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9 章 仙人撫頂5

第109章 仙人撫頂5

夜暗室靜, 并無燭火。

缇嬰淺淺“啊”一聲,被江雪禾按壓着,推回床褥間。

她喘不上氣。

心頭惴惴而跳的心髒比方才跳得更加厲害, 少年柔軟深入的唇舌, 帶來的刺激如一團棉花般,膨脹、膨脹……脹得缇嬰滿顆心都開始癢。

他的發絲垂落, 有幾绺落到了她臉上。

那便更癢了。

缇嬰嗚咽兩聲。

她被埋在一團溫熱下,被褥的熱氣與人身貼近的熱氣,都蒸得她額上、鼻尖滲汗,臉頰一點點緋紅。

她沉溺于這般情動時刻。

她感覺自己全身都被浸上了江雪禾的氣息,覺得自己也變成了一捧雪, 被他攏在懷中,在他的體溫與心跳下, 快要化掉。

她喘息更加艱難。

江雪禾稍微後退。

本是留給她呼吸的餘地,缇嬰以為他這就要走了, 慌得連忙擡手抱緊他後背, 仰着臉蹭到他臉頰處。

亂發相疊。

黑暗中,缇嬰一疊聲地:“師兄、師兄……”

江雪禾一言不發,重新側臉, 吻了上去。

缇嬰便重新如踩棉花一樣, 整個人昏昏然。

明明昏昏然,她卻喜歡這種感覺。她生出一腔貪婪,想将江雪禾徹底吞掉, 成為自己獨一人的。偏偏她又不知該如何做,便焦急惶惑, 後背又出了汗。

江雪禾好像洞察她的想法。

他一直在安撫她。

耐心地、缱绻地、反覆地、沉溺地。

漆黑中,他的柔軟溫和, 一點點填滿缇嬰的貪戀。

他亦十分情動。

缇嬰聽到床板“吱呀”一聲,她瞪大眼睛,看到師兄整個人上了床榻。

他閉着目,捏着她下巴。

屋中沒有光,帳中更昏暗,但缇嬰想,他也許臉紅了。

因為她聽到他氣息混亂了,不複往日的淺和。

她心中不禁歡喜:他也喜歡這樣,對麽?

而她在此時,又見到一團黑氣飄飄浮浮,從江雪禾體內散出,在幽黑中,那些黑氣裹挾成陰森猙獰的模樣,向江雪禾撲去。

缇嬰驚悚,心跳加快。

她不禁:“師兄!”

江雪禾卻閉着眼,含糊道:“不必管它。”

……可是黥人咒在此時折磨他,真的沒關系嗎?

缇嬰有些心神不寧,時不時瞥眼那黥人咒,又發覺江雪禾的呼吸更加亂了。

她不知道他是情動還是痛苦,或者兼而有之。

江雪禾的氣息慢慢平穩了下來。

他發現了缇嬰的不專心,便漸漸收控自己的心神,不再勉強她。

他仍閉着目,手卻挪到自己腰間,将少女蹭在自己腰上的腿握在手中,一點點展開被褥,用褥子蓋好她。

他再将她在自己懷中亂碰的手也挪回褥中遮擋好。

這些做完後,黥人咒勉強被他壓了回去,識海中的痛意緩解寸息,江雪禾才睜開了眼。

而他在睜眼一剎那,便呼吸微滞,又有些失控——他未料到她面紅至此,眸若春水,烏發淩散,這樣直勾勾地看着他,他半邊身子變得沉重。

江雪禾撇過臉,将身子遠離床褥。

缇嬰埋在褥中,害羞地看着他。

她善解人意:“你每次親親,都這麽難受嗎?”

她比劃一下,指他身上的黥人咒。

師兄的聲音比平時更低更啞,聽得缇嬰心間一團貪念再次發癢:“情緒波動大時,會這樣。不過沒關系……它打敗不了我。”

他低頭看她,撩開她面頰上沾着的發絲,遲疑詢問:“你怕我方才的樣子嗎?”

缇嬰:“就是黑氣從你身上冒出的樣子嗎?我不怕……我知道你不會失控的。”

江雪禾沉默。

他悵然:“我不一定能控住。”

缇嬰怔忡。

江雪禾些許吞吐:“我對你……有些……我不一定能時時刻刻冷靜……”

缇嬰聽得糊塗,卻大約明白黥人咒的強大,連師兄都沒有把握。

她心中一下子發酸,心疼他非常。

夜殺哥哥是經歷了多少苦,才被迫變成師兄這樣溫柔平靜的模樣?那黥人咒時時刻刻想反噬吞沒師兄,若是她,恐怕早已堅持不住了。

缇嬰從褥子下伸出手臂,摟住江雪禾脖頸,小聲道:“不怕。”

她眸中狠厲色微浮:“它要是傷害你,我幫你攔它。我現在沒有像以前那麽怕鬼怕它,本事也比以前厲害多了。我也可以保護師兄的。”

江雪禾一怔,心中瞬軟。

他哪裏會讓她替他多憂?但師妹這份心意,頗讓他驚喜。

江雪禾半開玩笑:“那我等着你保護我。”

缇嬰:“嗯!”

她眉眼彎起來,在他輕柔的聲音中,生出一腔豪氣,覺得小小黥人咒,不在話下。

江雪禾的吻又落到了她唇角。

缇嬰吃驚,手指蜷縮:“師兄?”

江雪禾柔聲:“不想嗎?”

……那、那自然是想的。

缇嬰本來想要更深入的。

比如,在之前夢貘珠那個夢境中,師兄給了她一根手指,她體會到了話本中說的“銷魂蝕骨”的快意。

她還想要那日的快活——

不過,她臉皮還沒有那麽厚,又覺得他手箍住她的腿,還是有些羞……

她踟蹰間,被江雪禾的氣息裹得心滿意足、飄飄然,也忘記了自己那丁大點兒的欲。

不過親到後來的時候,她心間又泛上古怪的感覺。江雪禾卻倏地收手起身,說要走了。

缇嬰已經被滿足了許多,雖然沒有困意,卻見好就收,乖乖地點頭,不再不開心于師兄的離開。

于是,這一夜,缇嬰睡在江雪禾房中,江雪禾睡在了缇嬰房中。

缇嬰得了師兄的愛,心中自得又疲憊,一覺到天明。

江雪禾卻無法入定。

他坐在充滿了缇嬰氣息的床榻上,随眼望去,整張床上,哪裏都是她的痕跡,讓他無處安然。

既睡不着,又入定不了,江雪禾便僵坐整整一夜,回想着半夜前的親昵。

獨屬于師兄妹之間的情愫萦繞于他心,又酸又軟,又甜又燥。

黑氣趁此侵蝕,識海中的神魂被鞭撻被縛緊,勒出一道道青黑色傷痕。

他冷眼看着那張狂作亂的黥人咒——正如他之前所說,此時的自虐,也是一種快意。

次日,白鹿野站在缇嬰院落前,彳亍不已。

他昨夜曾想找缇嬰,中途遇上南鳶,南鳶卻忽然說,讓他不要去。

南鳶也許“看到”了些不方便他去打擾的事,他一瞬間便想到了師兄和缇嬰的親近。

白鹿野糾結半宿。

他一夜未曾合眼。

雖然他早猜到缇嬰在玉京門時,就與師兄有了首尾。那樁子事,一經沾上,便食髓知味,以他對自家小師妹的了解,小缇嬰必然忍受不了那種誘、惑,會纏着大師兄不放。

可是……他以為大師兄既然答應過他,就應當有些分寸。

缇嬰不懂,江雪禾也不懂嗎?

是以,天将濛濛亮,白鹿野就火急火燎,來到缇嬰的院中轉悠。

他時而咳嗽一聲,時而大聲與院外路過的道人說話,時而煮茶,時而修行法術,在院中到處不小心地“轟”炸一下。

屋中江雪禾聽得一清二楚。

他神識放出,在白鹿野進院子的一剎那,就明白白鹿野所求為何。

江雪禾卻偏偏不着急。

他很有些惡劣——

任白鹿野在外幹着急,江雪禾在屋中吐納,在天亮時将将入定,修煉了一會兒。

日頭已然大亮,江雪禾不施用驅塵咒,而是慢條斯理地洗漱,還吃了一點缇嬰有點嫌棄的不肯再吃的糕點。

江雪禾坐在桌邊為缇嬰寫食譜。

然而他于此方面的學問确實貧瘠,沒有編出什麽花樣來,只好遺憾收手。

江雪禾這才出門。

晨間風清氣朗,白鹿野扇着羽扇,憂心忡忡間,看到江雪禾從缇嬰屋中步出。

白鹿野且驚且震,眼角微抽。

他觀察一番江雪禾:清隽文靜,淩厲之風不褪,還比先前所見時,容色更耀人了些;然而這副皮色下,江雪禾臉色卻有些蒼白,眼下有烏青色,雖一貫溫和,卻到底能看出些疲色。

白鹿野:“……”

他忍着火氣:“你昨夜做什麽了,這麽累?!”

江雪禾擡眼。

他朝師弟和顏悅色道:“你覺得呢?”

江雪禾意有所指:“師弟大早上就來這裏,難道不是對昨夜我做了什麽,已然心中有數?”

白鹿野:“……你不是應過我,不趁她年少無知時誘騙她嗎?”

江雪禾眸中垂下的神色微銳。

他擡眼看白鹿野一眼,語氣仍柔,卻涼:“我幾時哄騙了?小嬰的本事……你心中沒數嗎?”

白鹿野語重心長:“作為兄長,你不能多多抵抗嗎?”

江雪禾輕笑一聲。

他坐到涼亭下,擡手間揮開涼亭圓柱角的蛛網塵土,彬彬有禮:“師弟,你也身為男子,你當知道,抵抗有多難吧?”

白鹿野冷冷道:“我不信你做不到。”

江雪禾不置可否。

白鹿野停頓半晌,以退為進,微微笑着坐到他身旁,半真半假試探:“師兄,我知道你待小嬰的心,我是自愧不如的。可你畢竟是半路師兄,卻與小嬰那樣要好,我心中是有些吃味的。

“聽說你常在人間行走,你之前又是……那樣的身份,你經歷的事必然不少。我并不是完全反對你們——你總要我看到你的誠心吧。

“若是小師妹當真與師兄情投意合,我自然也願意在師父面前幫忙美言,助你二人早結連理。”

白鹿野心中則扮鬼臉:……才怪。

他才不會同意,看着一對怨偶誕生。

如今只要先穩下江雪禾就好。

江雪禾卻像是聽進了他的話,擡眸對他颔首,脾氣甚好,慢條斯理:“你說的是。”

……雖然他一個字都不信。

這對兄弟你來我往談論半天,表面氛圍當真不錯。

白鹿野見好就收,不再提此樁事,而是伸長脖頸:“這麽久了,小嬰還沒起床嗎?”

江雪禾看眼天色。

白鹿野奇怪他看天做什麽——小嬰有沒有起床,他難道還不知道嗎?

江雪禾沉思一下,回答:“大約還沒起吧。”

白鹿野板起臉:“哪有修士這麽犯懶的?天色正好,該叫她起床修行。”

江雪禾反問:“你怎麽不叫?”

白鹿野氣笑:“我叫就我叫——我又不是時時刻刻怕惹火她。”

他心浮氣躁,走到木門前敲門,硬着頭皮:“小嬰,天色已經不早了,你不好睡懶覺,被旁人笑話的……小嬰……”

江雪禾坐在涼亭下,慢吞吞地斟茶。

涼風徐徐,茶香袅袅。

白鹿野站在門外哄半天,身後忽傳來少女困頓的疑惑聲音:“二師兄在幹什麽啊?”

白鹿野後背僵住。

他緩緩回頭,看到缇嬰走進院子,非常自然地提裙跳階,走到涼亭下找江雪禾。

江雪禾遞了杯茶給她,她漱口後,清醒一會兒,臉色好看很多,偏頭觀察起白鹿野。

缇嬰黑眸與白鹿野對上。

白鹿野:“……!”

缇嬰:“……?”

白鹿野咬牙切齒:“江、雪、禾!”

江雪禾偏臉看他,微微笑:“沒大沒小,叫‘師兄’。”

缇嬰小聲問江雪禾:“他瘋了?怎麽突然笑了?我什麽也沒幹啊。”

江雪禾微笑:“不清楚。”

夢貘珠一事,至此已沒什麽疑問。

江雪禾詢問缇嬰,确定比起夢貘珠,她對淬靈池更感興趣,二人便決定與南鳶交換。

只是缇嬰應了後,卻抱膝坐于他身畔,悶悶嘆了口氣。

江雪禾側頭看她:“怎麽了?舍不得?夢貘珠暫時還是交給我們的。”

缇嬰:“不是……”

她踟蹰片刻後,扭頭看他,問得猶豫:“師兄,你會用夢貘珠,去看我們以前的事嗎?”

江雪禾一時沒懂。

缇嬰:“比如除了千年前的緣分,中間還會有很多世。你想看嗎?”

江雪禾并不感興趣。

他只關心此時的小嬰,前塵恩怨落不到實處,總歸是隔着一層霧,模糊不堪。

江雪禾也不建議缇嬰看。因她年紀尚小,最易受到萬千外物的影響。這對她的修行,不算好事。

江雪禾委婉道:“若是某一世,你為彘狗,你也願意看嗎?若是有一世,你過得并不好,你也願意知道嗎?

“依我看,你若千年前當真身懷魔氣,那大夢陣施展後,輪回轉世間,你我恐怕都不會太好過。”

缇嬰垂眸。

她更加恹恹了。

她又詢問:“那你也不會看此生我以前的事,對吧?”

江雪禾這一次對上她黑白分明的水眸,剎那明白了她的忐忑——她其實不願他看。

江雪禾溫聲:“你若不看我以前的,我便不看你以前的。”

缇嬰提起精神。

她湊過來,伸出尾指:“我不看,你來和我勾指發誓,誰看誰是小狗。”

江雪禾瞥她一眼,笑着應了。

他不知,他的小師妹在心中扮鬼臉,想到:我不看。但我可以用留影符把夢貘珠的夢境保存下來,等以後他不介意了,我再偷偷看。

而缇嬰自然不知道,她大師兄也是這樣想的。

……他不是什麽真的光風霁月的人。

于是,缇嬰與江雪禾商量好後,打起精神,去和南鳶談事。

……雖然,這個朋友像她師兄一樣安靜。

但缇嬰知道怎麽和這種人相處,反而怡然自得。

與此同時,杭古秋來與他們道別。

杭古秋處理完此間事,連柳家關的那些妖物,都被他送信通知觀天山,讓弟子前來帶走那些犯錯的妖怪回山,或安排修行,或懲罰其錯。

那曾于古戰場假扮将軍的劍妖卻搖擺不定,不願跟杭古秋離去。

可他本是韋不應的劍所化,韋不應是他的主人,他跟在杭古秋身邊,也确實能感受到對自己有利的氣息波動——那是主人對他這種類型妖物的回饋。

他的一切修行,都将依附于主人。

可是,假将軍心中悵然:主人已經死了,柳姑娘也不在了……

假将軍本想找缇嬰商量。

然而缇嬰莫名其妙,不知這妖怪為什麽要一副與她很熟的模樣。

假将軍被缇嬰油鹽不進的态度傷得不輕,好在江雪禾似看不下去,将他帶走了。

江雪禾在假将軍警惕的眼神中,淡然聽完了他的煩惱,并提出建議:“不如你跟着杭古秋回觀天山修行,看看杭古秋要做什麽。”

假将軍:“啊?”

江雪禾低垂眉目,說話很慢,供人思考:“在柳姑娘徹底消失後,關于十年前穢鬼潮的所有線索都消失了,我在夢貘珠中也再無法回顧當年故事。但當年之事,仍有一些細枝末節,讓我十分在意。”

江雪禾停頓一下,說:“比如,當年來到柳葉城、建議将士們開人祭的道人藏頭藏尾,至今不知是誰。一個普通道人連模樣都看不清,像是提防誰,知道旁人一定會回溯此事一樣……

“那穢鬼潮的降臨,韋不應的身死,到底是不是陰謀,尚未可知。如果韋不應是被人利用,被人所害……”

假将軍恍然,又憤怒:“那我自然要為我主人報仇了!”

假将軍起身,來回逡巡,下定決心:“我知道江公子的意思了,如果背後有什麽陰謀,那道人必然還會找上杭公子,繼續害人。我到底算是當年事的知情人,跟在杭公子身邊,必然可以保護我主人!”

他說得激蕩,雙目含淚。

江雪禾面容沉靜,肅然颔首鼓勵他。

江雪禾心中卻不在意:一個藉着穢息化形的小妖,談什麽保護杭古秋?

不過随意吧。

這總是一個“探子”。

另一方,夜靜燭亮,缇嬰與南鳶睡于一屋,就好像她們還在玉京門弟子舍時那樣。

時過境遷,兩個少女靠肩并坐于榻,回想當日,又念今朝,再是少根筋的人,也難免心生悵然。

情感豐富的缇嬰對南鳶珍惜無比。

她聽南鳶說,南鳶因為擅自來柳葉城處理夢貘珠之事,回去還要受罰,立時急了。

缇嬰從乾坤袋中取出自己的各類玩具、零嘴兒,全都堆到南鳶面前,讓南鳶挑選。

南鳶也将一塊施了咒術的木牌送給她——可以用此牌調用淬靈池。

缇嬰催促她選。

南鳶猶豫,不知選什麽,又很好奇:“你平時不用胭脂水粉嗎?”

缇嬰愣一愣,答:“師兄沒給我買……”

南鳶便懂了:這些都是江雪禾買給缇嬰、逗缇嬰開心的。

那她自然不好選珍貴的。

挑來挑去,南鳶只從缇嬰的玩具中,拿走了一只木頭鳥。

南鳶決定投桃報李,詢問缇嬰:“你需要我給你算天命嗎?”

缇嬰迷惘。

南鳶:“比如,你與江師兄,何時可以修成正果。”

她此話一出,缇嬰心頭猛跳,卻愣一下道:“什麽啊?師兄只是師兄,什麽修成正果……我沒有和師兄修什麽正果。”

南鳶愣住了。

她陷入困惑,缇嬰這般篤定,讓她幾乎懷疑自己之前從天命術中看到的那些片段的真假。

缇嬰心慌間,不敢讓南鳶再問,趕緊托腮扯開話題:“不過,你怎麽認識杭師兄的啊?”

南鳶默一下,偏過臉,朝向缇嬰的方向。

南鳶輕聲:“我告訴你,但你不要和別人說。”

缇嬰覺得南鳶信賴自己,連忙拍胸保證連連。

南鳶這才悄聲告訴她:“我出生後,我爹想殺我。是杭師兄路過巫神宮,心生不忍,偷偷帶走了我。

“他修為不如我爹厲害,為了保護我,他帶我東躲西藏許多年,沒有回去過觀天山。他教我修行,教我用仙術掩蓋神術,告訴我自己的身世,将選擇權交予我手中。”

黑暗室內,蒙着眼的少女面上有一絲極淺的笑,這讓南鳶的孤冷褪了些:“杭師兄,對我有再造之恩,是我此生最信賴之人。”

她一只手指豎在唇邊,提醒缇嬰:“我想成為巫神宮的大神女,取我爹而代之。如此,那些保護過我的人,才不會危險。

“所以小嬰……你一定要将夢貘珠還給我。”

缇嬰怔忡,然後用力點頭。

她少有被人囑咐如此重大之事,今日更加明白夢貘珠對南鳶的重要性。

她與南鳶拉鈎:“我一定會的。”

南鳶愣一下,道:“怎麽拉鈎?”

缇嬰茫然:“什麽?”

她呆片刻,忽而明白了南鳶成長中的孤獨,心中登時生出博愛,覺得自己像個大人了。她湊上去,熱情地教南鳶怎麽拉鈎。

缇嬰熱情的後果是,南鳶決定陪她去找淬靈池。

三日後,四人相偕,一同前往方壺山,尋最近的淬靈池。

江雪禾聽到這番安排後,問缇嬰:“他們為什麽也去?”

分明她之前話裏話外,只說與他如何如何,而今多出兩人,便是江雪禾,都有些不快。

缇嬰眸子一閃:“二師兄要照顧我,南鳶要帶路,當然一起去啊。”

苦竹林中,一輪修行結束,竹葉簌簌飛落,江雪禾靜坐安然,好似接受了她的說法,并不吭氣。

缇嬰忽然從後撲來。

他側過臉躲開她的親昵。

缇嬰心虛自己的出爾反爾,便也不計較師兄此時的反應。不過她趴到他肩上,推卸責任:“你是不是也覺得多了兩個人,很礙眼啊?是二師兄非要湊過來……那畢竟是二師兄嘛。”

江雪禾耳珠因被她的唇碰觸,而一點點泛紅。

他偏臉望她,目如春水,卻不說話。

缇嬰笑吟吟,湊在他耳邊說悄悄話:“咱們找到機會,就甩開他們!”

江雪禾微笑:“你和我嗎?”

趴在他肩上的缇嬰弄錯了他的意思:“難道你想和南鳶麽?不行!”

她又一想:“你要和二師兄撇開我麽?不許!”

左思右想,她抱住他,霸道逼他:“你只能和我玩兒!”

江雪禾不生氣,也不承諾。

他将她從背後扯過來,抱入懷中坐着,聲音帶一絲繃,低頭反問:“那你只和我玩麽?”

第 108 章 仙人撫頂4

第108章 仙人撫頂4

南鳶在外靜站片刻。

她緩緩開口, 聲音一點點繃起:“那我便與江師兄重新說一說,我與師兄想商量的事吧。”

她此話一出,屋內那坐在木榻上的江雪禾, 立即從她的緊繃中, 猜出了一二分——

“天命術”無上強大。

南鳶的天賦,更是強到她必須蒙住眼、才能少看他人命運的地步。可即使如此, 南鳶也經常會無意中,“窺”到她本不想看到的。

比如此刻,江雪禾便猜,南鳶“看到”了缇嬰與他待在一起。

她“看到”一室昏暗不點燈燭,在一息之後或幾息之後, 少女坐在少年的懷中,朝着他, 以一種分外暧、昧的姿勢乘騎。少女稚嫩,為了方便聽外面的話, 為了不讓師兄使詐, 她身子與師兄貼得不算遠。

柔軟芬芳就在江雪禾面前,他這樣的修士,俯眼擡眼間, 能透過她松垮的衣領, 看到些瑩白波光之色。

南鳶知道缇嬰在他這裏。

所以她才緊張、尴尬、窘迫,卻得強裝不知道。

月光照到身前,江雪禾仍然坐着, 一動不動。

他有些享受這種二人私情被第三者撞破的隐秘快意感。

黑暗将他的惡劣暴露無遺,他卻并不打算掩飾。

他只是垂着眼, 缇嬰讓他說什麽,他就說什麽。

缇嬰果然用身子蹭他, 用一雙烏靈的眼睛催促他說話。

門外,南鳶将自己所求說完,停頓一下,多說幾句:“……夢貘珠是巫神宮十年前就開始謀劃所求之物,夢貘珠本身便已與巫神宮定了契,将于十年後歸于巫神宮。即使江師兄想留下此珠,夢貘珠也難馴。”

缇嬰眨眼:咦,難馴嗎?

她倒覺得夢貘珠很乖,在她手裏兩三天了,都不敢耍花招……莫非是它怕她身上的大夢術的緣故?

南鳶聽到屋中江雪禾清潤緩慢的啞聲:“說說你的條件。”

南鳶舒口氣。

她猜那二人只是想借用夢貘珠一些功能,本身卻不在乎此珠,那便有商談的機會。

南鳶:“師兄若是想用夢貘珠做些事,可以先拿去用。我在此地等候師兄歸還夢貘珠便是。我知道江師兄與小嬰妹妹吃了些苦頭才拿到夢貘珠,我若說想帶走,難免對師兄和小嬰妹妹不公,我便想用一百年的鍛體妖丹和淬靈池一個月的使用條件,與你們交換。”

缇嬰眨眼:妖丹她知道,但什麽是淬靈池?

江雪禾心裏知道什麽是淬靈池,但他仍緩緩開口詢問。

說話間,他一手擡起,輕輕攏住懷裏女孩微皺的衣領,擋住她沒發現的那點春光。她馬馬虎虎,低頭疑惑,眼睛看他。

她又探臉看窗外。

個子太矮,竟什麽也看不到。

懊惱之時,江雪禾另一只手,輕輕搭在她纖軟的腰上。他安靜如水,單單一手托住她腰身,将她向上湊了一下。

搭在腰上的手掌有力而溫熱,燙得缇嬰顫一下。缇嬰低頭看師兄,師兄垂着眉眼,只看到一片隽秀之白。

缇嬰又擡頭,發現自己能看到窗外斜處南鳶的影子了。

她探望窗外的南鳶時,心中多想了一下:他看着清瘦單薄,卻能一只手就舉起她,難道用了術法?

