了。若是鬼魂,再加上你說的什麽人祭、穢鬼潮,我難免想到穢鬼、無支穢……”

他半真半假地笑:“你們該不會是聯手,想吸取穢息,害我師兄,造一只無支穢出來吧?”

南鳶道:“巫神宮世代與穢鬼為敵,絕不會主動造無支穢出來,為禍世間。”

白鹿野輕笑,不置可否。

南鳶又道:“而且,夢貘珠不會害人。夢貘珠沒有害人的法子,三千夢境是用來修煉,不是用來殺人害人的。”

她扭頭,面對白鹿野:“如果你師兄成為夢貘珠的目的,如果你師兄在被夢貘珠蒙蔽,那你不妨從你師兄身上找原因——

“他是什麽禍世怪才,才讓不會害人的夢貘珠盯上。他是什麽妖魔鬼怪,身上有什麽問題,才會引得夢貘珠對他出手。“

她說得平靜,白鹿野臉色微淡。

白鹿野淡聲:“南姑娘,我師兄是好人,若真有事,壞人只會是你們。你們休要往我師兄身上潑髒水。”

他微笑:“巫神宮若要對付我師兄,你便也會是我的敵人。”

他用開玩笑的語氣說這些,南鳶隔着白布,輕輕看他一眼。

她道:“說的不錯。”

白鹿野一滞。

他弄不清楚這南姑娘是怎麽回事,南鳶忽然握住他手,帶他一同向高處飛去,躲開前方派來的一道翅膀、以及後方襲來的一道神術。

南鳶與白鹿野并肩立于高空。

白鹿野輕笑:“不好,畢方追來了。”

南鳶:“巫神宮的神女天官也來捉拿我了。”

白鹿野:“……那只好與姑娘聯手了。你我二人聯手,不知可否拿下這只畢方,問出它所知道的線索?”

南鳶:“你若幫我對付追兵,我也可幫你問話這些人,看十年前,巫神宮與夢貘珠之間發生了什麽。”

此時此刻,夜深人靜,缇嬰蹲在村口,悵然若失。

她一日疲憊後,調查出來,如今那葉老夫人所居住的屋子,根本不是葉呈的家,而是多年前,韋不應的祖宅。

韋不應早就死在人祭中。

那麽,缇嬰當日從屋中找出的生魂氣息,便不是葉呈的,而是韋不應的。而那氣息,正好與師兄神魂上黥人咒所壓的一些鬼魂冤孽上的氣息相同。

怨氣不得散的人不是葉呈,而是韋不應。

這到底怎麽回事?

真的像書鋪老板娘說的那樣,柳輕眉是為韋不應抱不平?

不應該這麽簡單吧……

她發呆間,無處可去,她幹脆捏了乾坤袋中師兄為她準備的傳音符,開口間,是男子的低緩聲線:“師兄,你在嗎?”

此時,江雪禾正扮作缇嬰的模樣,行在柳家的地牢中,從那些柳家所投的妖怪中尋找線索。

缇嬰忽然燃起一傳音符,江雪禾想了想,慢吞吞地捏起,開口,是女子的溫和聲音:“嗯?”

第 92 章 浮生一夢7

第92章 浮生一夢7

此情此景, 無一不讓缇嬰懵然。

披帛那樣薄,巷中光那麽暗,周遭所有的燈火燭都被熄滅了, 只有一丁點月光, 讓缇嬰看清楚面前的人是誰。

她無意再描述師兄在自己眼中所呈現的美,她明确知道這個唇紅面白的少年郎, 不是山野精怪,正是江雪禾。

微弱的月光下,他的面容其實也沒有那麽清晰。但是這麽近的距離,鼻息相貼,缇嬰的脊背, 在他親來那一下時,淋淋洌冽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她不禁顫抖。

她仰起的神色空白的臉, 與江雪禾低垂的視線對上。

他不知道在想什麽。

因為他一言不發,竟然在親過她一次後, 擡手勾住她的下巴, 讓缇嬰的臉仰得更高,離他更近,更方便他一些。

他再一次俯下, 在她唇上輕輕啄了一下。

蜻蜓點水一樣的力度, 讓缇嬰的睫毛如蝶翼展翅一般跳起。

她癡癡傻傻,呆呆愣愣,眼中清水映照月光。她必然被他弄糊塗了, 可她并沒有躲避畏懼之意,一絲一毫都沒有。

江雪禾勾着她下巴的手指輕輕搓了搓, 垂下的眼波中,輕輕柔柔, 似在笑,又好似只是平靜地低聲與她說話:

“這就是你一直好奇的親親嗎?”

缇嬰只盯着他,大腦空茫,他說什麽,她跟着應什麽。

稀裏糊塗,背脊滲汗,缇嬰模模糊糊的“嗯”一聲。

江雪禾低聲:“親親不是這樣的。”

缇嬰:“那是什麽樣子?”

江雪禾:“想要嗎?”

按缇嬰的貪婪,她本應第一時間說出“想要”,但是她此時已不如先前那般單純。她洞察了幾分情與欲的界限,洞察了幾分師兄氣息靠近她時,她心間那奔騰的酥麻與慌亂的緣故。

缇嬰遲鈍了一息。

江雪禾松開她下巴,轉身便退。

他肩膀才向後轉,缇嬰反應過來,立即跳起撲上去,摟上他,懸挂在他身上。

她急急忙忙:“師兄、師兄……”

她說不清楚,江雪禾卻明白了。

師妹纏上來的一瞬間,江雪禾便重新回了身。她跳上來,跳入他懷裏,他順勢接住了她,一手扣住她抵到自己腰間的小腿,另一手攬住她纖薄的後背。

這既是一個擁抱一樣的姿勢,又是一個将缇嬰重新抵回牆頭壓着的貼近姿勢。

缇嬰小小哼了一聲。

臉頰熱燙,江雪禾的氣息重新俯下。他與天上的月華一道,将她困在了這方四野幽黑的小天地中。

他的唇滾燙灼灼。

他的舌尖抵了上來。

缇嬰發着抖。

江雪禾低聲:“別怕,我教你。”

缇嬰糊裏糊塗地想:你教?你會麽?你、你……

她心中質疑滿滿,手心出汗,但是她确實被江雪禾滿滿地抱在懷裏,親昵地、密不透風地擁着她,吻着她。

即使是這麽狹小幽靜的小巷,也總有行人要路過。

但江雪禾在巷口用藤蔓織了一重牢籠,清光無聲無息,将行人攔截去往別的路徑。

缇嬰偏頭,便看到有神色迷離的路人弄不清路,稀裏糊塗被藤蔓弄去別的地方。

她的臉上貼上少年師兄濕潤而淩亂的呼吸:“在看什麽?”

