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9 章 終焉完

第159章 大夢終焉完

“江雪禾!”

當江雪禾從與修士們誅仙的戰鬥中脫開身, 到達缇嬰身邊,杭古秋那點無緣由的不安終于爆發——

無情天道豈會護缇嬰?

倘若之前護缇嬰是可有可無的有情與無情的“相融”過程,此時江雪禾對缇嬰的相護, 只能是偏私。

偏私!

杭古秋雙目赤紅, 原有的一絲冷靜徹底殆盡。他發出一聲凄吼,他盯着那擁着少女結印的少年, 便不可遏制地想到自己千年來午夜夢回無數、泣血無數的噩夢——

正是因為天道不公,他才除不成魔,他才東躲西藏,他才為了掩藏身份,儒道雙修……

正是因那千年前的不公, 他才淪落至此!

杭古秋一聲慘叫:“你為何從不待我公正!”

他結束貓逗老鼠的閑暇心情,修為瞬間節節攀高, 半仙真正的實力回來,整個人氣質有變, 越來越高的修為吸收着此間所有靈氣。

半仙以下, 衆皆蝼蟻!

衆人或惶恐或敬佩或嘲弄地仰望那杭古秋恢複他半仙真正的實力,衆修士都在一瞬間感知到半仙。那半仙飄然高邈,卻怒不可遏, 結印掐咒, 道家強盛法術與儒修玄妙法術,一同襲向半空中的缇嬰與江雪禾。

缇嬰看到末日毀滅一般的強大力量。

她臉白。

“轟——”

攻擊落到二人身上,二人身前被缇嬰與江雪禾結了一個結界。結界在半仙攻擊下一瞬皲裂, 但還有餘力抵抗。

缇嬰如置身狂風驟雨最中間,氣血翻湧, 結界與自身被擊得一同後退。但她定下心神,沒有理會杭古秋, 因為江雪禾帶着她結的這個印,讓她看到凡間真實發生的事。

與杭古秋之前設出的“投設”大體不差的幻象,重新出現。

這一次,穢鬼林中依然魔氣重重,南鳶與白鹿野依然睡在林中,身體一點點僵硬。

但是,一重高大的白狐幻影伏于空,包裹住下方的二人。白狐的尾巴一根根斷掉,白狐上方,又有羽翅豐盈的畢方鳥與那魔氣相抗,想要保護下方的生靈,想要拖延時間。

這一次,千山依然開了山門,林青陽确确實實法力不濟,打不過那些穢鬼,無法救到足夠的百姓。

但是血雨腥風中,晦暗不明的街衢邊商鋪檐廊角,出現了一個黑衣少年。那少年抱臂,漆黑的眼睛盯着下方的穢鬼作亂。

當林青陽要被穢鬼所吃掉時,少年驀地出手,騰騰烈焰如龍舌飛旋,由點成面,随着少年的俯身下沖,一同襲向那些穢鬼,将林青陽身邊的穢鬼們燒得後退。

目前,除了巫神宮的封印術,除了玉京門專門除穢的持月劍,任何本事,都是殺不死穢鬼的。

這些穢鬼被火燒退,又喘息着,盯着黑衣少年,重新沖過來。

跪在地上喘氣的林青陽急聲:“小公子當心!”

“小公子?”那少年絲毫不畏懼穢鬼,聽老頭子說話,他一張娃娃臉上,浮起似笑非笑的表情,“我與江雪禾的賭還沒打完呢。江雪禾答應我,事成後讓我來千山看看,看看我未來的師門。我不過是來檢查檢查罷了,老頭子,你可莫要自作多情。”

林青陽愕然:江雪禾?!

仙人他……他……

這少年是消失許久的黎步。

黎步目中帶笑,笑中卻藏着鋒銳之色,盯住林青陽:“我未來的師父,你該不會不想認我吧?”

林青陽:……上仙又給他找了個新的、本事更厲害的徒弟。這種日子,沒有頭了,是吧?

但是,林青陽擡頭,看向街衢上那些虎視眈眈的穢鬼,看到游刃有餘的黎步。林青陽露出一絲笑,他悵然地回頭,朝着穢息濃郁的玉京門遠山望去。

小嬰、江雪禾……他們是否還好?

人間煉獄不假,修士縱穢不假,但亦有修士傾門下山,救援百姓,除掉這些惡徒。

正如葉穿林此時在做的事一樣。

長雲觀不多的門派中人全都下山奔波。

葉穿林行在一片灰黑間,長身挺拔,修身如鶴,一張金光長橋從識海中飛出鎮壓諸穢,何其法眼通天,引弟子們與百姓們感激、膜拜。

缇嬰看到這些,睫毛上的那滴懸着的淚,滴落下來。

她此時承受着杭古秋實力節節攀高的攻擊,被從天上打到地上,但她心中的一腔煩惱,平緩了下來。

杭古秋果然在騙她。

他只敢給她看一半真相,不敢給她看後半真相。他不敢讓她知道,世間惡鬼作惡多端時,亦有人反抗,有人不服,有人傲骨铮铮,絕不與惡鬼同行。

那麽她該如何救他們,她該如何殺掉杭古秋,結束這一切呢?

如今杭古秋這般厲害,那是境界遠高于她的半仙,她不覺得自己如果也是半仙,會輸給杭古秋,但她并不是半仙。

她缺的太多了,她最缺的,是漫長的時間磨砺……

飛沙走石,法術光華流連,缇嬰勉力相抗卻仍無能為力時,聽到江雪禾似乎低聲回答她:“你不缺時間。”

他握着她的手,聲音清渺,分明還在她耳畔,卻開始飄向更遠的虛空:“你擁有漫長的時間。”

缇嬰一怔。

下一刻。

“轟——”

她被杭古秋擊入黃土下,被浮灑的大片土沙埋沒。她看到杭古秋飛襲而下,她本能張臂擋住眼睛。下一刻,抱着她的雪香消失。

缇嬰視線模糊,看到杭古秋識海中飛出三道金光虛影,以破竹之勢,以肉眼看不清的狠厲,朝她襲殺而來。

她在一剎那似乎整個人與神魂都被冥冥中的命運鎖住,動彈不得,渾身如冰,感覺到這三道金光的力量,要無數倍勝于杭古秋……

她從指縫間,看到那三道虛影,面容模糊,如何也看不清真實模樣,但若非要細看,隐約能看出江雪禾的影子……

缇嬰一剎那心驚:是天道!

是一直與師兄下棋的無情天道。

無情天道鎖住了她,要殺她。而比她意識更快的,是相迎上前的江雪禾。江雪禾飛揚的黑色道袍,與那三股力量一纏之下,便被擊潰。

缇嬰急聲:“師兄!”

江雪禾無支穢的身形被打散,卻再一次浮現,迎向三道虛影。虛影面容模糊,身量模糊,于所有的模糊中,他們帶着江雪禾,一同打向高空。

天地間雷鳴陣陣,雲翳被擊得支離破碎。

而無數修士擡眼茫然:“發生了什麽?”

他們看不清江雪禾在與誰相抗,但他們看得出,江雪禾落于下風。一個個貪婪的修士們振奮起來,沖上去加入圍毆:“誅仙!解敕!”

缇嬰被壓入土中,喘息艱難。

杭古秋冷笑:“不識擡舉。”

他的攻擊從四面八方絞向缇嬰。

他看到這個總是用倔強眼神瞪他的小姑娘,搖搖欲倒,周身出現血跡裂縫。那些血才出現,又消失……

杭古秋目光閃爍:“精忠陣?傷勢轉移到他身上了?太好了……”

……那無情天道困住江雪禾的可能性,更大了。

他們的計劃出現了錯誤,但是無妨,現在還可以彌補。

而缇嬰仰望着天空中的戰鬥,她吃力地斂定心神,盤腿坐好,驟地捏碎神識中江雪禾所織的那道籠,讓魔氣出來,引入氣血經脈。

杭古秋看出來了。

杭古秋大喜:“好!成為魔女,與我堂堂正正贏一場!”

缇嬰不理會他。

杭古秋竟為了她能成魔而刻意放緩攻擊,但她心中冷嗤:哪個要變魔,哪個要成為你成仙的墊腳石。

杭古秋擁有千年的磨砺,難道她沒有嗎?

她也有整整一千年漫長的時光啊。

如今她将魔氣引入經脈,在魔氣牽動靈氣,在一片混亂中運用魔氣而增加修為。随着修為攀升,她将引入千年時光中留于此身的痕跡,融于一處,一同助她!

早在千年前,魔女将大夢篇贈給那位友人時,便說過,“我與他人不同”。

她的魂魄不滅。

在大夢陣中,她的魂魄不會随着輪回、時光而碾滅。大夢一遍遍沖刷于身,仙人的護持一遍遍洗掉她身上的魔氣,在千年中,她一點點被從步入混沌的懸崖邊拉回來,一點點遠離那懸崖。

而到了這最後一世,缇嬰魂魄上的魔氣已經被淨得差不多了。

她即将真正“重生”。

所以背後的敵人才會着急。

他們不想看她獲得重生,不想看大夢術成功,不想看到江雪禾功德圓滿……他們一定要将魔氣重新種入缇嬰體內,一定要缇嬰意志單薄,脾性焦躁,尖銳極端,好壞不分……

他們要她重新走魔女之路。

他們一次次将苦難加于她人生成長之路,藉着一次次危機來打磨她,來勸她——“成魔吧!”“成魔吧!”

世事帶你如此不好,世間壞人殺也殺不光,為什麽不向魔臣服,為什麽不走捷徑呢?

只要成魔,獲得無上力量,你可以任意報複你想報複的。

可是缇嬰不能成魔。

她不是好人,可她也不是壞人。

她人生每一段慘痛的經歷,其實江雪禾都有參與過。他拉着她的手,帶她一同走這條崎岖漫長、看不到盡頭的修行路;他握着她的手,一遍遍告誡,不要成魔,要修仙,要有道心。

她很害怕,可一直有一個人陪着她,似乎她也可以克服害怕……

缇嬰任由魔氣湧入眉心。

此時此刻,她閉着眼,在杭古秋的攻擊下,引動所有魔氣流轉,感受着千年時光的沖刷,感受着自己修為的攀升——

她引動這歲月潮流時,模糊看到千年來無數次轉世的艱難,生活的不堪。

缇嬰閉着眼。

她觀千年,看衆生,心不改,意如一。

而當魔氣湧遍她身體的每一根靈脈,每一處筋骨,當杭古秋帶着顫抖的、發瘋的聲音向她喊“魔女受死”時,缇嬰沒有停下來,她一指點向自己額心,凍住所有魔氣。

修為繼續攀升。

她進入一個浩瀚的、玄妙的境界,她看到山霧彌漫,自己于霧間跌撞而行。

這叫“頓悟”。

或者說,這是成仙的必要一步。

缇嬰有一個大膽而瘋狂的想法。

她要成仙。

杭古秋是半仙實力,她只有成仙,才能打敗杭古秋。而成仙,需要解開敕令。

魔女生,敕令不就解開了嗎?

她在成魔的那一瞬間,不要離開那種狀态,藉着魔力沖擊帶來的力量頓悟,進入玄妙領域,她不就有成仙可能了嗎?

也許她本身修為不夠,可她千年魂魄不滅,她其實有一千年的神魂之力加身啊。只要引動這一切,只要進入這個境界——

便是成仙!

“敕令解了!敕令解了!”

缇嬰成魔那一瞬,所有修士都感覺到心頭一重大石落空,無仙無魔敕令解開,那些攻殺江雪禾的修士們喜極而泣,張望着四方。

江雪禾仍被三道天道壓制。

他形容狼狽,周身盡是滲血,但是他低垂着眼看向下方的缇嬰,目中流出眷戀之意。這眼神之深之缱绻,讓圍攻他的三道天道恍然,淡聲:

“原來你不曾改。”

“原來你已經想起了一切。”

“不過是騙自己的心,也來騙我們。”

“只是那又如何?敕令只解開了一半而已,你還是随我們回去吧。”

下方,杭古秋發現了缇嬰的心機。

他狂怒不已,怎能容許她藉機成仙?

她就應該成魔,就應該死于他掌下。

杭古秋等成仙等了整整一千年,千年前他除魔,功德圓滿,本就該成仙!那是天道欠他的!

杭古秋必須殺了缇嬰——只有殺了這個世間最後一個魔,唯一一個魔,他就能登仙了!

天道之間的算計算什麽,他只要成仙,只要成仙!

杭古秋眼中赤紅洌冽,隐隐有黑色之氣在眼珠間流轉,但他注意不到,自然更沒其他人注意到。他拚命地攻擊缇嬰,要打斷缇嬰的成仙路。

他的攻擊落在結界罩上,打得雷聲震鳴,天地大暗。

這一切宛如時光流轉,宛如重新回到了千年前。

千年前,缇嬰笑盈盈地對他說,你別想成仙。

千年後,杭古秋——

杭古秋整個人陷入一種恍惚的癫狂的狀态,他厲聲:“缇嬰,你別想成仙——”

他以玉石俱焚之勢殺向缇嬰,那重結界終于不堪破開,只來得及為主人最後緩沖一下。

缇嬰:“噗——”

她顫抖着被打倒在地,戰栗着吐血。但她爬起來,仍是盤腿而坐,仍是雙目緊閉,仍不肯離開那玄妙境界,要仔細體會、要看遍大道。

要成仙!要成仙!

此時誰不瘋呢?

一心一意想成仙、捏着那一點機會不肯放過的缇嬰,她的執念,又哪裏比杭古秋輕?

她在現實中被杭古秋擊打,受傷,忍受法術加身的痛苦。她的神識在玄妙世界中奔跑,越跑越快,在濃濃大霧中穿行。

她尋找着出路,尋找着成仙入口,她推開一扇扇門,又一次次被擊退,被打傷。她從地上爬起來,跌跌撞撞繼續跑,繼續尋找。

成仙!成仙!

而終于,在那怎麽走也走不到的大霧中,缇嬰看到了前方出現了與霧不一樣的痕跡。

她奔過去,看到迷茫山霧中,背對着她,站着一個修長虛影。

白衣拂地,身如玉竹。

她何其熟悉他,只是一個背影,她便認了出來:“師兄……”

那人側過臉看她。

缇嬰怔怔然。

她既覺得他是自己熟悉的江雪禾,又覺得他身上有更缥缈的、更玄幻的、讓人頂級膜拜的畏懼的氣息。

而她一點點明白了這條登仙大道中,站在路盡頭的他是誰了——“天道”。

他朝她伸出手。

低垂的秀目,溫和的神色。

鬼使神差,缇嬰毫無抗拒地跟上去,她不反抗他,被他牽着手走。

他帶着她走出濃霧,進入塵寰宇宙,遍觀大道。

在缇嬰仰頭看得目不暇接時,她聽到天道的淡問:

“你的道心是什麽?”

缇嬰怔住。

識海中,天道的提問不嚴厲,卻仍如長鞭般抽中她神魂,困住她,一遍遍迫她直視大道:

“你的道心是什麽?”

沒有道心,便成不了仙。

她一定要有道心。

她的道心、道心……

“噗!”

缇嬰再次吐血。

杭古秋實力實在太強了,缇嬰便是恢複魔女的實力,都只抵抗了三息,便被從玄妙境界中拉出來。她睜開眼,便被杭古秋壓制,被打倒在地。

漫漫黃沙埋向她。

杭古秋眼中流着光:“魔女,去死吧!”

缇嬰靜看着:那是魔氣……

杭古秋為了讓魔重現,與穢息打交道整整一千年,許是他生魔心,許是他種了魔……他這個怪物,終于把他自己折騰成魔了。

但那不重要,缇嬰透過杭古秋,透過漫漫黃沙,看得是高處被三道天道一同圍殺的江雪禾。

他似乎發覺她的難題。

在萬般艱難中,他俯眼朝她望來。

缇嬰盯着他。

萬般心酸到心頭。

萬般歡喜如燈燃。

缇嬰喃喃自語,回答天道問心:“我的道心……是你啊。”

“轟——”

缇嬰眉心光華大亮。

杭古秋眼中瘋狂不斷,他最後一道攻擊落到缇嬰身上,眼看這重攻擊下,魔女就要死了,他就要成功了。

杭古秋歡喜陣陣:“我要成仙了,我要成仙了——”

下一刻!

金光重重,仙樂凜凜。

下方攻擊落空,少女伸出一手,接住他的攻擊。同時,被埋于土中的缇嬰元神浮出,巨影凜凜,金光爛爛。

玉京門中萬物同喜。

天地間穢息齊齊僵住。

在這一刻——

杭古秋怔愕地看到缇嬰秀白的眉眼,看到她從術法中脫困,看到她閉着目,周身卻罩着金色光輝。杭古秋還感應到神識中的戰栗、膜拜……

此間所有修士都能感應到:“有人成仙了……”

他們呆呆地看着缇嬰。

而與杭古秋同路的修士面露恐懼,高聲提醒:“杭師兄,背後——”

杭古秋木木然回頭,背後,缇嬰高大的金光元神虛影俯望他,以望着蝼蟻塵埃的眼神,一指揮下。

天幕中,雲翳撞破,日光從被穢息遮掩的雲海間飛出,白雲黃鶴由天來。

如此一刻,在千山外大戰的黎步忽地凝神望天,心間無緣由的感應到來——

“有人成仙。”

“無仙無魔敕令解開了。”

在葉穿林那邊的戰鬥中,三冬忽然擡頭看天,看到日光滲出,天地被罩在光華衆。

三冬:“師兄,有人成仙了——”

葉穿林背對着他,只停頓一下,就道:“繼續除穢。”

穢鬼林中,仙音縷縷,浮光籠罩,天地同喜。

在那浮光落入穢鬼林,穢鬼林中的魔氣開始後退,躲藏。

已經精疲力盡的畢方驀地擡頭,眼中閃着淚光;被畢方鳥護在羽翼下的白狐低頭,用尾巴裹住下方的兩個人。

一切都似乎要結束了。

杭古秋在慘叫之後,死于缇嬰一指之下。

他倒在血泊中,仰望着缇嬰,仰望着天穹,仰望着自己眷戀希冀的一切,仰望着自己的籌算得空。

他不甘地留下最後一句:“為什麽……”

杭古秋氣息潰于天地。

玉京門中,衆人全都呆住。他們怔怔地看着新生的仙人,同路者欣喜,道不同者惶恐。他們的命運似乎在杭古秋死後要發生變化。

而就在這時,江雪禾周身忽而凝起萬般金光。

這重過于強大的力量,超過了仙人誕生帶給他們的震撼。

他們擡頭,見三道虛影更快地絞殺江雪禾,然而那三道虛影好似一下子變弱了,竟讓江雪禾從中掙紮了出來。

江雪禾懸于高空,看眼下方衆生,一道玄光浮于他掌間,他淩空劈向整個玉京山。

山海震動!

天搖地裂!

衆生聽到江雪禾淡漠的聲音:“玉京門竊取天闕山整整一千年的氣運,該回歸天地了——”

玉京門弟子齊齊:“住手——”

玉京門掌教沈行川在打鬥的狼狽中擡頭,看到江雪禾術法高深,一擊之下,天地旋轉,被掩藏在玉京山陰面的“黃泉峰”現世,周遭環境發生變化。

江雪禾再擊——

黃泉峰轟然與玉京山脫離,山石凜落,飛沙走石,這座大山,向下方摔去。

玉京門弟子們厲聲:“不要——”

山毀了,氣運被奪走,玉京門整整一千年的氣運全要歸還。可是江雪禾又是誰?他憑什麽要玉京門歸還氣運……

他們看到江雪禾如今實力何其強盛,似乎在缇嬰成仙後,他的所有力量都回歸了,他開始處理一切了。

那三道虛影,被江雪禾扣住。三道虛影齊齊擊向他,他身上光華明滅,衆人發現原來還看得清的打鬥,此時已經完全看不清了,甚至多看幾眼,都要目生血淚,頭暈眼花。

同時,江雪禾張手拂向天地。

他修長的手指擦過諸天萬象——

塵寰間,一切都在消退,穢息全都跟随上他,被他扣押;魔氣全都從地面上浮起,從穢鬼林沖被迫拉出,跟上江雪禾……

江雪禾周身籠罩着他人看不清的光影。

天地崩裂,日月光碎,穢息與穢鬼慘叫着被吸走,衆人紛紛躲藏。

沈掌教吩咐:“定神,開結界,躲!”

沈行川艱難地抵抗着來自更高力量的碾壓,似乎對方随意眨眼,就能吞噬他這樣的穢鬼王。但是很快那力量消失,沈行川擡頭,怔然——

他看到玉京門的無支穢都被江雪禾帶走;但是江雪禾放過了他。

同理,還是花時拚命保護着的陳子春。她哭泣着跪地求饒,只在一息之下,困住她竹簍的力量便消失。

他們全都怔怔然看向高空,他們似乎都在此明白了——

天道。

江雪禾最後,俯眼看了一眼剛剛成仙、尚在虛幻境界中神識不定的缇嬰。

他眼神缱绻難言,幾多不舍。

但他很快收回了眼神。

他有自己要做的事。

無仙無魔的敕令,其實是兩道。魔是一道,仙是一道。當天地誕生魔,敕令只會解開一半;當誕生仙,敕令才會真正解開。

江雪禾将自己所有的期待放在了缇嬰身上。

當他千年前開啓大夢陣時,他便将自己所有的希望放在了缇嬰身上。千年之後,他若渡不了她,與她一同堙滅,滿足了無情天道的願望;他若渡得了她,她若成仙,他的敕令解開,他所有千年的修行,皆會反饋于他身。

他将恢複所有實力。

他将終于可以勝過那無情天道一籌。

這出戲,他演得太久了。

去年歲末,他心碎如死。缇嬰一句“你去死吧”,熄滅了他所有希望。

可他仍要助她。

他要助她得到靈根,助她成仙,助她能擁有戰勝青木君的可能,助她不會再被天道算計。

那夜他被困在封仙陣中,百求無果,十死無生。

似乎無論如何掙紮,他都必須一死謝罪。而他又實在渴望缇嬰,即使身死,他也想要回來找她。

所以他選擇了無支穢……

但是當江雪禾決定銷毀一切、骨血也一同碾磨時,他在自己的識海中,發現了一重從未被他注意過的“封印”。

那時白骨無形,骨上染血,他窺探自己的意識海,看到被“封印”的那重記憶,心中難堪,無人能知。

“鬼姑”在他年少時封印了他一段記憶,而江雪禾直到死前,直到消失前,他才發現這個。他在“記憶”中看到了缇嬰,他知道缇嬰也一定被封印了同樣的記憶。

那夜遍山鬼影重重,缇嬰問他願不願意和她在一起。

他心碎難堪,恨不得立刻應她,又知道自己回不了頭。于是,江雪禾只能把希望,放在了一段被封印的“記憶”上,将籌碼放在了這裏。

江雪禾在自己的“記憶”上下了一道咒——

他将用自己所有的記憶與私愛,做出交換,換得無支穢的力量;

可他被封印的記憶,一旦有朝一日被人喚醒,天地就要歸還他所有的記憶。

自記憶迷宮走出,江雪禾其實恢複了所有的記憶。

他賭贏了。

但他只賭贏了一半。

他心知肚明自己的計劃,要瞞天地,要瞞無情天道——

他必須做出與無情天道“相融”的模樣。

無情天道亦是天道,對方可以感知他,他必須既像江雪禾,又不像江雪禾。

他将心愛的姑娘看了一眼又一眼,但他其實一眼不敢多看,一念不能多想。

他在與缇嬰告別。

在從記憶迷宮出現的那一刻,每時每刻,每一個眼神每一句話,他都在與自己的心中人告別。

他早已說過——他要給她完美的一生。

索性他給缇嬰的愛實在太多了,只要稍稍變化一點,便可以瞞住所有看客。

他要欺瞞一切。

要瞞到……他心愛的小姑娘,成仙那一刻。

他的力量恢複天道層次,他終于可以封住無情天道。他将帶着天地間所有的穢息、穢鬼、無支穢、魔氣,還有與自己糾纏的無情天道一起走……

他要回千山。

他要将無情天道消融掉,要将無情天道拉入混沌中,又将毀滅一切的混沌封于千山。然後,他将封印千山,用千萬次對抗與戰鬥,在混沌中殺掉所有的無情天道。

歲月輪轉,天地無恙,那不知何時才會到來的未來,是他的“大夢”。

而今,他只能……

萬般穢息随着江雪禾進入寂滅,天地生靈悲泣,江雪禾置身其中,在與無情天道的打鬥中,身體出現傷痕,面上浮現血絲,但他置身寰宇間,他知道自己一定會贏。

只是有些不舍。

封印千山,封印天道與外界的聯系,自然将再也見不到缇嬰了。

萬千歲月在他眼前浮現,他垂着眼,不看不聽,不生妄念。

而在萬物歸寂之時,他忽聽到少女一聲高叱:“大夢陣起——!”

江雪禾倏地擡頭。

他的手腕間,綁着一截少女發帶。而今,在他被拉入混沌間,這根發帶,一端纏着他的手腕,一端纏在了……

少女艱難無比地,以劍抵擋所有飓風、所有飛沙、所有法術沖擊。

她艱難地穩住自己的法術,擡起臉,漆黑的眼睛盯緊他。

她驅動牽連二人的陣法:“大夢——”

“大夢陣”獨屬于江雪禾與缇嬰。

那是千年前江雪禾護持缇嬰之陣。

而魔女缇嬰,在大夢術中加了一些別的東西。魔女加入了對兩人神魂的牽連之術……

當年那個徘徊于山海間,靜望着天闕山的廢墟的少女,望着那個仙人。

她創下一門術法。

她沒有留給他,只留給了自己。

她在術法中藏下一個秘密——“我想挽留你。”

“我想和你在一起。”

凡間衆生茫然。

他們聽到仙音,又見到山從高處跌落,還看到飛沙走石,日與月一同快速變化……

然而這一切都沒有波及到凡塵。

只是穢鬼消失了,只是無支穢消失了。

在人流喧嘩中,葉穿林忽而感應到什麽,驀地擡頭,向飛雲滾滾的天際望去——

天涯再聞大夢起。

這一次,會發生什麽呢?

寰宇虛空,江雪禾帶着無情天道們,一同被困入千山中。

他望着手間發帶另一端的少女,看到天道間的打鬥在她身上留下傷痕累累,她已經成仙,可她無法抵抗這些天道之間的争鬥,甚至,江雪禾已經無法替代她……

他自己為了壓制天道,已經遍體鱗傷了。

少女面容慘白。

這不是她該去的地方。

江雪禾怔怔看她,他伸手要碰觸發帶。缇嬰卻好像感應到一樣,尖聲:“你要是摘掉這個,我就不會理你了!”

她擡起眼。

漆黑的眼中點着血淚,這盡是要抵抗混沌吞噬之力的代價,是她要參與天道之間鬥法的代價。

缇嬰盯着他:“我不會等你!永遠不會等你!”

江雪禾心間驟縮。

她的狠,決然,冷酷,他體會了不是一次兩次。他知道她有多麽心狠,他怕她真的言出法随。

江雪禾盤坐于虛空混沌間。

千山吞噬着他與無情天道,他的神識與無情天道已經俱化,在他身後浮起肉眼看不清的鬥法光影。正是這鬥法,引得混沌門開,生靈勿入。

這不是缇嬰該來的地方。

江雪禾凝望着她,看到她身上的傷,他輕聲:“小嬰,回去吧。”

缇嬰睫毛顫抖。

江雪禾垂下眼:“你等我……等我融掉一切,我會去找你。”

缇嬰:“不。”

她抵抗着萬般無形攻擊,她知道他無能為力幫自己,他身上此時的傷痕比她還要多。她好像又回到了登山救他那一日——

血肉消融,骨肉難支。

那是她最深的畏懼。

缇嬰在大夢陣的加持下,藉着兩人手腕間發帶的力量,努力地朝他走去,朝他伸出手。

江雪禾別過眼。

萬千幻象在大夢陣中浮現。

最初的江雪禾,誕生時,與其他無情天道并無區別,是千年前的缇嬰發現了他,好奇地跟上他,給他取名,帶他去千山居住,奔波于他的生平;

在最初的仙人跟着缇嬰入輪回後,一次次的磨難,一次次的被惡吞噬。

千年時光的演變,這樣的緩慢,又這樣的悠長。

缇嬰怔忡間,看着這些幻象。

她從沒見過,她從不知道……

江雪禾垂着眼睫,睫上似有淚意。他溫柔的,安慰地看着她:“回去吧,不要跟着我。我會去找你的。”

萬千幻象也是無情天道想攻他心房的工具。

他抵抗着這些。

他朝她微笑:“我不是說過,終有一日……”

“不!”缇嬰堅定拒絕。

她看到他眼神渙散,看到他遍體鱗傷,她何其悲怆,何其傷心。只有她艱難地要步入這片混沌,要決然地追随他,只有她不舍得。

她高聲:“我不要!你去哪裏,我去哪裏!我再不要和你分開了,我再不要看着你消失在我面前了!”

江雪禾睫毛顫抖。

他被混沌所傷,可他又已恢複天道之力,他努力施法讓那些可怖力量不要傷到缇嬰,想讓缇嬰離開。

但是他聽到少女哽咽的聲音:

“不是你說過嗎?無論用怎樣的手段,無論怎樣扭轉真心,無論怎樣颠沛流離,我們都可以在一起嗎?”

江雪禾施法的手微微顫抖。

他忍着自己所有的不舍與流連,聲音微微發抖:“你不明白嗎?

