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9 章 浮生一夢4

第89章 浮生一夢4

江雪禾說好讓缇嬰離開, 缇嬰不置一詞。

但是過了一夜,到了次日,江雪禾商量送她離開之事時, 她過于沉默。

以江雪禾對她的了解, 她又有點想反悔了。

許是膽怯過後,她有點良心上來, 想起他是師兄,覺得她自己走了不好。

江雪禾心中稍慰。

但他仍是安排她離開——他不需要她在身邊。

既有人想缇嬰下山到他身邊,他便要反着來。

而且他了解缇嬰:她膽子很小,對他的幾分踟蹰,戰勝不了她對自己的保護。

黃昏之時, 缇嬰便跟在江雪禾身後,一路跟着江雪禾回房。

中途遇到那些柳家請來捉妖的道士、散修, 他們都熱情招呼江雪禾,對缇嬰總是愛屋及烏, 稱不上真心。

若是平時, 缇嬰必然不滿。但是她今日心神不屬,根本顧不上旁人的喜歡或不喜歡。

因為師兄要她跟他回房,幫他身上做一些标記, 好方便他入夢。

缇嬰幾乎是踩着他的腳後跟:“你先前還說, 讓我幫你和柳姑娘傳話。我走了,那不就沒人幫你傳話了嗎?你又和她多好多相處時間了。”

她氣憤不平:“她對我不好,你就應該不理她!”

江雪禾溫聲細語:“若無事, 我自然不與她說話,保持三丈距離。”

缇嬰噎一下, 道:“可你就是騙我,我也不知道啊。我不許你和我不喜歡的人玩!”

江雪禾:“那我每次要尋她, 都必然用傳音符征求你的意見,如何?”

缇嬰道:“傳音符都不安全了!和我說話的人是不是你,我現在都不敢相信了。你就不能、不能……”

她想說用些神魂直接聯絡的方式。

但江雪禾道:“有雪上符相随,再加上傳音符。旁人不會畫雪上符,若見此符,便說明與你說話的人正是我。”

他思忖一下:“不過你說的有理,這也不完全安全……這樣吧,與你閑話的人,必然是我。若是向你求救,說我快死了,要你來幫我,那必然是假的了。”

缇嬰聞言,沉了臉:“你什麽意思?你是說,我對你是包袱、是累贅,你根本不需要我,我幫不上你一點忙?”

她聲音忍不住擡高:“你之前還問我葉老夫人家裏留下的葉呈氣息,和你身上的鬼孽之氣有沒有能對得上的。你現在就說你不需要我啦?”

她發起火來從來沒有理智,沖他大聲嚷叫,然而江雪禾早已提防。

在她擡高聲音時,江雪禾就轉身,一把捂着她的嘴,讓她聲音變得小貓叫喚一樣,嗚嗚咽咽。

他攬住她腰肢,将她向上一提。

缇嬰這才發現,二人說話間,已經進了他住的院子,到了他屋前。

他直接提起她把她抱離地面,拽入屋中。另一手捂住她亂叫的嘴,眼前光影變化,下一刻,缇嬰便發覺眼前燭火輕亮,她靠在木門上,已經被他拉入了屋中。

師兄一手按在她腰上,一手捂着她嘴。

他輕聲:“是我說錯了。”

缇嬰眼睛低低溜下去。

他不動聲色地松開了攬她腰肢的手,另一手也放開了她的唇。

小姑娘安靜地靠着木門,低着頭。她臉上還挂着幾分愠色,然而眼睫輕顫、唇兒微抿,顯然已有些走神了。

靜了一瞬。

江雪禾解釋:“方才是怕你撞上臺階,才抱你的,不是想唐突你。”

缇嬰突然擡頭。

她惡狠狠瞪他一眼,道:“誰知道你是不是觊觎我美貌!”

江雪禾:“……”

他目光閃爍,睫毛微抖。

既有些想笑,又被她這樣的脾性而打動。

他袖中攬她的那只手微麻,輕輕動了下,指腹間仍能感覺到方才懷中少女的輕軟……他側過臉,輕輕咳嗽一聲。

江雪禾道:“那到底是不是一樣?”

缇嬰迷惘。

他提醒:“葉老夫人家中的氣息,與我神魂符咒上的,是不是一樣?”

缇嬰沉悶半天。

她點了點頭。

江雪禾長眉微松,卻浮起幾分疑惑。似乎他覺得哪裏不對。

缇嬰觀察他:怎麽,難道氣息一樣,是不應該的?

江雪禾卻分明沒有和她多說的意思,對她颔首點頭:“知道了。你幫了我大忙,已經足夠了,多謝你。”

缇嬰覺得他的“謝”字刺耳。

她又生了氣,一把推開他,不肯用這種姿勢仰望他,和他說話。

她要跑開時,江雪禾擡手,拉住了她手腕。

江雪禾聲音在後,仍是輕輕啞啞的:“我又做錯什麽了?”

缇嬰不理他,努力推他的手,不肯被他拉。

江雪禾在後道:“小嬰,你莫不是想留下來?”

缇嬰當即反駁:“怎麽可能!”

她怔了一怔。

她像要說服自己,喃喃重複:“你都說麻煩的事,我肯定也沒辦法。壞人好像想害我,還一大片鬼怪莫名其妙,我才不想留。”

江雪禾:“嗯。”

缇嬰又道:“你修為高,你本事大,你肯定死不了,對吧?”

江雪禾溫聲:“對。”

她再道:“但是多一個累贅,你還得費心保護,那累贅拖累你,就不好了,對吧?”

江雪禾輕輕笑了一聲。

他道:“我從沒說過你是累贅,你要記恨我到什麽時候?”

她被師兄拽着的手顫一下,他在她脈搏上,輕輕點了一下。

缇嬰為他那一點而心神搖曳,他的手又收了回去,将所有點到為止的暧、昧,都收了回去。

江雪禾說:“你幫我留道符,我試一試有沒有用。若是有用的話,你離開後,便也不需擔心我。”

缇嬰嘴硬:“我不擔心你。”

江雪禾:“我擔心你擔心,好不好?”

缇嬰:“什麽鬼話!”

她嘀嘀咕咕抱怨間,面上的寒色淡了。她回過頭,雖仍有些糾結憂郁,但江雪禾來拉她時,她沒有再反抗。

二人上榻,盤腿對坐,雙雙入定,好讓缇嬰進入江雪禾的識海。

江雪禾說,他要給自己的鎖,換一種暗示。缇嬰在他神魂上,畫上一道“雪上符”,看能否在他入夢時,讓他記得那是夢境,不被迷失心神。

缇嬰應了。

她第一次在師兄的識海中,頂着他神魂上那些足以絞殺她的黑氣畫符。

江雪禾安慰她,說黥人咒與他是一體的,他不失控,黥人咒就不會反噬,也不會傷到她。

而在師兄的神魂上畫符,缇嬰總覺得幾分奇怪——她跪在他面前,取用他靈池中那似乎用不盡的靈力,将符畫到他身上。

他靜坐于靈池間。

絲絲黑氣萦繞,睫毛長直,顏色秾麗。

雖麗,卻幹淨淩厲,不妖不媚。

缇嬰的符在他眉目間流動,發着淡淡的藍色光華,與他身上那些黑氣融于一氣。他并不适應,垂着的睫毛一直在顫,讓缇嬰的手,也跟着輕輕發抖。

缇嬰明知不該,心裏卻隐晦地浮起幾絲波瀾。

江雪禾望着她。

缇嬰手指發抖。明明靈氣充裕,她卻卡殼了幾次,失敗了幾次。

她面色不太好看,江雪禾正要說話,聽缇嬰怒道:“你閉眼,不許看我!”

他怔了一怔,不說什麽,閉上了眼。

如此,缇嬰才松口氣。

她努力排除那些多餘的念頭,小心地給他畫符,祈求雪上符種上他神魂後,會有些作用。

之後……就是緊張的等待了。

按照之前二人商量好的,缇嬰給他畫好符後,就離開這裏,回去她的房間入睡。若有什麽,江雪禾會找她告知。

他是不許她在他房間過夜的。

缇嬰雖覺得他多此一舉,但想到此間詭谲重重,師兄到底比自己早來半年,聽他的也無妨。

何況,待在他房間做什麽……他明日就會送她走了。

江雪禾如願入夢。

進入夢境,他意識稍有混沌,起初以為自己是夜殺,是柳葉城中一個凡人,在此生活了十五年左右。

“小公子,卯時二刻,你該出門了。”侍衛在外道。

屋中少年立刻起身。

但他邁步兩步,忽而,心中什麽突兀地紮了一下,讓他心神放空一瞬。

他聽到外面侍衛吃驚:“誰在早上放燈?”

屋中的少年将軍推開窗子,漫不經心地瞥一眼灰濛濛的天邊。

天上果真灰濛濛,太陽藏在雲翳後,只是微紅一片,尚未升空。而在那邊灰霧一樣的天際,一點搖搖晃晃的天燈升了起來,光如星子搖落。

天燈直入少年将軍的眼中。

剎那間,一道雷光劃破天際,少年抵在窗緣的手發白,他驀地閉上眼,睫毛猛顫,想起了一切。

少女伏跪在他識海中,手指間蘊着靈氣,點上他的眉頭,一點點向下掠浮。她不知她這樣主動的碰觸,對他神魂是怎樣的刺激。

他全力忍耐,壓抑情緒,控制黥人咒,不在她面前出醜,驚吓到她。

“雪上符”的威力,夜殺這把鎖命令的改變,少女欲言又止的郁悶面容,少女趴在他懷裏,将他當做夜殺的替代,抽搭着哭泣……

他全都想起來了。

他是江雪禾,他主動入夢,來查這夢中奇異。

“刷——”

寒劍從劍鞘中拔出。

門外的侍衛等了半天,等不到夜小将軍出門。

侍衛以為出了什麽事,忙推門查看。

兩個開門的侍衛看到夜小将軍拔出一把劍,立在床邊,正在看劍。

少年背影修長挺拔。

與常日無異,但又好像有什麽不同。

想起最近城中有妖出沒的傳言,他們神色變得踟蹰不安。

他們道:“小公子……”

這小将軍忽而轉身擡目,向他們看來。

漫不經心、眉眼清淡,似乎什麽都不放在眼中。

而就是這樣的人,下一刻,長劍飛出,直接在侍衛惶然間,殺了二人。

兩個侍衛倒在血泊中,死不瞑目地瞪大眼睛,江雪禾俯眼,輕飄飄瞥一眼,便收回目光。

一個夢境罷了。

走故事有走故事的謎題可解,一路殺下去,也是另一種破局方式。

他很好奇,這個夢境若是被自己殺光,夢貘珠會出現嗎?

“夜殺……”

夜父夜母聽說兒子瘋了,急急忙忙迎上。

他們走過半月洞門,迎來的就是胸前一劍。

兩位老人死前,呆滞地看着這走在血泊中的少年。

他殺了一路,見人便殺,夜家侍衛仆從都要被他殺光。他見誰都不手軟,不停留,走過屍體前,他只随意看了一眼夜父夜母。

眼神輕飄飄,不留痕跡。

這假父母,與他親身父母長得完全一樣。他十四歲殺了家人時,父母也是蜷縮着倒在血泊中,咒罵他豬狗不如,還敢回家,他有那般修為,回家必然是要殺光他的兄弟姐妹,必然是要殺害自己親人的……

父母死不瞑目:“你是斷生道的惡鬼!誰是你爹娘,我的兒子,早在出生時丢了,就不是你!”

當年的夜殺早在血污中殺紅了眼。

諸多惡孽,他一人承擔。

當年夜殺輕聲笑:“既然不是我父母,我殺了便是。”

而今在這夢境中,江雪禾含笑看他們一眼。

江雪禾淡然溫和:“既然是我父母,那為我付出該付出的便是。”

他溫溫和和,見血見刃,毫不手軟。

夢貘珠窺探他的內心,生出幻境,誘他軟弱,想于無聲息間讓他潰不成軍,又何妨?

他沒什麽在乎的。

軟肋處早已被他殺光。

他後來生出的那些執念——那只是叫“貪”。

小嬰以為這個夢境不可怕。

她錯了。

夢境無聲無息,織就密網,在人無知覺時拿走人的一部分。失去的那部分到底是什麽,人本身都不知道。

小嬰進入的夜殺那個夢境,夜殺其實有兩個選擇——要麽和柳輕眉雙修,要麽成為人祭者。

可現實中,應當是沒有這種選擇的。

若是有,柳葉城的十萬人祭不會發生。那麽夢貘珠在夢境中多出的這個選擇,是出于誰的意志?

這樣的夢境,和當年發生的事,出入多少,真的不好說。

而江雪禾正是來弄清楚,夢貘珠要拿走的,到底是什麽。

一路殺過去看看——

看夢貘珠是針對所有人,還是針對江雪禾。

在夢境中,所有人惶然,覺得夜小将軍瘋了。

一條街、一條巷,老人、孩童、婦人,他全都殺。

他沒有手軟一次,沒有憐憫一分,他就像惡魔一樣。

江雪禾慢悠悠地提劍走在長街上,他身上已是血跡斑駁,他神色卻清雅溫潤,淡渺安然,仿佛——

他在賞花觀月,游山玩水。

城主聽說他瘋了,開始用人勸,後用兵馬勸。江雪禾只是清清淡淡,連話都不和他們說,依然用武力解決。

記憶蘇醒,帶不來靈力修為,江雪禾起初有些不适應,但很快調整了自己的節奏,當這殺人不眨眼的魔頭,當得得心應手。

也許這本來就是他的樣子。

他壓抑重重,裝得一派和善無害,但是雙手沾染獻血、将活人頭顱手臂踩斷的感覺,讓他骨血都為此沸騰、叫嚣。

心中好像有聲音在誘惑他——

“殺吧,殺下去吧。變回你本來的模樣吧。

“小嬰不就喜歡夜殺嗎?她看到你真實的模樣,也許不會害怕,還會喜歡呢。

“你殺人多熟練,害人多自然,你根本不在乎他們的生死,平時又裝什麽好人呢?

“反正你這輩子也成不了仙,不如當個大魔頭……”

雪上符捕捉到什麽,再次在心間亮起。

同一時間,天上有星燈生起。

衆人震撼于魔頭的可怕,帶着千軍萬馬來圍剿這發瘋的夜小将軍,卻見對方只是輕輕擡頭,若有所思地看着天上的燈。

江雪禾微微笑。

血濺上他睫毛,他眸子被映得黑而亮。

他溫溫和和,對心中那道誘自己的聲音說道:“夢貘珠?”

那聲音停頓一下,嘎嘎喑啞:“我是你的心魔啊……”

江雪禾輕笑。

他道:“我沒有心魔。”

他語氣溫柔:“你以為我這樣的人,會允許自己失控,允許自己有心魔?

“你想誘出我失控的一面?我若真有心魔,你猜會是什麽樣子?”

數道人影從後偷襲,江雪禾倏一下轉身,再次迎上殺局。

而他心口那道誘惑他的聲音,大約怕了他的敏銳,沒有敢再開口了。

江雪禾輕笑。

孬種。

這麽怕他嗎?

有些意思。

不用顧忌,不用演戲,江雪禾殺人也殺得慢條斯理、優雅。

不用怕吓着誰,他盡可以展示自己真實的一面。

他殺入了王宮,殺掉了城主,在衆人瑟瑟發抖想逃時,将劍遞入了那柔弱不堪的柳輕眉身中。

柳輕眉向後躲,淚水漣漣:“不、不,你不是這樣的,你是什麽妖怪……”

江雪禾輕輕眨一下眼。

他的劍直接穿破衣衫、刺入少女心口時,一道光倏地亮起,從柳輕眉身後鑽出,勒住了柳輕眉的身體。

柳輕眉一聲尖叫,被那力量拽着撞上旁邊的柱身,暈了過去。

江雪禾的劍追上那無形的靈力。

那位并沒有逃,而是化出了身形。

江雪禾睫毛微揚。

出現在此宮殿的一地屍體中,護住柳輕眉的人,不是旁人,正是——

江雪禾慢悠悠:“原來是好久不見的小步啊。”

黑衣少年現身,正是黎步。

黎步瞥一眼地上昏過去的柳輕眉,再挑釁地看向江雪禾。

黎步:“你在幻境中,竟然醒了過來?好可惜,看不成你被騙得團團轉了。”

江雪禾淡然。

他長身縱起,劍刺黎步。

黎步立即閃身後退,怒道:“你以為你是誰?失去靈力的你,還敢和我為敵?我随時可以殺了你!”

江雪禾:“看來你早已進入這幻境,并且和幻境主人做了互利交易。容我猜猜,你大費周折,總不會是為了等我,莫非你已經拿到夢貘珠了?”

黎步笑起來:“你猜。”

江雪禾:“殺了你,便知道了。”

黎步:“你此時一介凡人,拿什麽殺我!”