缇嬰努嘴。

她的唇兒再一次被含住。

缇嬰心亂萬分,緊張萬分,羞窘萬分,又歡喜萬分。她如同做着壞事,師兄的主動,她可并不知躲避。

他的吻并不是很熟練,亦沒有缇嬰一直好奇的“甜蜜”,但是“銷魂蝕骨”一樣的感覺,她漸漸感受到了。頭腦昏昏,心神迷離,師兄的氣息與她相貼,她所有的羞澀,很快讓路給自己的喜歡與貪婪。

他的手按在她小腿上,她已不需要他抱,主動上仰勾抱,纏着他,還要更多的。

她一派天真癡纏,毫無芥蒂的親昵,勾起了江雪禾的欲。

欲如火燎原,他若不主動控着,這把火,會吞沒二人。

但即使如此,江雪禾亦知道自己有幾分失控——神魂松動,縛着黥人咒的力量變弱,黥人咒在他體內熊熊燃起,猖狂地席卷吞噬而來。

他憑着毅力與那神魂被焚燒的痛意對抗。

額上滲出點點汗滴,他的面容,浮上了一層黑氣。黑氣在他面上、頸上撓出一道道血痕,陰氣洌冽,要将他撕毀。

江雪禾微微後退,換了口氣。

缇嬰吃驚地看着江雪禾面上浮動的那些血漬:“這……”

江雪禾微聲:“無妨。”

說話間,他抱着缇嬰,自己身子向後輕輕撤退一二寸,他施力壓下符咒。看着那重黑氣與傷痕在師兄面上重新消失,缇嬰才放下心。

缇嬰烏黑的眼珠直勾勾,好奇地打量他。

……他失控啦?

因為、因為……親了她一下下,就有點控不住了嗎?

缇嬰欲言又止。

江雪禾俯眼,聲音比尋常時候更低啞一些:“嗯?”

他的一聲“嗯”那麽輕,缇嬰瞬間被勾住,不在意他身上那些符咒之力。師兄自己心中有數就好,她只要他——

她湊上去,想趁着他意識不清時,再度索吻。

江雪禾卻伸手,捂住了她的唇。

她不滿,在他懷裏扭動。

他僵了一僵,将她放下地面,身子與她更是隔開一點距離。

江雪禾哄她道:“容我緩緩,可好?”

缇嬰眨巴着眼,乖下來,不再鬧着要親了。

到這時候,她後知後覺,臉才一點點紅起來,意識到師兄親了她——

不是親臉頰,不是親額頭,是真真正正地與她嘴對着嘴,親得十分結實,沒有一點勉強。

是那種她喜歡的舌尖能碰到的方式。

不是小孩子過家家那種。

他沒有将她當做小孩子一樣糊弄。

缇嬰雀躍又歡喜,激動而快樂,這些開心中,還夾雜着一些恐慌與不安,猜測他為什麽要這樣,猜測他是不是又要逼問她,永生永世綁在一起……

缇嬰天真無邪,眼睛會說話。

江雪禾觀察她片刻,便知道她在想什麽。

他微微松了口氣,心中一直懸着的那把刀落下,讓他恍神:她不厭惡就好,她不被吓跑就好。

江雪禾摟着她,與她一同待在在巷中,低頭和她耐心說話:

“小嬰,我如此對你,你明白我的心意了嗎?”

缇嬰頓一頓,她小小地點一下頭。

江雪禾:“怕嗎?”

缇嬰想一想,搖頭。

江雪禾手撫上她那一團嬰兒肥的臉頰肉,輕輕問:“還想要嗎?”

她這次猶豫的時間久一些,但是萬幸,她仍然輕輕地點了下頭。

缇嬰便看到江雪禾眼中浮起了笑。

笑意點點,如天上的星辰。

缇嬰看得出神:江雪禾其實是很少笑的。

他溫潤如玉,對誰都禮貌客套,但內裏的疏離淡漠與冷血薄情,與缇嬰是有幾分像的。

缇嬰喜歡師兄。

因為師兄對她最好,最偏疼她。不管他因為什麽原因而偏疼她,他确實帶給了她旁人都給不了的很多很多的、即使浪費也浪費不完的關愛。

她是個任性的孩子,她要許許多多的愛意。

缇嬰喜歡師兄。

因為師兄不對誰笑,卻對她笑了一次又一次。真心假意都無妨,她要這種“與衆不同”。

而今看來,師兄是真的喜愛她,真的待她不同。

缇嬰目不轉睛地看着江雪禾,江雪禾俯眼,輕聲和她解釋:

“我不過問你的心思,你明白我的心思就好。你若願意,我們可以繼續這樣做師兄妹,可好?”

缇嬰迷茫。

江雪禾盯着她:“你若喜歡與我這樣,我也應你。只要你不和旁的師兄師姐這樣玩鬧,你想要這樣多久,都可以。”

缇嬰:……與旁的師兄師姐玩鬧?

江雪禾溫和:“若你有一日厭了,不想要了,或是長大了,遇到了真正喜歡的少年郎,想成家了,告訴我一聲便好。我不會讓你為難。

“無論如何,我都是你師兄。”

缇嬰呆住。

她好像明白了他在說什麽,但她又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

缇嬰拉開他捂自己嘴巴的手,喃喃提問:“你、你不要求我必須嫁你了嗎?”

江雪禾淺笑。

他搖了搖頭。

他意識到那是不可能的——等她慢慢悟,他已等不及。

他無法忍受她的搖擺,她的舉棋不定,她的喜歡不只對他。

不過是一段關系的确認罷了,不過是他一直想要的明确身份罷了……其實不給也沒什麽。

他對情感一知半解,自己并不甚明白下,用嚴格的标準來應對缇嬰。缇嬰怎麽可能做得到呢?她年紀小小,他非要因為自己的私心,逼着她嫁他,到底是為難了她。

她左右為難,他坐立不安。他等不到她的承諾,只能自己降一降标準,自己向她妥協。

江雪禾輕聲:“小嬰,是我教的你‘情’。你學會後,第一個看向的人,應該是我,不是旁人。”

缇嬰仰望着他。

她迷惑:……我學會了?

不過師兄說她懂了,那她就懂了。

缇嬰怔忡,重複他的話:“我不用答應嫁給你,不用答應和你回千山一起在前師父面前許下什麽誓言,不用和你綁在一起,但是我可以親師兄,可以和師兄玩,可以想和師兄做什麽就做什麽了,對嗎?”

