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9 章 雪上啼嬰1

第149章 雪上啼嬰1

沈二淡漠:“你始終是一把劍, 不懂人心。”

月奴心神震動。

她想到很多很多年前,當她在那個月涼如水之夜,救下五歲的沈行川時, 她在想些什麽?

當幼童跟随她, 進入修行之門,叫她“神仙姐姐”, 她又可曾在乎?

渾渾噩噩的一把劍,在真正的沈行川死去、在沈行川被鸠占鵲巢,在當年穢鬼林的戰鬥中,她是否生出一些感情?

當她回想起過去,當她眺望如今雲端之上的沈行川, 她是将他當主人,還是當穢鬼, 或是當敵人呢?

沈行川哄騙她為封魔而失憶。

沈行川不與她親近,數十年如一日地排斥她……

沈二道:“難道小嬰和你之間, 毫無感情嗎?”

月奴低下頭。

她想到自己與小嬰說, 沈行川不喜歡她,沈行川不用她。那些皆有緣故,小嬰說會幫她找真相……

而今真相已經歷歷在目, 缇嬰卻被種下魔氣……

沈二不言語。

他說這些, 只是動搖月奴之心。

他并不信任月奴,也做好月奴仍要除魔的準備。

他一手擁着缇嬰,一手藏于袖中做好戰鬥準備, 他想着該如何限制這把劍——一把封魔執義、除穢殺惡,天生就用來碾壓他們的劍。

月奴垂下了臉。

月奴半晌道:“我弄不懂你們人類。”

她道:“也許是因為我始終不懂你們, 主人……穢鬼王……沈行川,才始終不理會我吧。我如今甚至不知, 我該不該殺他……

“我該怎麽做?”

沈二意外:“你問我?”

——他如今心中盤算着救缇嬰之事,哪有心思關心一把劍。

月奴靜默搖頭。

月奴伸手來碰缇嬰。

沈二擡臂格擋。

他眼眸溫潤,神卻冷然。平時總是讀不懂他人想法的月奴,此時卻靜靜看着他,若有所思。

月奴:“你也和缇嬰有什麽契約嗎?就像沈行川與沈玉舒之間有生死同守之契,沈行川不能讓沈玉舒死……你也不能讓缇嬰死?”

沈二淡聲:“不是。”

月奴怔一下。

她放棄思考這些,只垂眼看缇嬰。

她曾經封魔除穢,她應當是這世間唯一接觸過魔的生靈了。她曾經犧牲自己而将魔氣留在穢鬼林,這一次,她一定可以再次做到。

而沈二又要救缇嬰。

缇嬰真的能戰勝魔氣嗎?

也許可以吧。

畢竟沈行川當年……穢鬼王使手段甩開了那個吞噬自己的魔氣,進入人間改頭換面,那麽小嬰,也許也能做到。

月奴做了決定。

月奴對沈二說:“你去喚醒小嬰吧。小嬰曾經認識鬼姑,也許憑借對鬼姑的了解,她對鬼姑的手段有些提防。

“我在這裏,幫你們争取時間。我控住小嬰心脈,不讓魔氣繼續流竄……留給你的時間不多。你若是做不到,我還是會殺掉小嬰的。”

沈二溫和道:“多謝相助。”

然他進入缇嬰識海前,便給穢鬼林中的穢鬼們下了命令——

若是他的氣息徹底消失,說明他失敗了,那便讓穢鬼們齊齊出手襲殺月奴。

絕不讓月奴傷害缇嬰。

人的神魂中,充盈各種記憶。

鬼姑可以吞噬、篡改記憶。

沈二進入缇嬰識海,便發覺缇嬰的大部分記憶在被吞噬……而缇嬰大約也知道,魔氣在識海中沖撞,她的意識躲入了一片混沌包圍的記憶中。

任魔氣四溢,這一片記憶卻裹着她的神識,藏入最深處。

記憶團如水泡,在少女識海中漂浮躲藏。既躲避魔氣,又躲避他人碰觸。

沈二意外——這段記憶,似乎有些問題。尋常記憶不會如此靈活地“躲避”。

沈二一徑追逐。

他快速鎖住這段意識,下一刻,天旋地轉,眼前驟黑,他被這渾濁記憶泡沫吞沒。

“滴答、滴答。”