江雪禾挑眉。

江雪禾:“試一試。”

大魔王江雪禾在夢境大殺四方時,缇嬰哈欠連連,趴在自己床上。

她卻不敢入睡。

她答應師兄自己好好打坐修煉,不入夢。

可她抓耳撓腮,又一徑嘆氣。

想到明日自己就要被送走,她總是心頭七上八下,好多煩惱。

缇嬰自言自語:“不知道雪上符能不能幫師兄清醒,要是他清醒不了,夢境可怎麽辦啊?”

她歪頭,自己給自己出主意:“不如,我去看看?”

說幹就幹。

缇嬰從床上跳起,一徑跑回了江雪禾的房間。

江雪禾在夢境中殺人殺得面不改色時,現實中,缇嬰正偷偷摸摸爬上他床,輕輕喚他:“師兄?”

缇嬰硬着頭皮:“我好像夢游了。

“我就看看你……不做別的。”

第 88 章 浮生一夢3

第88章 浮生一夢3

熱鬧的喜酒宴, 衆村人聽缇嬰說什麽“外室”,一個個呆愣後,做出恍然大悟狀。

缇嬰眉眼帶笑, 原本因幻境影響的幾分傷懷, 都有些消散。

她學着話本中的人物,豪爽抱拳:“好說, 好說!”

衆人見她可愛嬌憨,眉目清稚,還要裝大人,心裏都有幾分好笑。他們偷偷看少女旁邊那位被酒水嗆到、一直在咳嗽的美少年,倒也有幾分信了缇嬰的話。

雖說年紀這麽小, 就又娶妻又納外室,實在讓人不齒。可今夜村中辦喜事, 也不好說不吉利的讨打話。

衆人便閉着眼睛吹捧:

“原來是金童玉女下凡,失敬失敬。”

“可能是情投意合情難自禁吧, 年輕孩子都這樣, 是咱們老咯。”

“雖然如此,我還是覺得,這對妻室不太好啊……”

江雪禾才緩一下, 聽到他們在缇嬰的引導下, 一個個懷疑又失望的眼神落到他身上,他沒忍住,再次被漱口水嗆到。

缇嬰在那邊, 也聽出了幾分不對勁,但仍沒弄明白。

她聽到他師兄用傳音入密與她說話, 聲音沙啞:“小嬰,你過來一下, 我有話和你說。”

缇嬰詫異側頭,她就在師兄旁邊坐着,還要怎麽過去?

缇嬰挪了挪位置,與師兄挨得更近些。

江雪禾側過臉,垂下眼,俯到她耳邊,輕輕說了幾句話。

缇嬰瞬間臉爆紅。

她大怒,尖叫:“你說什麽?!”

她被吓得要跳起,幸虧江雪禾就在一邊,按住她手腕,沒讓她去再驚動村人。

這期間,有村中人來發喜糖,欲言又止地将一盤糖丢下,嘆口氣走了。那人還要說江雪禾一句:“你要好好待你這外室啊。”

缇嬰臉更加漲紅。

因師兄方才在她耳邊說,外室和妻子是差不多意思,不過是一個偷偷的,一個光明真大的,要她不要在外亂說了。

缇嬰氣死了:“你原先怎麽不說?”

江雪禾柔聲:“在葉老夫人那裏嗎?你年紀尚小,我不想讓你記住這些腌臜詞,又怕你聽不懂,便只好用你聽得懂的話來解釋。”

他苦笑:“我也沒料到你記得那麽清。”

缇嬰瞪他。

她真的要坐不住,只覺得丢臉又羞窘。可江雪禾了解她,牢牢按住她,靠着過近距離控制她,不讓她跑掉。

江雪禾觀察她片刻,說:“要不,我去與人解釋,你是我的小師妹,不是什麽外室?”

缇嬰歪頭:“別人信嗎?”

江雪禾不語——欲蓋彌彰的事,誰會信?

缇嬰見他這樣,就明白了。

她立即打他手臂,又用術法,重重擊了他一下,

他一動不動,硬生生承了她這份火氣,完全任由她發洩。只是袖中手扣着她,不讓她離開。

缇嬰發洩了幾下,見他面如清雪神色寧靜,不覺得他可憐,只更加惱怒。

江雪禾一徑柔聲哄她:“其實他們未必記得住我們。而且這種事,越解釋,越描得黑。為兄是建議不搭理,左右我們不會住在這裏,他們說說也無妨。

“但還是看你——你若是不喜歡,我現在就去一一尋人解釋。”

缇嬰鼓腮瞪他:你都說了別人不會信,解釋有用?

她臉燙得厲害,又生氣,又不敢看他。在他旁邊坐一會兒,缇嬰悶悶道:“我知道解釋沒用,是我沒弄清楚,但是——我還是不高興。”

江雪禾身子一動,便要起身。

他似乎要去解釋了,缇嬰抓住他手臂,不讓他去。

江雪禾俯眼,缇嬰仰着臉:“我不高興——我連妻子都不是,只是外室!”

江雪禾怔住。

缇嬰看他不明白,更加目若噴火:“我都不是嫁給師兄的關系!”

江雪禾:“你想嫁給我?”

缇嬰:“當然啊。”

江雪禾心頭疾跳。

他分明知道話有歧義,但他刻意引導,依然因她的話而心跳加快,血液滾熱。不過這是他自己的麻痹,他知道她不是那個意思。

缇嬰撒嬌:“師兄——怎麽辦嘛!你快哄哄我,讓我怎樣才不生氣。我快氣炸了。”

江雪禾似有些心不在焉。

缇嬰喚了他好幾次,他才回了神。

江雪禾靜了片刻,說:“不知這樣說,你會不會滿意一些。”

缇嬰:“什麽?”

江雪禾:“妻不如妾,妾不如偷。”

缇嬰:“……”

她拽着江雪禾手臂,手指蜷縮,在他撩眼皮望來時,幼稚而裝傻的少女,瞬間聽懂了他的暗示。

她的心跳随之加快,唇動了動,不知道說什麽。

江雪禾伸手來握她的手,她被吓了一跳,慌忙躲開,沒被他握住手。

缇嬰緊張而結巴:“幹、幹、幹嘛?”

江雪禾:“……入我識海,歇一歇。”

缇嬰茫然。

江雪禾垂首看她躲開的不肯被他碰到的手指,輕聲解釋:“你修為低一下,我怕你中夢貘珠的招,無知覺間睡過去,被牽引入夢。

“不妨趁此閑暇,你在我識海中歇一歇。小嬰,最近幾日,你多多修行,最好不要睡覺了。”

缇嬰怔住。

缇嬰說:“那個夢貘珠,有那麽厲害嗎?我感覺入夢一次,也不是很吓人啊。就是……夢裏的人不好。”

……比如那個柳輕眉。

江雪禾沉默片刻,不多置一詞。

他有心不想她牽連進麻煩,因以他的判斷,他如今被牽扯進了一樁“事故”,千頭萬緒理不清楚,他怕自己護不住缇嬰。可他又擔心,他什麽都不告訴缇嬰,他理不清的那些東西,會來算計缇嬰。

這是他唯一的小師妹,是他心神所牽之處,他猶豫徘徊,不想她涉險,又擔心她傷心。

遲疑來遲疑去,江雪禾只是沉默着,引着她進入自己的識海。至少在他的識海中,她是安全的。

缇嬰進入師兄的識海,早已熟門熟路。

她自己一人時總是操縱不當,但此時有江雪禾引着,她沒有感覺到先前經常突兀的刺爽感,就平安進入其中。

現實中,只見到少女乖乖靠坐在江雪禾身邊,閉着眼似睡着。少年攏了攏她的衣容,分明耐心非常。

識海中,缇嬰圍着江雪禾的元神轉悠半天,既羨慕他的本事,又看着他神魂上那些黑色符咒,擔心他失控。

缇嬰想到自己從葉老夫人家中拿到的葉呈的舊物氣息,便趕緊坐下,隔着靈池施法,試探對比師兄神魂上這些過于活躍的符菉,看能不能從中找到與葉呈相似的氣息。

她忙碌間,沒發現識海中那被符咒困着的少年師兄睜開了眼。

江雪禾沉入自己的識海,安靜望着她許久。

他看得出神,又因一腔冷靜,不得不提醒自己不可沉溺。

江雪禾緩緩開口:“你與你二師兄,一道離開的玉京門?”

缇嬰睜眼,眼睛微微一亮。

與神識師兄說話的感覺分外奇妙,她驚訝地端詳他半天,暗自思忖她以後也要這麽厲害,也要修出元神……可是她的廢物靈根,怎麽修出元神呢?

缇嬰便敷衍點頭。

江雪禾又問:“白鹿野,知道我在找夢貘珠?”

缇嬰:“知道呀,我告訴的他啊。”

她看師兄皎皎眉目,小聲:“不能說嗎?”

江雪禾微搖頭,示意她放心:“我不疑心你們。只是你為何要告訴二師弟呢?”

缇嬰露出自信笑容:“因為,二師兄其實也了解夢貘珠啊。我來找你嘛,就想着二師兄既然知道,說不定能幫上忙。但是沒料到二師兄那麽倒黴……我們一路被追,現在還走散了。

“而且我從今早就給他發消息,他也不理我。估計被追得挺狼狽,沒空理我吧。”

江雪禾問:“二師弟了解夢貘珠?他怎麽說的?”

缇嬰便告訴江雪禾——

夢貘珠,原是貘一族的聖物。貘族全族是妖,夢貘珠對它們的作用,和人族修士的靈根差不多,貘族用夢貘珠來修煉。貘族只這麽一顆夢貘珠,織造的夢境,卻足以供養整個種族。

白鹿野的親娘,是妖族的女王,統禦妖界。在妖王被玉京門前掌教白掌教算計出妖界、生孩子一事上,巫神宮就是策反貘族背叛妖王,才給了玉京門可承之機。

端看妖王如今對白鹿野這趕盡殺絕的架勢,便知妖王記仇,不可能放過玉京門和巫神宮,也不可能放過背叛她的貘族。

玉京門和巫神宮畢竟在人界,妖王要端了兩大仙門很難,但妖王回到妖界,毫不猶豫地就把貘族這個妖族給滅了門。

夢貘珠通過三千夢境修煉,失去了主人,人人可控。

妖王原本對夢貘珠有些興趣,但是發現夢貘珠只是造夢,用夢來修煉的速度太慢,白鹿野那位娘親失去了興趣,報複一般的,将夢貘珠丢到了人界。

缇嬰煞有其事:“……師兄你在找的夢貘珠,應該就是這顆。二師兄以前找過這珠子,因為他要躲他娘嘛……後來這珠子藏得太深,他沒找到。但是二師兄以前追這珠子,也追出了很多心得,也許對你有用。”

江雪禾颔首。

缇嬰很熱心:“我再幫你聯絡聯絡二師兄——真是的,他還說他雖然打不過畢方,但肯定不會被畢方抓到。但他到現在都不看我的傳音符……他不會出事吧?”

她憂愁間,江雪禾道:“你知道夢貘珠如何修煉嗎?”

缇嬰搖頭。

江雪禾:“我當初找這枚珠子的線索,買到了一些消息——夢貘珠在三千夢境中,直尋天道大意,只問天道。無論是人還是妖,想尋到一門直指天道的道法仙術,都十分難得……夢貘珠卻有這種功能。”

缇嬰愣愣點頭。

江雪禾不語。

缇嬰忽而後背出一層冷汗。

她結結巴巴:“你是暗示我……當年柳葉城的人祭,不是意外?穢鬼潮降臨于柳葉城,打亂所有人的計劃,可能不是意外,而是巫神宮故意的?”

江雪禾垂眼:“幻境中說,巫神宮的天官與神女沒有算出天命,才讓穢鬼潮出現在了他們預料之外的地方……可是巫神宮修的就是天命,他們真的會算錯嗎?

“目前,以我對巫神宮的了解……那位大天官,除了算不出我的來歷,其餘沒有他算不出來的。十年前,就算那位大天官修為不如現在,但是穢鬼潮,既是中州經常面對的,他們出錯的可能,有多少呢?”

缇嬰輕聲:“你是說,巫神宮故意讓穢鬼潮降臨在柳葉城,故意讓柳葉城進行人祭……是了,我想起來了,在幻境中,夜小将軍遇到過一個道人……”

那個道人通體藏在黑袍中,藏頭藏尾,面容全部被遮掩,聲音估計也是假的。

正是那個道人,提出了人祭,并将人祭的法子,教給了凡人。夢境中萬劫不複的是夜小将軍,現實中萬劫不複的那個人……是葉呈嗎?

缇嬰喃喃自語:“可是巫神宮修的是神術,那個道人說的是道法……巫神宮應該不了解道法啊。”

江雪禾輕聲:“這一切只是我的猜測。”

缇嬰眨巴着眼睛,傻傻看着識海中師兄的元神。

她此時才明白,為什麽師兄哄她進識海……有些話,也許确實不方便在外說,恐被那些法力無邊的術法探知到。

缇嬰咬唇,傾身:“這說不通啊。巫神宮要開啓人祭做什麽?”

江雪禾:“如果巫神宮,想要的是夢貘珠呢?”

缇嬰怔住。

是了,如果夢貘珠在十年前,就現身過,那麽被巫神宮查到,便是正常的。

巫神宮修天命,夢貘珠直問天道,天命與天道只差一字,而天道,其實就是修仙與修神,最終都想求的。道門被仙人敕令束縛,無法修成仙人,但是修神是有終點的……

只要問到天道,只要看到天道,只要走到那個終點,巫神宮便可以造出一個神來。

柳葉城的十萬屍骨,在夢貘珠的作用下,那些得不到輪回的人祭犧牲者,會開啓三千大夢……夢貘珠藏于三千大夢中,巫神宮要從中找到夢貘珠。

那麽,一切都有跡可循……

缇嬰:“我好像有些明白,巫神宮的大天官,為什麽會幫助玉京門的前掌教,算計妖王了……”

白掌教是要渡劫。

巫神宮卻是為了得到夢貘珠。

貘族一死,夢貘珠失去主人,巫神宮便有了機會。

而更幸運的是,妖王看不上夢貘珠,妖王不在乎什麽天道,妖王将夢貘珠扔到了人間……

缇嬰道:“……可是以現在的結局看,巫神宮應該沒有找到夢貘珠。”

……不然,她與師兄也不會在這裏了。

江雪禾心想:未必。

但他自己都千頭萬緒,看缇嬰被吓得蒼白了小臉,他先安撫她:“這只是我的猜測,不一定是真的。”

缇嬰忽然擡頭看他:“……那你說,柳輕眉知道這些嗎?”

江雪禾道:“我不知道。”

缇嬰低下頭顱。

柳輕眉若是知道一切都是旁人的算計,若是知道十年前的十萬人祭都有源頭可溯……那個女人,必然不會善罷甘休。

夢境裏柳輕眉因為一個可能,就要置缇嬰于死地……

缇嬰:“我不想幫她。”

江雪禾平靜:“沒說要幫她。我的目的,始終是找到夢貘珠。

“如果夢貘珠背後牽扯出這麽多事,那便說明夢貘珠,比我想的更加神通廣大……那我更要得到了。”

缇嬰突然道:“所以你親近柳輕眉,都是在……試探她?”

她心口豁然開朗——她本就因江雪禾停留在柳葉城這麽久,而懷疑不滿很久。

江雪禾輕聲:“柳輕眉身上的問題,讓我至今看不懂……一個本應死了的人,莫非是得到了夢貘珠的力量,才能活這麽久?

“可我從未聽過夢貘珠有幫人續命的作用,哪怕夢貘珠用天道修行,通常情況下,天道都不偏不倚,不至于會在乎一個凡人女子的生死。

“十萬人類的血祭,葉小将軍的魂消,葉老夫人的發瘋,還有幻境中那些名字,我身上無論如何想辦法、那些與此地有關的冤孽之力的符咒都解不開的秘密……全在這裏。

“柳輕眉是我唯一能想到的突破口。”

江雪禾輕聲:“我本不願你與她打交道,小嬰,你既然不喜歡她,便與她保持距離,可好?”

缇嬰沉默。

她心中掙紮劇烈。

師兄說的這些,已經讓她害怕、退縮。

她本是一個自私冷漠之人。

為了師兄而下山,已經與她平日不同。師兄先前求她與鬼魂溝通,她已經惶然……

她此時已經怕得想掉頭就走。

可若是她走了,師兄怎麽辦呢?

缇嬰:“……你是一定要留在這裏的,對嗎?”

江雪禾軟下聲音:“你去找你二師兄,去玩吧。我向你保證,我在此,不會做讓你不快的事。

“沒有人比得上你的。”

缇嬰低着頭。

她想,什麽叫“不快”呢?

她不喜歡的事情多了,他通通都能做到不讓她不喜嗎?

他又為什麽非要顧忌她呢?