江雪禾點頭。

她眼中的光果然瞬間明亮。

他便知道她會喜歡。

他無奈而輕緩地笑一下,知道自己又一次贏了——雖然幾多心酸。

缇嬰歡喜之下,撲過來再次摟住他。

她感覺到他對自己巨大的包容,也因他的包容而生起幾分自唾,覺得自己品性果然不佳,不如師兄那樣專情。但是沒關系的……

缇嬰連連向他保證:“師兄,我會努力的……我也會像你學習的。

“人家不都說,達者先行嗎?你等一等我就好了,總有一日、總有一日……”

她不敢說出自己一定要和師兄在一起的諾言,修士承諾直達天意,若事後有變,道心有瑕,她有了心魔,就無法修行有成。

但是、但是……

她望着他,在心中小聲:我最喜歡你了。

在紅塵人間,在短短十五年的生涯中,她最喜歡的人,就是師兄了。

缇嬰獲得江雪禾的許可,開懷得不得了。

披帛早已扔在地上,巷口的藤蔓牢籠還在,不讓外人看到。

幽巷中,一叢花叢枝頭掉落,砸醒了發呆的缇嬰。

靠在牆邊的缇嬰快樂了一會兒,忍不住輕輕跳了兩跳,到底耐不住心頭的酥癢,仰頭問他:“那我可不可以、可不可以……”

江雪禾知道她心思。

畢竟她的眼睛,都快黏到他唇上了。

他心頭生起幾分古怪與羞意,縱是喜愛她,因他過于克己,倒不如小師妹這般情緒外放,任意妄為。

江雪禾彎唇,柔聲:“可以。”

缇嬰:“那我來啦。”

這樣可愛靈動,讓江雪禾忍俊不禁。

她果然撲上來,抱住他脖頸,再次與他貼近。

然而只親了一會兒,缇嬰的舌尖尚無處安放,找不到最喜歡的位置,江雪禾便微微喘息,側過臉,躲開了她。

她看到他面上又浮起黑氣,不禁納悶那黥人咒怎麽無孔不入,師兄怎麽這麽弱。

她面露憤然與不得餍足的不快。

江雪禾提醒她:“小嬰,你是不是該出城了?”

缇嬰:“啊。”

……她突然有些不想走了。

她畏懼柳葉城的陰謀,不想惹麻煩事上身,更怕自己受到傷害。

可是她情窦初開,突然在稀裏糊塗間擁有了一個像情人一樣的師兄,她流連忘返,心中踟蹰搖擺,無措起來。

怎麽辦呢?

第 91 章 浮生一夢6

第91章 浮生一夢6

玉京山上黃泉峰, 鎮壓着那世間最猖狂的無支穢,

玉京門有先祖遺訓,世代大長老在失去價值後, 便會被送到黃泉峰。他們在風光時, 用自己的血鎮壓無支穢;在失勢後,用自己的血喂養無支穢。

還有那些不成器的被人遺忘的小弟子, 也會成為無支穢的養料。

千年來,這頭無支穢,已經被喂養得十分強勢。

千年間,也曾有人不堪忍受痛苦,想除掉這無支穢。但這只無支穢, 本就是千年來玉京門衆長老的怨氣與穢息所養,有整個仙門的氣運在身, 誰能殺得了它?

他們殺不了,又不能放其出去, 只能繼續贍養。

好在這無支穢強大無比, 可號令天下所有的無支穢,當之無愧是“穢鬼王”。

有穢鬼王在,玉京門可通過它, 來做一些不太方便仙門弟子出面的腌臜小事。

至少, 在近幾百年中,玉京門是有計劃地贍養各處無支穢,再通過黃泉峰的穢鬼王控制這些無支穢。

平時也無人在意。

會憤恨的, 只有在失去價值後、被丢來喂養穢鬼王的大長老們。

此夜間,無風無月, 黃泉峰中又是一陣虛弱的嚎哭以及咒罵。

陳長老哆哆嗦嗦的聲音散在潮悶的空氣中:“沈行川,沈玉舒!你們不得好死……我死了, 也絕不放過你們!

“救命、救命……誰來救救我,我竟死在無支穢手中……”

這陳長老昔日利用這只穢鬼王,想成為玉京門的掌教,失勢後被送入黃泉峰,這只穢鬼王,成為他的噩夢。此時間,時過一年,他已半身骷髅,血肉皆無,神魂半消,恐怕再消一些時日,他就要被穢鬼王徹底消化。

而葛長老、花長老躲得遠遠的,希冀穢鬼王先吃盡陳長老再說。

葛長老曾是藥宗大長老,黃泉峰沒有靈力,幸好他修行一路靠的也不是靈力。他在四周布滿了藥草靈丹,每當穢鬼王出沒,他都用靈丹來代替自己的血肉神魂,換得自身平安。

但是他也堅持不了多久了。

葛長老聽到陳長老的咒罵,他自己縮在角落裏,念念有詞:“我女兒是長雲觀的掌教夫人,葉師侄一定會救我的。等葉師侄在獵魔試中拿到‘忘生鏡’,他就會救我……”

這是葉穿林昔日臨走前,不耐煩掌教夫人的哭哭啼啼哀求,随口答應葛長老的。

葉穿林不一定履約,但葛長老将這個當做救命稻草,只想着堅持到那時候。

他們中,最平靜的,是花長老。

不同于陳長老的癫狂咒罵,葛長老的求助他人,花長老一直在修煉。

之前花時來黃泉峰探望他,無意中帶來一縷神魂。那神魂化了一門功法、一門陣法後,便消失。花長老死馬當活馬醫,在這沒有一絲靈氣的地方,他無法正常修行,只能試着修煉這門功法。

而今,花長老吃驚發現,這門仙法,竟然真的可以修行。

他修為漲進速度,一日勝過往日的半年。此功法可将周遭的穢息,轉化為靈氣用,供他修行。随着他修為一日千裏,漸漸的,他冥冥中感覺到,這門功法,直指天道,修到極致,當真有一叩仙門的可能。

昔日白掌教陷入衰劫,又有重重心魔相擾,最終渡劫不成,只得隕滅。但花長老對自己這門功法有信心——只要修行下去,諸多心魔,當是最少的。

曾經他懷疑這門仙法的所有者是惡徒,但惡人哪有那麽好心?

這似乎是天道相助。

天道助他得道。

花長老心中竊喜。

修道之人,自然相信天命。如今天道不選沈行川那樣的天才,反而選他,他自然不可辜負。

只是……

花長老看向識海中留下的那門“封仙陣”,陷入沉思。

莫非是千年前的仙人敕令,雖滅了魔,卻也滅了仙,天道為此不滿?天道借他之手,重新布局,要廢除那仙人敕令,讓世間仙魔重新誕生?

天道已不在仙!

天道要萬物生!

花長老壓抑着心中的激蕩,努力保持冷靜。他在心中試探着向天道賭咒發誓,什麽也沒發生,天道确實默許了這一切。

花長老沉吟:封仙陣、封仙陣……這世間唯一有仙人可能的,就是那個弟子首席,江雪禾啊。

可是江雪禾是青木君轉世,青木君是他們的祖師……玉京門是仙門之首,豈好欺師滅祖?那必為天下人不恥。

若是有什麽能證明,江雪禾不是青木君轉世就好了……

唔,可是天道為何要對付江雪禾?

還特意賜下“封仙陣”?

莫非那并非是尋常的仙人?