“我不知道我何時能消融掉其他的力量,我要将千山封印,再也不出去了。除非我成功,除非我贏了一切……

“你年紀尚小,如今又成了仙,人間海海浮塵滾滾,正是你該去的。你做什麽要跟着我?要和我綁在一起?

“封印後的千山什麽都不會有,也再也出不去了。這不是你這樣年紀的孩子應該去的地方……我教你法術,帶你修行,助你成仙,難道是為了讓你跟我一起封印嗎?”

缇嬰驀地擡頭看他。

她烏黑的眼睛中露出堅定的神色:“我在成仙最後時刻,看到的那‘天道’,就是你,對吧?

“你就是在領我走最後一段路,要成全我……你早就想好了要我成仙的每一個步驟,是不是?”

混沌間,萬物漆黑,千山大開,已到了邊緣,若是再不送缇嬰離開,以她的執拗,也許她真的會和江雪禾捆于一處。

她還這樣年少……

江雪禾閉上眼,狠心不答。

他不答,缇嬰卻不放過他,缇嬰問:“你問我的道心是什麽,那你的道心是什麽?”

缇嬰厲聲:“難道沒有我嗎?”

她抵抗着這一切,她努力走向他,她判斷那些幻象,打破那些幻象。她什麽也不要,她就要他。

缇嬰聲音帶着哽咽:

“我做到一切了啊。我成仙了,我救了師父了,南鳶和二師兄也在我大夢術開啓時就複活了啊。我誰也不欠了,我只想跟着你。我早就說過的話,那時候你還很開心,後來我問你整整兩次,為什麽每一次你都不肯呢?

“我為了你脾氣變好了,不和別人吵架了;我為了你,不再怕鬼,你死後我希望你有魂魄,曾經畏懼的變成了我後來期待的。我不管你是不是要為我好,我只要你!你問我道心是什麽?那你的道心是什麽?

“你的道心裏,難道沒有我嗎?!”

她這樣哭着問他。

江雪禾低垂的眼睫,緩緩沾上了水漬。

他很久不說話。

缇嬰哭泣。

半晌,他驀地睜開眼。

當混沌中新的攻擊要落在缇嬰身上時,他擡手,為她擋住了。缇嬰怔忡擡眼,見他朝她伸出手。

缇嬰目中光流動。

塵嚣巨浪攻擊一重又一重,天地崩裂發生于此間時時刻刻。缇嬰藉着二人間的發帶,跌跌撞撞地跑向他。在他不抗拒之後,她終于撲入了他懷中,被他攏袖抱住了。

她聽到江雪禾微顫的沙啞的責怪聲音:“你這個……任性的小嬰。”

他抱住她,低頭,緊緊将她攏入懷中。

一切碾滅又複生,一切複生再輪回。混沌間如此可怖,缇嬰聽到他的低柔輕嘆聲:“……我喜歡你的任性。”

那日,黃泉峰落地,形成一座無名新山。

玉京門失去黃泉峰,仙山緊跟着從半空中跌落,氣運大傷。沈掌教封山,問責,殺敵。

這場收尾之戰,用了大約一月時間。

曾經的“千山”消失了。

如同從來沒存在過一樣。

新的無名新山上,慢慢來了新的人定居。

新的人,有林青陽,南鳶,白鹿野,黎步……

他們為新的山,取名為“天闕”。

時光如此短暫又如此漫長。

溪澗間的飛流聲,石壁後的鳥鳴啁啾聲……

這一切,将缇嬰從昏睡中醒來。

她怔怔然片刻,坐于石榻上,醒來便張口喚:“師兄。”

師兄沒有第一時間出現于她面前,她心中微有怒意,她聽到外面的鳥鳴中,便胡亂翻找衣服,穿妥後出門尋人。

走到門口時,缇嬰晃了一下神,才想起來如今事情:她正在千山。

可是千山被封印了,消失于塵寰間了。千山變成了一片混沌,是江雪禾與那無情天道相鬥相融的地方。

只是她醒來卻不見天地漆黑,反而鳥語花香,溯玉飛瓊……這應當是江雪禾給她做的“幻影”吧。

缇嬰立在石門邊,看到不遠處江雪禾盤腿坐于林間一煉丹爐前的背影,才慢慢放下心。

“煉丹爐”大概也是幻影,應該是他與無情天道的相鬥……他不想她看到那些慘烈,那她就看不到吧。

缇嬰悶悶不樂:“師兄!”

江雪禾回頭。

他坐于綠竹下,一身清白,半身雪骨。

他輕聲:“醒來了?”

缇嬰一聲不吭,走過去,毫不在意地就坐于他懷中,抱住他脖頸,将臉埋于他頸下。

她聽到他輕輕嘆了口氣。

他擡手為她整理發絲,又撫摸她面頰,柔聲:“不是睡醒了嗎?怎麽又要睡?”

缇嬰悶悶道:“我沒有睡醒,我做了噩夢,醒來沒見你,我不開心。”

江雪禾專心地為她整理衣容,聞言問:“什麽噩夢?”

缇嬰怔了怔。

她說:“好長、好長、好可怕的夢……”

夢中情形有些吓人。

缇嬰道:“我不想說了。”

江雪禾溫聲:“那就不說了。”

他道:“你再睡一會兒?”

缇嬰:“……嗯。”

她坐在他懷裏,被他摟抱着,被他拍背哄睡。這一切一切,好像回到了很久以前……

缇嬰埋于他懷中,卻沒了睡意。

江雪禾自然清楚。

他輕聲問:“你真的不會後悔嗎?”

缇嬰搖頭。

江雪禾:“縱我能模拟出日月星辰,模拟出人間四季,可這些都是假的。你已成仙,你的法眼可以看破虛幻。我将你困于此處,不知何時才可以離開這裏……你師父、二師兄、朋友都在外面,到他們老死,你也許都見不到他們了……你真的不後悔嗎?”

缇嬰抱緊他脖頸。

她小聲:“我早就說過,我願意和你歸隐。我不怕的。”

江雪禾低頭,凝望她。

他望她半晌,她閉着眼不理。

好一會兒,她不快道:“幹嘛這樣看我?”

江雪禾微笑:“昔日不敢看,此時才敢放縱。”

她哼了一哼。

她又聽他哄她:“小嬰,睜開眼,師兄變個戲法給你玩。”

缇嬰懵懵睜開眼,見他單手結印,一切幻象破開一角,露出混沌漆黑吞噬的面貌,但只一瞬,那又被他用幻象掩蓋。缇嬰看到“千山”的山門打開,他揮袖間,一重山聳立于遙遠雲端。

缇嬰模模糊糊覺得熟悉,不禁坐直。

她道:“天闕山!”

她眼中露出驚喜靈光,抓住他的手:“是不是師父他們,二師兄他們……”

江雪禾朝她颔首。

她當即歡喜無比,得知自己走後,他們還活着,還到了那座古山上,實在是一件太好的事。

她看得目不轉睛,藉着師兄的法力,悄悄窺探山外的冰山一角。

而她聽到江雪禾幽靜清雅的溫和話語:

“千年來,我天性磨滅,凡心生就,流連人間。我畢生所修,皆在學如何護我所愛,不損他人之愛。我想我大約喜歡這裏,但我偏愛的,是有你在的紅塵……風吹桐花落,雲過清雨飛。一日徜徉,煙火喧嚣,萬物再生,之後又會是新的一日。人們于清晨聽鐘鳴掃葉,無靜夜望星海浮光。每個人都會做夢,有噩夢,也有美夢。一個個大夢,串連成百味人間。我也會贈予你‘大夢’。

“你問我,我的道心是什麽。我的道心,是觀衆生,看滄海……而你。”

虛假的日光從枝葉間落下,光斑閃爍。

他俯下身,于她額上,落下一吻:“你是我寰寰塵世間唯一的私心。”

缇嬰被抱于他懷中,露出笑容,仰望他。

她又喚他一起看那“天闕山”,少女稚氣又歡喜:“千年前,我就和你坐在這裏,拉着你一起看天闕山呢。”

缇嬰與江雪禾一同擡頭,看那隔着時光與距離,與千山遙遙對望的天闕山——

隔着時光,遙遠的愛從未離去:

“天闕之畔,靜水在側,猶記小嬰初見,毓秀有容,世間無二。天闕傾覆,天亦有怒,天亦有偏。吾見蒼生之求,亦知吾妹苦極。吾欲重定天地之序,亦索尋吾妹。遂滅諸魔,鎖仙路,賜大夢。”

“人生一場大夢,我以心血為祭鑄我大夢陣起。夢見山河重整,日月輪回,生死交替,故人再歸。人生一場大夢,我以隕滅為祭許我美夢成真。夢見師兄夢見我,夢見過去夢見未來,夢見大夢戰勝一切,一切的一切重開不敗!”

兩山相望,便是永恒。

——全文完——

第 158 章 終焉4

第158章 大夢終焉4

玉京門一地狼藉, 弟子半數傷殘,半數穢鬼猙獰慘叫,還有一個個非玉京門的修士持着法器, 與那高空中的無支穢江雪禾為敵。

杭古秋到來——

缇嬰握着劍的手微微發抖, 朝身後看去。

玉京門的天穹早已被穢息浸染得一片污穢,諷刺的是, 當杭古秋出現時,灰撲撲的陰雲籠罩的天幕,雲翳散開,射出一縷陽光。

日光照在緩緩登山的神仙一般的青年身上。

杭古秋一身靛藍文士袍,寬袍長帶, 風中拂動。他潤秀儒雅,慈眉善目, 端的是風采翩翩。

跟随他的那些觀天山的弟子、前來除穢的修士,也一樣的光彩照人。

只有他們面目全非, 只有他們狼狽不堪——

缇嬰看到沈行川雪白袍袖上濺的血, 看到沈玉舒因法力不濟而微蒼白的面容,她還看到持月劍本已劈下,卻被杭古秋隔空阻攔。杭古秋法術遠比他平時表現得厲害, 他出手之間, 持月劍便搖搖欲晃,跌撞着變回人形,憤然站到了沈行川身後。

缇嬰低頭看到自己腳邊的兩個屍體, 花明階,南鴻。

她看到自己鞋尖上的血。

一道光落下。

她餘光看到江雪禾緩緩落于她身後, 不遠不近的距離。

缇嬰唇角露出幾分尖銳的諷笑。

她挑釁地、仇恨地看着杭古秋。

沈行川先開了口,淡漠:“老友, 好久不見啊……或許,我該稱呼你為,‘青木君’?身為玉京門大盛的師祖,卻要隐姓埋名,在漫長歲月中改修儒道,實在可嘆。”

他冷冰冰,話中沒溫度,正是這位沈掌教一貫的風格。

聽聞他的話,在場諸人反應不一——有人早已知道杭古秋是千年前的青木君;有人即使不知,卻已隐約猜到;最遲鈍的人,自然是現在才知道,正如此時微微瞠目的月奴。

杭古秋的目光,本落在缇嬰身上。他朝缇嬰望了片刻,目光餘光落在缇嬰身後的江雪禾身上。他眼神捉摸不定,待沈行川開口,他才看向沈行川。

杭古秋保持着自己一貫好說話的風格,溫溫笑:“沈掌教又何必自不量力?你一介無支穢改頭換面,裝作常人,搖身一變做了玉京門的掌教……沈掌教的本事,也讓我感嘆啊。”

沈行川淡淡道:“你自然該嘆。你分出一縷神識,千年來蟄伏于玉京門的宗祠中,纏上每一任玉京門的掌教,控制他們,讓他們為你所用,你吸取他們的一切……多麽好的籌劃,卻遇上我這種怪物。

“你被我折一分化身,敗而逃離玉京門。本以為你消停些,沒想到你還有今日這種大手筆。”

“今日這種大手筆……”杭古秋喃喃,漸漸的,他唇角溫潤的笑,變得幾分幽晦,眼睛重新落到了缇嬰身上,悠緩道,“今日這種大手筆,難道怪我嗎?”

缇嬰冷冷看着他。

她既知道他是青木君,便自然明白他在說什麽。

她脫口而出:“難道怪我?!你殺我同門,害我友人,千年前的恩怨一徑折騰到今日,我早已忘掉你,你卻對我和師兄窮追不舍……難道怪我?”

杭古秋:“若非仙人的敕令,仙路何至于閉塞到今日?如果不是仙路不開,以我的本事,早已成仙。”

他指身後修士:“你問他們,我可曾逼迫他們?他們也是受苦者,他們也想開仙路啊。”

杭古秋微微一笑:“而今,你們和無支穢,和穢鬼站在一起。除穢就是開仙路,天下正義人士,誰不敢站出?”

缇嬰的目光,落到那些修士上。

她目光冰如霜劍,她将這些人的臉一一記在心中。她且在他們臉上,看到許多昔日害死江雪禾的人。

許是她的目光過于明亮,有人躲開了她的眼神。

缇嬰:“真惡心。”

修士們色變。

有人忍耐。

有人狂怒:“你說什麽?!”

缇嬰:“我說你們好惡心,為了開仙路,願意跟随杭古秋這種人。”

“我這種人?”杭古秋笑,“我是哪種人?”

缇嬰嘲弄:“你是那種醜八怪——躲在別人身後算這個算那個,讓別人自相殘殺,讓別人生嗔生怨。你喂養穢息,喂養魔,你跟醜八怪一樣……可你偏偏雙手不沾鮮血,看起來好幹淨。

“你這樣的人,修一千年、一萬年,都別想成仙。只要這天道還存在,只要我師兄還在,你就別做夢了!”

杭古秋用陰郁而怪異的眼神盯着她。

他起初被這個少女的尖銳刺痛,惱怒她伶牙俐齒,踩着他的痛點戳。但當他聽到缇嬰說“只要我師兄還在”時,他忍不住笑了。

他盯着缇嬰笑個不住,笑得缇嬰發慌。

可缇嬰又何其倔強——絕不主動問他笑什麽。

這種壞人,自然要主動為她解惑——

杭古秋笑盈盈地、慈愛地、憐憫地看着她:“缇師侄啊……可憐的小嬰啊,你莫非以為,你師兄還在嗎?”

缇嬰怔一下。

她雖然知道杭古秋必然在分她心,亂她意。但他語出,她到底年少,克制不住地就用餘光去瞥身後長立的江雪禾——

他目光溫潤安然,平心靜氣。在她看過去時,他還對她笑了一笑,以示安撫。

缇嬰卻有些心慌。

而杭古秋樂于解答她的心慌:“時至今日,你還在自己騙自己嗎?江雪禾早就死了,在去年年末那個你拚命救他卻救不到的夜晚,他死得徹徹底底!

“你想複活他?你的大夢術根本沒有修成吧?你拿什麽複活真正的他?”

杭古秋儒雅非常,惡意滿滿:“而且,你不知道他真實的身份是什麽嗎?你怎麽複活真實的他?那是你我這樣的蝼蟻可以肖想的力量嗎?那是他嗎?”

缇嬰怒道:“你胡說!”

她道:“師兄就站在我身邊!師兄跟我一起,師兄一路保護我……如果他不是他,如果他是你以為的那種東西,他怎麽可能保護我?”

杭古秋輕蔑地看着她。

他看少女身後的少年,目光中帶着敬畏,也帶着恐懼。杭古秋喃喃道:“這正是天道的無情啊……

“小嬰啊,你以為我籌謀多年是為了什麽?千年前,我的飛升被你打斷,這全是因為他偏私你!我不服氣,可我不是你們對手,不是他對手,我只好躲……後來我被救下,我才知道,這件事多麽荒唐——天道有私!”

他的眼神由溫潤變得森寒,陰鸷。

而在場諸人,聽不太懂他在說什麽,卻懵然地,跟着他的話,一同看向那安靜站立的江雪禾。

那少年如此淡然,如此優雅。他掀起眼皮靜靜聽杭古秋說話,眼波清光漣漣……他分明是江雪禾的模樣,江雪禾的脾性,為何杭古秋卻說他不是?

杭古秋敬畏地看着那少年:“這真是太荒唐了。天道怎能有私?天道若是有了私情,那我們算什麽?人間小吏有了私情尚且會假公濟私,何況天道!我決不允許天道有私!

“若他一直存在,我是不是永遠贏不了你,永遠成不了仙……幸好,天命沒有抛棄我。這些年來,整整千年,你以為我算的是什麽?

“我要讓你們堕落啊——

“我要江雪禾回歸無情,丢棄‘江雪禾’這個名字,變成高高在上的他!那樣的他,對所有人才是公平的。”

缇嬰:“你做夢!”

杭古秋冷笑:“你這樣的小姑娘,才是被他騙了吧?他生生世世都要為惡,都要體會苦痛、鮮血、殺戮、堕落,體會人間諸苦,體會被叛、被棄、被恨。只要按照我們的計劃,他總有一日會對這樣的世間失望,他會在痛苦中漸漸麻痹,抛棄這些,他會變成他應該的模樣!

“可是這一世有了變化。這一世你們竟然相遇了。這也許是他給自己安排的後路吧?沒關系,他有後路,我也有後手。

“他不是偏私你嗎?那就讓他不要偏私啊——他死在封仙陣中,為你耗盡最後一滴血。他若想‘複活’,他不想害你的話,便只會選擇無支穢的路子。我太了解他了——他絕不會忍受自己被碾壓,絕不會在付出一切後只願意做個穢鬼。

“所以他一定會用東西來交換力量——血流幹了,骨肉沒了,靈根也還給你了,他還能剩下什麽呢?是記憶啊,是對你的私心啊。

“冷漠強大如江雪禾,自信自負如江雪禾,他一定會選擇用記憶來交換。可他那時未必知道,他區別于其他無情天道的,正是對你的私心,一旦他抛棄這記憶……他就在與其他天道相融啊。

“小缇嬰,你看看你身後的江雪禾——你有沒有覺得他冷漠呢,有沒有覺得他生疏呢?因為他變了啊,他不知不覺在變了啊。

“你失去了你師兄——那一夜,你永遠失去了他!他再不會回來了!”

杭古秋的笑,變得尖銳、充滿報複欲:“是你弄丢了他,是你不要他。他再不存在了,再不會保護你了!而今,我拿捏你,易如反掌!”

缇嬰立在原地。

她一動不動。

站在沈行川身畔的沈玉舒蹙眉,心中對這杭古秋厭惡無比。她悄悄地看缇嬰——缇嬰站得僵硬筆直,可她眼中一點點噙了淚。

沈玉舒想開口,被沈行川伸手一攔。沈行川看着一切的發生,尋找着合适時機。他一貫冷漠,只要他還站在這裏,沈玉舒便放下一些心。

就是月奴,都擔憂地看着缇嬰。

月奴想幫缇嬰,可月奴打不過杭古秋。

缇嬰分明是一個十足嬌氣的孩子。

可她對敵人從不屈服,哪怕杭古秋如此摧毀她,她也不肯給杭古秋掉一滴眼淚。

可她又十分害怕,她相信了杭古秋的話——她根本不敢回頭看江雪禾一眼,她生怕自己看一眼就會崩潰,看一眼就會痛哭。

從記憶碎片出來後,她确實對江雪禾有疑。

但是江雪禾又說“終有一日,我們會重逢”,正是這句話,打消了她的防備。

他怎會不是真正的師兄呢?

他給她擦眼淚,他抱她的呀。今日他們從穢鬼林出來,她聽到二師兄的留言痛不欲生,也是他安慰的她。剛才她與南鴻二人打鬥時,也是他在天邊對付那些壞家夥啊……

缇嬰從方方面面去尋找江雪禾存在的痕跡。

可她這樣尋找,不正是因為她本身覺得他已經不在了嗎?

她根本不回頭。

缇嬰盯着杭古秋,慢慢捏訣:“沒關系,師兄不在了,我殺了你,想辦法複活真正的他。”

杭古秋嗤笑:“殺我?”

他冷然:“你拿什麽殺我?”

說話間,他聲音由溫靜,變得漠寒,變得高邈,聲震整片仙山——“缇嬰,千年漫長,我已修成半仙,剛修出元神的你,拿什麽與我為敵?我殺你如蝼蟻啊。”

缇嬰仰頭看他,死不服輸:“那你真是一個廢物——修煉整整一千年,成不了仙,只盯着我這個剛修出元神的人。你賤不賤啊?”

杭古秋臉皮微抽。

他半晌笑:“你就嘴硬吧。別說我不給你機會,缇嬰,你我千年一戰,還沒有分出輸贏呢。”

他半仙的威力壓來,在場衆人皆生戰栗。

缇嬰抵抗着來自神魂的壓制,口上倔道:“不錯!”

杭古秋:“你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我教你吧——缇嬰,魔氣已經被鬼姑成功種在你體內了吧?你與那些控制不住魔氣的尋常人不同,你身上有敕令呢——穢由你生,穢由你滅,你會是世間最後一個魔。

“那你變回魔如何?就像千年前天闕門那一戰……”

杭古秋目中生恍,喃喃自語:“你引魔氣入體,接受魔氣,變回魔女,你瞬間就能擁有無上的力量,就可以與我打鬥了。你我在沒有天道的偏私下,公平地比一次——

“到底誰贏誰輸!”

缇嬰心中一動。

她聽到身後江雪禾溫和的聲音:“小嬰,不要被魔氣控制。”

缇嬰心口一顫。

她判斷不出來他為什麽要說這種話,可他說這句話如此平靜,與師兄的溫柔有力又不同……她心酸之下,當做沒聽到他的話。

杭古秋古怪地看眼江雪禾。

江雪禾仍是澹泊缥缈,與他見識的那幾位無情天道一樣無欲。

缇嬰看杭古秋:“原來你折騰一千年,求而不得的,是我呀。”

杭古秋臉皮一抽。

他咬牙:“我求的是天道不偏頗!”

缇嬰:“你竟然以為我以前能贏你,是因為天道偏向我?”

杭古秋:“不然呢?!你一個魔、你一個魔……”

他的執念蠢蠢欲動,他眼中光變得異常,他臉上肌肉抽動,盯着缇嬰的眼神又仇恨,又欣羨。

沈行川望着杭古秋這模樣,微微勾唇。

沈玉舒:“兄長,怎麽?”

沈行川拂袖:“沒什麽,且看便是。”

而杭古秋盯着江雪禾,慢吞吞道:“我與缇嬰的千年之戰,您應當不會插手吧?我也在……幫您,不是嗎?”

這話聽在旁人耳中,自然是如今江雪禾早已不是他們認識的江雪禾,江雪禾變成了杭古秋跟随的那偉力存在。

缇嬰屏着呼吸。

半晌,她聽到身後少年極輕的一聲“嗯”。

缇嬰握緊拳頭,淚水差點湧出。

可她不會讓杭古秋看自己笑話。

缇嬰深吸一口氣,睜大眼睛藏住淚意,她怼道:“我憑什麽要當魔?”

杭古秋:“因為這蒼古萬物,皆在求你成魔啊——”

他手掌一揮。

術法之下,天幕中浮現整個人間的幻象。

鬼哭狼嚎,尖銳慘笑,血流成注,大片穢鬼流入人間。操縱着穢鬼的修士們躲在暗處,朝凡人們說:“求缇嬰成魔,穢鬼就會離開。”

起初凡人們不解其意。

但是他們一遍遍說,一遍遍催促。

這人間如同煉獄一樣——人們跪在地上,朝着不知名的方向磕頭,又哭又叫:“求缇嬰成魔,求缇嬰成魔!”

無數城鎮,無數穢鬼。無數人間苦寒,無數挫折寒霜。

此時此刻,玉京門中所有人看得呆住。

操控着無支穢與穢鬼的沈行川,都因這一幕而心房微有失守,差點讓穢鬼們逃下去作惡。

沈玉舒震驚地看着杭古秋。

跟随杭古秋的修士們低下頭,一遍遍告訴自己這是應當的。

突然,一個小妖聲音沖出來,叫道:“你真可怕!你害死了柳姑娘,你不是韋公子……你把韋不應還回來!他不是你這樣的魔鬼!”

缇嬰淩然不動,忽見杭古秋身後的觀天山弟子中沖出一只妖,而她正好認識。

她脫口而出:“回來!”

沖出來的妖怪是那個扮作假将軍的小妖,缇嬰也一貫叫它“假将軍”。假将軍雙目含淚,仇恨地盯着高懸于空的杭古秋,整個人向那半仙撞去。

假将軍渾身發抖——柳葉城的人祭!

變成鬼後困于柳葉城十年的作惡多端的柳輕眉!

以及那個曾想讓柳輕眉逃離的韋不應……

一模一樣的眉眼,可是韋不應絕不會是這種樣子。

缇嬰出手阻攔,杭古秋神威更強,法術扣住假将軍,轉眼就要捏碎這小妖,缇嬰的劍光到,将小妖攔下。

小妖頭破血流,擡頭看到熟悉的少女面孔,他哇地大哭:“我主人、主人……”

缇嬰握緊手中劍。

杭古秋饒有趣味看她:“還不成魔嗎?”

缇嬰:“你以為這種事,威脅得了我?”

杭古秋盯着她,目光又飄到她身後的江雪禾身上。

缇嬰不知道杭古秋在看什麽,更是心中生厭。

而杭古秋慢吞吞:“那麽,這樣,你也不想獲得無上力量嗎?”

幻象生變——

缇嬰仰頭,眼神突變。

她看到了穢鬼林,看到了穢鬼林被魔氣包圍,看到巫神宮的弟子們死在其中。她更看到自己的二師兄與南鳶的屍體……

她眼睛剎那通紅,但杭古秋給她的刺激還不夠。

另一重幻象出現——

千山下的城鎮,同樣被穢鬼包圍。凡人們逃跑着奔向千山,求千山開山門,求千山的老神仙救命。在這些凡人眼中,千山的那老人如當地土地靈公一樣,什麽都會幫他們。

他們哭着:“老神仙救命、救命……”

缇嬰看到山林的封印打開了,她看到了師父林青陽白須飄飄的模樣。

她喃喃自語:“不要、不要,不要!”

她怒道:“老頭子回去!你法力不濟,你本事現在都沒有我厲害,你出來幹什麽?你這個縮頭烏龜,你繼續縮回去啊!你不是說你會一直關着山,等我回家,等我學到本事保護你了,你才開山嗎?

“我根本沒回去!你聽清楚,你看清楚,外面那些叫門的是凡人,是和你沒有一點關系的凡人,不是我,不是我回來了!關山啊、關山啊!你打不過穢鬼——”

她眼中有了淚意。

她淩空而起沖撞過去,可這只是一重“投射”法術。她觸碰不到千裏之外真實發生的事,她在玉京門學了一身本事,可她離開千山整整兩年,她都沒有回去過。

她眼睜睜看着林青陽開山來接百姓,看到林青陽和穢鬼們為敵。果然不出她所料,她這第一個師父本事太差,連穢鬼們都打不過,他被穢鬼們包圍,他漸漸不支,他衣袍上開始滲血。

同一時間,缇嬰又看到同時發生的另一重“投射”;二師兄與南鳶的身體,在魔氣下,一點點灰敗,一點點被侵蝕……

她雙目赤紅,她大叫道:“回去啊,老頭子!”

可她救不了——

她誰也救不了。

缇嬰懸于半空,飓風吹亂發絲。她盯着杭古秋怡然自得的模樣,少女眼中的淚光凝成冰,她毫不猶豫,化身為劍,斬向杭古秋。

這場大戰終于爆發。

她不保留所有力量,成魔成人都無所謂,反正師兄已經不在了,她什麽都無所謂了,她要殺了杭古秋,她要救師父、救師兄……

杭古秋看到缇嬰終于被激成功,雙目赤亮。

他迎了缇嬰的挑釁,他高聲:“我也不占你便宜,你元神修為,我就将境界壓到元神修為。你法力提升,我跟着你提升……無論你什麽境界,今日你都将死于此。

“成魔吧……成魔後來贏我吧。成魔後,敕令得解,仙路門開!

“可你贏不了我,這場戰,我等了整整千年——”

衆修士跟着迎上:“成魔吧!”

大戰劇烈。

杭古秋上方開戰,下方的穢鬼與修士們也開戰。

沈玉舒見那些修士們仗着杭古秋的本事朝他們沖來,正要迎上,卻見沈行川仰頭看着上方大戰,眼有一絲玩味的笑。

沈玉舒:“兄長?”

沈行川慢慢道:“你沒發現,咱們這位半仙,如他所說,經歷了漫長的千年等待,想成真仙想瘋了,他比他想逼迫的小嬰,更像魔了啊……”

沈行川哂笑:“修道修仙不修心啊……

“魔心已成。”

沈玉舒:“什麽?!”

她來不及追問,她與兄長被惡徒們圍上。上方缇嬰他們的戰鬥是宿敵之戰,而他們的,也不能輸。

缇嬰大腦空白。

她拼勁一切去打敗杭古秋。

她發現自己實力确實不濟,她好像真的打不過杭古秋。杭古秋将她逗弄,他壓制修為,她都打不贏。

是了,她一直在忙着複活師兄,又被困在那秘境中,她沒時間修煉,她明明從葉穿林那裏得到了完整的大夢篇,可她都沒有時間修煉。

是她任性,是她調皮,是她不夠高瞻遠矚,才給了杭古秋機會……

缇嬰眼睛赤紅,淚水在眼眶中打轉。

她不能輸,她要救師父啊,她要救二師兄,救南鳶……她還要複活真正的師兄呢。

她不能輸!

可是她怎樣才能不輸呢?

難道真的引魔氣,真的成魔嗎?師兄昔日百般教她不要學壞,不要成魔,她更明白千年前是因為她魔根深種而回頭無路,時間過了這麽久,她深恨這種無能為力。

前世魔女的記憶只是在大夢術中旁觀,她未能真正理解。

可是今生今世,杭古秋殺她師父,殺她師兄,殺她朋友,不就和千年前對魔女做的事一樣嗎?

