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6 章 浮生一夢11
第96章 浮生一夢11
柳家亂了套。
缇嬰披着“江雪禾”的外皮, 奔于院中,時而肉眼可見鬼影重重,幽火微微, 鬼戾詭笑聲時遠時近。常有寒風拂過後頸, 汗毛倒立時,不知哪個鬼怪從旁飄過。
缇嬰低着頭當沒看見。
她用對柳家的疑惑與警惕來戰勝自己的畏懼。
好在, 如今是江雪禾扮作“缇嬰”去應對那些鬼怪,而缇嬰扮作自己師兄,應對那并不簡單的柳姑娘。
一路匆匆,缇嬰看到借住柳家的修士道人們一個個在半夜三更時被喊出被窩,胡須袍袖一番淩亂就前來驅鬼, 心中也放心幾多。
這些柳家請的驅鬼捉妖的修士,還是有些本事的。
“吱呀——”
敲門後, 門口侍女向江公子屈膝行禮後開門,在“江雪禾”踏入後, 侍女在外, 又将門重新閉合。
屋中有縷縷檀香,泛着苦味。
缇嬰在門邊發愣片刻,便不知從哪個角落裏冒出一個侍衛端茶:“江公子, 喝茶。”
缇嬰驚得眼睛微顫。
她向後退一步, 勉強維持住了師兄的風度,卻本性難改,沉着眼瞪一眼那個冒出來的侍衛。
她擡手就将茶盞推開:“不喝。柳姑娘呢?”
侍衛默然收了茶盞, 向“江雪禾”指了個方向。
缇嬰朝裏走,那侍衛也不退開, 而是跟着人。當缇嬰終于看到了柳輕眉時,那一路跟随的侍衛将那盞茶放在客座前面的小案上, 退回到了柳輕眉身邊。
缇嬰向柳輕眉看去。
空曠如堂的屋舍中,竟站了四個侍衛。他們盡忠職守立在窗邊,病美人柳姑娘則倚着窗,提着一盞蓮花燈湊到窗紙邊,似透過縫隙,在看外面的鬼祟作亂。
柳輕眉背影纖細清薄,烏發挽于腰下,衣袖緣口繡着一叢梅。
燈燭火光照着她的側臉。
某一瞬,缇嬰覺得她死氣沉沉,就如她衣襟上那幹枯的梅樹一般,只見木枯,不見花開。
柳輕眉察覺她的打量,回過頭,溫善地露出一絲笑,輕輕柔柔:“江公子來了。”
她端着燭臺,不再看窗外。
燭臺擺置妥善,她朝着缇嬰走來,坐在美人榻上,倚着一張案幾,又擡手示意客人入座。
缇嬰沒有動。
她扮着師兄,琢磨着師兄平時的模樣,問柳輕眉:“府上厲鬼作祟,我夜間被驚醒,本想驅鬼,姑娘卻叫我來此,是何目的?”
柳輕眉笑一笑:“厲鬼……府上一直有厲鬼作亂,江公子不是早就知道嗎?只是那厲鬼總是躲着人,我平日除了被擾得睡不清淨,也沒見那厲鬼做什麽惡事,便随它去了。
“今夜那厲鬼不知在鬧什麽。但我柳家請了這麽多修士來幫忙驅鬼,他們總要發揮些用處吧。總不能事事勞煩江公子。”
缇嬰立即抓住她話中的把柄:“你夜裏睡得不清淨?為什麽?我倒是睡得不錯。”
柳輕眉眉頭輕輕動了一下。
燭火邊,她微微擡眼,端詳這位江公子——江雪禾向來謹遵男女之防,從不多問她幾句,似乎怕惹得她誤會。
以柳輕眉的了解,江雪禾是一個不喜歡惹麻煩上身的人。凡事能閉眼就閉眼,他很少關心無關之事——他肯留在柳葉城,還要靠他對夢貘珠那非要得到的執念。
此人既冷漠又強勢。
他看上的東西,即便再難,他也要得到。
她就是利用他這種心思,才能把他瞞這麽久啊……
今夜這江雪禾,卻和平日不太一樣。
柳輕眉這般想時,口上只微笑:“江公子夜裏當真睡得不錯嗎?”
缇嬰眼珠微微動一下。
她學着師兄的樣子,笑而不語,撩袍入座。
少年靜美,卻于撩袖間,幾分跳脫、昂然,不似平日的“死氣沉沉”。
柳輕眉看在眼中,只不說話。
缇嬰發問:“你既然覺得捉鬼不需要我,那叫我來做什麽?”