江雪禾別過臉。

青白色的男式袍袖搭在她膝間,江雪禾一丁點也沒亂動,只是拖着她腰身,缇嬰便不知道腰間那只手的意圖。

南鳶在外解釋:“巫神宮鎮守之中州,早些年有大天官與大神女設下陣法,聚集四方靈力,又借至尊法寶,開辟多處‘淬靈池’,助靈脈不通者淬煉靈體,拓開靈池。

“小嬰似乎靈氣堵塞,到了要緊之處,那‘淬靈池’,對小嬰十分有用。你們若願意,我可以以我的名義與主宮交換,将可用的方位換給小嬰,助她修行。”

缇嬰聽得心動。

是了。

那夢貘珠留在她手中,除了幫他們弄清楚青木君的事,也沒有旁的作用。而她想修出元神,與師兄一樣厲害,那她識海中小池塘一樣的靈池,便應該拓開一些。

她也希望自己識海中的靈池,像師兄的靈池那樣,浩瀚、碧波蕩漾、充納無數靈氣。

靈池廣闊了,能聚集的靈力多了,說不定靈根的問題,都沒那麽嚴重了。

可是……缇嬰難得不那麽自私,在躍躍欲試的時候,考慮了一下江雪禾。

她願意交換,師兄也願意嗎?那夢貘珠,讓師兄花了半年功夫。她若是師兄,便不舍得。

缇嬰妙盈盈的眸子落到江雪禾面上,江雪禾察覺她目光,眼波晃了晃,撩起眼皮。

缇嬰在他手臂上推了推。

他便明白她的意思,與屋外的南鳶說道:“我知曉姑娘的意思了。明日我見到師妹,會将姑娘的意思向她轉達的。”

門外南鳶幹咳一聲。

她道了是,道了別,遠離此是非之地。

南鳶走後,缇嬰仍在江雪禾腿上坐了一會兒。

缇嬰想事情想得出神,回過神時,才發現師兄被她坐在下方,一動不動了好久。

四目相對。

她臉驀地一紅:不腿麻麽?

她若無其事地從他腿上跳開,在地上跺了跺腳,此地無銀三百兩般,說:“我最近輕了,是不是?”

她看到江雪禾垂着臉,似在笑。

江雪禾慢吞吞:“……嗯。”

他這副模樣,讓她更是羞惱,覺得自己好像輸了他什麽一樣。可轉念一想,他是哥哥,被坐一坐又怎麽了?而且,是他說好讓她“為所欲為”的。

缇嬰一本正經地咳嗽一聲。

江雪禾便擡頭,聽她要發表什麽高見。

缇嬰十分喜愛他這樣認真聽她說話的模樣,哪怕她有時胡言亂語,他也要聽。

她便連聲音都刻意嬌滴滴一些,軟甜一些:“師兄,南鳶的條件我聽到了,我回去考慮一晚上,你也好好考慮一晚上,好不好?”

江雪禾點頭。

缇嬰怕他考慮的方向與自己不一致,厚着臉皮點撥他:“其實那夢貘珠,對你和我修煉的功法作用都不大。咱們應該選最好的條件,你明白吧?”

江雪禾眼中浮起笑。

他說:“你在教我嗎?”

缇嬰連忙:“你是師兄,我不敢教你的。我就是提醒提醒你嘛。”

江雪禾當然知道她打的什麽主意,也知道她這樣眼巴巴望着他,是指望他說什麽。

但他刻意停了一停,想在她身上留把鈎子,就輕聲細語:“那我今夜好好想一想。”

缇嬰一怔,失落地“哦”一聲,也不好再說什麽了。

二人一坐一站,半晌,誰也沒動。

微妙的氛圍在二人之間流轉。

終是江雪禾道:“你該回去休息了。”

缇嬰抿抿唇。

她悄悄望他,黑眸顫動兩下。

她心中想要他抱她哄她睡,可她又知道他必然會拒絕……

他明明并不是原則性很強的人。他平時怎樣都順着她,可獨獨于此事,缇嬰總要和他鬥智鬥勇,還不一定能成功。

他實在讨厭——不停趕她走,看她的眼神,又那麽……怪。

江雪禾緩緩站了起來。

他知道他不動,她是不會動的。

他走到她身邊,拉着她的手,将她送出了門:“小嬰,做個好夢。”

調皮的少女扭頭,沖他半真半假地發脾氣:“師兄,做個壞夢!”

她笑起來,趕緊跳下臺階跑開。

發尾纏着粉白色的發帶,嫣然多色的裙裾在夜風中蕩起,少女繞過廊燈,回頭瞅他,那樣的慧黠多嬌,實在讓人心軟。

江雪禾關上門,讓自己不要再多想缇嬰,冷靜一下情緒。

少女一颦一笑自然勾着他,黥人咒的黑氣在他動情的一瞬間就發動,籠罩住他。

他需要關上門背過身,才能将影響壓回去。

江雪禾望着這房舍,想到缇嬰的評價:冷冰冰,沒有人情味。

塵世間住所樓閣于他,皆不過是漂泊可舍之處。昔日他總奢望千山能帶給自己一些改變,而今他知道千山與自己的牽絆後,便覺得,若是小嬰不與他一同回千山,他似乎也沒有那麽喜歡千山了。

這……就是情嗎?

這就是千年前的仙人自囚于大夢陣,望山望水,俯瞰日升月落時,想體會想弄明白的嗎?

這就是——天意無情,有情人間嗎?

江雪禾要盤腿坐下入定修行時,忽然發覺一絲異樣。

他低下頭,看到自己腰下,多了一個紅色的結。

那紅結攀着他的衣料,輕輕晃了一下。江雪禾低頭瞥望時,紅結僵住,一動不動,好像死物一般。

江雪禾眸子閃爍。

他聲音低柔:“小嬰?”

他修而白的手指,擦過那個綁着的紅結。

他溫柔道:“你學會分出一縷神魂的法術了?好厲害。”

而被他一眼看穿,紅結僵硬片刻後,自暴自棄,攀着他的衣袍,向上爬動。

這紅結估計是缇嬰坐在他懷裏時,偷偷給他綁上的。她拿他實驗她新學的法術,江雪禾自然奉陪。

他見紅結挽在腰下,被帛帶絆住,磕了半天也爬不起來。

江雪禾伸手過去,輕輕撥動,解開了那困住紅結的繁瑣部位,幫紅結逃脫束縛。

紅結順着他手臂往上跳躍。

江雪禾眸中噙一絲笑,撩袍坐下。

他這般包容,讓紅結充滿勇氣。原本第一次施展法術的激動與磕絆冷靜下來,小紅結攀爬得順利了很多。

不過這紅結就像缇嬰本人一樣不着調……

它看江雪禾順着自己,便趁他微笑恍神的時候,快捷無比地順着他領口,朝他衣內鑽去。

江雪禾一怔。

他立即:“小嬰!”

小紅結鑽入他衣內,還想再作亂。但這畢竟是缇嬰第一次施法作弄江雪禾,很快氣力不濟,江雪禾抓到這抹小紅結時,紅結已經奄奄一息,變回了死物。

缇嬰的氣息這次是真的離開了。

江雪禾到底被她弄得笑出了聲:他該拿這麽活潑的妹妹,怎麽辦才好?

她再這樣玩下去,他實在不知他能否克制住了。

次日,缇嬰和江雪禾見到面,壓根不提昨夜小紅結作弄師兄的事。

江雪禾也不提。

兄妹二人一致做了決定,待拿夢貘珠查完他們想查的事,給了巫神宮也無妨——南鳶說了,他們可以暫時借用。

缇嬰便又教了江雪禾一點大夢術,一同作用于夢貘珠上。

那一直裝死的夢貘珠,實在無法再裝,只好織夢,為二人展示他們想看的故事:

他們運氣很好,夢貘珠攝取的此方人氣夢境,正好與千年前的仙魔之戰有關。

缇嬰雖從大夢中看到過那場大戰,但畢竟那時她修為差,夢醒後記得不清楚,而今夢貘珠重現當日之景,缇嬰振奮激動:“對對對,師兄,我以前就看過,就是這樣的。夢貘珠沒有作假。”

二人沉溺于夢境中,江雪禾第一次看到千年前魔女和仙人的出現,還有那高風亮節的青木君。

他的感覺很奇妙。

總是聽缇嬰講前世故事,實際上卻是第一次看到。他看着一個與自己一模一樣的青年自稱仙人,神色便愈發古怪。

缇嬰觀察他反應,樂不可支。

夢境卻是有些沉重——在師兄妹二人發現魔女被仙人帶走後,有一縷神魂從青木君的屍體間飄出,缇嬰一下子不笑了。

缇嬰驚怒:“他逃了?!”

那縷逃跑的神魂十分弱,也十分小心。從仙人和魔女的眼皮下逃跑,他做了一個又一個障眼法,缇嬰和江雪禾在夢境中跟随,看到那些障眼法一個個破開,一縷和煙差不多弱的神魂打着顫,鑽入土地。

缇嬰沉下了臉。

她看出來了:大壞蛋青木君沒有死。

在話本中,這種人狡兔三窟,報複心可不小。

這位青木君還是玉京門真正的先祖。不同的只是,他根本沒有成仙。

然而……

夢境到此結束。

缇嬰着急:“然後呢?它逃跑到哪裏去了?它是不是散了?就那麽一縷神魂,也造不成什麽厲害後果吧?師兄!”

找不到答案,缇嬰扭身就去央求江雪禾。

江雪禾仍警惕這夢貘珠,先帶着缇嬰從夢境中退出,才研究那夢境。

他們又反反覆覆經歷那夢境數次,不得不得出結論:“夢貘珠吸取的此方天地夢境,只能将真相探聽到這裏。夢境最後,神魂消失的地方是方壺山……也許我們要到方壺山,才能知道這縷神魂有沒有存活下來。”

缇嬰喃喃自語:“方壺山……”

江雪禾道:“南姑娘說的離我們最近的淬靈池,就在方壺山附近。”

缇嬰蹙着眉。

她低聲:“怎麽偏偏是那裏?”

江雪禾:“嗯?那裏怎麽了?”

缇嬰卻展顏一笑,輕松道:“沒什麽,就是太遠了……我再考慮考慮。”

她不說,江雪禾也不問了。

師兄妹二人這日搗鼓夢貘珠到了深夜,缇嬰打哈欠時,江雪禾又勸她去睡。

缇嬰停頓一瞬。

片刻後,她若無其事地将夢貘珠塞入江雪禾懷抱,笑嘻嘻:“好吧,那我去睡了。師兄你要是着急的話,可以多進幾個夢琢磨琢磨,我明日再和你一起進夢看。”

江雪禾颔首。

這一夜,他送缇嬰到她院落。

白鹿野在自己住的院子門口伸長脖頸望眼欲穿,看到江雪禾送缇嬰回來,他與師兄眼神對上,無所謂地笑一笑,自在無比地等着江雪禾再出來。

缇嬰進屋前,忽然回身,抱了江雪禾一下。

江雪禾低頭。

她仰着臉,乖巧十分:“師兄,做個好夢——夢裏見。”

江雪禾眼波輕跳。

當夜,缇嬰沉睡,陷入美夢。

夢境渾渾噩噩,忽然在一瞬變得清晰。她在夢境中睜開眼,看到了一團明耀光華邊,江雪禾坐在一旁,靜望着她。

缇嬰怔得說不出話。

這裏四面空白,卻有一張床榻。而她正是從床榻上坐起,看到榻邊坐着的師兄。

江雪禾俯身,貼近她,哄她不要怕:“不是你說——夢裏見嗎?”

缇嬰發呆一會兒。

她結巴:“你、你用了夢貘珠,進入了我的夢境?你會用它了,不用我教你了?”

江雪禾溫和:“又不複雜。”

缇嬰臉不禁有些臭。

江雪禾知道她又讨厭他的本事了,他便在她發火前擁住她,溫柔非常:“你睡吧,我在這裏陪你。”

缇嬰仰着臉,癡癡的,目不轉睛的,心中充滿說不出的奇妙的溫暖的讓她飄飄然的感覺——

他真的因為她一句逗弄他的話,來與她在夢裏相見。

他對她真好。

她、她……

缇嬰低頭嘀咕:“無以為報的下一句是什麽來着?”

江雪禾挑眉:“你說什麽?”

缇嬰露出笑,俏皮地歪臉:“我不告訴你。”

少女懷春的夢總是十分美妙,缇嬰重新躺卧,由江雪禾坐在一旁守着她。

他守她守了一夜。

次日缇嬰見到師兄,看他修立沉靜,她心中卻泛癢,那股本來已經有點忘記的沖動,再次鑽了出來。

二人又研究了一整日夢貘珠,對夢貘珠了解得更深入,缇嬰也做好了決定。

他監督她,陪她修行一段時間;她熱心地教他學大夢術。

其實這些事很容易做完,缇嬰卻磨磨蹭蹭,在他身邊一直依偎,江雪禾也不拒絕。

到了黃昏時分,江雪禾看看天色,體諒她的辛苦:“你今日已經十分刻苦了,明日再修煉吧。”

缇嬰:“我、我……你罰我抄抄功法呗。”

江雪禾以為她好學:“你都學會了,我罰你做什麽?”

他不知她在磨蹭什麽,但又對她耐心慣了。在缇嬰含糊找借口時,江雪禾從乾坤袋中熟練地掏取糕點,要喂她吃。

缇嬰看着他的手指。

她靈機一動。

在江雪禾的手遞到她唇邊時,她撇過臉,不肯吃了。

缇嬰故意磨他:“你整天喂我糕點,甜滋滋的,我厭了。牙會壞的,你都不心疼我!”

江雪禾:“你是修士,牙怎麽會壞?何況,今日的糕點不甜,是鹹的。”

缇嬰扭頭:“那我也不要吃——我想吃一些熱乎乎的食物!”

江雪禾蹙眉。

他解釋:“柳葉城成為鬼城已經十年之久,活人早已搬走,留下的只有被騙的幾個道士,這兩日也陸陸續續離開,這裏實在沒有你要的熱食。”

缇嬰嘟嘴:“你不能做給我吃嗎?”

江雪禾怔一怔。

他自少時四處流浪,經歷紅塵種種磨砺,吃盡苦頭,修的一身高強本事,也同時修的冰雪冷心。但他并沒有修煉出什麽厲害的廚藝——

他作為夜殺大殺四方時,就已經辟榖很久了。

在玉京門時,他能偶爾動手做兩樣菜,已經是為了缇嬰而去學了一番。可是如今……恐怕竈房的火都燒不起來。

缇嬰推他:“師兄?”

江雪禾垂眸:“我做的不好。”

缇嬰眉眼彎彎。

她抱住他手臂,懂事極了:“可我又不嫌棄你——我喜歡的。”

她的甜言蜜語,十分撩撥人心。

江雪禾道:“那我便試試吧。”

這一番折騰,花了兩個時辰。

江雪禾自覺食物燒得不好,他這樣追求完美之人,是萬萬看不順眼的。偏偏今日的缇嬰十分乖,不等他作反應,她就搶着去吃。

缇嬰還誇他厲害。

江雪禾莞爾。

他厲害的本事多的是,但烹饪絕不是其中之一。

不過……江雪禾陷入思量:難道他應該去學一學燒飯做菜嗎?

不然,他與小嬰流浪在外時,他怎麽哄她呢?

這一夜,在缇嬰的刻意折騰下,終于,她在他房舍中磨蹭到了深夜。

江雪禾還在琢磨做菜時,聽到女孩兒的打哈欠聲,他回頭,看到缇嬰抱着褥子,趴在他床榻上,往裏翻滾。

缇嬰:“好困,好累,我一步都動不了了,我要睡覺啦。”

江雪禾默然片刻。

缇嬰閉着眼,察覺他清薄如雪的氣息靠近。

她緊張得一動不動,抱着褥子不肯放,腳步聲停在床榻邊。

屋中靜谧,他呼吸清淺。

她手心出汗間,聽到江雪禾溫潤的聲音:“回你屋中睡吧。”

缇嬰緊閉雙眸,睫毛顫抖:“我已經十分困了,我一步不想動。”

他俯身來。

缇嬰早猜到他會來抱她,連忙往床裏一翻,躲開他的手。

她從褥子後踢出一腳,被他握于手中。

她一顫,他登時松了手。

江雪禾慢慢站直。

他手指藏于袖中,看她半天:“我抱你回去,你也不要?”

缇嬰心中因方才的異樣而酸酸麻麻,随口胡謅:“外面很冷,我吹了涼氣,心情不好,修為倒退。你耽誤我修行,那怎麽行?”

江雪禾不語。

片刻後,缇嬰大着膽子,将褥子向下拉扯拉扯,兩只黑眸,都鑽出來看他。

他俯着眼。

四目相對。

她心口如揣了兔子般,撲通撲通,跳得她臉頰緋如胭脂。

江雪禾道:“真的不回去?”

缇嬰:“嗯。”

她抱緊被褥,堅定萬分,又狡猾道:“我不回去。要回你回——你去我屋子睡吧,我今夜喜歡你的床,我要睡你的。”

江雪禾低頭思量。

他挑目瞥她,她唇角彎起。

他便轉身,朝外走去。

缇嬰瞬間臉色冷沉。

江雪禾已經走到屏風口時,聽到缇嬰壓着氣的叫聲:“師兄。”

他回頭。

她趴伏在床上,抱着一團棉褥,裝可愛:“你怎麽不勾引我一下哇?”

她說完,便閉上眼,不肯看他了。

她能感覺到他的氣息仍在。

他好似很久沒動。

床上帳子明明沒有放下,人卻覺得熱。缇嬰趴着,緊張得喘不上氣時,聽到江雪禾低涼的柔聲:“我真的走了。”

缇嬰從鼻子裏哼一聲。

她心中泛起很多氣怒怨怼與委屈。

屋中如雪一樣清潤的氣息驟然消失,她氣得睜大眼睛爬起來,眼前卻一暗,那氣息重新出現。

江雪禾一只腿跪在床上,俯下身,捏住她下巴,朝她吻了過來,将她壓回床上。

第 107 章 仙人撫頂3

第107章 仙人撫頂3

“勾引?”

江雪禾低笑:“你的用詞, 還是那麽貧瘠。不知道話是什麽意思,就到處亂說。”

山洞外時月不知,洞內清靜狹小。

缇嬰被他抱在腿上坐着, 羞憤氣怒之際, 聽他用那樣好聽的聲音這樣奚落自己,不禁擡頭看他。

她雙目濕漉漉, 睫毛黏糊糊,眼睛又清又亮,頰畔如雪唇瓣妍麗,就連松散的長發烏黑挽臂,都透着一股子年少天真的秀美。

江雪禾端詳她, 想她在他沒注意到的時候,正在越長越明麗、動人。

真怕她被旁人觊觎。

真怕她長大後, 就覺得與他的兄妹情誼不值一提。

他要如何才能留下小嬰呢?

他這樣想的時候,聽到缇嬰不服氣地嚷道:“你就是勾引我。”

江雪禾撩目:“你自己心動了, 就覺得是我……”

他停頓一下, 才說下去她那可笑用詞:“勾、引?”

缇嬰當然不認,非但不認,且要跳起:“我幾時心動了?我都說了讨厭你!讓你離我遠些, 你不肯, 還打我。你居然打我,我更讨厭你了!”

她的“讨厭”二字,配着她從不收斂的筆直目光, 紮得江雪禾心間驟痛。

他是真的不喜歡她這種前一刻不管與他多好、只要他稍不如她意、她就不再認他的嘴臉。

貓貓狗狗養上幾日幾年都有情,怎麽就她翻臉不認人?

江雪禾眼眸低垂, 靜靜看她。

缇嬰看出他有些不悅了。

她微瑟縮,但想到他方才打她, 便又挺起胸脯,将驕橫不服氣的樣子做了個滿滿當當。

她這樣的時候,眼中竟還擠出兩滴淚,滴滴流轉。

江雪禾道:“我沒有勾引你。”

缇嬰哼,見他傾身:“但你總說我勾你——小嬰,我只好坐實這罪名,讓你看看如何才是真勾引。”

缇嬰:咦?

她見他伸手,将方才被丢在一旁的帷帽扯過來,蓋到她頭上。一片輕紗罩下來,缇嬰稀裏糊塗,又見一只雪白枯瘦的手腕遞進來,将輕紗向兩邊撥開。

缇嬰盯着他的手,心弦顫了一下。

他的手在她頰畔一停頓,她以為他要撫摸她。她喜歡他那樣親昵,便靜等,但他的手離開了。

戴着帷帽的少女擡起頭,見江雪禾身子微微後傾,伸手到發間,将發帶摘了。

夜綢一般濃黑的長發披散一半下來,烏黑之色映着他低垂面上的豔麗雪白之色,讓缇嬰屏住了呼吸。

他撩目瞥她一眼。

缇嬰立刻板着臉,作出無所謂、不在乎的樣子。

她自己知道自己看得呆住,又見他拉着她的手繞到他後腰處。

缇嬰大驚,磕絆:“做、做什麽?”

江雪禾:“你說呢?”

她又不是傻子,懵懂中帶着一腔心花怒放,被他拉着手指去摘他衣帶。她過于緊張惶恐,又藏着一腔好奇激動,手指在他腰上繞了半天,都沒解開。

而且她心猿意馬,手指還想亂摸……江雪禾輕飄飄瞥來一眼,缇嬰板着臉:“哼。”

江雪禾不吭氣。

長發拂面,發帶委地,衣帶垂落。他平日的溫潤收斂起來,在小小山洞中,坐得筆直、懷中還抱着一個她的少年師兄鼻梁挺直,唇瓣嫣紅,那總是藏着的明豔淩氣撲面撞來,撞得缇嬰心髒高高攢起。

他還撩目望來。

他那樣的眼睛,清冷淡漠,有情脈脈,宛如野林山鬼,妖冶魅惑,又冷又豔,誰能禁得住?

何況缇嬰本就性子不堅定。

她被美色迷了眼,看得目不轉睛,忘記了哭泣與打他。

而他再一次俯身,拉住她手指,向他的方向拽去。

缇嬰努力克制自己的快樂流露到臉上,喃喃自語:“是要我摸摸嗎?”

她圓潤眼睛閃爍,狡黠道:“你逼我的。”

他垂着眼,抓着她手指,将她手朝她的方向掰。缇嬰莫名其妙,被他扣着的手指,在自己唇上輕輕點了一下。接着,他讓她這只手指抵到他臉上。

江雪禾垂眼:“劃。”

缇嬰的惡劣被誘了出來,當即順從自己的心意,手指下壓,在他臉上重重劃下一道。

她指甲不長,沒有在他臉上劃出什麽惹人誤會的痕跡。但她手指點上了她唇上的丹朱色,此時,鮮妍奪目的嫣紅色在他臉上劃過,一徑劃到下巴,濃長豔麗,還有一種施暴後的爽刺快意感。

這種施、暴的感覺呈在江雪禾身上,就如同幹淨雪上落了幾多寒梅。

那種感覺……

缇嬰看得心頭怔怔,酥癢感覺被吊了起來。

他自己的手落到衣領處。

動作前,他擡目瞥她一眼。

缇嬰已有些失魂落魄,在他腿上快要坐不住,傾前身子催促他:“快些。”

江雪禾唇角翹一下。

衣領弄亂,衣袍半松,但他從頭到尾的坐姿不變。

這樣又淩亂又清正的模樣,哪是缇嬰一個十五歲小少女經受得考驗的?

江雪禾眼睫如銀魚尾翼一般上揚,挑起的眉目中,露出一點泠泠之光。

他看着缇嬰。

缇嬰目不轉睛。

江雪禾朝她俯臉過來。

他又低下那雙漂亮的眼睛,不看她。

他手勾住她後頸,将她朝他的方向拖。少年師兄溫熱的手指點在缇嬰後頸處,缇嬰被激得出了一層薄汗,雞皮疙瘩慢慢冒出。

她受他所惑,朝他傾過去,眼睛盯着他的唇,就想親一親。

她知道師兄的唇——特別軟,從來沒有這麽軟的。

雙唇就要相挨時,一根手指抵了過來,搭在缇嬰唇前。

缇嬰怔一怔。

她師兄一手拽着她後領子,将她往後拖;一手抵着她唇,将她壓回去。

缇嬰急了,抱住他腰身就想撲回去:“師兄,師兄……”

江雪禾堅定地阻止了她。

江雪禾手指抵在她唇前,輕輕地抹了一下她唇上的豔紅色:“這才是勾、引你。”

缇嬰怔住。

她看他,江雪禾說:“你以為我為什麽不這樣做?”

缇嬰呆呆地仰着臉。

他手指從她唇上移開,落到她臉上,見她這樣懵懂模樣,心中又愛又軟,輕聲道:“因為一時的快意,不是我要的。

“我想珍惜你——你懂嗎?”