這世上的好人多,壞人也多。可是好人也要被逼瘋,也要被逼成魔……

缇嬰大腦放空,她捏碎識海中江雪禾為她所困的那座牢籠,要将魔氣放出來,她一點點将魔氣引出……

忽而,泠泠清雪香氣從後拂來,拂上她鼻端。

青灰朦胧的天穹下,江雪禾握住了她的手。

缇嬰不回頭。

江雪禾在後,呼吸溫淡,可是溫淡中,缇嬰聽出了微弱顫意,與隐藏的一些什麽。

缇嬰大叫:“你走開!”

她不要和天道聯手,不要和假惺惺的無情天道在一起……不要被天道看戲,被天道可憐。

她掙紮時,他扣住她的手朝內,指節一點點與她相扣。

他自後相攏,清而啞的聲音如砂礫一般磨着她的耳朵,那聲音不太好聽,那是很久很久以前,江雪禾還擺脫不了黥人咒時,聲音被毀時才有的聲音。

他用這種沙啞的聲音,貼着她的耳,平靜溫柔,含蓄隽永:“小嬰,你的人生,還不到認輸的時候。”

曾幾何時,初入玉京門時,缇嬰與花時相鬥,那時候,江雪禾就站在她身後,如此刻一樣握住她的手——

“小嬰,你的人生,還不到認輸的時候。”

黑色道袍拂過她的面,他腕間發帶擦過她的眼。

二人指節交纏。

他握着她的手,開始結印。

站在風中,躲開杭古秋的攻擊,轉身時,缇嬰被他握着的手指發抖——

隐晦的提醒被她察覺,獨屬于二人的秘密,讓她一瞬間便認出他是真正的師兄。

他到底是不忍心,到底是看到她難過,就心軟了,頂着被杭古秋發現的機會,來哄她了,對嗎?

第 157 章 終焉3

第157章 大夢終焉3

大神女诏令, 傳遍山林。

巫神宮弟子在檢查各處封印時,已然察覺封印有異。大神女下令“誅魔”,他們又聽到遠處傳來的已消失很久的大天官近乎崩潰的嘶吼——

“不——”

衆人凝望着穢鬼林中四處流竄的魔氣。

衆巫神宮弟子齊齊坐下, 加持封印, 以身滅魔:“得大神女令!”

穢鬼林中,各處封印陣亮起微光, 捕捉半空中浮動的一重重魔氣。渾濁的魔氣被封印陣捕捉,不同的力量互相争奪。與此同時,整個穢鬼林中的封印開始發生作用。

圍繞穢鬼林的樹木瘋漲,藤蔓成籠,要包裹住穢鬼林, 要将穢鬼林變成魔物的囚籠。

這法術,正來自南鳶。

她大量法力流失, 心口被三根傀儡絲勒住的地方,血快要流幹。但她的法力何其蓬勃浩瀚, 她以畢生之力來封印此處。

林中風雲已變, 天地震動,魔氣嘶吼,逃竄的穢鬼、無支穢們尖嘯。

狂風吹葉, 無形的氣流包裹着這些封印一切的天官與神女們。

無論立場, 無論善惡,此時此刻,他們都将履行巫神宮自創以來都應堅守的職責——除穢, 誅魔。

狂風皺葉吹拂南鳶的衣袂,飄拂的衣帶, 托着她蒼白的臉。施法之下,她眉心的光瑩亮如星, 寒星大爍,封魔之力摧毀着南鴻。

南鴻周身魔氣紊亂。

他确實感受到南鳶對自己的克制,這果真是自己的劫難。

南鴻慘叫:“逆女,停下——停下!”

沒有人會停下來。

南鴻周身被勒出傷痕,靈力開始狂躁,他時時受到體內魔氣的沖突,氣血翻湧,張口便吐出血來。

此時他何其狼狽,可他大腦混亂,不覺去想南鳶說的話——難道竟然是自己的籌謀,滅了巫神宮嗎?

難道自己一生抗拒命運,卻在一步步步入命運的陷阱?

南鴻擡頭看天。

他的天命術被魔氣吞噬,他看到的命運一派混亂。也許南鳶的封魔也影響到了他,他看不清命運,但他看到一重清光在緩緩裹住穢鬼林……

穢鬼林要徹底被南鳶拉入沉淵,要與巫神宮諸人一同封于此了。

不不不,他的命運不該是這樣,他向仙人送上信奉之力,仙人會救他,會救巫神宮……

這位思維混亂而崩潰的昔日大天官,竟忘了巫神宮不修仙而修神。他握緊那一根救命稻草,不再試圖與南鳶對抗。他在穢鬼林關閉之前,拚命地向穢鬼林外奔去、逃去……

他要去找仙人救命!

他還有希望!

封印結界一重重張開,伴随着的,是巫神宮諸人的枯槁、隕滅。

最外圍的弟子都開始為了封魔而死,更罔論最中心的、撐着整個穢鬼林的南鳶。

南鴻迫不及待地逃命,他看着那封印口子即将關閉,就如同看着日光沒入地平線一般惶恐。他化為流光,終于在那口子閉合前,跑出了穢鬼林。

一人與他擦肩而過。

那少年紅衣烏發,在風中疾行時,發絲微亂,衣袍微皺,本不應引人注意。但那一張臉生得極為晃眼,如三春雪,如寒秋月。

狼狽憔悴、喘着粗氣的南鴻,不禁側頭看了一眼。

與此同時,一重什麽法術就在二人擦肩而過時,打入了他體內。

南鴻登時生警惕,又要出手反擊。但他撇臉看去時,愣愣地看着與自己擦肩、出手的人,乃是小輩,是白鹿野。

以及,跟着白鹿野的那只畢方大妖。

畢方妖一直在少年耳邊急促地喋喋不休,白鹿野卻眸子沉靜幽黑,甚至在南鴻回頭時,他朝南鴻望了一眼。

南鴻從不将這個昔日妖王的私生子放在眼中,白鹿野自知力微勢弱,也從不主動招惹他。但是這一次,他看去時,白鹿野沖他露出一絲笑。

那少年眼中笑微有挑釁。

南鴻大怒。

他放棄逃跑,心想自己收拾不了南鳶,還收拾不了一個半妖嗎?然他出手之際,封印屏障刷地重合,白鹿野身子已經進入了封印中。

南鴻怔忡。

他自己主動朝外逃,白鹿野卻進入林中……

他心中浮起複雜之色,但他只怔愣片刻,便重新踏上逃亡之路。

要快,要快些!

要更快更多地做好仙人交代的任務,他才有可能向仙人求救,讓仙人幫自己活下來,讓巫神宮不要就此覆滅。

畢方對白鹿野氣沖沖:“二公子,我真不懂你。”

白鹿野道:“畢方,你不應該陪我進來。”

他聲音清淡。

畢方側過臉,怔怔看他一眼。

畢方認識的白鹿野,永遠輕慢、慵懶、愛笑愛鬧,對什麽都不上心,只關心在乎千山與他的小師妹缇嬰。白鹿野說話永遠是帶着笑的,可是此時白鹿野不笑,畢方覺得自己簡直不認識他了。

白鹿野,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呢?

畢方半晌道:“我答應大公子帶你回妖界,自然你走到哪兒,我跟到哪兒。”

白鹿野側臉看他:“你還不明白嗎?我回不去了。”

畢方怔片刻。

少年已經越過他,朝這穢息漫漫、魔氣成形的林中深處走去。

畢方不甘心地追上他,咬牙切齒:“怎麽會回不去?一定可以回去!我們大公子還等着你在衆妖面前認他為王,等着你臣服……”

白鹿野不語。

因他行得極快,在穿越一片片瘴氣間,他看到了無數巫神宮弟子的死亡。

他們面上浮動着魔氣,但是他們又确實将魔氣封在了體內。只要穢鬼林的封印不解,他們将永生永世伴着着魔氣,在穢鬼林中漸漸消亡,魂飛魄散。

白鹿野心中想,原來是這樣。

原來多年前,沈玉舒殺無支穢一戰成名,導致巫神宮封印穢鬼林的真相是這樣——巫神宮那時候就已經在穢鬼林中煉制魔氣了,南鴻怕被沈氏兄妹發現,才封印了穢鬼林。

難怪南鴻一直想插手玉京門的事,南鴻一直對沈行川與沈玉舒存有若有若無的敵意:他不确定沈氏兄妹有沒有發現穢鬼林在煉魔的事,無論如何,沈氏兄妹死掉最好。

可惜啊可惜。

如今沈掌教高高在上,沈長老苦盡甘來,南鳶又重創了南鴻……樁樁件件,都讓南鴻走入絕路。

可這怎麽夠呢?

南鴻應該為他所為付出代價。

白鹿野自己是殺不了南鴻了……但是缇嬰還在啊。

他與畢方将忘生鏡帶出了穢鬼林,他們看到忘生鏡有了變化。見多識廣的畢方說,應該是秘境裏的人發現了自己被困,正在想辦法沖破這秘境,且快要成功了……

那就好。

白鹿野分外欣慰。

他們家小嬰,雖然脾氣壞一些,愛偷懶愛鬧人一些,在拿回了她真正的靈根後,本事是一等一的厲害。

他将忘生鏡留在穢鬼林外,又留了一道傳音符給缇嬰。待缇嬰出來,聽了他的話,便會明白一切變故了。

千山……他是回不去了。

師兄的複生……他也見不到了。

小缇嬰要記得,為他與南鳶報仇啊。

南鳶終是力竭。

她最後一絲靈力都被榨幹,癱靠在藤蔓樹幹上。

巫神宮世代除穢,對付穢息有一腔心得。不斷地演變中,巫神宮的天官神女已經可以輕松地囚住穢息,封住穢息。但是最早的時候,巫神宮的弟子還沒有學會後世這些手段時,他們是以身封穢的。

而今衆人不知如何封印魔氣。

但無妨,他們有最原始的法子,保證魔氣會如最開始的穢息一樣,被封在人體中,帶着人一同死亡,且逃不出人體,世代被困。

這正是最好的結果。

此時此刻,最後一絲魔氣也被南鳶封在了體內,這世間,除了南鴻身上所帶的魔氣,沒有任何魔氣可以逃出。而南鴻……無妨,南鳶也早已在天命術中,看到了他的死亡。

南鳶是如今的巫神宮中修為最高的人。

周遭弟子們都因封魔而隕滅,她也保持着一絲神智,靜靜地等待着自己最後時刻的來臨。

天朗氣清,風光正好,她此生沒什麽遺憾的。

當真沒什麽遺憾的嗎……

她心中閃過這個念頭,但她一向能控制心神,立刻逼自己不要多想。而正在這時,她聽到少年公子的喚聲:“阿鳶!”

南鳶以為自己聽錯。

她明明已經找了他無法抗拒的借口,讓他離開穢鬼林了。他那麽在乎小嬰,怎麽會回來。難道是她的死前幻覺嗎?

南鳶目不轉睛地看着前方,她驚愕地看到身着紅色婚服的俊美的少年公子,帶着那只大妖,一同從林木中步出,向此處奔來。

南鳶錯愕無比地看着他,說不出話。

白鹿野奔到此處,跪在地,伸手拂過她胸前被浸得烏黑的血漬。他揩掉了血漬,卻除不掉那三根在風中飄搖的傀儡絲線……傀儡絲被懸于他手中,他施法試圖救人,但如此不過徒勞無功。

他自己都知道徒勞無功。

他手指扣緊三根傀儡絲,指節握得發白。半晌,他微微擡頭,看着她清冷的、蒼白的面孔,露出一絲好笑的表情:“你怎麽一句話不說?”

南鳶看着他。

白鹿野眼中倒映着憔悴無比的她,她因身負天命術,從不認真看他人的眼睛,她許多次悄悄看白鹿野,也只敢掃一眼便移開雙目。

而今,氣力全無,她沒有了任何異能,她終于可以如世間任何一個普通女子一樣,盯着他靜望了。

她久久地凝視着他。

可她的時間已然不夠。

南鳶半晌,才說:“我早就看到了你我于此處的死亡……”

她伸出沾滿鮮血的手,想要碰一碰他,但是怕魔氣轉移,怕穢息吞噬,她的手留在半空中,微微顫抖。

只有這一絲顫,可以看出她的些許惶然與迷惘:“我也曾努力規避這個結局……”

她沉默片刻。

南鳶終究無奈地笑了笑,自言自語:“原來我也是被命運困住的可憐蟲。”

因有所求,而試圖規避。因為規避,而迎來相同的結局。

巫神宮的天命術,是如此強大而可怕啊。

她至今依然不因此恐懼,她只是覺得、覺得……有點遺憾罷了。

她輸給命運了……

南鳶閉上眼:“也好……”

她冰冷的沾血的手,被白鹿野握住。

她聽到少年公子清潤的笑:“好什麽好?你是不是覺得我永遠不會選擇你,沒有人會選擇你?”

南鳶閉着的睫毛微顫。

她聽到白鹿野鄭重清渺的聲音:“阿鳶,我确實在意師妹,在意千山,甚至在意師兄……可是阿鳶,你不是無人選擇的,我也會選擇你。”

南鳶指尖顫抖。

她睜開眼看他。

她輕聲:“我第一次希望,你不要選擇我。”

白鹿野微笑:“已經晚了。”

她低下頭,不說話。

生機在流逝,她一貫寡言,即使生死之時,她也無話可說。

她只是被他握着手,便已經覺得快活了些。

此生、此生……

少女南鳶的氣息在他懷中消失,她變得冰冷,安靜地睡在他懷中。

白鹿野靜跪片刻。

白鹿野松開了她的手,輕道:“阿鳶,這一生,還沒走盡呢。”

他擡頭看烏黑天幕。

寒風獵獵,吹拂他面容衣袂。

少年公子仰望着天幕,輕嘆:“天涯南北伶仃客啊……”

畢方有不好預感,警惕地看着白鹿野。

下一刻,倏地,白鹿野眉心亮起雪白之光,身子與南鳶一同倒下,而巨大的白狐之影,自他神魂中飛出,沖那試圖飛下來的魔氣一聲尖嘯,吓退魔氣。

畢方震驚:“妖王……不,二公子……”

二公子第一次用出他的妖族之力。

天上風雲攪動,魔氣四溢,白狐仰天長嘯,九條尾巴一一張出,遮天蔽日,籠罩住這方天地,無限靈力快速充盈此方天地——

白鹿野的身體開始七竅流血,快速腐爛。于此同時,南鳶身體的枯槁被叫停,她如同睡過去一般,面容雪白,似只要人叫喚,就可以将她重新喚醒,給她第二次生命。

白狐的九條尾巴遮天蔽日,又在天地間,一條條消失……

白鹿野閉上眼,低喃着将咒語念完:“白狐護我意中人。”

——天涯南北伶仃客,白狐護我意中人。

白鹿野身上有最強大的妖王血統,可他自愧為半妖,妖王也不肯自己的血統被肮髒的人類繼承。在追殺白鹿野的十數年中,畢方确實沒有見過白鹿野用出過一次妖王的血統之力。

而今,白鹿野接受妖族血統,他第一次用出的妖王血統之力,便是“白狐護命”,斷尾求生。

可是白鹿野之前從來不接受妖族之力,他人類的靈力也不足以支配這麽強大的法術。畢方眼睜睜看着飓風在林中掀起燥亂,白鹿野與南鳶的身體埋于落葉間,半空中虛化的巨大雪白的狐貍尾巴,在一條條消失。

每條尾巴都是一條命,如果最後一條尾巴也斷掉,他們又該何去何從?

這不過是拖延術。

穢鬼林的魔氣不可能給他們生還的可能,白鹿野又何必用出這種法術?

畢方仰頭震驚地看着這些,片刻後,他眼看少年的最後一條尾巴都要斷掉,終于忍無可忍,咬牙道:“不管了——我答應大公子要帶你回去,大公子沒讓我帶着屍體回去 !屍體的臣服不叫臣服!”

畢方化鳥,一聲清鳴,巨翅揮出,擋在白狐上方。

“轟——”

忘生鏡碎掉。

缇嬰、江雪禾、葉穿林衆人站在了穢鬼林外。

缇嬰出來,白鹿野留下的傳音符中的話,便自發燃燒,将因果告之。

葉穿林等人則臉色凝重,聽着各方彙報,什麽穢鬼潮四方暴起,穢鬼無節制地闖入人間……

有人驚呼:“血……”

他們擡頭。

天上落雨。

雨卻是血,淅淅瀝瀝。

萬物有靈,天地同悲。

江雪禾站在缇嬰身旁,看到缇嬰指尖的傳音符燒盡後,少女臉色變得蒼白無比,暴戾十分。

缇嬰扭頭看向身後的穢鬼林。

她已經看不到那被封印的穢鬼林中是何現象,但她知道白鹿野與南鳶埋葬于那處,她的朋友與而師兄死在那裏……

江雪禾握住她冰冷的手,他适時地制住了她的狂暴。

江雪禾溫聲:“小嬰,別慌,還來得及。”

他頓一頓:“他們還有救。”

缇嬰擡頭看他一眼。

是了,他如今是無支穢,此時他們站在穢鬼林外,他對林中情形,是有感知的。無論他此時是不是在騙她,她寧可相信。

自他真正複生,他便是這副清清冷冷無欲無求的模樣。她已經沒心思計較他為何變得如此生分,她卻依然會因為他的安慰,而稍微冷靜一些。

她緊盯着穢鬼林的方向。

她繃着臉:“我要殺了南鴻。”

“好,”江雪禾道,“師兄幫你。”

葉穿林與他們兵分兩路。

四處穢鬼潮暴起,巫神宮卻沒有人除穢,民不聊生,葉穿林面容肅寒,自然不會坐視不管。

他帶着長雲觀的弟子們匆匆離去,其他那些各門各派先前與缇嬰不對付的人,卻沒有那麽好運氣。他們神魂被無支穢所控,只能被迫跟着缇嬰他們,前往玉京門。

……雖然他們并不明白,為什麽要去玉京門。

但是到玉京門山下,仰望着那懸在半空中的山,衆人呆滞。

穢息包裹着玉京山,不斷有穢鬼沖入其中。那座仙山不複昔日金光凜然的仙氣,如今污穢肮髒,如置身泥沼煉獄。

人群中有人喃喃:“穢鬼襲擊玉京門了?怎麽會……玉京門的護山大陣沒開嗎?”

人群中,有一道女聲開口:“他們中有叛徒,叛徒叫花明階,是玉京門舊日的大長老。即使沈掌教在花長老叛亂後,重新改了護山大陣,但最核心的地方很難在這麽短的時間內換掉。

“有花明階的相助,他們可以輕易打開玉京門的護山陣,讓穢鬼們襲山。”

衆人扭頭,看到說話的人——

少女背着一個用黑布罩住的竹簍,面無血色,眼神冷黑,仰頭看着那仙山。

誰不認識她呢?

這位昔日赫赫有名的驕縱大小姐花時,此時暴露出來的信息,赫然是有關她那親爹,花明階花長老的。

衆人面色古怪,且見花時說完話,就轉頭看向缇嬰。

缇嬰并不看她,缇嬰在伸出神識,追蹤南鴻的氣息。她本就是跟着二師兄在南鴻身上留下的印記,才一路追蹤南鴻,追蹤到這裏的。

南鴻就算逃到玉京門,她也會殺到玉京門。

花時低聲:“小嬰……我知道最快的登山小徑,我帶你們上山。我試試看,能不能制止我爹。”

缇嬰睜開眼:找到南鴻了!

她冷冷看眼花時,道:“走!”

衆人登山——何其容易!

昔日需要人牽引才能上去的仙山,今日敞開大門,既有穢鬼沖擊,又有來算賬的。

守門弟子本對付穢鬼對付得手忙腳亂,一看到這些人,看到為首的缇嬰,吓得如何見鬼——“缇嬰!你放肆!”

他哆哆嗦嗦地上前想攔。

缇嬰一腳踹出,将他踩在地上,厲聲喝問:“南鴻呢?!”

少女目中全是狠戾之色。

她眉目冰冷,周身寒氣,比她當日上山救兄時也不差。而她師兄……被少女踩住的守門弟子茫然擡頭,看到缇嬰身後那個烏衣少年。

江雪禾撩目看他。

“死而複生”的仙人,讓守門弟子色變。

守門弟子本就和南鴻不是一路,見這路人如此兇悍,也不敢阻攔,顫巍巍指了一個方向:“大天官往那裏逃了……”

缇嬰化光追去。

花時匆匆運用缇嬰昔日教她的方法,打開了進入黃泉峰的通道。

她心中有預感,她猜她爹一定會來這裏。

果然,當她沖入牢獄中,看到蒼老的花長老正在施法,将那頭被囚禁的無支穢放出。

花時尖叫:“爹!”

花明階回頭,沒有感情地看她一眼。

花時:“爹,你害人害得已經足夠了!你不要再執迷不悟了!你……”

花明階淡笑:“夏蟲不可語冰。”

花明階将那無支穢放出來,曾經讓他畏懼的這頭無支穢,此時卻讓他欣喜。

正是玉京門中封印着這麽厲害的怪物,此時這怪物才能出去,攪動風雲,為仙人争取時間啊……

花時:“爹,你錯了!”

“是,我是錯了,”花明階喃聲,“我曾經以為世間只有一個仙人,仙人死了,敕令卻沒有解開,我比誰都要悲痛。而今我才知道,不只一個仙人啊……

“敕令還可以解!”

花時忍無可忍:“你只知道解開敕令,解開敕令!難道你的修仙,比億萬百姓,比世間生靈的死活都更加重要嗎?!你的修仙就重要到,需要踩着別人的屍骨……”

她根本阻攔不住。

她法力不如花明階,她一切都是花明階所教。她沖上去制止花明階,花明階一邊阻攔她,一邊仍有餘力,放出了那頭無支穢。

花明階狂喜地仰望着無支穢沖天而嘯,從黃泉峰向外飛出……

“嗤——”

花明階表情凝固。

他低頭,看到他昔日為花時打造的靈劍,此時正握在少女手中,刺中他心口。

鮮血流淌。

花明階心間血冷。

他忽然暴怒,一掌揮開花時,将花時砸到牆上。

少女目中含淚,竹簍骨碌碌滾地,眼見黑布要蕩開,花時又掙紮着撲過去,将其蓋住。

花時抱住竹簍,唇角噙笑,目中含淚,吃力無比:“別出來、別出來……”

——不要受到無支穢的召喚出來為惡!

不要真正變成無法挽救的怪物!

花明階低頭輕蔑地看眼花時,玩味:“穢鬼?你在養穢鬼?”

花時警惕擡頭看他,他嗤笑一聲,掉頭化光而走:“小時啊,你太任性了。你總有一日會明白,爹做這一切,也是為了你好。”

花時趴在地上,半晌,她捏碎傳音符,顫抖着落淚:“小嬰,我爹……往青雲殿方向去了……”

南鴻逃得十分惶惑。

身後的缇嬰對他緊追不舍,讓他暴怒連連。

他是被體內魔氣所傷,是被先前的南鳶所傷,不然,他怎會怕一個缇嬰?

真是可怕……缇嬰竟然沒有死在忘生鏡中,缇嬰竟然從忘生鏡中逃了出來!

怎麽會怎樣,怎麽會這樣?

仙人明明說過的,只要把缇嬰關進去,缇嬰就出不來,他就不會死在缇嬰劍下了……為什麽仙人說的不對?

難道、難道……仙人騙了他?

奔逃中,南鴻忽然擡頭,看向天方。

他充滿怨氣,陰郁十足:“杭、古、秋!”

——你騙我!

命運沒有改變!

你騙我去死!

難道我也要成為無支穢,我也要成為你煉魔的養料,成為你的工具嗎?我對你忠心耿耿,為你如此奔波……

缇嬰的聲音破開重霧迷障,寒劍自四方齊齊祭出:“南鴻——”

南鴻倉皇扭頭。

在缇嬰自霧中步出之前,一道人影先飛撲着撞來,倒在南鴻腳邊。

南鴻低頭,看到花長老一邊吐血,一邊恐懼回頭。

而這時,缇嬰才從霧中走出,目光冰寒地盯着兩人。

缇嬰手中劍擡起:“南鴻,花明階,你們還要往哪裏逃?”

花明階畏懼地看着缇嬰的劍,感受着缇嬰強大的靈力。

花明階:“不可能!你不過剛結出元神半年多,你不可能有這種能力……你殺不掉我!”

然而到此刻,南鴻臉色灰白,卻冷靜下來,盯着缇嬰。

南鴻口出谶語:“你今日會死于火燒——”

一叢火從缇嬰腳邊燒起。

缇嬰雙手結印,瞬間滅火。

藍色道光映着她稚嫩眉眼,她從來不吝于嘲笑手下敗将:“南大天官,你老糊塗了吧?我是水系靈根,你用火來對付我?”

是了。

南鴻後知後覺想起,缇嬰是水靈根道修,他之前竟然忘了……

不,他沒有忘!是天機,是天道!

是天道遮掩了他的天命術……

他忍不住擡頭朝空中看一眼。

他瞥到江雪禾溫潤的低垂眉眼。

天道……江雪禾……他……

真相幾乎就在眼前,通識天命的南鴻不敢相信。在生死關頭,他再一次生出對抗的勇氣,狂傲道:

“缇嬰,你如今是了不起,可是我與花明階都是實力勝過你的高手,你一對二,當真能贏嗎?”

花明階得到南鴻提醒,才戰勝自己那一瞬間的恐懼,從地上爬起:“不錯,你這樣的小孩子,我根本不怕……”

說着“不怕”,花明階卻驟然幻出元神巨影,金光爛爛,祭起法器,元神巨影揮舞法器,砍向缇嬰。

缇嬰仰頭看着花明階的元神。

她回想起了那一夜——鬼魅重重,山道燭滅,她劈出一條血路想救師兄,而花明階的元神,就攔在她的最後一步上。

如果她那時更快一些,如果她那時比花明階厲害一些……江雪禾就不會死!

缇嬰冷然間,一重藍色道法籠罩的元神巨影,從她神魂中飛出,俯視南鴻與花明階。

缇嬰冷然懸空,口上高斥:“昔日未終之戰,今日當分出勝負——!”

元神巨影法力揮下。

玉京門飼養的最厲害的無支穢逃出黃泉峰。

所有玉京門陣法中封印的穢鬼,都随之逃出。

飛撲襲殺玉京門的穢鬼們不算,玉京門本身圈養的無支穢在此也成了幫兇。

漫天蓋地皆是穢鬼,何人能勝?

弟子們慘叫連連。

沈玉舒帶着弟子們對抗這些針對玉京門的殺招,當她擡頭看到那頭最厲害的無支穢在半空中呼風喚雨,心生絕望,忍不住高呼:“兄長——!”

沈行川擡目。

劍修凜然威名,當如沈行川。

沈行川手段是如此厲害,他一人領着長老們收服這些作亂的穢鬼,絲毫不落下風。他早早料到會有人襲擊玉京門,但是當穢鬼們齊齊上山時,他也驚愕一瞬。

但只有一瞬。

此刻,沈行川聽到沈玉舒的呼喚,擡頭正看到那頭無支穢召喚所有穢鬼,一起殺向十來個縮在一同的弟子。

沈行川淩身一閃。

下一刻,沈行川浮于半空中,他張手間劍光飛縱,攔住那頭無支穢。無數穢鬼張狂作亂,沈行川回首凜然——

黑氣漂浮,穢息圍繞着沈行川。

下方諸多穢鬼于一瞬間被齊齊定住。

作亂的無支穢發現自己失去了對穢鬼們的控制。

下方弟子們擡頭。

無支穢大怒,一聲叫嚣,重新奪回對穢鬼們的控制。沈行川唇角滲血,向後退了一步,他面無表情地看着無支穢向下俯沖……

無支穢俯沖的身形再次被定住。

一道烏袍少年公子,現身于半空。

那少年毫不掩飾身上的穢息,張手間,就控住了無支穢。

那正是江雪禾。

江雪禾慢悠悠,擡手間,無數絲線浮現,一根根出現在穢鬼們身上。絲線現出行跡,江雪禾縱然一拉,絲線齊齊爆開……躲藏在暗處、掩住身形的旁門弟子們,露出了行跡。

他們沒料到江雪禾一下子讓他們現身,不禁茫然。

江雪禾低頭俯看他們,微笑:“操縱穢鬼啊,看來是知道背後的真相,卻依然選擇如此?”

那些人反應過來,為首者手指高空,喝道:“誅仙解敕,在此一行!”

江雪禾挑眉。

他溫溫和和:“誅仙?那好。”

他身上穢息俯下,一重重穢鬼聽從他的控制,直直撲向那些操縱穢鬼的人。他心狠手辣,無數人在此紛紛慘叫,血流撲濺……

下方人狂叫:“江雪禾,你是無支穢!

“沈行川,沈掌教,你也是無支穢!

“荒唐,玉京門已經是無支穢的賊窩了,你們這些穢鬼,都該死!”