柳輕眉:“聊一些事。”
缇嬰心中戾氣頓生。
她克制着自己的氣怒,面上平靜無波:“什麽事?”
柳輕眉望着少年:“你我之間的事。”
空氣靜一瞬。
缇嬰懷疑在自己離開的時候,師兄與柳輕眉有了什麽首尾,才讓柳輕眉說出這樣挑釁的話。
缇嬰試探:“你我之間,沒什麽好聊的。你若是夜半三更睡不着,找旁人戲耍吧,江某不奉陪。”
她起身裝着要走,那柳輕眉也知她意,不慌不忙地開口阻攔:“江公子最近,在城中、我家中四處查探,問了不少事情,翻出了不少故人。江公子若是好奇我的事,直接問我便是,何必如此迂回呢?”
在城中四處查探的,可能是缇嬰。
缇嬰心中一虛,定了定神,回頭入座,傾身問:“問你,你便會說?比如,韋不應在古戰場中有座墓碑,在城中的舊居卻全送給旁人了。這些事,你會說?”
柳輕眉一手托腮。
她心平氣和:“沒什麽不能說的。”
她溫秀的眉眼直勾勾地盯着江雪禾,她的眼神,像要脫光他的皮囊,從他身上尋找另一人。
柳輕眉輕描淡寫:“那是我少年之愛,困我一生之愛。”
缇嬰怔忡。
她驀地想到了自己經歷的那個幻境,幻境中的夜殺小将軍——少年之時,永失所愛。
柳輕眉輕飄飄道:“阿應家裏犯了些事,少時他一直住在柳家,與我同吃同住。後來我們結識了葉呈。那些年,我們三人感情很好。
“我很喜歡阿應,但是城主之女,不能喜歡一罪臣之後。我爹想處死阿應,我病得起不開身,他又只好放棄處死阿應的決定。”
這是一樁浮于表面的愛情悲劇。
或者說,缇嬰目前知道的,只是這樣一個簡單的故事:城主之女愛上一個不該愛的人,那人死于戰場。
與普通的戰争不同的是,那個人很可能是死在人祭中。
為求強大力量的人祭逆天命,參與人祭的人作為懲罰,皆不入輪回,渾噩于人間彷徨,受盡懲罰,直到魂消魄滅,沒有未來。
一共死了十萬人。
但是多少人是主動參與人祭,多少人是被迫,多少人是正常死于穢鬼之手,皆不可知。
缇嬰曾在古戰場中,超度了那些能夠超度的。
而缇嬰記得,在夢貘珠所造的幻境中,夜殺便主動參與了“人祭”計劃。
但夜殺将自己的魂與魄撕裂剝開,分給了其他參與人祭的将士。懲罰最後會落在夜殺被撕裂分開的魂魄上,至少在那個幻境中,沒有來世的人是夜殺,不包括其他将士。
夜殺給了他們來世。
那麽現實中……缇嬰怔忡:幻境和現實中,總有些地方是一樣的吧?
可她現在已經不知道,鬼将軍到底是葉呈還是韋不應,那鬼将軍,是否如夜殺一樣,撕了自己的魂魄?
她心中微動,恍然有些明白。
十年前,柳葉城發生穢鬼潮,人祭之後,多了很多得不到拯救的厲鬼亡魂。
再過了幾年,斷生道出事,江雪禾屠盡斷生道的時候,十方俱滅黥人咒種下。縛于江雪禾身上的冤孽鬼孽,确實有柳葉城那些亡魂。鬼孽靠着因果,度到了江雪禾身上。
再過了幾年,江雪禾尋找夢貘珠,來到柳葉城。他要解身上的一部分咒術,就要面對當年人祭的後果、他身上被牽連的紅塵因果……
缇嬰喃喃自語:“你在找的,到底是葉呈,還是韋不應?鬼将軍到底是誰?”
晦暗燭火微光下,柳輕眉低垂着眼,笑意若隐若現。
她輕輕道:“你猜。”
而缇嬰已經明白了。
她霍地站起來:“你知道的未免太多了——你一個凡人,知道鬼魂、知道修士、知道咒術、知道仙法。你知道師……是我帶走了那些亡魂,你便要他回來!”
柳輕眉擡目,輕輕道:“我要誰回來?”
缇嬰:“韋不應!你要韋不應回來!”
窗外雷聲“辟啪”掠空,半邊天被照得銀白。
屋中靜谧。
他們聽到外面修士與厲鬼相鬥的打鬥聲音。
在這片靜谧中,缇嬰一字一句:
“鬼将軍其實根本不是葉呈,而是韋不應,對不對?”