沈二醒來,聞到空氣中的潮濕,一片水潤泥土氣息覆于四周。

他聽到淅淅瀝瀝的雨聲。

沈二保持警惕,睜開了眼……

他一怔之下,微微縮眸,睫毛快速顫抖。

旁邊有一小節快要燃燒盡的燭火,擺在微斜的矮櫃上。

這是一間漆黑的、只靠一根蠟燭生光的密布蛛網塵埃的小破屋。斷壁殘垣在旁,瓦屑之間,塵土氣息沾了雨水,伴随着檐角滴落的雨滴聲,一切渾濁得近乎窒息。

而他旁邊,背對着他,蹲着一個小女孩,衣着破爛,赤足散發。

微黃的枯草般的亂發一徑委到了腳邊,女孩看着不過四五歲幼童大小,背影單薄至極。

初初醒來的沈二本想耐心觀察,卻是呼吸間,就被塵土嗆得咳嗽。

那背對着他的女孩聽到咳嗽聲,快速回頭,目露驚喜:“你醒了啊?”

沈二瞳眸微瞠——

稚氣的幼童女孩,一把嶙峋瘦骨,似随意一碰就會捏碎。

一身不合身的裙衫捉襟見肘,不蔽風雨。她的手中捧着一片碧綠葉子,葉間不知道搗鼓着什麽粘稠的東西,散發着可怖的欲嘔的氣息。

她臉上沒有肉,枯黃,削骨,眼睛卻亮而大,明澈無比地望着他。

她眼睛都透着笑。

這樣秀氣的眉眼,微張的嘴巴……

沈二脫口而出:“小嬰?!”

女孩卻愣住了。

她嗫嚅半天。

她吞吞吐吐,結結巴巴:“你、你、你怎麽知道我、我叫小嬰……小哥哥,你認識我嗎?”

沈二怔住。

他盯着這女孩,慢慢恍然。

這不是真正的缇嬰……這是記憶中封存的缇嬰。

是一個幼小的……

沈二:“你多大?”

小女孩伸出手指,掰了半天。

她笨手笨腳,十個手指都算不清楚,沈二聽到她的翻來覆去嘀咕。他還看到她指縫間的血、泥土……

他心口如被刀刺。

他見不得她這般模樣,撐着便要起身抱她。

但他一動之下,觸動傷口,撕裂一樣的痛楚襲來。他面不改色,但是傷口滲了血,卻被小女孩發現了。

她撲過來,伸手捂他胸口。

她慌慌張張:“你別亂動,不然會死的。”

沈二眉心微微一跳。

他也許受傷很多,他很習慣受傷,所以即使不看,他憑着感覺,都能判斷出此時傷口的大小……也許讓他行動不便,但不至于致死。

然而這酷似缇嬰的小女孩,卻覺得他要死了。

她眼中噙了淚。

烏泠泠,水潤潤。

他看到她眼中有淚,便不知所措,悶不吭聲,不敢反抗。

他由着這小孩輕輕地扒拉開他衣襟,拿着她那葉間黏糊的不知道什麽怪東西搗鼓出的藥汁,往他胸口拍……

他低頭看自己的胸口。

沈二睫毛微顫。

這副身體……也十分小啊。

他張開手。

他盯着自己的手看。

布滿傷疤、沾了灰土、骨肉皆未真正長成……這是一個還沒長大的半大孩子的手。

而無論如何,這是一個人的手。

不是他奪舍的他人的身體,是與他神魂完全融合、屬于他自己的手……他活着。

在這段記憶中,他活着。

沈二靜靜地看着自己的手。

幫他上藥的小女孩見他不吭氣,以為他快要死了。

她眼淚吧嗒吧嗒向下掉,說話磕磕絆絆,不連貫:“我撿到你的時候,你就這樣了……不是我弄死你的……你、你別睡覺好不好?

“你睡着了,就再也睜不開眼睛了……鬼姑說,那就是死了,就再沒辦法站起來,沒辦法說話了。”

她眼淚落在他掌心,清水滴答:“你活着,好不好?”

沈二擡目看她。

他問:“你是不是……缇嬰?”

他聽到自己的少年聲。

十分清,些微亮。如一汪泉水。

淚水模糊的小女孩哭得發抖,她擡起臉。

她一把瘦骨,伶仃年幼,頭發枯黃……

她和他日後見到的模樣全然不同。

她不明媚,不鮮活,不會生氣,不會撒嬌。她沒有漂亮的衣物,沒有美麗的面孔,沒有吸引他的靈動眸子……

但是她眨着眼,抽抽搭搭:“你、你真的認識我嗎?