花長老心中突然一動,想到一事:在玉京門的青木君成仙之前,天地間似乎也有過其他仙人。但是在仙人敕令出現後,并沒有任何一個仙人現世,來解除敕令。

這有兩種可能:一,仙人們早已離開此界,心性淡漠,認為一切都是天命,且認可那仙人敕令,認為無仙亦無魔,不算壞事;二,仙人們無力戰勝那發出敕令的仙人,只能默許無仙亦無魔的敕令。

若是第一種,衆生無話可說;若是第二種……

花長老靜靜看着識海中的“封仙陣”,心想,難怪要賜下此陣。

他慢慢地将神魂凝成一根弦,向黃泉峰外刺探。昔日修為不足,而今,他卻漸漸可以讓神魂離開此處。再給他一些時間,他便可以沖破黃泉峰的封印,鎮住那沈玉舒,搶到玉京門的控制權。

花長老送出這縷神魂,找到他本家的嫡傳的可信任的長老,要那人幫他查閱宗卷,探查千年前仙人們的仙跡,是否可尋到早已離開此界的仙人們的半點痕跡。

還有——

花長老道:“不是讓黎步去拿夢貘珠,查青木君的生平嗎?為何還沒有動靜?”

花長老的神識能夠離開黃泉峰,讓花家這些長老們激動萬分,只覺得花家複興,指日可待。

那被選中的長老連忙回答:“黎步三月前就找到了夢貘珠的蹤跡,但是自那以後,我便再也聯絡不到黎步了。想來他進入了什麽秘境幻境,隔斷了外界消息。

“不過您放心,我會再催促他!若是他再拿不到夢貘珠,我便親自下山!”

花長老滿意:“還在跟蹤江雪禾嗎?”

答話的人誠惶誠恐:“這、這……江雪禾行蹤不定,他已經失蹤很久了。除非他主動向玉京門聯絡,我等都尋不到他……我等怕他發現,不敢跟得太緊。”

花長老皺眉,又釋然。

那本是斷生道出來的天才少年,行蹤缥缈難尋,倒也符合“雙夜少年”的名號。

花長老寬慰那人幾句,說不妨事,讓他們繼續查便是。

白鹿野這一邊,苦不堪言。

與師妹分開,引走大妖,他自己在其中吃了不少苦。

不過白鹿野心中仍是記挂小缇嬰的。

他抽空給缇嬰發了好幾道傳音符,都沒收到缇嬰的只言片語回複。

起初他以為是缇嬰受自己連累,一直被身後的大妖追,疲于奔命,沒有空看他的傳音符。但昨日傍晚開始,那追在後方的畢方便追上了白鹿野,白鹿野險些在畢方手中吃大虧。

白鹿野好不容易又将畢方甩開一段距離,換了裝束面貌遮掩氣息,進了一城,再次試圖和缇嬰聯絡。

缇嬰依然不回。

白鹿野面色肅然起來。

街巷人來人往,他心中幾動,抓過旁邊一路過的年輕少婦,露笑詢問:“夫人留步,我初來乍到,好像迷路了。不知道那裏是什麽地方?”

少婦被一面白俊逸的少年叫“夫人”,不禁心花怒放。

少婦再順着少年的手指方向看去,笑容卻收了收,壓低聲音:“那是柳葉城……你年紀輕輕,可別想不開,往那裏去。”

白鹿野心中一沉:他和小師妹分開時,正好将小師妹丢在了那處山頭。

白鹿野疑惑笑問:“那裏怎麽了?我有個兄長說他最近在那裏,我正好奔去投靠呢。”

少婦惶然。

少婦吃驚:“怎麽可能!柳葉城早就是一座鬼城了,根本沒有人住。你當真有兄長在那裏?你兄長、兄長……”

少婦齒關發冷,硬拽着白鹿野,向他指點一座宮:“快,小公子,你快去‘神女宮’中拜一拜,別惹上不幹淨的東西。那柳葉城只進不出,不知道吞噬了多少活人……你那兄長,恐怕兇多吉少。”

白鹿野心中一沉。

他擡頭,看了眼少婦所指的“神女宮”。

自下山,入了中州,四處可見這種“神女宮”“天官宮”。這些都是巫神宮的神女天官在人間所修的宮殿,供凡人叩拜,他們收集信仰之力,煉化修行。

白鹿野對巫神宮的地盤沒什麽好感,但他慣會裝模作樣。

他繼續對“柳葉城”表示好奇,他還半真半假地笑:“……我兄長好像和城主女兒打得火熱,都要談婚論嫁了……”

他倒巴不得江雪禾為色所迷,放過可愛的小嬰,這話說出來,卻讓少婦面白如紙,焦急萬分。

少婦跺腳:“你怎麽就不信呢!十年前,穢鬼潮降臨在了柳葉城,吞沒了整座城池。巫神宮的天官神女們趕去除穢鬼,卻根本救不過來。當年死了好多人,引來了瘟疫,周遭城池跟着受罪。

“柳葉城倒是确實有過一位城主女兒,不過在穢鬼潮後,整個城池都沒了,活下來的沒有幾個人,那城主女兒早就散了城,讓活着的百姓都離開了。

“我記得,那小姑娘也是可憐人。”

白鹿野:“……那她還活着嗎?”

少婦:“這我怎麽知道?具體的事,你應該問巫神……”

少婦再次為白鹿野熱心指引那座“神女宮”,道:“柳葉城的百姓遣送,就是巫神宮辦的嘛,神女們肯定知道細節。小公子,你趕緊去拜一拜,咱們這位新來的神女,可是個大美人……

“就算她不知道當年的事,但是神女問天命,神女大人她一定可以幫你算出來。”

白鹿野哭笑不得。

他對巫神宮絲毫沒有好感,卻不想這少婦三番兩次向他推出“神女宮”。

他自然知道巫神宮真正的天命術很厲害,可這樣的小城池,巫神派來人間修行的神女天官,修為只會十分低。這種修為低微的神女,能算出什麽?

白鹿野當即便想返回去找缇嬰。

他知道江雪禾在柳葉城,但他與自己這位師兄,很少聯絡,偶爾聯絡,也都是通過缇嬰來遞一言兩語。此時白鹿野終于繞過缇嬰,主動捏出傳音符,與江雪禾通話。

沒有回複。

他心中有了數。

柳葉城若已經是一座鬼城,整整大半年,江雪禾到底在和什麽玩意兒打交道?

就算他對這半路師兄有些不喜,可江雪禾此時恐怕與缇嬰雙雙被困,他少不得擔心。

然而若折返……想想那畢方,白鹿野心中一頓:這大妖,有沒有見過缇嬰呢?