—
柳輕眉:“他們将他騙到戰場。”
—
韋不應為城中百姓而戰,為城主之女而戰。
—
柳輕眉:“來了一個道人,告訴他們說,只有人祭才能拯救柳葉城。”
—
衆人商量此事。
韋不應拒絕了。
他說此事傷天理,會遭天譴。活人求生,死人求來生,不應剝奪他人的性命。
—
柳輕眉:“有一天雨夜,他來找我,問我該怎麽辦,有沒有什麽法子,能夠救下所有人。
“我知道他心存死志,百般勸說。我說我再去聯絡巫神宮——我跪在巫神宮所賜的陣法中,念着巫神宮教給我們的咒語,我說我願意付出一切,求巫神宮的人趕來得更快一些。若是神女天官們實在趕不來,可不可以賜下什麽神術,讓後果要我一人承擔,不要一城為之覆滅……也不要我喜歡的人離開我。
“我聽聞,巫神宮的神女天官可賜福,可滿足他人的一切願望。
“我問大神子、大巫女,有沒有什麽法子,可以讓天官神女的賜福贈與我。我一個病弱之人,死不足惜,活着也并不值得。我只有這麽一個願望。
“滿堂三千燭,我問遍蒼生與鬼神,竟除了那道人所提的人祭之法,沒有一個神仙回應我。”
缇嬰:“……他們也許在忙着趕路,趕來救你們。”
柳輕眉微笑:“也可能在忙着算天命,算柳葉城到底什麽時候亡。”
柳輕眉又道:“其實阿應那夜答應我,他再拖一拖。若是再過一日,巫神宮的人依然趕不來,再行人祭。”
—
沒有等到再過一日。
到了第二日,柳輕眉便看到了韋不應的人頭。
人祭開始。
—
缇嬰心暗暗沉了下去。
她不知為何,突兀地來一陣口幹舌燥,心間煩亂。
她勉強定神,讓自己盯着柳輕眉,說出猜測:“……有人提前進行了人祭?”
柳輕眉輕輕笑一下:“是啊。”
—
夜半三更,雨聲淅瀝。
返回主營的韋不應睡不安穩。
誰能在穢鬼潮的侵襲下睡得沒有負擔?
他在黃昏時離開戰場,回到城中,叩門于柳輕眉,與柳輕眉商量人祭。
那年少的姑娘,在雨幕後方,薄弱得如一張随時會被風吹落的枯葉。
他心中不是滋味,可他總是要與她道別。
柳輕眉讓他再等一日,她再去求巫神宮。
但他們都知道,希望渺茫。
在柳輕眉跪于神殿中求禱的這一夜,韋不應在軍營中輾轉反側。
後半夜,一行人摸入營中。
他驀地提劍翻身:“誰——”
—
缇嬰焦躁,努力壓抑:“葉呈?”
柳輕眉淡淡地“嗯”一聲。
—
葉呈嫉妒韋不應。
既嫉妒韋不應的軍事之才,又嫉妒韋不應得柳輕眉青睐。
葉呈曾經偷聽過一段對話,柳城主要将柳輕眉許給自己,柳輕眉卻說她想嫁韋不應。
人祭确實是一個機會。
葉呈也并非沒有犧牲的決心。
他只是想讓韋不應比自己更慘一些,讓韋不應什麽都得不到。
在那個雨夜,葉呈和自己的親信一同摸進主帥軍帳中,砍下了韋不應的頭顱,用邪法,将韋不應的身體和魂魄用得徹底——
他們造出了一個“鬼将軍”。
鬼将軍帶領衆将士,在巫神宮的援助到來前,抵抗住了穢鬼潮。
他們對外宣稱,鬼将軍是葉呈。
一半将士死于人祭中,一半将士死于戰火中,大英雄與罪惡者皆是葉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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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輕眉托着腮,淡淡說:“他不是想娶我嗎?那我就給他未婚夫的身份。
“他不是想當英雄嗎?那我就要柳葉城的人都記得他,記得他的大義,記得他的犧牲,記得将唾沫星子吐在葉家門口,讓他活着的老娘無處可去。”
柳輕眉唇角浮一絲笑:“我要讓葉老夫人住在阿應曾經住過的村中。我把葉呈做的事,全都告訴了她——巨大的壓力和對我的畏懼,壓倒了那老婦人,那老婆子沒想到我是這麽一個蛇蠍心腸的人,要她日日夜夜受折磨,她恨毒了我。
“我就要這裏所有的人都記得葉呈。
“我要一日日念叨,絕不讓每一個人忘掉葉呈。
“這不是葉呈想要的榮譽嗎?生前他沒得到,沒關系,他死後,我給他啊。”
缇嬰怔怔地看着柳輕眉。
她腦中一片亂。
她覺得柳輕眉這樣開誠布公不對勁,她又忍不住被這個瘋女人吸引。
缇嬰詢問:“那韋不應呢?”