他、他……

缇嬰仍在猶猶豫豫,出神間,她從江雪禾識海中脫離,因聽到了現實中的笑聲、歌聲。

篝火映着每個人的臉。

缇嬰回到現實中,靠着江雪禾,聽了一會兒村人的載歌載舞。

光影拉長這些人影,她心中一陣發寒,覺得他們都像魑魅魍魉一般可怕——

缇嬰聽了一會兒小曲,村人好奇地打量過來,她一下子将臉埋到江雪禾手臂後,躲躲閃閃地偷看。

一會兒,江雪禾聽到她小小地笑了一下。

他低頭,目光憐愛地看她。

缇嬰小小聲:“他們唱的小曲,肯定沒有你好聽。”

江雪禾沉默。

缇嬰:“你說你在山下學唱小曲,你那麽厲害,學什麽都很快,可你怎麽不唱給我聽呢。”

江雪禾繼續沉默。

缇嬰戳他。

江雪禾終于低頭看她,目光專注,輕聲:“我要說一件事,你不要害怕。”

缇嬰臉上的笑僵了僵。

打了半天腹稿後,她無所謂:“我才不怕。”

江雪禾慢吞吞:“小嬰,我從來沒有給你發過傳音符,說我要在山下學唱小曲,來勾你下山找我。”

此夜此景,如同暗處出現一條蛇慢慢地爬上後背,缇嬰渾身冰涼而僵硬。

她張口便要尖叫,江雪禾反應更快,一下子将她抱入懷中,用手攏住她後腦勺,将她緊緊抱住。

缇嬰:“師兄……”

江雪禾:“乖,別怕,別哭,別叫。”

她發抖得厲害,他抱她抱得緊。她在他懷裏瑟縮,他心神被牽動,六神無主,哄她時,用了各種法子,她仍在抖。他心亂地低頭,在她發間輕輕吻了幾下。

許是溫熱,讓缇嬰安靜了下來。

江雪禾後知後覺自己做了什麽,渾身僵硬,但看她不知,他心如鼓擂,只能裝作不知。

第 87 章 浮生一夢2

第87章 浮生一夢2

缇嬰怒氣沖沖跑過來, 差點被腳下的泥苔藤蔓絆倒。

柳輕眉扶着脆弱的心髒,面白如紙,也是一副被她吓到的模樣。

缇嬰跑過來, 看到柳輕眉這般要暈倒的模樣, 怔了一怔。可轉而想到這個人最會裝模作樣,夢裏如此, 現實中恐怕也如此,師兄會被她騙到……缇嬰便沉着臉,依然兇冷。

她張口就要說話,江雪禾卻忽然擡手,在半空中似極随意地拂了一下。

柳輕眉作為一個凡人看不懂, 缇嬰卻一下子看出師兄是畫了一個什麽符,向她身上疊來, 讓她頓時動彈不得、也說不了話。

缇嬰快被江雪禾的偏頗氣暈。

江雪禾抓住缇嬰的手,回頭, 沖柳輕眉抱歉:“我與師妹說些事, 師妹年少,柳姑娘勿與她計較。”

江雪禾拽着缇嬰離開。

柳輕眉目光微怔。

她追随着師兄妹二人的背影,露出幾分寂寥的神色。身邊侍衛氣憤上前要維護她, 她擡手制止, 依然溫柔:“算了。”

侍衛:“姑娘體弱,她那般大吼大叫,驚到了姑娘, 姑娘怎麽還為她說話?!”

侍衛怨氣沖天:“看來這修仙的人也不是盡有禮貌的,有江公子那樣的人, 也有這種不講理的野丫頭。她眼高于頂,瞧不起我等凡人……”

侍衛抱怨半天, 柳輕眉只是沉默而無奈地笑。

待她看到缇嬰重新過來,身邊卻沒有江雪禾跟着時,柳輕眉目光幽幽閃爍,輕斥侍衛:“不要說了。”

侍衛退下,缇嬰過來,站到了柳輕眉面前。

柳輕眉端詳着這小姑娘。

平心而論,缇姑娘确實不讨她喜歡。

她待這小姑娘沒出過什麽錯,缇嬰卻從昨日初見面,就只和江雪禾在一起,不搭理她。每每必須搭理柳輕眉時,缇嬰也是板着臉,對她很警惕。

警惕她什麽呢?

柳輕眉是柳葉城城主女兒,年年都得周圍城池的聯姻求娶之願,得到周圍那些流連不住的妖鬼們的偏愛。柳輕眉長袖善舞,溫柔娴靜,沒人不喜歡她……

偏江雪禾的這個小師妹,自一開始就不喜她。

柳輕眉倒真是生了些興致。

若她真有時間,她必然好好玩一玩這小姑娘,逗一逗這小孩子……不過,她現在沒時間了。

柳輕眉掩帕,輕咳兩聲。

缇嬰往後一跳,一副怕她咳出血、怪到自己頭上的模樣。

柳輕眉:“……”

缇嬰眼珠轉一下,也覺得有些尴尬。

她小小咳嗽一聲,假意關心:“我聽師兄說,你身體不好,我下山時,帶了很多藥宗師兄師姐們送的靈藥……你需不需要呢?”

柳輕眉唇角噙笑:“多謝小嬰姑娘關心,不過不必了。你師兄先前給過我一些藥。不過我蒲柳之姿,娘胎裏帶的病,即使是仙家之藥,也沒什麽用。”

缇嬰立即目欲噴火:師兄給她藥!

她努力壓下自己的一腔不快,想着師兄方才與自己的約定,她耐着性子,快速從乾坤袋中掏出一個袋子,抛向柳輕眉。

缇嬰:“喏,這是我昨日在古戰場收的那個假将軍妖怪。聽說你很需要。”

聽誰說的,自然不言而喻了。

柳輕眉身邊的侍衛接了那個畫滿符菉的袋子,剜了缇嬰一眼:“怎麽不是江公子來?”

缇嬰揚下巴:“我師兄可忙了,又不是只幫你們除妖。對了,我和師兄同門同派,師兄會的本事我會,他不會的我也會,你以後有什麽煩惱,直接找我就好了,別找我師兄。他、他有其他事要忙!”

缇嬰說完,掉頭便跑,生怕柳輕眉在後喊住她。

侍衛自然又抱怨一通。

柳輕眉唇角噙笑,若有所思。

柳家的花廊盡頭處的假山旁,江雪禾靜立沉思。

他聽到身後噠噠的小跑聲,轉過身,便見缇嬰撞了上來。

他彎腰,伸臂攔住她。

缇嬰喘氣微微,攀着他手臂,擡頭瞪他:“好了,我把那個妖怪交給她了,你不用再和她說話,在那裏聊那麽久了。”

江雪禾颔首。

他見她仍滿臉不悅,便尋思着哄她:“日後我再與柳姑娘有話說,都請你來傳話,好不好?”

缇嬰一怔。

她狐疑看他。

江雪禾一本正經:“柳姑娘曾有未婚夫君,與那男子情深意篤,連誘妖的方式‘冥婚’,選的對象都是葉呈葉将軍。我一個修士,又是男子之身,常留柳家,本就惹人閑話。我原本就在為此煩惱,幸好你下山來了,幫師兄個忙,好好做一個傳話筒,省得師兄尴尬,好不好?”

缇嬰眼睛眨一眨。

她心中的煩躁與抑郁,有點兒消散了。

她靠在他手臂上,可可愛愛地問他:“為什麽呀?柳姑娘那麽漂亮,你不喜歡她啊?”

江雪禾和氣:“我豈會以貌取人?”

缇嬰疑心他在點她,說她以貌取人。但她偷窺他半天,看不太出來,她便掠過了。

缇嬰又支吾:“那幹嘛讓我幫你傳話呢?”

自然是因為不想她總在氣呼呼,找他麻煩。

不過這話,江雪禾不會說,省得她惱羞成怒。

江雪禾只道:“師兄平日待你如何,你不知嗎?幫師兄一個忙,就讓你這麽為難?”

缇嬰努嘴。

她心裏心花怒放,眼中流動的流波都快要跳起來,但她面上努力矜持:“好吧,誰讓你是我師兄呢。這樣吧,以後你有話要和柳姑娘說,都告訴我,我幫你說。柳姑娘有事找你,也要我來!”

她出主意:“再求你捉妖什麽的,我和你一起。師兄啊,其實你也覺得她有問題,對吧?”

江雪禾:“嗯?”

缇嬰告狀:“她在夢裏,那麽對我,要把我封到冰裏!”

江雪禾:“只是幻境而已。那又不是真正的柳姑娘。小嬰,不要弄混幻境與現實。幻境不一定是真的,何況夢中柳姑娘的思緒,并沒有錯,她以為你是妖……”

缇嬰登時火冒三丈:“你幫她說話?”

江雪禾改口:“但是,讓你不開心的人,我自然也不會喜歡。”

缇嬰擡頭看他:“真的?就算是幻境,是假的,你也站我這邊?”

江雪禾:“自然,你是我師妹,我不站你,又站誰?”

他輕聲細語,說這麽幾句話的功夫,缇嬰面色便好看了很多。

江雪禾:“高興了?”

缇嬰哼了一哼。

江雪禾:“那麽,輪到我和你算一筆賬了。”

缇嬰不解擡頭,江雪禾一指,在她鼻尖上輕輕一點,戳得她“啊”一聲,往後退了一步。

江雪禾:“你偷偷下山,故意不告訴我,是何緣故?”

缇嬰笑嘻嘻:“我是和二師兄一起的嘛。我是來看你熱鬧的……我本來也不想下山,但是聽你說,你為了捉妖,去學唱小曲,我就一定要看看了。”

江雪禾:“不好好在山上學本事,到處亂跑。別的人唱山歌,跳大舞,你都要跑下山去看?”

缇嬰眼珠轉一下,小聲:“……才不是。”

她輕輕地看他一眼,眼中的光,讓江雪禾心弦一跳,捕捉到什麽。

他默了片刻,說:“你修行進度如何了?”

缇嬰心不在焉:“就那樣呗。我天賦差本事弱,什麽都練不好,再在山上待多久,也就那樣。還不如找你玩呢。”

她這樣一說,果然換得他眉目柔軟下來,換得他的憐愛。

他說:“師兄一定會讓你的靈根好起來的。”

缇嬰吓一跳,警告他:“你可別再亂來了。你要是拿別人的靈根給我換,那我是絕不要的!我都有一個精忠陣了,我可不想牽扯那麽多因果。”

他莞爾,說:“不會,我有分寸。”

換靈根對缇嬰本人都算不上好事,他當然沒有瘋到那個程度。

江雪禾道:“那麽,還要與你再算一個賬。”

缇嬰:“怎麽了嘛?”

江雪禾俯眼,目色端然:“你方才大吼大叫,叫誰‘江雪禾’呢?”

缇嬰臉刷地紅了。

她顧左右而言他,嘴硬無比:“怎麽啦?你不叫‘江雪禾’嗎?我沒叫錯啊。”

江雪禾:“我是你師兄。”

他在她頭上敲了一下,訓誡她:“不許沒大沒小。”

缇嬰不服氣,仰頭瞪他。

江雪禾也正在俯望她。

缇嬰耐不住心中渴望,抓住他手臂,有點兒怨、有點兒報複的:“……江雪禾!”

江雪禾看她半晌。

他伸手,道:“走吧。”

缇嬰被他牽着走,心中不禁七上八下,有一種被他喂了顆糖的甜蜜感。

她并不是非常明白這種歡喜,卻已然暈頭轉向,軟乎乎地、嬌滴滴地問他:“去哪裏啊?”

江雪禾:“給你沖喜。”

缇嬰目瞪口呆:“啊。啊?”

江雪禾:“忘了你身上的黴運衰劫了?也許你在夢境那麽倒黴,正有這個衰劫的緣故,總得先幫你解決這個問題。”

缇嬰:“怎麽解決啊?”

她一下子雀躍起來,蹦到師兄旁邊:“是讓我嫁人的意思嗎?我是不是可以自己選夫君啊?”

江雪禾:“……”

他道:“你很想自己選?”

缇嬰連連點頭。

江雪禾有點無奈,有點生氣,可看她這樣懵懂快樂,他又忍不住問:“你想要什麽樣的?”

缇嬰立即如數家珍:“想要長得好看的哥哥,說話聲音好聽的,本事大的,活潑一點的。要比我大一點點,不要大太多,我不喜歡老頭兒,還要很喜歡我……”

她說着說着,停了下去,發起了怔。

江雪禾心平氣和:“夜殺嗎?”

缇嬰低頭。

江雪禾握她手腕的力道加重一分,她吃痛,卻也沒心情再聊這個了。

缇嬰掩飾道:“我和二師兄發一道傳音符,問問他知不知道更多夢貘珠的事。”

江雪禾不語。

二人間一時沉默,悶然走了一路。

一直到了目的地,江雪禾都沒有再和缇嬰說一句話。

缇嬰心神不屬,想着幻境中死去的夜殺哥哥,傷懷起來,對什麽沖喜也沒了興趣。

于是,一直等到了柳葉城城郊的一個村子,村中挂滿紅綢,喜氣洋洋,而江雪禾帶着她穿過那些,走在村道上,缇嬰才回神。

缇嬰四處打量。

這村子富饒,人來人往,卻十分眼熟。

她看了半晌,恍然:這不是夢境中那個堆滿了墓碑的村子嗎?

咦,她以為夢裏的墓碑,是将古戰場給移了過去。原來現實中,真的有這麽一個村子。

不過夢中這個村裏人丁稀少門可羅雀,和現實中的熱鬧不太一樣。

缇嬰看着周圍那些奔走的村民,看他們手中的紅紙、紅綢,缇嬰道:“他們村子今天有人要成親嗎?”

江雪禾淡然地“嗯”一聲。

缇嬰看他不怎麽理她,冷冷淡淡,不禁有些着急。

她動腦子:“那他們村子是不是遇到了什麽麻煩事,比如新娘出事了,要我幫忙扮新娘?”

江雪禾:“……”

他不吭氣,缇嬰便自動聯想下去:“那我要和新娘見個面嗎?不會又是像之前那樣冥婚吧?我有些害怕……你陪我一起好不好?”

她拽他袖子。

晃了好幾下,他終于開口了:“我怎麽陪你?”

缇嬰:“你扮新郎嘛!”

江雪禾不動聲色:“人家新郎好好的,我扮什麽扮?”

缇嬰任性:“那你把他打暈。反正你要陪我,我一個人害怕。”

江雪禾又不吭氣了。

缇嬰便又說了半天,自己吓自己,将自己吓得瑟瑟發抖,一個勁兒地往江雪禾臂上蹭,怕江雪禾丢下她。

江雪禾終于無奈,嘆口氣。

他停下腳步,回頭看她:“沒有什麽新娘出事、新郎出事。新娘新郎都好好的,會正常成親。我只是帶你來讨杯喜酒喝,讨個喜糖吃,幫你沖一沖身上黴運。”

缇嬰:“……只是吃喜糖啊。”

江雪禾:“沒有讓你選夫婿,真是對不起了。”

缇嬰心虛,連忙搖頭。

江雪禾大約還是有些脾氣的,沒有和她多說什麽,而是帶着她一道,上了臺階,去敲一扇門。

缇嬰這才發現,他領路領到了一個村子偏角的屋子前。

江雪禾敲了幾下門,門內顫巍巍傳來老人家的聲音:“呈兒、呈兒,你回來了……”

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婦人來開門,老婦人雙目渾濁無神,手空空地在虛空抓了幾下,握住江雪禾的手。

老婦人歡喜無比:“呈兒,打仗打贏了啊?”

江雪禾應一聲。

缇嬰:“師兄,誰啊?”

江雪禾:“她是葉呈的母親。葉少将軍死後,他娘便哭瞎了眼,受了刺激後,人也瘋了,非要從原來的将軍府,搬到這個荒僻的小村住。”

缇嬰吃驚。

缇嬰喃喃:“不荒僻啊?”

江雪禾:“十年前荒僻。不過葉少将軍到底是個大英雄,葉老夫人搬來後,柳姑娘經常來看望,時間久了,這裏便熱鬧起來。”

他這邊與缇嬰解釋情況,那老婦人抓着江雪禾的手,神神秘秘,把江雪禾拉到角落裏小聲問:“呈兒,她是誰啊?”

缇嬰是修士,那老婦人再小的聲音,她也聽得到。

她迷迷糊糊地踏足這個屋子,好奇地左顧右盼。

老婦人那邊,不等江雪禾開口,老婦人就主動神秘道:“呈兒,你莫不是找了個外室,要甩掉柳輕眉?”

江雪禾一怔。

缇嬰眨眼,張口就要說話。

江雪禾思忖半天,用眼神示意小師妹不要多話,他主動認了這話:“……嗯,是。不要告訴柳輕眉。”

那老婦人喜滋滋:“不告訴不告訴!呈兒,那柳輕眉可不是什麽好姑娘,娘根本不喜歡她。她總來看我,我知道,她想逼婚。呵,我兒前途不可限量,怎可能娶那麽一個病秧子……”

江雪禾敷衍地應幾聲。

待尋了空隙,那瞎眼老婦人要張羅着給從戰場上歸來的兒子做午膳,江雪禾才把缇嬰拉到一旁,有了說話的機會。

缇嬰早就滿腦子問號了。

二人躲到那據說是給兒子兒媳預留的小房間,缇嬰靠在牆上,仰頭看面前的師兄:“你早就認識這個老人家了?”