缇嬰痛快:“不懂。”

江雪禾噎住。

他眸子有一瞬僵住,不知如何是好,而缇嬰就趁着他失神無言的片刻,撲俯過去,趁他不備,她眼中一抹戲弄的狠意分外明顯。

江雪禾看得一清二楚。

但他不解。

而在他不解的片刻時間,缇嬰已經湊到他懷裏。她擡手落下,“啪”的清脆一聲,落到他後腰再下一些的地方。

他的臀部被她重重拍了一掌。

江雪禾僵住。

他未曾設想她會這樣,緊實的肌肉被打得顫跳一下,那種羞意讓人恍惚間,缇嬰又落了一巴掌。

江雪禾眸子驟縮,瞬間抱緊她。

缇嬰這才痛快了——她在他懷裏仰起臉,要笑不笑的,嘴臉乖巧,眼睛慧黠:“被打屁股的滋味是什麽樣啊,師兄?”

緋紅色從他脖頸蜿蜒向上。

缇嬰:“你還敢不敢打我啊,師兄?”

江雪禾垂眼看着她,心情複雜:她是一點虧不吃。

他撩撥她,她也撩撥他。不過是他用美色,她用“單純”。

好吧,這種性格,起碼在外不會吃虧。但是放在二人之間,他真的……

江雪禾低聲:“難道我在欺負你嗎?”

她狡猾反問:“難道我在欺負你嗎?”

江雪禾無言。

缇嬰忐忑看他——話本中也沒有男子被打屁股的。她打的時候也感覺怪怪的,她還想偷偷看一下……

缇嬰眼睛朝下溜,江雪禾注意到,伸指掐住她下巴,掰正她的臉,不讓她視野亂跑。

江雪禾擁着她,半晌無話。

片刻後,他無奈地笑一聲。

缇嬰偏臉,見他俯着臉輕輕笑:“你性子烈?”

缇嬰:“嗯哼?”

江雪禾:“性子硬?不肯被我碰一下,挨一下身,不然你就要又哭又鬧玩上吊,要傷我的心?”

缇嬰臉被他說得紅了。

她眼睛閃爍,江雪禾語氣放柔,不逗她了:“小嬰。”

缇嬰小聲:“做什麽?”

江雪禾望着她:“你這樣與我玩也不生氣,說明你并不讨厭我——可你還要因為一個噩夢,就與我生分了嗎?

“你因為做了一個真假難辨的噩夢,就要與我分開,不認我了嗎?

“我和你之間的情誼,淺薄至此嗎?”

缇嬰怔半晌,慢慢垂下眼,放松了肩膀。

陪她玩陪她鬧、哄她疼她呵護她的師兄,難道比不上夢裏那個仙人嗎?

風霜在外。

江雪禾耐心等待宣判。

良久良久,他聽到缇嬰很輕的聲音:“對不起。”

缇嬰乖起來,是真的惹他滿心憐愛。

他一個“沒關系”還沒說出,缇嬰就張開手臂來抱他、蹭他。她哼哼唧唧、慢慢吞吞地無聲撒嬌,蹭得他懷中又暖又熱,漸漸有些怪異感浮上。

江雪禾怕弄出事,将她微微拉開一些,低頭微笑:“好了,我不生氣。”

他道:“我心中疼你,你知道的吧?”

缇嬰點下頭。

這一次,缇嬰踟蹰片刻後,下定決心,抱住江雪禾手臂:“師兄,我跟你講一個故事——我又夢到我們的前世了。”

江雪禾擁着缇嬰,與她坐在洞中。

在她講話的時候,他又拿出糕點與清水來喂她。他判斷着她說話的節奏,她說幾句,他便喂她吃一點,她才皺起眉,他就将水送到了她唇邊。

缇嬰很快眉目舒展,被伺候得在他懷裏挪蹭。

她扭過臉,輕輕在他衣料上親一親,又仰頭看他,顯示自己的滿意。

她眼睛明亮:伺候得很好,繼續!

江雪禾微微笑,自然繼續。

這樣磕磕絆絆間,缇嬰将魔女與仙人的悲劇故事講完了。

她觀察江雪禾的反應。

江雪禾沉靜——并沒有什麽反應。

缇嬰不悅:“難道你不信我的大夢術的本事?”

江雪禾道:“你先前很排斥大夢術,你前師父讓我監督你練,你都要推脫。怎麽如今竟不排斥了?”

缇嬰怔一怔,說:“因為……我發現,鬼沒有那麽可怕。”

這一次,她見的鬼怪,比之前數年多得多……一團混沌沒那麽可怕,可怕的,也許僅僅是親昵之人,變作一團混沌;可怕的,也許是眼睜睜看着曾經親昵的人,被迫變成惡鬼來襲,對她露出仇恨的嘴臉。

她眼神有些恍惚時,江雪禾立即俯身:“小嬰?別怕,師兄在。”

缇嬰回神,縮到他身邊,嘴硬道:“我才不怕——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江雪禾默片刻,說:“回答什麽呢?”

缇嬰愣一愣。

江雪禾說:“我是你師兄。除此以外,那些都和我有什麽關系呢?”

他再道:“前世的故事,夢貘珠的緊追,真假仙人的問題……那都不是我。我只是安心做你的師兄——難道你希望我背負起那些,變成你夢裏的仙人嗎?

“你覺得,仙人才配和你在一起?”

缇嬰呆住。

她道:“那自然不是了。我就是覺得……哎,好吧,你說得對。”

江雪禾是來拿夢貘珠探知青木君的真相的,多餘的事,知道就知道了,他好像沒什麽感觸。

她感觸這麽多,他竟然沒感覺……這樣看,他真的很像那個仙人,那是真正的不在乎紅塵萬千,眼中只有大道。

江雪禾俯眼:“又怎麽編排我呢?”

缇嬰:“沒有!”

缇嬰從他懷裏爬起,丢開他的帷帽,丢開他披在她肩上的男子袍衫。她跪在他腿上,雙手捧他臉,認真端詳。

缇嬰:“師兄,你真的是天道嗎?”

江雪禾溫和:“不是你說是嗎?”

缇嬰:“大夢術不會騙我的……就是,感覺好神奇啊。你會呼風喚雨嗎,你能一眨眼就削掉一座山嗎,你能呼啦一下就帶着我飛出好幾裏嗎?”

江雪禾淡然:“能啊。”

缇嬰瞠大眼眸。

江雪禾優雅斯文:“只是用這些術法的話,靈力會浪費太多……你确定想體驗這些,浪費靈力也無妨?”

缇嬰登時萎了:“什麽嘛。原來是用術法啊……那我也行啊。”

她不死心:“那你能一眨眼,蔔算出十幾天十幾年後發生的事嗎?你能看我一眼,就知道我心裏想什麽琢磨什麽嗎?”

江雪禾耐心:“我不能一眨眼就蔔算出十幾天十幾年後的事,巫神宮的神女天官倒是有那種本事,你好奇的話,可以去問一問南姑娘。

“但我能看你一眼,就知道你在想什麽——讓我看看。”

他勾着她的下巴。

缇嬰緊張兮兮,端正态度。

她漆黑的眼眸中,倒映出江雪禾微微笑起來的面容:“你在想——師兄怎麽這麽笨這麽沒本事,和傳說中的天道一定也不一樣,說不定是哪裏搞錯了,他怎麽竟然不能我想要什麽,他就瞬間給我變出什麽來呢?

“怎麽不能我想摘月亮,就馬上把月亮丢我懷裏呢?”

江雪禾緩緩道:“為兄認真反省,确實本事不夠,讓小師妹失望了。”

缇嬰臉一點點緋紅。

在他悠悠緩緩、輕輕柔柔地說完時,她無地自容,大聲哼他一哼。缇嬰不肯給他看自己漲紅的臉,鑽入他懷抱,抱緊他脖頸。

她好像很喜歡這種人與人之間的親昵。

她又在他耳邊撒嬌起來了:“師兄,師兄……”

并沒有特殊含義,只是想這樣對他。

江雪禾喜歡她的依偎靠近,她沒有距離的貼合。

這是只屬于他的小姑娘的親昵。

總有一日,他可以擁有她的。

她既喜歡好看的,又喜歡溫柔的,還喜歡順着她伺候她的。他都可以做到,他實在想要她的喜歡。

可是他心中在喜歡的同時,浮起一些忐忑不安。

他既不知自己解開咒後,能活多久。也不知情深幾許,那“幾許”落到何處,才是一個恰好的位置。

若他真的是缇嬰口中的天道——江雪禾擡眸,看眼洞外的天幕,不知“天道”的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在一樁情愛中,能否有些優待?

……他求得不多,只是想陪她長大而已。

缇嬰不去計較那仙人和魔女帶來的煩惱了,她願意和師兄和好,并且告訴師兄自己先前在做什麽。

她帶江雪禾出山洞,去古戰場尋韋不應的墓碑,指着墓碑告訴江雪禾:“我先前在給他和柳輕眉牽紅線……咦,我的紅線呢?”

她瞪大眼睛。

旁邊的江雪禾微微一僵。

缇嬰松開他的手,跑去圍着墓碑轉,到處找她的“紅線”。她回頭看師兄平靜安然的模樣,便催促師兄幫她找。

缇嬰指手畫腳:“就是一根紅顏色的發帶,我好不容易找到的,我就這麽一根,不會被風吹沒了吧?那不行的啊,天地之間可講契約了,我說過的話不能不算數的啊。”

她又茫然又生氣,開始懷疑起是不是附近的妖怪看她的發帶漂亮,給偷走了。

在缇嬰都要對着空氣咒罵時,江雪禾慢吞吞地伸手,遞來一根緋紅色發帶:“……是這根嗎?”

缇嬰眨眼。

江雪禾別過臉,輕聲解釋:“不小心撿到的。”

缇嬰狐疑看他一眼,心想怎麽那麽正好落到你手裏,可是他也不至于貪她一根發帶,大概确實是巧合吧。

缇嬰便不計較,把發帶拿回來,重新綁回去。

接着,江雪禾陪她一道去找柳輕眉的屍骨,用術法将那屍骨搬到此處下葬。

二人立在古戰場中,寒風蕭瑟,黃沙遍天,寂寥又孤零。

缇嬰施法間,輕輕嘆氣:“韋不應的墓中沒有屍骨,柳姑娘的屍骨無處安置。就這樣放進來吧……也算是天道給你們的一線寬容吧。”

她說話間,在提起天道時,無意識地回頭看一眼江雪禾。

當夜二人在山間過夜,陪着墓碑。

缇嬰靠在江雪禾懷中睡,混混沌沌間,她做了一個夢——

夢中兩根沒有邊際、沒有始終的紅線在風中飄搖,她立在一片黑暗中,心中無比平靜,好像認識那兩根紅線一樣。

兩根紅線飄舞間,朝她的方向,俯了一俯,像作揖的動作。

缇嬰被這個動作驚醒。

她從夢中跌出,怔忡失神間,江雪禾竟一直在看她。

他眉目輕輕一動。

他忽而擡手,在她身上落了一個術法。然後缇嬰聽到江雪禾聲音在夜中輕柔:

“小嬰,恭喜你,你的衰劫解了。你做了什麽夢?”

缇嬰“啊”一聲,悵然若失地嘆了口氣。

……看來這樁故事,到此徹底終結了。

缇嬰道:“師兄,長大好像會多很多煩惱呢。”

江雪禾揉一揉她的頭發。

她央他:“我不想長大。”

江雪禾微笑:“想當一輩子小孩子?我知道了。”

缇嬰瞥他,想問你知道什麽了。但她困且累,不想說話,便趴在他懷裏,繼續渾渾噩噩地睡了過去。

二人次日在山間封了古戰場。

畢竟此地穢息多,若有外人闖入,利用這些穢息,說不定又有什麽無支穢會在十年幾十年後誕生。

江雪禾發現缇嬰的修為到了一個臨界點,靈力在她體內被攪得一團亂,但她靈池擁擠,實在堆不下。她自己努力半天,既無法突破境界,也整理不好自己的問題。

缇嬰煩躁:“修出元神,好麻煩。不修了!”

江雪禾陪她練了一日,也不知該如何處理她的問題,只好哄她再等等。

他心中思量,她的靈根問題,在她塑元神之前,必須得解決。不然塑出元神後,一切都來不及補救了……

因此江雪禾建議她不必着急,先鞏固如今境界,一點點拓展靈池,先将那些靈力全都收服再說。

缇嬰悶悶不樂地應了。

二人處理完這些,在山間也沒有什麽事,這才下山回柳家,面對那幾個故人。

回到柳家時,天已經晚了。

缇嬰無知無覺地跟着江雪禾,他去哪裏她去哪裏。而江雪禾腦中琢磨着她靈根的問題該怎麽解決,一時也沒有留意到小跟屁蟲跟着他進了院子,還進了他房間。

待關上門,江雪禾回頭看到缇嬰,怔了一怔。

缇嬰倒是無所覺。

她在他屋中轉悠一圈,嫌棄無比:“冷冷清清,沒有人情味。”

江雪禾:“那你回你那有人情味的屋子去?”

缇嬰心中遲疑。

她悄悄看眼師兄秀颀的背影,心中些癢,不禁動了些歪腦筋。

江雪禾半晌沒聽到動靜,回頭看她烏靈眨動的眼睛。

江雪禾提醒:“小嬰?”

缇嬰:“哦。”

她正要掩飾自己的狼子野心,忽而,聽到外面有氣息靠近。

有人“篤篤”敲門。

接着,南鳶泠泠如冰雪的聲音響起:“江師兄可在?方才白公子說,感覺到江師兄回來了,我便來尋師兄——之前師兄答應我的事,不知考慮得如何了?”

缇嬰盯向江雪禾。

江雪禾頓一頓,想起他之前被人托付的事:南鳶想要夢貘珠,來托他傳話,好跟缇嬰透個底。

但是……江雪禾雖然與缇嬰待了兩日一夜,卻忘了這回事了。

他忘了此事已然不符合他的性情,而今屋中還有一個瞪着他的缇嬰,江雪禾不禁啼笑皆非。

他張口就要解釋。

缇嬰不聽。

經過柳姑娘的存在,缇嬰已經知道師兄是很讨女子喜歡的。

南鳶是她喜歡的,師兄也是她喜歡的,但是師兄若與南鳶私下裏的關系比和她更好,她就不喜歡了。

屋中不點燭不點火,缇嬰拉拽着江雪禾,只藉着一點月光色,推着他後退。

她将師兄推到木榻上坐着。她靠過去,騎在他腿上,擡手捂住他的嘴。

江雪禾清泠泠的眸子無言。

而缇嬰瞪他,意思很簡單:說話,我倒要聽聽你答應了南鳶什麽事,你們背着我玩什麽花招。

江雪禾看看她這坐在他腿上面對面的架勢。

他有些因這姿勢而心亂,緩一會兒,咳嗽兩聲,示意她松開他的口。

門外的南鳶聽到江雪禾低啞的聲音:“什麽事?”

南鳶頓住:……江師兄忘性這麽大嗎?

第 106 章 仙人撫頂2

第106章 仙人撫頂2

江雪禾火急火燎、又驚又氣滿世界尋找缇嬰時, 缇嬰回去了古戰場。

她沿着自己當初與白鹿野分開時的路,爬山、走山道,朝古戰場而去。

她找到了當初自己扮假新娘開始時的山廟。

山廟早就破舊多年, 失去夢貘珠的結界保護後, 蛛網斑駁,塵煙半壁。

廟頂漏雨, 神女像被昨夜雨打濕,滴滴答答,宛如落淚。

缇嬰從蛛網密密的神女神像後座下,找出被勾劃得字跡模糊的名字——“輕眉呈葉韋不應。”

她坐在地上,努力尋找, 在重重疊疊的劃痕後,她尋到“韋不應”的名字。但是“輕眉”兩個字, 已經徹底看不清了。

缇嬰取出一把匕首,在神座下, 認真地将柳輕眉的名字刻得清楚些。

青梅乘夜唯不應。

她至今不喜歡柳輕眉。

可又隐隐為此女的消失而傷懷——看到柳輕眉消失, 就讓缇嬰想到千年前魔女的一意孤行、走向死亡。

柳輕眉與魔女,分明是不同的命運,卻都走向同一個結局。

被困于少年之人終死于少年之手。

想起這些, 缇嬰心中浮起許多她不是很懂的悵然失落, 只覺得故事潦草,迎來這樣的結局,難免讓人心中不平。

兜兜轉轉, 缇嬰最後回到了古戰場。

她在這裏尋到了韋不應的墓碑,依照她之前在山廟做的那樣, 蹲下來在此人名字身旁刻字。

她想了想,為柳輕眉的名字加一些注釋——“韋不應之妻, 柳輕眉”。

做完這些,缇嬰靠着石碑,端詳着枯朽墓碑,以及墓碑上的兩個名字。

缇嬰喃喃自語:“你們兩個都是一生死,一世盡。韋不應你作為杭師兄修行的一世,你是沒有任何未來的;柳輕眉你壞事做盡,又擅用夢貘珠擅動穢息,死有餘辜,魂魄消散天地,也沒有任何未來。

“我做什麽,你們都是不知道的。我也渡化不了連魂魄都沒有的兩個人——我就擅自做主,給你們牽個紅線吧。雖然沒有始亦沒有終,紅線兩端都是空白,但我想做這些……”

她最後任性道:“你們不願意也沒辦法,我想做什麽就做什麽。柳輕眉你欠我的多了呢,看你也還不了了,就這樣吧。”

她從自己的乾坤袋中翻找,沒找到什麽紅繩子,想半天,她不甘不願地取出一根自己的緋紅發帶,纏到了墓碑上。

接下來,缇嬰就犯了愁:沒有魂魄沒有未來的兩個存在,紅線的另一頭應該牽誰啊?

她到哪裏找一個柳輕眉來牽給韋不應?

她這樣為難發呆時,不禁又想到了自己身上,想到了千年前的可憐魔女。

在做過那一場夢後,缇嬰不太排斥大夢術,不太畏懼厭煩靈力枯竭後帶來的夢魇前世。

她前世真的蠻可憐的。

滅門之痛,孤身修魔,所愛之人是無情天道,天道的垂憐更像一種命運的戲弄。被魔氣侵蝕,失去自我,心甘情願、孤孤零零地走向混沌……

仙人的“有情”,和無情又有什麽區別呢?

江雪禾真是一個害得人傷心、還一無所知的混蛋。

那仙人的可恨,魔女的孤寂,讓她如今看師兄,心裏都有些不是滋味了。

仙人江雪禾和師兄江雪禾,到底誰是誰呢?

疼她護她的師兄,其實心裏也是沒有情絲沒有愛意,只不過是順着她,才對她呵護有加吧?

他對她的呵護,到底來自于前世因果、命運無意中的饋贈,還是源于他對千山的向往呢?

缇嬰沒心沒肺,原本是絲毫不在意師兄的态度的由來,然而經歷一場大夢術,她好像長大了一些,有了這麽一些煩惱。

缇嬰呆呆地依偎墓碑而坐,思量得自己惆悵委屈時,一片風葉吹落起伏,面前有影子擋住了她的視野。

她揉眼睛擡頭,看到驚鴻一樣修颀翩然的輕袍,在風中飛揚的素色帷帽。

綠竹漪漪,衣着清冷,輸一段豔色。

缇嬰黑眸濕潤帶哀,冷冷看着現身的江雪禾。

江雪禾等半天,見她一副不知悔改的模樣,心中稍微軟下的态度,便重新硬起來。

他不提自己找她時如何心慌着急生氣,只溫溫道:“你在這裏做什麽?”

缇嬰不吭氣。

江雪禾了解她,最知道怎樣勾起她的談話欲。

他便清清寒寒、冷冷淡淡:“不要耍小孩子脾氣。”

他這樣一說,她立時就炸了。

缇嬰最讨厭被他當做小孩子,當即反口:“你看不見嗎?我在……”

她覺得說實話就會輸,便胡編亂造:“曬太陽!”

她仰着臉,努力看他修長身子擋住的日光,兇他道:“讓開,你擋我曬太陽了!”

古戰場陰氣重重,樹蔭密匝,哪來的太陽?

風吹起江雪禾的帷帽,他一雙清寂烏黑的眼睛探過來。他的目光落到她倚着的墓碑上,在她亂七八糟捆綁的緋紅發帶上停留一息,目光再落到她臉上。

意思很明顯了。

缇嬰破罐子破摔:“我當紅娘,給鬼牽紅線,要你管?”

江雪禾頓一頓,說:“我不管你,我幫你。你要如何做?”

缇嬰當即悶住。

她也不知道該如何做。

二人僵持在原地。

到底是江雪禾先認輸。

他看她小小一團坐在一片墓碑中,看她孤零零,就有些心軟。與她搭話兩次,她又兇又氣弱,仰着臉看他時,黑眸漆漆的,眼珠泠泠,微有水光,江雪禾的心便更軟了。

罷了。

他想,和她生氣什麽呢?

她擔驚受怕,年紀小小,不理解他做師兄的心。她不知道受了誰蒙騙,對他遷怒,但他既是師兄,自然是忍了最好。

師妹是要教的。

江雪禾向她遞出手。

他聲音輕柔喑啞:“不知道怎麽做的話,先洗漱吃飯。”

他猶豫了一下,說:“我帶了點兒水晶糕。”

那水晶糕,還是他想法子,從南鳶那裏借來的——柳葉城如今沒有煙火,留在這裏的修士一個個不生火做飯,想投喂缇嬰,還是得走些偏路。

缇嬰看他的手。

江雪禾不知她有沒有注意到他手背上的傷痕消失了一些,他期待她能注意,所以耐心地等她。

缇嬰伸手拉住了他的手。

他松口氣,下一瞬,就見缇嬰借力跳起,撲向他。

他被她撲得習慣,在察覺她動作時,身僵心喜,且因怕她不舒服而放松自己的身體。缇嬰果真撲了過來,一手拉着他手腕,一手挑起他的帷帽。

她鑽了進來,與他四目相對。

江雪禾沉靜而溫柔,垂眼任由她。

缇嬰眼睛盯他半天,小臉肅着:“江雪禾。”

江雪禾疑惑她的稱呼,卻仍和氣地“嗯”了一聲。

缇嬰:“你說話。”

帷帽落下,輕紗浮在二人肩背上。兩人被罩于一方小天地,江雪禾垂着眼,眼波微挑,慢吞吞:“說什麽?”

果然。

缇嬰眨眼。

她肯定非常:“你聲音變了。”

先前聽着總是很怪異的啞,讓人覺得他說話吃力;而今的聲音像是被清水沖過的砂礫,又清又啞,慢條斯理之下,勾得人心間發癢。

江雪禾挑眉。

他正要說他解開一部分咒了,就見缇嬰聽着他的臉:“臉也好看了。”

江雪禾眼中笑意加深。

他對她的敏銳愛憐無比,此時覺得教育妹妹等回去再說,他伸手想摟住她腰身,卻是袖子才動一下,就見缇嬰伶俐無比地鑽出了他的帷帽。

輕紗籠罩下的那方溫甜小天地失去了。

江雪禾怔一怔。

隔着紗幔,他看她。

他不動聲色,見缇嬰往後退了一退,若無其事道:“你回去吧。”

江雪禾徹底怔住了。

他重複:“我回哪裏去?”

缇嬰奇怪:“回你想回去的地方啊。你不就是來找我的嘛。看到我平安自在,你就應該放下心,心中有數了嘛。你回去吧,找二師兄玩,找誰玩都沒關系,我現在嘛……我想一個人待着。”

江雪禾停頓片刻,仍好聲好氣:“我不打擾你,跟着你便好。”

缇嬰煩:“我不要。”

她臉挪開,心虛地不敢面對他,又要強調:“我本事已經學得很好了,我現在還有夢貘珠呢。這個夢貘珠和我的功法很貼合,我很能打,不需要你。”

江雪禾:“你妄動靈力,神識必然又痛得厲害,我傳輸你一些靈力吧。”

缇嬰搖頭。

江雪禾忽而撩目:“你在大夢術的夢境中,看到了些什麽?”

缇嬰心中一驚。

她還沒想到借口,就聽江雪禾平靜非常:“你在夢中看到了些讓你對我品性有所害怕的部分?”

缇嬰支吾答不出來。

缇嬰反問:“我也教你大夢術一點點了,你用完了,就沒有做夢嗎?”

江雪禾答:“那是貼合你的法術,大約我是外人,對我不太起效。”

然而他不做夢,缇嬰卻是根據自己的經歷,知道些原因的——他沒有靈力枯竭的時候。

沒有靈力枯竭,大夢術就不會通過夢境來保護他,他當然不會做夢。

他沒有靈力枯竭,也是正常的。畢竟人家是無上厲害的萬通靈根,說不定還有人家就是天道化身的緣故,整片天地都是偏向人家的……

缇嬰酸溜溜想半天,憋出一個字:“哼!”

江雪禾:“你哼什麽?”