江雪禾含笑:“罵得再大聲一些。”

他不是他們想像中高高在上憐愛衆生的仙人。

他是身染穢息的自地獄中重生的江雪禾。

他捏動絲線,施法之下,便看着一個個生命在手中喪生。

他淡漠地看着他們一一死去,他知道他們該死。

江雪禾掐訣,再次施法,縱下——

“噗——”

寒劍刺入了南鴻的身體。

南鴻身體千瘡百孔,再也動彈不得。

而在他身邊,花明階早已死去多時。那老人死不瞑目,如今輪到南鴻死不瞑目。

南鴻瞪大眼睛,慘然無比地看着缇嬰被濺上血粒的眉眼。

這一幕,他無數次從天命術中看到過。

而今、而今……

缇嬰将術法打入南鴻體內,一點點看着南鴻死亡。可這些,無法救她二師兄與南鳶,她還要殺更厲害的人才可以。

少女眉目間蕩着道光,施法間,她一字一句:“昔日加諸我身的,我必十倍償還。”

南鴻徒勞地看着一切的發聲,他沙啞嘲弄:“命運啊……”

他試圖操縱命運,卻被命運抛棄,終被命運操縱啊。

只是不甘心、不甘心——

他帶着詛咒,留下怨恨:“杭、古、秋!”

江雪禾獵殺操縱穢鬼的登山修士,他帶來的修士們跟着殺戮。

沈行川再一次對付那無支穢,那被無支穢控制的穢鬼們。

他已不再掩飾自己穢鬼王召喚穢鬼的本事。

他懸于高空時,沈玉舒與他神魂相連,與他一同背對着背,對付這些穢鬼。

兄妹二人眉目冰冷,被穢息所染,卻無損霜華之色。

沈玉舒聲音沙啞:“月奴……”

缇嬰識海中的靈劍月奴微微一震。

沈行川衣袍在半空中獵獵而揚,他冰涼的聲音,與沈玉舒沙啞的聲音融于一處,共同召喚靈劍月奴——

“時至今日,你依然不知道,誰是敵人誰是友嗎?!”

下一刻,月奴從缇嬰識海中飛出。

靈劍懸空,變長變厲,巨劍向下方斬去,向那些作惡的他派修士們斬去……

千鈞一發,山外傳來一聲喟嘆。

杭古秋無奈淡漠的聲音登上山頭:“沈掌教,江師侄,缇師侄,何至于此啊?”

第 156 章 終焉2

第156章 大夢終焉2

白鹿野覺得南鳶變得有些奇怪。

這種奇怪, 是自從她接受夢貘珠、得到巫神宮完整傳承開始的。

許是完整的傳承,全知的能力,會改變一個人。

她更加地冷清, 更加地寡言, 更加地獨來獨往。

白鹿野心知她接受夢貘珠入身體,必然會非常痛苦, 他因此而去尋她,想在她痛苦時陪伴她左右。然而守門的侍女侍從總是回答,大神女不見任何人。

南鳶誰也不見,連他也不見嗎?

同行的畢方嘲笑白鹿野:“你是誰,人家為什麽非要見你?你們不過是為了救人, 而暫時結親。南姑娘可是大神女,她如今對過去、未來無一不知、無一不曉, 這樣的大神女,會将你放在眼中嗎?”

白鹿野無言以對。

他心存愧疚, 又不知如何與南鳶相處, 便只能順着她的意。

而今婚宴上,南鳶傳音入密,對他提出一個要求。

魂殿賓客如雲, 滿堂人聲鼎沸, 南鳶這一句傳音入密,卻如冰雪附體,讓白鹿野遍體生寒, 感覺不到絲毫婚宴的喜慶氛圍。

他所有的難言的徘徊的不知何解的情愫,都在她這句話中被凝結住。

他許久沒說話, 最後,還是側過臉, 輕輕應了一聲。

站在他左右的畢方,聽到白鹿野那一聲中的哽咽。畢方以為自己聽錯了,他向這對新婚夫妻看去——

新娘清美,夫婿風流。

嗯,必然是他聽錯了。

南鳶召所有巫神宮弟子,随她與新婚夫君一同進入穢鬼林。

衆人雖不解,卻也無異。按他們想來,天下穢鬼潮突然齊齊爆發,大神女可能覺得這與穢鬼林有關,大約是帶他們一同進來加持封印。

畢竟,平時除了大神女這樣得到完整的巫神宮傳承的人,尋常人已經進不得穢鬼林了。

在幾十年前,無支穢在沈玉舒的婚宴上生事、沈玉舒又在穢鬼林中斬殺一頭無支穢,巫神宮就封印了穢鬼林,連巫神宮弟子都不得進入。

南鳶帶他們一同進入。

進來時,衆人便感覺到龐大的缥缈的濃郁的穢息。穢息在此凝聚,因數量過多,整個天幕被陰雲籠蔽,與林外的豔陽天高照判若兩地。

南鳶與白鹿野穿着嫁衣、婚服。

法眼可見,穢鬼林正中心,穢息最為濃烈。

南鳶将一道收回忘生鏡的法術打入白鹿野眉心,又對白鹿野指出方向:“那處就是忘生鏡所在,你帶幾人,一同将它收回。我巫神宮靈寶,不可受穢息常日侵染。”

衆人皆無異議。

白鹿野帶着畢方、還有南鳶指定的一些天官神女離開,南鳶又對跟着自己的衆人各自安排了任務。

十人一隊,各自去檢查穢鬼林各處的封印是否還牢靠。若是有異,十人成陣,正好加持。

最終,南鳶只留下自己獨自一人。

南鳶獨自去檢查剩下的幾處最強力的封印。

留給她的封印,是穢鬼林四角陣腳。

她到達一處,開始檢查封印。

當她站在陣腳位置,她眼睛忽而流過一重渾濁的光,睫毛輕輕一顫。她再擡起眼時,面色如常,只神色更為冷清。

她的天眼與衆不同,當她打開法眼時,她可以看到此處陣腳的封印,已經被一重詭谲的氣息包裹,快要被消融掉。

她置身其中,那氣息向她撲來,将她卷于其中。她閉上眼,靜靜感受那氣息入體的感覺。慢慢地,她将法力凝于指尖,便看到詭谲的黑色的氣霧,在自己指尖浮動。

這不是穢息。

若是千年前,這應當被稱為“魔氣”。

穢鬼林通過長達千年的演變,不斷地收縛穢鬼,讓穢鬼中誕生無支穢,又讓無支穢在此厮殺……不斷地厮殺,不斷地演變,漫長的時光,終于讓穢鬼林中誕生了“魔”。

“魔”尚弱小,只能依附于人逃離此地。它還沒有長大,沒有獲得更強大的力量,但是它即将獲得……

南鳶唇角,浮起一絲詭異的笑。

她并沒有加持這封印,她直接毀掉了這裏的封印,看着魔氣如騰龍盤旋,快速席卷此地。南鳶唇角的笑意,更加深了。

依樣畫葫蘆,她又前往其他的封印之處,解開封印,放魔氣出來肆虐。

她眉心,流光點點,時明時滅。

她最終站在最後一處關鍵陣腳,要解開此處封印。四角封印都解開,這座穢鬼林再也困不住魔氣,這裏的人,沒有一人能夠抵抗魔氣的侵入……

她運法之時,身後縱來三根絲線。

她當即旋身去躲。

她尚在施法,只能躲避,沒法還擊。那三根絲線卻如長了眼睛,以玄妙的力量,讓她的心神空茫一瞬。她的天命術足夠強大,很快從這種恍惚中醒神,便立即明白自己被克制了。

她立時停下施法,去對付那襲擊。但是時機已然錯過。

不過是眨眼之息,三根絲線躲過一切天命術的窺視,紮入她心口,穩穩地攝住她。

直擊命脈,一擊得手!

南鳶唇角瞬間滲血,眼睫顫動,眼睛空洞,兩重不同的流光在掙紮……

浸入她心口的三根絲線收緊,她被絞得全身顫抖。一重法術清光順着絲線游走,她擡手便扣住那絲線,想要将其從體內拔出……

雙方對峙!

漸漸的,南鳶唇角血濺在絲線上。

“滴答。”

如同訊號。

血紅濺濕絲線,南鳶的眼睛開始變得清明……

此時,她聽到男子低涼冷漠的聲音:“大天官,還不從阿鳶身上離開?!”

南鳶睜開眼睛,模糊視野中,她目光順着血紅絲線,看到林中步出的身着婚服的少年公子。他手中扣着傀儡線,一點點将一團光明無比的東西從她體內攝出。

身後跟随的幾位天官神女看呆了,但是這幾個被選中的天官神女,皆與南鳶關系不錯。此時看到如此異變,當即明白南鳶被寄生了。

他們只是震驚:“大天官?!”

渾濁的夢貘珠,順着傀儡絲從南鳶身體中一點點流出。當夢貘珠徹底離開南鳶身體時,南鳶渾身戰栗,她再撐不住,半膝跪地,吐血不住。

但她擡起眼,與白鹿野複雜的眼神對上。

在一衆人中,他豐神俊朗,秀美絕倫,實力又是一等一的強。

當她發現自己被大天官南鴻寄生後,她第一想到的,就是可以克制天命術的傀儡術。

而正好,她的新婚夫君,是天下最厲害的傀儡師。

……他從不心軟,從不猶豫。為了大局,為了救師妹,他一定會助她。

天地風雲色變,穢鬼林中,穢息夾雜着魔氣游走。魔氣的封印沒有被完全放出,躁動不已,整片天地便如同褪色般,一點點變冷、變沉。

衆人都注意到與穢息不同的那種力量——“這是什麽?!”

為何巫神宮的天官神女,都不能将其壓下?

白鹿野抿着唇。

跟着他的畢方已經看呆,眼睜睜看着白鹿野剖開南鳶的身體、心髒,從中硬生生将那與南鳶已經融為一體的夢貘珠取出。他看白鹿野面色慘白,操縱傀儡絲的手指卻絲毫不抖,可見此人心硬心狠。

畢方不禁凜然,心想幸好自己選擇與白鹿野站在同陣營,不然,自己若強行要白鹿野臣服妖族大公子,還不知道會造成什麽血流成河的局面……

白鹿野,可是連他的新婚娘子,說殺就殺的。

傀儡線被勒出暗紅色,夢貘珠光華閃爍,在傀儡師的重重法術加持下,藏頭藏尾的大天官南鴻再也藏不住。

一聲嘶啞的吼聲後,衆人看到夢貘珠變成了一個人的模樣——披頭散發,形容狼狽,正是消失許久的南鴻。

南鴻此時形象與昔日不同,他本有些胖,卻靠着一張俊臉,而有很多風采。但此時,陰黑的充滿戾氣的氣息在他臉上游走,時時侵蝕他的神智、眼睛……

他陰森的眼睛看向衆人,口吐谶語:“你們都将死于此地!”

天官神女們:“……大天官!”

他們怔怔地看着如今的南鴻,又扭頭去看跪地喘息微弱的南鳶。

南鳶臉色蒼白,在飓風中,單薄如紙片泠泠。她擡起臉,對白鹿野說:“我巫神宮的叛徒已經捉到了……多謝白公子。白公子拿到忘生鏡了吧,白公子可以将忘生鏡先帶出穢鬼林。

“恕我不能遠送,也不能留公子——此時此刻,我巫神宮要清理門戶。”

她眼睛盯着南鴻,盯着這位她的親生父親。

南鴻發出猖狂大笑聲:“清理門戶?清理門戶?!南鳶,你小兒狂徒,若非我手下留情,你焉能走到今天這一步!”

他眼神陰沉:“清理門戶……不錯,我也正要清理門戶!”

白鹿野與畢方離開,聽到身後天官與神女張皇而心痛的聲音:“大天官,你怎麽變成了這副模樣……”

那些質疑遠去。

白鹿野低着眼。

畢方有些茫然,有些不甘心地回頭:“二公子……”

白鹿野:“噤聲。我們将忘生鏡帶出去。”

畢方:“難道不管南鳶了?她……”

她被你三根傀儡絲弄傷,縱是為了揪出大天官,她此時也……

白鹿野道:“我要救小嬰。”

畢方怔怔看他。

他從少年冷然的側臉上什麽也看不出,少年的眼眸那樣漆黑,那種人類于世間掙紮的複雜的感情,他這個力量無窮的大妖,始終不懂。

而穢鬼林深處,跪地的南鳶,仰望着那發瘋的南鴻。

在衆人心痛震驚中,她收着自己呼吸間的痛意,淡淡道:“他被魔氣侵蝕了。”

衆人更茫然:“魔?”

那是什麽?

南鳶盯着南鴻,她想起自己幼時東躲西藏的日子,想起自己在杭古秋膝下學本事的那些年歲,想起杭古秋将自己的身世和盤托出的往事……

她聽說自己的身世時,用稚氣而清冷的語調,曾與杭古秋說:“我不打算報複誰。被命運牽着走的人,必會困死于命運。我爹弄錯了‘天命術’,天命術絕不是他那樣用的。

“我會回到巫神宮,我會告訴世人,真正的天命術,絕不終生為此而懼。”

那時的杭古秋,用晦暗不明的眼神凝望她,久久不語。

杭古秋留下一聲嘆,自那以後,随她去了,很少再管教她。

南鳶一直在想自己做錯了什麽,讓杭古秋失望。她想了許多年也沒有想明白的原因,在前些日子,夢貘珠進入她體內,她通古知今,看到了所有原委後,她才明白自己讓杭古秋失望的原因——

他失望于她恪守本心。

他失望于苦難加身,她不為此驚懼,不受其誘惑,不惶惶不可終日。

他失望于,她沒有被誘引,沒有與巫神宮決裂,沒有在厮殺中死去,沒有在仇恨中變成無支穢。

她擁有如此絕佳的資質,卻沒有變成無支穢的可能……真是讓杭古秋好生失望。

她沒有,但是南鴻有。

此時此刻,南鳶在所有人的目光下,輕聲道出:

“魔,那是千年前才存在的怪物。仙人封閉仙路後,也将魔一同封印了。但是世間修士想重開仙路,有的選擇誅殺千年前那位仙人,逼那位仙人改敕令;有的則選擇讓世間誕生魔。

“因為那是一道敕令——當魔誕生後,仙路就會随之打開,敕令自然得解。”

天官和神女們聽得無言。

這幾句話,有的已經看到了,有的正在發生。而他們看着那個被傀儡絲困住的、沖着他們冷笑連連的面目全非的南鴻,只覺得更加不解:

“可是,這和我們有什麽關系?

“那是修仙人士的事。我們巫神宮修的是神術,仙路開不開,都和我們無關。大天官為什麽、為什麽……”

南鳶:“因為修神,是巫神宮自己琢磨出來的修行路。在此之前,沒有人特意修神,巫神宮也不知道如何才能成神。一代一代地摸索,到了我爹這一代,我爹覺得,自己可以造出神了……”

南鴻陰沉:“可惜巫神宮出了你這個敗類!打亂了我所有的計劃!”

南鳶睫毛一顫。

她呼吸變得困難。

體內的三根傀儡絲,吸取着她的生機。她用法術壓制,但那從她體內剝離夢貘珠的力量,是白鹿野最厲害的手段……他既出了全力,她必然艱難。

南鳶緩了一會兒,才接着說:

“我不知道我爹什麽時候選擇與杭古秋合作的。”

這又是一個衆人不知道的訊息:“杭古秋?觀天山的首席?等等……”

他們已經聽不明白,而南鳶則抓緊時間,繼續為他們說明所有。

她必須将所有事和盤托出,這些人才能信她,才會選擇和她站在一起。

她始終堅信,世間壞人很多,但好人也不少。當大家明白發生的所有事後,做出的選擇,未必會選杭古秋——

“我取夢貘珠時,我爹就已經寄于夢貘珠上了。你們不覺得,我得到巫神宮的完整傳承,過于快了嗎?我只得到夢貘珠,就得到了傳承……那是因為,我爹寄于夢貘珠上,我爹暗自同意了我的繼任,獲得巫神宮的傳承。

“他之所以這麽做,是為了讓我們進入穢鬼林,他操縱我的身體,解開所有封印,放出穢鬼林養了這麽多年的魔氣,讓這些魔氣附于我等之身,進入人間。

“他要重塑魔物昔日榮光。他要魔氣進入人間,讓魔氣篩選,重新誕生魔,讓世間變回千年前魔道大盛的世間。

“他操縱我,不惜自己主動接納魔氣,為了讓魔氣侵染我的心魂……”

南鳶顫抖着擡手,衆人看到她指尖的魔氣。

南鴻哈哈大笑。

南鳶在衆人驚恐的眸光中承認:“是,我被他種下了魔氣。他不會放我離開這裏,他要我死于魔氣下……因為多年前,我會讓巫神宮滅門的谶語,讓他惶然不安。因為我在玉京門第一次出現在他面前時,他更加相信谶語一定會發生,他要殺了我,要改變巫神宮滅門的命運。

“他在這時,被一個厲害人物找到。”

南鳶目光變得渙散。

她的天命術,夢貘珠殘餘的力量,讓她恍惚間看到曾經發生過的事。

她将這些事道出:

“那人是半仙……”

衆人再驚何為半仙。

南鳶已經不為他們解惑,只自顧自說下去:“我爹困于天命術,絕望于自己改變不了命運,眼睜睜看着那個命運到來。他想殺我,卻覺得殺不死我,因為命運會無數次為我擋災,他看不到殺死我的希望……

“但是半仙到來,一切都不一樣了。半仙将魔的秘密告訴他,我爹毫不猶豫地選擇合作……

“我爹甚至為了半仙的宏圖計劃,願意自己化身為魔的養料啊……”

“你知道什麽?!你知道什麽!”南鴻大怒,他聲如振雷,蘊含魔氣,他掙脫掉傀儡絲的束縛,本可以繼續自己的計劃,但是在衆人驚怒的目光中,他停下來,冷冷看着這些天官神女,“我是為了巫神宮能夠傳承下去!”

南鴻眼中閃着瘋狂的光芒:“巫神宮不能滅于我手中,巫神宮不能被南鳶這個壞孩子弄毀……我對抗命運,但是無數次命運都告訴我,它發生不了任何改變!

“只有更強大的力量介入,只有更偉力的存在,可以撥動命運絲線,改變所有已經定下的軌跡……”

他眼中現出崇拜之色,他喃喃自語:“他讓我看到了,他可以遮蔽命運……他手段萬通,他是真正的仙人!

“仙人之下,凡塵蝼蟻的掙紮,都算不了什麽!

“變成魔又如何?仙人只是要恢複千年前的秩序,我願意為仙人效勞!只要我幫仙人,巫神宮就可以長存……”

南鳶仰望着他,額上遍是冷汗,唇角也變得蒼白。

南鳶一字一句:“即使巫神宮變成魔宮,即使巫神宮的人都被種上魔氣,變成魔種?!”

南鴻俯視她,睥睨她,輕蔑道:“魔又如何?仙人會照拂巫神宮的。你這樣的蝼蟻,撼動不了仙人片刻意志。”

南鳶微微笑了。

她從不笑,于是她此次笑,讓南鴻震怒不已。

南鴻:“死到臨頭,你笑什麽?!”

南鳶就地而坐,盤腿結印,明亮的光華亮于她眉心。

南鴻不知她在做什麽。

南鳶看着他:“我撼動不了仙人的意志,所以我沒打算與杭古秋拚殺。但你亦不能成功。

“爹,你有沒有想過,你于命運中窺探到的,有可能會用另一種你沒想過的方式發生——”

她掌心中光華大盛,以她為中心,無形符咒向外飛出,遍傳天地——

“巫神宮弟子聽令,封印穢鬼林,誅殺魔氣,不死不休!”

南鴻臉色慘變。

南鳶仰望着他,卻如同俯視着他:“爹,巫神宮滅門,會是因為你——因為你讓魔氣出來,所以我要帶着所有弟子,一同封印魔氣。

“巫神宮自誕生起,是為了除穢!而不是為了成神。你弄錯了因果。

“我們都會死在這裏……但巫神宮不是因為我而亡,是因為你而亡。

“你是被命運捉弄的可憐蟲!”

第 155 章 終焉1

第155章 大夢終焉1

一切打破, 回歸穢鬼林中忘生鏡所設的那個秘境。

在這個秘境的穢鬼林中,許多人進入,許多事發生, 月奴都不理會。她心無旁骛地照看着缇嬰的身體, 随時做好以劍封魔的準備。

那魔氣被封于少女識海中的一處,一度溫順安好, 可以讓月奴放心。

但是忽有一瞬,魔氣爆發,要沖出缇嬰所封的那處識海。想要沖破一切的魔氣熔漿一般,摧枯拉朽,腐蝕周遭一切。月奴警惕凝神, 做好魔氣一旦沖出、自己就進入缇嬰識海與魔氣決一死戰的準備,卻見忽有另一力量浮起, 點點青光,在缇嬰的識海中, 快速織出一牢籠, 将沖出去的魔氣再次封住。

月奴照顧的少女身體開始劇烈痙攣、顫抖,像要拚命醒來。

月奴将清心的術法罩下,缇嬰倏地握住她手腕。

月奴驚喜:“小嬰!”

薄薄眼皮下, 缇嬰眼珠顫動。

恰時有穢鬼趁亂偷襲, 自後方偷偷摸摸集結,一同凝成一團黑霧,向月奴吞噬而去。月奴沒有回頭, 她照顧的少女身體消失,月奴猛地扭頭。

面容雪白、雙目緊閉的少女浮于半空, 尚未完全清醒,就掐訣于指, 龐大的術法制住了偷襲的穢鬼。

在穢鬼們的混亂尖叫逃跑聲中,半空中的缇嬰,緩緩地睜開眼。

月奴再一次喚她。

缇嬰沒有立即回應月奴,她眼睛看向一片虛空。

月奴順着她的視線看去——

在此穢鬼林最深之處,萬物凋零,虛無混亂,生靈皆不能于此求生,穢息們都不想于此聚集。月奴順着缇嬰的目光,看了半晌,什麽也沒看到。

但漸漸的,點點灰色的穢息在凝聚。

如飓風般狂而戾的存在在幽靜中複現。

缇嬰一目不眨。

她蒼白的臉、烏黑的眼,盯着那處虛無。在那萬物不生之處,穢息凝聚出了一個人影。

灰袍長曳,衣擺皺吹。現身的少年公子面容清正,低垂的眸子天然一段豔色。然他雖然天生顏色秾麗,卻豔而不妖,舉手擡足間,有一段凜然如劍的風骨。

他緩緩擡起臉。

月奴見他回歸,遲疑道:“二公子。”

但是缇嬰盯着少年,卻叫他:“師兄。”

而這少年并不否認:“嗯。”

他一聲“嗯”,缇嬰便覺得鼻尖酸楚——

他回來了!

記憶可以被封印、被吞噬、被篡改。

缇嬰在蘇醒後,在感受到自己體內的默契被江雪禾封在一牢籠中後,便記起了一切。

她十歲之前曾擁有的一切美好記憶回歸,那段記憶中,有夜殺的存在。

鬼姑詛咒他們,不只封了她的記憶,也封了江雪禾的。她不記得十歲前的一切歡愉,江雪禾同樣感受不到十四歲前的片刻溫馨。

她因苦難而性情暴躁。

他因苦難而淡漠人世。

但是一切如今有了轉機——

她将自己的記憶與他共享,幫他填補所有空白的片刻。而他十四歲前的記憶,因為被封印,而沒有在死亡後徹底湮滅。當她記憶與他共享時,他被封印的記憶是否會、是否會……

江雪禾凝望着她的眼眸。

他溫聲承認:“我想起了十四歲前的一切。”

十四歲前的記憶回歸,十四歲後的記憶由缇嬰共享……真正的江雪禾,回來了!

缇嬰眼睛瞬間噙淚。

她身子戰栗,她幾乎不受控制地從半空中飛去,撲入他懷中。可巨大的失落與歡喜後,她失望太多次,又燃起期待太多次,當他承認自己是江雪禾時,她仰起頭,發着抖,反而不知該如何是好。

江雪禾輕輕握住她的手。

眼下沒有太多時間留給他們,他雖知師妹心情的低落與歡喜激動,卻也只能按捺下,先處理更重要的事。

江雪禾伸指揩去她眼睫上的濕潤水霧,他神色如常,溫溫和和:“杭古秋就是無名道人。”

缇嬰眼睫一顫。

她想到了觀天山中,自己與喋喋不休的小妖怪談話時,在那個屋中無意中瞥到的道袍。

她此時才明白自己當時心間一閃而過的疑惑為何:一介儒修,怎麽會藏有道袍?

除非……那人儒道雙修。

江雪禾言簡意赅:“杭古秋是半步金仙,他應該就是千年前從你我手中逃走的青木君。

“他躲過我的法眼,在你我入輪回後,他應當被天道選中,受天道眷顧,修成了半仙之身。但天道助他成半步金仙,他必然也要幫天道做一些事。天道……”

缇嬰驚道:“師兄!”

……你不怕被天道感知到嗎?竟直白提起?

江雪禾垂眼:“眼下已經無妨了。我接着說——

“杭古秋與鬼姑聯手,他以分化身身份在斷生道蟄伏多年,用來對付我。

“因為我是仙人轉世,他無法直接殺掉我,便想了很多迂回手段。他扮作無名道人去月枯村,說服村民們出賣你的靈根,為你種黥人咒。

“他又以斷生道谷主的身份留下遺言,要斷生道幫我修複靈根,但為了懲罰我的背叛,為我種黥人咒。

“他的籌算有的成功了,有的失敗了,我們暫且不提。

“而在你我之前,柳葉城中韋不應,也是杭古秋的分化身之一。

“當初我們看不出韋不應這步棋寓意何為,我們從夢貘珠織就的幻境中,看到韋不應受一個無名道人的蠱惑,才決定開啓人祭。但那是夢貘珠的幻境,夢貘珠編造的故事,起源于柳姑娘對十年前發生過的事情的記憶……若是柳姑娘所知是錯的呢?若是根本沒有無名道人呢?

“若是那無名道人……本就是韋不應編撰而出的呢。

“既然我們早就知道韋不應是杭古秋,我們大可不必認為韋不應什麽都不知道,是被他的真身杭古秋欺瞞了。如果韋不應恰好某個行為契合了杭古秋的需求……那麽柳葉城的人祭,就是杭古秋的目的。”

缇嬰震驚。

她問道:“為什麽?!人祭對他有什麽好處?給你我種下黥人咒對他有什麽好處?他到底在……”

她倏地住口,若有若無地察覺到:那些行為,可能都在逼着人去死,逼着活生生的人變成無支穢。

同時,穢鬼林深處被他們煉出了魔氣,魔氣誕生于無支穢的殺戮中,魔氣又吞噬無支穢……

缇嬰垂眼,她緩緩運轉靈氣,在自己指尖,凝出了一點點魔氣。

聽不懂他們所有談論的月奴在此時瞬間清醒:“小嬰,魔氣!”

缇嬰看着自己的指尖,冷冷道:“他在造魔。”

可是魔氣被關在了她體內,她是魔女之身,她既得到仙人的祝福也得到仙人的詛咒,她會是世間最後一個魔。千年後,魔氣應當是無法藉着她的身體流入人間的……

缇嬰微皺眉,覺得還是有一個點不對。

譬如,她知道魔氣被封在自己的體內,出不去;千年前的青木君聽到過仙人的敕令,應當也明白這個道理。那麽鬼姑給她身上種魔氣做什麽?

江雪禾:“先別想那麽多,外面應當出了大事,我們先出去再說。”

出去……

缇嬰煩躁無比:“出不去!葉師兄想了很多法子,我們都被封住了……”

她突然收口,看着自己的指尖,開始出神。

是了。

先前是出不去的,但她現在體內有魔氣……

如今她大約明白,成為無支穢、起初沒有意識的江雪禾能進入秘境,應當是被穢鬼林中的一樣東西吸進來了。而結合沈二體內的異常,鬼姑的進入秘境,她幾乎确定……

魔氣可以打破忘生鏡的封印。

缇嬰向江雪禾看一眼。

江雪禾颔首,她沒有說話,只疑惑地看他一眼,他便知她所感,并做了肯定。

危急關頭,缇嬰心亂之時,仍因為師兄對自己的了解,而心頭稍微生甜。

她生出豪氣,小手一揮:“走,我帶你們闖出秘境,回歸現實,大殺四方!”

月奴雖然不懂他們在說什麽,卻亦步亦趨地跟随。

然而江雪禾伸手,拉住缇嬰,将缇嬰扯回來。

他目光溫潤十分地看着她。

缇嬰撇過臉,道:“等我們打完架,閑下來……我再和你算賬!

“你別用這種眼神看我……我讨厭……”

她張口就要說“讨厭”,但是想起自己的禍從口出,她又硬生生改了詞,道:“我不讨厭,我喜歡的。”

江雪禾仍用那種眼神看她。

他道:“我與你說兩句話,說了後,絕不攔你。”

缇嬰點頭。

江雪禾聲音清清啞啞,在陰寒林木中缥缈幾分:“我舍棄了自己的記憶,才換來如今的力量。舍棄的記憶不可能回來,但是多謝你與我分享你的記憶,才讓我對你我之間的事清楚了很多。正因為清楚了很多,我才有兩句話想說。

“第一句是——我不是因為你讓我去死而去死的,我是因為喜愛你才去死的。

“你不要将自己困于這句話中。我從來不怪你,我只是過于喜歡你罷了。你若自我折磨,我必随着你傷心。你想要我傷心嗎?”

缇嬰身子發抖,她埋于他胸前,許久沉默。

她低着頭。

她不讓江雪禾看她的表情,但她悶了半天,開口時有點帶着倔強的哽咽:“第二句是什麽?”