他一人很難降服畢方來問話,若找個幫手……

白鹿野将目光投向了兩條街外、傲然矗立于雲霧間的“神女宮”。

整整半個時辰後,白鹿野踏入“神女宮”,領到了排隊名牒。在衆人羨慕的目光中,他進入講法堂,去向神女訴說自己的難題,叩拜神女。

殿門緩緩打開。

白鹿野熱心地拱手,笑意淺淺浮在微挑的一雙桃花眼中:“神女大人……”

白衫女子背對着他,烏發邊,蒙眼布帶被殿外吹入的風牽着揚起。

樹葉婆娑落光,神女宮中的仙樂法音,聒動天地,若有若無地被格擋在外。

白鹿野眸子輕輕一顫。

她回了身。

南鳶蒙着眼,朝向他的方向。

黃昏的光從白鹿野身後的殿外照入,流金一般奔瀉而來,讓視線變得一派朦胧、模糊,只看得到大片大片的柔白色,宛如霧中浮動的水煙。

風拍打衣袍與拱起的手腕,白鹿野久久未動。

心間仿有碎珠,在她回身剎那,碎珠辟裏啪啦落了一地。他俯下身去撿那一顆顆碎珠,卻在這個空隙間,向她投去了一眼又一眼。

南鳶立在煙岚雲岫間,垂眼間,靜美聖潔:“我‘看’到了你的拜訪。白公子,我說過,有緣再會。”

有緣千裏來相會。

她從命運的萬千可能中看到了他的到來。

她伸出手,握住了那根有他的可能的弦絲。

柳葉城中,缇嬰正到了要被江雪禾送走的日子。

她郁郁寡歡。

因對師兄有些怨氣,江雪禾幫她整理包袱時,她一徑抱着臂靠窗而站,扭頭專注看着院中的花草葳蕤。

葉大成蔭,蔭蔽簾幕。

從天亮到天暗,讓人幾多惆悵。

缇嬰聽到江雪禾的輕聲細語:“一會兒天暗了,我送你出去。你我蹤跡,最好不要被他人知道,好便宜我行事。”

缇嬰心想:哦,是說我人走了,你還要裝作我人沒走,不告訴任何人?你要從我的行綜上做文章?

她滿腦子想法,偏偏不開口,自己憋在心中。

只因她心中記恨——記恨他昨夜的拒絕。

她羞窘回屋,照鏡子時,發現自己唇瓣鮮妍水潤,花瓣一般,哪裏有起什麽皮?

他睜眼說瞎話,不過是搪塞她罷了。

缇嬰心中再次生了幾分懷疑:夜殺對她那麽明确的喜歡,難道都是假的?師兄本人,只把她當妹妹?說要和她成親,只是因為知道她不肯,他找個借口拒絕她?

那她……豈不是自作多情很久了?

她懵懵懂懂,犯傻了一次又一次,他江雪禾,全都看在眼中,心知肚明?

說不定她輾轉反側間,他還在頭疼,怎麽拒絕這個觊觎他的小師妹,才不傷了二人間的情分?

可他平時對她很親近啊……那都是師兄對師妹的關照?

他只把她當妹妹?

缇嬰臉色陰晴不定。

她什麽情緒都放在臉上,這樣想時,剜向江雪禾的眼神,便如刀子一般,恨不得紮得她一身血。

江雪禾似有所感,回過頭,缇嬰卻重重哼一聲,扭過了臉,拒絕看他。

江雪禾:“……”

他半晌道:“小嬰,你有和你二師兄聯絡嗎?”

缇嬰和白鹿野失聯已經好幾日。

但她怪罪江雪禾,心想自己又不是只有他一個師兄。她張口就來:“聯絡了呀。我二師兄說在我們約好的地方接我。”

江雪禾一怔。

他蹙眉:“真的?”

……這和他的猜測,又偏差了。難道是他想多了,柳葉城很正常,小師妹當真能出去?

他這副不相信她的模樣,惹惱了缇嬰。

缇嬰像是被踩住尾巴,嚣張跳起來:“當然啦。我不光和二師兄有了聯系,我還和葉師兄說上話了呢。葉師兄可擔心我了,一直問我在哪裏,要不要他相助,他還想來找我呢。”

江雪禾眉頭蹙起。

他語氣古怪:“葉穿林?你和他有什麽好說的。”

他的小師妹任性無比,他才起個話頭,她掉頭便走,根本不聽他說教。

江雪禾停頓很久,才克制着自己的情緒,低頭繼續為她整理包袱。

柳葉城情況問題很大。

他怎麽都應該先哄好缇嬰,哄走她……他對她的喜歡越來越難控制,她再待在他身邊,他只怕自己失控。

失控也罷,只怕吓走她,他再沒有了可能。

情意循循誘之,方能收服這只沒有心的小野貓。

黃昏之時,江雪禾與缇嬰一道離開了柳家。

衆人以為師兄妹二人是出門玩耍,畢竟缇嬰看上去,就是會纏着她師兄陪她玩的;事實上,江雪禾送缇嬰出城,叮囑缇嬰不要玩鬧,去找白鹿野。

一路上,二人行在人流間。

江雪禾隔着袖子,握住缇嬰的手腕。

在她的一臉抗拒下,他耐着性子哄她:“我白日時聯絡不到二師弟,你卻可以,許是二師弟當真很忙,只撿着緊要的人說話。”

缇嬰心虛。

她胡亂應着。

她這副樣子,放在江雪禾眼中,只覺得她是對他生厭,不願聽他說話。

江雪禾眉目冷然。

他仍細致溫潤地,告訴她,他給她乾坤袋中裝了些什麽,又給她畫了多少符,她若有什麽,都可以第一時間找他。

缇嬰眼睛被街上漸漸亮起的華燈與擺出來的小攤吸引,她敷衍點頭。

江雪禾不着痕跡問她:“你要去找葉首席嗎?”

缇嬰心間立刻警惕。

她硬着頭皮補自己的謊:“對、對呀!葉師兄邀我去西州玩……二師兄和葉師兄是好朋友,二師兄說帶我一起去。我、我出城就要禦劍來着……”

江雪禾握她手腕的力道一緊。

江雪禾平聲靜氣:“不是說去千山找師父,幫師父解決難題麽?”

謊話越多越錯,缇嬰怕他多疑,趕緊道:“先找葉師兄嘛。”

江雪禾提醒:“之前你不是和他吵架麽?這麽快就好了?”

缇嬰面色陰郁:“那我們好起來了啊,關你什麽事!”

江雪禾輕聲:“小嬰,你知道,我不喜歡葉首席。”

缇嬰擡頭。

夜間漸亮的燈火照着她清稚眉眼。

她眸子烏黑,沒有憂愁,有着一派沒有良心的天真:“我知道呀。我又沒讓你和他玩。”

江雪禾耐心道:“你不喜歡柳輕眉,我不也應你,少與柳姑娘說話嗎?難道到了你身上,你便不能為我退讓一分?”

缇嬰怔一怔。

他不提還好,一提,她便想起來昨夜她的示好,被他敷衍過去……

缇嬰的臉沉了下去。

她眼睛中浮起帶着惡意的挑釁,笑道:“我就要和葉師兄一起玩!”

一愣間,江雪禾心間生刺,半晌被她氣得說不出話。

……僅僅因為他不順了她一次,她就覺得他對她不夠好,要找別的師兄去了?

江雪禾無話片刻,一旁的缇嬰卻安靜下來。

江雪禾自己悶了半晌,終是察覺她的情緒有點低落,他低頭看她:“怎麽了?”