缇嬰扭頭背身,催促他:“不關你事,你快走吧,我一個人去玩了。”

江雪禾道:“你若是夢見些我品性不妥的事,我可以解釋——我在斷生道時,确實不算什麽好人。但是離開那裏後,我就已經改變了。

“你可以當我是惡人,當我別有企圖,但是小嬰,你扪心自問,我可有傷過你一丁半點?

“我是拿你當妹妹看待的,你不要怕我……縱是、縱是……我也已改了。”

他平靜中,帶一些低涼迷惘。

缇嬰回頭,悄悄看他垂眼而站的模樣。

他也透過帷帽在看她。

缇嬰心軟了,糯糯道:“我、我沒有當你是壞人,我知道你疼我,就是、就是……我心有點亂,你放我一個人離開,想清楚好不好?”

江雪禾卻知,不能放她離開。

她年紀尚小,本就對一切都稀裏糊塗,半推半就。他靠着一些誘哄與憐愛之心,讓她對他生起幾分好感。那幾分好感,卻經不起什麽磋磨……

本就快屬于他的東西了,他怎可能放她離開。

江雪禾心中亂糟糟,想着對策。

可是一團亂麻,他看不清她的問題,便沒法對症下藥。

思來想去,江雪禾心中涼意叢生,半晌間,只憋出來單薄的問題:“那你要去哪裏?”

缇嬰被問住。

她呆呆道:“就,随便去哪裏啊。”

江雪禾:“不去拜見你前師父了嗎?你之前不是和我說,待離開柳葉城,想回千山嗎?”

可缇嬰現在已經知道林青陽是江雪禾的人,一時半會并不想回去。

缇嬰搖頭否認,卻答不出理由。

江雪禾确定她有事瞞他。

他心裏更是迷惘——曾幾何時,單純的信任他、連衣服都願意讓他穿的小缇嬰,竟然會對他有秘密。

是他忽略了她?

哪裏出了問題?

寒風瑟瑟,江雪禾又問:“沈師叔讓你與你二師兄一同去巫神宮,參與獵魔試,你也不去了?”

缇嬰:“……啊,那是明年的事啊。現在又不着急。而且沈師叔也沒催我。”

她為了說服師兄離開,當他面,取出傳音符,向玉京門傳信,向沈玉舒問好。沈玉舒那邊沒有回應,缇嬰就向江雪禾攤手,作出“沈師叔有事忙顧不上我”的無辜表情。

缇嬰顧盼神飛,眼珠輕轉,瞥目間,顯然心已經飛遠,不在此駐足。

她覺得自己說的夠多了,性情溫和的師兄也一定會再一次地順着她。

缇嬰就擠出一絲笑,朝師兄揮揮手,洋洋得意:“師兄,那我走啦……”

她扭身間,江雪禾跨前一步,拽住了她手腕,把她拖了回來。

她還沒意識到危險。

缇嬰道:“你又要塞我吃的喝的了麽?我不要總依靠你啦,我可以自己歷練……”

江雪禾聲音在她耳邊淡道:“我沒有要塞給你吃的喝的。”

缇嬰怔一怔,失落地、無所謂地“哦”一聲。

江雪禾清而啞的聲音繼續,如扣着她的手腕一樣,一點點收緊:“因為,我沒打算放你走。”

缇嬰瞪大了眼。

她被他拽着,在他懷裏強自擰個身,他并沒有制止。

她面對他仰頭,瞪着他。

帷帽俯下來,江雪禾輕聲:“小嬰,你真的是太任性了。”

缇嬰:“什麽啊?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我,我想做什麽就做什麽。”

帷帽後,他神色淡淡的。

江雪禾卻微微笑一下,輕軟的紗擦過她的臉,缇嬰懵懂間,聽到江雪禾說:“我不能任你總這樣胡鬧。”

缇嬰挑釁:“那你要怎麽辦?”

江雪禾淡聲:“打你手心你是不長記性的。”

缇嬰放下心,見他不打她,便更有一絲自得:“你知道就好。我告訴你,我性子可烈可硬了,你越是欺負我,我越是不和你玩。你好聲好氣,我還給你一點面子。你……”

“啪——”

她的放狠話還沒結束,就感覺某處被人重重打了一掌。

過快過果斷的過程,她根本沒反應過來什麽,那一掌就結束了。她遲鈍半會兒,才感覺到臀上熱辣辣的,有點痛。

她震驚。

她驚得忘了所有。

江雪禾面無表情,又打了她一巴掌。

這一次,缇嬰反應過來了——

她瞪圓了眸子,後知後覺的羞恥與憤怒到來,不相信他敢這麽對她。前師父都不敢這樣的!

她是美麗小少女,小仙子,他這樣欺負她,羞辱她!

她氣勢洶洶地一把掀開帷帽,瞪江雪禾。

同時間,缇嬰眼睛瞬間潤水,鼻子泛紅,在瞪着江雪禾的同時,她爆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哭聲。

哭聲震得鳥飛葉落。

江雪禾把她抱入懷中,遭她踢打大罵。

玉京門中,沈玉舒是無暇去收看缇嬰的傳音符的。

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時候,玉京門發生了一樁驚變——

被困在黃泉峰的花長老,在沈玉舒一次探視時,突然發難。

花長老重傷了沈玉舒,逃出了黃泉峰,召見花家人,囚了沈家。

沈玉舒沒有被花長老打發去黃泉峰,但是黃泉峰被關的其他那幾位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大長老們,花長老也沒有放出來。

花長老忽然得勢,花時振奮,幫爹爹平定那些有反對意見的人,将那些昔日瞧不起她的弟子打壓下去。

花長老則去見被關押的沈玉舒。

沈玉舒被囚在劍陣中,看着花長老,淡問:“為何不直接将我關去黃泉峰,讓我嘗嘗你昔日受的罪?”

花長老呵呵笑。

他漫不經心:“沈玉舒,我和你其實沒什麽仇,我知道一切都是沈行川要你做的。沈行川還在閉關呢,我可不想刺激他。你們兄妹二人之間說不定有什麽外人不知的聯絡方式,我若是将你關入黃泉峰,你聯絡你那兄長——

“沈行川強行出關來救你,我自己知道自己的斤兩,暫時,我還是打不過他的。”

他低頭看自己的手掌,心中道:……然而再多些日子,我就不一定還是沈行川手下敗将了。

他擁有一門直通天道的修仙功法,只有解開那無仙無魔的敕令,才可獲得真逍遙。

沈玉舒盤腿坐于陣中,困惑不解地看他:“你既不殺我,也不折磨我,你不在乎你在黃泉峰中被施加的遭遇?”

花長老撫着胡須,呵呵一笑。

他眺望天色,淡聲:“和成仙相比,凡塵諸事,皆不值一提。何況我知道,你兄妹二人心存高志,想除掉黃泉峰中的無支穢……我雖覺得你們小兒幼稚,卻也心生贊許,不會幹涉你們。

“沈玉舒,我無意削去你大長老之位,也沒有與你兄長搶掌教之位的意圖。我将你關押于此,你需要什麽,我都會好好安排……我不過是想借玉京門資源便利,成就真仙罷了。

“你我雙方并沒什麽沖突。你好自為之吧。”

花長老拂袖而去。

沈玉舒坐在陣中,暗自沉吟。

世間沒有可以成真仙的功法,為何花長老卻這般志德圓滿,這般篤定他會成仙?

這其中必然發生了一些事。

沈玉舒不急着聯絡沈行川出關,她要再看看。何況,沈行川強行破關,于修為有損。那是她的親哥哥,若非不得以,她絕不會打斷兄長的閉關。

一座山間洞穴中,少女尖厲的啼哭聲不止。

江雪禾盤腿坐于地,将缇嬰抱于懷中,聽她這麽哭了一路。

那也不是普通的哭——對他又踢又打,又踹又咬。

他為了讓她發洩,卸了自己的護體神力,方便她毆打,她發覺了,更是變本加厲。

江雪禾此時坐着,都覺得腹部腰部被她踹出了傷。

她本還要撓他的臉——但是她淚眼濛濛地看半天,竟然沒有下手,只轉而掐他胳膊。

她這種小孩子一樣的哭聲真有些吓人,方圓一裏,恐怕百鳥飛盡,生靈避讓。

江雪禾面不改色,雖然被她哭得有些嗡嗡耳鳴,卻到底放下心——她總算忘了要遠離他了。

而江雪禾拿出吃的喝的哄她,那自然是哄不好的。

他又變戲法給她,給她變出螢火蟲、變出蝴蝶、變出鮮妍花朵,她抽泣着看了一會兒,卻仍然沒夠,又開始哭起來。

她哪有那麽多眼淚?

小嬰眼淚都流不出來,只剩下來幹嚎,然而她抱緊江雪禾脖頸,抽抽搭搭,務必要師兄知曉她的委屈。

江雪禾打了她兩下臀,自己快被她打出內傷。

她如今含淚抽泣,江雪禾百般法子使出來,都沒用。這不禁讓他懷疑,他是打得多狠——明明他根本沒用力。

江雪禾沒辦法了,只好懷疑自己力道太重,說道:“那我給你揉一揉?”

她仍在哭。

他猶豫一下,手貼上去,而這一下,懷裏人一震,說了句話。

她此時開口,他都聽不清她說了什麽,滿腦子盡是她的泣聲。

江雪禾低頭湊過去:“什麽?”

缇嬰漲紅臉,淚眼婆娑,大聲:“你勾引我!”

第 105 章 仙人撫頂1

第105章 仙人撫頂1

折騰完柳輕眉的事, 幾人都已經很累了。

江雪禾一直在觀察缇嬰:她拿走夢貘珠後,看到白鹿野與南鳶一同出現,那兩人向她致意, 缇嬰對南鳶硬邦邦地打了個招呼, 對她二師兄,壓根沒搭理。

白鹿野一怔。

他目光落到缇嬰身後的江雪禾身上, 意思很明顯:你惹到咱們小祖宗了?

江雪禾也不知道他自己有沒有惹到——還在夢境時,缇嬰就對他有些不耐煩。

他以為出了夢境,不再受到夢貘珠影響,會好一些。但看缇嬰這副沉着臉的模樣,和夢境中并無一二。

那一方, 南鳶猶豫一下,還是沒有來打擾缇嬰二人, 而是先向杭古秋請安:“杭師兄怎會游歷至此?杭師兄可有什麽需要相助的?”

杭古秋便笑着解釋。

杭古秋又搖頭失笑:“南姑娘在巫神宮的境遇,我也了解一些。怎好讓你難辦?好在, 夢貘珠算是到巫神宮手中了……我提前恭喜你父親了。”

南鳶搖頭。

白鹿野在一旁看着, 目露古怪之色:先不提夢貘珠在他小師妹手中,巫神宮不當明搶吧;再說南鳶一向為人冷清淡漠,怎對杭古秋這麽有禮貌?

難道她在“天命”中看到杭古秋對她很好?

可一個老好人, 對誰不好?

這個老好人, 剛剛逼得一個鬼煙消雲散……雖然,柳姑娘的消失,咎由自取, 不應算到杭古秋頭上。

白鹿野思量片刻,不動聲色地湊上去, 聽那二人說些什麽。同時他扭頭,看到他師兄正取出乾坤袋, 向缇嬰投喂糕點吃。

白鹿野嘴角一抽。

缇嬰偏臉搖頭,不接受江雪禾的食物投喂:“難道我不開心,就是餓了嗎?你把我當小孩養嗎?!我就不能有其他更重要的原因嗎?”

江雪禾:“那你有什麽原因呢?”

缇嬰揚下巴:“不告訴你!”

她眼睛直勾勾盯着他的手,他試探地将糕點遞上去,她張口咬了一口,又眨巴着眼,紅着臉推卸責任:“你逼我吃的!”

江雪禾莞爾。

他白白遭她罵一通,倒是微放下心:看來沒有被奪舍,确實是他的小師妹。

經過柳輕眉的事,她心情低落,也是正常的。

江雪禾低臉看她:“困了?”

他哄她:“要不要睡覺?”

他聲音較以往更加啞而柔,他開口時,便察覺了那種異樣。他心中有了猜測,但此時不方便查究,他便沒有去追究。

缇嬰沒注意到他的聲音。

她心中亂哄哄。

他照平時那樣判斷她到底怎麽了,她也确實生出一些疲憊。

缇嬰恹恹地點了點頭。

江雪禾伸手來握她手腕。

他感覺到,他手指貼上時,她僵了一下,似想躲避。

江雪禾心間一怔,又一涼。

他沒有表現出來。

他頓一下,手指只是在她靈脈上點一下,判斷出她确實沒有被什麽妖物附體或奪舍後,松開了手。

她既然排斥他的碰觸,他便只是隔着袖子拉住她手,帶她一同下去歇息。

其他人得知缇嬰要睡覺,都有些驚訝——修煉到這個地步了,竟還保持凡人的習慣?

但缇嬰身懷夢貘珠,讓人忌憚。她恹恹地靠着江雪禾,露出的一點臉蒼白至極,也煞是惹人憐愛。

杭古秋忽而偏頭,朝天外某個方向瞥了一眼。

他笑着發話:“今夜已經晚了,諸位不妨歇息。些許雜事,明日再商讨。”

幾人無異議。

柳葉城的結界被破開,荒亂塵世一角,終于在十年後浮現。

畢方鳥趴在一座荒山雲後,扇着翅膀,不懷好意地等着所有人深陷于夢貘珠織就的夢中,走不出那重夢境。

夢貘珠自然不會害人,卻可以困住人。南鳶和白鹿野聯手打它時,它就猜到夢貘珠恐怕出了些問題。

畢方鳥趴在山後,幸災樂禍——

讓你們聯手打我!

讓你們欺負老人家!

你們去嘗嘗被夢貘珠困住的滋味吧。

是以,當天色昏昏,萬籁俱寂,畢方鳥打盹後忽被一重結界破開的震動驚醒時,不禁吃驚地瞪大了鳥眼。

它顧不上暴露自己行蹤的危險,趕緊伸出一縷神識,向柳葉城方向探去。

它感覺自己伸出的神識,被杭古秋那老不死的發現了。但幸好站在那裏的是杭古秋,而不是兇悍的其餘大能,畢方才敢大搖大擺地晃一圈後,全身而退。

神識退回來後,畢方用鳥毛裹緊自己,瑟瑟發抖:夢境竟然被人為擊碎了。

怎麽可能有人破得了夢貘珠的夢境呢?

畢方是聽歷代妖王講過夢貘珠的來歷的:

昔日世間還有魔氣時,一位女魔王殺得天地大暗,妖族躲于不枯海後,想避開風頭。那女魔王竟然渡海而來,讓妖界惶惑。

妖王舉全族之力,供奉一切珍寶,求魔王手下留情,言之鑿鑿:妖族絕對沒有和仙門聯手,妖族和仙門不共戴天。

那女魔頭大約是對妖王所稱的“不共戴天”,非常滿意,并沒有在不枯海開殺戒。

女魔頭在不枯海邊坐了三日,喚來妖族中最為弱小的夢貘一族,祭煉出一法寶,交給夢貘一族。那正是“夢貘珠”。

女魔頭說:“你們若與仙門不聯手,我便送你們一樁直通天道、可成真仙的法術。這寶物是我親手祭煉。我昔日的法器靈寶,都是我師兄幫我練的,我于此不算擅長,但以我如今實力看,練的法寶也不會太差。

“裏面所藏法術口訣,與我近日在創的一門法術十分貼近。我的法術已經不打算練了,卻不想它失傳,就從中抽取一部分,送與有緣人。

“他日,你們中若有人成仙,便是造化了。”

昔日妖族對夢貘珠捧之掌中,且喜且憂。

妖族本以為得到了無上至寶,妖王甚至生出貪念,想從夢貘族手中搶珠。但随後,那位女魔頭離開不枯海後,就前去讨教青木君,在青木君的成仙大典後鬧出大事故。

再接着,女魔頭身死,無仙亦無魔的敕令下來時,所有人與妖都能感覺到籠罩在頭頂的一重陰影,知道仙門路斷。

求仙路已斷,那搶夢貘珠便沒了意義。夢貘一族之前是如何的不重要,之後也一樣不重要。

可笑那夢貘一族不死心,竟在十幾年前,聯絡巫神宮、玉京門,一同陷害妖王,害妖王誕子……難道夢貘一族以為背叛妖王,就能修成仙了?

等等。

夢貘珠的夢境被破,千年前女魔頭說夢貘珠中的功法是她用自己的功法分出來的一點……難道女魔頭那功法,現世了?

畢方鳥深吸口氣,猛地從鳥翅中伸出腦袋,炯炯目光落到柳葉城中。

它猶豫不決、想是否要試探、回去向妖王表忠心時,神識中一道符令亮起。

畢方鳥震住。

作為女王的忠臣,它剛得到族中老人的倉促消息:女王練功出岔,被人逼宮,女王身死。

幾位大妖正與女王的長子搶奪妖王之位,還有妖聽說女王有血脈流落人間,生了異心……

畢方鳥眼中滴出兩滴鬥大淚珠。

鬥大淚珠啪嗒滴在一座山頭,瞬間壓得山頭被削去了一層。塵飛滾滾,山間如起地龍,轟然嗡鳴。

畢方鳥哪裏在乎那些,只哭啼:“殿下!”

它再顧不上柳葉城那些疑點重重,拍翅飛上碧霄,迅捷趕往不枯海,要去保護女王留下的血脈。

柳家沒有活人,那厲鬼和假将軍這個靠穢息化形的妖怪卻還是在的。

地牢中關着的那些妖都在。

杭古秋、被騙進來的道人們幫巫神宮料理這些事,白鹿野雖不感興趣,卻硬是湊在一邊,聽了一耳朵。

江雪禾沒有現身。

白鹿野對此表示了解:師兄要帶孩子。

發脾氣的小嬰,他是怵的。師兄既然不介意,他也不介意暫時把小嬰讓給江雪禾。

缇嬰仍回以前柳輕眉給她安排的房舍住,江雪禾幫她用驅塵咒打掃了這裏後,就貼心地離開。他不放心地在她門上畫了個禁制,能夠阻擋邪祟。

江雪禾則去尋找黎步。

這個故事中,本應有黎步的痕跡。

偏偏,除了他和小嬰,沒有人知道黎步的存在。

夢境被破開後,江雪禾沒有感應到黎步的氣息。安頓好缇嬰後,他當即馬不停蹄去尋人。

黎步卻似早有提防。

江雪禾跟着那丁點氣息尋到最後,發現人去樓空,黎步早已不見了蹤跡。

江雪禾不禁好笑:黎步的任務,莫非已經完成了?怕他追蹤,才早早逃跑?

黎步從夢貘珠的夢境中,一定知道了什麽。

黎步就這麽怕他追蹤?

他雖然确實……好吧,黎步對他很了解。他如今只能希望黎步有些分寸,見好就收,不要惹上麻煩事。

江雪禾為此,專門畫了一道傳音符給黎步。

不過黎步幼稚得,根本不看他的符,那已是後話了。

沒有追到黎步,江雪禾返回柳家自己房舍,開始處理自己身上的問題。

柳輕眉身死後,他黥人咒中與柳葉城有關的那部分開始松動,困住他的咒術開始在識海中時隐時現。

江雪禾一直在解咒,對此已有經驗——他又能解開一部分咒術了。

江雪禾立即入定,進入識海查看,與黥人咒相鬥,一點點壓倒它。

這一番入定,待江雪禾終于處理好,已經到了次日晌午。

咒術果真解開了一部分,他的聲音恢複,脖頸上的傷痕徹底消失,面容神色也好幾分。

江雪禾盤腿坐于榻上,手指挑着從體內滲出的一縷黑氣,眼尾輕輕勾起。

如他這樣常年冷靜之人,此時都因咒術的再一次松動,而露出志德圓滿的得意神色。

照此下去,終有一日,他能解開所有。

終有一日,他能以自己真正的模樣,出現在缇嬰面前。

……她不就喜歡長得好看的嗎?

想到缇嬰,江雪禾心間不禁浮起一絲歡喜。

柳家事解決,他與小嬰……

他歡喜之氣剛浮起,便察覺到指尖黑氣彌漫,神識驟痛,黥人咒頹然之下,都不忘趁他情緒起伏之時,來偷窺觊觎他的神魂……

江雪禾向後靠着床柱,忍着這股神魂被吞噬的痛意,與黥人咒相抗。

痛意帶給他一些刺激。

刺激提醒他,這是缇嬰帶給他的與衆不同的感覺。他連喜歡她都要與黥人咒對抗,可他就喜歡這種感覺——

這提醒着他,他還活着,不是行屍走肉,不是沒有人在乎。

江雪禾逗弄了身體中的黥人咒一會兒,那黥人咒剛被解開一部分,力量虛弱,很快被他折騰得奄奄一息,江雪禾神魂上的痛意散去。

這種以自虐為愛好的人,連黥人咒都畏懼三分。

江雪禾指尖黑氣消失,他捏了捏手指,感覺到指間空虛,摸一摸自己袖中,才想起來自己将發帶還給了缇嬰,他身上此時沒有她的物件了。

江雪禾垂下眼。

他思量一二,淨身後拿起帷帽起身,出門去找缇嬰——

第一,他剛恢複了聲音與一些容貌,他想第一時間讓缇嬰知道。她會喜歡他待她的這份心的;

第二,她從夢境開始就心情不好,不知受了什麽影響。他猜測與她的大夢術有關,便打算去試探試探,哄一哄她,讓她展顏;

第三,他得想法子,從她那裏,拿一樣物件。這是屬于他自己的龌、龊心思,睹物思人之意,不好吓到她。

穿戴帷帽的江雪禾在柳家行走,翩然修長之姿,讓道人們駐足打招呼。

隔着帷帽,江雪禾聽他們說,巫神宮想拿到夢貘珠,南姑娘想請江公子代為轉達,看能否與缇嬰談些條件。

江雪禾不開口,只颔首。

衆人雖不解,但向來尊敬這種法力厲害人物,便讓了路。

中途遇到白鹿野,江雪禾用傳音入密,詢問缇嬰與白鹿野分開的時間,是否有什麽異常。

白鹿野回答了幾句。

白鹿野以為江雪禾不開口,是怕有心人探知,畢竟這裏還住着一個杭古秋。

白鹿野便也收了自己吊兒郎當的模樣,認真回答師兄問題。

說完後,白鹿野瞥江雪禾:“你怎麽又戴上帷帽了?毀容了?”

江雪禾搖頭。

白鹿野目色閃爍,卻因自己心虛,而幹咳兩聲,不計較師兄的奇怪,而是和師兄說:“那個……昨天後半夜,有天雷劈我,好像劈到小嬰院子裏的樹了。我聽她半夜起床罵了半天……我沒敢過去認。”

江雪禾瞥他,心想:白鹿野住在小嬰院子的隔壁?

這麽近?

不會是這個師弟怕他夜裏找缇嬰吧?

但他和缇嬰早就……

江雪禾心中有些挑釁,卻到底沒說什麽。他颔首,繼續傳音入密:“她身上被牽連的衰劫只有一點,我再帶她湊一些喜事,大約就夠了。你不必多心自責。”

白鹿野感動師兄的體貼。

江雪禾體貼到底:“不一起去嗎?”

白鹿野趕緊讓路,摸鼻子:“你去找她時,呃,把她哄好了,我再去吧。她發起脾氣來,我可應付不來……”

白鹿野看江雪禾一眼,微唏噓:也就只有江雪禾這種性子,才願意陪小師妹鬧騰。

江雪禾待小嬰,确實是很好的。

只是……

白鹿野目有掙紮,心想可惜江雪禾身為斷生道的餘孽,他确實不該跟小嬰在一起。他是為了那二人好。

只是白鹿野幾多阻止,時至今日,他已經不知道他的阻止有沒有用,是否是徒勞掙紮……

算了,還是先去找南鳶吧。

看看南鳶願意為了拿到夢貘珠,付出什麽。還有,南鳶怎麽總和杭古秋在一起……

江雪禾進了院子,站在門外,輕聲開口:“小嬰,起床了嗎?”

屋中沒人應。

他繼續:“快中午了,你起床洗漱,我帶你出門找些吃的。城中如今沒有人煙,幹淨的食物不好找,我們得早早出門。”

裏面依然沒人應。

江雪禾耐心:“是覺得梳發穿衣麻煩嗎?你若是不嫌棄,師兄幫你……你可以閉着眼睛再眯一會兒,我不打擾你。”

他兀自說了半天,屋中只沒動靜。

江雪禾起了疑心。

他道聲“得罪”,手按在門上的禁制上。手貼上去,他便驚怒,發現這道禁制不是自己昨夜下的那個。

他一掌拍下,直接用強力破了這道十分松的禁制,推開門進屋,一徑去內室。

內室床榻上是缇嬰習慣的作風——衣裳亂扔,被褥皺成一團,吃了半個的百合糕丢在枕邊,一些渣滓零零散散。

這裏到處都是小女兒香甜暖融的氣息,但缇嬰确實不在。

他心頭淩亂,起初以為她遭人所搶,腳踏出門的時候,他手在那道被破開的禁制上一拂,從上面捕捉到了缇嬰的氣息,才稍微冷靜下來。

禁制畫的歪歪扭扭很不認真,筆法時粗時細,中間還斷筆幾次。

這種水平畫出來的禁制符幾乎沒什麽效果,缇嬰身為符修,不可能不知道。她還敢大剌剌地把這種禁制貼在門上,幾乎就是光明正大地挑釁江雪禾:

就是我糊弄你的。

我就是要偷偷溜出去玩……不告訴你,你能怎樣?