江雪禾停頓了一下,才道:“我知曉一切因果後,便大約猜到我生前赴死時給自己安排好的計劃了。如今一切正按照我的計劃在運行,我幾乎确定我一定會成功。只是經過之前的事,我怕傷到你。所以我少不得要囑咐你第二句話——

“無論發生什麽,你都不必害怕,不必傷懷。我是真正的不死之身,我一定會回來找你的。”

缇嬰猛地擡頭。

她臉色蒼白。

在她脫口質問他是不是又要抛下她時,他俯下身,撫摸她面容。

他眼睛凝望着她,輕聲:

“終有一日,我們會重逢。”

他笑一笑:“你記住了嗎?”

缇嬰盯着他,她目不轉睛,卻忽然聽到不遠處有極大的動靜,那動靜如同悶雷一般,震得此方天地搖動。

缇嬰和江雪禾自然不解,月奴為他們解惑:“葉首席也進穢鬼林啦。咱們現在之所以沒有被那些修士追,是因為葉首席把那些人弄走了……葉首席說要打破什麽結界,要他們一起幫忙。

“現在的動靜,大概就是葉首席弄出來的吧。”

缇嬰想起自己和葉穿林的約定。

江雪禾拉着她的手:“我們該幫葉首席,一同出秘境了。”

缇嬰被他牽着,心中尤在想:師兄想做什麽?師兄特意吩咐這兩句話,如同遺言一樣,他在打什麽主意?

她必須弄明白。

葉穿林那一方,正在唉聲嘆氣。

修士們此時不與穢鬼為敵,主要是半信半疑,在葉穿林的安排下,衆人一同嘗試打破忘生鏡的秘境。

當他們這麽多的人都打不破秘境時,修士們才真正色變,真正相信了葉穿林的話——巫神宮的大天官把他們送進秘境,就沒打算讓他們出去。

他們會被困死在這裏。

生死之前,除穢之事,反而不重要了。

此時,衆多修士圍着長雲觀弟子,七嘴八舌,憂心忡忡商讨破開秘境的法子。

混亂的人流中,花時背着一個竹簍,站在最遠離人流的地方,冷冷地、近乎仇恨地看着這些牆頭草一樣的修士。

他們追殺穢鬼,卻對她與陳子春下手。陳子春為了救她,揭穿隐秘,變成了穢鬼,他們如今卻又收了那般嘴臉,慇勤地圍着葉穿林,想葉首席帶他們出去……

他們沒有任何損失。

她的師弟卻變成穢鬼,再回不來了。

無支穢尚有神智,穢鬼作為最低級的穢息凝聚的怪物,卻什麽都沒有……

花時所背的竹簍上,蒙着一塊黑布。黑布下,隐隐有怪物嘶吼的聲音從中發出。

花時離人群遠一些,正是不想被人聽到。

花時陰鸷的眼睛看着這些人,聽他們竊竊私語,聽他們憂心再也出不去,她只覺得這正是報應!

而就在這時,清亮驕橫的少女聲音響入此間:“我有辦法打開通道,帶你們出去!”

衆人回頭,看到一個少女,一無支穢,還有一把劍靈從林中走出……這正是他們的對手,修士們齊齊祭出法器。

修士們驚怒:“缇嬰,你還敢出現!”

“無支穢!”

“月奴,你身為除穢靈劍,竟和無支穢同進同出,枉顧玉京門對你的教誨,你不羞愧嗎?!”

月奴是羞愧的。

但是……

月奴小聲:“這就是玉京門教的。”

……如果不是沈行川對她的算計,她也不至于落到這種與無支穢同行的地步啊。

她自然想除穢封魔。

但她又覺得,缇嬰與江雪禾此時沒有危險,這些修士卻也不一定就是好的……畢竟他們背後還有一個沈行川呢。曾經最厲害的穢鬼王把所有人耍得團團轉,月奴到底要除誰,已然分不清了。

……她決定,見到沈行川,質問沈行川再說。

月奴愧疚,缇嬰與江雪禾可不愧疚。

缇嬰沖他們冷笑一聲,轉頭面向與弟子們圍在一起商量陣法的葉穿林,才對葉穿林露出真誠的笑容,奔跑過去:“葉師兄!”

她主要是說給葉師兄的:“穢鬼林最深處有一種力量,那力量正好被鬼姑種進了我體內。我可以幫你們運行這個陣法,帶你們一起離開秘境。”

葉穿林挑眉。

缇嬰直接讓他看自己的手段。

當即,衆修士色變——

葉穿林在此畫了一個大型法陣,所有修士都提供靈力,幫此法陣運行,共同開破開這重天。

他們努力了那麽久,天雷轟鳴,地動山搖,似乎有動靜,卻又似乎動靜不夠大。

而今缇嬰指尖浮現一團黑霧狀的氣,看着像是穢息,卻比穢息更讓他們恐怖。而這種力量自她指尖注入法陣後,肉眼可見,天上出現裂帛一般的縫隙,金光點點,縫隙一點點變大。

修士們振奮。

而缇嬰只演練一下,就收了自己的靈通。

她手叉腰,昂首盯着葉穿林,露出笑。

後方,花時悄悄摸過來,怨恨的眼神盯着人群:小嬰怎麽可以帶他們出去?

葉穿林正松口氣,感慨:“那我們快出去吧。”

“好呀,”缇嬰慢吞吞,卻不着急出手,而是扭頭看眼身後那些修士們,清脆道,“我可以帶葉師兄出去,三冬也很可愛,長雲觀的弟子們沒有為難我,我也可以帶出去。可是那些追我的殺我的,與我有仇的,我幹嘛要帶出去啊?”

身後修士們驚。

他們頓時沉下臉:“你、你……”

缇嬰:“再罵我一句,大家一起老死在這裏咯。”

她甜甜一笑:“反正我自己是能出去的。我帶我師兄、帶葉師兄他們出去逍遙自在,你們就等着看巫神宮大天官對你們有沒有憐憫心,舍不舍得放你們出去吧。”

衆人神色難堪。

巫神宮……

他們實在不知那大天官為何如此對他們,但大天官此為,出去後,他們必然要巫神宮給個說法,絕不放過那大天官。但那都是後面的事,而今……

他們臉色變來變去,忍氣吞聲道:“我們之前與缇姑娘生了誤會,我們也是被大天官蒙騙,被巫神宮蒙騙的,我們向缇姑娘致歉。”

修士們,有一些人正是巫神宮的天官與神女。他們見衆人改了詞,便露出提防神色——

他們為了投靠缇嬰,獲得出去的機會,說不定會對這裏的天官神女下手。

可這裏的天官神女與他們一樣,蒙受大天官的欺騙。大家都是棄子,修士們卻誤以為他們會算天命,必然有其他目的。

這世間,哪有人算天命,算得過大天官呢?

缇嬰不懷好意的眸光落在那被圍堵的天官神女身上,他們臉色灰白,半晌說:“你贏不了大天官的天命術。大天官算準了一切,我們都會死在這裏。”

缇嬰故意道:“那好可惜哦,我本來還想帶你們出去呢。不瞞你們說,我有個好姐妹就是你們巫神宮的人,我還希望和你們合作,助我的好姐妹當新的大神女呢。”

她借用南鳶,亂說一氣,這些天官神女卻怔一怔,竟生起了希望。

落網之魚,實在可憐又可恨……

缇嬰如同頑劣孩子,逗他們逗了半天。葉穿林皺眉,卻見江雪禾安靜地與月奴站在一起,唇角噙笑,溫和地看着缇嬰放肆。

葉穿林:“……”

他心中不禁浮起一絲勝負欲:既然江雪禾不在乎,自己又何必在乎?

缇嬰逗了他們幾句,見好就收。畢竟她沒空與他們消磨,缇嬰道——

“這樣吧。你們誰願意與我師兄簽訂神魂契約,将神魂賣給我師兄,我就帶誰出去。”

江雪禾一怔。

月奴睜大眼。

衆修士面容漲紅:和無支穢定下契約,将魂魄賣給無支穢……那不就是壯大無支穢的力量嗎?他們不就淪為無支穢的傀儡了嗎?無支穢想要他們做什麽,他們就得做什麽……

這和變成穢鬼有什麽區別?!

修士中有人怒:“無支穢要我殺師門,我也要殺嗎?”

缇嬰怼道:“殺啊!你們不是特別正義嗎,不是要除穢嗎?那我師兄下令你們殺師門的時候,你們就好好抵抗來自神魂契約的約束啊。

“你們這麽善良,這麽正直,一定可以的吧?”

她對他們露笑,充滿鼓勵:“我相信你們!”

葉穿林一臉嚴肅,他身畔的三冬卻被“噗嗤”逗笑。

三冬被葉穿林責怪瞥一眼,三冬嘀咕:“人家師兄都笑了,我笑一笑怎麽了?”

葉穿林看去,果然,江雪禾眼中有笑意……

葉穿林覺得與無支穢簽訂契約,此舉不妥。但是這些修士實在過分……想了想,他嘆口氣,沒有阻止缇嬰的報複。

而花時也松口氣,重新退回人群,安撫地對自己身後的竹簍道:“別擔心。我想法子瞞過他們眼睛,帶你一起出去……師弟,我不會放棄你的。”

當秘境中修士們一個個忍辱負重将神魂賣給無支穢時,現實中,巫神宮正在舉辦一場盛大婚宴。

新嫁娘是巫神宮的新任大神女,新郎官則是大神女從外面帶進來的男人,白鹿野。

二人叩拜天地,神魂有契之後,身着嫁衣的南鳶轉過身,迎向下方的巫神宮衆人。

她今日沒有眼睛蒙布,清泠泠的眸子看着下方,衆人紛紛回避大神女的眼睛,畏懼天命術下,無人命運可躲過審視。

一陣雜亂腳步聲從外而入,闖入大殿。

奔來告急的這位天官上氣不接下氣,臉色蒼白:“大神女,不妥!北州所有的穢鬼潮一起,于同一時間爆發了。穢鬼入世,人間此時如同煉獄!”

下方衆人色變。

白鹿野在旁,眼睫輕輕一顫:杭古秋之前帶着觀天山的弟子們在婚宴前急匆匆離開,是因為此事嗎?

他之前還在意外,杭古秋竟然沒留下來參加南鳶的婚事。他更意外的是,他此前一直以為南鳶敬畏杭古秋,然而杭古秋離開,南鳶根本沒攔……

他側過臉,凝望着自己美麗的新婚妻子:她是否早就在天命中看到了一些東西……

南鳶應當是看到了吧。

因為此情此景,衆人惶恐,她卻何其平靜冷清。

她沒有理會穢鬼潮爆發之事,在衆人的不理解中,她說:“婚宴繼續……最後一步,我與白公子前往穢鬼林,查看穢鬼林的封印。”

白鹿野目色一閃。

這是他與南鳶先前說好的——利用姻緣契約,她帶他進入穢鬼林,暫時解開穢鬼林封印,幫他救出他師妹。

只是此時此刻,穢鬼潮爆發之時,她身為大神女……

白鹿野思考之時,識海中響起南鳶清寒溫和之聲:“白公子,我有一件事,要拜托你相助。

“看到的命運是一定是發生的。但如何發生,卻可以加以佐助……還請公子助我。”

第 154 章 雪上啼嬰6

第154章 雪上啼嬰6

這是一場不辨歸途的逃亡。

從此以後, 他們将擺脫鬼姑、擺脫斷生道。他們将展開新的人生,在誰也不認識他們的新天地,抛卻噩夢, 迎獲新生。

十歲的缇嬰被十四歲的江雪禾帶着逃亡。

天幕從黑到亮, 夜盡天明,雪花簌簌飛落, 一切盡在白茫茫中。

他們到一片荒林中,江雪禾停了下來。伏在他背上的缇嬰低頭,看到少年面容雪白,眉目清澈,神色如常。

她稍稍放下心。

他拉着她的手, 将她推入一個樹洞中,又從懷中, 取下一乾坤袋,塞入她手中。

他的手十分冰涼。

缇嬰懵懂間, 聽他低語:“我為我們找到師父了——從這裏朝西走, 不到二裏,你會看到一座無名山闕,名喚千山。千山中有個守山山靈。

“那山靈叫林青陽, 喜歡化成人形離開千山, 在山下城鎮間閑走。他裝作神仙點化凡人,經常會幫凡人一些小事,得到不少供奉。他不算什麽本事了不起的山靈, 但我已經打探過,他慈善心軟, 常施善行,有教無類。當地民衆非常敬重他, 給他蓋廟修殿,以為他是當地土地公。

“而那千山似乎有封印,沒有凡人進去過。我想這樣的人,正是适合我們的師父。你記住了,往西走,找到千山,拜他為師,求他庇護。”

他說完便要抽身離去。

缇嬰扣住他手腕。

她緊張萬分,指尖都在顫抖:“那小禾哥哥,你呢?你不要我了嗎?”

江雪禾溫聲:“怎麽會呢?”

他深暗讓人信誠的真谛,說話真假參半,面不改色:“我那日抛下你離開,是因為我看到斷生道的同夥,在四處轉悠,大約是看我遲遲不動手,他們想替我殺了我父母。我回斷生道确認此事為真。

“如今……你先走,我回去帶我父母他們躲難,将他們安頓好,我就去千山找你。”

他笑一笑:“你不是說我作惡多端,不讨喜嗎?那未來的師父多半不喜歡我,你先拜他為師,在他耳邊為我美言幾句。等我到千山的時候,他不就對我不存偏見了嗎?”

他撫一撫她臉頰,看她的眼神一貫溫情而從容,不帶有絲毫多餘情緒:“我的未來,在你手中。你要好好斟酌。”

缇嬰怔怔看他。

他推開她拽他的手,道:“小嬰,後會有期。”

他離開得毫不猶豫。

他絲毫多餘的情緒也不給她。

缇嬰努力去判斷哪裏不對勁,哪裏出了問題,但她一點征兆也看不到。

他既沒有留戀不舍,也沒有過于無情,他與平時一樣,似乎這就是很尋常的分離,待過幾日,她在千山中等待,會等到他的歸來。

少年的氣息在這個小樹洞中消失,殘留的雪香也消溢得極快。

十歲的女孩坐在幽暗樹洞中,慢慢低頭,看到自己指尖的一點黏膩血跡。

這是她握住他手腕時,從他腕上蹭到的。

他衣擺、面容,全都打磨得幹淨,但他往返倉促,腕間殘留一點血,他沒有注意到。

缇嬰低頭看着自己指尖的血。

她知道這是江雪禾的,而她心髒一點點蜷縮,巨大的惶恐如一只冷寒的手,緊緊掐住她喉嚨,讓她喘不上氣,呼吸困難。

她被恐懼包裹。

她知道必然出了一些麻煩的事,小禾哥哥回去處理了。小禾哥哥不帶她一起,應該是因為她會拖累他,她幫不了他。他能想到的最好法子就是保她……

她此時應當照他說的做,擦幹眼淚去千山。他不是說未來的千山的師父很不錯嗎?她可不可以求師父來救他?

是了,這正是她應該做的事。

十歲的女孩便擦幹睫毛上的水,瑟瑟從地上爬起,拎着乾坤袋,跌跌撞撞要走出樹洞,沿着漫雪山道接着走。

但是她腳步到樹洞前,心頭生出一種劇烈的、戾氣濃郁的不甘不願的情緒。

那聲音冷冰冰的:回去。

女孩怔愣,看着識海中一團分外模糊的霧狀氣息。

那依然是她。

那聲音卻暴戾非常,在她識海中開口:回頭,去找他。

缇嬰對識海中的另一個自己回答道:我會拖累小禾哥哥的。

另一個她自己仍在重複:回去。

缇嬰宛如被撕成兩半。

一半告訴自己,說逃跑才能救人;一半告訴自己,如果不回去,也許再也見不到小禾哥哥了。

她怔怔地想:去了千山,新師父真的能救他們嗎?新師父如果本事不夠,怎麽辦?

斷生道的人、鬼姑,一定都追過來了。

按照他們原本的說法,她應該與小禾哥哥并肩作戰,她的本事也是足夠的。小禾哥哥臨陣反悔,代表的可怕的訊息實在太多了……

她就算回去,也不一定幫得了他。

她若是回去,打不過壞蛋們,很可能死在那裏。

她才十歲,她沒有看夠人間紅塵,她舍不得一切……

缇嬰低着頭。

豆大的淚滴凝在她眼睫上,一滴滴朝下落。

她蒼白着臉,拎乾坤袋的手心掐出血痕,一雙腿也戰栗不住。

後方的壞蛋們多吓人啊,小禾哥哥都沒有把握的對手,她怎麽可能對付得了。她實在害怕,實在畏懼,實在想掉頭就跑……

可是她心中一直有個聲音催促着她:回去、回去、回去……

不要抛棄他。

不要放棄他。

不要再一次地、再一次地……

少女晶瑩的大滴淚珠濺在雪地上,缇嬰深吸一口氣,驀地轉身,朝江雪禾離開的方向追去。

江雪禾的狀态實在差勁。

他離開藏好缇嬰的樹林後,便控制不住身體的異樣,開始處處滲血。

那血擦也擦不淨,他也不在意。

他傷得最重的并不是七竅靈脈,而是靈根。

與一個半步金仙的分化身打鬥,那分化身年長于他,還捏着他的命牌,他想贏得那戰,必然會犧牲些什麽,必然會十分艱難。

谷主似乎料到江雪禾會贏。

谷主死前用怪異的笑看着他,無端感慨:“我當然會輸給你,只要你狠得下心,只要你肯自我犧牲,這世間的一切都為你調用,都受你差遣……我若不是、若不是有些機緣,我根本走不到這裏……”

他慈善的眉目,漸漸變得猙獰,變得怨毒。

那怨毒如毒蛇殘汁,幽幽地盯着這個在打鬥中受傷頗重的少年:

“我當然會輸給你一時,但我不會輸給你永生永世!你早已自堕,早已不是高高在上的……

“你此時贏了我又如何,我死在你手裏又如何?夜殺……江雪禾……”

他念“江雪禾”這個名字時,雙目中呈現一種怪異十分的激蕩瘋癫。

既像仰望,又像痛恨。既像想要跪拜于這個名字所代表的一切天象下,又像是想要碾壓這個名字,将名字踩入泥土,拉入泥沼,永世不得翻身……

谷主怪異陰笑。

谷主死在少年的術法下,卻笑得讓人心中滲寒:“你以為我死了就結束了?我的手段,才剛剛開始啊……”

江雪禾便想:原來如此。

他大約猜到谷主的手段——先前他窺探谷主時,看到谷主衣袖口的草屑。

那草屑很尋常,但是江雪禾偶爾會從缇嬰身上看到。當缇嬰有時候來找他找得急時,當缇嬰衣裙淩亂時,她袖上、襟口,也會纏上一些草屑。

江雪禾從那草屑,便判斷出谷主從哪裏來,谷主要做什麽。

在出現于他面前之前,這位谷主一定去見了鬼姑。谷主和鬼姑大約做好了某種約定,如今谷主死,鬼姑的手段卻還沒出現。

鬼姑會代谷主來追殺他們。

那半仙出于不知名的原因不現身,他布好的手段,卻分明是要将這對試圖逃跑的兄妹逼入絕路。

江雪禾心想:幸好出現的是谷主,而不是真正的半仙。幸好谷主之後的手段來自鬼姑,也不是那位半仙出手。

此時此刻,谷主死了,鬼姑感知到,必然會追來。

他要回去殺了鬼姑——此時此刻,他已感覺到靈根的碎裂,自己身體的不支。

鬼姑捏着缇嬰的神識,他必須殺了鬼姑,缇嬰才能安全。

一身血的少年走了回頭路。

他根本不用尋找,模糊視線中,已經在道路盡頭,看到了鬼姑的真身——

她從藏身的石像中飄出,以一團黑霧狀浮于半空。黑霧勾勒出一個女人慈美的面孔,緊閉的眉眼。

在漂浮的黑霧下,跪着顫顫發抖的幾個人。

男孩子大哭:“我們不認識夜殺,他早就走丢了,不是我們家人!”

女孩子發抖:“爹、娘,我們沒有哥哥對不對!”

那父母也跪地求饒,頭磕得一片血紅。他們擡起頭,看到趕來的少年,眼中也浮起恐懼與恨意:

“我們和你無冤無仇,你為什麽要回來殺我們?!

“大人,就是他!他就是斷生道的走狗,他要殺我們。”

他們喃喃自語:“你變成怪物,回頭來要害死我們……”

江雪禾心中微空。

他其實對他們沒有太多感情,他的感情本就稀薄,但是聽到這話,他依然、依然……他目光掠過他們,仰頭看到那浮于半空中的鬼姑。

他看到鬼姑身上的黑氣浮現絲絲詭異紅氣。

那些紅氣……

江雪禾輕聲:“用我的血脈,對我下咒,是嗎?”

鬼姑嘎笑:“夜殺,你活得何其失敗啊。你拐走我的小嬰,我出來追殺,這家人主動出來,說要用血緣相連的關系,幫我找到你,追到你,殺掉你……我什麽也沒說,他們可是主動的啊。”

江雪禾看向這幾個凡人。

他們看他的眼神非常懼怕。

江雪禾想到谷主死前的陰笑。

江雪禾心知無用,卻還是徒勞多說一句:“我沒要回來殺你們……”

那男孩大叫:“你要殺的!你不要以為我們是凡人就不知道,你被斷生道養大,你早就無惡不作無人不殺了,你這次回來就是殺我們的……爹娘,我沒騙你們!”

江雪禾從容不迫:“那是谷主哄你的。”

男孩不敢面對他眼睛,扭頭朝着同樣跪在地上磕頭的爹娘哭道:“我真的沒聽錯,他真的是壞人,爹娘……我沒說謊!”

江雪禾:“我再說一遍——我接了任務,也不代表我一定會做。我沒打算殺你們。”

他盯着這家人,心中也提防着浮于半空看戲的鬼姑,他輕聲:“我可以庇護你們,幫你們躲避這些……只要你們收回咒術,不與鬼姑聯手。”

來自血脈的咒術,是最強大的咒術。

江雪禾如今狀态,血緣咒術與鬼姑一同出手,他必然不是對手。

他雖然回來殺鬼姑,他心中卻仍存着一絲希望,只要他有一點點生還的機會,只要他有一點點活着的希望……

那父母臉上神情變得猶豫。

江雪禾朝前一步,他說得更為真摯:“我是你們生的,我雖然長在斷生道,但那不是我的錯,我也知道何謂孝,何謂道……”

那女孩大哭起來。

女孩趴在母親懷裏:“娘,他眼睛在流血,他一直看着我,他好吓人,他是怪物,我不認他當哥哥,他不是我哥哥……”

旁邊的男孩跟着大哭:“你們要是認他當哥哥,我和妹妹就離家出走!鬼姑說可以幫我們殺掉他,他死了,我們就安全了,就不用擔心他回來了,你們為什麽猶豫?

“我不要東躲西藏!我不要被他的仇家追殺!我要現在的生活……他憑什麽來打擾我們!”

江雪禾:“我……”

他驟然一滞。

一瞬間,絲絲紅線被鬼姑拉動,咒術發作,裂帛一樣的血跡,浮現在江雪禾身上。他剎那間被定在原地,剎那間動彈不得,但他不露絲毫痕跡,他仍然盯着那家人……

就算親生父母也可以如此絕情。那家人躲過他眼神。

那爹大吼:“鬼姑,我們的血已經奉給你了,你幫我們殺了他吧!”

再無希望。

江雪禾淩身化作飛霧,騰上半空,殺向鬼姑。

地下陣法中,那家人捏着符紙,開始念念有詞,用咒術來幫鬼姑殺江雪禾。

這場戰鬥,因江雪禾的傷重,因來自血脈之力的咒殺,江雪禾應對得比面對谷主時艱難得多。

他力不從心。

每每要如何行動,咒術都讓他神識變虛,意識模糊。那咒術成為一張籠,籠上的線一點點收緊,江雪禾頂着那些咒術去殺鬼姑,他慘烈萬分,身上、面上全是血跡,讓人色變。

鬼姑也生出些畏懼。

但是鬼姑想到杭古秋答應過自己的,又生出信心:事成之後,魔氣回歸天地,杭古秋許諾,讓她做魔王……

千年前魔氣大盛的時候,她沒有趕上。

千年後,求仙者想開仙路,為惡者想叩魔門。

無論是善是惡,只要叩開那扇門,大家求仁得仁!

鬼姑的陰氣帶着咒術,包裹住江雪禾。

鬼姑的一團黑氣所化的眼睛,一點點睜開,鎖住這少年。

少年氣息一點點弱下。

江雪禾知道自己不是如今鬼姑對手,他保留着最後的力量,想要在鬼姑靠近時,拉着這怪物同歸于盡……

而在這時,清澈的少女聲從後傳來:“鬼姑!”

那少女道:“你的敵人是我!”

倏忽地,一陣水系藍光從鬼姑所化的黑氣中浮現,鬼姑一聲尖叫,猛地放開江雪禾,向後疾退。

江雪禾跌落在地。

他周身無力,失血讓他視線模糊,他跌坐在地無力行動,忍着一腔痛意,扭頭與鬼姑一同看去——

發帶飛揚,雪色襦裙曳地,額發烏黑,回來的女孩臉如白雪。

這雪無邊無際。

皓如鵝毛。

江雪禾眸子縮住。

這并非他想看到的,但是漫天飛雪中,十歲的缇嬰從密林中走出。

她手指捏訣,一團藍色道法之光明亮無比。

她眼睛從鬼姑身上,落到那跪坐在地、無力起身的黑衣少年身上。

他聲音沙啞,語氣卻少有地嚴厲,斥責她:“誰讓你回來的?你要讓我的一切所為,前功盡棄嗎?”

十歲女孩露出一個蒼白的、凄然的笑。

江雪禾心中預感不妙。

他啞聲:“小嬰……”

缇嬰仰頭,看向鬼姑。

鬼姑看到她出現,臉上浮起似笑非笑的神色,朝她伸出手:“乖孩子,你回來了……你不是我的對手……”

缇嬰仰着臉,喃喃自語:“你在我的識海中留了手段,我當然無法背叛你。我永遠無法背叛你……”

鬼姑露出滿意的神色,溫柔非常地用黑氣來撫摸她臉頰:“乖孩子,只要你乖乖回來,站到我這邊,我就不怪罪你跟人逃跑的事……你被人引誘了,但我依然愛你。”

缇嬰側過臉,看向江雪禾。

她秀白稚嫩的臉上,漆黑的眼中浮起一些水霧。

她如此稚嫩,如此年幼,但她已經明白了進退兩難的局面。

她哽咽道:“小禾哥哥,我想,我喜歡你。”

江雪禾眸子一怔。

他試圖調用周身的所有力氣,咒術讓他面容蒼白間滲血,他不肯多看她一眼,不想因此動搖。然他積聚力量之間,突然聽她這麽說……他看過來。

他眼神有些迷惘不解。

雪落在缇嬰睫毛上。

飛雪落在發頂,她低頭,睫毛上凝出一點點水:“我是說……如果我長大了,我覺得我會喜歡你。”

“小禾哥哥,我一直想長大。我想讓你看看我長大後的樣子,可是……”

可是,沒有時間給她長大了。

她不想讓他死,她便要對付鬼姑。她此時過于年少,她殺不掉鬼姑,但她有一種手段殺鬼姑——

鬼姑與她有神魂上的契約。

她永生無法背叛鬼姑。

可是……如果她背叛自己呢?

缇嬰驀地對自己動手,手指點向自己眉心,殺招直擊!

鬼姑慘叫:“不要——”

她撲上去挽救,救人卻永遠沒有殺人快。

缇嬰一指點命脈,斷靈脈,毀識海……

她毫不猶豫地自刎,鮮血抛出,下方的凡人一家看得呆滞。

鬼姑發出慘叫連連聲,撲向缇嬰。缇嬰噙着淚的眼睛,一目不錯地盯着江雪禾……

她被鬼姑氣息包圍,被卷上天,看鬼姑試圖救自己,但她斷然自毀,識海中如起飓風,她知道鬼姑救不了自己。

缇嬰心中有一重報複的快感。

她卻只看着江雪禾。

她看過無數人死,她始終不明白死亡是什麽。也許,對她來說,死亡是一份無期的思念。

她很想長大。

她想要他看看她長大的樣子,但是……

在生死之際,在鬼姑怒吼中,缇嬰身體軟軟向下跌落,她閉上眼,識海空亂,一團意識脫體而出。

那是魂魄。

魂魄浸染了魔氣,魔氣藉着這團死前意識的游走,開始侵蝕這方天地……

而此危急關頭,江雪禾忽然縱來,将半空中的少女抱入懷中。

他毫不猶豫地捏碎自己的靈根,用最後的力量包裹住她,将她即将飄走的神識定住。他的身體一點點潰散,他所有的力量攏住她,一點點将魔氣逼回去。

他将魔氣從她眉目間,逼回她體內。他在其中畫了一座籠,艱難無比地困住那團魔氣。

在他施法間,缇嬰模模糊糊地睜開眼。

她眼神渙散,癡癡看他。

她看他的眼神,不知是十歲的她,還是十六歲的她。不知是迷惘得什麽也不知道的小缇嬰,還是被魔氣侵蝕、被迫藏入意識記憶中的缇嬰……

江雪禾意識早已混沌,不過是憑本能,做自己早已想好要做的事。

他此時明白了一切。

他的氣息撫着她面頰——

“別怕。無論怎樣颠沛流離,無論怎樣面目全非,無論怎樣相逢不識……你都要相信,終有一日,我們會重逢……”

他即将潰散時,缇嬰忽然伸手。

神識中,她将他拽入她識海。現實中,她與他額頭相抵。

下一瞬,大量的、渙散的、屬于缇嬰的所有記憶,包裹住二人。

記憶回歸她身體,他亦被附上她的記憶。她不肯放他離開,她心甘情願地挽留他,将她的記憶與他分享——

鬼姑癫狂大吼:“我不會放過你們!我要篡改你們的記憶,我要吞噬你們的記憶……我要讓你們忘掉所有一切!