二人站在熙攘人流間,他攏着她肩,不讓她被人磕到碰到。

她卻絲毫良心也沒有。

她手指着一成衣鋪,傷心悵然道:“夜殺哥哥曾答應幫我買衣服、買發飾、買镯子、紮耳洞……夜殺哥哥答應我上元節一同陪我,有話和我說,可是……沒有後來了。”

江雪禾靜靜看着她。

她眼中流着輕愁,那本不應是她擁有的。

他教得她一派懵懂無邪,夜殺卻誘出她的情,搶走她的心。

白鹿野、葉穿林、夜殺……一個一個又一個。

江雪禾垂下眼,淡淡笑了一下。

他說:“我知道他想問你什麽。”

缇嬰眼睫一顫。

江雪禾俯眼看她:“你想知道嗎?”

他半俯下肩,眸子低垂,睫毛如煙,妖冶幾分。

缇嬰呆呆看着他。

看他手指抵在她臉上,輕輕擦了一下。她迷惘又心亂間,聽江雪禾輕聲問:“不過,你的心思是什麽?”

缇嬰:“什麽?”

她還沒弄清楚他在說什麽,就先挑釁他:“你什麽心思?你都不告訴我,我憑什麽告訴你?”

缇嬰進了成衣鋪,哀愁地去為自己買衣物、換發帶。

她想起夜殺,便恨惱江雪禾。

恨惱江雪禾,她又一個勁地往外看——想找他的蹤跡。

師兄怎麽了?

缇嬰抱着一堆衣物悵然若失地出門,沒有見到等候在外的江雪禾,她不禁迷茫,又有點着急。

她懷疑是自己今日給他臉色太多,鬧得過了,他被傷到了心,不理她了。

缇嬰跑下臺階,四處張望:“師兄……”

罡風驟起。

她懷中的衣物掉在地上,成衣鋪的老板娘抱着布追出去,卻納悶那小姑娘怎麽走得這麽快:“姑娘……”

一陣風吹,将老板娘懷中的披帛吹上半空。

剎那功夫,此街燈火頓滅,一片漆黑,惹得衆人驚呼。

漆黑中,缇嬰被風卷起,進一窄巷。

燈火全都滅了,小風穿葉,她被抵在牆頭,一片被風吹起的披帛,落到她頭上。

缇嬰伸手要搗鼓那擋視野的披帛,卻在眼睛适應暗光時,看到一只枯白的手掀開披帛,讓她眼睛微亮。

飛揚起的披帛如雪,掀起披帛的手指如玉。

昏昏沉沉,天地大寂。發絲拂過少女面頰,缇嬰正盯着那只手,唇角被誰親了一下,輕暖暧、昧:

“這就是我的心思。”

第 90 章 浮生一夢5

第90章 浮生一夢5

夢境中, 江雪禾和黎步的對戰,不可謂不艱難。

這也許是江雪禾有生以來,經歷的最無力、最被碾壓的戰鬥。

凡人之力如何對抗修士?

何況是黎步這樣的天才修士, 黎步這樣對他法術修為十分了解的修士。

江雪禾能在黎步的道法囚籠中有一抗之力, 都不過仰仗于黎步對他的戲弄——

對黎步來說,一下子将江雪禾打死了, 就不好玩了。

而對江雪禾的碾壓,讓黎步少有的興奮起來。

那少年懸于半空,火系法術如烈焰般包圍江雪禾,又以各類無形力量去對付江雪禾。江雪禾手中不過一把劍,很快, 身上大大小小出現許多傷痕、血跡。

黎步笑:“你不是很厲害嗎?不是還要和我打賭比試嗎?你就這麽輸了,我的游戲都不好玩了。”

他聽到少年師兄微啞的輕語:“游戲不是剛開始嗎, 怎麽就結束了?”

語一落,那狼狽不堪的江雪禾便從火海中穿越而出, 在地上一翻滾, 躲開那些火影。黎步打個響指,從高處向他襲去,他反掌一劍, 直向身後遞出。

黎步才要嘲笑他的自不量力, 就見江雪禾并不在意刺出的落空一劍,而是就着他的手,一把反扣, 江雪禾沒有握劍的那只手,在半空中畫符。

江雪禾懷中, 滲出光華幾凜,幽藍一點。

黎步眸子一縮, 幾分震驚:在這個夢境中,江雪禾應該一點修為都沒有才是。夢境主人對江雪禾做了限制,江雪禾不可能有修士之力才對。

但是江雪禾此時卻畫符,懷袖中有道光閃爍……

黎步雖覺得不可能,但江雪禾的天縱奇才自小就壓着他,他被壓習慣了,從來都覺得江雪禾沒有任何做不到的事。

夢主厲害,可在黎步眼中,江雪禾更厲害。

眼看江雪禾似乎恢複法力,掐訣間,長指似要點向他。黎步一時間看不出這是什麽法印,但他對江雪禾的警惕,讓他立即将江雪禾推開,自己往後大退數丈。

而一掌劈開江雪禾之時,黎步發現不對勁:不,江雪禾指尖沒有道光,江雪禾仍是凡人之軀。

他心生後悔,卻補救無力,眼看着江雪禾借他推人那掌的仙力,飛至半空,在長柱上一踩,落地幾滾,渾身瀝血的江雪禾,出現在了那已經昏迷的柳輕眉身邊。

江雪禾睫上沾着血,眉目清寒,輕輕瞥黎步一眼。

黎步大驚,法術招呼:“住手!”

但已經晚了。

江雪禾确實不會法術。

他在半空中虛畫一符,那符根本不會起作用。而之所以有道光,讓黎步誤會,是因“雪上符”施展的時間又到了——

在入夢前,他與缇嬰一同在他的神魂上畫好了“雪上符”。缇嬰畫符,他自己給神魂加一道鎖:讓這道雪上符,每隔兩刻,便會燃燒,作用到神魂上。

間隔兩刻發生作用所需要的靈力,正好調用他本身的靈力。

黎步不知這些,自然被江雪禾騙了。

而江雪禾到了那昏迷的柳輕眉身邊,頂着身後黎步的襲擊,直接一劍刺中了柳輕眉。

黎步的襲殺在後,他狼狽間躲避,也被道法擦傷,胸口沉悶骨架幾多斷裂,吐了幾口血。

江雪禾擡眸,看到柳輕眉倒在血泊中。黎步趕至,卻不能救。

黎步森冷的眼神看向江雪禾。

他以為自己表現得已經分寸足夠,但是那面容雪白的可恨江雪禾看着他,竟然慢悠悠說:“你看起來也沒有特別傷心,因為這只是一個幻境,并不影響你真正要做的事?

“小步,你真正要做的是什麽?”

黎步眯眸:“你猜啊。”

江雪禾:“那我便猜一猜。”

他轉身跳窗而走,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本應讓他行動遲緩、起碼應該一瘸一拐,他卻完全沒有。

黎步深吸口氣,冷笑:“你一個凡人而已……拿什麽和我鬥?”

就算江雪禾再厲害,也一定輸。

缇嬰發現了江雪禾神魂的異常。

靈池中的靈力大量流失,神魂上那黥人咒形成的鎖鏈變粗變實,在江雪禾神魂上勒出黑氣傷痕。

缇嬰深深抽一口氣。

她所有的绮思沒有了,猜他在夢境也許正經歷什麽,這些黥人咒趁機傷他神魂、奪他性命,她怎能不管?