江雪禾:“嗯。她将我認作葉呈,我便認了。原本我是跟随柳輕眉找到這個線索——多年來,柳葉城中關于人祭或貶或褒的讨論很多,柳輕眉主張當年的犧牲是值得的,給那些參與人祭的人建碑祭祀。但仍有一些人,怨憤自己親人因人祭緣故死于戰場,對于當年提出人祭建議的葉将軍仇恨萬分。

“葉老夫人在将軍府住不下去,被謾罵弄瘋了,柳輕眉就将老婦人送到了這裏住。原先這裏荒僻些,方便老夫人養病。但随着柳輕眉經常看望,這村子漸漸也有了些人氣。”

缇嬰:“看起來柳輕眉挺好的,可是這葉老夫人,很不喜歡柳輕眉啊。”

江雪禾:“是。畢竟她兒子是為了守柳葉城而死,死後還要遭流言蜚語。柳輕眉明明是葉呈未婚妻,卻除了建碑,也不嫁葉呈,這老夫人便很厭惡柳輕眉。”

缇嬰瞪大眼:“她兒子已經死了啊!總不能讓柳姑娘嫁一個死人吧?”

江雪禾:“這些話,是周圍的鄰居說的。不過柳輕眉确實常來看這老夫人,但是……”

缇嬰詢問。

江雪禾:“但是,這老婦人每次見到柳輕眉,都要發病一次,發瘋說葉呈還活着,說自己看到了葉呈。”

缇嬰聽得糊塗。

江雪禾道:“小嬰,你擅長于鬼怪之事……”

缇嬰趕緊:“我不擅長,你別找我!”

江雪禾堵住她要跑的路,哄她:“不是讓你開天眼和鬼交流,別怕,我是想讓你看看,我身上有沒有葉呈的氣息。”

缇嬰怔住。

江雪禾低聲:“不然,為何那葉老夫人将我認作葉呈呢?當年十方俱滅黥人咒,必然吸引了很多鬼孽之力……我帶你來此,此間說不定有葉呈存留過的痕跡,你可以用這些殘留之念,與我神魂中的鬼孽對比,看那些冤孽中,是否存在葉呈的氣息。”

缇嬰為難,有些畏懼。

但是為了師兄,她只好點頭。

缇嬰揚下巴:“我可以幫你。不過,你要告訴我,那個老夫人,剛才在說什麽啊?”

江雪禾不解:“你哪句沒聽懂?”

缇嬰:“她說我是你的‘外室’那句。師兄,什麽是‘外室’?為什麽葉呈找了外室,就要甩掉柳輕眉啊?”

江雪禾半晌回答:“就是不和柳輕眉一起玩,與你一起玩的意思。”

缇嬰若有所思:“我懂了。”

江雪禾心想:你懂什麽了?

他并沒有在意缇嬰,與師妹一同在葉老夫人的家中翻了翻,缇嬰向他點頭,表示她有找到幾個存在生魂氣息的東西,二人便告辭離開。

葉老夫人當然不願假兒子離去,江雪禾又與她推脫半天,終是村中一鄰居少婦在自家門口看半天,過來将師兄妹二人解救。

少婦道:“那老婆子又在發瘋了,別理她就是。二位是來村裏吃喜酒的嗎?”

師兄妹二人自然說是。

這樣一來,二人就留到了夜裏。

席間人流衆多,許多村人都來好奇地觀察陌生客人,詢問二人是誰。

缇嬰想到,若說二人是修士,這村人說不定會覺得他們這裏有問題,會防備她和師兄,不利于她和師兄找真相。

夜火寥寥,坐在席間,缇嬰大大方方地舉起酒杯,向四方村人露齒笑,擲地有聲、驕傲滿滿:

“我是江雪禾的外室!”

衆人愣住。

旁邊江雪禾,一口茶噴出,咳嗽不住。

第 86 章 浮生一夢1

第86章 浮生一夢1

誰真的以為夜殺乖順純良、大愛無私呢?

他喜歡她才願意這麽做。

他有柳葉城要守護才願意犧牲。

缇嬰總是情淺單薄、懵懂單純, 到親眼看到夜殺身死魂消的一剎那,她才意識到這是怎樣的感情——

那不是幻境。

那是他捧到她面前、真實的、殘酷的、讓她羞愧、無言以對的一顆心。

那是她在識海中拚命想沖破封印、不知如何做到的、居然能操縱未醒過來的空架子身體幫他擋一擊的情。

看不見也無妨,看見了就不可以。

夜殺哥哥不能死。

夜小将軍不能死。

……她想救他, 拚命地救他。

可是在“故影重現”的故事中, 在缇嬰抱住他僵硬的死去的身體時,她如何挽留他?

她心中明知這是一個幻境, 但是在那一剎那間,她大腦空白、忘記一切,只想施展出自己不喜歡、卻十分強大的“大夢術”,來強留他。

雙手發抖,靈力不濟, 神魂痛極。

跪在腥血間的少女摟住死去的少年,凄聲哭泣:“夜殺哥哥——我怎麽救你, 我怎麽救你!”

大夢術沒來得及施展,眼前種種宛如幻影浮沫飄散開。

戰場遠去, 死士消失, 穢鬼退影,她抱住的少年也一樣消失……

缇嬰雙手并攏去追這些幻影:“夜殺哥哥……”

幻境散了。

幻境終于散了。

卻不是缇嬰想要的結局。

江雪禾睜開眼,便聽到女孩子的抽泣聲。

那來自他的識海。

他第一瞬便于識海中, 找到那個深陷其中、快要被他神魂上那些惡孽鬼魂吞掉的小小一團神魂。這是他的識海, 他的神魂一醒,那些鬼魂便來糾纏他,放過了缇嬰。

江雪禾小心翼翼地帶缇嬰出識海, 自己也從識海中出來。

千頭萬緒,萬種殘影虛念, 都不及那個在他識海中哭泣的少女更牽動他的神識。

江雪禾低頭,哄她:“小嬰, 莫哭了,師兄在這裏。”

床帳飛揚,時間已入後半夜,天濛濛亮,窗子微開。

先前那追缇嬰的厲鬼已不知何時離開。

江雪禾在床榻間翻個身,将缇嬰摟入懷裏。他用手拍撫她後背,見她神識不穩、沉浸在幻境虛妄中難以控制,他低下臉,與她額頭相抵。

他用自己的神識,輕輕地碰一下她的。

如鈎子一般,勾住她那些淩亂的思緒。

神識間的交流本就劇烈,他控制着力度不傷到她,只這樣輕輕勾一勾,便見懷裏那閉着眼流淚的少女,睫毛顫了一顫。

江雪禾伸手給她擦眼淚。

她胭脂哭暈了,長發也亂了,咬着唇抽泣。臉上白一道紅一道,煞是可憐又動人。

缇嬰懵懵地睜開眼。

蓄着清淚的一汪秋水眼,看到了江雪禾。

她在瞬間便認出這是江雪禾,不是夜殺。

……夜殺沒有江雪禾的昳麗淩人,江雪禾沒有夜殺的年少無畏。

夜殺确實再一次消失了。

缇嬰眼睜睜看着他消失了兩次,每一次都慘烈非常,這一次更是身死道消。

他死了,她的心情卻還在幻境中。

缇嬰淚眼濛濛地仰望着江雪禾。

她思緒混亂,卻仍記得這是師兄,不是與她玩到一張床上的夜殺哥哥。

可她太難過了。

她傷心的,結結巴巴:“我可不可以、可不可以……”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江雪禾俯眼,睫毛蓋住他的所有神情。

他道:“可以。”

下一刻,他彎腰,更緊地抱住她,讓她雙臂摟住他脖頸,臉埋到他懷裏,将他當做夜殺,又哭了一會兒。

——他可以暫時當一會兒夜殺的替身。

他不是什麽真的性子極好的人。

他是為了她。

他此時心緒淩亂不亞于缇嬰,他沒空整理自己的心情,只憑着一向的冷靜壓制着一切,想先安撫好缇嬰。

缇嬰抱着師兄惆悵了一會兒,才慢慢整理好自己的心情,不再哭了。

但她思緒仍沉浸在幻境中,以至于她心安理得地睡在他榻上,要師兄抱着她——如夜殺那般。

往日總是注重這些細節的江雪禾卻沒有說什麽,只順着她。

缇嬰被他撫慰得好一些了,便抽抽鼻子,斷斷續續告訴他幻境的事:

“你也許很早之前,就被夢貘珠纏上了。我之前躲一個厲鬼,想跑進你的識海中躲一躲,可能我和你神識貼太近了吧,你比我修為高,我一下子就被你的神識吸走,跟着你進幻境了……

“然後、然後我見到了夜殺,我和夜殺哥哥聯手,發現那個幻境好像是十年前柳葉城發生過的人祭故事……”

她磕磕絆絆,省略夜殺與自己的情感糾葛,省去自己被夜殺點明的那一點足以她惱羞成怒的對師兄的喜歡,講述這個故事。

江雪禾沉默地聽着。

然而等到她講完,江雪禾才說:“……小嬰,我記得幻境。”

缇嬰:“……”

縮在他懷裏軟軟地要他安撫的缇嬰猛地擡起眼。

她貓兒般的眼睛圓睜瞪大,一汪淺淺的水流還噙在眼中沒有擦幹淨。江雪禾拿帕子給她擦眼淚,她抓住他的手,小臉有些白。

她恍惚:“你記得?”

江雪禾颔首。

缇嬰:“你怎麽會記得?!按照我的判斷,你之前傷得那麽重,又一直不知道夢貘珠的存在,出了夢境,你不應該記得啊……你、你、你要是記得,你先前怎麽不記得,你說你身體有些問題,想來之前就受到了一些影響,但你沒有提夢貘珠……除非你之前騙我!”

她被他的“記得”吓得口齒都變伶俐很多,都忘了自己的一腔愁緒。

她心裏慌亂,想他難道知道夜殺很喜歡她,喜歡到為她死了……夜殺知道她對師兄有妄想,難道師兄本人也知道麽,她怎麽面對師兄啊……

江雪禾觀察她神色。

他緩緩柔聲:“小嬰,夜殺是我的一把‘鎖’。”

缇嬰怔怔看他。

江雪禾俯眼:“你難道從不奇怪,為何一進入幻境、虛妄故事,我都是以夜殺身份出現,而不是我本人嗎?”

缇嬰:“因、因為你十四五歲的時候經歷了很糟糕的事情,你性格大變,成了現在的你,但你其實不喜歡現在的你,你內心還是更承認你是夜殺……”

江雪禾微微笑。

缇嬰鬼迷心竅,覺得他這般垂着眼不看她的微微笑意,十分撩人心弦。

她惱怒:“難道不是?!”

江雪禾溫和撫慰她,不讓她發火:“我在你心中,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缇嬰目光閃爍:“長得不太好看,聲音不好聽,身上傷好多,但很溫柔,從來不發火,很疼我……”

江雪禾默然片刻。

他側過臉,烏發擋住他微熱面頰。

他輕聲提醒:“……我指的是,我的為人。”

缇嬰一愣,臉瞬間爆紅。

她裝作沒有之前的胡言亂語,趕緊說出正确的方向:“你是一個扮豬吃老虎的大壞蛋!”

江雪禾一怔,莞爾。

……這也不算錯。

他溫聲:“既然我是個壞蛋,那我便從沒有任何提防嗎?

“小嬰,夜殺是我的‘一把鎖’。任何我預知的不妙之處,我都會讓夜殺出來面對。因為夜殺與我本人性情不太一樣,他足以迷惑旁人……譬如說這個幻境。

“我本人不會出現在任何幻境中,因我不會讓任何人察覺我的存在。夜殺這把鎖的意義是——當他出現,我的神識便會有感應,我便會知道,這是一個針對我的‘危險’。

“夢貘珠的存在,在此之前,我确實不知。但我有隐約猜測——我告訴你,我身體出了些問題,正是指這個問題。我本想慢慢查探,沒料到陰錯陽差,你進入幻境。因你是外來者,有夜殺這把鎖,再加上你的闖入,我才能記得幻境的一切……

“……才能追到夢貘珠的線索。”

缇嬰似懂非懂。

總之她知道,他連他自己都不信任,給他自己都設了一把提示的鎖罷了。

缇嬰問:“怎麽施展這種法術啊?”

江雪禾:“你想學?不要了吧。”

缇嬰:“為什麽?”

江雪禾斟酌:“夜殺代表我的一些過去,提醒着我一些不太好的記憶……你沒必要這樣。若有我在,你不用回想一些不願意回想的。”

缇嬰嘀咕:“你又不會一直在。”

……她心中又浮起一些悵然,讓她心情再低落下去。

她轉移話題:“師兄,你終于找到夢貘珠的線索了,恭喜你。但是你用夢貘珠,只是為了找青木君仙人的線索嗎?”

江雪禾:“自然還有一些別的目的。比如,千年前仙人有敕令,無仙亦無魔。我亦想尋找打破那敕令的方式……你不是想問大道嗎?問道的最終目的都是成仙,若有敕令在,你便無法成仙。”

缇嬰怔住。

缇嬰窩在他懷中,本是與他東拉西扯,好不去面對自己那搖擺的情感問題,他說這樣的話,讓她不禁擡眸,呆呆看他。

缇嬰小聲:“……你想成仙啊?”

江雪禾疑惑:“嗯?怎麽是我?”

缇嬰理所當然:“……你也想成仙,陪着我一起成仙,一直和我做師兄妹嗎?”

江雪禾默然。

他怎可能成仙。

他此生路早已走盡,不過是想看她好,想為她做足夠多的事,換她的心,換她諒解他對她的執念……只是經過夜殺那個夢境,江雪禾心思發生了一些很小的變化。

他心亂非常。

他聽到她的哭泣,看到她用被封印的身體去為夜殺擋一擊……夢醒後,師妹沉于幻境,他何嘗不為那份情意震住?

那曾是他奢望的東西。

他卻忽然有了些不舍。

……不舍得她的傷心,不舍得她的泣音,不舍得她為他的離去而牽腸挂肚。

這算什麽呢?

他對師妹充滿預謀的求索愛意,怎會開始不舍?

江雪禾沉默久了,缇嬰那不悅便浮了上來:“怎麽,你不願意?和我做一輩子師兄妹,你覺得委屈?”

江雪禾這才答:“不委屈。”

他說:“我願意的。”

缇嬰臉色稍霁。

缇嬰又目光閃爍。

她眼神飄移一分,明明埋在他懷裏,還欲蓋彌彰地輕輕偏過臉,躲開他的俯視。

缇嬰言辭閃爍:“就是、就是……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那個夢貘珠的幻境裏的事,你到底記得多少啊?是全部都記得嗎?沒有一點模糊的?我和夜殺哥哥說的話,聊的天……你也記得啊?”

江雪禾眼睛眨一下。

他瞬間明白她真正在意什麽——想問他是不是特別喜歡她,是不是知道她喜歡他,是不是知道她雖然喜歡他、卻還下不定決心、不願意和他綁死……

江雪禾微笑。

他知道。

他全部都知道。

知道她的小心思。

知道她的貪婪任性,她的好奇懵懂,她的進一步、又後退一步,她的“既要、又要、還要”。

知道她的害羞尴尬,她的心虛躲避,她與夜殺做過的事,與夜殺親過抱過,差點做出更狂妄的事。

江雪禾緩緩道:“記得不是很清。”

缇嬰眼睛驟亮。

她半信半疑擡起一只眼,看他是不是又騙她。

江雪禾忍着那些妒與情,做出困頓模樣:“夢中發生的事太多,我藉着夜殺這把鎖,要關注的事情太多,一些細枝末節便不會很關注。”

缇嬰迫不及待問:“那你在關注什麽啊?”

江雪禾:“比如那些墓碑上的名字,那些出現又離開的人,那些與現實中出現偏差的故事。”

缇嬰:“你沒看我和夜殺哥哥嗎?”

他溫和:“瞥了幾眼,沒太關注。你們兩個小孩子,能鬧出什麽事呢?若真鬧出大事,我自然有感覺,也不必多看。怎麽,難道你和夜殺背着我,做了什麽事?比如,說我的壞話,污蔑我?”

缇嬰連忙:“那自然沒有的!我和夜殺哥哥很乖的……不不不,我不乖,我不是小孩子了,我快十六歲了!我長大啦。”

江雪禾:“嗯?你想暗示我什麽?”

他眼睛下垂。

缇嬰好喜歡他這副輕描淡寫又溫潤恬靜的面容,他垂眼不看她,卻再一次讓她心中酸癢,禁不住想靠近他。

不過她還是難受于夢境的事,此時呆呆看着師兄,不敢碰他,心裏又一次傷懷。

她嘆了口氣。

她沒有抱上來,如往常那樣。江雪禾心中一頓,壓下些許失落,問她:“怎麽了?”

缇嬰掩飾:“困了。”

她一說,就覺得自己這個借口好爛——困什麽困,她在幻境中,被冰封印,都睡了那麽久了。

但是江雪禾信了。

江雪禾沉思:“你入夜便被厲鬼追,在夢境中又跑又跳,又鬧又哭,累了也正常。睡吧。”

缇嬰只好睡。

但是江雪禾又停頓一下,說:“來我識海中睡。”

缇嬰一怔,睜眼看他。

他解釋:“怕你再無意中進入夢貘珠的夢境。來我識海,我護住你神魂。”

……原來只是護她神魂啊。

她還以為……

缇嬰道:“你自己再入夢境怎麽辦?”