“美好的全部忘掉,殘酷的全部留下!

“我詛咒你們,你們不會想起一切!”

漫雪彌漫,大霧籠罩。

一滴滴血,自少年少女身上,滴濺在瑩瑩白雪間。

缇嬰的記憶與江雪禾的空白神識融合到了一處。

包裹着魔氣的少女神識,全無保留地将自己與他分享,将自己與師兄的神魂牽絆讓出,讓他與自己的愛恨共存,讓他空白的神識染上色彩。

記憶如潮水,鋪天蓋地,湧向江雪禾——

十歲的缇嬰醒來後,以為自己殺掉了鬼姑,回歸月枯村。

十四歲的夜殺醒來,看到的是父母一家的屍體,自己破碎的靈根。

所有美好被遺忘,所有仇恨記在心。

此前種種愉悅皆不存在,與歡喜有關的所有記憶皆被封存,皆被吞噬……

夜殺被斷生道追殺,被質問谷主的死是否與他有關。

夜殺被送上祭臺,被種下黥人咒。

祭臺上,鬼魂們吞噬他的那些時刻,痛苦中,他藉着鬼魂們,渾噩想到了一個年幼的、哭泣的女孩影子。

夜殺模模糊糊中,在黥人咒作用時,朝自己想像中的女孩伸出手,輕聲問:“你為什麽要哭?”

他看到大雪漫飛,女孩倒在血泊中。

黥人咒附身成功時,可以實現一個願望。少年夜殺從黥人咒中醒來,許的願望是救一個他不知道是否存在的女孩的性命。

當他擺脫祭臺,當他殺光斷生道,當他走出那個噩夢,鬼姑吞噬記憶的作用與黥人咒的罪孽惡力,共同讓他遺忘所有。

自此,他獨身行于天地,他尋找着解除黥人咒的法子。

十八歲的江雪禾,戴着風帽,坐在五毒林的山洞中,與一個十四歲的少女相遇。

紗簾飛揚,他看到她好奇的、靈動的、美麗的眼睛。

那不是初遇。

那是重逢。

“嘩——”

雷鳴陣陣,山洪洩流。記憶回歸的時刻,沉睡其中多年的意識蘇醒,記憶秘境轟然打破。

第 153 章 雪上啼嬰5

第153章 雪上啼嬰5

江雪禾還有一件事, 沒有告訴缇嬰。

在他接這個任務前,他見到了斷生道的谷主。

這位谷主十分神秘,每次露面, 也必然道袍加身, 面具遮掩。

谷主将他們這些孩子帶入斷生道,斷生道中人總以為谷主青睐“雙夜”少年, 最喜歡夜殺。因為在衆人看來,谷主經常召見夜殺,親自指點夜殺的修為。這是旁人都得不到的至高榮譽。

但是夜殺自己清楚——他從未見過谷主真容。

每一次的谷主召見,也不過是留他獨自一人跪于空闊大殿中自省,自己修行。

年少的夜殺在漫長的獨夜中, 應該反省自己哪裏做得不夠好,自己殺的哪個人殺得不幹淨, 自己出殿後是不是應該自去領罰。

出于斷生道的生存原則考慮,夜殺從未與人分享過此等私密事。

但是這一次任務前, 江雪禾真的見到了那位神秘谷主。

隔着屏風, 又有面具覆臉,谷主坐在後方,保證下方的少年神識可以阻斷, 看不清自己。

谷主的聲音喑啞、蒼老:“……如此, 你解決了家事,斬斷紅塵,才算徹底入我斷生道……你不必想太多, 這世間沒什麽善,沒什麽惡, 只要你斷了紅塵,我就給你斷生道執事之權。日後, 你可随意挑選任務。”

江雪禾垂着眼。

他過長的睫毛,很容易遮擋他的所有會暴露情緒的眼神。

何況他本就情緒少——他此時漫然盯着屏風四角中的一角,似乎思維早已游離飄走,對眼前事不感興趣。

江雪禾平靜:“是。”

谷主又多加一句:“你若是成功,我收你做親傳弟子也可。日後這斷生道的衣缽,我便交到你手中。”

谷主感慨:“夜殺,你是我最喜歡的孩子。”

江雪禾輕輕擡起眼,眼皮微動。

他目光漫不經心從屏風掠過,掃過屏風後的模糊人影。屏風角落有一裂帛斷出,絲線上,吊着一只小蜘蛛。

江雪禾意識到此事重大,這位谷主才要親自見自己,要千般萬般地叮咛,要擔心他作出忤逆之事。

江雪禾再一次:“是。”

谷主沉默片刻。

縷縷香煙自屏風後浮動,漫于屏風四角。

谷主道:“你下去吧。”

江雪禾退下。

他退下前,撥動自己的神識,将所有靈力凝成一條極細的線,再順着屏風方才自己注視的那一處松動,穿過那只織網蜘蛛,朝那位藏于屏風後的谷主瞥去一眼。

神識“窺探”一瞬——

谷主非傀儡,乃是真人坐于後方,有影有魂,魂光模糊,幾分奇怪。

谷主穿的黑色長袍。乍看之下,像是道袍,仔細看,非道袍,不過是一樣普通樣式的文士袍,袍上沒有繡八卦天文之象。

袍尾衣擺處,沾了一點枯白的草屑。

江雪禾怕谷主察覺自己的窺探,他一掃而過,收回神識。但所有疑點皆在心中,被他暗自藏匿。

而此時,江雪禾只與缇嬰說谷主讓他殺自己全家的事,引得缇嬰瞪大眼睛。

缇嬰不肯睡了。

回到客棧中,她坐在那方木板床上,無論他如何哄,她也沒睡意。

她兩條腿甚至夠不到床底,因激動而晃動。

江雪禾見她不睡,便點起燈燭。他側對着她,餘光看到坐在床上的小女孩瞪大眼睛,非常堅決的:

“不能殺!哥哥,你絕不能聽你們谷主的話,殺了你的父母兄弟姐妹。他們當年弄丢你,害你被斷生道搶走,已經十分可憐了。多年以後,他們的孩子要回去殺他們……這太殘忍了。

“何況,你怎能對自己的親生父母下手呢?這絕對不行!”

江雪禾瞥她,見她比他還要激動。

他不覺好笑:“要殺的是我爹娘。”

缇嬰眸若冰玉,泠泠盯着他,瞳孔睜得更大:“你是我哥哥,殺你的,與殺我的,有何區別?我絕不可能讓人害我爹娘,更不可能自己親手殺,你自然也一樣。”

親手殺爹娘……

江雪禾已經點好燈燭,不覺就着火燭光,撐着下巴俯視她。

他隐隐對這種說法感到熟悉。

近來,他越來越多地産生熟悉感……

江雪禾目光閃爍:是我的記憶,快要蘇醒了麽?

舊日重現,浮塵掠影,熟悉的曾經發生的事,在幫我恢複,是嗎?

那真正的我,到底是什麽呢……

缇嬰叫道:“哥哥!我在和你說話!”

江雪禾回神,看她。

他道:“嗯,我在聽。”

他如此溫和的話語,如此專注的眼神,讓缇嬰怔一怔,心中少許煩躁一掃而空。

她半晌嘀咕:“總之,你不能動手。”

江雪禾慢吞吞:“未必真的是我親生父母。”

缇嬰:“就算假的,也不能殺啊!”

他笑一笑。

他說:“好吧。”

缇嬰忍不住擡頭看他。

她坐在燭火深處,抱着一團被褥,凝望這個溫柔安靜的兄長——

她覺得他其實不在乎。

他行于人間,得到的羁絆卻淺薄,簡單,随時可斬。他既不在乎谷主的養育恩情,也不留戀他本身的父母子女情緣。

天地寥落,他獨自一人,孑孓緩行。

看遍紅塵,又不留戀紅塵。難道這世間,沒有什麽東西能留住他,讓他回首嗎?

他一徑順着她,應着她。可他如何看待她這個并非有血緣羁絆的妹妹呢?他此時不在意他的真正家人,是否他也不十分在乎她,他這幾年與她在一處,僅僅是因為她的需要,她的依賴?

此時此刻,将近十歲的缇嬰凝望着江雪禾。

她心中模模糊糊地生出一個念頭:她想讓他記住她。

她想與他一直在一起。

江雪禾雖然答應缇嬰不會殺他父母,缇嬰卻不放心。

斷生道的任務沒有那麽容易推脫。

不過……也許可以借此機緣,他脫離斷生道,她逃脫鬼姑。

她如今背着鬼姑,已經攢了許多修為,多了很多鬼姑不知道的能力。也許藉着這些手段,她可以順利逃出。

而且,這幾次她回去的時候,偶爾路過月枯村,能看到村中與附近城鎮又在張羅供奉新的巫女與童子之事。他們已經忘記了缇嬰,他們以為缇嬰已死,鬼姑與人類的協議,需要新的契約。

缇嬰也覺得鬼姑看自己的眼神越來越饑渴,越來越忍受不住。

她插科打诨裝可愛,甜言蜜語扮乖巧,哄得鬼姑幾次沒有對她出手。但缇嬰心中明白,這種手段拖延不了太久……

……也許,真的到了離開的時候。

離開之前,缇嬰對江雪禾的父母生出好奇,想去見一見。

江雪禾平靜非常。

缇嬰央求他:“你不想對你父母動手,但是斷生道發現你不動手後,必然會派其他人來。我們去看一看嘛……難道你不好奇你父母什麽樣子呢?”

她是吃飯時說的這話。

說話時,江雪禾正坐于一旁,拿帕子為她擦嘴角沾到的湯水。

他道:“我不好奇。”

缇嬰噘嘴。

他用指戳一戳她嬌嫩的臉頰,溫聲細語:“我的家人,只有你。”

他說得如此真情實感,發自內心。缇嬰愣一愣,悄悄眨眼看他,臉不禁紅透。

她有些羞赧,又有些開心。

她禁不住傾身,仰頭來抱他,嬌氣非常:“我、我的家人,雖然還有我爹娘他們……但我、我最喜歡你了。”

她因為多了“爹娘”的選項而眨眼睛,有點愧疚地偷看他。

江雪禾被她的可愛逗笑。

缇嬰很認真道:“小禾哥哥,你這樣是不對的,你這樣,太不像人了,太沒有人情味了。”

江雪禾一怔,垂眼看她。

缇嬰不知他的心病,口中喋喋不休:“你就算心裏真的不在乎,表面上也要在乎一點啊。以後我們一起拜師,師父問起你家人,你要是答得很無所謂,師父會覺得你不知感恩,沒有感情,過于冷血。

“人家對你有了忌憚,會好好教你,會喜歡你嗎?

“而且,那是你親生父母……生你一場,你總要有點點好奇,有點點渴望吧?你要是當真一點感覺都沒有,太吓人了。沒人敢和你待在一起的……誰都會覺得你随時會背叛,會反咬人一口的。

“我知道,這不怪你。這都是斷生道那些壞蛋,那麽多年欺負你,把你弄成這樣……但是我們要脫離斷生道了,我們要做正常人!”

缇嬰抱着他,暢想道:“你要會生氣會開心,要對生死敬畏,要對他人有憐憫心。你要做個好人,要修大道,要養妹妹,要照顧我。你要變成很好的哥哥才對。”

江雪禾垂眼看她。

他心中想,是這樣嗎?

那麽……缇嬰怕他嗎?

他知道自己當真沒太多感情,自己一切皆是作僞。在漫長的時光中,缇嬰是否認識真實的自己。

在相依為命的年歲中,她是喜歡,還是畏懼呢?

這些話,江雪禾并未問出。

他只是聽了缇嬰的話,去看一看自己的親生父母。

缇嬰陪他一道。

她口中說是為逃跑做好準備,說如果這家人很好,他們逃跑前要想法子護住這家人,不讓斷生道害了他們。但江雪禾知道她其實有些好奇……

她好奇他的父母兄弟姐妹。

他本不好奇。

但他跟着她一起好奇。

他們以一對路過的兄妹的身份,借宿這一家人。

這家人父母二人,膝下有一男一女。

這家人不算富裕,卻也不貧寒。他們在一城鎮偏角,過着樸素而簡單的尋常凡人生活。

江雪禾領着缇嬰借宿時,中年男女擡頭看到他們,見一少年領着一小女孩,微恍惚後,立刻露出歡迎的熱情招待模樣。

他們的一雙兒女,并不出門,窩在家中,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等着中年男人出門收租養他們。

這對孩子,但凡出門時間超過一刻,缇嬰和江雪禾便能看到屋中父母坐立不安,不時出去看一眼。

他們過于關愛孩子,兩個孩子與缇嬰年齡差不多大,缇嬰坐在桌旁安安靜靜地聽大人講話時,那一男一女兩個孩子,時不時發個脾氣,撒個嬌,哄得中年夫妻的注意力放到他們身上。

而缇嬰一眼就認出,這一家人,必然與江雪禾有血緣。

他們長得很像。

她不知道他們有沒有看出來,江雪禾與他們也很像。

她只是坐在江雪禾身邊,見那兩個不懂事的孩子讓父母噓寒問暖,忘記客人。

他們父母那樣疼他們,小禾哥哥只平靜坐在一旁。

缇嬰心中不是滋味。

她低下頭。

一會兒,她低下的視野中,出現少年的手掌,掌中托着一顆剝好的栗子。

她怔怔偏頭擡眼,對上江雪禾低垂的目光。

他聲音很輕:“別傷心。給你吃栗子。”

缇嬰抓着他的手一緊:他竟然以為她是吃醋別人家的父母關心別人家的孩子……

小禾哥哥真是……

缇嬰沖他露出笑臉,不知心酸還是悵然,只好開始吃他剝好的栗子。

他們在這家借宿三天。

他們打聽到,多年前,這對夫妻确實走丢過一個孩子。

他們對如今膝下兩個孩子的過于關愛,也是因為曾丢了一個孩子。

缇嬰試探着打聽:“如果,丢的那個孩子回來了……”

夫妻怔愣。

不等他們想出答案,院中那正在井邊打水的男孩子“咚”一下踢翻了水桶,水嘩嘩流一地。

缇嬰被吓到,心跳咚咚,江雪禾淡漠的眼神,凝在那小少年身上。

江雪禾眼皮微動。

下一刻,“咚”一聲,果樹砸下一顆巨大的果子,正中小少年頭頂。小少年被砸得哀嚎一聲坐倒在地,愣一下後嗚咽大哭,父母慌慌張去關心。

缇嬰狐疑而茫然地看眼江雪禾。她疑心他在那一瞬用了術法。

他們聽到那不懂事的小孩借勢大哭:“我不要兄長回來!這個家是我的,以後家産都是我的,我不要給別人……”

父母連連安慰:“別亂說,讓人看笑話。我們的當然都是你的……”

缇嬰聽不下去。

她氣沖沖地起身,拽住江雪禾的手,拉着他離開。

進屋摔門,缇嬰大怒:“好不懂事的孩子!”

江雪禾靠門而立,含笑看她。

他哄她:“那又沒什麽,他們又不認識我。”

缇嬰脫口而出:“可是我心疼你呀!你在旁邊看着,多難受啊。我聽得都想哭了。”

江雪禾怔然。

他盯着她,他見她果然淚水盈盈在目,濕潤晶瑩,當真心向他。

他心間在她目光下,生出幾分悸動。

他靜看着心間悸動流淌,順着血液充盈骨肉,填補他空缺的一切情感……

他靜看一切的變化。

直到缇嬰蹭到他身邊,挨了挨,下定決心一般擡頭和他商量:“我們幫他們畫一個遮掩他人追蹤術的陣法,就離開吧。

“你不要傷心。他們不疼你,我疼你。他們不要你這個哥哥,我要的。”

江雪禾垂眼。

他想到自己手骨上綁着的那條少女發帶。

他說好。

在畫陣的這幾天,二人已經做好逃跑的準備。

他們沒說多餘的話,緊張地等待着出逃的最好時機。

在他們夜宿此家的最後一天清晨,江雪禾起得很早,立在院中,等着缇嬰睡醒,好帶她一同辭別這家人。

在晨霧藹藹中,他看到這家的男孩子,和什麽人在說話。

他收斂氣息跟過去,他見到男孩站在井邊,正和一個渾身用黑袍遮掩的道人說話。

那道人聲音低沉古怪:“……所以,該動手時就要動手,沒什麽機會了。”

男孩臉色煞白。

他手捏着道人送的一道符紙,淚眼汪汪,連連點頭。

道人身形在屋中漸漸消失。

江雪禾毫不猶豫地跟上。

臨走前,他給缇嬰留了一道訊息,讓她先離開這家,要麽等他,要麽回去鬼姑身邊,他處理一些私事。

晨霧深重,迷路重重,翻山越嶺。

兩道人影一前一後,距離漸漸拉近。

最後,入了一林,後方人仍然死咬,前方人知道再無退路,只好停下。

黑袍道人背身而離。

江雪禾落下。

他少年模樣,修身窄腰,面容俊俏,一雙眼睛,卻淬了冰雪般漠寒。

道人聲音沙啞:“小道友一直追着我不放,做什麽?”

江雪禾輕聲:“你和那孩子,說了什麽?”

道人嘎笑。

他聲音更啞:“沒說什麽。”

江雪禾:“容我猜一猜——你和他說,我是當年那個丢掉的孩子。我憤憤不平,回來報仇了。我隐姓埋名,不告訴他們身份,就是在試探他們一家……我已經準備動手了,那個孩子若想保護家人,就要先對我動手。

“你給了他符,也許還有其他一些靈器、法寶,用來對付我。

“我很好奇,你怎麽知道如何對付我?”

道人嘆息。

道人說:“你真是一個疑心重的人啊。我不過與那孩子說了一句話,你也只聽到那麽一句,你就因為模棱兩可、不甚清晰的一句話,追我整整十裏也不放。

“我見你欺瞞旁人,不過路過指點。倒是我多事了。你既然如此疑心,不如回去,與他們說個清楚。我也不再多事,如何?”

江雪禾眸中光流動。

他緩緩擡眼。

此時,日光從雲霧中浮起,林間霧氣微消,點點日光流華,落在少年眼中,襯得他既秀美,又陰涼。

江雪禾微微笑起來。

他慢條斯理:“即使這一次解釋,也仍有下一次誤會。毒蛇已經被喂養,毒漬已經被投下,誰敢去賭人心?

“我勢必要與那一家人鬥得你死我活,這正是我應該做的任務。你說是麽——谷主?”

背對少年的道人黑袍被風吹拂。

他沒有回頭。

江雪禾一步步走向他,卻垂着眼,溫和非常:“我常聞,‘觀天山’弟子用一秘法修行,分化身行走天下,以不同身份體驗不同紅塵。分化身一生結束後,回歸‘觀天山’,助那修行的弟子功德圓滿。

“谷主常年不露人前,我尋思,莫非是怕仇家認出來,找上門?但斷生道本就不是什麽善徒群居之處……谷主藏頭藏尾,應當是身份尊貴,怕他人認出吧。

“谷主是‘觀天山’的哪個弟子呢?”

黑袍道人氣息便寒。

他身後攻擊緊至。

大地震動,絲絲藤蔓自地上長出,向那道人困去。

道人反擊之間,聽少年輕語,宛如惡鬼呢喃:“我很好奇,‘觀天山’似乎是儒修群居,怎麽谷主你,卻一身道袍,一身道術?

“你這刻意相反的兩種截然不同的身份,更讓我好奇了……”

江雪禾攻擊到道人的面門。

凜冽之勢,震飛道袍,震起一切僞裝,讓那藏頭藏尾的道人露出了面容——

一張不顯山露水的溫潤青年面孔。

一雙慈悲為懷的眼睛。

若是江雪禾擁有記憶,他便會認出這人真面目——觀天山的首席弟子,杭古秋。

此時此刻,江雪禾看到杭古秋的真容。

杭古秋淡道:“你實在疑心重,又實在聰慧過人,既然窺得我真身,那我留你不得了……”

江雪禾撩目。

他好奇對方如何留自己不得。

他懷疑這個谷主很久,打探這個谷主很久。這個谷主若與他有仇,想要殺他,卻周轉布下如此繁瑣的計劃,想借他親人的血緣限制,對他動手……

血緣必然克制他。

如此繁瑣,只能說明,因為一些江雪禾暫時想不到的原因,這個谷主想殺他,卻殺不了他,只能輾轉他人之手……

而今杭古秋露出真容。

江雪禾原本平靜,卻忽在一瞬,感知到來自杭古秋的危險。

他猛地後退,卻仍被無形無狀的攻擊,激得撞上身後巨樹。同時間,日頭重新回到雲翳後,整片密林開始瘋漲,向他壓制而來。

天地間的壓制紛至沓來……

一重金光自杭古秋元神上浮現。

江雪禾定定盯着。

他感覺到自己的神識在被人一點點控住,他聽到一聲喟嘆,來自遙遠天邊……

這是已經超越了這個幻境的力量存在。

在幻境之外,有一位大能因為被他“窺探”,而感應到了。那位大能睜開了眼,隔着漫漫時空、真假、距離,朝他瞥來一眼……

只因被那大能隔着虛空瞥一眼,江雪禾神魂聚俱僵,識海竟有裂開之痛意……

血從眼睛落下。

少年面色一點點蒼白,他盯着杭古秋,明白了對方到底是誰:“……你是半步金仙……你用分化身行走天地,是為了遮掩自己的真實實力,不讓天地感知,不讓其他修士窺探……”

面前的道人盯着他。

道人嘆道:“不愧是你……天道如何幫我遮掩,只要面對你,你都很容易看出來……天與天下棋,尋常人做棋子入局,實在太難了……

“為了對付你,我手段齊出,千百年來,卻只要被你看到,就要功虧一篑……可惜你有軟肋,可惜你如今年紀尚小,只要你本體不回歸,你便不是我的對手……”

道人手中現出一筆,朝江雪禾一筆劃下:“小夜殺,試試我的隕字訣吧……”

天大雪。

這場皓雪,下了整整三日。

缇嬰心急如焚,沒有等到江雪禾回來這家,這家的人,看她的眼神也十分奇怪,漸漸露出惡意。

她覺得不對勁。

而在此時,缇嬰聽到鬼姑的召喚。

缇嬰只好收拾心情,先回到鬼姑身邊。

這一次,她進入洞府,石像砰地炸開,她幾乎以為自己的籌謀被鬼姑發現,吓得遍體冰涼,控制不住要動手時,神識中被捏碎的東西,讓她勉強穩住神。

鬼姑捏碎的,只是江雪禾放在她識海中,供她召喚的一段咒語。

鬼姑聲音在幽黑中詭谲萬分:“你最近頻頻外出。我不喜歡你那個朋友總是找你,你不要聯絡他了。”

缇嬰忍住畏懼。

她低頭乖巧:“好。”

這場雪浩然無邊。

缇嬰在洞中,陪在鬼姑身邊,陪了三日。

有一日夜,她渾渾噩噩從夢中被驚醒,看到一個人影出現。

那人伸手,捂住了她的尖叫。

缇嬰渾身冰涼:他潛入了鬼姑的地盤。

她聞到清冷雪香,便知道是誰。

而江雪禾捂住她的口,貼着她耳,與她低語:“我去忙了一些事,回來遲了。我是不是晚了?”

缇嬰搖頭。

她抓住他的手。

鬼姑的地盤,鬼姑在此栖息,她不敢出聲發出動靜,只在黑暗中,瞪大惶然的眼睛,朝着她看不清楚的少年方向:你怎麽敢!你怎麽敢這就潛入!鬼姑發現了,會殺了我們的!

她聽到江雪禾聲音很輕:“穿上衣服,帶上你所有珍貴的東西,和我悄悄走。

“我帶你離開……我們逃跑吧。”

黑暗遮掩一切。

他聲音溫柔缱绻一如往日。

她不知道他七竅流血。

第 152 章 雪上啼嬰4

第152章 雪上啼嬰4

事情似乎在步入正軌。

按照江雪禾從缇嬰口中得到的關于過去的認知, 他既要與小嬰成為師兄妹,那麽他必然會脫離斷生道,缇嬰必然會離開鬼姑。

只是……大約缇嬰逃離鬼姑逃離得不夠徹底, 日後才會有鬼姑的“複活”, 鬼姑才會拚死将魔氣送入缇嬰體內,搞出了現今這一出。

那麽, 他必然要多多注意此點。至少在這段記憶中,他要幫缇嬰逃離鬼姑逃離得徹底。

最徹底的法子,是殺了鬼姑。

只是他現在不過十一歲左右大,修為實力遠不如自己的真實實力,他如何殺鬼姑呢?

江雪禾垂下眼沉思。

缇嬰見他不語, 生出些忐忑:雖然他從沒真正說過他的身份,但他偶爾暴露的信息已然不少。他很大可能是壞蛋……也許壞蛋不想脫離他自己的組織。

缇嬰微憂愁:做壞人, 必然是不好的呀。

以前她與小禾哥哥不熟悉,自然不好插嘴小禾哥哥的事。如今她将他當做哥哥, 她自然想将哥哥引入正途。

可他若不願意, 她怎麽辦呢?

“我沒有不願意。”

江雪禾失笑。

他蹲下來,望着她。

二人在此記憶幻境相處這麽久,無論是無支穢的陰鸷, 還是夜殺對人世的漠然, 都被江雪禾收斂了不少。

無論是真是假,此時這個蹲在女孩面前的小少年,眼睛烏潤, 睫毛濃長,有着小少年該有的活力生機。他在她不安時露出笑容, 淺淺的笑意如糖水一般覆在眼中,十分地昂然俊俏。

江雪禾道:“我當然願意和你一起逃走的。我早就說過, 我想帶你一起走。”

他撫摸她臉,看她如今唇紅齒白的小佳人模樣,心中不禁自豪,頗有一種“這是我的功勞”的感覺。

大約,他就是這樣養她的吧……在漫長的時光中,他認真、努力、磕磕絆絆、自學自用地養大她,小師妹長大後,無論與他有沒有情愫,才都願意跟随他,尋找他,複活他。

只是卻有一個葉穿林……

江雪禾垂下眼,遮去眼中陰翳。他在耐心等待的小女孩臉上戳了戳,笑道:“不過這事不容易,咱們得從長計議,你說對不對?”

缇嬰眼睛亮起。

她松口氣,連連點頭。

自二人定下如此計劃,江雪禾便明顯感覺到小缇嬰待他,更親昵了幾分。

她又舊事重提“認哥哥”,只是他一如既往不應下。

在缇嬰聒噪之時,他捧着一卷地輿圖,在圖上圈圈點點,計劃二人的逃跑行動:

“如今我修為不夠,你的靈力又一直被鬼姑吞噬,現在不是逃跑的好機會。我們再蟄伏蟄伏……

“你得學一個藏靈力的法子,或者你得哄着鬼姑,讓她每次多給你留點靈力。你還得更努力地跟着我學法術,跟着我修行……你得瞞着鬼姑,在她不知道的時候,變得厲害。”

缇嬰憂郁于“他不肯當我親哥哥”,但他分析得這樣有道理,她便也點頭。

雖然害怕鬼姑發現自己的計劃,缇嬰仍然乖巧道:“我會騙她的,我可以的。”

江雪禾思考:“還有,你神魂被鬼姑扣了一把鎖,這把鎖,就像我的命牌一樣,讓她可以随時控制你。你得想辦法解開這道鎖……你做得到嗎?”

缇嬰嚴肅點頭。

年幼的孩子不知天高地厚,什麽都敢信,什麽都敢闖。

何況身邊有小禾哥哥在,她的努力不只為了自己,也為了他。

缇嬰道:“我、我會日日夜夜、時時刻刻,抓緊時間學你教我的東西的!我、我要學習辟榖,學習不睡覺,像你一樣……“

少年的手蓋住她毛茸茸的頭發,她聽到他的笑聲。

他說:“那怎麽行?你還是得好好睡覺吃飯的,你要對自己好一點。即使我不在身邊,你也要按時吃飯、按時睡覺……”

他舉最通俗易懂的例子:“不好好吃飯睡覺,會掉頭發,會變醜。你想那樣嗎?”

缇嬰擡頭看他。

她微有遲疑。

但是他十分可靠,咬着筆杆,漫不經心:“我會幫你的。不要擔心,不要害怕。你一個人對付不了鬼姑,加上我就可以了。”

缇嬰有點慌道:“她、她很厲害……其實我們沒必要和她硬碰硬。只要她不喜歡我了就好了,只要熬過五年,有新的巫女或者神子被獻給她,新的……”

她聲音變低。

她想到自己逃了後,會有其他孩子代替自己的位置,很可能被鬼姑吃掉,便生出不安,覺得自己錯了……

但是江雪禾俯身,望着她眼睛,問:“你不想和我在一起嗎?不想和我當兄妹嗎?

“我已經答應你了,難道你要反悔嗎?”