江雪禾繃起腮幫,身子晃了一晃,當下裏被她氣到了。

他能怎樣?

他當然是——

這一次,得有些脾氣了。

打手掌看來是沒用了,打哪裏才能讓她有些記性?

第 104 章 浮生一夢19

第104章 浮生一夢19

夜殺已經判斷出來, 夢貘珠想要攝取的,應該和“天道”有關。

江雪禾必然和天道有些關聯,那能夠攝取世間夢境、知曉過去的夢貘珠, 才會與柳輕眉聯手, 一同對江雪禾窮追不舍——

柳輕眉要韋不應活過來;

夢貘珠要江雪禾的真正力量為它所用。

如此,二人合二為一, 才有對抗夢貘珠的一絲勝算。

夜殺尚有不甘:他沒有和缇嬰告別。

但是……與江雪禾相融,也是為了能夠出夢。

江雪禾終于将那不聽話的少年神魂收了回來,他舒口氣,再面對柳輕眉時,法力頓漲一波。

柳輕眉并不在意。

在這個夢境中, 她是夢主,江雪禾不可能殺得了她。而缇嬰又陷入昏迷, 夢貘珠從過往的些許死魂夢境中曾看到過,缇嬰控制不住大夢那樣強大的力量, 她不會醒的……

柳輕眉才這樣想, 就聽到少女陰沉的叱聲:“師兄,我來了!”

江雪禾正與柳輕眉交戰,忽感到身旁一片水掠過, 幽藍色的道光一閃之後, 他頓時感覺到黥人咒上那些鬼孽又開始不穩,被召喚了出來。

水色化人,正是他那個本應躺在洞穴中的小師妹。

缇嬰施展江雪禾沒見過的詭谲術法, 手勢簡單卻迅捷,法印捏出, 周身散發出寒光。缇嬰一重攻擊落到柳輕眉身畔——

肉眼可見,旁邊繁茂樹木一瞬枯敗, 露出斷枝。

那攻擊所落之處,如同水墨畫褪色一般,斷壁殘垣肉眼可見。

但只有一瞬,周遭景致重新恢複。

柳輕眉臉色微變。

她面前的小姑娘揚下巴,冷冷看着她:“果然,大夢術和你的夢貘珠同出一源,可看破虛妄,打破你的夢境。你才這麽怕我!”

柳輕眉臉色幾變後,她露出一種肅冷的、不符合她本人形象的神色:“你頻頻用大夢術,靈根支撐不住,于你有害。”

缇嬰傲然:“要你管!”

江雪禾在後,微蹙眉。

缇嬰此時,傲天傲地,一副睥睨萬物的模樣。這雖然是她,卻不像是她……

他暗自懷疑她莫非是被什麽奇怪妖物奪舍了,就見缇嬰扭頭,幽幽地看着他。

缇嬰眼神幽暗,森冷,還帶着一腔從噩夢中帶出來的恨意、怨氣、悲怆、寂寥。

她看他的眼神,像是他是她的仇人一樣。

缇嬰強迫自己從噩夢中醒來,神魂稍微受損,靈根裂痕加劇。她就像一個人,塞入了兩個人的靈魂般——

一半是現世缇嬰;一半是深陷魔氣、大腦渾噩的魔女。

缇嬰寒着眉目,教訓江雪禾:“我教你大夢術,大夢術破除此夢,你我一同殺了她,共同出夢。”

她語氣還有幾分嘲意:“你這麽厲害,現學現賣,不成問題吧?”

鬼魂就跟随在她身後,但她熟視無睹,壓根沒有畏懼之色。

她好像對他敵意很深。

江雪禾心知她此時有異,她的脾氣更加壞了。

他順着她,颔首。

缇嬰似對他的表現滿意,面上的寒色緩一分,走向師兄。

柳輕眉氣笑:“不自量力……”

缇嬰一掌揮去,聲音厲狠:“要你多話了嗎?閉嘴!”

她脾氣這樣暴躁,江雪禾面不改色,柳輕眉微有驚異。

在那三人大戰的功夫,黎步擺脫那夢貘珠的監察,步入柳輕眉的房舍。

他用術法打開這裏的禁制,順着地道一路向下蜿蜒潛行。

柳暗花明,黎步終于在地宮最中央,見到了一座棺椁。

他松口氣,露出笑:果然,韋不應的屍身就應該在這裏。

柳輕眉将屍身從現實帶入夢境,在夢境中好好保存。她深愛那個人,必然将那人藏在離她最近的距離。

黎步好歹被困在夢境中這麽久,又與江雪禾不斷用秘法聯絡,他終于找到了這個暗室……

尋常情況下,夢境之主是不可能對付得了的。他們能想出的法子,便是讓柳輕眉受到韋不應屍骨的鉗制,拖累那個夢貘珠,讓夢貘珠的力量露出破綻。

那可能是他們出夢的唯一機會。

黎步為人謹慎,他在找到這方棺椁後,仍不大意。

他悄然運用術法,一根根敲開棺椁上的釘子,打算查看一番屍骨對不對:

韋不應被砍去了頭顱,這裏躺着的,應該是一個無頭屍。

“刺拉拉——”

木板被他一點點推開,懸于半空。

黎步俯身去看,面上笑容僵住——

棺中空無一物,沒有屍身!

怎麽可能?!

他一下子失神,以為柳輕眉騙自己,卻又覺得柳輕眉不應拿韋不應的屍骨做文章……那畢竟是她的愛人,她怎麽忍心?

難道是……

他心中亂糟糟,忽而,神魂中出現了一行字,是江雪禾詢問:“可有找到韋不應?”

黎步看眼空蕩蕩的棺木:“……出了一點小問題。”

江雪禾沉靜:“什麽問題?小嬰神魂有異,不能再耽誤下去了。”

黎步心頭生怒,煩躁不已:小嬰小嬰,你滿腦子只有小嬰。我出生入死幫你找屍骨,你就一點也不關心?

江雪禾下一行字寫道:“你可有受傷?若是太難,就出來吧,我另想法子。”

黎步挑眉。

他壓下心中突兀的舒心。

他強行掐斷了兩人的秘法交流:“好煩,我知道該怎麽辦了。你不用管,等着出夢就是!”

大夢術當真是對付夢貘珠所織夢境的不二之法。

大夢術不只可禦鬼魂,本身法術就很适合缇嬰,像為缇嬰量身定做。

大夢術的法術,是将缇嬰畢生所學的各家法術相融,貼上印記,由她自己修改,成為她自己的,讓旁人找不到頭緒。這門術法施展之下,便見缇嬰時而用咒、時而捏符掐訣、又時而将劍氣挑出,逼得柳輕眉開始後退。

術法所到之處,皆現枯萎之相。

雖然會很快複原,但随着大夢術術法之下鬼魂們的重創,夢境的修複越來越慢。

江雪禾現學現用,驚訝地發現,他竟然能學會這據說只有缇嬰能用的法術。

雖然初學時有些粗劣,但他擔心缇嬰受傷,便不動聲色地迎身上前,将缇嬰慢慢護在身後,不讓她打頭陣。

他小師妹在他身後冷笑一聲。

小缇嬰嫌棄的嘴臉十足十:“要你多事。誰稀罕?”

江雪禾:“……”

他當她有病,不加理會,神色沉靜安然。而他越是這樣,缇嬰就越是生惱:魔女帶出來的怨氣,因缇嬰靈根不穩,影響她至深。

師兄妹二人共同迎敵,柳輕眉雖受到些阻礙,但不至于落敗。

她更多的力量用來修補被大夢術所迫害的夢境。

就這樣膠着之時,忽有人破開空間,從半空中一道無形門中步出。

那人出現,便被察覺,雷電當空劈去。

那人身手好極,拖着一棺木一同向後跳躍,躲開雷電。

少年帶着惡意的聲音在半空中響起:“柳姑娘,要不要管管這雷?要是劈壞了,裏面的人可就被劈成焦木了。”

柳輕眉回頭,眸子當即一沉——

黎步與棺木一同立在半空,雷電再劈,黎步毫不在意地将棺木朝天上雷光擲去。

柳輕眉:“住手!”

她阻攔雷電,阻攔夢貘珠突然的殺念重重。

黎步渾不在意,松開棺木上張開的結界,讓正方天地的惡念都向棺木投去。

柳輕眉飛身至半空,一手阻擋,一手攔棺。

黎步指尖輕繞。

柳輕眉好不容易搶到棺木,黎步手一捏,一重火就在柳輕眉頭頂落下,燒向棺木。這不是夢貘珠的力量,柳輕眉阻攔不了。

柳輕眉以身去攔。

黎步的法術豈是那樣不設防的。

他的火躲開了柳輕眉所有的阻攔路線,欺負柳輕眉只是個借助夢貘珠力量的凡人,穩穩地燒在了棺木上。

柳輕眉:“住手——”

棺木在不滅之火下遽然成灰,她恨怒尖叫撲過去時,又突然愣住——她看到了被燒毀的棺木蓋下,空無一物的內部。

黎步笑彎眼:“柳姑娘,你被騙了。”

大火彌漫,燒盡夢境半邊天。

柳輕眉怔怔地看着那豎起來的棺椁。

她衣袍濺上火星子,她耳邊聽到黎步的惡語:“可憐的柳姑娘,你被夢貘珠騙得好慘。它用一具假的屍體騙你說是韋不應的,把你騙入夢境,心甘情願地相信按照它的計劃,你可以複活韋不應。

“但是韋不應屍骨不存啊。

“夢貘珠一開始就是騙你的——它要的是江雪禾的力量,它騙你與它同路。”

缇嬰聲音,恰時響起,與黎步一樣,将惡意再加深一重:“你好像不知道,我師兄的黥人咒中,其實沒有韋不應的魂魄碎片。韋不應的氣息在黥人咒中存在過,但很快就消失了。

“鬼孽消失,要麽是我師兄解開了那部分咒力,那部分鬼孽歸了天地、徹底消散,要麽是,他只是氣息存在過,根本沒有真正存在過,黥人咒都留不住那點薄弱的氣息,風一吹就散了。

“你願意相信哪種說法?”

柳輕眉回身。

缇嬰法術向她劈下,一重光滲入她體內。

“轟然”巨響之下,夢境破裂,衆人跌出。

“結界解開了……”

南鳶起身。

白鹿野正要恭喜,又聽南鳶擡頭,詫異道:“夢境也破了。”

真正的柳葉城出現。

現實中這座城池,在衆人入夢前,人流若水,熙攘繁鬧。此時這座城池,四處挂滿了白幡,鬼影幢幢,高低間伏于牆頭,寒鴉拍翅驚飛。

柳府中那些和厲鬼打鬥間莫名其妙昏迷過去的道人們一個個清醒過來,意識到他們上當受騙,進入一個荒唐的夢境,成了柳輕眉手中的伥鬼。

道人們臉色青白,不再試圖除掉厲鬼,而是聚衆找人:“柳姑娘呢?

“呸!哪有什麽柳姑娘——柳輕眉,你出來!”

單薄瘦削的白衣女鬼泠泠立在枯敗的花園中。

她看着園中景象:沒有花,沒有葉。沒有湖,沒有水。

這才是真正的她的家。

長發散至地,她垂着眼看,在衆道人叫嚷下回頭,衆道人深吸口氣,看到她的樣貌:

一看便知是鬼。

青白相間,鬼氣陰陰。

可連相貌都是難看的:過于瘦,過于柴,過于薄……

沒有他們昔日所見的柳姑娘國色天香的一分。

只有輪廓與衣着神色,能認出來。

道人們揚起拂塵:“殺掉這惡鬼!”

柳輕眉靜靜看着他們。

她說:“只有我變成無支穢,我才能守護柳葉城。”

衆人大罵:“一派胡言。”

各種法術攻擊落到她身上。

江雪禾托着缇嬰的腰身,将她抱于自己懷中,回到現實中,看到的便是被欺騙的道人們對柳輕眉的打殺。

法術攻擊對她這種單薄的女鬼來說,慘痛無比。

二人看到時,柳輕眉長發淩散、袍袖沾霧,鬼影迷離,幽魅靜薄。

她此時當真像一縷青煙。

但她堅持着不肯散去。

她臉色十分蒼白,在大勢已去之際,在知道夢貘珠欺騙自己之後,仍操控着體內的夢貘珠,控制着成為厲鬼的葉呈,幫她與那些道人為戰。

來自古戰場的假将軍左右為難,竟不知道是該幫那些修士,還是該幫這個惡貫滿盈的柳輕眉。

柳輕眉是他主人生前的心上人……

柳輕眉她……

假将軍怒:“你死到臨頭,還要操控厲鬼殺人!”

柳輕眉筆直站在枯了一地的花葉前。

她目光空空的,誰也不看,只堅持:

“你們沒有經歷人祭那日,你們不知道人與穢鬼的懸殊。

“你們不知道那時的荒蕪可怖與不可戰勝,那日的無能為力。如今傷亡只是暫時的,只要我成為無支穢,我能庇佑自己想庇佑的,不會有更多人死了。”

這是怎樣一種悲涼。

她唾棄的,正是她想成為的。她想成為的,正是昔日的噩夢。她以毫無修為的凡人之軀走到今天這一步,經歷種種絕望與打擊,她依然堅信只要她成為無支穢,她能對抗一切。

能對抗穢鬼。

能對抗人祭。

能對抗閉眼不看信徒的神女。

亦能對抗那欺騙她、與她互相成就互相取暖的夢貘珠。

她堅信他們不理解她,是因為他們沒有見過那一日的柳葉城。她沒有放棄過庇佑柳葉城之路,沒有放棄過心上人,她只是選了一條和他們不一樣的路……

她不怪他們的不理解。

她只是非要成為無支穢。

刀光劍影與法術攻擊下,柳輕眉孤零零地站在一地荒蕪中,回頭朝空寂的院落望一眼。

如果他在就好了……

而就在這時,一個聲音帶着笑、帶着憐惜與嘆氣,在寒夜中阻攔了衆無名道士的攻擊,落到柳輕眉耳邊:“你在找我嗎?”

柳輕眉擡頭。

她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

卻又不是熟悉的人——

她看到一個眼蒙白布的美人姑娘與一個風流倜傥、神色古怪的少年郎一同從黑暗中步出,旁邊跟着一個溫潤如玉的身着文士袍的年輕男子。

他們恭敬地行禮,叫那個男子:“杭師兄。”

就連出了夢境的缇嬰,滿臉忿忿沉冷,都被那攔着她的江雪禾拽着,一同朝年輕男子點頭致意。

那是杭古秋。

杭古秋是觀天山的首席弟子,雲游至巫神宮,聽到李神女的求助,便前來相助。

這是柳輕眉第一次見到杭古秋。

這是柳輕眉最後一次見到韋不應。

他們長着一樣的臉。

杭古秋嘆氣。

他為難地朝年輕師弟師妹們拱手致歉,又看向那個被人圍攻的柳輕眉。

他輕聲細語地和缇嬰打招呼:“小嬰,好久不見了,你師父還好嗎?”

缇嬰不知是孩子氣還是什麽,一直悶着臉,不吭一聲。

杭古秋脾氣好,也不生氣,只紅着臉向衆人解釋,手指柳輕眉:“可否留她一命,交與我?”

南鳶:“師兄何意?”

白鹿野幹笑:“這恐怕不合适吧?”

杭古秋:“我自然知道你們為難……哎,如今情形,我也不瞞你們了。我們觀天山的功法,是分化身行走人間,功德圓滿後會回山,借助體驗紅塵而磨砺己身。

“韋不應就是我當日行走紅塵的一具分化身……韋不應死後,那段修行我便結束了,自然收回了。我沒想到當日的一時善念,會留下這麽個爛攤子,給巫神宮的師妹與玉京門的師弟師妹們惹下麻煩……

“若非韋不應将夢貘珠交給柳輕眉,柳輕眉便不會劍走偏鋒。這也是我一樁因果吧……不如交給我,我将她囚于觀天山,日夜受淬寒雪山陰氣刮襲,懲罰她,同時消除她的罪孽。”

南鳶沉靜不語。

白鹿野微蹙眉,既覺得此法妥當,又覺得哪裏奇怪……

缇嬰倒是意見很多,但是江雪禾捂住她口,怕她此時不對的精神狀态口出狂言,惹了杭古秋那種大人物——

雖然世人總說杭古秋只是活得久,壽數高,可活得久的人必然有些本事,小輩還是要尊敬一些。

而在這時候,柳輕眉輕輕開了口:“你是韋不應?”

杭古秋看向她。

他目有憐憫、嘆息,他看她的眼神,像是看一個自己沒有教好養好的貓狗玩意兒。小貓小狗在外惹了禍,找到他頭上,他不得不出來調和。

他作為上位者,俯視着蝼蟻凡塵。

他眼中沒有一絲一毫的愛意。

杭古秋溫和十分:“柳姑娘,你作惡多端,我不能饒你。只念你罪有緣故,想渡化你……”

柳輕眉低下眼。

她落落地笑了一笑。

她低聲:“十年醍醐夢,我沒有一次去夢功成名就之日。”

杭古秋一怔。

她低着頭:“十年醍醐夢,每一場夢境,我都待在當年的柳葉城中,一次次重複,一次次回憶,一次次請不同的活人入夢,幫我想辦法,怎麽阻止人祭,怎麽讓柳葉城的凡人們活下來,怎麽讓阿應活下來。”

杭古秋意識到她要說什麽了,他沉穩的淡笑滞住。

鬼火重影,與柳輕眉身影交疊,包裹着她:“我想阿應如果武藝再高一些,想我如果健康一些不拖累他,想我如果美貌無雙用美貌做交易,和周遭城池打好交道,讓他們來幫我。想我要拚命和巫神宮交好,最好讓神女天官們經常來柳葉城,喜歡柳葉城……

“最好的,還是有一門功法,直接對付穢鬼,可以自救。

“每一次做夢,我都在優化那個夢境。”

柳輕眉擡起眼:“但這其實對你來說,什麽都不是。”

她道:“沒有夕陽殘血,也沒有無上的力量來助我。

“一切都是騙局,一切都是我的一場白日夢。

“你不是韋不應——阿應早已死了。你只是高高在上的仙人。

“我被困在一場噩夢中整整十年,我從來沒有活到二十五歲,我的人生,一直只有十五歲。”

這道本就虛弱的鬼影,在各重法術攻擊下,扔出了自己身體中的夢貘珠。

缇嬰倏地掙脫江雪禾的控制,把夢貘珠收入懷裏。她暈暈然,回頭怒瞪總是箍住她的江雪禾。

夢貘珠從柳輕眉的體內掉出。

然後,無聲無息,柳輕眉的魂魄徹底消散。

就如一縷青煙。

她不過是強留的一縷煙罷了。

不用誰拯救,不用誰憐惜。萬事萬物自會長存,她卻不想再掙紮于無意義的人間了。

天意無情,天道不公。

人生何處起落。

——

浮光掠影光怪陸離的天地間,抱着夢貘珠的缇嬰擡頭,忽然想到了山上的古廟,廟中毀壞的布滿塵埃蛛網的神女像。

以及神女像下刻着的那行被歲月抛棄的小字——

“輕眉呈葉韋不應。”

彼時缇嬰曾奇怪怎麽是“呈葉”,是不是寫錯了。而今在心中念叨這句話,缇嬰品味出別的意味:

輕眉呈葉韋不應。

青梅乘夜唯不應。

——

枉你青梅竹馬,枉你夜奔困夢,枉你十年無期,唯有不應。

第 103 章 浮生一夢18

第103章 浮生一夢18

噩夢中那個仙人, 看着魔女發瘋。

她說“永不會被你渡化”時,藏在魔女身體中的缇嬰,看到了仙人微有失神的神色。

缇嬰與自己的前世感同身受。

她此時也不禁生出一種報複的快感:若你真是天道, 那便要允許這世間有逆鱗的存在。

何況天道, 是這般無情的嗎?

在柳輕眉的故事中,柳輕眉求遍諸神諸佛, 巫神宮的神女不回應,高高在上的天道也不看。

那麽在魔女缇嬰的故事中,天道的垂首,便像一種諷刺。

……仙人江雪禾的存在,對魔女來說就是諷刺。

你不看其他人, 那你看我做什麽?

缇嬰在魔女的心中淚眼婆娑,怔忡掉着眼淚。明明知道這是前世, 這不是她的師兄,她依然因感受到魔女的心境, 而蜷縮起來, 痛得受不了。

可是魔女卻沒有她這樣脆弱,沒有像她這樣掉眼淚,沒有像她這樣一有什麽事, 首先想到的就是找師兄、要撒嬌要撫慰。

魔女冰冷的眼睛看着仙人。

仙人垂下了眉目。

仙人江雪禾終于緩緩開口。

他承認他的身份時, 天地間隐隐有回應,萬木萬草輕拂,讓魔女感受到了那種不尋常。

她聽到仙人說:

“比起天道這種說法, 我更願意自稱為仙人。我不過是萬千天道中的一縷,你可以說我是天道, 但我不代表天地所有的意志……紅塵人世,是你成仙的修行之路。而所有一切, 都是我的一場修行。

“天意無情,有情人間。我是‘有情’的那一部分。

“因果輪回,世情皆孽,我維護的,只是‘秩序’。這不難以理解,塵世種種,千年萬年,其實都是亘古不變的。仙也好,魔也好,誰占上風,我都一視同仁。

“世間萬物皆有氣運一說。天闕山以往多出仙人,已經用盡了自己的氣運。天闕山為魔所害,魔物崛起,魔起正如仙隐神滅,亦符合‘定數’。”

他竟然在耐心跟她解釋什麽叫天道,什麽叫秩序。

魔女睜大了眼睛。

一滴淚噙在她眼中,她看着他的臉,再一次感覺到了這種荒唐——他始終不理解她在痛苦什麽。

魔女不禁詢問:“那我呢?對你來說,我是什麽?你說過你偏愛我,你的偏愛,不值得為我做點什麽嗎?”

仙人微滞。

他半晌回答:

“我亦想過你,想為你打破一些‘定數’。但天地秩序,本就是天道所定,我不過是萬千天道中的一縷,我想戰勝所有的‘無情’,亦是艱難。

“天闕山滅門那一日,我确實知道。我只是被自己壓制,去不了……我很抱歉。

“你放棄自己的所有天賦,堕為魔,日夜受魔氣侵蝕,你若控制不了它,總會走向歸于混沌、徹底消散的結局。我和你有緣,我不願看到你這樣。我希望你成仙,長伴我身邊。”

“有緣?”魔女反問,“是因為你在千山修行時,我總去煩你麽?是因為你動了凡心,你開始對蝼蟻生出同情心了嗎?”

仙人無言。

事情不是那般簡單,但他淡漠慣了,拙于口舌,在伶牙俐齒的魔女面前,向來占下風。

他只是說:“我很早就認識你了。”

他的平靜,更是激化了魔女的怒。

魔女冷笑一聲。

她有很多話要罵出來,覺得很多事荒唐可笑,覺得他既然那麽厲害,為什麽不幫她殺盡她想殺的人。但她勉強有的一絲神智,又告訴她,這不怪他。

也許一切在天道眼中都是正常的。

人死燈滅,與日月輪回,沒有任何區別。

他偏心一只螞蟻,為了這只螞蟻,他可以稍微做一些改變,但他永不會知道螞蟻在想什麽,在愛什麽恨什麽怨什麽。

除非他也變成一只螞蟻。

魔女定定看着他。

仙人以為,按照缇嬰的脾性,她必然發瘋,必然與他大打出手,與他決裂。

他想着該如何挽回……

他看到了魔女一滴淚眨落。

如滴水濺入一汪清池,其實尋常,卻讓他心頭微滞。

他眼眸幽黑沉靜,旁人不知道他在想什麽。

魔女卻并未将劍砍過來。

她好似生氣,又好似疲憊。魔女掉頭便走,化為血霧,在風中一吹便散。

仙人江雪禾在屍山血海中站立許久,他擡手,化了這裏的怨氣後,才離開。

怨氣多了會生魔氣,生魔氣對仙人來說并無妨。但仙人不想缇嬰身上沾更多因果了……他不想她走到萬劫不複那一地步。

仙人依舊跟着魔女。

默默跟在她身後。

某一日,魔女在渾渾噩噩間醒來,發現自己回到了自己當魔時的洞府。

流水潺潺,石桌石凳,面前跪着一人。

她因為神智受損嚴重,已經忘了自己在糊塗前,在殺什麽人,做了什麽惡事。只知道睜開眼,便看到江雪禾跪在石榻前,捉着她一只手,在淨化她的魔氣。

魔女靜看他。

冷隽的青年低垂眉眼,眉眼線條淩厲,鼻梁與唇角的弧度也透着寒意,但他看人時,又是溫潤和氣的。那點溫潤中和了他的凜冽,讓他僅是冷淡,而不是誰也不能靠近。

魔女微微出神。

她昔日就是被他皮相所迷,去隔壁的千山玩耍,在萬木枯敗間,看到了坐在淨池邊的江雪禾。

她回去告訴師兄師姐,說千山多了一個修士,大家都不相信,說她胡說。

那是一個實在存在感低弱的小修士,缇嬰将江雪禾看作是山林野修——問他什麽,他都回答;他卻從不起頭詢問她。

他也不見她的師兄師姐、同門師父師伯們。

天闕山壓着千山定親,她其實沒什麽底氣,不确定他的心意,但他只是看了她半晌,目色驚訝、迷惘,之後是若有所思,他點了頭。

現在想來,從他“驚訝”開始,就應當打住的。

他根本不理解她的感情,他只是覺得她有趣罷了。

魔女回想這些,冷冷開口:“我又做你接受不了的事了?”