“是不是以前我當小巫女時,你來村裏算過命,見過我啊?

“對不起,我不會算命……我肯定給你算錯了,對不起。”

她的眼淚又掉下來。

她惶然萬分,戰栗萬分:“但是你別死……鬼姑去其他地方了,我不想你們都死了,小哥哥……”

小哥哥倏地起身,将她抱入懷中。

他緊抱住她,手指微微發抖。

他輕聲:“我不會死,你別怕。”

小女孩缇嬰是什麽也不知道的。

沈二從她口中套話,得知她以前在什麽村子裏當着巫女,現在跟在一個叫鬼姑的大妖身邊。

鬼姑答應人類,不擾亂人類。但是鬼姑四處獵殺小妖,吃妖。鬼姑就将缇嬰帶在身邊。

缇嬰很害怕。

缇嬰總是哭,總是拒絕鬼姑的要求。可她是小孩子,又逃不開鬼怪掌心。這種惶惑的生活,已經過了整整一年……

鬼姑獵殺妖物時,她便哭哭啼啼地跟着,在鬼姑活動的範圍內,翻一些死人堆,扒一些枯墳,找一點吃的喝的。

這一次,鬼姑去追殺一個小妖,又将缇嬰一個人丢在亂葬崗。

缇嬰在亂葬崗偷吃供品時,發現了死人堆中還有口氣的少年。

她好奇又欣喜。

她已經很久沒見過活人了。

她吭吭哧哧将半死少年從亂葬崗中搬出來,又在淅瀝雨中找到一個躲雨的沒人住的屋子。她還按照自己這一年來照顧自己的經驗,搗鼓了一點小妖怪屍體做的藥膏,要給少年上藥,試圖救活少年。

此夜,少年睜開眼,她何其驚喜?

她太久沒有與人說過話了,她依偎在他懷裏,仰着臉眷戀無比地看他。

她生怕他死了。

沈二明白缇嬰這段經歷後,便想将她帶走。

人怎能跟一個妖長期生活?

那個鬼姑……不知如何折磨過缇嬰,才會讓長大的缇嬰那樣畏懼。

這裏是缇嬰的記憶,記憶是真的,但是已經過去的事變成幻境後,并不是不能改變。

哪怕過去的事真實發生,沈二也希望在喚醒缇嬰時,改變那段記憶。

沈二以為這并不難。

但是次日天亮,雨剛剛停歇,沈二提出要帶走缇嬰,缇嬰便抗拒萬分。

缇嬰催促他走。

她眼中寫滿恐懼,不肯和他站在一起,她躲在木門後,結結巴巴:“你、你快走……我不認識你,鬼姑會來找我的……”

沈二耐心:“你不應該和她在一起,她對你并不好……”

缇嬰:“不!鬼姑很疼我,對我很好!你是壞人、你……”

缇嬰忽然一震。

她好像聽到了什麽召喚。

沈二阻攔不及,便看到那個小女孩煞白着臉,沖出屋子跑入雨簾,赤足踩着泥水,一腳深一腳淺、慌慌張張地跑遠。

她磕磕絆絆:“我、我來了……”

沈二:“小嬰!”

他忍着傷痛追出屋子。

眼看她要走,他擡手便要施法。然而施法之時,沈二心神一頓,發現他用不出來無支穢的法力……

他不光用不出來無支穢的手段;他的術法水平也直線下跌,縮水嚴重。

他查看自己的身體,驚愕地發現自己竟然擁有人類的靈根、靈脈……他在缇嬰記憶中的這個身份,實打實的是人類。

他的法力……

他只怔忡間,小女孩便再也看不到。他實力不如真實的自己,感應不到缇嬰的氣息,生出惱恨。

他立在雨中看着手掌出神,翻來覆去回想此間情況到底怎麽回事時,他感知到有陌生的氣息靠近。

他凜然回身,警惕望去。

身後,兩道氣息落地,一個青年,一個少年。

他們看到他,露出的神色非常古怪:既詫異,又失神,還畏懼,敬佩……

沈二琢磨他們為何表情這樣奇怪時,那青年先吸口氣,朝他走來,勉強露出笑:

“小夜殺,你活着啊!

“我就說,你不會死的。這只是你第一次執行任務呢……你要是死了,可就愧對你那一身‘萬通靈根’、無上骨血了……”

語氣中的嫉妒不加掩飾。

些微惡意明顯非常。

沈二垂下眼。

夜殺。

原來在這個記憶中……自己叫“夜殺”嗎?