他帶着誘哄的語氣。

缇嬰過于年幼,抵抗不了他。

她怔怔看他半晌,伸出手指與他勾手指:“我不反悔,我不背叛。我要和你做真正的兄妹,誰反悔,誰就、就……”

江雪禾道:“誰反悔,就五雷轟頂,生死一線。”

“好!”缇嬰本性桀骜。

他越這樣逼她,她越是強硬。她痛快與他做約定,痛快加入他的計劃,再不猶猶豫豫做出随時想掉頭逃跑的架勢。

江雪禾這才放了心。

但是放心之餘,他又隐隐不安。

他思忖于自己的不安時,缇嬰湊了過來,鑽入他臂彎間,靠着他,與他一同看他手中的圖紙。

她擔憂道:“那你能成功離開斷生道嗎?你的同伴……都好厲害,好能打的。”

江雪禾揚眉。

他淡然:“現在我逃脫不了,再給我些時間,我必然可以。不會耽誤你的。”

缇嬰臉紅。

她嘴硬:“我又沒說你會耽誤我。”

她心中盈滿興奮之情。

他們對未來充滿暢想與希望,缇嬰看着他畫了很多的地名,說道:“到時候,我們就隐姓埋名,藏到誰也不知道的山裏頭,讓斷生道和鬼姑找不到我們。”

江雪禾便畫掉了幾個地名,留下地輿圖中一些不起眼的山地。

江雪禾道:“未來的師父得有點本事吧?不然真的被找到,打不過怎麽辦?”

缇嬰:“還有還有,得有俠義心,得有仁心吧?不然遇到壞人師父,人家一逼迫,師父就把我們交出去,那就太傷人心了。”

江雪禾挑眉。

他當真對自己記憶中從來沒有的師門生了興趣。

他與這裏的小缇嬰一同暢想:“師父最好脾氣好一點,我們對他知根知底。他最好幹脆與斷生道、鬼姑有仇。”

缇嬰憂郁:“有仇不好吧?萬一養我們當報仇工具……”

江雪禾便改口:“那還是老好人吧。”

他又眼看缇嬰,忽然福至心靈,說道:“師父最好年紀大一點,老一點,滿臉白胡子,不要看着和我們差不開輩分。”

缇嬰狐疑:“這是為什麽?”

江雪禾心中想的自然是沈行川、葉穿林一流……

他哼了一哼,囫囵道:“你別管了,這是我的要求。”

缇嬰困惑點頭。

她不會寫字,只依偎着江雪禾,看他在地輿圖上随手寫了幾筆字,記下二人密密麻麻的要求。

缇嬰癡癡看了一會兒,嘆口氣。

江雪禾:“怎麽了?還有什麽要求,是我們沒想到的?”

缇嬰:“小禾哥哥呀……”

她聲音拖長,嗓音甜蜜,又拉出一腔小女孩的黏糊撒嬌味兒……江雪禾心間微有異樣,睫毛顫抖,低頭看這個叫自己“小禾哥哥”的妹妹。

缇嬰小大人般愁苦:“我們要求這麽多,到哪裏物色這麽好的師父啊?何況,真的找到了,人家對我們就任勞任怨,沒有要求嗎?”

江雪禾怔一怔。

這是他未曾設想的。

這是他的狂傲——這世上,豈有他得不到的東西。

江雪禾慢慢道:“……無妨。”

他心中在想,再厲害的師父,只要他想拜,也要被他謀劃到手。但是缇嬰想的不一樣,缇嬰說:“小禾哥哥,我們得做好孩子,得讨人喜歡,得特別懂事……未來師父才會喜歡我們,願意收我們為徒啊。”

江雪禾:“……”

他道:“師徒講究緣分……”

缇嬰卻道:“你都不自己努力,天上怎麽會掉餡餅?”

她扭身轉頭,抱住他脖頸,撲入他懷中,小小聲地說了一句話。

江雪禾聽到她說的,微微一愣,低頭看她,看到她面頰、耳根緋紅,躲在自己懷裏不肯擡頭。

他終于被她逗笑。

他一手卷好逗缇嬰開心的地輿圖,一手撫摸她後背,拍了拍,淺笑:“好的。”

缇嬰微惱:“你不許笑!”

江雪禾:“嗯。”

她擡頭,抱怨地看他淡然面孔。

他不笑時,眉目清寒鋒銳,眼神冷淡,實在沒有人情味兒……缇嬰只好苦道:“你還是笑吧。”

江雪禾再一次挑眉,忍俊不禁。

原來方才,她在他耳邊偷說的那句話是 ——“你教我寫字讀書吧,我不認字。”

為了給未來師父留個好印象,缇嬰打算開始讀書。

江雪禾回去翻看夜殺身邊的紙墨,準備當個好老師,教她文字。

夜殺跟前沒有什麽書籍,夜殺沒有空讀書。

江雪禾微有困惑。

他雖無記憶,卻隐約覺得自己博學,覺得自己縱然不是學富五車,縱然不修儒學,但自己的學識似乎并不差……他目光閃爍。

他想,也許在真實發生過的故事中,夜殺曾為了缇嬰,特意去自我提升過。

他曾為了她而拿起書卷,為了教她而研究文字。

在夜殺枯燥的斷生道求生的那幾年,弱小的缇嬰,應當是他的動力之一。

夜深時分,江雪禾坐在夜殺的屋中,看着這裏的一桌一木,一飲一啄。

他低垂着眼。

他靜靜感受着一切,漫聲低語:“那麽……我是何時喜歡上你的呢?”

他萬分了解自己。

他知道自己在缇嬰面前的一切都在作僞。

無論是無支穢,還是夜殺,都是假的。

無支穢的溫柔缱绻是後天養成之過,夜殺如今的活潑昂然是不想缇嬰怕自己的原因,本身的江雪禾……他沒什麽感情,沒什麽喜好。

以虛假模樣行走人間的江雪禾,是何時喜歡上小師妹的,是如何心甘情願将她喜歡的模樣刻入骨髓,即使失去記憶也不忘卻呢?

江雪禾想,他也許會在這個故事中找到答案。

江雪禾便斷斷續續地教缇嬰。

他一邊教她修行,一邊教她讀書寫字。

在他們的逃跑計劃中,他們需要蟄伏漫長的時光……到缇嬰十歲時,到鬼姑可以得到新的孩子時,他們便一起動手,一起逃走。

江雪禾在教缇嬰的過程中,沒有忘記他的“每夜睡前故事”。

他對此已經不抱希望,但他依然每夜都要講這個故事,希望能通過故事,勾起缇嬰藏于深處的意識的共鳴。

只是因為他沒有記憶,這個故事,總是沒有起因,沒有過程,沒有結局……

缇嬰六歲的時候,聽得稀裏糊塗,不敢打斷他,只好悶悶地聽;缇嬰七歲時,她便勇敢提出質疑,問他很多怪問題,被他用“明天再講”來糊弄;缇嬰八歲時,她看出他根本不熟悉這個故事、卻偏要講,百無聊賴下,她幹脆自己來講,給故事講出很多種可能,講師兄妹怎麽逃出牢籠……

缇嬰九歲時,她開始買話本,參考別人的故事,來圓江雪禾的故事。

缇嬰嘆氣:“這個睡前夜讀,你是非要講,對嗎?”

她聽到少年輕笑聲。

他這人性情溫柔內斂,偏偏有一腔固執,自二人熟識,他就堅持講故事,講這麽多年也不煩……

缇嬰深吸口氣,道:“那今天,還是由我來編你這個故事。你聽聽我新編的,有沒有比你那個講不出來後續的故事強?”

她聽到少年笑道:“願聞其詳。”

她擡起臉。

春光明媚,日光葳蕤卷起塵埃,坐在窗下的小少女仰着臉,膚色雪白,唇紅眸黑。徐徐風入,她發間的兩根發帶被風吹揚,拂過她小小面頰。

她坐在日光中,臉上是一團消不下去的嬰兒肥。

在時光輪替中,在這個記憶幻境中,她終于在他的守護下,被養得神采飛揚,一日日長大,漸漸擁有日後小佳人的美麗輪廓。

她趴伏在桌上,眼睛一動不動地盯着窗外背對她的少年。

當她一點點長大時,他也在漸漸長大。

他越來越高挑,修為越來越高,本事越來越深不可測。她每次從鬼姑那裏逃出來,都來固定的地方找他。他變得忙碌,她總要等他。

她在這裏等呀、等呀——

颀長瘦高的少年轉過臉來,眉目清潤,面容昳麗。他濃長的睫毛掀起,向她看來……

缇嬰一下子用書擋住臉,藏在了書後,遮住自己臉上的熱意。

她尚是個半大孩子。

但她的小禾哥哥已經在長大,已經有了俊俏少年郎的模樣。

她在稀裏糊塗的常日相伴中,感覺到小禾哥哥與自己的不同,她尚未分出來這點不同是什麽,只是覺得很喜歡他。

她期待未來,期待——逃離鬼姑的掌控,與他一起生活,做真正的兄妹。

而今,趴伏在桌上的九歲大的小女孩缇嬰,便捧著書,問江雪禾:“約定時間到了,我早早給你傳了消息,你遲了三日才來。

“你再晚一點,我就要回鬼姑身邊了。你這次就見不到我了!”

江雪禾道:“有些麻煩的事。我不是來了嗎?”

缇嬰:“你的麻煩事,不過是殺人罷了……小禾哥哥,你要少殺人,你的任務,能推就推嘛。”

江雪禾笑起來。

十四歲左右的少年,眉清目秀,分明淩厲的臉部輪廓,卻帶了女孩子一樣的文秀感,中和了他身上的寒氣。

他俯身到窗邊,隔着窗,在她臉頰上抵了抵:“我知道。”

他揶揄道:“我要做個好人,不是嗎?”

缇嬰:“嗯……”

她默默把自己在讀的書給他看,江雪禾低頭瞥一眼。

他如今修為高了,一目十行不在話下,他随意一瞥,左看右看。

她遞來的書中,左邊寫着“與人為善”,右邊寫着“因果報應”。樁樁件件,皆是勸他從善,莫要執迷不悟,在壞蛋的路上走得頭也不回。

缇嬰認真規勸他:“你要少做這種事,你知道嗎?不然,我們日後的師父出門一打聽,哇,你這麽壞,他不收你當徒弟了,那怎麽行?”

江雪禾道:“沒關系。我做的事,外人都打聽不出來的。”

缇嬰被噎住。

她把書一摔,板起臉:“問題是這個嗎?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枉你還是修士天才,你難道不知道所有因果,都在天道凝視下早已寫定了嗎?”

天道……

江雪禾眉心忽地一跳。

他捕捉到些許危機與熟悉。

他凝眉沉思,喃喃自語:“結局早就寫定了麽……”

……不見得吧?

缇嬰見他走神,不禁抓狂:“啊啊啊啊!你越來越過分了,你都不聽我說話了……你真的能當好我哥哥嗎?!你再這麽不上心,我就不要你了!”

江雪禾回神。

他道:“不要我,你要誰?”

隔着窗棂,他捏着她小下巴晃了晃,開玩笑地笑:“萬一你日後的師父不喜歡我,覺得我作惡多端,不想收我為徒,只願意收你一個……那你要去嗎?”

缇嬰怔一怔。

她撇過臉,小聲說:“……那我是要去的。我努力了這麽多年,我不要因為你而放棄。”

江雪禾心間微滞。

他察覺自己一瞬間的勉強和狼狽。

但他笑了笑,收回逗她的手,沒再說什麽。

她說完,大約覺得不安,擡頭向他看來。

江雪禾沖她笑:“我們出去逛一逛,好不好?今天好像是他們城裏的祈福節,我過來時,見到很多花燈,你要不要去看看?”

缇嬰定定神,沖他點頭。

她向他張開雙臂。

他怔怔看她,直到她抱怨:“你抱我出去啊。怎麽這麽笨!難道你抱不動我嗎?”

江雪禾:“有門有窗,你也是修士,卻偏要我抱。”

他這樣說着,聲音變低變柔,在缇嬰要反駁前,他已經傾下身,手臂穿過她腋下,将她從窗內抱了出來。

他耳畔聽到她嬌氣的笑聲。

他心間何其軟。

縱是為了她永遠這般開心與天真,他也願意做許多事的。

這對未來的“真正的兄妹”,便相攜着出門玩耍。

夜如潑墨,華燈初上,街衢香火稀疏明滅。

原來這夜,被當地人稱為“地藏香會”。

世人用香燭與荷燈供奉地藏,在這一夜,剪紙荷花迎風而舞,茜草花籃充作“地燈”。人人于門前插香祈福,在燭影搖曳中,美好的祈福成為當地一樁盛景,壯闊如長河。

缇嬰跟江雪禾行于人流中,看着街衢兩邊的盛景,目不暇接,津津有味。

江雪禾牽着她的手,怕她只顧着玩,從而走丢。

但她豈會走丢?

她觀看燈火的眼睛,忽然被一道飛光吸引,她眼睛追随着那道光,見是一方香帕,襲到江雪禾身上。

他側着臉,只專心看路,似乎對這裏的一切不是很感興趣。香帕飛來,尚未碰觸他面頰,他伸手一撈,便捕到了手中。

江雪禾與缇嬰回頭。

他們後方不遠處的一個燈鋪前,站着一對主仆。女子閨秀娴靜,侍女滿面含笑。

缇嬰非常友好:“我來,我來!”

她從江雪禾手中搶過帕子,想要熱心地還給凡間女子。那閨秀眼睛只輕飄飄從她身上掠過,又沾在江雪禾身上不動。

缇嬰心裏一怔。

她看到那位姐姐臉一點點紅起來,聲音低微,帶着顫音:“多謝公子……”

她旁邊的侍女大膽很多,聲音清脆:“小公子,我們小姐感謝你,請你喝杯茶。”

江雪禾平靜瞥過。

他若有所思。

他忽然感覺到缇嬰握着他的手一緊,他低下頭。

缇嬰臉色有點不太好。

他柔聲問:“怎麽了?是人太多了,頭暈嗎?”

缇嬰心中一派朦胧,并沒有完全明晰的理由。她只是忽覺不痛快,忽覺心間有什麽要呼之欲出……

她擡頭看着江雪禾,遲鈍地點了點頭。

江雪禾便牽着她,朝人群外走去。

那家侍女在後不甘心:“公子……”

江雪禾沒有回頭。

被他牽着的缇嬰卻回頭,渾渾噩噩地朝身後看。

她看到一片燈火暈然,美麗姐姐用分外不舍眷戀的目光追随着他們,不,那姐姐不是追随她,只是追随……

缇嬰扭過臉,擡頭看江雪禾。

燈燭光影下,他側臉半明半滅,鼻梁高挺,唇瓣紅潤。他的秾麗與凜冽之氣,吸引着所有人。

不相識的,相識的……

缇嬰模模糊糊地想:這是話本中說的,什麽“慕少艾”嗎?

她的小禾哥哥已經如此俊秀,引得許多姑娘傾慕……

而她、而她……

她對比二人的個子,對比兩人的不同。

她發現他已是個真正少年模樣,她卻依然是個孩子。

她追不上他的步伐……

到了人流稀少之處,江雪禾放慢步子,低頭查看缇嬰狀态。

燈火光影隔着一條長河,明明滅滅。

風拂綠柳,他在樹下停下。

他觀察她半晌,輕聲問:“還是不舒服?”

缇嬰擡頭看他。

她繼續對比二人的差距……

他個子修長,與她說話都要彎着腰;他一徑耐心,她卻是個矮蘿蔔……她比他小那麽多。

缇嬰嘆口氣。

年少的她,體會到幾分很遙遠缥缈的苦頓。

江雪禾再次問她怎麽了。

她漆黑的眼睛仰望她,眼睛忽閃間,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話:“我會長大的。你等我。”

江雪禾不知她何意。

他卻一向順着她,只是點點頭:“嗯。”

缇嬰還有一腔話想說,卻因過于年少與懵懂,而不知說什麽。她正想稀裏糊塗亂說一氣,就見他伸手,撫摸她額頭,柔聲:

“是到了該睡覺的時間了吧?你都開始說胡話了。”

缇嬰頓時生氣:“我沒有說胡話!我是認真的……”

江雪禾:“那你不困嗎?”

缇嬰:“……”

她頗有些怨氣。

她想她小時候是沒這麽困的,但是跟着他久了,他天天催她睡覺,害得他一到時間,一詢問她,她就開始眼皮打架,腦如漿糊……

她分外不甘地瞪他。

他分外懂她。

他蹲下來,由她趴到他背上,背着她回客棧休息。

江雪禾背着缇嬰走夜路。

他心中想着一些事。

他聽到她在背上呼吸清淺,以為她睡着了,便沒有再掩飾自己的漠寒冷意。

他收了臉上的一切溫軟神情,面無表情地走這段路。

所以缇嬰開口時,讓他怔了一怔——

缇嬰:“我之前是騙你的。”

江雪禾:“……什麽?”

缇嬰抱着他脖頸的手收緊,她呼吸暖暖地伏在他頸上,将他一顆心熨得時遠時近:

“如果未來師父不喜歡你,不要收你為徒的話,那我也不拜師了。我要和你在一起,我要跟着你。你去哪裏,我去哪裏。“

江雪禾睫毛顫抖。

他良久沒說話。

背上的小姑娘,被他養出了一些任性。她如紙老虎一般,只朝他發洩不滿:“你說話呀!難道你有什麽事,不能和我分享?我什麽都告訴你,你不能這樣不公平。”

她希望他什麽都告訴她……

江雪禾沉默很久。

江雪禾低聲:“那我有一件事,不知該不該說。”

缇嬰:“嗯?”

江雪禾:“我這一次,之所以耽誤很久沒來找你,是因為我接了一個新任務——谷主說,找到了我爹娘,找到了我家人。我要殺掉他們,才算正式被斷生道接受……

“我原來有家人啊……”

第 151 章 雪上啼嬰3

第151章 雪上啼嬰3

“所以, 你為什麽不承認你是我親哥哥呢?”

江河碧綠,落日餘晖鋪陳,半人高的蘆葦在風中飄搖。一大一小兩道半大孩子, 在蘆葦蕩中被無限拉曳, 渡上無窮無盡的金色。

江雪禾走在前方。

缇嬰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

她一徑這樣念叨——已經念了許多天。

他卻不肯松口,不接受她的說法, 不承認是她親哥哥。

她無法給他安上“親哥哥”的身份,問得急了,一如此刻,江雪禾眯着眼擡頭看落日,說話淡然:

“你将我當作哥哥也無妨, 但我不是你哥哥。”

六歲的缇嬰因他這句話而生出困惑。

她不明白兩種意思的區別。

她不過是希望與他有更親昵的、更無法用任何理由分開的關系,不過是希望自己不是孤身一人……

但她其實看不懂江雪禾。

他像是一個本身對一切都分外輕慢、不在乎的人。

他有冷酷漠然的一面。

但他對她又十分不錯。

他的性格似乎可以收放自如, 可以任意作僞,他面對不同的人, 會變成不同的樣子。缇嬰始終記得他與鮮血、殺戮的強烈關系, 始終因兩人之間若遠若近若有若無的距離,而生出很多忐忑之意。

他太神秘了……

缇嬰想得迷離時,見走在前面的少年忽然停了步子, 靜了一會兒。

她好奇跟上去:“怎麽了……”

他看得入神。

待她的腳步聲從後追來, 他才回過神,反應過來。

他伸手就來捂她眼睛:“別看……”

但是缇嬰從指縫間,已經看到了。

蘆葦蕩外, 躺了幾具屍骨。

世道不好,妖邪亂生。幾具屍體倒在路邊, 胸膛被抓破,碎腸碎肉流了一地, 鮮血淋淋十分可怖。

江雪禾以為缇嬰這樣小,看到如此慘狀,就吓得尖叫。他捂住她眼睛,她靠着他腿,卻只是發抖半晌,小聲:“他、他們死了?”

江雪禾瞥一眼,“嗯”一聲。

缇嬰愣一會兒,不死心問:“沒有救了嗎?”

江雪禾再看幾眼,又應了一聲。

他感覺到靠着自己的幼小身體在輕輕戰栗。

他本身對死亡沒太多感覺。

他自己做沈二時,本也不是活人。而缇嬰也并不懼怕他。

他此時做夜殺,勉強想到小孩子應該怕這些,不應該過早接觸這些。

他蹲下來,想要安撫缇嬰,卻見掌下女孩面色慘白,唇無血色,哆哆嗦嗦說了一句:“我、我看到他們飄在半空中啊……”

江雪禾一怔,他回頭看屍體。

他疑心缇嬰看到的是鬼魂,但是她年紀這麽小,若是能看到的話,鬼魂應該化出實身才可。

江雪禾自己看半天,他并沒有看到化出身體實影的鬼怪。這便說明……缇嬰與鬼怪天生親近,她肉眼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

他又想到缇嬰曾說過的話“鬼姑說他們死了”,但她話裏并無悲意……

她小小年紀,不知生死。因她可以看到鬼魂,她弄不明白“生”與“死”的距離。

江雪禾沉思間,聽到缇嬰輕聲問:“哥哥,你會給死人安魂嗎?就是……幫他們驅散怨氣,送他們往生?”

江雪禾想一想。

他道:“容我試一試。”

斷生道是不會教這種法術的。

他做沈二時,也沒有好心幫人安魂。

但是做江雪禾,他想讓缇嬰在這段記憶中圓滿一些,便想法子去與人學這些。

他帶着缇嬰投靠夜寺,與寺中和尚學了安魂本事。

夜裏,他與缇嬰返回屍骨所在之處,在缇嬰用眼睛辨認鬼魂的幫助下,畫了一個安魂作用的法陣,送鬼往生。

他背着她回去歇息。

女孩氣息拂在他頸間。

他聽到缇嬰稚氣的話:“謝謝你,哥哥。”

江雪禾溫聲:“沒事,這是我應該做的。”

他頓一頓,亡羊補牢道:“我總體上,也是一個樂于助人的好人。”

六歲的孩童自然是聽不懂他想強調的內容的。

缇嬰抱着他脖頸,睜着眼歇在他後背上,好一會兒,她迷迷茫茫道:“我還是不懂生死。我明明看到很多人‘活’着,但大家都說死了。我看到的‘活’着的人,不會說話不會笑,但确實存在啊……我分不清。

“如果活着,死亡,都是這麽簡單,為什麽大家那麽傷心呢?”

江雪禾答不出來。

缇嬰問:“哥哥,你在乎人的死亡嗎?”

她屏息聽他的回答,但是江雪禾無話可說。

無論是沈二的經歷,還是斷生道夜殺的生平,都無法帶給他答案。也許真正的江雪禾可以……但他知道自己此時正在走向真正的江雪禾,卻尚未變成真正的江雪禾。

他偶爾夜裏會夢到曾經的自己。

但他在夢中見到的江雪禾,盤腿坐在一片靜水畔,煙霧缭繞,走不盡,看不清。

夢中的江雪禾俯眼看他,無悲無喜。

記憶、記憶……記憶像一堵牆,攔住所有因果,遮掩所有痕跡。

他此時是否在做正确的事?他自己亦給不出答案。

缇嬰沒有等到江雪禾關于生死的回答,只聽到少年聲音清而低:“你該睡覺了。”

缇嬰:“……”

她愣愣的,看着他秀白的側臉。

江雪禾說:“我講故事哄你睡。”

他便又講起那個故事。

繁星密密,紅塵如織。天若銀瓶推倒後傾瀉而下的銀色玉池,他們行在這片空曠天地間,相依為命。

江雪禾反覆地細化那個故事。

在他的故事中,有惡人,有壞妖,師兄妹想要逃出來……

缇嬰聽得好困。

缇嬰打着哈欠,閉上眼:“然後呢?”

江雪禾:“然後的事,下一次再講。”

背上的女孩很久沒出聲,呼吸細緩。

江雪禾以為她睡了,她又突然開口:“下一次,讓妹妹也努力一下吧。”

江雪禾:“嗯?”

缇嬰:“都在同一個故事中,怎麽能哥哥一直想法子帶妹妹逃出去,妹妹卻什麽也不知道呢?你這個故事不好,妹妹也應該做出努力。”

江雪禾目光溫軟,問她:“妹妹要如何努力?”

背上的女孩确實困頓,她皺着眉頭,腦如漿糊。

她要被江雪禾的提問喚得清醒時,又聽江雪禾輕笑:“那下一次,你來編這個故事吧。”

缇嬰振奮:“好呀、好呀。”

江雪禾又提出教缇嬰法術。

缇嬰迷迷瞪瞪地被他哄着學。

她本不想學,但是這個哥哥——他生了一張溫潤又淩厲的面孔,說話溫聲細語,不說話時,冷寒之氣讓人怕他。

他總心事重重,哪怕與她在一起,她也覺得他有一團未解心願,讓她看不透。

她希望他開心些,便照着他的話,跟着他學習法術,進入修道大門。

她被他指點。

江雪禾自己也是稀裏糊塗,一知半解的。

好在缇嬰乖巧,不會提太多他不懂的問題。但她每次迷惘時,他便記下她的困惑,等着回去斷生道,與同樣正在修習基本術法的黎步一同探讨、論道。

這一次,江雪禾與缇嬰相處了半個月,缇嬰便被鬼姑召回了。

缇嬰小心翼翼地與小哥哥約好下次見面的時間,回到鬼姑身邊,她也因為交到同齡朋友,而開懷許多。

鬼姑附在一個石像上。

山洞夜間陰氣重重,沒有燈火沒有人氣,缥缈的妖氣圍繞着缇嬰,滲入缇嬰的骨髓。

缇嬰蜷縮起身子,冷得齒間戰戰。

她安慰自己,想着等鬼姑下一次出門就好了……她可以再一次見到小哥哥,再一次交到朋友……

鬼姑缥缈的聲音在她腦海中浮現:“你身上有別的活人的氣息……”

缇嬰臉色慘白。

鬼姑輕輕嗅着她。

鬼姑:“你交了朋友?”

缇嬰大腦空白。

她道:“別、別殺他……”

鬼姑如石像一般沒有感情,卻偏要做出溫柔慈愛樣。她的氣息在洞中飄搖,兩重相反的特質,讓她更為詭異:

“你不是分不出活人和死人嗎?小嬰,生死對你沒有意義。”

她的手撫摸女孩面孔,帶着嘆息:“你是我的,你只屬于我……”

缇嬰發着抖,閉上眼:“我、我只屬于你……你別害我朋友……”

“朋友?”這稱呼讓鬼姑嗤笑。

但是鬼姑聲音微頓,慢吞吞伸入女孩的靈脈中:“你……開了靈脈,開了識海,有靈力了……”

缇嬰仰着臉,鼓起勇氣:“這、這都是我朋友教我的。我、我靈力多了,可以更好地孝敬你……我朋友還會教我更多的。”

她眼中噙着淚花,說話顫抖,瘦小的身子蜷縮在角落中,卻一遍遍重複:“我、我的靈力都給你,都是你的……我學更多的,給你更多的!”

鬼姑輕笑。

她的笑聲鋪天蓋地,帶來陰風陣陣。

缇嬰瞪大眼睛,一片漆黑中,什麽也看不清。

但是鬼姑沒有再說什麽。

缇嬰便想,鬼姑大約是默許她交朋友的行為了。

她心中生出竊喜,快快擦幹眼淚,心想太好了。

雖然爹娘不在,雖然村子裏的叔叔伯伯不在,雖然很多人死了,但是小哥哥會成為她的朋友。

鬼姑不殺小哥哥!

只要她變得更強些,她向鬼姑奉獻更多的靈力,她就可以保護江雪禾。

她可以擁有一個哥哥。

江雪禾再一次見到缇嬰時,便發現她體內的靈力又空了。

他皺着眉,檢查她身體。

他忽地掀眼皮,目光微銳。

缇嬰隐約覺得他眼神很冷,似乎看出什麽。她擠出一絲笑,撒謊騙人道:“我練習你教我的法術時,次數多了,靈力就用完了。這說明我勤快。”

她對他露笑,擺出讨好他的模樣。

江雪禾垂着眼。

他不吭一聲,只将她抱到懷裏,取出藥膏,幫她手臂抹藥。

缇嬰怔愣,不知他有沒有被她騙住。可他真的不多問,她心裏又忐忑十分。

他手指冰冰涼涼,撫在她手臂上。

她低頭看,眼睛忽然濕潤,生出很多委屈。

她一滴淚濺落,滴在他指尖。

她看到他手指停住。

她心提到嗓子眼,怕他詢問。但他只停頓了一下,又若無其事地繼續抹藥。

缇嬰以為自己掩飾過去了。

她努力眨眼,想将眼淚憋回去。她這樣努力時,忽然聽到江雪禾開口:“小嬰,你真的沒有想過,和我一起離開嗎?”

缇嬰怔一怔。

他垂着眼,平聲靜氣:“你不能跟着一只妖,跟一輩子的。”

缇嬰輕聲:“不。”

江雪禾:“為什麽?你有什麽顧慮?”

缇嬰:“我是小巫女,大家将我獻給鬼姑,我就應該做我該做的啊。只要我在鬼姑身邊,她就不會去欺負我爹娘、欺負我們村子的人、欺負周圍城鎮的人……只要我跟着鬼姑,大家就都很開心。”

她仰頭,生出很多期待,因為期待,而覺得自己像個英雄,在做很了不起的事:

“我要大家都開心!”

江雪禾垂眼看她片刻。

他問:“那你一輩子不離開嗎?”

他追問:“有一天,鬼姑不喜歡你了,不要你了,你也不離開嗎?你被鬼姑抛棄了,怎麽辦?”

她愣住。

她臉上浮現不安的神情。

她又聽江雪禾說:“你和她在一起,覺得很心滿意足。若是和我在一起,難道就不開心嗎?

“你們月枯村五年獻一次巫女或神子,五年之期過,下一個巫女或神子來了,要取代你的位置,你也死活不讓嗎?”

缇嬰脫口而出:“怎麽會呢!鬼姑很喜歡我呀,她不會要別人的……”

江雪禾垂眼淡聲:“你确定這是喜歡?”