仙人一怔,沒想到她會願意與他說話。

他擡頭看她一眼:“沒有。”

他似想安慰她,多嘴了一句:“你做任何事,我都可以接受。”

這話卻倏一下,點燃了魔女的怒火,讓魔女想起了兩人的不同。

她陰陽怪氣:“你當然可以接受,你又不在乎。”

江雪禾嘆口氣。

他道:“我在乎你,我沒有騙你。我希望你開心一點。”

魔女滿是戾氣的眉眼,在此怔住。

她道:“師兄。”

他擡頭。

魔女看着他:“我永不會開心的。”

他怔住。

他道:“我會陪你的。”

魔女道:“我遲早歸于混沌,救無可救,你陪不了我。”

她傾身,俯到他耳邊,聲音甜下來,誘哄他:“……你想救我嗎?”

仙人一動不動,半晌“嗯”一聲。

她坐到了他懷中,摟住他脖頸,甜蜜道:“師兄,你幫我殺幹淨仙門所有人,助纣為虐的不夠,知道玉京門計劃卻裝不知道的人,也該死。沒有去救的人該死,事後嚼舌根的還是該死……讓我們殺殺殺!”

她殺氣深重。

仙人看到了她的魔氣叢生,沿着她的靈脈,侵蝕她的一切。

那魔氣順着他的身體向上攀爬,魔物極盡誘惑本事,要将他變成她手中殺戮的刀:“……師兄,只要你幫我殺幹淨這些,我會跟你回去。

“到時候,你讓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我不和你搗亂了,我乖乖克制自己的魔性,跟着你修行,跟着你修仙,生生世世陪着你,好不好?”

仙人面容低垂。

他心中空茫。

他知道她此時所言所行皆代表了她的無可救藥,他想救她,卻不知如何救。

仙人只好将仙力輸入她體內,幫她緩一緩魔性。

他懷中依偎的少女一點點僵硬,眼睛擡起,懵懂又怔忡地看着他,他便知道她又找回了一些人性。

魔女缇嬰問他:“我剛才跟你說什麽了?”

她連剛說的話都不記得了。

仙人沉默片刻。

他抱住她,輕聲:“沒事的,你睡吧。”

魔女狀态很差。

她反覆無常,脾性暴戾,動不動就會發火。

她的暴怒,與現實中缇嬰那種小打小鬧不同。待在她身體中的缇嬰,都要被魔女的糟糕狀态吓得一驚一乍,惶然十分。

魔女自己也感覺到了自己魔性的難控。

有一日夜裏,她睡在石榻上,醒過來時,看到仙人又在為她輸送仙力。

她看他半晌,緩緩說:“師兄。”

仙人知道她一清醒,就要折騰。

他應了一聲。

他聽到魔女說:“師兄,我恨你。”

仙人搭在她脈上的手指定住。

他垂着眼。

躺卧着的魔女看不清他神色。

她盯着他,看到他又一次,輕輕地“嗯”了一聲。

魔女繼續:“我知道不怪你,不是你的錯。我知道你對我很好,你想拉我回頭,可我還是很難過。

“我更難過的是,你不知道我在難過什麽,你連問都不想問。”

仙人江雪禾微微擡臉。

他頓悟了她的想法,微有遲疑:“……你在難過什麽?”

魔女臉上浮起一絲古怪的笑。

她卻嘆口氣,從座上爬起來,依偎向江雪禾。

他習慣她的靠近,并沒有推拒之意,直到她伏到他耳邊,半真半假:“師兄,即使我魔性深重,無藥可治,你也會陪我,對不對?”

仙人點頭。

她問:“那我消失了怎麽辦?”

仙人以為她态度終有松動,心中竟有一絲安慰。

他溫溫和和,也試探她的态度:“你不會消失……如果你願意讓我幫忙的話。”

她眨眨眼。

她轉着他的發絲,偏臉打量他,道:“我是你最喜歡的一只螞蟻?”

這話,仙人不知道該怎麽接口。

好在魔女也不在意他的答案,她只是在趁着這片刻清醒時間,在思考,在整理自己渾噩的大腦。

魔女說:“我消失了,你也依然在乎我,對不對?”

仙人說:“……我盡量不要事情到那一步。”

魔女嬉笑:“那怎麽行?你是天道,你可不能違背你自己定下的原則。萬物有序,若因你的私情而改變什麽,攪亂了一切,那你可要愧對除了我以外的衆生咯。

“那怎麽行?我可憐你,喜歡你,才不舍得你那樣。”

仙人疑心她在陰陽怪氣。

他半晌道:“你不是恨我嗎?”

魔女怪異地看他這副不通情的樣子一眼。

她道:“我既恨你,又喜歡你。”

這恐怕是仙人難以理解的感情。

他便又保持沉默了。

而魔女追問:“如果我消失了,你還會在乎我嗎?”

仙人被逼無奈,答:“會的。”

魔女便像是松了口氣。

她趴在他肩上,落落地說:“那麽,你就陪我走到我消失于混沌好不好?等我消失了,我就不恨你了。”

她執着地要他答應。

很久很久,他才很低聲地“嗯”一聲。

那聲極輕,如煙似羽,落落簌簌,魔女卻不在乎。

她好像為他的答案而高興,好像因此而原諒了他幾分。

她在他耳邊說話:“那師兄,我想要你。”

仙人怔住。

在她身體中魂不守舍的缇嬰也怔住。

仙人和缇嬰都如稚子一般,被魔女的語出驚人,而驚得心中無措。

魔女笑吟吟地彎着眼看仙人。

仙人詢問:“你是想和我雙修,拿走我的一部分力量,提升你的修為?”

魔女身體中的缇嬰:“……”

她呆呆地看着這個木頭仙人。

魔女的眼神微冷。

她卻笑:“是啊,不行嗎?”

仙人說:“……随你。我不在意這些。”

缇嬰在心中想:你身體都開始僵硬了,你說你不在意?

原來你還是有一點感覺的嘛。

缇嬰在心中擠兌半天,忽而看到自己扒了他的衣衫,他肩頭露出……她一下子臉紅,有點尴尬。

缇嬰便保持着這種既想偷看、又不想偷看的狀态,她在心中想着一件事,好轉移一點自己的注意力——

她知道魔女在騙仙人。

魔女只有一句話是真的,她恨江雪禾。

世上沒有這樣的道理——

讓天道憐惜一眼的,就應該萬世長存;被他看也不看一眼的,就堙滅得無聲無息。

魔女心中愛慕仙人,但她在天闕山滅亡後,永不可能接受旁觀一切的仙人。

事情不怪他。

但她喜歡他,她便會恨他。

魔女腦中有了一個計劃,她想報複仙人。

她想要無情無欲的仙人,也知道她的感受。

魔女睡過仙人後,仙人再次被抛棄。

這一次,仙人想找尋魔女的蹤跡,卻遇到了一些阻力。

她實在是一個有天賦的孩子——

雙修後,拿走了他一部分氣息,既用來提升修為,也用來屏蔽他的感應,對付他的“無所不能”。

他再次能感應到魔女時,魔女已經将事情做絕,要将事情導向最無法挽回的一步——

她去殺青木君了。

她要在青木君的成仙大典上,阻止青木君成仙。

她要與青木君同歸于盡,帶着青木君一同歸于混沌,消失于天地間。

她要趁着自己還有意識的時候,消滅掉她自己,與死去的同門永遠地告別:

萬事萬物自會長存,只是她不想長存于這個世間了。

仙人探到缇嬰的氣息,無所不知的他,便知道她要怎樣一個結局了。

江雪禾立于天地間,長久地凝然,長久地空茫。

他洞察她的念頭。

他回到了千山。

他坐在千山靜水邊,在日落日升、第一縷陽光俯下時,點化了一個山水精怪化出人形。

山水精怪喜不自勝。

精怪不過是千山的萬千氣息中最尋常的一道,卻因長伴仙人左右,而有了一絲靈氣,從而能被仙人點化,化為人身。

對精怪來說,這是成仙的第一步——江雪禾常日在千山,精怪當然知道這不是尋常的仙人,是比仙人更厲害的存在。

精怪要道謝仙人點化之恩。

仙人道:“你叫什麽?”

精怪恭敬:“小人給自己取了個名,叫林青陽。小人願侍奉大人……”

仙人背對着他,一道光拂過,敕令落在了林青陽身上。

林青陽得到仙人的敕令:“從此時開始,千年為期,你将守于千山,守護小嬰生生世世。敕令不解,你永遠踏不出千山十裏之疇。”

林青陽猛地擡頭。

對仙人的感恩,多了一絲震驚、怨氣。

林青陽藏好自己的不服不甘,想掙紮一二:“是天闕山的缇嬰嗎?她都成魔了,她哪有生生世世……”

仙人起身。

他說:“我帶她回來。”

林青陽小心詢問:“那千年以後……”

仙人道:“千年以後,若是她依然無法成仙,我依然無法渡化她……我便陪她一同消失吧。”

他開啓那只創了一半就被缇嬰抛棄的大夢術。

他設下大夢咒,将天地法則困住千年,将自己困于大夢陣中。

大夢術從混沌中搶走魔女的一絲魂魄,将仙人的魂魄融入其中,就此生效,護二人魂魄一日日輪轉,一日日清洗淨化。

大夢術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仙術。

它只是為了救一魔而設下的一種可能——他要給缇嬰,完美的一生。

從此以後,天地間失了法則,天道再無法回應任何人。永無仙生,永無魔誕。

仙與魔是一切起源,莫測難定的人心是注腳。

他違背自己定下的法則,亦要為此付出代價。他一步步踏過自己的法則,走出千山,向她走去。

千年大夢。

他不知道來不來得及。

不知道那句“我恨你”,是否永遠無法渡化。

也許仙人的偏愛一文不值。

他亦只能等待。

“轟——”

噩夢散去,缇嬰醒來。

她睜眼時,眉目間戾氣仍在,大腦混沌不能清醒。

上一刻,她還在玉京山和那青木君大戰,又悲又怒,想拉着所有人死……下一刻,倏然夢醒,她卻依然維持着魔女那種渾噩的狀态,搖搖晃晃地爬起來。

她聽到外面夜殺的聲音:“我願意和你合二為一。”

她聽到江雪禾輕聲:“好。”

柳輕眉的追殺又來了。

可惡的夢貘珠,可惡的柳輕眉……維持着魔女陰沉狀态的缇嬰倏地站直,沉着臉向外走去。

第 102 章 浮生一夢17

第102章 浮生一夢17

現實中, 柳葉城的一派繁華氣象,以緩慢的速度,浮光掠影般褪去。

白鹿野作為護陣之人, 心中難掩對巫神宮的“天命術”的震撼:

衰敗破落感撲面而來。

進城出城的人流消失, 塵埃滾滾,黃土漫揚, 枯木沿着原本綠枝紅花處蜿蜒,枝頭又挂上了很多數也數不清的白幡。

鬼氣陰森,一點點現身。

那肉眼看不見的一重結界,因為內外鮮明的枯敗與繁榮的對比,也終于讓人找到了蹤跡。

真正的“柳葉城”, 終于要出現了。

這都是南鳶的手筆——

只要巫神宮的神女與天官眼睛能看到“未來”,他們可以破世間萬法。

巫神宮的天命術已經這般厲害, 他們卻還想得到夢貘珠。有了夢貘珠後,這世間對巫神宮來說, 還有什麽秘密可言麽?

天命術看未來, 夢貘珠看過去,巫神宮從此無敵……白鹿野如何與這樣強大的仇家為敵?

陣法已經起效。

南鳶坐在陣中,閉目施法, 發帶與蒙眼白布被刮起的鬼風向後掠開飛揚。

她清淡隽秀, 秀美中自帶無法亵渎的聖潔。殊不知,白鹿野已悄然無息站在她身後,可殺人的手, 離她命門不過三寸。

他想救師兄妹。

他卻不想讓南鳶帶走夢貘珠。

陣法已經開始生效,他此時殺了南鳶, 打亂巫神宮的計劃,和師兄妹一起逃去千山躲避巫神宮的追殺的可能, 到底有多大呢?

江雪禾與缇嬰願意嗎?

南姑娘一心救人,他這樣對她,應該嗎?

白鹿野靜然長立,低頭看南鳶許久。

南鳶開口:“白公子。”

白鹿野一怔。

他以為她洞察了他的念頭,心頭微緊,正想要搪塞過去,聽到南鳶說:“我乾坤袋中傳音符亮了,我此時無法分心,但又怕錯過重要消息。白公子能幫我打開嗎?我告訴公子乾坤袋的禁制口訣。”

白鹿野頓一下,輕笑:“我怎敢拒神女?”

他跪了下來,俯身傾過去,幫她打開乾坤袋。

他依然有無數次機會在此殺人,他跪在南鳶面前,與她呼吸寸息之間。他看不到她蒙眼白布後的眼睛,不知那雙眼是閉着還是睜着,他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她。

他手指擦過她腰際。

她輕輕躲了一下,又定住。

南鳶心頭生起些古怪感,讓她一時于施法上停滞。她聽到白鹿野輕暖的帶幾分笑的聲音:“好了。”

乾坤袋落入了他手中。

他可以殺掉她。

南鳶已在命運中看到,她沒有阻止。他若動手,她亦有反擊之力——她來此,不僅為救小嬰,也為了拿到夢貘珠,回巫神宮覆命,得到許可,回主宮晉升。

但白鹿野沒有動手。

在她的沉靜中,白鹿野拍亮了那道傳音符。

李神女焦急中帶着欣喜的聲音響起,驚醒了他們各自的異夢——

“南姑娘,我不放心夢貘珠之事,再次為你蔔算。方才,有一個厲害人物來了巫神宮,我蔔算之下,此人可助你。

“如今,他已在我拜托之下,前去柳葉城幫助你們除掉柳輕眉、拿回夢貘珠了……你們見了他,就明白了。”

南鳶與白鹿野雙雙一怔。

什麽人,會是他們見了面就能明白、來幫他們拿到夢貘珠的人?

幻境中,江雪禾三人尋了一山洞。

柳輕眉在這個夢中過于無敵,又十分清楚他們的軟肋在哪裏。江雪禾設的掩藏氣息的結界只支撐了一個時辰,就再次被一道天雷劈中。

這代表柳輕眉找到了他們,很快就會追殺而來。

同時,夢中的所有凡人都不再是凡人,變成鬼怪來殺他們——因這些人本是活人,他們反而不好動手。

夜殺是無謂殺戮的。

但江雪禾禁着他,威脅他。

夜殺困惑于江雪禾為何束手束腳,在乎他人生死,為何不直接殺個痛快?若二人真是同一人,夜殺無法想像自己的本體為什麽會變成一個婆婆媽媽的好人。

先前缇嬰醒着,他以為江雪禾是在缇嬰面前做個樣子。而夜殺本就想讨好缇嬰,他誤會缇嬰是一個善良心軟的小姑娘,便也不殺人。

但是這三日奔跑,缇嬰燒得厲害一直不醒,江雪禾又何必繼續僞裝?

除非江雪禾本就不想殺無辜人。

悶雷再響,江雪禾與夜殺說話時,語氣冷淡,雖溫和,卻不複平時的耐心:“我去會一會柳輕眉,拖延時間。你繼續照顧小嬰。”

缇嬰蜷縮着身子,被蓋在一張男子外袍下,只露出巴掌大的臉。

這巴掌大的臉上,冷汗淋淋,緋紅密布,看着十分可憐。

江雪禾先前試着為缇嬰輸送一些靈力,但她此時靈根封閉,陷入夢魇,只能等。

夜殺正跪在旁邊,專心為缇嬰拭汗。

他聽到江雪禾要出去對付那柳輕眉,不禁煩躁:“到了這個地步,你應當看得出來,你打不過那個柳輕眉。你還不肯和我合二為一?”

江雪禾:“應是你來想通,與我合二為一。”

夜殺冷笑:“怎麽,怕你融入我,會失去記憶?失去記憶又何妨,我對小嬰不好嗎?只要殺了柳輕眉就是……”

江雪禾:“你以為你我相融,就能殺得了夢界之主?”

夜殺怔住:“不能麽……那你在拖延什麽時間?”

江雪禾懶得和這個半大孩子多話。

他對缇嬰有耐心,是因缇嬰可愛。可夜殺在他眼中,并不可愛。

江雪禾回頭,深深看一眼夜殺:“你不妨先想清楚,柳輕眉一直追殺我們的緣故。想清楚了這個原因,你才能明白,你我誰站主位,更值得。”

江雪禾袍袖飛揚,只穿結界,出去了。

夜殺垂着濃長的睫毛,盯着做噩夢的缇嬰,陷入思量。

此事莫非還有隐情?

他以為,柳輕眉要得到江雪禾與缇嬰,是為了殺掉江雪禾,讓缇嬰施展複活術,複活韋不應。

可江雪禾這麽說……說明還有另一重隐情,并且那個隐情,江雪禾已經猜到了。

世上自然沒有江雪禾猜得到、夜殺卻猜不到的秘密。

夜殺耐下性子,細細琢磨這幾日發生過的所有事。他漸漸尋到一些痕跡,心頭猛地一跳:

是了。

按照江雪禾和缇嬰的說法,柳輕眉在那個他沒見到的現實中,是凡人之軀;在這個夢境中,卻可以借助夢貘珠的力量作威作福。

說明現實中,柳輕眉本人的力量要勝過夢貘珠。那麽相應的,夢境中,夢貘珠的力量應該是壓制柳輕眉的。

只有夢貘珠的力量更強,柳輕眉才能呼風喚雨。那麽,現實中柳輕眉要的是複活,夢境中夢貘珠要的,自然是別的柳輕眉不在意的東西……

夜殺沉下臉。

他想到那是什麽了。

缇嬰仍被困于噩夢。

她心中已經焦急,生怕自己遲遲不醒,連累師兄和夜殺。她在做完柳輕眉的夢後,以為折磨終于結束,便舒口氣等待清醒。

她甚至洋洋得意,想自己沒有用多少靈力,這次夢境應該很快會醒。

她卻忘了,她的靈力在先前打鬥中已有枯竭之态,枯竭之際施展大夢術,大夢術耗費的靈力再少,她也難以支撐。她深陷于噩夢,未嘗不是一種大夢術對她的保護。

不知足的缇嬰在心中罵罵咧咧,不可避免的,被拖入了另一重夢境。

“啪——”

睜開眼,夜空中綻放的煙火,絢麗爛爛,鋪滿她的整個視野。

她怔忡間,又被面前放大的青年相貌吸引。

唇齒間的異常碰觸,讓缇嬰心頭跳起。

接下來,缇嬰注意到青年鬓角的潮濕、睫毛與面容上的水漬,還有那貼着自己的,潮濕衣料。

缇嬰聽到自己控制不了的聲音嬌嬌甜甜,在唇齒之間模糊地響起:“師兄,喜歡嗎?”

缇嬰後背出了汗 ,血液逆流,又不知道這個自己是怎麽做到的——親吻間還能清晰地說話。

必然技術高超。

缇嬰知道自己果真陷入了前世舊夢中,自己此時,必然又變作了那個魔女缇嬰,欺負那個總和她在一起的仙人師兄。

她沒眼看。

可她待在自己的身體中,懵懂純情,對自己不懂的畫面,會偷偷睜開一只眼,悄悄地看。

魔女缇嬰後退一步,看江雪禾面容潮紅,神色卻清淡。

她輕蔑地扯嘴角,笑了一聲。

魔女推開江雪禾,背手便繞出之前所站的樹下,朝着熱鬧熙攘的人間街巷中走去。

躲在她身體中的小缇嬰,看到仙人師兄沉默了一下後,跟了上去。

咦,原來師兄前世中,對缇嬰也這樣耐心啊。

不,有一點不對……

被困入噩夢的缇嬰觀察着這個仙人,一點點察覺到了微妙的區別。

上一次入夢時,缇嬰只将江雪禾當做哥哥,看到魔女與一個仙人那樣厮混,她驚恐又害臊,不明白他們為什麽要那樣。

她那時并不敢多看仙人。

而今她對江雪禾有了其他心思,她直勾勾地觀察這個師兄的前世,便發現這個仙人師兄,與現實中的師兄,還是有很多區別的。

他是青年相貌,臉容沒有毀過,聲音沒有毀過,歲月在他身上呈現最完美無瑕的一面。他只消站在那裏,冰清玉潔,谪仙人風範十足。

可他其實很冷淡。

遠比……缇嬰現實中的師兄江雪禾冷淡得多。

比如此時此刻,魔女缇嬰轉身離開,若是現實中的江雪禾,便會亦步亦趨地追上,會不斷地哄、不斷地試探她不滿意的地方在哪裏;她若臉色太臭,他也不會主動找罵,而是會在一個個小攤販前駐足,買一些師妹喜歡的零嘴玩具,帶過去逗弄小師妹,讓小師妹重展笑顏。

仙人江雪禾卻不會。

他只是跟在魔女缇嬰身後。

他什麽也不做,什麽話也不說。

不知魔女如何想,缇嬰看着,已經覺得此仙人沉悶無趣,不如自己的師兄鮮活生動,對自己好。

魔女必然也覺得此人無趣。

然讓缇嬰意外的是,魔女在人流間停了步,回頭看身後的江雪禾。

她傲慢的臉上,浮起一絲促狹笑意。下一刻,一重帶着魔氣的攻擊卷向仙人袍袖,在他發間輕輕一繞。

仙人偏頭間,他的發冠便被一陣風吹跑了。

魔女樂不可支。

缇嬰:“……”

不懂你們。

怎麽還不放我離開?

魔女的捉弄,讓仙人江雪禾的眉眼在起初的怔忡後,柔和了一點。

他道:“別鬧了,小嬰。”

魔女沉下臉:“是你非要跟着我,你若不開心,離開便是。”

仙人眉目低垂,溫潤清致:“我幾時不開心?”

魔女輕慢地笑一聲,似嘲弄:“是,你哪裏在乎別人怎麽想,你只在乎你自己。”

仙人:“我在乎你。”

魔女:“你這種誘哄的語氣,以為我入了魔,就再聽不出嗎?師兄,你根本不通情——我怎麽成了魔,才看得出來呢?”

仙人知道她成魔後,被魔氣所控,脾性經常失控,忽冷忽熱,對他也時遠時近。

他不在意這些,只溫和道:“大夢術進展已經一半,我們先嘗試着,送天闕山的師門鬼魂入輪回,如何?”

打蛇打七寸。

無論前世今生,他都知道她的軟肋在哪裏。

那個魔女低下臉,沒有吭氣。

可缇嬰待在她體內,缇嬰知道她心軟了下來,她還在反省她是不是越來越失控,越來越難掩對仙人的嫉妒、欺淩之心。

怎能不嫉妒呢?

她原本也有大好資質與未來,甚至比他更好。

可他成了仙,她卻堕魔。堕魔的人沒有未來可言,她除了報仇,什麽也不想。

缇嬰體會着魔女的心情,又盯着這個仙人江雪禾。

她因無事可做,便一直盯着仙人。

她捕捉到仙人又一次與師兄的幾分區別——

在魔女與他吵架時,他睫毛一瞬間低下,及時掩去了他的幾分“困惑”。

他一貫做着溫和的、順着魔女的模樣,但是,缇嬰心間冰涼,呆住了:他其實根本不懂魔女在吵什麽,氣什麽吧。

他确實如魔女說的那樣,不通人心,不在乎他人,也沒有感情。

所有的溫和,都是做給魔女看的。

……這,怎會如此?

魔女與仙人的一段孽緣,竟建立在仙人無心之上嗎?