難道自己本名夜殺……夜殺,就是缇嬰不肯告訴自己的,自己的真名嗎?

沈二,不,應該稱之為夜殺,他跟随這陌生的一青年一少年,回去了他應該去的地方——

“斷生道”。

無支穢沈二已然失憶。

誰會願意自己對過往一無所知?

難道他會對缇嬰提起過去就回避的态度,而絲毫不在意嗎?

他當然想弄明白一些事。

他想找到記憶,亦想喚醒缇嬰。

可是眼下他初來乍到,不知該如何是好。缇嬰跟着鬼姑,他找不到她;他只好先跟着這些陌生人,以夜殺的身份,回到一個叫“斷生道”的地方。

斷生道是一個殺手谷。

它養出一批厲害殺手,幫修真界處理一些他人不方便處理的事。

這個地方,沒有溫情,沒有援助。這裏只有殺戮,只有以殺止殺。

谷主深居簡出,神秘無比,所有殺手們的命牌掌握在谷主手中。只要這些孩子們稍不聽話,谷主捏碎命牌,便可以輕而易舉除掉不聽話的孩子。

在所有新一批孩子中,谷主最喜歡“雙夜少年”。

此時的黎步只是個半大孩子,還接不到殺人的任務,只在谷中拚命修煉,夢想有一日可以離開山谷,跟着哥哥一起去外界執行任務。

此時的夜殺已經是個十歲左右的少年,他第一次出谷,第一次執行任務,第一次面對殺戮,面對他人的恐懼,面對他人的敬畏。

他體會到一些快意。

殺人很有意思。

他人的性命掌握手中的感覺非常好。

只是他能力不夠,做不好的時候,回到山谷領的罰,也比旁人嚴厲些。

可是夜殺實在是天賦極佳。

如何磋磨他,他的修為都一日千裏,讓同批孩子望塵莫及,對他生出更多的畏懼。

……大家都知道,每一批殺手,活下來的沒有幾個。

夜殺的刀,很可能捅到同批孩子的身體中。

夜殺越強大,他們越害怕。

可是夜殺越強大,他們出門執行任務時,完成的可能性越高,獲得的安全感越高。

他們實在怕夜殺,又實在依賴夜殺。

在所有孩子中,最喜歡夜殺、不怕夜殺的,應該是“夜狼”黎步。

但黎步太小了。

夜殺又心事重重,頻頻出門執行任務——他想再次見到缇嬰,想找到缇嬰。

這個記憶中,他最想喚醒的,是缇嬰啊。

大約過了半年,夜殺終于再次見到缇嬰了。

這一次是隆冬大雪。

他在山中追殺一些人後,殺光對方,任務完成,他正要離開時,聽到細微的動靜。

他側過頭,看到山中木屋籬笆門邊的枯柴密密,确實看上去不太合理。

他漫不經心。

他遞出手中刀,一點點劃開那柴,想要給躲在裏面的人致命一擊……

柴堆被劈開,抱膝瑟瑟的褴褛女孩,蒼白着臉露出面孔。

夜殺眸子一縮。

他抵在女孩臉前的刀還在朝下滴着血,那血落到她發頂,又順着她的發絲,落到臉上。

院中漫雪,雪上躺着許多屍體。屍體的血如凝河,蜿蜒到幼女腳邊。

她赤着的足,朝裏縮了縮。

她已經忘記了他。

她擡起頭,開口聲音沙沙,既有幼女的天真茫然,又有孤兒久不與人溝通的生澀。

她怯怯:“我、我家大人很厲害……你殺了我,她會找你麻煩的……

“我只是不小心躲在這裏……我和他們不認識……”

夜殺靜靜看她。

在幼女的恐懼中,她看到這少年蹲了下來,将刀放在了地上。

她畏懼地閉上眼,聽到窸窣聲。

片刻,她聽到少年清冷聲音:“睜眼。”

她實在怕這個殺人魔——她先前躲在柴堆後,看到他面無表情殺人,他一點也不在乎他人性命,他毫無人性。

他此時叫她睜眼,她怕惹怒殺人魔,而鬼姑又不在、沒法保護她,她只好顫巍巍地睜開眼。

少年的靴子擺在她面前。

她看到他赤足站在雪中。

她愣愣擡頭。

她看到這少年低着眼看她,對她露出一個有點生疏的、古怪的笑:“你又被鬼姑丢下了麽,小嬰?”