柳輕眉掀眼皮,撩目。
她輕聲,笑容神秘:“他活在我心裏。”
缇嬰:“不、不對……”
一定有什麽地方不對。
不知是不是屋中太過悶熱,她心中更加燥,心跳也變快。
缇嬰在一片混沌中,努力思考:“你的目的、你的目的……到底是什麽?”
柳輕眉:“是來世。”
窗外電光再亮。
—
當日那少女奔跑在城樓上,看着大廈傾,看着樓臺塌,看着夕陽如殘血,鬼将軍在戰場上戰到最後一刻。
在鬼将軍死不瞑目地倒下時,巫神宮的救兵們終于到了。
那時她跪在城樓上,看到他們的法術如雨如光,滅了戰場了的火,束縛了無數趴在死人身上吞食的穢鬼。
夕陽如血,人求來世。
柳輕眉心中想:凡人窮盡所有想到的人祭法子,在修士面前不值一提。
修士随意一揮,便能困住一穢鬼。凡人成了厲鬼,成了鬼将軍,才能與穢鬼為戰。
他們算什麽呢?
在巨大而瑰麗的神力之下,凡人一生,到底算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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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輕眉笑意微微:“穢鬼潮之後,我求問天命,詢問天道。巫神宮以為我對修行有興趣,憐憫地告訴我,我既沒有靈根,也沒有神力,無論是修仙還是修神,我都沒有天賦。
“我是最普通的那一類凡人——在巨大的天命之下,我無能為力。”
柳輕眉擡眼:“可我偏偏要逆天命。天道不允我的,我便要推翻那天道。
“我發誓——無論以任何方式,無論如何面目全非,都要逆改命運,都要求到一個來世。”
—
缇嬰站起。
她聲音擡高:“不對!”
她此時已壓制不住體內的燥,她知道一定哪裏出了問題。
缇嬰怒視柳輕眉:“如果韋不應是鬼将軍,韋不應的魂魄被撕裂開,分給參與人祭的人,那些人祭的其他人,不都是可以入輪回的麽?
“以你的報複心,葉呈死了,你也不會善罷甘休……可他既然受了韋不應的好,那他便是可以入輪回的,你的報覆沒有對象啊?除非、你知道……葉呈在某個地方,他存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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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此夜,江雪禾在柳家與道士們聯手捉鬼。
他中途遇到了一個熟悉的妖。
這妖是那個古戰場中被缇嬰所捉、前幾日被他在水牢中救出來的假将軍。
假将軍引開其他道士,悄悄叫他:“恩人、恩人!這邊!”
江雪禾扮着“缇嬰”,被假将軍引到一蔭蔽處,聽那假将軍氣憤不平又自鳴得意:“恩人,我其實是故意被你們捉住的,故意來柳家的……我想救一個人,不對,是一個鬼!”
江雪禾平靜:“鬼将軍?”
妖物一愣:“你怎麽知道……恩人你會幫我嗎?”
江雪禾淡然:“先救救看吧。”
……救了之後,才知道他們有什麽目的。
江雪禾與這假将軍聯手,擺脫那些院中亂竄的道士,終于摸到了院中那到處跑的厲鬼身邊。
江雪禾以為自己只消配合救鬼便是。
誰知那假将軍看到厲鬼樣貌,呆愣住了:“他不是鬼将軍!
“鬼将軍長得不是這個樣子,他是葉、葉……”
江雪禾心沉下:“葉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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缇嬰與柳輕眉的談話,也正是要緊之處。
缇嬰怒指柳輕眉:“你一定知道葉呈在哪裏!”
柳輕眉笑而不語。
缇嬰:“你到底是誰,你絕不是凡人……柳姑娘一個凡人,怎麽會知道這麽多鬼怪之事,還用鬼怪之力幫自己複仇?”
缇嬰盯着那安然的姑娘:“你是夢貘珠!”
缇嬰咬牙切齒:“你想殺我師……是不是?你要韋不應複活是不是?這天下根本沒有複活!”
柳輕眉:“我是柳輕眉啊。”
她那淺淡的笑意,讓缇嬰大腦混亂,看不清楚。
就見一片昏昏光中,柳輕眉緩緩擡頭,凝望着她:
“江公子,我與你說了這麽多的話,告訴了你這麽多秘密。藥效應該到了吧……你可否覺得難受呢?”
缇嬰倏地起身,向她襲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