……那仙人為什麽還為魔女做那麽多?

為了渡化?

這麽……高風亮節的嗎?

不行。

她得多看看。

缇嬰不再着急擺脫噩夢了,她要弄清楚輪回轉世間,師兄是怎麽從一個沒有感情的人,變成今天這樣知情識趣的好哥哥的。

仙人與魔女在一起淨化冤魂,送魔女曾經的師門被害之人入了輪回後,仙人與魔女之間,感情好了很多。

這段時間,應該算是一段蜜裏調油的日子吧。

雖然魔女依然經常嘲諷仙人,雖然仙人依舊經常不懂她在氣什麽,卻因為各自有意識的退讓,而看彼此都順眼很多。

讓缇嬰放心的是,魔女一心殺仙門中人,一心報仇,她氣起來時折騰仙人,卻因為仙人的溫靜安然,大部分時候,魔女并不強迫仙人做什麽。

那二人一起行于凡塵人間,一起繼續商讨創出“大夢術”。

缇嬰看着大夢術自己所熟悉的篇章,在二人的切磋商讨間,一點點現出輪廓。

魔女得到魔物們的消息,便要去殺仙門中人。

仙人跟在她身邊,會将那些不牽扯因果的、沒有參與天闕山滅門事件的修士送走,而參與天闕山陰謀的修士死在魔女手中,不算魔女的孽果。

魔女起初因此事與他大打出手。

後來她堕魔得厲害,神智經常不清,分不清自己在做什麽,仙人又在耳邊不斷念叨,魔女便默許了他的救人。

魔女有時候看着仙人,心中會生起迷惘之心,會想着待殺光所有仇人,她是否願意跟師兄回去?

天闕山沒有了。

但是還有千山。

她是否願意讓仙人約束自己的魔性,困住自己的魔性,被他關進千山呢?

她已然有些松動,對師兄的昔日情愫,有些被找回來。

她亦會趴伏在他肩頭,看他靜默修行,就如同他還在千山,她還在天闕山中一樣。

但是發生了一件事。

魔女在追殺玉京門弟子時,聽到了一些消息,又從一些高等魔中,證實了那個消息的可能性。

她将仙人哄騙走,自己去大開殺戒,将一路逃出來的仙門弟子屠殺幹淨。

仙人趕到時,白色裙衫、緋紅發帶的魔女坐在屍山血海間,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仙人面容沉靜。

他微有失望,語氣卻還是平靜的:“缇嬰,你又開殺戒了。我渡你多少次,你都屢教不改,是麽?”

魔女缇嬰大笑。

她笑意深深,浮在眼中。那笑意,又幾點淚光。

她偏頭看仙人,輕描淡寫地彎唇,好像說閑話一樣:“師兄,我最近聽到了一個消息,不知道你可否幫我證實一下。

“師兄,你是天道化身嗎?”

仙人微微擡起眉眼。

他靜立于罡風間,一言不發,已然說明一切。

屍山上的缇嬰站了起來。

發帶飛揚間,垂至衣擺處,素裙擦過一地血紅,她手中劍氣,直指他:

“你是天道化身嗎?

“你在千山修行,心無波瀾,卻被我攪了清靜?

“我說你以前如同死人一般,我怎樣對你你都不在乎,你現在怎就突然在乎了?

“天闕山的滅門你知道,我的入魔你也知道,玉京門所作所為你依然知道。我說這世間,我的師父師兄師伯們修行已經十分有天賦,成仙卻依然要花數百年數千年時光,你卻幾十年就成仙……

“是因為你本就是仙,對不對?”

仙人半晌道:“不是你想的那樣。我不會害你。”

缇嬰笑問:“那你來到我身邊,目的何在?

“我是你的凡心一點嗎,師兄?

“你高高在上俯瞰凡塵千年萬年之久,仙門滅門魔氣縱橫,皆是你默許,皆是你認為的‘有序’。那你找我做什麽呢,師兄?

“我永不會順從你,被你渡化的!”

第 101 章 浮生一夢16

第101章 浮生一夢16

事情總是會發生很多偏差。

白鹿野跟着南鳶, 與她一同立在城樓下,看這座古城。

在白鹿野眼中,這是一座繁華的城池——人流熙攘, 進出有序。

他側頭看南鳶, 不知在那雙能看到天命的眼中,這是怎樣一座城池。

但是到了這裏, 他們也不再朝前走了。

南鳶說,這裏到了夢貘珠法力強弱的分界處。想要破開夢貘珠編織的結界,将渾渾噩噩進入其中的人帶出來,就要在此開始施法破陣了。

白鹿野颔首。

不過,他聽她之前講的柳輕眉的故事聽到一半, 此時百爪撓心,想知道後一半:“然後呢?韋不應死在戰場上, 夢貘珠借給了柳輕眉十年。可為何我在之前你們所設神女宮的那座城池,聽到街上婦人說, 柳輕眉十年前就死了?”

南鳶側頭。

白布覆眼, 她露出的鼻唇泛着一層泠泠之色。

此間風大,拂過她面頰,白鹿野聽到她清涼的聲音:“柳輕眉确實死在了十年前。這是造化弄人。”

白鹿野怔住。

南鳶轉述李神女告訴她的、穢鬼潮之後發生的事——

柳葉城活不足一, 巫神宮的神女天官們帶着被封印的穢鬼們離開, 将它們送往“穢鬼林”。那是巫神宮世世代代封印穢鬼之地,封印牢固,現世的穢鬼被困在那裏, 便不會再出來作亂。

而天地間新生的穢鬼,卻仍需要巫神宮繼續奔波。

李神女已經與死去的鬼将軍達成了交易, 也已賜福于柳輕眉,給了柳輕眉十年壽命。在李神女看來, 此事已經結束——十年後,夢貘珠會主動離開柳輕眉,歸于巫神宮。

也許凡人的生離死別,在高高在上的神女看來,确實沒什麽意義。

李神女做完這些,便趕回巫神宮,向大天官彙報夢貘珠的進展。神女沒有與一介凡人多話的認知,她根本沒有将韋不應所做的交易告訴柳輕眉,柳輕眉并不知道韋不應為她讨了十年壽命。

李神女回到巫神宮後,從大天官所看到的天命中看到——

柳輕眉遣走了活着的城民。

柳輕眉以為韋不應送她的那顆珠子只是一枚普通的定情信物。她抱着珠子從城樓上跳下,跳入火海,去赴一場死約。

她以為只要跳下去,只要走過黃泉狹路,踏過生死一界,韋不應與萬千百姓,就在路的盡頭等着她。

但是跳下去,是一個新的“人生”。

南鳶一邊布置破陣之法,手捏訣,在空地間走動,一邊為白鹿野解說:

“神女的賜福,是收不回來的。神女許了她生,她主動求死,違背了神女的賜福。那賜福,便用另一種方式繼續延續了——

“白公子,你可知道鬼怪之事?”

她話題忽轉,白鹿野愣一下,桃花眼微彎,含糊道:“知道一點。”

他家小嬰小時候天天做噩夢說見鬼,天天說有鬼追她,他為了哄小嬰睡覺吃了許多苦,少時和師父抱怨很多。而因為小嬰的緣故,他也确實去了解過一些鬼怪之事。

南鳶便繼續了:“世間大部分魂魄、怨氣,在死後,都化為了‘鬼’。大多鬼渾渾噩噩沒有神智,等到時間一夠,要麽化為穢息,要麽轉去輪回,總之……都不能在人間逗留太久。

“柳姑娘死後,因為夢貘珠在她身上,神女賜福在她身上,她雖為鬼,卻有神智。她見到了鬼怪的世界。

“她應該始終不知自己身上的神女賜福印記,大約以為是夢貘珠救的她。她就如生前一般,待在柳葉城中。人來人往,十年之久。”

白鹿野:“有人告訴我,柳葉城只能進不能出,惡鬼會殺人吃人。”

南鳶輕輕搖頭:“不完全對。

“白公子,因為柳姑娘跳樓而死之事,李師姐曾日夜擔憂,怕賜福失敗的反噬回到她身上,怕擾亂天地秩序、惹怒天道,天譴會降臨。事實上什麽也沒發生。

“柳姑娘與夢貘珠共生,分享彼此,在柳葉城中平安無事了十年。柳葉城不是真的只能進不能出……它可以出,只是出的時間,會比正常時間晚一些。因為夢貘珠幹涉了時間與記憶,在它展開的結界中,它用曾經穢鬼潮中死去的人魂記憶、現在進城的活人記憶,為柳姑娘編織了一場又一場的夢境。

“每場夢結束,被無故牽連進來的活人,會被無聲無息地送出去。

“我不知道夢貘珠為柳姑娘編織了些什麽夢,但能讓她安安穩穩在柳葉城中待了十年,想來是一場場美夢吧——許是她終于健康了,長命百歲了;許是她獲得強大的力量,修仙成仙,萬萬人之上;許是有情人終成眷屬,她在夢中與韋不應相會了一次又一次。

“李師姐見柳葉城中其實沒有鬧出什麽大事,便放下心,不再關注柳葉城。她專心等着十年為期,夢貘珠自動回到巫神宮的一日。”

白鹿野頓住:“它不會傷我師兄與師妹?不對吧,我師兄已經被困了半年之久了。”

南鳶道:“說明柳姑娘變了。”

白鹿野心中一動。

他雙手張開,十指皆伸出絲線,向城中一些生人氣息綁去。

傀儡線繃直,一點點染上紅血,這代表被他捆綁的一個個生人,已經死了。

白鹿野平平靜靜地看着被染上血色的傀儡線:“夢貘珠不能殺人,柳姑娘卻開始殺人了。

“穢息,死人……她想成為無支穢。”

南鳶冷淡:“那她要殺許多人、許許多多人才夠……一介凡人,一介普通的鬼魂,冤孽不夠多,便戰勝不了那些穢息,不可能自穢息之上誕生為無支穢。

“每一個無支穢的誕生,都不只是千萬性命。”

白鹿野:“要多少性命才夠?”

南鳶愣一下,才說:“十年前的柳葉城人祭,都誕生不了一只無支穢,白公子覺得呢?只殺人是不夠的,還需要很多冤孽、非常多的穢息。

“但是從巫神宮的記錄看,人數不對。目前柳葉城中被牽連進來的活人人數,即使柳姑娘全部殺了,也不足夠。

“小嬰與你師兄被困于城中,你的傀儡線變紅,說明柳姑娘已經開殺戒,說明柳姑娘在進行她成為無支穢的儀式了,說明她自己覺得,她湊夠條件了。”

南鳶冷冷淡淡:“為什麽會湊夠條件了呢?只是多了兩人而已。

“要麽你師兄身上因果足夠,要麽小嬰身上因果足夠。白公子覺得是誰?”

白鹿野沉默片刻。

他向南鳶一拜,長身低伏,恭敬很多:“請神女大人出手救人。”

南鳶抿唇。

她道:“我只能打開困住柳葉城的結界,但是如果他們都在夢中,他們自己打不開夢境,我也無能為力。”

白鹿野再拜。

她側身避開,喚他配合掠陣,與她一同施法救人。

而夢貘珠的幻境中,過了一整日。

缇嬰、夜殺、江雪禾三人,被敵人追上,迎來追殺。

追殺他們的人,是黎步。

黎步一人可抵千軍萬馬。

用黎步的話說:“千軍萬馬都還在後面等着殺你們呢,我只是打頭陣的。”

這個頭陣,卻難對付很多。

缇嬰看到黎步,臉都有些綠,回想起了在玉京門學習時,被黎步的天賦壓着打的過去。

她如今境界大圓滿,雖然因為靈根受限,而一直無法把修為再提得更厲害些,但此時缇嬰,已經比在玉京門時要厲害一些。

她卻依舊怕黎步。

她有點了解那種萬通靈根的天賦——旁人走一步,他們就可能走了十步不止。

鬼知道黎步下山後,有了些什麽奇遇,會不會更厲害?

他可比她下山早了三月!

原本江雪禾肯定不将黎步放在眼中,壞就壞在,夜殺哥哥不肯和師兄合二為一,師兄的神魂被分了,師兄真不一定打得過黎步……

缇嬰臉色不好。

而看到她小臉煞白,黎步就樂不可支。

他逗她:“你們三個裏,我最喜歡的就是你啦。不如你背叛你師兄,跟着我玩如何?”

缇嬰伶牙俐齒揭穿他:“你撒謊!你之前還罵我是搶走你哥哥的小狐貍精,你最喜歡的人,明明是我師兄!”

這下臉色不好看的,換做了黎步。

黎步臉色暗沉,冷冷看着她,咬牙切齒:“誰喜歡他?!胡說八道——”

他不講武德,人還在高空站着不動,火球法術就向下方的夜殺砸去。

缇嬰連忙去救凡人。

江雪禾幽幽道:“小步……”

黎步:“別叫我!”

他倏而落地,新的攻擊迎向他們。

三人與他一人打。

缇嬰很快打得有些遲疑,有些不解。她覺得,小步哥哥怎麽好像,功法退步了,打得沒以前那麽疼了……

是她進步了,還是他退步了?

她在打鬥間,疑惑地朝江雪禾望一眼。

江雪禾卻好像沒她這種發現,仍和黎步打得有來有回。缇嬰便壓下自己的疑惑,前去幫師兄:“我來我來!”

最讓缇嬰震驚又興奮的是,夜殺和江雪禾配合極好(自然,他們本就是同一人),她與師兄、夜殺的配合也非常好。曾經在她眼中難以對付的黎步,此時像紙老虎一樣,被他們三個打得連連後退。

數百招後,黎步逃跑不及,被師兄一掌鎖住,吐血連連,倒在地上昏了過去。

缇嬰看着倒在地上昏迷的黎步:“……”

她喃喃:“……我們好厲害啊。”

她有了自信,覺得這個幻境中,黎步應該是最難打的,他們連黎步都不怕,沒什麽能攔得住他們了。

而她興奮之際,江雪禾忽然托住她腰身,将她後拽。

她所立的原地,一道雷劈了下來。

缇嬰震驚間,聽到幽幽女聲:“你們真是不好對付啊。”

這聲音……

缇嬰:“柳輕眉!你終于要出現了?你就是夢貘珠對不對?!”

她擡頭看天,天上沒變化。她捕捉到風聲變疾,萬千火光從山路下蜿蜒而來。

柳輕眉施施然行在山道上,兩排燈籠相随,提燈的侍衛們低着頭,為姑娘護行。蜿蜒崎岖山道間,柳輕眉柔弱單薄,如一縷白煙,在寒霧夜裏,詭谲妖冶。

缇嬰看得出神時,柳輕眉擡頭,原先她還在三丈開外,轉瞬間,就到了一丈距離處。

缇嬰深吸口氣:“你你你你會法術?!”

柳輕眉彎眸:“夢境而已。夢裏什麽沒可能呢?在夢境中,我想讓你們死,也很容易啊。”

話一落,土地震動,葉落狂烈,悲鳥高飛,轟隆隆間,地龍蘇醒,震得三人搖晃不已。

柳輕眉向缇嬰飛來。

夜殺一眼看到,在混亂中,将缇嬰拽住,躲到江雪禾身後:“小嬰當心!”

缇嬰從師兄身後探頭,猛吸一口氣:

柳輕眉變得會法術不提,提着燈的侍衛們,一個個擡起頭,驀地從生人面貌,變得慘白森然,一個個像鬼一樣,直勾勾盯着他們。

缇嬰眼前一黑。

她被這些鬼吓得眼前金星亂撞,兩股戰戰,被夜殺和江雪禾護在身後,手腳發軟,只靠着意志,才沒有暈過去。

那些鬼在柳輕眉一聲令下後,向這裏撲過來。

江雪禾與柳輕眉打鬥之際,百忙之間,傳音入密:“小嬰,躲我身後。”

缇嬰怔忡半天,還是慘白着臉,閉眼上前:“我、我不看就是,我也能打的……起碼比夜殺哥哥強吧?”

唯一的凡人夜殺不悅:“小嬰!”

柳輕眉可真難打啊。

缇嬰方才在黎步那裏贏來的翹尾巴小得意,在對上柳輕眉後,被打擊得手忙腳亂。

她暗自罵夢貘珠的不講道理。

想要什麽就有什麽,夢境對柳輕眉百般提升,對他們則百般壓制。柳輕眉呼風喚雨,地龍閃電不斷,仙家法術亂七八糟,想什麽是什麽;他們這邊稍稍躲閃,都能撞到鬼。

偏江雪禾還吩咐夜殺:“這些鬼,都應是活人。若是殺了他們,出了夢境,他們就死了。你知道該怎麽辦吧?”

夜殺臉黑。

夜殺咬牙不服輸,冷笑:“知道!”

——不過是困住,不殺罷了。

不過在增加他們的難度罷了。

缇嬰用布蒙眼,不看之下,她倒能維持冷靜。但是聽聲辨位,總是比不上真的看見。她幾次猶豫想克服自己的懼怕,又遲疑着下不定決心。

而打了很長時間,她法力開始不夠,靈根又開始痛了,她便心中更沉。

而一道聲音,恰好在此時傳音入密:“小嬰。”

缇嬰被這聲音吓得腳下一趔趄,一道符原本應該貼在鬼怪的額上,卻貼到了那鬼嘴裏。她趔趄後退,撞在樹上,壓着聲音發抖:“鬼、鬼跟我說話?”

那傳音入密的聲音,似乎被她的反應無語了一下,才接下去:“是我。”

缇嬰暴怒:“誰認識你啊!我從不和鬼打交道的!”

她冷靜下來,重回戰場,高調熱情:“師兄,我幫你打柳輕眉!”

傳音入密的聲音卻好像很适應她的壞脾氣,被她發脾氣也忍了下去,仍然繼續:“我是黎步。”

缇嬰:“……”

她掐訣的手停住,柳輕眉的攻擊在前。她遲一分躲開,反手往柳輕眉身上扔了幾張符菉,逼得那女子也後退了幾步,江雪禾和夜殺趁機上前。

缇嬰悄悄退到後方,與那傳音入密的聲音說話,猶豫極了:“你、你、你不是暈了嗎?”

她閃轉騰挪間,有一種掀開蒙眼布條,看黎步到底有沒有暈的沖動。

黎步幹咳一聲:“你別管!”

缇嬰拉下臉:“……那你和我說話幹什麽?”

黎步只好道:“哼,我是料到江雪禾偏疼你,不忍心你吃苦,什麽都不告訴你。可他也不想想,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他這樣寵着你,會把你養廢的。”

缇嬰毫不猶豫掐斷了傳音入密——誰要和這種說師兄壞話的人聊天啊!

黎步快要被她氣死。

但是,再一次聯系到她時,黎步也只敢輕聲細語地哄着她、順着她了:“你知不知道在柳輕眉眼皮下,和你搭話,要冒多少險?你真是一點也不珍惜……算了,我喜歡你的不珍惜。”

他說正事:“柳輕眉和夢貘珠共生,她現在借用了夢貘珠的力量,成為夢境的主人,呼風喚雨無所不能,你們這樣打,是打不過她的。但是夢貘珠有個克星,是你哦。

“你發現沒,夢貘珠引無數人入夢,連江雪禾那種警惕心強的人,都栽在裏面了。只有你沒有……夢貘珠躲着你,根本不讓你入夢。

“你若知道它怕你怕的是什麽,也許就能和你師兄逃出這一劫了。”

缇嬰怔住。

黎步重新扮演暈倒的人去了,缇嬰立在萬萬鬼怪中,聽着風聲赫赫,聽着打鬥聲,一點點琢磨黎步的話。

她很快想到了夢貘珠怕的是什麽——她身上唯一會被人緊追不舍的,不知情的人以為是“複生”,知情的人會明白那叫“大夢”。

夢貘珠在自己的幻境中操縱萬物,直修天道。

大夢術前幾篇都與通鬼神有關,最後最重要的一篇,是與天地通。

缇嬰識海中大夢術的功法其實并不全,她自己也不喜歡練,最後一篇的功法,她直到此刻,都看不懂,都不知道那與天地通,通的到底是什麽。

但是夢貘珠如果怕的話……

是否大夢術和夢貘珠所用的修行方式是一樣的,都是修天道呢?

不到萬不得已,缇嬰是不想開大夢術的。

但是此時,她确實想試探一二。

缇嬰深吸口氣,說服自己鬼怪而已,看着看着就習慣了。

她摘下蒙眼布條,直直看着柳輕眉,開始一點點喚起自己刻意遺忘的大夢術。

大夢術施展,最直觀的,便是操縱鬼怪,禦鬼驅邪。

當夜大戰,柳輕眉以為自己穩操勝算,江雪禾都奈何不了她。她要拿下江雪禾時,忽見重重疊疊的鬼影從江雪禾身上飄浮起,向後飄去。

周遭空氣瞬冷。

柳輕眉扭頭。

她當夜最後的記憶,停留在那重重鬼怪撲向自己的畫面。

風葉飛卷,缇嬰裙衫飛揚,開陣之後,左支右绌,難以停下。

她頭痛欲裂時,江雪禾在她後背上一拍,喚停她:“走。”

這一夜缇嬰所用的大夢術,其實并沒有完全展開。

好在師兄身上黥人咒所縛的鬼怪,還有當時山上的鬼怪,實在太多了。

龐大的數量拖住了柳輕眉,吞沒了柳輕眉。江雪禾沒有讓缇嬰施展下去,想先走再說。

江雪禾問她:“可還好?”

缇嬰除了靈根痛,也沒有其他的。

她搖了搖頭。

江雪禾卻在她面前蹲下,道:“我背你吧。”

缇嬰怔一下,就毫不猶豫地爬到了師兄背上。

雖然無事,可她貪得無厭。

缇嬰以為自己沒有徹底施展開大夢術,應當沒什麽關系。但是她靈根痛得厲害,頭有些昏昏然,她便知道有些不好了。

只是三人在逃命,她不好說自己不妥,而且其實大夢術對她,也不算真的不妥……

缇嬰便伏在江雪禾背上,閉上眼,睡了過去。

待他們到了安全地方,江雪禾和夜殺才發現缇嬰發了燒,昏迷不醒。

好在江雪禾有經驗:“……符修本就容易被穢息牽住神智,何況她修習的法術就是這樣……應當沒事的,不用叫醒她。”

只是接下來,他和夜殺之間必須做選擇了——想對付柳輕眉,兩個分化身,是絕對不行的。二人必須合并。

缇嬰一燒便是三日。

她确實做了夢。

進入夢境時,起初,她以為夢境又是前世自己的故事。

但是她看着自己點亮一盞盞燈火,看着自己跪在蒲團上,仰望着鑲金身的看不清臉的神女像,才意識到,這是柳輕眉的故事。

缇嬰在柳輕眉的身體中。

這個柳輕眉,只有五六歲大。然而本應是粉雕玉琢的小孩最好看的年齡時期,小女孩卻蒼白羸弱,瘦如枯骨,面相一點也不好。

小姑娘跪在蒲團上,仰望着神女雕像:

“神女大人,我向您祈福,我是您最忠誠的信徒。”

神女大人,我向您祈福,我是您最忠誠的信徒。

爹爹說,我好像又病了很久,娘哭瞎了眼,以為我活不過來了。我醒來後,他們說一定是您在冥冥中保佑我,讓我來拜您。

我知道您護佑柳葉城,一定十分辛苦,所以我也不敢讓您操心我這樣的人,爹娘逼着我來,您就當我與您說說話、聊聊天好了。

說什麽呢?

神女大人,您覺得我可以被你們選上,成為巫女嗎?

我不是想去巫神宮,我是覺得,成為巫女,就可以離開柳葉城,我若病死在外地,爹娘看不到,就不會太傷心了。

神女大人,我又來了。

我是您最忠誠的信徒。

巫神宮的神女與天官已經走了,他們沒有選我當巫女,沒有帶我離開。這是正常的……爹娘今日一整天都不開心,卻反而來安慰我。

其實我很開心。

因為我今日,在家中,見到了一個被爹爹帶回來的小哥哥。

他真好看。

我家中沒有鏡子,沒有湖泊沒有水流,我知道是因為我病得厲害,長得不好看,他們才收走了那些東西。但是我知道那個小哥哥好看……

他進來的時候,低着眼睛坐在我爹身邊,我感覺我的病好像好了。

……我感覺我可以活到明年了。

神女大人,我是您最忠誠的信徒。

小哥哥叫韋不應。

爹說他從此以後,住在柳家,陪我玩。

過了幾天,又來了一個叫葉呈的哥哥。

我還是更喜歡那個叫韋不應的哥哥——

他來陪我吃藥,我覺得藥不苦了。

神女大人,我是您最忠誠的信徒。

阿應帶我離開家門,說外面有神仙,可以幫我治病。其實我不相信,柳葉城世代信奉神女宮,我是您最忠誠的信徒,巫神宮都救不了我,哪有什麽神仙能救我呢?