缇嬰怔忡。

他道:“半年前,雨夜屋,你不記得了?”

缇嬰呆呆看他片刻。

她遲鈍地想了起來,眼中迸發出光華——“是你,小哥哥!

“你活着啊!”

她不怕他了。

她利索地從地上爬起,蹦蹦跳跳來敘舊。

夜殺也十分開心——他一直在找她。

果真是鬼姑又把她一個人丢在這裏,不知道跑去哪裏行惡。半年不見,缇嬰照顧自己的手段更熟練了些,她卻不穿少年的靴子,目光躲閃。

夜殺猜,她應該怕他凍“死”了。

以她的常識看,她總覺得凡人随時會死。

夜殺并不糾正她。

半年時間已過,他在夜殺的身體中生活,習慣了夜殺的一言一行,習慣了夜殺的生存環境……他漸漸的,也沒有人說話,也變得沉默寡言。

與缇嬰重逢,他有滿腔話想說,可竟然不知如何開口。

索性缇嬰對他充滿好奇。

鬼姑還沒回來的這段時間,她拉着他問東問西,說話越來越不磕絆,漸漸流暢起來。

他背着她,帶她在山間轉悠。他問她能不能出山,她因畏懼鬼姑而不敢。最後,夜殺便帶着她,站在山下農莊前,兩個半大孩子在一汪冰水前看風景。

日光漸漸昏沉。

河上凝冰。

半人高的幹枯禾草在風中飄搖。

夜殺靜立河邊。

他想着該如何與她溝通。

只到夜殺腰間那般矮的小女孩指着夜殺的手說:“哥哥,你手上的傷,是一直不用處理嗎?”

夜殺漫不經心低頭。

他看到手腕上的一圈傷痕——是先前對手死前咒到他身上的。

他并不在乎這傷,但怕吓到缇嬰,便低頭拿手擦拭,想随意處理。

缇嬰在一旁看半天。

她小大人般地嘆口氣,依偎了過來。

一截發帶遞來。

夜殺眸子驟地一顫。

他眼睜睜看着粉白色的發帶被小缇嬰握在手中,她分外不熟練地拿發帶當繃帶用,給他包紮傷口。

她甚至不知道傷口要清洗,要處理。

但是少年低頭看她,他一言不發,并不提醒。

他心不在焉地看着漂浮在自己手腕間的發帶,看發帶一圈圈纏繞少年枯瘦腕間——

而一片沉靜中,他聽到幼女稚嫩的問題:“小哥哥,你叫什麽?”

夜殺冷漠:“我沒有名字。”

“夜殺”只是代號。

他此時早已明白這不是名字,沈二也不是他的名字,他失去記憶……他沒有名字。

缇嬰睫毛如蝶翼輕顫。

她仰起臉,遲疑小聲:

“那……我給你取個名字好不好……

“冬日大雪,江河幹枯,禾草明年卻會再綠……

“你叫……江……雪……禾……好不好?”

夜殺驀地擡起眼。

心神傳來極大的震動。

來自神魂的戰栗,讓他血液僵硬又沸騰,沸騰又枯凝。

飛雪漫江,天地淨白,萬物凋零。

少年擡起臉,一目不眨,眸子靜黑——

江、雪、禾。

第 148 章 往事回響18

第148章 往事回響18

現實中, 巫神宮已經一派混亂了。

大天官南鴻耗力将忘生鏡移行換位,用了障眼法将其封入穢鬼林。接着,巫神宮便有叛亂, 乃是南鳶糾集觀天山的弟子, 提出大天官想害死所有進入忘生鏡秘境的他派弟子的觀點,借此為由, 篡奪巫神宮宮主之位。

若尋常時期,南鴻不将這些放在眼中。

但是他之前煉化夢貘珠、如今又封印忘生鏡耗力過大,他竟頂不住南鳶的叛變,讓巫神宮成了笑話。

多少人來質問巫神宮,詢問進入秘境的弟子如何出來!