江雪禾:“我已經知道了夢貘珠的存在,自然不會再迷失期間。不過,夢境有些事很有趣,我确實需要再入夢幾日……”

缇嬰惶然要他衣袖。

他安撫她:“沒事,今夜我不會進夢境的。我若要進,必然告訴你,好不好?”

缇嬰拽着他衣袖:“不是告訴我,是和我商量,我怕你在夢境……”

她倏地捂嘴。

江雪禾眨眼:“我在夢境怎麽了?”

缇嬰心想:怕你在夢境被柳大小姐勾住魂,沒有我搗亂,你們情投意合成為一對……那我要嘔死了。

她慌慌地想,在她進入前的夢境中,師兄應該沒有和柳姑娘怎樣吧?應該沒有吧?

缇嬰生氣:“你高冷一點!”

江雪禾挑眉。

缇嬰:“難追一點!端着架子一點!”

江雪禾被逗笑。

他應了她。

缇嬰不滿他這種好說話的态度,但也說不出什麽了。她支吾半晌,被他望得臉紅,且悵然且傷心,便閉上眼,真的進入他識海,放心睡去了。

江雪禾摟緊她。

他低頭看她淺粉微白的面頰,年紀尚小的少女,臉上的嬰兒肥還沒褪去,醒着時多麽鮮活鬧騰,睡着時便乖巧安靜。

她都不提防他,總想爬上他的床,要他抱着她哄她睡。

若是江雪禾意志差一些,她早就在他這裏糊裏糊塗失、身了……

江雪禾靜靜看着她。

她手指勾着他腰間帛帶,輕輕地扯一扯,唇瓣動了動。

江雪禾貼過去:“什麽?”

她在睡夢中,喚了一句:“師兄。”

江雪禾怔住。

他渾噩的、模糊地應了一聲。

他聽缇嬰在睡夢中抱怨:“……唇那麽軟,卻不給我親。”

江雪禾心想:你只是想親嗎?你是想親,又不想負責。

不過……他此時也沒心情計較她這些。

他低頭,伸出一指,在她額上輕輕點了一下。

江雪禾半開玩笑般:“那是江雪禾唇軟好親,還是你的夜殺哥哥更好呢?”

他等着她的答案。

不過缇嬰大約真的累了,睡了過去,沒有回答他,讓江雪禾懸了一半的心,繼續懸着,只好嘆口氣。

江雪禾将她放在榻上,為她蓋好被褥。他盤腿坐于一旁,盯着她。

她睡着後,他終于不用控制自己的感情,可以直勾勾地盯着她,讓自己無處安放的喜愛,流露出來。

他終于可以疏理夢境,查看夢中夜殺的心情,查看他因為一個夢境,對她更加難以控制的那些情意……

也許白鹿野說得對。

他太貪婪了。

他誘着小嬰,宛如熬鷹。鷹能不能熬好先不提,愛意傾頭瀉下時,他自己卻快要堅持不住了。

……真實的人生,不如一場幻境。

幻境中,他有無數次試錯的機會。

他可以做夜殺,可以直白,可以婉約,可以輕、薄,可以情深。

他游刃有餘,因為那都是假的。

無論試錯多少次,都有再重新來的機會。

真實的人生不是那樣的。

他如履薄冰,每一步都繃着心神,怕吓走小嬰,怕小嬰不接受他。

他不能接受小嬰對他的畏懼與躲避。

他只能繼續煎熬。

……可他越來越深陷情意,越來越控制不好。

如何是好呢?

缇嬰睡得時間少,但睡得卻很足。

她神清氣爽地起床後,便發現師兄不在身邊,而且這也不是師兄的屋子,是她自己的屋子。

大約是師兄把她抱回去的。

何必呢。

她又不在乎,他卻那麽小心。

缇嬰胡亂梳洗一番,便急匆匆出門,想見師兄。

從夢境出來後,她對師兄多了一些牽腸挂肚,總想第一時間看到他……因為好怕他像夢境一樣死了,她卻救不了。

雖然她依然有些不開心,依然想念夜殺哥哥,依然想起來夜殺哥哥便想哭,但是師兄活着,真是太好了。

……夜殺要經歷很多事,才能變成江雪禾。

她不應該只想着夜殺,也應該心疼變成江雪禾的師兄。

他好慘的……

缇嬰的一腔柔軟心,在她提着裙裾飛奔、跑過月洞門,看到綠竹蔭邊,江雪禾修颀的雪白衣袍背對着她,和一個半遮半掩的美人說話時,蕩然無存。

她定睛一看,那美人嬌嬌柔柔,不正是讨人厭的柳輕眉麽!

那邊,柳輕眉看到了缇嬰,笑着和江雪禾說:“你師妹來了。”

江雪禾溫和:“無妨,之前說的事……”

他話還沒說完,便聽見缇嬰一聲怒吼:“江雪禾!”

江雪禾耳朵快被震聾:“……”

第 17 章 夢之有二4

第17章 夢之有二4

江雪禾将容貌看作哄小孩的工具。

畢竟在他看來,缇嬰之前就總想偷偷看他。

他沒有哄小孩的經驗,只是覺得,她喜歡什麽,就給她什麽,那她必然會乖一些,不鬧一些。

眼下缇嬰受傷,他自然不放心她亂跑,要哄着她高興,好讓自己跟着她。

但是缇嬰竟然年少懵懂的,連這份示好都沒聽懂。

幾日相處,她本就覺得江雪禾太奇怪,如今發現他身有黥人咒,自然是死活不肯和這個人在一起了——鬼魂吞噬他的時候,不小心發現她也對黥人咒有獨特吸引,連累了她怎麽辦?

得逃。

缇嬰的逃命小法術沒命地招向身後不讓她出門的江雪禾。

江雪禾本坐着應對她,她發急了,法術與氣息節奏都變得淩亂厲害起來,他不得不起身。

缇嬰手搭到門上,身後便有勁力拉扯,将她拖回去。

缇嬰驚恐:大壞蛋果然不安好心,要害我!

江雪禾則是耐心問:“發生了何事?若是非要出門,待為兄換件衣裳,陪你一道如何?”

他枯瘦的手指拂過她手腕。

缇嬰瞬間感覺到身後薄雪一樣的氣息貼來,她登時頭皮發麻。

缇嬰轉身便反掌相推,扭着頭朝外,再胡亂畫符咒。她胸前藏着的符紙飛出,攻向江雪禾。阻攔江雪禾一瞬的功夫,缇嬰又摸到了木門邊上。

一道發帶纏住她纖腰,将她往回勾。

發帶、發帶……

缇嬰低頭一看,粉白雪嫩的顏色,不是她的發帶嗎?!

她氣憤跳腳:“叛徒!”

可是發帶不是靈物,哪裏聽得懂她的話。

缇嬰的攻擊便對向江雪禾:“你用我的東西攔我!”

她瞪大眼睛,圓杏一樣的眼眸瞪着這個、這個……相貌好像有點變化、但她氣得沒心情看的少年郎。

他身手真好,與她這種半吊子不同。

她飛出去的符紙被定格在半空,江雪禾袍袖微微展揚,他打鬥手法格外狠厲,周身有一種淩厲飛揚的美感。

但是缇嬰控訴他,圓眸噙着汪汪水霧,仿佛他多麽十惡不赦一樣。

江雪禾一怔。

他縱是十惡不赦,卻也不是在師妹面前。

江雪禾收回發帶,自我譴責:“抱歉……”

他反省的話還沒說完,那小女孩眼珠靈動一轉,神色由方才的幽怨變得狡黠。

一把什麽粉末被她灑向他,江雪禾屏息後退,缇嬰人已經摸到了門框上,拉開門。

缇嬰探在門邊吐舌頭:“大壞蛋,你一個人玩吧,我走啦。”

缇嬰跳出去,卻一頭撞上門。

她傻眼擡頭,捂着被撞紅的鼻子,發現自己真的撞上了門——而她拉開的木門,只是一個騙她的法術,她還是被困在屋內。

糟了。

缇嬰趕緊貓腰朝別的方向逃,但身後的師兄顯然脾氣也沒有好到任她繼續妄為的地步。

缇嬰左手摸向胸懷,手才伸到一半,被少年微涼的手指扣住了伶仃細腕。

缇嬰彎腰屈膝,右手從繡花鞋底摸出三枚針,還沒刺出去,她手指便被打了一下。

缇嬰吃痛,眼淚差點被打出來。

江雪禾從後貼來。

為防止小師妹又使什麽花招,他一手扣她左手腕,一手圈住她右手指,将缇嬰提溜到牆頭,抵在角落。

江雪禾好奇:“我是大壞蛋?”

缇嬰:“哼!”

江雪禾語氣微沉:“那我便壞給你看。”

懷裏的少女瞬間一抖。

她是個小矮子,襯得江雪禾壓迫十足。小姑娘閉着眼裝好漢,小臉煞白,睫毛飛顫。她抿着咬得雪白的唇,不吭氣,看着好不可憐。

江雪禾眉骨揚一下:她也有硬骨頭的時候?

他心中微靜。

他眼波一動:“我不壞。”

頓一下:“至少對你與師父不壞。”

缇嬰心想:壞蛋當然不會說自己壞了。我前師父都說了,身負黥人咒的人,自身都是有些問題的!

江雪禾哄她:“你總閉着眼,師兄怎麽和你說話?”

缇嬰心想:鬼才是我師兄。

缇嬰等着兇惡的懲罰,自然不肯睜眼。說不定一睜眼,他就拿他身上那些鬼怪吓她。他說不定和追殺她的人是一夥的……她好天真,竟然讓他幫忙埋屍。

缇嬰自己吓自己,想的越來越害怕,卻是一只手伸到她面頰上,将她噙到口中的一绺發絲拂開,好好地為她別到耳後。

他手指擦過她臉頰,在她亂躲中,不小心碰到了她顫抖的睫毛。

二人都停了一下。

他氣息清又淡。

這種感覺……

缇嬰心咚地一跳。

玉京門中,掌教仙逝,五位長老合力處理門內大事。

正堂中,布下一個北鬥陣,靈力在夜空中飛爍,被牽引着進入正堂。

一道道神識被引入。

每一道神識進入陣中,都化為一人。很快,北鬥陣內,便有三人的神魂一同現身,看向光華凜冽處,坐鎮陣眼的玉京門五位長老。

五位長老,四男一女。

四位男子中,最年輕端秀的那位,面若冰霜身如雪臨,與唯一的玉京門年輕女長老相挨而坐。那女長老比起其他幾位,則是眉目溫婉,恰如楊柳風柔,海棠月淡。

女長老分明最好說話:“幾位深夜到訪玉京門,可是來為掌教燒柱香?”

與她相挨着的宛如冰霜的年輕男長老則冷冷道:“玉京門是四大仙門之首,若只是神識拜訪,來燒柱香,恐怕不妥。”

來人們一滞。

這年輕男長老,名喚沈行川,是當今天下的劍修第一人。正是如此,他才能力壓衆人,成為玉京門五位長老之一。

旁邊的女長老是沈玉舒,沈行川的親妹妹。

她似乎沒什麽厲害的……衆人認為,她能成為長老,是走了她親哥哥的後門。

玉京門如今真是良莠不齊。

掌教仙逝,五位長老中,有兩位都如此年輕,修為必然比不上其他人了。

今夜的不速之客,顯然都不是很在乎這五位長老。

一道大腹便便的神魂冷笑:“賢侄賢妹這話說得唐突。我們與白掌教相交一場,聽他仙逝,悲不能已,都是老朋友,提前過來看看怎麽了?”

五長老中的花長老眼神一閃:“提前?”

那大腹便便的神魂便笑:“聽說玉京門在選弟子,正好,我們幾個門派也很多年沒選過弟子了。總不能天下的好苗子都被玉京門收走。這一次,我們幾個商量着,過來送一送白掌教,順便,與玉京門聯手辦一辦選賽。

“四大門派一同選弟子,這盛事,必然能吸引來有天賦的孩子們。省得孩子們東奔西跑,不清楚自己到底該拜入哪個門派,白白浪費時間。”

玉京門中的五位長老聞言色變。

花長老說:“恐怕不好招待。我等還要迎新的掌教登位……”

另一道蒼老聲音不懷好意地加入談話:“正好,我們幫忙相看相看,看幾位長老,誰有資格當上玉京門的掌教。”

這話分明是想左右玉京門的掌教之位。

沈行川當即起身,手向下一張,一柄寒劍遞出,風霜凜凜。

花長老立刻斥:“沈師弟住手!這豈是待客之道?”

沈行川長身昂立,冷目看着這幾道神魂。

這幾個神魂各個修為高深,哪裏怕他。

先前那大腹便便的神魂笑:“沈師侄急什麽?我們只是看熱鬧罷了,看玉京門是不是真的名副其實,好讓我等瞻仰……”

那插話的蒼老聲音在此又道:“玉京門這些年一直穩居四大仙門之首,都說玉京門是仙君青木君所創……可是我們一直疑惑,青木君到底是不是仙人。

“我們誰也沒見過他的仙跡……聽聞仙人不死不滅,白掌教仙逝,玉京門群龍無首,是不是應該請仙人出山主持大局?”

如此,玉京門便明白,這幾人是來試探他們底蘊來了。

沈行川垂眸:“千年前,青木師祖為伏魔而與魔同隕,天下皆知。豈會再顯靈現身?你們到底是什麽心思,自己清楚。”

那蒼老聲音讪笑:“只是拜訪罷了。”

但是他們分明是不滿玉京門仙首之位,想重新換個排名。

一道無奈的青年聲音尴尬地夾在他們中間:“不要吵架,都不要吵架,有話好好說……”

玉京門的花長老與其他幾位長老商量後,含笑:“幾位掌教既然要到訪,要與玉京門一同選拔弟子,我等卻之不恭,自然掃榻相迎了。”

今夜來臨的幾位神識一怔,目的達到,他們這才紛紛離開。

山下客棧中。

缇嬰被江雪禾困在牆角,模糊地想到了自己的夢。夢中師兄好像就這樣過……

缇嬰個頭嬌小,他與她說話必須俯首帖耳。

這個姿勢把她堵得牢牢的……哼,她想砍掉所有個子比她高的人的腳踝!

缇嬰在心裏亂罵師兄時,聽到江雪禾低聲:“小嬰,我是你師兄。”

缇嬰沒有反應過來這句話的真實意思。

她忽然聽到門窗啪的一聲,有什麽從夜空中飛入內室。

缇嬰刷一下睜開眼,扭頭看到一只紙鶴馱着一個很大很重的袋子,辛辛苦苦地拍開窗。

紙鶴飛入屋中,看到打鬧的二人,不知道該朝向誰了——

這是前師父的紙鶴。

江雪禾垂下濃郁長睫,眼波溫和,又因溫和而生起一種妖冶绮麗的蠱惑之美:“小嬰,我真的是師兄——你從未見過的大師兄。”

寒夜風清,紙鶴拍翅。

靠在牆頭被少年攏住的缇嬰,驀地擡頭,仰頭看向江雪禾。

第 16 章 夢之有二3

第16章 夢之有二3

夜已深,玉京門山下的村落清靜。

江雪禾在研究如何算偏愛——

他入了帳內,隔着被褥,将缇嬰抱到懷中,用手拍她後背,哄她睡得安穩些。

他雖不懂她在說什麽,卻輕聲問:“這樣算不算?”

睡夢中的缇嬰自然無法回答他。

她痙攣間抓着他手臂,指甲緊掐。江雪禾怕她被衣料咯着傷到手,緩緩向上抹開袍袖,好讓她的手抓到肌膚上。

燭火下,江雪禾手臂肌膚也是傷痕累累,符咒困縛。但幸好缇嬰睡着了看不到,不會被吓到。

噩夢中的缇嬰只是想找個浮木,抱着的浮木雖然挽起了袖子,卻沒有推開她,她便顫得輕微了些。只是在昏沉中,依偎向江雪禾。

這是于理不合的。

人間像他們這麽大的少年男女,哪怕再是兄妹情深,也沒有同榻而眠的道理。

可是江雪禾俯眼,看到缇嬰蹙着眉尖,臉色煞白,眼尾淚漬。

他試圖喚醒缇嬰:“師妹?”

也許是他喚得太輕,也許是她入夢太深,他推她幾次,她都醒不過來。

而他若是叫狠了,以小師妹的脾氣,恐怕醒來又要不高興。

江雪禾陷入沉思:未經師妹許可,他自然不好進入她的識海,看她是哪裏出了問題。但是他大約猜的出來缇嬰做噩夢的原因。

缇嬰之前不知道在她自己身上用了什麽法術,法術反噬後,腰腹間血流不止,傷得不輕。而在反噬之前,她還逞強,殺了酸與。

按照江雪禾這幾日對自己這位小師妹的了解,她的修為術法靈力,沒有一樣不錯的。唯一不錯的天賦,她又因怕鬼而不肯練。

她是符修,又對鬼魂親和過強,一旦靈力衰竭,必然會引來天地殘念形成噩夢來侵擾。

想幫她,最簡單的方法,就是給她輸送靈力。

恰恰江雪禾自己的靈力,不說取之不盡,也是很難用盡的。

于是,江雪禾便将缇嬰抱在懷中,一指點在她額心,試探着為她傳輸靈力。

一試之下,果見她靈力枯竭得厲害……他的靈力将将探出,她便如饑似渴地向上仰着吸入。磅礴靈力如泥牛入海,片刻都尋不到蹤跡。

江雪禾吃了一驚:師妹的靈力比他以為得還要弱些。

這樣的能力……也要修行嗎?