可是她此時無論如何碰他神魂,不知道師兄對他自己做了什麽,她根本進入不了他的夢境。

缇嬰急得團團轉,幹脆盤腿坐下,嘟囔:“死馬當活馬醫吧。”

她不斷地畫下“聚靈符”,磕磕絆絆、忍着神識的抽痛,好幫靈力更好地彙聚,幫夢中的師兄撐下來。

……雖然她覺得夢境無害,但是師兄神魂都這樣不穩了,她也不太相信自己的判斷了。

夢境中被黎步追逐的江雪禾氣息淩亂,眼前發黑。

凡人比修士,确實太弱了。

黎步移山倒海要殺他,江雪禾心知這只是幻境,自己死了也無妨,但是他總要在夢境中有些收獲,起碼要知道黎步到底在做什麽。

終于,兩人一路厮殺,從城中心到了城郊,進入了雜草叢生的荒蕪村落中,到了一排墓碑前。

江雪禾趔趄倒地,身上大片血花,他撐着墓碑站起,一只手臂卻已然斷裂,連劍都無法握起。

身後少年氣息靠近。

江雪禾自己都沒料到,自己可以和黎步打到這個程度。每每他力有不逮時,卻總有莫名力量相助,讓他躲開黎步的追殺。

但到此為止,他傷痕累累,縱有天意相助,也贏不了黎步一個修士了。

江雪禾緩緩回身,仰頭看半空中的黎步。

黎步一只腿支起,懸坐半空,将他如戲子一般逗弄。

黎步彎眸:“不逃了?不如認輸吧……江雪禾,你應該知道,我不是真的要你死,只要你認輸,我就放你離開,如何?”

江雪禾垂眼:“我若不死,你和夢貘珠的交易怎麽進行呢?”

黎步滿不在乎:“不牢你費心……”

他忽然反應過來:“你詐我?”

江雪禾睫毛上的血珠已經黏膩,讓他視野模糊。

狂風拍拂衣襟,他眉目秾麗鮮妍,在鮮血之色下,既蒼白,又妖冶。

尤其是,江雪禾微擡的眼眸,沾着幾滴血漬,更加的黑亮。

江雪禾道:“你也在找夢貘珠是麽?比我幸運的是,你早就知道自己在幻境,并且你見到了夢貘珠,和那位做好了交易。你答應了它什麽要求,它願意在事後把夢貘珠交給你作為報答,對不對?

“這個大型幻境中,不斷有人進入,又不斷有人離開,你和夢貘珠都在旁觀,看着十年前的事一次次發生。同樣的事情一次次發生,你們必然在從中找什麽符合你們條件的東西。

“我在此之前,沒有聽過夢貘珠害人。但是夢貘珠是被妖王抛棄的,妖王說它無用,它卻直通天道,直通天道的修行不一定最快,但一定是最有效的。而修行,必然要有靈力的變化、交替……夢貘珠還是拿走了人的一些東西吧?

“比如魂魄,比如記憶,比如情感……總有一樣是它要的吧?

“我一直沉浸在這個夢境,這讓我覺得,其他人未必是你們要找的,而我正是你們要找的對象。鑒于我身上确實有一些別人的冤孽……我便鬥膽猜,你們就是要從我身上得到些東西。”

黎步笑嘻嘻:“然後呢?”

江雪禾眨一眨眼,突然提起另一件事:“這裏的墓碑,名字與現實中的古戰場對比,是少了的。”

他修長枯白的手指緩緩撫摸墓碑。

黎步眸子輕縮,面上卻仍然笑:“我沒注意看什麽墓碑。這很重要嗎?”

江雪禾垂着眼:“墓碑上少了兩個名字——一個是葉呈,一個是韋不應。”

黎步呼吸不變:“咦,你不就是用的葉呈身份入夢嗎?”

江雪禾反問:“我是嗎?”

他微擡眼。

黎步神色不變。

江雪禾道:“我一直都是用的‘夜殺’身份,夜殺到底算不算是葉呈,尚未可知。

“何況,我一路殺過來,也沒有殺到一個韋家,沒有殺到一個叫韋不應的人。”

黎步不耐煩:“你到底要說什麽?這個人也許只是沒有對應的人入夢,沒有人抽到這個身份而已。”

江雪禾:“上一個夢境,也沒有韋不應這個人。”

江雪禾慢條斯理:“夢貘珠根據現實演化夢境,必然有一個規則。

“現實中死去的人,在這個夢境中應該要麽有墓碑,要麽有人入夢扮演,但是我怎麽無論如何都找不到韋不應這個人。

“而你與夢貘珠做交易——小步,這裏冤孽衆多,穢息衆多,現實中的古戰場,便有妖怪想借此修成無支穢,操縱世間萬千穢鬼。

“你和人做交易,我想不出你有什麽東西是別人沒有,別人需要你幫忙的。該不會是你助誰成為無支穢,那人将夢貘珠送你吧?

“想從我身上得到東西,你們又不知怎麽做到的,把小嬰騙來,莫非是覺得小嬰可以複活人,想借她的力複活誰?你可能從當初追殺小嬰的那些人口中得知她複活的本事,可是,小步,你被騙了,我可以告訴你,她不會。

“而你們……能在傳音符上做手腳,夢貘珠已經厲害到了這個地步嗎?

“夢貘珠果然有主人……主人是柳輕眉嗎?而你,你敢做無支穢的交易?”

話音一落,黎步雙手掐印,浩瀚道法向江雪禾拍胸襲來。

黎步不承認不否認,端的是不在乎。

半空中的少年修士冷冷笑:“你知道了又如何?你不會以為我像你一樣在裝好人,做什麽僞君子吧?

“我就是要得到夢貘珠——背後的事,我不在乎,也不關心。

“我只是要,江雪禾你輸給我!”

死亡瞬至眼前。

江雪禾被囚于殺氣中,凡人之軀,無法脫困。

他并不懼死,他甚至根本不在乎生死。

忽然,天邊生起第四盞天燈。

雪上符亮,星河銀燈到眼前。

江雪禾呼吸微滞。

死亡當面。

明知只是幻境中的死,但是汗毛倒立周身發寒,驟痛襲擊,這一瞬的一切都不作假。

死亡帶來的疼痛十分駭人。

當死亡來臨,江雪禾眼中映着的是雪上符伴随的天上銀燈,耳邊隐約聽到少女急促的呼喚。

在法印拍入眉心、他呼吸頓停的一剎那,他有個念頭十分模糊:

若這是真的死亡,他最不舍的,是什麽?

他這樣不在乎一切的人,他最想要的,是什麽?

“師兄,師兄!”

缇嬰見江雪禾氣息亂而弱,有一瞬間,她見他呼吸停了。她登時大駭,趴伏在床榻上,搖晃他的身體,又頂着神魂的疼痛,将自己的靈力注入給他。

他真的沒有呼吸了。

缇嬰心神大駭,大腦空白。

她眼睛一下子通紅,開始掉眼淚,抽泣間,覺得這都是自己的錯。

是她誤判了夢境,她以為夢境無害,才敢讓師兄進入。如果夢境有害,那豈不是她害死了師兄?