大天官一心應對宮中叛變。

南鳶對自己爹出手, 乃是情勢所逼,不得不為之。南鴻耗力巨大, 她因為賜福、受罰等緣故,身上傷勢更重。

不過是有白鹿野幫她, 有畢方鳥大妖相助, 有杭古秋這樣的人居中調停,她才有一戰之力。

但是時間向後推移,南鳶知道自己勝算太少。

大天官統禦巫神宮這麽久, 只是如今虛弱罷了。待大天官恢複過來, 她必然不是大天官的對手。

可是大天官可以拖延戰鬥節奏,她不行。

忘生鏡被置于穢鬼林中,若她無法成為大神女, 她就無法打開穢鬼林的封印,讓那些進入秘境的弟子重歸現世。

獵魔試的期限未至, 他派弟子只是懷疑大天官在其中使詐,但他們都沒有證據……他派弟子必然不會在獵魔試最終期限結束前, 助南鳶對付南鴻。

思來想去,南鳶只有一個法子可以贏——得到巫神宮的嫡系傳承。

而今,她恰恰有最好的一個機會:夢貘珠在被煉化。

她天眼天生,可觀未來;若再得到夢貘珠的能力,可觀過去……她得到的權限超過南鴻,便可得到傳承的承認,成為新的宮主,打開穢鬼林的封印。

若說缺點,便是夢貘珠本是用來“造神”的。它的煉化沒有完成,南鳶強行取用,無法将其與自身完全相融,夢貘珠會每日剝離她的肉身,帶來萬般痛苦。

日日受此苦,萬沒有人會選擇在此時接受夢貘珠。

南鳶卻去了。

她支走了其他人,用天命術騙白鹿野離開,她進入“慶霖古殿”,向半空中那枚被煉制一半的夢貘珠伸出了手。

夢貘珠緩緩飄入她識海,自眉心進入她身體。

未煉化完全的靈器,與身體合二為一,錐心之痛,讓南鳶滿身冷汗,面無血色。

她頹然萬分地盤腿靜坐,蒙眼白布被汗浸濕,一身雪袍被血滲盈。

呼吸都是痛。

垂坐亦是痛。

可與此同時,她強行将夢貘珠與自己的天眼合二為一,強行讓夢貘珠進入自己的眼睛,與自己遍觀未來的“天命術”融合。

整個過程需要四十八時辰。

外界打得多麽荒唐與瘋狂,都在這時時刻刻的煎熬中,暫時與她無關。

她時刻感覺到自己在死去,時刻知道稍微有一處不妥,她便無法接受此珠。

好在她有天命術,天命術牽着一條線,助她走在這條絲線上,将夢貘珠融入神魂……日後每天的神魂剝離之苦,此時不必多想。

遙遙的,外界轟鳴似與她無關,她似在模糊地死去,又在模糊中,忽然置身于一處玄妙無比的天地間。

她感應到了“大道”,看到了神術的終點。

她看到了宇宙洪荒,萬物循循。

她看到時光流逝,鬥轉星移,日升月落,天地之序。

她的神魂中元神小人凝聚成一道極小的光點,被寰宇間最深的天道所吸引。她沐浴于天道下,在神魂的寧靜之際間,生出萬般恍然。

修仙修神,皆修“天道”。朝聞道,夕可死。

南鳶如饑似渴地感應着大道的吸引,這番吸引,戰勝了她的神魂之痛,讓她恍然——原來巫神宮真的可以造神。

原來大天官沒有算錯,夢貘珠與天命術相融,真的可以造出一個神來……

她碰觸到了那扇門,她朝那扇門走去,她心情平靜至極,忘乎萬情,放下諸念,一心一意走向那扇門。

但是當她伸手要推開那扇門時,心神中倏地觳觫一驚,一個激靈,讓她與眼前諸道稍稍剝離。

她怔怔看着金光神念下的大門,變得模糊。

她識海中有遙遙的一聲嘆息。

那聲音恢宏無情,乃是天地意念,淡淡道:“你天生與‘神術’有緣,看到的未來比同輩中人都更為清晰。你不畏懼天命,不因此惶惑或不安,無論命運如何誘導,你都堅定大道,絲毫不動搖。你是‘神術’的最好承載者。

“如今你将‘過去’融入神魂。自此萬界萬生,都将不會瞞過你的眼睛……你已有超脫俗世之能,有成神之質,只要朝前走下去,你将是世間誕生的第一尊神。

“緣何停下?”

南鳶垂着眼。

她靜立于這片玄妙天地間,她感覺到一生所求的致命吸引,她知道一生所求唾手可得。

可是,這何嘗不是一種“誘”?