阿應說修仙就可以長壽,我相信他。

可我連累了他,我們才出城不久,我就又病倒了。我醒來的時候,回到了家中,大家說,是阿應拉着我私奔,要拐走城主女兒。

這傳言很可笑。

麻煩的是,爹爹相信了。

爹爹震怒,要殺了阿應。

神女大人,我該怎麽辦呢?

神女大人,我是您最忠誠的信徒。

說來慚愧,我又半年沒來了,因為——我又病了。

壞消息是,我感覺到生命的流逝,覺得活不了多久。

好消息是,因為我病倒,娘說都怪爹執意要殺阿應,才害了我。爹很後悔,阿應也保了下來。

這樣看,其實我的病,也不算壞事吧?

神女大人,我是您最忠誠的信徒。

近日,我房中,每日醒來都能聞到花香。他們說,又一年春日到了。

我又熬過了一年。

阿應帶我出門看花,我雖怕爹爹責怪他,卻到底渴望出門。

街上多了許多賣花女,杏花一叢叢,如粉霧霞影。我想将春日留住。

阿應收到了旁人姑娘的花,我悄悄買了一面鏡子,看到了鏡中我的模樣。

原來我寡骨臉,枯白伶仃如骷髅,瘦得很難看。

阿應卻說我像煙一樣。

缥缈的煙霧比骷髅聽着好聽,我便接受了他的說法。

神女大人,我是您最忠誠的信徒。

穢鬼潮落在了離柳葉城十裏的城中,聽說你們算無遺漏,早早趕了過去,避免了災禍。神女大人,我一直相信您的力量,相信巫神宮的力量……

可是你們離開後,那座城池卻遭到旁的城池開戰,掠奪財物。我知道這些是神女大人不會管的事,我建議爹爹派人去相助。唇亡齒寒,焉知柳葉城沒有人來援助的一日呢?

阿應也跟着爹爹一起去了。

他騎在馬上,穿着铠甲,半城姑娘都在紅着臉看他。

哎,我也在看他。

春祺夏安,秋綏冬禧。望他平安歸來。

神女大人,我是您最忠誠的信徒。

今年入了冬,我身體愈發不妥。某一日早上醒來,我看到阿應背着我在掉眼淚,我問他,他又什麽都不說。

其實死亡沒什麽。

我只是舍不得阿應。

我想和阿應……可是我又擔心我的身體……神女大人,我好像有些貪心。

我想貪心地問您,您能賜福于我,讓我身體好一點麽?

神女大人,我是您最忠誠的信徒。

柳葉城和其他城池開戰了。

都是人間無聊的征戰,您必然不感興趣。這一次,爹爹病了,我代爹爹去軍營慰問将士。

我在軍營中看到了阿應。

他像鷹一樣。

雄偉、驕傲、自信、潇灑……那是小小城主府看不到的天地。

我不想困住他。

我問他想不想離開,像他少時想的那樣,去修仙問道,不必為了柳葉城付出一切。

阿應帶着我去看夕陽。

他什麽都沒說,我卻明白了。

神女大人——春風不度我,何處是白頭呢?

神女大人,我是您最忠誠的信徒。

穢鬼潮開始了。

我在夢中見到阿應死了。

幸好只是夢。您會庇護我的。

神女大人。

已是深秋,樹葉已幹。我看到了穢鬼,看到了躺在血泊中的人,看到了死不瞑目、還被穢鬼分食的活人。

生死去來,人如傀儡,我不知道生命算什麽。

我看到了阿應和葉呈的艱難。

我們會堅持,等到你們的。

神女大人。

你們來了。

你們的神力之下,穢鬼輕而易舉被解決,萬千非凡力量,鬼将軍再厲害,也比不上你們。

無上的力量,映着夕陽殘血。

我不知道該說什麽。

神女大人。

我恨你們。

我恨一切。

我不再是你的信徒了。

你們高高在上,其實從來不俯望凡人。萬世長存,生者死者皆是過客,你們不在乎。我們的禱告,尋求的一直是自我安慰。

你們不會救蝼蟻的。

那我來吧——

以救世為名,讓我為惡,讓我永世不得超生,讓我來成為無支穢吧。

第 100 章 浮生一夢15

第100章 浮生一夢15

江雪禾和夜殺動手, 缇嬰只能站在一旁幹着急。

誰被對方打得後退一步,她都急得心跳加快,想上前幫忙。然而再一看對方的臉, 缇嬰踟蹰之間, 便錯過了一次次機會。

缇嬰嗫嚅:“你們不要打了……”

她不願任何一人受傷,但沒有一人聽她的。

昏光下, 山道時明時暗,看不甚清。只聽到二人打鬥的風聲,以及看到師兄時而從旁擦過的青色木系法術。

缇嬰有點無奈而賭氣地等他們打完,等師兄說服了夜殺,二人合二為一, 這場鬧劇便可以結束。

但是她看着看着,看出了一絲不對勁——

師兄修為比她要高很多, 她拿下夜殺都不成問題,江雪禾卻好像拿不下夜殺, 好幾次讓夜殺偷襲得逞。

缇嬰看得困惑。

“砰——咚!”

夜殺被一重術法卷起, 摔到地上,砸出一道淺坑。灰塵浮起,缇嬰看得心驚:“夜殺哥哥!”

她跑去扶夜殺。

夜殺被她從土坑中帶出來, 靠着她手臂喘息。

仰臉間, 少年唇齒間似有血漬,笑嘻嘻:“小嬰,多謝了。”

缇嬰:“不用……”

她遲鈍地去看對面的反應。

江雪禾颀長秀拔, 站在葉落處,帷帽擋着他的面容。

缇嬰:“夜殺哥哥, 要不,你就認輸吧, 你……”

“你覺得我是凡人,沒有你們那樣的修為法力,我就會輸?”喘氣劇烈的少年笑起來,黑暗中,他發尾沾着黏膩的血與土,被打得灰撲撲的面容揚起來,朝着江雪禾的方向,卻戲谑,“你難道沒發現麽?你這位師兄,才是奈何不了我的。”

缇嬰怔然,再次看江雪禾。

她只看到葉闊樹深,掩在樹下的少年師兄青衣與帷帽飛揚,如一團霧般模糊。

夜殺眼中浮起嗜血的冷光,咧嘴笑時,既明媚,又陰狠,全是朝着江雪禾的。

夜殺抽絲剝繭:“如果你們說的話是真的,如果你們沒有騙我,這裏只是一個幻境,我只是江雪禾的一道分化身……那江雪禾為什麽收不回我呢?”

他惡劣滿滿地沖江雪禾笑:“也許是因為,在這個幻境中,我才是主體,他才是想鸠占鵲巢的那個吧。

“得不到我的許可,他就永遠收不回我。不妨讓他退一步,讓我收了他,如何?”

缇嬰驚愕。

她立刻扭頭去看江雪禾。

在少年夜殺大放厥詞間,江雪禾清清簌簌,從樹下走了出來。他摘下帷帽,露出了與夜殺九成相似的面容。

他只是更淡一些,更雅一些,更妖一些罷了。

江雪禾沒有否認夜殺的話,他溫溫和和:“夜殺,你是我設給自己的一把鎖。夢貘珠要對付我,只能從你身上入手。這個幻境中,确實你是主魂,我是依附的、使了些手段才能進來的。因為我原本,是不可能進來的。

“你不妨想一想,我為什麽非要使手段,也要進來。你幼稚魯莽,性烈又冷,行事無顧忌,又在幻境中不知被侵蝕浸染了多久,你若是覺得這樣的你,适合收服我,護住大家一同出夢,我将魂魄給你也無妨。”

他輕輕撩目,仍是溫柔雅致的:“你可以嗎?”

夜殺:“……”

打蛇打七寸。

缇嬰親眼看着,夜殺起初被江雪禾貶,眼中帶笑,笑意越濃,殺性越重。但在江雪禾說完,輕描淡寫地詢問夜殺“你可以嗎”的時候,夜殺沉默了。

夜殺臉色難看。

但他不蠢。

他看着江雪禾,半晌淡聲:“你們編的故事,我一個字都不信。”

缇嬰呆呆看他:……你剛才還說你相信我的呀?

都是演的嗎?!

呃。

師兄……果然比她更了解夜殺哥哥,是吧。

缇嬰無措間,聽江雪禾溫聲:“無妨,既然無法統一意見,同行一路,也許會改變你的想法。”

夜殺笑着反駁:“也許是你改變主意,願意與我合二為一呢?”

江雪禾垂眼淺笑,平靜和氣:“也未嘗不可。”

他瞬間将夜殺氣得掉頭就走。

缇嬰:……妖孽師兄要氣死少年的他自己啦。

缇嬰着急看看黑着臉掉頭走的少年,再看看身後的江雪禾。

她猶豫一下,結結巴巴:“夜殺哥哥……”

她還沒說完,就聽江雪禾輕聲:“夜殺年紀小,經歷太淺,又受我刺激,正是需要你安撫的時候。你去吧。”

缇嬰:“……”

她本就想去,但是他說出來,她為何有點兒對不起他的心虛感呢?

缇嬰自我強調:“夜殺哥哥此時很難過,他難過你也不好受,我是為了你好。”

江雪禾心想:夜殺怎可能難過?

他了解少年時的自己——冷情冷血,熱愛殺戮。

其實到現在,江雪禾都不怎麽動情,不怎麽為身邊人而露出情緒。

江雪禾卻并不說出來,只是點頭。

缇嬰雖覺得他落寞的樣子疑似可憐,但她也是個心狠的小姑娘,已經和他說清了,她掉頭就走。

她聽到身後師兄柔聲:“小嬰。”

缇嬰回頭,看江雪禾說:“看完後早些來找我。我有些猜測要與你說,你之前說的柳輕眉的秘密,不是說要告訴我嗎?”

缇嬰連忙點頭,應了此事。

缇嬰便十分忙碌。

江雪禾去布結界,給他們躲人休息的時間。

缇嬰上半夜去陪夜殺。

少年自己燒了篝火,自己熟練地取暖,沉靜地看着火星。婚服早就脫了,現在穿的,還是江雪禾給的武袍。

夜殺靜然不語。

缇嬰想到他今日的遭遇,便硬是從他漆黑幽靜的眼中,看出了些“惆悵”“黯然神傷”。

缇嬰便蹲到他身邊,笨拙地逗他開心,與他說話,安撫他一切都是假的。

夜殺見她可愛嬌俏,編瞎話時一本正經,一雙眼睛卻骨碌碌亂轉,靈動極了。

他本在沉思琢磨今日的疑點,見她這樣,便生了逗弄心,與她玩耍一番,露出了笑容。

缇嬰再接再厲。

而到了子夜,天上鴉鳴聲飛過。

缇嬰擡頭看一眼,站了起來。

她一本正經:“夜殺哥哥你休息吧,我不打擾你了。”

夜殺怔一下,眯眸。

他肉眼看不到籠罩在他們四方保護他們的結界,但他看到了拍翅飛過的烏鴉,不禁猜測:“你是得到什麽信號,要去殺柳輕眉了?”

缇嬰茫然。

她說:“不是呀,那就是個普通烏鴉嘛。”

夜殺還沒來得及尴尬,聽缇嬰天真無邪道:“我要去找師兄了。”

夜殺忽然明白了:“……上半夜陪我,下半夜陪他?”

缇嬰大方點頭,眼睛含笑。

夜殺細看之下,甚至看出她的幾分得意——她自覺她的辛苦很有價值,會讓兩人都滿意。

夜殺心中生起怒火,面上卻努力壓下來,擠出了一絲笑。

他表情微猙獰,讓缇嬰不禁細看。便見夜殺悵然咳嗽兩聲,低喃道:“我背叛爹娘,背叛未婚妻,與你們同行,我看不到前路在哪裏。”

缇嬰看着他。

夜殺也不知道她到底懂沒懂,他便繼續自怨自艾做惆悵傷懷模樣,時不時咳嗽兩聲,運着內力吐幾口血。

缇嬰好像明白,又好像沒明白。

但是缇嬰答應了他:“……我與師兄說完話,就來找你。”

忙碌的缇嬰到了江雪禾身邊。

師兄安靜靠樹而坐,她依偎過去,他便詢問她困不困。

江雪禾手指輕輕擦去她面頰上沾的一點土,目有抱歉之意:“平日這個時候,早就到了你就寝時間了。”

缇嬰因他的關心而開心。

她懂事道:“我是修士,本就不該貪睡,要多修行,你教我的嘛。”

江雪禾:“對,一會兒修行一個時辰,再睡。”

缇嬰:“……”

她臉色當即僵了,當即不太喜歡這個師兄,想跑回夜殺哥哥身邊。而她才有這個想法,江雪禾就抓住她手腕,将她拉扯着抱入懷中,不讓她亂跑。

他溫溫和和:“我也不願總逼你修行,我自然可以一直陪着你玩,讓你每天開開心心的。我确實想過,讓你什麽都不用做,我什麽都替你做了。可你願意這樣嗎?

“所以我還是要監督你修行——你知道原因嗎?”

缇嬰沉悶片刻,點了頭。

他是為了她好,她自己厲害了,他才放心。

可她靈根那個樣子,她真的能修成大道嗎?

江雪禾說:“事在人為,你的靈根,我總會幫你解決的。”

缇嬰:“我們說柳輕眉吧。”

二人便交換各自那邊遇到的事。

說完後,缇嬰好像明白了很多:“所以,韋不應死後,柳輕眉不甘心,覺得是葉呈害死了韋不應。她就用了些非人手段,折磨葉呈的魂魄,把葉呈變成了厲鬼,困在了柳家,不得解脫。

“而那個假将軍,是韋不應死後,他的劍沾染了古戰場的穢息,修煉有成,得以化妖成形。假将軍以為柳輕眉困住了韋不應的死後魂魄,急吼吼來救鬼,結果發現那個被困的其實是葉呈。

“假将軍還說,柳輕眉用葉呈這只厲鬼,殺了不少人——那厲鬼沾染活人鮮血,離正常輪回的可能便越遠了。柳輕眉是要葉呈生生世世背着罪孽吧?”

缇嬰又困惑:“不對呀。我第一次入夢境,就是被那個厲鬼追到你神魂中去的。這麽看,你我發現夢貘珠的這個幻境,都靠那個厲鬼追我——厲鬼葉呈好像在幫我們。”

江雪禾摟着她,用袍袖蓋住她,幫她擋夜間霜寒。

他溫聲:“葉将軍也許是想阻止柳輕眉的一意孤行。死後魂魄都是沒有神智的,但是厲鬼沾染了太多活人血,應該隐隐約約生了神智。葉将軍也許知道柳輕眉在做什麽,他想阻止。”

缇嬰茫然:“柳輕眉在做什麽?”

江雪禾提醒她:“古戰場,穢息,殺人,魂魄不入輪回,幻境中人來人往,很大可能是活人入夢……這些讓你想到什麽?”

缇嬰一個激靈。

她跳起來:“柳輕眉要借穢息,成為無支穢!”

她怔怔然:“可她一個凡人,怎麽成無支穢……”

她自問間,其實心中一點點明白了——

用夢貘珠。

柳輕眉也許和夢貘珠達成了什麽協議,讓活人入夢,讓厲鬼在現實中殺人。古戰場的穢息不散,夢貘珠又困住柳葉城的穢息,穢息越聚越多,越聚越多……

缇嬰脫口而出:“必須阻止她!”

一旦生成無支穢,便可操縱穢鬼,那就不好對付了。

江雪禾:“自然。要拿到夢貘珠,自然不能讓她得逞。我如今只是不知,她怎麽和夢貘珠達成協議的……夢貘珠明明不會傷人,和柳輕眉合作後,它能得到什麽。”

缇嬰蹲下來,趴伏在他膝間,催促他:“師兄,咱們再琢磨琢磨。”

江雪禾說“好”。

缇嬰趴在他懷裏,湊到他耳邊,猶猶豫豫地說:“其實我一直有一件事,困擾了很久……”

江雪禾心一跳。

他以為她要說的,和她實際說的,大相迳庭:“韋不應如果是鬼将軍的話,他撕裂了自己的魂魄,讓其他将士可以入輪回。但是我在古戰場渡亡魂時,那些死魂數量實在太龐大了。

“再加上,葉呈死後成了厲鬼,也沒有入輪回。師兄,你說有沒有可能,韋不應和之前幻境中的夜殺不一樣。夜殺哥哥撕了自己的魂,但是韋不應沒有?

“所有人都怨氣不得散,都要生生世世被困在古戰場中。”

江雪禾慢慢平靜下來,他搖頭:“可你在我的黥人咒上,并沒有發現韋不應的死魂鬼孽之氣。”

缇嬰:“也許是當年黥人咒施下時,你們隔的距離太遠了,才沒有來得及讓這道鬼孽上身……”

她自己越說聲音越小,她自己都不相信。

她最後放棄了:“好吧好吧,但我要告訴你,其實你身上黥人咒那些冤孽中,根本沒有韋不應。”

江雪禾怔住。

缇嬰眨着眼:“柳輕眉不是想從你身上聚出韋不應的魂魄嗎?即使當日被下藥的人是你,她也會失敗的……黥人咒中根本就沒有韋不應,她再使一萬種手段,韋不應也回不來。她注定複活不了人。”

江雪禾驚愕。

他此時當真意外,一把握住缇嬰的手:“你肯定?”

缇嬰點頭。

缇嬰郁郁道:“你不是讓我找那個葉老夫人家中死人遺留的氣息,和你身上黥人咒中鬼孽是否有相似處嗎?我找了啊。”

江雪禾反問:“你不是說一樣?”

缇嬰:“我只是說有。有只代表……它存在過。但我之後進入你神識很多次,我偷偷琢磨過,我還怕我看的不仔細,開了天眼……”

她說起來便小臉煞白,想到那些鋪天蓋地的鬼魂,便微微發抖。

江雪禾摟她入懷,她才順暢說下去:“開了天眼後,我真的睜大眼睛仔細找了——真的沒有找到。

“師兄,你只是你,無論柳輕眉忙活多久,她都不能把你變成另一人的。韋不應根本不存在。”

江雪禾:“你是說……他早已魂飛魄散了?”

缇嬰:“其實還有另一種可能……他的魂魄,也許本來就不存在。”

缇嬰:“他的屍體存在嗎?如果他的屍體也不存在,那便一定不是魂飛魄散,可我不知道為什麽會不存在。”

江雪禾沉思。

他慢慢說道:“小嬰,你知道觀天山是修的儒道嗎?”

缇嬰一怔——觀天山,四大仙門中最不顯山露水的一派。觀天山的首席杭古秋,是個老好人,和他們現在的師父沈行川是多年好友。

師兄提觀天山做什麽?

江雪禾:“觀天山以儒修仙,以行走人間、體驗百态人生而得道。他們的修行方式最重要的一種便是,化身千萬,行走紅塵。化身修成,弟子得道回山。

“韋不應如果屍骨不存的話,那很有可能……”

缇嬰怔忡:“行走人間的化身,算不算一種新的人生?”

江雪禾半晌道:“我們先試着找韋不應的屍體吧。我在現實中找過,沒有找到。柳輕眉在現實中完全抹去了這個人的存在,以柳輕眉對此人的愛慕,她很可能将屍骨藏在更安全的夢裏。”

他幽幽道:“對她來說,夢境比現實更安全。”

江雪禾摟着少女,與她一同琢磨這些秘密。

少女聽得入神,又因更多的秘密而憂心忡忡,埋在他手臂間,忘記了回去找夜殺。

江雪禾唇角勾起一絲很淡的笑。

“夢貘珠待在柳葉城多年,對柳輕眉不離不棄,應當有它自己的原因吧——這個原因,我們尚且不知。所以巫神宮一貫認為,夢貘珠也許只是單純地認主。”

現實中,白鹿野與南鳶一同走在入城小道上。漸漸的,他看到了“柳葉城”那斑駁灰暗的三個字,聽到旁邊的南鳶如此介紹。

他與南鳶在之前聯手,虜獲了那只畢方。

從畢方口中,他們得知,柳葉城有一重夢魔結界。有進無出……結界的邊界就在古戰場。

畢方鳥吐人言,嘲笑道:“你那個師妹,真以為我是怕了她?夢貘珠好歹是從妖界傳出去的,我早就發現那個結界了。我是怕被吸進去後出不來,才走的。”

白鹿野微笑:“有鳥将逃跑,說得如此清新脫俗。”

大鳥目露兇光。

可它識時務,冷哼一聲。

再之後,巫神宮前來捉拿南鳶的神女天官們,亦被南鳶和白鹿野聯手扣下。

那幾位神女天官以為危在旦夕,面色難看。南鳶卻上前,清清淡淡、平靜有條理地道歉,說出她在查的事,求幾位神女天官見諒。

南鳶竟真的說動了那幾人。

如今,南鳶和白鹿野前往柳葉城來救人,也是因為那些神女天官松了口,放他們前來。

只是臨走前,他們警告南鳶:“南姑娘,你處理完此事,便回來領罰,莫要我等為難。”

南鳶恭敬應“是”。

白鹿野詢問她是要受什麽罰,南鳶卻掠過不提,只和白鹿野介紹柳葉城的事——

“柳葉城的事,巫神宮是有記載的。當年處理此事的,是一位李師姐。隔了十年,李師姐已修煉圓滿,回巫神宮主宮擔任新的職務。正好,接替她原來行走人間職務的,便是我。正因為這樣,我說處理夢貘珠的遺留問題,李師姐擔心此間出事,影響她的前程,才願意配合我,給我開了通便,讓我去查。”

白鹿野輕笑:“你們真有人情味。”

他這話聽着不像好話,南鳶當沒聽到。

南鳶只和他說正事——

說起來,柳葉城如今變成這樣,不能全怪巫神宮。

巫神宮确實曾經想得到夢貘珠。

巫神宮的大天官開天命,蔔算出了一個夢貘珠現世的法子,便讓一位姓李的人間行走的神女負責此事。

李神女當年很關注柳葉城,因為她用天命算出,夢貘珠會掉落到柳葉城。

李神女做布置準備拿到夢貘珠的時候,并沒有算出,穢鬼潮會出現在柳葉城。

因為當時,夢貘珠現身柳葉城,便在巫神宮反應出來之前,為它認了一個新主人——

一個叫韋不應的少年将軍。

自動認主的夢貘珠已經有了些靈識,巫神宮欣喜,更加想要得到,李神女便去與那少年将軍交涉。

韋不應願意将夢貘珠給他們。

但是,韋不應說,要晚十年。

白鹿野:“為什麽是十年?”

南鳶擡頭。

眼前白布阻擋她視野,卻擋不住她“凝望”間,萬千天命絲線在她腦海中展開的一團亂網。

随意撥動,便是不一樣的人生走向。

南鳶說——

李神女說:“他說他有一心上人,自幼多病,一直徘徊于生死之際,讓他幾多擔憂。

“他請我為那個姑娘蔔算天命,看她能活多久。我告訴他,十五歲便是她的死劫。

“韋不應便與我做了交易。他說——”

十年前,那少年将軍站在神女宮中,萬千亮起的燭火照着他眉眼。

他道:“聽聞巫神宮的神女和天官,可以賜福于人,滿足那個人的所有願望。神女大人,你庇佑柳葉城多年,請賜福于我,滿足我一個願望——

“将夢貘珠留給她十年,給她十年生命,讓夢貘珠為她編織她想要的夢。

“她可以在夢中度過千萬種她想要的人生。可以擁有她沒有的壽命、健康、朋友……即使她想修行,想成為如你們一樣高高在上的仙人,夢境都可以幫她實現。”

李神女:“夢境終為假。”

韋不應輕笑:“十年一場醍醐夢……值了。”

事情後來,稍微出現了一些偏差。

李神女賜福于韋不應,元氣大傷,沒有算出穢鬼潮,讓穢鬼潮降臨在了柳葉城。

某個雨夜,韋不應戴着蓑笠,從城外的戰場回到城主家中。

夜雨銀白凄冷,他靜靜地看着那羸弱的姑娘。

她柔聲安慰他,說她病好了一些,待度過穢鬼潮,她就求神女,讓神女賜婚,說服她爹。

她單薄的身子落在雨夜燈影中,憔悴零落:“……所以,不要人祭,再等一等。”

而在那個雨夜,韋不應聽到自己笑着說話。

他說:“好,人祭的事之後再說。我送你一個禮物……”

少女病弱間,聲音被雨聲淹沒,他依然聽得很清楚:“什麽禮物?”

韋不應漫不經心:“定情禮物吧。”

昏昏天暗,南鳶與白鹿野踏入柳葉城,踏入這個迷境、幻象重重的結界。

南鳶告訴白鹿野當年一些事。

而在城主府中,柳輕眉伏于桌案入睡。

她亦想過當年一些事——

十幾歲的少年将軍,将夢貘珠放入了十五歲的少女閨秀手中。

他騎馬而走,回去軍營。

那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

夢裏相逢人不見,

若知是夢何須醒。

縱然夢裏常幽會,

怎比真如見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