恐怕要吃不少苦頭吧。

他垂目,望着懷中的少女,有些為缇嬰的未來擔憂。

但他擔憂也是沒什麽用。

靈力傳輸後,缇嬰緊蹙的眉頭慢慢松開了,小頰上有了血色。

她翻了個身,臉朝下埋入他懷中。她真是個懵懂的孩子,張臂摟着他腰身,因為那與前師父不同的感覺,而疑惑地蹭了蹭。

她推他:“我不要你……”

江雪禾好脾氣:“那你要誰?”

糊塗的睡夢中的缇嬰說不清楚,抽搭着閉了嘴。

霜露濃重,燭火照在流水般的帳上。

柔軟的亂發如水藻般,浮在少年腰間,落在少年玄色衣裳上。

江雪禾一動不動。

調整好睡姿的缇嬰舒服地嘆了一聲。

江雪禾抵在她額心的手因她的亂動僵了僵。他想了想,手指換個角度,從側方輕輕挨上她額頭,繼續為她輸送靈力。

小嬰好乖。

不哭了,不叫了。睡得很是香甜。

師父平時就是面對這麽乖的小嬰麽?

可若自己是惡人,小師妹這般輕易相信他人,被欺負了怎麽辦?師父什麽都沒教小師妹嗎?

江雪禾對自己那位很少蒙面的師父,生出了些微詞。

但他轉念一想:她先前跟着師父,如今跟着自己,日後還會被她二師兄領走,或許還會進入玉京門,得到那般大門派的庇護……他也沒必要太擔心師妹。

不過,如今該拿師妹怎麽辦呢?

二師弟為何遲遲不來接她?自己何時能離開?

自己與師妹待的這幾日,身上謎團很多,似乎已經引起師妹的困惑了。待她醒來,他少不得作出解釋。

不過比起那些,江雪禾想得最多的,是一件事——

酸與死後,穢息重回天地,怨氣也消解。江雪禾因這重功德,壓制他的符咒之力弱了幾分。

換言之,那符咒對他的束縛,少了一重,他可以恢複一些東西……

他是先恢複聲音呢,還是面容,或者先将手上的傷祛除?

江雪禾想到風帽一角掀開後,女孩兒圓瞪的好奇眼神。

那便先恢複一部分面容吧。

獨行慣了。

突然多出個小師妹需要照顧的感覺,還是有趣的。

缇嬰睡了好長、好飽的一覺。

她被困在十歲那個舊夢中,本來怕得要命、哭得要死,忽然間,天地下起了一場皓雪。

那雪,把夢中的村子埋了。

昏黃的天色暗下,蒼山空茫沉寂,烏鴉排翅旋轉着飛走,缇嬰獨立寒夜,仰望飛雪。

她不覺得雪冰冷。

她喜歡雪。

紛紛揚揚、溫溫柔柔的雪在她夢中一直下,她在夢中也睡了一場好覺。以致醒來時,缇嬰覺得自己靈力充沛得不得了,讓她驚喜萬分。

咦,難道自己修為提高啦?

從床上翻滾坐起來的缇嬰趕緊進入自己的識海查看,然後失望而出,鼓着腮,一個人坐在帳中生悶氣:她就知道,自己這破修為,想提升是很難的。

缇嬰自己氣了一會兒,忽聽到帳外有窸窣的翻什麽的聲音。

缇嬰眨眨眼,掀開帳子一角,朝外探頭——隔絕裏間與外間的屏風質地很輕,趴在床上的缇嬰,一眼看到了風帽覆身的颀長影子。

那影子坐在一個桌子邊,不知道是寫字還是看書,靜雅如畫。

有這麽一會兒,缇嬰看得怔住。

人醒來,是會很快忘掉噩夢的。人對噩夢記憶最深刻的,恐怕就是睜眼後那片刻時光。

而就在缇嬰睡醒後的片刻時光中,她隔着屏風,看到了江雪禾的影子——

夢中浮光掠影的片段向她襲來。

一時是山洞中的魔女缇嬰,和那被困着的仙人師兄;一時是第二個夢中的大陣,天地間飄揚的雪……

缇嬰遲鈍地想:她好像夢到了師兄……

好像……在去五毒林、第一次靈力失控那次,她也夢到過師兄。

怎麽回事呢?

她此時回想,夢中情形也沒有一開始記得那麽深刻,開始變得模糊起來。

缇嬰蹙起了眉,開始生起“大夢咒”的氣。

她就知道這個術法很有問題。

一會讓她被追殺,一會讓她做噩夢,一會讓她夢裏出現便宜師兄。真是的,她憑什麽要夢見他啊?

何況夢就夢了……她現在卻只隐約記得什麽魔什麽仙,什麽師兄妹關系很奇怪……可這世上根本沒有魔啊。

哼!

比這個更嚴重的是,缇嬰一個顫抖,她清楚記得自己的第二個夢。

是的,第一個夢是遇到便宜師兄後才開始做;第二個夢,是她修行後經常做的,她常夢到十歲以前的事。

缇嬰在自己十歲時,曾經歷過一個讓她刻苦銘心的陣法,“十方俱滅黥人咒”。

她運氣好。

十歲時那個陣法,并沒有成功。前師父雲游到了那個村子,救了她,從此帶她修行。

她遺忘那個村子已經很久了。

缇嬰如今想起來後,不禁緊盯着屏風後風帽少年的身影——十方俱滅黥人咒!

一個攜帶馱負萬千鬼魂冤孽的禁咒。

缇嬰霎時知道自己為什麽一直覺得江雪禾身上的符咒熟悉了。

他身如朽木,聲音喑啞,遍體鱗傷,手如老叟,明明有元神平時卻用不出來;

他殺酸與那夜,風帽掀開後,周身一重泛着黑氣的符咒之力影影綽綽。

無一不說明,江雪禾身上有“十方俱滅黥人咒”。

如果說,缇嬰自己沒有看到過黥人咒最恐怖的力量;那麽,便宜師兄一定在承受着這方咒術。

可前師父不是說,一旦咒成,不死也瘋嗎?怎麽便宜師兄還活得好好的,看上去還挺正常?

不對,她不能這麽想。

前師父說,黥人咒縛身的人,行走于生死邊界,稍有不慎就會墜入不好的境遇。

看似可憐,但是能招惹上這種咒的人,本身一定背的罪孽過重,才會引來鬼魂投身。

缇嬰自己是因為一整個村子的願力,那麽多人希望她死,此咒才能施展成功;若放在便宜師兄身上,豈不是說明,有無數人恨着他,怨着他,希望他死?

缇嬰打個冷戰。

他不會真的是大壞蛋吧?

得逃。

缇嬰是一個無情無義的小壞蛋。

她發現師兄身上有黥人咒,并不想去了解真相聽故事。她只想離黥人咒遠遠的,離自己的過去噩夢遠些,離疑似壞蛋遠些。

缇嬰趴在帳邊,小小喚一聲:“好心的師兄?”

外面的人沒應。

小姑娘便從床上爬起。

她摸摸自己的懷抱,嗯,小法器小符紙都在,前師父給她的小玩具都好好的,她可以自保。

如今她就應該偷偷去找玉京門,告訴他們自己殺了酸與,可以進門派啦。

萬一以後再在玉京門遇到師兄……她不怕!她也是和師兄鬥得有來有回呢!

缇嬰想清楚了自己的計劃,便輕手輕腳地穿過屏風,朝門口走去。

一切順利,只是受傷的小腹還是痛……

身後傳來被惡魔選中一樣沙啞的聲音:“師妹去哪裏?”

缇嬰憑什麽理他啊:“哼!”

江雪禾又被她哼了。

他沉默一下,退而求其次:“師兄陪你。”

缇嬰伶牙俐齒:“你誰呀?我們認識嗎?”

缇嬰一把将懷裏的符紙往身後一股腦甩去,妄圖攔住江雪禾。

江雪禾莞爾:嗯,昨夜還抱我,今日便要打我。

還問我是誰。

他道:“你何不回頭看看我?”

哄小女孩嘛——她不是想看他的臉麽?

雖不知道師妹在鬧什麽,但是先哄總是沒錯的。

第 15 章 夢之有二2

第15章 夢之有二2

夢中缇嬰好是着急。

然而她沒着急多久,便見夢中那個自己奪回了身體的控制權。

那個缇嬰有些困惑地愣了愣,似也不懂為何自己會叫錯江雪禾的名字。

然而夢中那個缇嬰沒有太多時間糾結這個。

她本要再戲弄師兄,卻聽到洞外有低等魔徘徊低嘯。

進入夢境的缇嬰迷茫而恐懼,發現自己竟然聽懂了那些魔發出的聲音代表的意思:低等魔們發現了魔王一直關注的仙門弟子的蹤跡,來報告魔王。

而夢裏的缇嬰一下子對師兄不再感興趣。

她起身欲走,一根發帶忽然從被捆綁的師兄腕上飛出,纏住她腰。

缇嬰被拽得後跌。

她脾氣與現實中的缇嬰一樣差:“你欺負我!”

她被拖拽回去,跪倒在蒲團上,與被捆綁的師兄四目相對。那根發帶在拽倒她後,松垮垮地垂落,搭在二人微有皺痕的衣袍上。

缇嬰惱怒。

青年的手伸了過來,掠過她臉頰,将她發絲別到耳後。

缇嬰心神顫巍巍,好似被羽毛輕輕拂過。她呆傻又不解,發現夢中的自己被青年擡起了下巴。

距離這麽近。

連師兄的睫毛、瞳眸顏色都看得一清二楚。

缇嬰何其心慌。

她聽到師兄慢慢說:“不是說,我若留下陪你,你便不去誅殺仙門弟子嗎?”

夢中那個缇嬰噗嗤一聲笑。

她歪臉嘲笑他:“哼,我哄你的啦。你一個仙人,當真光風霁月,想渡化我這個魔對不對?我是魔,我沒有人類情感。我根本不喜歡你不在乎你,你是不是好傷心啊?”

她口吐刻薄之語:“活該。”

進入夢境的缇嬰,還沒消化“喜歡”是什麽意思,就看到夢中自己稚嫩的面頰上,笑容清甜,眼神卻一點點陰鸷。

魔氣森然環繞。

缇嬰在夢中自己的身體中嗚了一聲。

她有點被夢裏的自己吓到了。

而師兄靜靜望着她不語。

連進入夢境的缇嬰,都覺得夢裏這個自己好像壞得有點過分……比現實中的自己還要壞一點。

缇嬰亂想之時,聽到師兄聲音溫和:“即使你入了魔道,也不是不可以修大道。為兄……”

進入夢境的缇嬰還在想他聲音真好聽,就見夢裏的自己一下子拍開他的手。

缇嬰驕橫:“我就是要殺光仙門弟子,就是要殺死滅我師門之人……你來殺我呀?誰要修大道?你死心吧,我不會的!”

她推開他,急匆匆要離開這裏去進行殺人計劃。

她心中盤算着今天殺這個明天殺哪個,至于殺念會不會讓她堕魔更深,她早已不在乎。

而師兄再一次擡袖。

因先前二人距離太近,這一次,他沒有通過發帶,只伸出微涼的手拖住她腰。

缇嬰跌回身後,跌在他身上。她擰腰,氣沖沖瞪向青年。

缇嬰語氣不耐煩:“你以為我當真不會對你……”

“小嬰,”江雪禾平聲靜氣,“師兄陪你。”

缇嬰怔愣。

夢中的她、躲在夢中自己身體中迷惘的缇嬰,身與魂一同擡頭,望着這樣的青年。

缇嬰看到他擡起手腕。

他手腕上纏着一根發帶。

粉嫩的顏色,質軟的輕紗,那是屬于女兒家的清薄之物,本不該出現在他身上。

他一點點摘下發帶。

他握着缇嬰的手腕,垂着眼,将發帶一點點系到她腕上。

缇嬰柔軟纖細的手落在他幹燥的掌中,他身上的氣息環着她,讓她心裏又開始發昏,生出許多不知緣由的畏懼、慌張。

洞中靜得針落可聞。

他的指尖,擦過她的手背。

浮雲一樣輕緩而無意。

缇嬰耳珠柔軟,低着的睫毛微微抖一抖,唇抿起。

缇嬰聽到師兄平靜:“你成魔那日,我沒有陪在你身邊。這樣的事,再不會發生了。

“小嬰。”

缇嬰悶悶不樂,低着頭看手腕上一圈圈纏繞的發帶。

年少的進入噩夢的她只是恍惚、迷惘、驚懼、心亂。

他垂頭時,烏黑的發絲落到她腕上,一把清如雪霧的聲音在缇嬰耳邊道——

“師兄偏愛你。”

發帶穩妥地纏在缇嬰腕間。

雨風滴瀝,萬魔低嘯,電光在外轟震,她跪于他面前,低頭聽叮咚流水,擡頭看如玉斯人。

低頭擡頭,俱是風光無限。

電光再次掠空時,缇嬰跌出了這個夢境。

靈力大量耗損的缇嬰,一晚上做的噩夢,不只一個。

現實中江雪禾返回客棧,掀開簾帳用手背試少女額上溫度時,缇嬰進入了自己的第二個夢境。

好冷、好靜、好痛。

夢中缇嬰發着抖,聽到周遭雜亂而激動的聲音——

“大師,這樣就能廢掉小巫女身上所有的靈力,剝走她的靈根了吧?這可是我們的巫女,她的靈根是不是能賣出好價錢,換很多好東西給我們啊?”

“這樣的話,我們村子就能換來千百年的財富堆聚、人傑地靈了吧?”

“大師,你得小心,我們的小巫女很厲害的……啊她醒了!”

缇嬰睜開眼。

天如滴墨。

她睜開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黑雲壓頂的天穹。

符咒吟唱如遙遠低迷的歌謠,環繞四方。周身動彈不得,刺骨的痛意如針一樣,在她體內亂竄,順着七脈流動,讓她越來越痛……

缇嬰懵懵。

她發現自己被平放在一個空曠的類似祭臺的地方。祭臺疊滿了符紙,村落炊煙寥寥,符飛如枯蝶。

祭臺下,跪滿了村民。他們像狂熱動物,也像信徒,用畏懼的眼神仰望臺上幼女。

缇嬰動了動手腳,低頭望着自己被法器勒出紅痕的有些肉的小孩手腕……

周圍念咒聲不斷,是村民們的聲音。

天上悶雷轟一下。

第一滴雨落下,濺在缇嬰額上。

動一下,撕裂一樣的疼痛讓她尖叫——“啊!”

小女孩刺耳的尖叫聲沒有發出,因她的嘴也被布條堵住了。

而她一掙紮,下方跪着的村民念咒聲更密了:“快、快念。不可讓她掙脫,不可讓她說話得罪神靈!”

在念咒聲中,絲絲縷縷的鬼魂從天地間飄來,一個個趴在祭臺附近,流着口水,眼饞地盯緊祭臺上的小女孩。

在一些地方,有獻祭巫女的祭祀。

有很長一瞬間,缇嬰沒有認清這是現實還是噩夢。她好像回到了那個小時候住的村子裏,回到了自己的十歲……

她回到了自己的十歲。

她被困在“十方俱滅黥人咒”中。

這一定是世間最殘忍的道門禁咒了——召來方圓百裏有怨而不散的鬼魂,與被下咒的人結印,将鬼魂身上的所有仇恨、怨氣渡到這個活人身上。

從此以後,這些鬼魂日日夜夜與此活人捆綁,日日夜夜跟随,日日夜夜糾纏。

此活人要清醒地在祭臺上被鬼魂們一個個結印,十天十夜,此咒方成,自此迎來萬劫不複的餘生。

每個被下了十方俱滅黥人咒的人,都會被剝奪掉所有珍貴的,包括五官、聲音……不死也瘋。

而布下如此兇狠之咒,如此惡念怨氣由一人渡化……某方面說,這竟然是一個帶着善念的咒術。

它獻祭一人,換得一個願望——一個美好十分的願望。

缇嬰痛得厲害,體內靈根一點點剝離,伴随着“十方俱滅黥人咒”加之她身的寒氣……

還有那些鬼魂們麻木而陰森的臉,一個個向她撲來。

她大叫:“走開!走開!你們都走開!”

可是她的嘴被堵住,她發不出聲音。

茅檐土壁間,這些鬼魂讓她冷汗淋淋、眼前金星亂濺,她看着他們前仆後繼,進入自己的身體,剝掉自己識海中的靈根……

她好像回到了十歲那一年。

她重新躺在了祭臺上,挨着那“十方俱滅黥人咒”……

恍惚痛苦之中,她聽到周圍念咒聲中,夾雜着人們虔誠急促的許願:

“願我們村子從此成為黃金臺、美人鄉,男的升官發財,女的婚姻美滿,我們村子人傑地靈,財氣靈氣百年而不滅!”