南鳶緩緩向後退。

南鳶回應心中那道聲音:“我此時不配為神。”

那聲音似被她所言驚住,一時沒有回答。

玄妙宇宙間,只少女聲音清渺冷淡:“我修仙術,學神術;觀未來,斷過去。‘巫神宮’初立,乃是回應世間民衆祈願,回應他人之期。

“因衆生有求,才生‘神’。

“我凡俗未了,未曾回應太多他人的祈願,未曾為天地生靈排憂。我是神女,卻未曾做到神女之責。

“枉我修為深淺,此時都愧于成‘神’。

“我不過是借用漏洞,走了偏門,才看到了成‘神’的可能。但我所為不配。”

她一步步朝後退。

雪白蒙眼白布泠泠發光,白布下,她的眼睛幽黑深邃,倒映着寰宇萬千意念垂憐。

大道說道:“機緣只此一次。”

南鳶白布下的眼睛微顫。

她亦有渴望。

但是——

南鳶說:“若有機緣成神,我此時便要留在這裏,将修為相融,将‘過去’與‘未來’相融。如此,我才能更進一步吧。”

那聲音沒說話。

南鳶說:“還有人在等我……我沒有時間留在這裏,抱歉。”

她的身形在此方天地間變淡。

當她徹底消失,此方天地寂寥無聲。良久良久,微有一聲低嗤——

“癡蠢之輩,不足挂齒。”

南鳶從那重境界中跌出,渾身冷汗淋淋,聽到殿門的劇烈撞擊。

她一把掀開蒙眼白布,登時間,萬般淩亂“天命”在她眼前展開——

一道是于此地修煉,得到成神的機會;

一道是走向自毀之命。

她看向那條自毀之徑,眼神驟然猛縮……當夢貘珠與天命術相結合後,命運在她眼前變得無比清晰,她清楚看到了每一條命運脈絡的走向,看到了過去重重煙霧遮掩的“天機”。

原來如此……

原來未來的事情會如此發生……

不同的未來,需要她不同的選擇。她在一派淩亂中,朝那條最好的命運絲線,伸出了手……

“轟——”

殿門終被撞開。

白鹿野聲音急迫:“南姑娘!”

她扭過頭看向他。

沒有蒙眼白布的阻隔,她眼睛清泠如墨玉,散發汗濕,蒼白着臉看他。

白鹿野為她摘下布條露出眼睛而怔忡時,心朝下猛地一跌。

他身後攻擊重重。

他來不及看,那些攻擊卻在他身後一丈外紛紛定住。他禁不住扭頭,一重威能自高處罩下,玄妙之感皆懸于衆人心頭。

白鹿野扭頭,看到巫神宮那些心向大天官的神女天官,各個惶然,被定在原地。

衆人震愕的目光看向南鳶……

南鳶自殿中一步步走出。

白鹿野心沉。

他盯着南鳶的眼睛:“你、你用了夢貘珠……”

“我此時感覺很好,”南鳶告訴他,又轉而朝向巫神宮的人,“我已煉化夢貘珠,得到巫神宮的嫡系傳承,你們還不束手就擒?”

衆人惶然。

巫神宮的嫡系傳承,只會選擇一人。若傳承選擇了南鳶,那麽被抛棄的人……便是昔日大天官了。

短暫的寧靜格外漫長。

白鹿野站在南鳶身邊,他看這些人用異術神術判斷傳承,看到這些人竊竊私語。他捏緊袖中傀儡絲,只提防他們突然沖上來。

在他身後,跟着畢方。畢方本滿心暴躁,此時卻不禁一眼又一眼地看南鳶。

畢方從南鳶身上感覺到一些神秘的力量……南鳶真的得到傳承了?那南鴻……

“撲通!”

在場諸人,紛紛下跪叩首,“迎大神女歸位!”

白鹿野怔然。

他側頭看南鳶。

南鳶緩緩轉臉,朝他看來。

她目光清幽,他在這重突變中,生出些輕松,又生出些擔憂。

他輕聲:“你可知南鴻去了哪裏?他本事厲害,若是逃跑了,對我們不利。”

南鳶道:“我修為還不夠,看不到他……但是在我看到的未來中,他阻礙不了我。”

白鹿野想問她看到的未來是什麽,但是想到這少女從來不說實話,只是敷衍他,他唇動了動,到底沒說出聲。

滿堂的叩拜中,南鳶側頭看他:“你想說什麽?”