他微微揚睫,冰雪一樣的眼睛,像看透她一樣:“喜歡你,會對你不管不問麽?

“她只喜歡你的靈力罷了……等你靈力被徹底吞噬,靈池枯竭,五年後,你會被抛棄的。”

缇嬰:“不!”

她非常堅定:“她很喜歡我,我們村不用送新的巫女或神子給她。我一個人就夠了!

“我靈力根本用不完!只要我用對法子,一直給鬼姑靈力,她就會一直喜歡我……別人的靈力都沒有我多的。

“我不會被抛棄!”

江雪禾定定看她。

他忽而微笑。

他俯身,掐住她下巴,輕聲:“其實你什麽都明白,對吧?

“你想犧牲自己一人救所有人……別人願意嗎?鬼姑願意嗎?

“你自己……又當真願意嗎?”

他問:“你真的不願意跟我走嗎?”

缇嬰:“為什麽要跟你走,你又不是什麽好人……”

她突覺失口,因他眸子低垂,瞥她一眼。

她臉色蒼白。

江雪禾道:“我可以做一個好人啊……只要你願意。”

……什麽意思?

缇嬰愣愣地看他,她實在不懂。

而到了她睡覺時間,他又開始宛如洗腦一樣,給她講那個故事。

她對這個故事聽得疲憊。

她躍躍欲試,磕磕絆絆,想給故事換一個思路……

兩個人便這樣說着話,一同睡了過去。

她一如既往地詢問故事發展,他一如既往地糊弄她——

“接下來呢?他們到底逃出去沒有?”

“後面的故事……明天再講吧。”

夜裏,缇嬰被噩夢驚醒,發現擁着自己的小哥哥不在屋中。

她怔愣地抱着褥子坐一會兒,聽到外面有動靜。

她蹑手蹑腳下床,糊裏糊塗出門。她處在一種半夢半醒的混沌中,直到她拉開門——

“噗——”

血濺上她的臉。

一個面目猙獰的人朝她倒來,帶着死不瞑目的恨意:“夜殺……”

江雪禾回頭。

院中倒了許多屍體,一個死人向拉開門的缇嬰撲倒。江雪禾縱身去攔,他推開了那個屍體,卻沒有阻止一片血花,濺到了缇嬰臉上。

女孩幼白的臉,沾上幾點血跡,睫毛被黏紅。

缇嬰怔愣。

她聽到一聲揶揄笑聲。

有一個不認識的人笑着:“夜殺,這就是你的‘金屋藏嬌’嗎?你小小年紀,莫非在養童養媳?”

她聽到江雪禾冷淡的聲音:“閉嘴。”

缇嬰大腦空白,渾渾噩噩擡頭,對上江雪禾低垂的眼睛。

他眸子靜而黑,眼中對生死的漠然神色沒有完全收斂,他刻意帶了一些溫意,那溫意卻不達眼。

她只能從指縫中看他。

他捂她眼睛的手指,也冰涼非常。

雖然他收得快,缇嬰依然用餘光看到了他先前手中所捏的青光泠泠。

她想江雪禾之前教過自己的,他是木系,法術光華便是青色的。她一向覺得他溫柔十分,覺得他用術法捏出各種有趣的事物逗她很好玩,但他也會用那種手段殺人。

地上全是屍體。

他殺人越來越娴熟了。

缇嬰出神間,聽到江雪禾刻意溫和的聲音:“小嬰,回屋去,好不好?”

她沒有哭鬧,小小地“嗯”一聲,轉身進了門。

她聽到身後先前不認識的聲音又在笑:“你的童養媳,很乖很聽話啊……唔!”

那人收聲很痛苦。

大約是江雪禾用了什麽手段。

缇嬰一邊想:童養媳是什麽?

她又一邊想:哥哥是真的壞蛋,對嗎?

江雪禾處理完那些繁瑣事,進屋來看缇嬰。

他微有懊惱。

其實他應該用法術,讓她睡得很沉,聽不到外面的動靜。但是他又排斥對她使手段,才導致了今夜她目睹自己殺人的一幕。

江雪禾對斷生道的一切事都分外無謂。

一則,他沒有善惡觀;二則,這只是缇嬰的一段回憶。

他所有想要遮掩的,不過是他不想她看到他不好的一面罷了。

可惜她還是看到了。

江雪禾深吸口氣,推門入室。

他看到女童坐在床榻上,晃着兩只赤白的腳,散着亂發。

她已經七歲了。

她魂不守舍,渾渾噩噩擡頭看他,在她清黑的眼睛中,他看出自己的不堪。

他靜了片刻,才走過去,坐在她身邊。

他俯身。

他觀察到他靠近的時候,她輕輕瑟縮了一下,身子有一瞬僵硬,她看他的眼神,些微害怕。

江雪禾垂眼,道:“……今夜是個意外。”

缇嬰懵懂問:“你是說,殺人是意外,還是當着我的面殺人,是意外呢?”

他不吭氣。

半晌,他感覺她手拽着他衣袖,輕輕勾了勾。

缇嬰說:“哥哥,你是壞人,對嗎?”

江雪禾心口驀地一縮。

缇嬰又道:“鬼姑是壞妖,你也是壞人,對嗎?”

江雪禾眼睫顫抖。

他心中生出一種分外微妙、玄幻的感覺。

他慢慢問:“你希望……我是好人?”

那夜,缇嬰沒有給出他答案。

也許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只是郁郁寡歡,在接下來幾日相處中,她情緒都不高。

江雪禾送她回鬼姑身邊,自己回到斷生道。

他想到那時候面對缇嬰的微妙感覺,他隐隐恍惚——

真實的記憶,是否與此刻發生的一切事,都對應了呢?

他本是無支穢,所以殺些斷生道要求殺的人,他毫無掙紮之意;

夜殺自小被斷生道養大,他同樣沒有善惡,從不覺得自己所為有什麽不妥之處。

可是缇嬰的表情很惶然……

這段記憶,似乎江雪禾想要故事圓滿一些,然而一切又隐隐對應了曾經發生過、他卻已然忘記了的事。

他的名字是她取的……

他的善惡由她而塑……

他的未來……

他是否是因為缇嬰的緣故,才脫離斷生道,與缇嬰做了師兄妹呢?

在漫長的、他尚未身死的那些時光中,他是否與她相依為命,互為扶持?

他進入記憶幻境,想要帶走缇嬰,帶缇嬰一同逃離鬼姑的魔咒,走出秘境;而在缇嬰這段記憶中,在曾經發生過的故事中,夜殺是不是同樣想帶缇嬰逃離鬼姑的掌控呢?

在冥冥注定中,他是否契合了一切故事的發展?

那他……真的能成功帶走缇嬰嗎?

過了一個月,江雪禾再次見到缇嬰。

先前兩人不歡而散的事,江雪禾需要給個說法。

他已經想了很久借口,他想說自己如今修為還低,離不開斷生道;但是自己厲害些,就可以脫離斷生道;對于殺手的罪孽,他也會重新考慮……

在他開口前,缇嬰站在他面前,仰頭問他:“你先前說的話,還算數嗎?”

江雪禾一怔。

她似乎下了很大決定。

她有點憔悴,有點憂郁,小小年紀,臉上卻連點兒肉都沒有。

缇嬰仰望着他:“如果……我離開鬼姑的話,你願意離開斷生道,和我一起走嗎?”

心神如被雷擊,電光驟亮,照得一切分明。江雪禾眼眸閃爍,睫毛顫抖。

在這短暫恍惚間,他一點點擡頭,失神看着她。

女孩臉色蒼白,唇瓣哆嗦。

她因為這種決定,同樣自我折磨,糾結許久。

清風徐徐,女孩聲音又輕又軟,她忍着所有對鬼姑的畏懼和對未來的惶恐與對自己的期待、背叛,想要選擇他:

“我們可以一起離開嗎?

“我們可以隐姓埋名嗎?

“我們可以去拜厲害的師父,求厲害的師父庇護我們,我們可以做師兄妹嗎?

“我們一起逃跑吧,哥哥……小禾哥哥。”

第 150 章 雪上啼嬰2

第150章 雪上啼嬰2

沈行川、沈二、夜殺、江雪禾……

漫雪飛面, 最後一切定格在“江雪禾”三字上。

十歲左右的少年擡臉看天地銀白,又低頭凝望自己手腕上所纏的幼女發帶。

并不潔淨的發帶在他受傷的滲血的腕間随風而揚,這讓他想到自己的原型只剩下一截手骨, 那手骨腕間, 綁着一段幹淨的少女的粉藍色發帶。

那是他所擁有的全部。

他凝視着此時的發帶,凝視着到自己腰間那般矮的女孩, 睫毛輕輕顫抖,冰雪在睫上凝成霜。最終一切,仍停留在——

江、雪、禾。

他确實不是真正的沈二,而他也不是夜殺。原來他擁有的真正的名字,是幼年時的缇嬰為他取的。

他叫江雪禾。

他是她師兄。

他與她從小相依為命, 相互扶持。不知出于什麽緣故,他死了。那段不好的記憶留給缇嬰創傷, 缇嬰甚至不敢提他名字。

他們一起進入秘境,他變成沈二, 她變成沈二的妹妹。她身染魔氣, 他要救她,要喚醒自己的師妹,要帶她一起離開那個秘境……

只有十歲的少年江雪禾, 俯眼看着缇嬰。

六歲的缇嬰仰着頭, 脖子一點點發酸,又在他沉靜淡漠的眼神下,生出很多不安與心虛。

她記得自己在山間死人堆中看到的少年刀上滴落的血, 她也記得他那種無情無欲的眼神。她曾經第一次救他時,就見他重傷累累, 不類常人。

這是一個殺手。

缇嬰怯怯往後退兩步,聲音有點兒顫:“你、你不喜歡這個名字也沒關系……我、我只是不知道怎麽稱呼你, 不知道你叫什麽……反正我們也不會再遇到,你不喜歡這個名字,就不要叫了……”

她慌了。

她往後退,掉頭想跑。

江雪禾立刻俯身,一把扣住她手腕,将她拖拽回來。

他起初沒感覺,待他将她拉扯過來,看到她一身單薄衣衫也藏不住瑟瑟發抖的幼骨,他怔了一怔。

他低頭看她。

她眼中霧氣濛濛。

江雪禾抵着她瘦骨的手指一頓。

他恍悟。

少年聲音清亮,若有所思:“你怕我?”

缇嬰連忙搖頭。

少年俯視她半晌。

他漸漸明白了。

他露出一絲笑,聲音放輕放柔:“我很喜歡你取的名字,我日後就叫這個名字了。你之前救過我,我怎麽會傷害你?我想和你玩兒呢……鬼姑不是還沒回來找你嗎?”

缇嬰眼珠輕輕轉,警惕而狐疑地打量他。

少年面不改色。

他做沈二時,輕慢、慵懶、溫和、強大,他言笑晏晏,不只從未讓缇嬰畏懼過,更是讓缇嬰上房掀瓦,無法無天。他做夜殺時,習慣了半年的殺戮,萬般情緒變得沒有必要,他變得冷酷淡漠……

可若是想拾回自己舊日的溫情,并非很難。

此時的小缇嬰只是一個孩子。

哄一個小孩信任他,他覺得不難。

江雪禾便擺出一副溫情臉,耐着性子與幼女交流。

他冷淡慣了的臉容作出生動神情來,有些生疏。他刻意放緩放柔的語調,聽起來也像誘哄小孩的語氣。

缇嬰與他萍水相逢,又養在鬼姑身邊,遲鈍的似懂非懂的提防,實在很多。

但是這世上,她誰也惹不起。

她既不敢讓鬼姑不耐煩,也害怕力氣很大的人類打她、罵她。

缇嬰只好怯怯對這個少年露出笑,心中想着沒關系,鬼姑會來找她的。

……因為鬼姑總是對着她流口水,鬼姑肯定舍不得她死。

缇嬰便被江雪禾牽着手,跟他在大雪封山之夜,找到一個沒人住的獵人屋子。

他想替她擦臉換衣服,被她惶然拒絕。

他大約看出她的害怕,便也不為難她。

他燒了篝火……火苗生暖,讓木屋中的小女孩一點點靠近。

女孩眼睛烏漆漆,盯着他的掌心——

少年掌心平地生火,火苗在他手中翻轉,然後落到柴火間,濺起高高的火星子。

缇嬰想:如果自己也會生火就好了。鬼姑住的洞穴那麽冷,自己經常被凍得哭、凍得生病,惹鬼姑厭惡。如果自己不凍病,鬼姑就不會吓她了。

缇嬰讨好他:“你這個本事好厲害啊。”

江雪禾偏頭看她。

他眉心微頓。

他道:“修士學的很簡單的生火術,你想學嗎?”

缇嬰眼睛微亮。

渴望戰勝一切,她悄悄靠近江雪禾,想要學習自己不會的。

江雪禾發現他教的并不是很容易——他捏她手腕,她靈脈俱全,靈根幼小,識海沉睡。

她對修行一竅不通,他說什麽,她都聽不懂。

她的靈根是水系靈根……

水系靈根并非無法學習簡單的生火術,而是因為想要掌握的術法與本身特質相反,未曾入門時,便會學得辛苦些。

她想學禦水術,要遠比生火術容易。

可她此時想學習的并不是禦水。

江雪禾垂眼。

缇嬰透過篝火偷看他。

她意識到自己很笨,沒有學會,心中更加害怕。

以往她要做什麽,做不好時,爹會一巴掌拍過來,她就會暈暈的,眼前黑乎乎,失去意識;鬼姑想要的東西,她做不到時,鬼姑便會咬她肉,不知道吸她什麽,反正每次她也會暈暈的,陷入黑暗……

現在應該也一樣吧。

那種感覺很可怕。

但是她可以的。

江雪禾手微動。

他只是擡手要摸下巴思考,就見小缇嬰臉色失血,畏懼地閉上眼睛,聲音顫抖:“你、你可不可以重一點?”

江雪禾糊塗了。

他詫異問:“重什麽?”

小女孩抖得快要暈過去:“你打我打得重的話,我就什麽都看不見,什麽也感覺不到了……你打得輕的話,我就覺得好疼,還會流血……你重一點好不好?”

江雪禾感覺到自己周身的血液僵冷。

冰封三尺,外界森寒。

他心中卻生出熊熊怒火。

小缇嬰等了半天。

她忽然感覺到他伸手過來,穿過她腋下,将她抱起來。她想着大約是這樣咬或者打的話會方便,但她什麽痛意也沒感覺到。

她被抱到了他懷裏,坐在他腿上。

他冰涼的手碰到她脖頸。

他沒有掐,而是在她上一次受傷的傷口上揉了揉。一股暖意從他指尖散發,她痛了好幾日的傷,好像被一團暖融的東西包裹,傷口好像不裂了……

她顫巍巍睜開眼睛。

她看到少年低垂的很長的睫毛,被篝火點着光,有些好看。

她吃驚地看到他指間有一團青色的光,流入她皮膚中……她非但不痛,她覺得自己的傷在好起來。

缇嬰呆呆看他。

江雪禾閉着眼。

好一會兒,他将她周身氣脈游走一遍,幫她處理好了所有舊傷、隐傷,他才睜開眼。

此時的少年修為并不像日後那樣高,他也是第一次檢查他人的身體,難免吃力些,靈力耗損多一些。但是他總算做完所有,他睜開眼,看到小臉蠟黃的女孩,在他的熨慰下,臉頰出現了血色,眼睛明亮很多……

缇嬰并不傻。

她癡癡看他,遲疑:“你在幫我……療傷?”

江雪禾勾唇。

他表情弧度太小,但他勉強露出一個肯定的笑。

他便見她目光盈盈,幼小的身子顫抖,她臉上浮起歡喜感動之意。她不知該如何表達感謝,只撲過來,抱住他脖頸,連聲:

“你、你真好。你是好人。”

江雪禾低聲:“我并不是好人。”

江雪禾再次試探,缇嬰願不願意跟他走。

他發覺她對人間的很多認知是錯的。

她不知道她被打後是暈過去了,她也不知道鬼姑對她流口水是在饞什麽。她不明白加諸她身的苦痛,她卻堅定地認為——

“我爹娘說,只要我被獻給鬼姑,跟在鬼姑身邊,周圍所有城鎮和村子的人,都會過得很好。我身為小巫女,要做出貢獻。

“而且鬼姑很疼我的。大家都說她吃人,可她不吃我,她對我很好。”

江雪禾手指抵在她脈間。

他心中冷銳。

她的靈根資質上佳,與他一樣是上等靈根。這樣的天生靈根,即使什麽也不做,體內便會緩緩盈出一些靈氣,讓她目清神明,與他人不一樣。

但是缇嬰并沒有。

她體內一絲多餘的靈氣都沒有。

鬼姑觊觎的是什麽,不言而喻。

江雪禾直接指出鬼姑的不安好心。

缇嬰愣了愣,她竟然松口氣。

她坐在他懷裏,露出天真的放心的笑:“你是說,鬼姑吞噬的是我的靈力嗎?那太好了,她果然不會吃我,我不會死了。”

缇嬰憂郁:“我見過很多人閉上眼就再也睜不開眼了……鬼姑說那是死了。我雖然不懂,但我覺得很可怕。我不想閉上眼就再睜不開眼了,我、我、我覺得現在挺好的。”

江雪禾:“你若是跟我走,會更好。”

他向她保證:“你爹娘和鬼姑對你都不好,我不會那樣對你。”

缇嬰反駁:“你胡說!他們很愛我,對我很好。你說他們壞話,我不想理你了。”

她掙紮着要跳出他懷抱。

她劇烈地反對他說鬼姑的壞話。

江雪禾有點頭疼。

他不知該如何糾正她,而她這樣掙紮,又讓他看出她從小的骨硬、倔強,認準的事,別人怎麽說都沒用。

按照眼前種種,他都走不進她心中,更罔論喚醒她真正的意識,将她帶出這裏。

江雪禾只好無奈承認:“所有人都對你很好,好了吧?”

懷裏的小女孩仰起臉觀察他。

他表情有點好笑。

冷漠、僵硬、無奈、生氣……這些怪異情緒融于一處,落在一個小少年身上,讓他有了很多生氣。

缇嬰噗嗤笑起來。

她先前有點害怕他那一身淩厲寒氣,他看她的眼神,雖然努力壓抑,她卻覺得他看她像是看死物。

他沒有感情。

遠遠不如她爹娘、不如鬼姑。

小孩子畏懼這些。

眼前江雪禾有了情緒,她才覺得他像個人,才願意親近他一點點。

缇嬰有點好奇這個小哥哥的故事。

他卻不想多說。

他轉頭就道:“你該睡了。”

缇嬰張大嘴:“啊?”

他扭頭看天色,又在心中判斷一會兒,很認真地重複:“到了你該睡的時辰了。”

缇嬰傻眼。

她雖然羸弱,卻如世間所有小孩子一樣,擁有無限精力。她絲毫不困,可他很嚴肅地逼她睡覺。

江雪禾道:“你每晚都要在這個時辰睡覺。如果不睡覺,你會休息不好,心中不痛快,亂發脾氣……”

缇嬰茫然又小聲:“我從不亂發脾氣啊……”

江雪禾頓一頓。

他道:“早早睡覺,可以讓你長得高、長得壯。”

缇嬰迷惘極了。

江雪禾看着她,道:“皮膚變好,傷口結痂,長得漂亮,人見人愛。”

他說的,她實在聽不懂。

但是——

缇嬰問:“會長出頭發嗎?”

他看眼她稀疏的、枯黃的、過于細軟的發絲。

他非常肯定:“會。”

缇嬰眼睛亮起。

她立刻閉上眼睛:“那我要睡覺了。”

而江雪禾一動不動。

缇嬰緊張萬分,感覺到他氣息圍繞自己,存在感很強。

那種清泠泠的雪香……又冷又潤,讓她置身三冬一般。

她睫毛一直顫。

她聽到少年問:“睡不着?”

缇嬰不敢回答。

她卻聽江雪禾遲疑說:“那我講故事哄你睡覺吧。”

缇嬰:“……啊?”

為什麽要哄她睡覺?

為什麽要講故事?

故事又是什麽?

她滿腦袋問號,什麽也不懂,可她又怕因為自己不懂,而錯過什麽。她心中生出點勇氣,她糊塗地“嗯”半天,便再次被他抱到懷裏,臉頰還被他一巴掌罩下,蓋住了。

她的臉躲在他掌下,感覺到少年手上的繭。

她又想起他劍上的血……

她生出惶然時,聽到少年生澀地開口:“這個故事是這樣的——

“有一對師兄妹,相依為命,被困在一個秘境中,想要出去。但是妹妹忘了哥哥,哥哥的記憶也有點問題……他們需要打破這些阻礙,一起逃出去。

“哥哥就去找妹妹……”

缇嬰心想:什麽啊?

這就是故事嗎?

她生平第一次聽故事,又毫無困意,伸長耳朵,屏住呼吸,聽得津津有味。

但是江雪禾大約第一次與她講故事,生疏、颠三倒四、邊講邊編。

他很快編不下去,陷入沉默……

他衣角被拉。

他低頭,看到自己的手掌下,女孩濕潤的眼睛如泠泠墨色玉石,輕輕眨動。

他看到她這樣,便想起她總偷看自己時的狡黠表情;自己看過去時她翻臉不認的模樣。

他心中一片柔軟。

但是想到這是她的睡覺時間,他不能勾得她精神奕奕,又爬起來夜聊。

江雪禾便刻意冷漠:“怎麽了?”

他天生一段冷骨。

只是平靜說話,就唬得她怯懦。

然而她也不知道哪兒來的勇氣,竟然小小聲地問他:“後來呢?師兄妹逃出去了嗎?你怎麽不說了?”

江雪禾:“你聽這故事,沒有覺得熟悉嗎?沒有一點沖動嗎?”

缇嬰:“……有的吧。”

江雪禾驚喜,鼓勵俯身。

他手掌下的小女孩臉爆紅。

她有點兒怯怯,有點兒羞澀,眼睫撲棱棱扇着他掌心:“……我想尿尿。”

江雪禾:“……”

缇嬰:“……你的故事好長,我憋不住了。”

十歲少年無奈地嘆口氣,放她起來。

他察覺自己任重而道遠。

次日,缇嬰感知到鬼姑召喚她,便又要急急與江雪禾分開。

江雪禾有些不悅,但又怕她在鬼姑那裏吃苦,且知道想帶走她需要徐徐圖之,他只能接受。

她朝他擺手。

他卻手疾眼快拽住她,曲起手指,在她額心敲了一下。

缇嬰沒有感覺到痛,但分明感覺有什麽進入了自己的身體。

缇嬰:“你、你要給我下咒,殺、殺……”

江雪禾板臉:“小孩子家家,怎麽滿嘴殺不殺的?”

缇嬰眨眼,看着這個沒比自己大多少的小哥哥。她心中想你殺人多流利啊……但她聰明地不刺激他,只乖巧眨眼。

僅僅經過一夜相處,她便對他有一些親切感,覺得他是好人。

江雪禾:“我給你種了一個印記罷了。下次你跟鬼姑出來,想找我的話,在心裏喊三聲‘江雪禾’,我就聽到了,會來找你的。”

缇嬰紅了臉。

冰涼寒風吹拂她被凍傷的臉。

她小小地充滿勇氣地嘀咕一句:“江雪禾……還是我給你取的名字呢。”

江雪禾:“怎麽,我不能用嗎?”

她分明很開心,露出笑,再次朝他揮了揮手,轉身跑入林中。

他看到她仍是赤足……他心中挂念,卻知自己只能蟄伏忍耐,等待再一次相見的機會。

這一次江雪禾回到斷生道後,便有了很多忙碌的事。

他接任務依然積極,卻不是漫無目的的接法。

同行夥伴見他會買一些凡人用的東西——鞋襪、綢緞、療傷藥。

奇怪。

他買的衣服,他自己又不穿,是給誰的呢?

江雪禾開始頻頻找“夜狼”黎步,教黎步術法,又與黎步一同琢磨火系法術。

江雪禾很好奇黎步學習術法的過程,很關心黎步的修習進度。

黎步好是驚喜。

二人并稱為“雙夜少年”,夜殺卻是冷冰冰的,不搭理任何人,也不見得喜歡他。夜殺獨來獨往,活死人一般。可是現在夜殺會找他,會問他……

黎步天真地想:必然是我對哥哥的喜歡,感動了哥哥的鐵石心腸。我要更加努力地修行,跟上哥哥的進度,以後與哥哥一同出門執行任務。

江雪禾在黎步這裏攢了很多經驗。

他自覺自己準備越來越充足,可以更好地應對缇嬰的需求。

他沒有等多久。

鬼姑其實經常出去獵妖……不過半個月,江雪禾便等到了缇嬰的召喚。

她找他找得很遲疑。

但是他站到她面前,嗖一下出現,她瞪大了眼睛:好厲害!

他像鬼姑一樣,神出鬼沒!

但是他不像鬼姑那樣忽冷忽熱,奇奇怪怪。

重新到缇嬰面前的少年,與她一同站在一個深巷中。

巷外是煙火人間,喧嘩熱鬧。巷中,少年掏出一個百寶箱一樣的口袋,一件一件地朝外掏東西。

各式鞋襪、各種色澤的綢緞、抹臉上凍瘡的藥膏……

他指着綢緞,讓她挑喜歡的顏色,說要帶她裁衣。

他還要帶她洗漱,要她選喜歡的發帶、發髻,要成衣鋪中的老板娘幫忙打理她這個髒兮兮的小孩。

她糊裏糊塗,跟着他不過半日,到黃昏的時候,他牽她手走在街上,缇嬰低頭輕嗅,覺得自己香噴噴,是世間最幸福的小孩。

他怎麽待她這樣好啊?

江雪禾問她是不是又要回鬼姑身邊了。

缇嬰連忙搖頭:“不不不,她這次要出來好久,我可以玩很久。”

她拽住他衣角,眷戀不舍,生怕他又走了。

江雪禾眼睫微揚,對此滿意:“很好。”

缇嬰偷看他——

他也很喜歡和自己在一起嗎?

就像她覺得他很好一樣?

可是這些都像偷來的時光,像假的一樣。

缇嬰尚在幸福中,就已經開始畏懼失去的恐怖。

她左思右想,她又靠着自己的小聰明,想出了一個主意。

夜裏的客棧中,江雪禾哄她乖乖上床睡覺,自己坐在榻上,抓緊時間修行時,聽到有人蹑手蹑腳地過來。

他心中失笑。

他眼睛都不用睜,便知道是誰。

大人的腳步不會這樣時輕時重,只有小孩會腳步虛浮,只有小孩會自作聰明,以為他這樣的修士發覺不了。他雖然年少,可他的本事,早已超過同齡人,且會越來越厲害。

缇嬰就在江雪禾的心知肚明下,笨拙地爬上榻,拿出一顆糖,聲音軟甜:“給你。”

江雪禾睜開眼。

缇嬰掩飾自己的讨好,眼睛如玉水流轉,小聲:“你白天買的,我藏了一顆,給你吃。”

江雪禾:“你明日吃就好了。”

缇嬰:“不不不,好東西要分享。”

江雪禾垂眼看她。

他沒打算與她分享什麽,但她眼巴巴地伸張小手,湊到他眼皮下,可憐巴巴。

他不知道她要做什麽,只能聽之任之,且看看。

他接過她的糖。

缇嬰露出笑。

江雪禾:“該去睡了吧?”

缇嬰臉垮下:為什麽又催她睡覺。為什麽睡睡睡,要把那麽多時間用來睡覺……

可她不敢反駁這個對自己很好的哥哥,而且,她此夜是抱着目的的。

缇嬰自覺聰明地湊過來,悄悄挽住他手臂,覺得安全了,才仰頭和他說:“我就是有一個問題……你是不是真的認識我啊?”

江雪禾眸子閃爍。

他樂于引導她想起一切,便微笑:“你覺得呢?”

他此時溫柔的态度,給了缇嬰更多勇氣。

缇嬰支支吾吾:“我、我其實也覺得……我肯定見過你,我們肯定認識……”

江雪禾揚眸。

他含笑:“然後呢?”

缇嬰道:“我、我是小巫女嘛,我天生就有靈力,你知道的……其實我、我記事很早,我真的會算命,我認識你……”

她慌慌張張,說話颠三倒四。

江雪禾漸漸覺得不對勁。

他察覺她的慌亂,與他希望的方向好像不太一致……她的意識并沒有在小孩子身體中蘇醒,可她确實有一腔古怪話想和他說。

江雪禾便認真聽。

他的耐心,讓缇嬰眼睛一閉,大聲道:“其實、其實你是我哥哥!”

江雪禾:“……”

缇嬰睜開一只眼,觀察他:“真的,我不騙你。我會算命,我算得其實可準了。我爹娘不是只有我一個孩子,我還有一個哥哥。我哥哥……就、就、就是你!你小時候走丢了,對,就是這樣!

“你是我親哥哥!”

江雪禾俯眼。

少年面上神色非常古怪。

他看出她的緊張與胡謅。

他輕聲:“我哪裏像你親哥哥?”

缇嬰這個小壞蛋,竟然擁有無限勇氣,盯着他的臉,分明想坐實她的謊言——

“你沒有發現嗎?你眼睛鼻子嘴巴其實全和我長得很像的,我們一看就有血緣關系,我一看你就覺得面善。

“你是我親哥哥,這沒什麽疑問的……我以前怕你多心,不想告訴你罷了。”

少年眼波流動。

他倒是第一次知道,他和缇嬰長得像。

這個小嬰……他輕笑出聲。

他可以當她是妹妹。

但他絕不當她親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