“願小巫女死得痛快點,不要折磨她自己,也不要折磨我們了。”

“快、快,把道長給的符紙多貼一貼!”

缇嬰滿臉是水。

不知是淚、還是汗。

紛紛揚揚的黃色符紙從暗空後向她灑來,符咒帶着束縛之力困住她。

與鬼魂做交易。

可是代價是她。

是十歲的缇嬰。

那些鬼魂黑壓壓的,蝗蟲一樣向她身上撲來。她在極大的恐懼和痛苦中,分不清真假,弄不清緣由。

她大聲哭泣:

“師父!師父救我!我怎麽沒有離開那個村子,我怎麽還在那個黥人咒中?師父你不是已經救走我了嗎?”

“師父,小嬰會乖乖聽你的話,小嬰再不和你吵架再不任性了……救救我、救救我!”

天幕漆黑,雷電轟然。

十歲的小女孩怎麽也等不到救自己的人。

雨水泠泠,風聲嗚咽,戚惶間,缇嬰腦海中閃現一個清拔的、帶着風帽的背影,站在山霧中,烏衣卻染雪。

她隐約生出期盼。

幻夢盡頭,發不出聲音的小女孩在心裏喊:

“師兄、師兄!”

“救我——”

“救救我——”

現實中,江雪禾打坐中,聽到微弱的抽泣聲。

他當即起身離開外間,繞過屏風,掀開帳子:“師妹?”

他單膝跪在榻上,見少女在被褥下哆嗦得厲害、呼吸艱難、滿頭是汗。生怕不好,他俯身探她額頭時,做噩夢的缇嬰突然抓住他手臂,如抱浮木一樣攀緊。

她發出泣音:“師兄……”

她弄混了自己的兩個噩夢,在睡夢中哭得快要斷魂:“你不是說要偏愛我嗎?”

江雪禾望着她滿是淚痕的臉頰,心髒如同被悶棍擊中,從來淡然的心神縮了一下。

風帽丢在榻邊——少年停頓很久。

燭火搖曳,驟然的寂靜,他慢慢俯身,是一個漫長而無聲的與男女之防的拉鋸。

他發絲落到她顫抖蜷縮的腕上:“怎麽偏愛你?”

“告訴我。”

青帳垂下,月在中天。

第 14 章 夢之有二1

第14章 夢之有二1

晌午時分。

陳大渾渾噩噩地走在山道上。

他被當做酸與,在五毒林被困了五年。重回人間,這人間陌生,和自己記憶中的不能重合。

路上偶有人跟他打招呼:“陳大,今天沒去那妖怪林打獵啊?”

“陳大,到說親的年紀了!別拖了!”

少年目光迷離地看着這些自己曾經也一樣的凡人。

他們住在玉京門下,世代受仙門庇護,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他們為生活奔波,五年前酸與之事,他們好像都不記得了。

可那是陳大日日夜夜都在失控的五年。

當再有一人和陳大打招呼時,陳大忍不住拉住那人問:“叔,你記得酸與嗎?”

背着柴的駝背大叔迷茫半天,仍是耳背:“酸?你要吃醋?我家不釀醋啊。”

陳大苦笑。

他只好道歉,搖頭不再多說。他按照自己的記憶,遲鈍地尋找自己五年前的屋子。他太累了,需要好好歇一歇,需要閉上眼——

說不定這五年,不過是一場夢。

陳大給那對兄妹指了客棧後,自己一人走小徑。他低頭間,肩膀忽然被一人撞上。

女子香氣輕拂。

做了五年妖怪,陳大已不是五年前那個愣頭青人類少年。他擡頭便賠笑道歉:“對不……”

話音凝滞。

他琥珀色的雙眸劇烈顫動。

日光熱辣,他卻在一瞬間,出了整整一背冷汗。

面前的紅衫少女腰間別劍,腰肢纖窄,面若桃李,灼灼其華。

如此與尋常百姓全然不同的小美人,陳大卻是認得的——

他記憶中,那個将酸與騙去成親的仙門女弟子。

亦是他以為自己是酸與時,怨恨了整整五年的人。

只消一眼,陳大便克制不住難解的仇恨與畏懼。他身畔的手握成拳,屏着呼吸,靠這五年當大妖的經驗說服自己:

沒事、沒事。

我是陳大,我不是酸與。我和這女子無冤無仇,她是仙門弟子……我只要安安靜靜地走過去,我此生不會再和她相遇。

但命運總喜歡捉弄人。

紅衫少女,正是從玉京門來的花時。

花時走在凡人村落,不太認路,半晌找不到五毒林入口。

她琢磨路時,玉牒收到了最新的消息——“師姐,你在哪裏?師門的魂燈顯示那酸與已經死了,不會被你找到殺了吧?”

花時皺眉。

她一頭霧水,更迫切想去五毒林,看看發生了什麽。

花時叫住陳大:“喂!”

陳大僵硬着,回頭。

花時桃花一樣的眼眸落在這個有些腼腆的少年臉上。

花時目下無塵,只随意一掃,便掠過了。

花時:“五毒林怎麽走?”

陳大沉默一瞬,給她指了路。

花時颔首。

陳大背過身時,一錠金子從後砸中他後腦勺。他回頭,見那個倨傲的仙門女子禦劍離開。

那女子傲慢:“謝禮,收着。”

陳大低頭,看着扔在地上的金塊。

他五味雜陳——

他怨恨了五年的女子,其實和他沒什麽關系。可若不是這女子,酸與不會與自己換魂。自己受了五年的罪……

這女子,甚至不認識他。

荒唐啊。

陳大蹲下身,撿起金子,長久凝視,拳頭一點點握緊。

有一種情緒在他年少的胸膛間聚起,燒得他五髒六腑一邊冰涼,一邊灼熱。日後他會明白,這叫“不甘”。

天黑後,江雪禾在五毒林中穿行。

他換了身雪白袍子,為怕吓到人,仍戴着風帽,來五毒林幫那已然昏迷的小師妹辦事。

小師妹不知對她自己用了什麽奇怪咒術,腹間血湧不住,江雪禾想查看,卻礙于男女之別,不好唐突。小師妹逼他發誓幫她,磕磕絆絆地告訴他,她将追殺者抛屍在了哪裏。

缇嬰是何其緊張:不能讓玉京門的人發現自己是個亂殺人的小壞蛋。

此時此夜,江雪禾行于五毒林,袍袖如雪飛揚。他一邊尋找那些屍體,一邊也在琢磨追殺小師妹的人,都是哪些人。

江雪禾身份确實特殊。

他沒有在師父膝下長過一日,他根本不清楚師父和小師妹招惹了什麽人。但是無妨,人已經到了他面前,他自然會處理好這些追殺者。

酸與死後,五毒林的陣法已破,徘徊于此地的穢鬼沒有了首領,如無頭蒼蠅一般四處亂逛。

江雪禾偶遇到他們,便出手殺之。

他這樣一路走,一路殺,白袍翩翩,身後已是一片血紅之路。

江雪禾終于找到了缇嬰昨夜扔下屍體的地方:十來個年輕男女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慘白的月光照在他們死不瞑目的面上。

烏鴉尖嘯着,從枝杈間騰翅而走。

黑壓壓的天幕下,江雪禾淡然地立在一地屍體間,緩緩施法,處理屍身:

他的術法落到這些屍體上,屍體從血肉到骨頭,一點點融化。起初是血水,之後是泥土,與整片五毒林融合在一起。

這種術法無聲無息,何其安然。

襯得中間的風帽少年有一種潔淨的詭異美。

江雪禾看着屍體一點點消失,慢慢想:小師妹恐怕不知道,這世上,再沒有比自己更會處理死人的人了。

算了,此事還是不要讓小師妹知道。

她那般膽小……連她自己召的鬼魂都怕。

身後忽有劍光如虹瀉來。

江雪禾倏地騰身而起,飛至高空。他立在枝蔓間,躲過身後一波攻擊,垂眸時,看到那劍飛回一人手中——是一紅衣少女。

花時仰着頭,看着風帽裹住那人全身,通身似雪。

花時嬌斥:“你是誰?酸與呢?一路的妖都是你殺的?”

江雪禾不願多生事端,掉頭便走。

花時追來:“賊子休逃——”

江雪禾反身與她對上一掌,風帽擦飛,這女子實力不低,讓他驚詫。

花時也驚訝:自己雖然沒有拜入門,但自己的修行是爹爹一路指引的。竟然有人毫不費力地躲開?

她生了興致:“再來!”

江雪禾不願與此女糾纏,邊打邊退。此女與玉京門有關,他昨日召出元神後受了些反噬,短期內不好再用出真實實力。

如此一來,寒月之下,打鬥不休。

但當花時戰意正酣時,天地間鐘聲轟然奏響。

鐘聲響徹天地,自玉京門的方向傳來。

花時驕傲的面容驀地一變,望向玉京門的方向,怔忡迷惘:“掌教伯伯渡劫失敗,仙逝了……”

掌教仙逝,沒來得及留下繼任安排。時值弟子選拔,酸與又突然破陣而死……

玉京門恐要迎來多事之秋。

她來不及追殺江雪禾,得回山看看。

鐘聲響徹天地、驚動所有道門之時,客棧中的缇嬰,正陷入一場噩夢。

便宜師兄曾告訴她,她靈力過耗後産生的噩夢,是天地間殘念所餘,當不得真。可是她很不喜歡這種感覺。

尤其是……

這場噩夢的主角,好似是缇嬰自己,又好像不是她。

夢中缇嬰,發現自己識海黑氣湧動,靈氣堵塞,感應不到浩瀚道法。

她慌亂之時,勉強發現自己處在一山洞中。

缇嬰安慰自己:無妨,無妨,我小時候也被困過,我不害怕。

她摸着黑、忍着淚與恐懼,摸着山壁走。山洞曲折,光線一亮,拐過角,缇嬰看到了一紫薇色羽衣人背對自己而坐。

洞中小瀑布嘩嘩,那人靠着山壁,背影清淡、素雅,竟有些熟悉。

缇嬰發現自己的身體不受控,加快腳步向那人走去。

那人露出了側臉。

入夢的缇嬰大吃一驚:便宜師兄!

自己怎麽會夢到他?

缇嬰剛升起一種見到熟人的驚喜,就聽夢中的自己狡黠開口:“師兄,被師妹捆得苦不苦啊?”

缇嬰:“……”

她轉過去,走到青年面前。

她一下子哽住:青年坐得端直,原本以為他只是随意坐着,走近了,才發現他被術法捆着。

那術法泛着黑氣,好像和自己身上的有點像……

夢中的青年睜了眼。

缇嬰困惑而猶豫地看着他:他好像真的是自己的便宜師兄,但是……便宜師兄身上全是傷,臉上也有傷痕,夢裏這個師兄卻幹淨如鶴,端秀萬分……

比現實裏的師兄好看呢。

夢裏的青年開口:“小嬰,不要去攪合青木君的成仙大典。不要與青木君敵對,與仙門為敵。你雖已入魔,卻仍是我未婚妻。我是來帶你回家的。”

缇嬰驚悚:為什麽又叫我小嬰?

還有,魔?什麽魔?

世上不是沒有魔嗎?

什麽未婚妻……什麽啊!

回家?家在哪裏?

缇嬰一頭霧水并心生惶然,卻見夢裏的自己眼睛眨一眨,笑吟吟:“回的哪門子家?你我連門派都不一樣,我叫你一聲師兄,你以為自己就是我的親師兄嗎?師兄呀,我與你有一點點小小分歧。

“你一個仙人,送到我一個魔頭手中,還想勸我?師兄好像對你我舊日情誼有點誤會呢。”

夢中師兄反問:“我誤會你什麽?”

缇嬰怔住。

那被術法捆着的仙人微傾身,一雙寒潭一樣幽深的眼睛凝視她,與她呼吸寸息之間,秀睫如翼,輕輕上掀,流光溢彩。

他低聲:“我誤會你什麽了?”

這麽近的距離。

雪一樣清寒的氣息拂到鼻端。

讓人萬般不自在。

不經男女之事的缇嬰心間顫顫,盯着他一雙眼睛,好似出了冷汗。

她聽到夢中的自己滞了一滞,才面不改色地笑:“我呀,可能以前确實喜歡你……”

夢裏的女魔缇嬰眉目間陰翳殘酷,她頗覺有趣地湊過去,用食指點一下青年眉心:“師兄想感化我,不如留在我身邊,用你自己感化。”

年少的缇嬰聽不懂夢裏的自己在發什麽癫。

她對這個夢境感到害怕。

她從沒聽過魔,也不知道魔和自己有什麽關系,更不知道什麽叫未婚妻,什麽叫“用你自己感化”。

她拚命與夢中的自己争奪身體,半晌好像有了作用,她脫口而出:“江雪……師兄,我變得好奇怪,我不是我了,你快逃……”

夢中青年眸子一動,望着她半晌。

夢中師兄道:“你被魔氣吞噬得,已經不記得我名字了?我不叫江雪,小嬰。”

缇嬰快被他氣暈:果然是噩夢!他竟敢頂撞自己!

誰在乎他叫什麽啊!

第 13 章 五毒無情12

第13章 五毒無情12

陳大和酸與的魂魄,終于回歸了各自本應有的位置。

缇嬰為确保換魂成功,逞強施展大夢咒,那一人一妖魂魄歸位之時,她身子也在半空中一晃,向下跌去。

江雪禾從後攔住她腰。

因靈力消耗過大而頭暈眼花的缇嬰軟乎乎的:“謝……”

江雪禾莞爾:“不必謝。”

聽到聲音,缇嬰意識到接自己的人是聰明強大又愛騙人的便宜師兄。

她炸毛:“我又沒說謝你!”

被壞脾氣的缇嬰甩臉,江雪禾一怔,若有所思地凝視缇嬰,但是缇嬰賭氣不看他。缇嬰鼓着腮,打量那對換魂成功的舊日好友。

真正的陳大,在自己的身體中睜開了眼——

他已習慣那個沒有瞳孔的妖身,驟然擁有了眼睛,少年獵人顫巍巍低頭看自己的手、身體。

他面上浮起迷惘、空茫。

陳大喃聲:“我真的是人……”

與他對比的,是歇斯底裏的崩潰——“啊!”

那酸與回到了自己的妖身,立即感應到力量的大量流失,發現自己是強弩之末,必然戰勝不了這對師兄妹。對死亡的恐懼讓酸與發抖。

酸與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跌跌撞撞想繼續逃。

江雪禾手腕遞出,發帶纏住了妖。

缇嬰欲言又止:我的發帶……

我的!

酸與:“放我走,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陳大目光複雜地看着酸與。

即使加上做無支穢的壽命,陳大如今也不過是十來歲的少年。他的經歷因為與一妖結交而變得跌宕起伏,回首盡是滄桑。

陳大:“酸與,你為什麽要這麽對我?”

酸與猛地回頭看這個人類。

大妖保持着人形,面容卻已經十分猙獰。

大妖狂笑:“為了活下去!為了活着!你不懂嗎?!呵,你一個凡人坐井觀天,不知壽數幾何,看不到天命,你當然不知道我在求什麽……”

酸與擡頭看無盡天穹。

他求“長生”。

求“得道”。

酸與本是天生大妖,生下便有神識,修行便知天命。凡是修行,無不慕長生,無不慕通天仙道。

可是酸與身為天生大妖,他一開始便知道此界仙路已斷。在很久很久以前,傳說中有一仙人為了魔,自隕以封印。從此世間沒有魔,可也沒有成仙路了。

酸與各方打探,得知玉京門似乎就是那位仙人當年所創的門派——如果進了玉京門,是不是有機會靠近成仙路?

酸與為此而接近那玉京門女弟子,卻不想,那女弟子不愛他,非但不會将他帶入玉京門,還要殺他。

那一日,酸與發現真相,已到絕路。他唯有與陳大交換靈魂,才能不死。

只有陳大徹底消失,酸與才能展開真正的新生。

陳大說:“你修仙已修得癫狂。”

酸與木然。

陳大聲音有些顫抖:“我以為你至少會對我說抱歉,你至少記得我們的情誼……”

酸與低下的無瞳眼睛動了一下。

他半晌說:“和修仙比,這些不值一提。”

事已至此,陳大無話可說。

少年獵人站在蕭瑟寒風中,慢慢背過身。他擡頭望着五毒林的方向——

山高水深,少有情誼。

物是人非,錯對半生。

被愚弄的人生與記憶,不知所雲。

缇嬰困惑地看着他們。

為了成仙?為了長生?