她慌亂間,被她拍打的江雪禾驟然反手握住她手心,呼吸重新恢複。

缇嬰驚喜:“師兄!”

他似經歷極大的痛,喘息劇烈,心跳恢複時,冷汗淋淋,扣緊她手腕,驀地睜開了眼。

缇嬰撲過去時,竟被江雪禾一把抓住。他倏地翻身,将缇嬰壓到了身下,呼吸仍淩亂無比,睫毛向下滴一滴水。

他扣她手腕的力量很大。

缇嬰被抓得痛:“師兄?”

她仰頭看他,有些被他此時的模樣吓到。

江雪禾長發散下,眸子冷而寒,微微渙散。少年面容蒼白,枯萎的傷痕攀爬上他臉頰、眼角,瞳眸幽黑若深淵下的寒劍,帶着幾分狠戾之氣。

如豔鬼一般,吸魂攝魄,鬼氣重重,不像常人。

缇嬰畏懼,好半晌,才勉強自己不要暈倒,試探着叫他。

黥人咒的黑霧鬼氣在他眉眼間萦繞,趁此吞噬他,他這副陰冷的模樣沉寂了許久,待他聽到缇嬰一疊聲的叫喚,他才微微清醒,雙眸凝神,看到了被自己按在床榻上的缇嬰。

二人對視。

好一陣子沉默。

他努力平複呼吸,呼吸卻仍有些亂。他看她的眼神,不見了狠戾,冰冷寒意仍在。而那份寒意下,另一種如鈎子一般的溫意漸漸湧上。

缇嬰模糊地想:他剛才好像失控了。

……因為,他正伸手拂開她面頰上的發,目不轉睛地看她。

缇嬰抓着他手腕的手指曲起,暗自琢磨,自己要不要施一個清心咒給他?

……他看起來不太對勁。

她胡亂想着時,江雪禾的指腹,輕輕落到她頰畔上。他極輕地揉了一下,缇嬰睫毛顫抖,畏縮看他,見到他眼神專凝,目不轉睛。

他自然目不轉睛。

任誰經歷過生死一瞬,在最後一刻,恍惚以為自己真的會死,執念重重之下再次睜開眼,看到自己想要的,便都會克制不住。

江雪禾手指抵在缇嬰臉頰上。

他慢慢地想:是她嗎?

他自以為一切都在計劃中,一切都逃不過自己的安排,情感也應在其中……可是睜眼看到她,心中跳疾的心髒,如同悶棍,驟然打醒他。

他好像控制不了情感。

好像“日久生情”,開始變得像奢望一樣。

生死一瞬,他只想見到她。

……本來只是他的小師妹罷了。

本來只是按部就班、總有一日可以打動的小師妹罷了。

屋中燭火滅了。

夜已深,床榻間,少男少女氣息過近,讓人生出一層燥意。

月光淺淺照入,才有了零星一點兒光。

幽黑間,月光瑩瑩,懸在江雪禾眼皮上,清清涼涼,柔白點點。

那是十分惑人的美。

缇嬰本來被他握得痛,但他清醒後力道松了,她便跟着松口氣。

他垂眼,不吭氣,只輕輕揉她被捏紅的手腕。

缇嬰的心跳,不争氣地亂了。

她唾棄自己看他美貌便心動,又生氣覺得他也沒那麽好看,自己亂心動什麽。

而且,還不知道他在夢境中經歷了什麽,為什麽忽然一下子就沒了呼吸……

缇嬰清清嗓子,問他發生了什麽,他除了沒告訴她自己尚不确定的猜測,夢中事情都說給了她聽。缇嬰聽到黎步出現,驚訝又擔心,皺起了眉。

江雪禾慢慢道:“不必在意。一次次入夢,我已逐漸摸清規律,亦有了法子應對。”

缇嬰相信他,便點頭。

江雪禾便又問她來做什麽。

缇嬰努嘴:“我、我夢游。”

她說完便閉眼,聲音很小。

但是她沒有聽到師兄吭氣。

缇嬰偷偷睜開一只眼睛,見師兄垂着眼,為她揉手腕,分明沒有要拆穿她的意思。

他只是察覺她的偷看,掀起眼皮看她。

缇嬰的心,一下子活了起來。

“師兄!”她嬌滴滴,沖着他撒嬌。

在他慢慢的“嗯”一聲後,缇嬰大着膽子,摟住他脖頸,沖他又甜甜叫了幾聲“師兄”。

他似不明白她在做什麽。

但江雪禾向來順着她,繼續意味不明地“嗯”幾聲,應幾聲。

缇嬰心間飄飄然。

許是黑暗拉近人與人的距離,許是生死之後江雪禾對她的縱容讓她喜歡,許是師兄身上的清冽氣息十分和她口味,許是她眼巴巴被勾了很久、實在是有些堅持不下來了……

缇嬰在一瞬間,稀裏糊塗地想,算了,我才不在乎那些,我喜歡師兄,我要答應師兄,要答應跟師兄成親,和師兄永遠在一起!

以後就算不情願了……我哭着鬧着求他,他這麽疼我,肯定也會同意的。

她就要縱情享受,就要任性地得到師兄!

缇嬰摟着江雪禾脖頸,甜甜膩膩,哼哼唧唧。她磨得江雪禾呼吸淩亂,啞聲道:“別鬧。”

缇嬰蹭一蹭他,問他:“我不走了好不好?”

江雪禾睫毛顫一下。

他道:“不走去哪裏?柳葉城的情況你是知道的,你今夜說不走,明天又怕了。我了解你的,你別……亂說話。”

缇嬰噎住。

她想說的本是“今夜不走”,想和師兄玩一玩話本中那些她沒有太明白的事情……誰知道師兄居然想的是她離開柳葉城的事。

那、那柳葉城那麽危險,她肯定要走的嘛。她要不走,自己受驚不說,師兄也會擔心的嘛。

缇嬰再接再厲,目生貪婪,醉翁之意不在酒:“師兄,你的嘴巴長得真好看。”

江雪禾:“……”

他好沉默。

缇嬰以為他還是不懂,她急死了,缇嬰幹脆仰身,湊向江雪禾的唇。

江雪禾卻正好在此時偏了下臉,俯眼看她的唇。

許是江雪禾被她玩得多了,又心神紊亂,一時間沒弄明白她又在玩什麽。

他看這眼神靈動活潑的少女半晌,溫溫和和:“我沒注意我的嘴巴。”

缇嬰:“……”

江雪禾認真看着她:“你的嘴巴是不是起皮了?”

缇嬰:“……?”

江雪禾竟然看了半天:“抹點藥吧。”

他目中沒有旖旎,缇嬰大驚失色捂嘴巴:“……!”

——小仙女的嘴巴怎麽會起皮?!

你怎麽回事?!

你怎麽突然笨了,突然都看不出我的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