她想到那些追殺自己的人,也是想長生不死。他們誤以為她與前師父有能力複活人,便不肯聽他們的辯解,也要得到術法……

可是缇嬰知道沒有長生,沒有複活。

所謂的“複活”,不過是大夢咒的一個小把戲罷了……

缇嬰小小年紀,既不喜歡練這與鬼魂有關的大夢咒,也不想練什麽複活法術,去幫誰圓夢。而成仙,離她又足夠遙遠……

然這世上有妖怪為了成仙得道,這般殚精竭慮。

晨曦中,陳大的眼中噙了一滴淚。

缇嬰困惑中,聽到江雪禾在後徐徐道:“陳大落淚,不僅有傷心,也有感懷。滄海桑田,一錯再錯……你還年少,以後會懂的。”

缇嬰才發現原來自己将問題說出了口:“哦……”

她看着那一人一妖對峙,無聊地一動,突然發現江雪禾抓着自己的手。

她低頭,看到他粗糙的跟樹皮差不多傷痕累累的手。

缇嬰瞬間想到這個師兄怎麽扮豬吃老虎,又馱着一身吓人的鬼怪。

哼。

缇嬰一下子甩開江雪禾牽自己的手,往後蹦開,離江雪禾一丈遠。

江雪禾低頭看空了的手,擡頭,缇嬰警惕:“換魂是我換的!”

江雪禾一怔。

他沒應這個,他問:“師妹在五毒林發生了什麽,怎麽弄得一身傷?”

缇嬰登時生氣——

師兄戴着風帽,斯斯文文,說話的語氣不疾不徐。他看着儀姿很好看,可他越好看,她越是想起他那時元神與肉身一同戰酸與的風華。

如果不是他打傷了酸與,缇嬰此時不一定能撿漏子。

缇嬰垮下臉。

她很不願意分功勞給便宜師兄……可是,便宜師兄真的有功勞。

江雪禾不知道她好端端的,怎麽又不高興了。

難道是氣自己的隐瞞嗎?

江雪禾不太能弄清楚小師妹,但也不能把小師妹氣跑。

他心頭浮起些許古怪的情緒——

從來獨來獨往的他,往往為了殺人不擇手段。最近他卻經常用自己的手段,哄一個小女孩開心。

江雪禾正琢磨時,缇嬰冷不丁擡頭,圓眸瞪着他:

“你這麽厲害,為什麽還說我打鬥時的英姿,非你所能比?”

江雪禾回答得圓滑:“我無論什麽本事,都是萬萬不及師妹英姿的。”

缇嬰聽得呆住了。

她的一腔不高興,都因為他的溫柔,而短暫凍住。

缇嬰因為脾氣不好,因為總是任性使壞,她從小到大聽到的都是斥責話語。連前師父養她養得那麽辛苦,面對她,都要搖頭嘆氣——

“小嬰啊……”

她當然知道前師父沒說出的話——你怎麽這麽壞?

前師父不說出口,是前師父心軟。

可是面前的風帽師兄,都不唉聲嘆氣,還……面不改色誇她英姿。

哼,不過他就算改了色,戴着風帽,她也看不出來。

缇嬰繼續沉着臉:“師兄!”

江雪禾:“嗯?”

他不動聲色地向她走,想不着痕跡地問出她身上傷的緣故,就聽缇嬰嬌聲斥他:“你這個大騙子!”

江雪禾怔愣。

他被人罵得多了,小女孩的“大騙子”倒是第一次。

此時,陳大眼中那滴淚順着臉頰流下,他深吸口氣,向旁邊的二人顫聲:

“請兩位仙人,送他最後一程吧。”

塵埃落定,缇嬰立即積極:“我來,我來!”

她怕江雪禾搶功,沖過去時,還回頭看了江雪禾一眼。

江雪禾倒是沒打算動。

畢竟小師妹如此提防他。

但是小師妹回頭向他看一眼時,江雪禾風帽下的面色微地一變,袍袖揚起縱向缇嬰:“師妹!”

缇嬰一片茫然,尚不知發生什麽。

待她被江雪禾抱住,驟然的疼痛感襲來,手腳痙攣周身冷汗,她才意識到腰腹處大量出血——

糟了,“毒麟陣”的時間過去,開始反噬了。

因為體質的原因,她倒是不害怕這反噬。可是、可是……雖然不怕,但好痛!

江雪禾要将她抱起,偏缇嬰堅強着要爬出去:“我要除妖……”

她用最後一絲力氣使出符咒,冷汗淋淋地殺掉了那安然待死的酸與。

缇嬰還要:“不愧是我……們!”

江雪禾将不安分的她橫抱入懷,問陳大說話時,語氣不那麽四平八穩了:“可有地方讓我師妹歇息?”

嬌氣的缇嬰被抱入客棧,被放在床上。

她窩在他懷中抽搐,痛得直哭。她淚汪汪的,江雪禾袖子在她身上一掃,封了她幾處穴道。

江雪禾低頭哄她:“別怕,師兄在。”

這并不好聽的聲線,讓缇嬰眼淚掉得更多了——嗚嗚嗚,“毒麟陣”的反噬怎麽這麽疼啊。

缇嬰迷糊中,拽住江雪禾烏袍下雪白的衣領。

江雪禾本要為她療傷,懷裏女孩一拽,他撲倒在榻上,只用雙肘撐住身子。

缇嬰勉力睜眼,劇痛之時,看到一道模糊清逸的身影抱着自己。

江雪禾伸手捂她眼睛:“師妹,睡吧。”

缇嬰:“不。”

她抽抽搭搭,爬起來,虛弱又昏沉:“我要去五毒林……”

處理追殺者的屍體。

崩潰小嬰,含淚堅持:“我要讓玉京門知道,我是美麗善良、溫柔勇敢的小仙子。”

還美麗善良、溫柔勇敢呢。

江雪禾被她可愛到了。

她鬧騰,江雪禾拆招。木榻一陣窸窣,男女身影相疊,江雪禾的風帽被她擡手掀開,扔到了榻外。

少女哽咽,少年喘氣,端着水盆巾帕進屋的小二不小心踩到風帽,趕緊退出:“抱歉。”

江雪禾頭痛:“……”

他低頭看懷裏一臉淚、一腰血的少女。

他終于無奈:“師妹要做什麽,為兄代你去。”

缇嬰眼睛一眨。

一帳之內,冷汗淋淋的少女摟着陌生師兄脖頸,疼得要死要活,還嘴硬:“那你發道心誓,必須幫我……我、我看着你,你要是耍賴,你就被道心反噬!”

江雪禾只好聽她的。

——師妹确實美麗。

但不善良。

但不溫柔。

但不勇敢。

第 12 章 五毒無情11

第12章 五毒無情11

缇嬰瞪大眼。

何止是她,那頹然垂臂落淚的陳大,與坐在地上的大妖酸與,都懵然地看着江雪禾。

酸與:“你在說什麽?”

陳大也幹笑:“仙人莫開玩笑。我是凡人,你們應該都能看出來。”

缇嬰歪臉打量着所有人——看看左邊的一人一妖,看看後邊長身如玉的江雪禾。

江雪禾再次溫聲:“小嬰,過來,站到我身邊。”

缇嬰心口一顫。

她發脾氣:“誰許你叫我‘小嬰’?”

可雖然如此,她仍是思考後,小心翼翼站到了便宜師兄一邊——

她想起師兄在林中殺酸與時的風華。

她嫉妒地想:那麽厲害的人,沒必要騙我吧?

被抵着的大妖酸與煩躁:“我才是酸與,我是無支穢,你們在鬧什麽?”

江雪禾不動聲色:“哦,你是酸與的話,為何你不記得你在被玉京門女弟子騙之前,你身上的所有故事?據我所知,無支穢是怨氣和穢息相結合的一種形态,并不代表不記得生前所有事情。”

酸與被他說得怔住。

江雪禾目光落到陳大身上:

“而你。從一開始見面,便告訴我與師妹一個好妖被仙門女弟子害死的故事。這個故事足夠心酸,也确實讓人動容。但我始終不明白,我與師妹來此試煉,酸與在此被困,你一個凡人,既然能頻頻上山,為何從不與你的舊日妖友相認?

“他被困五年,你說你想破陣,放他出來——自由的死亡。似乎是一個道理,可是困在五毒林,活;離開五毒林,死。正常人都會選擇好友茍且偷生。

“你破了陣,追出來,演一出兄弟情深的戲——也許是我情感淡漠,不太理解正常人類的感情。師妹,你說,你若辛辛苦苦救出一人,目的會是想讓他死在仙門手中嗎?”

缇嬰:“……”

哼,什麽正常人類的感情。

她也沒有呢。

但是缇嬰理直氣壯:“我自然舍不得送我朋友死了。”

陳大的眼神冷了下去。

坐在地上的酸與茫然擡頭。

江雪禾輕聲:“師妹雖調皮,卻聰慧。師妹曾說陳大講的故事不通,我如今才想清楚哪裏不通。若是這故事換一種相貌,便會正常很多——

“酸與早就後悔了。

“在酸與被玉京門女弟子騙成親、進入五毒林那日,酸與已然發現自己被騙。酸與不想死,他和自己的人類朋友,玩了一個魂魄互換的游戲。”

天将将亮。

玉京門中,戒律堂的弟子們剛打着哈欠準備開始一日的行程,就在院門前,看到了一亭亭玉立的紅衫少女。

那少女如釘子一般定在戒律堂外,一見到裏面有人出來,就向他們走過去:“我要求重查五毒林中被困大妖酸與之事——我認為被困在五毒林的,根本不是真正的酸與。”

日光緩緩爬出雲翳,一層金色薄光照下,固執的少女容貌豔麗,卻眼神倨傲,目下無塵。

戒律堂出來的弟子們齊齊色變。

有剛回山的小弟子詢問:“這是誰啊?師兄們你們怎麽都怕她?”

躲在後面的弟子便介紹:“喏,花時,花長老的愛女。”

小弟子敬畏:“那我們該叫師姐對不對?”

大弟子踟蹰:“……算是吧。”

小弟子:算是?

于是大弟子介紹——花時,是花長老的愛女,可她沒有拜入玉京門,不算玉京門的正規弟子。

原本五年前,花時就應該拜入玉京門。但是那時,花時第一次去歷練,去參與玉京門的入門考核時,惹到了一個叫酸與的大妖。

最後花時殺掉了那大妖,玉京門借助花時的騙局,将酸與鎖在五毒林中。

這本是兩相生歡的好結局,可是花大小姐回山後,一直要求重查——

花時認為,她騙的那個大妖酸與,不是五毒林中被變成無支穢的酸與。

假成親那日,酸與狀态不對,死得過于輕松。

花時:“酸與召來洪水殘害百姓,做了做事要受罰。可是五毒林裏被困住的不是他的話,懲罰便是錯的。”

然而其他人認為——無論五毒林裏被困着的東西是誰,都已承擔因果。

玉京門要保證一個會為禍四方的酸與離不開五毒林;玉京門并不在乎這個酸與是什麽。

花時與他們争了五年,人們認為她是舍不得那大妖,想悄悄放走大妖。

她爹躲着她,掌門躲着她。他們都哄她,說這事歸戒律堂管,花時便天天來戒律堂鬧。

她天天做這件事,錯過了加入門派的時機。如今弟子重新選拔,花時還在鬧酸與一事。

戒律堂的每個人,都怕見她。

今日,小姑奶奶再一次來磨他們。

花時堵着人,振振有詞:“我當年與酸與見過,他很狡猾……”

衆人頭疼。

被為難的大弟子正搪塞,忽然,屋內陣法傳來震動。

弟子們一驚,齊齊進裏面去看。

他們出來時,目光複雜又茫然地看着花時:“你說的酸與……逃了。”

花時一怔。

花時當即化身流光,向山下縱去。

弟子們紛紛:“快!追上師姐!看看怎麽回事!”

江雪禾給故事換了一個新模樣。

酸與在與玉京門女弟子成親當日,進五毒林時,便發現自己被騙。

情與愛瞬間在心中化為煙雲,酸與仇恨女弟子,但酸與更重要的,是如何在五毒林這個專門為困他而設的陷阱中活下去。

酸與有一個人類好友,叫陳大。他與陳大關系極好,他知道陳大的生辰八字,可以鎖魂。

在陳大年幼時,酸與經常與陳大玩這種游戲。

當日,五毒林中面對玉京門陷阱的酸與,用了一個換魂法來對付五毒林的困局——

他自己的魂魄到了凡人陳大的身體中;陳大的魂魄到了酸與的體內。

酸與懷着愧疚心,害死了自己的人類好友。

可酸與都沒想到,進到自己妖身的陳大,并沒有死——怨氣、不甘、穢息,融合之下,誕生了無支穢。

怨氣與穢息過于強大,吞噬陳大的人類魂魄……魂體不全,陳大喪失了為人時的記憶,只記得自己是酸與,自己被女弟子騙,自己被困在五毒林中生生世世不得解脫。

從這時開始,五毒林成為了變成無支穢的陳大的噩夢。

五毒林也同樣成為變成人類的酸與的噩夢。

做了人的酸與日日害怕:五毒林的鎖鬼陣,在玉京門弟子們一年年的試煉下,會讓裏面的大妖修為越來越高。

酸與擔心五毒林終有一日,會困不住陳大。

酸與擔心陳大找自己複仇。

五年來,酸與日日監視五毒林——他一直在想一個法子,真正殺了無支穢。

只有大妖徹底死,變成人類的酸與才真正安全。

而在玉京門的眼皮下搞這些小動作,酸與真是小心翼翼。

如此小心翼翼,卻還是躲不過江雪禾的眼睛。

林風徐徐,天泛銀白。

坐在地上的大妖震驚地看着那個方才還在抹淚的人類:“你才是我……我是人……”

陳大冷冷地看着江雪禾。

江雪禾聲音沙啞,隔着風帽,聽着讨厭:“你不是想救妖怪,而是想借我們的手,徹底殺妖。”

陳大:“我哪裏露了破綻?”

江雪禾溫聲:“不提你一個凡人如何知道鎖鬼陣,只說你怕我與師妹殺不了大妖,演一出兄弟情深的戲。可你是妖,不是人,你不完全了解人類的感情——你多走了一步。”

真正的酸與,必須出現在假酸與死的現場——他得确保再沒有一個玉京門,讓假酸與活着。

缇嬰在後偷偷看江雪禾:好聰明。

如果他不是一身傷的話,必然是明潤秀澈的美少年……哼,讨厭。

陳大臉色鐵青。

他掉頭就跑。

江雪禾未動,腕間發帶揚飛,飛出去纏住逃跑的人。

缇嬰在旁幹着急,生怕江雪禾動手,把所有功勞搶走。

她靈機一動,撲到地上大妖面前:“陳大,快說你的生辰八字,我才能把魂魄換回來。”

坐在地上的大妖結巴:“我、我、我不記得……”

缇嬰脾氣很差:“那就死吧。”

大妖瞪眼,見這個少女心狠手辣,突然就掐訣,向自己殺來。大妖本就受了傷,剛得知這般震撼消息,免不了慌亂。缇嬰一個小丫頭,竟然打得他屁滾尿流。

大妖在地上滾:“你、你不是要殺妖的麽?為什麽還要殺我!”

缇嬰嗤之以鼻:“誰說我是殺妖的?我明明是來殺無支穢的!”

大妖呆住。

而缇嬰此時十分厲害。

“毒麟陣”讓她的法力前所未有的充沛,她還沒打夠,收拾一個受重傷的大妖綽綽有餘。

師兄的發帶纏着陳大,她就追殺大妖——她總得有一個功勞吧!

缇嬰的狠辣,讓大妖逃得狼狽。大妖終于逃不了,他最後撲倒在地,回頭仰望,見少女自半空中飛下,長裙翩跹,一指點向自己額頭——

電光火石、生死存亡之際,大妖大腦空白,忽然湧入了許許多多雜亂的記憶。

幼時的孩童在山上跋涉,被一個化身為青年的妖怪救了,那妖說自己叫酸與;

酸與陪孩童長大,孩童教他人間常識,酸與教孩童靈魂互換的法術;

長大後,孩童到了可以成親生子的年紀。酸與為了救旱災,不小心召來了洪水。

酸與和仙門女弟子走得近,和舊日好友日漸淡泊。有一日,酸與說自己要成親了……

坐在地上的大妖睜大眼。

他空洞沒有瞳眸的眼睛,在日光從雲翳照來時,突然有了瞳仁。

他喃喃:“我記起來了,記起來了!酸與成親的那日,五年前本應是他死的那日,就是我的生辰!”

話音一落,被江雪禾困住、拚命掙紮的真正的酸與扭頭,和妖怪對望。

時間靜谧。

萬籁俱寂的天亮之時,林外飓風陣陣,只聽到缇嬰嬌脆聲音:

“三尺微命,敬請上蒼。吾奉威天,江河日月山海星辰在吾掌中……四方魂魄,五髒玄冥,急急如律令——歸!”

大夢四篇,歸字訣起。枝葉無風而揚,托拂少女纖纖腰肢。

藍色道光自她眉宇間流動,烏發亂揚,染血的衣裙跟着飛揚。

當她磕磕絆絆地施法時,天地萬物親昵歸依,一重肉眼看不見的光,籠住陳大和酸與……被愚弄的魂魄歸位。

此一刻的缇嬰,立在幽暗與光明相交的天地間,如同螢火。

夜盡天明,螢火微微。

晨曦中,江雪禾仰臉,看得專注——

哼哼怪原來也有如此美麗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