白鹿野望她半晌,淺淺露出一笑,道:“沒有煉制完全的夢貘珠,值得你這樣冒險嗎?若是于你有害……”

自然于她有害。

但是南鳶不打算告訴他。

南鳶只凝望着叩拜她的巫神宮諸人,清清靜靜:“你當日返回巫神宮救我,我自然回報于你。這沒什麽。”

白鹿野一怔,失笑:“那只是一種選擇,而且我起初……那不算什麽。”

南鳶:“沒有人選擇我。我要讓你的選擇,變得值得。”

白鹿野微微一震。

他側過臉,出神地看她。

他心中生起一種疑惑:杭古秋不是選她了嗎?難道對她來說,那不算?南鳶她……

他覺得她藏着什麽秘密,這秘密讓他開始焦躁不安。可他此時顧慮重重,心中擔憂落入穢鬼林忘生鏡中的缇嬰,又不知江雪禾如何了……他實在沒有精力關心更多的。

他壓下千頭萬緒,保持鎮定。

他望着身邊美麗冷漠的少女,心中決定既要救出缇嬰,也要助她穩固巫神宮情勢。

他半晌柔聲:“接下來,我們怎麽辦?”

南鳶:“接下來,請你娶我吧。”

他猛地擡頭,聽到她用平靜無波的聲音說——

“多年前,沈玉舒進入穢鬼林獵殺無支穢,引得穢鬼林出了一陣亂子,很多穢鬼藉機逃出穢鬼林,讓人間生亂。巫神宮為了防止此事再發生,自那以後,封印穢鬼林,不許任何非巫神宮傳承之人踏入穢鬼林一步。

“從那時到現在,五十年已盡。

“而今,想進入穢鬼林,便需借助我的嫡系傳承。我用婚姻締結關聯,可帶你一同進入穢鬼林。

“我打開忘生鏡,助缇嬰脫困,你們師兄妹團圓,返回你一直想回去的千山。”

她說完,一步步朝階下走,朝那些不安的巫神宮神女與天官走去。她要做的事還有很多,她要撫慰這些人,要四處搜尋南鴻以及跟随南鴻的叛變者,要處理很多瑣事……

白鹿野在後輕笑:“南姑娘到時若是無事,與我們一同回千山看一看可好?”

南鳶微靜。

她眼中映着萬千未來之象。

沒有任何一象,讓她有踏入千山的可能。

但是……

羽巾托着少女纖纖之姿,日光自天窗垂落,聖美的大神女,迎向那些仰望她的天官神女們。

南鳶如之前每一次一樣,回應了他:“好。”

此時的秘境中,所有戰鬥,轉移到了穢鬼林。

鬼姑死前最後一擊,四方潰散的靈氣,皆膨脹轉移到葉穿林的陣法中。

跟随葉穿林的弟子們都聽到了天地的震動反饋回聲,然而、然而……他們仰着頭,看那天雖陰冷,雲霧卻不散。

葉穿林想捅破的天,只露出一絲裂縫,便重新歸于沉靜。

三冬哭喪着臉,喃喃:“這都不行……這都做不到……師兄,咱們打不破啊!”

坐于陣中陣眼之處的葉穿林,臉色蒼白,緩緩睜眼。

他平靜無比地張口吐一口血,身邊弟子們看他慘然,紛紛惶恐,他卻依然淡定。

葉穿林沉眉。

他已經盡全力了,卻還是差一點……難道忘生鏡的禁制真的無法用蠻力打破?

不,一定有法子。

缇嬰很多事不想告訴他,說得含糊,但是葉穿林可以猜。江雪禾的複活必然不是尋常法子,江雪禾成了無支穢,還出現在秘境中……一定有法子,可以短暫打破那重禁制,讓他們出去。

葉穿林撩袍而起,他咳嗽着問:“前院他們的打鬥,打到什麽程度了?”

有弟子一直盯着前面的打鬥,聞言趕緊回答:“缇嬰不知道被那個鬼姑用什麽手段弄傷了,那個無支穢生氣了,殺了很多人,帶着缇嬰逃走了……看他們的方向,應該逃去穢鬼林了。前面那些修士全都氣勢洶洶追去了。”

葉穿林眉心一跳。

葉穿林:“我們也去穢鬼林。”

三冬震驚:“啊?師兄,那是穢鬼林……他們打得打瘋了,咱們沒必要湊熱鬧吧?他們一個個心懷鬼胎,弄傷了缇嬰姐姐,可不是好人,咱們總不能去幫他們吧……

“但是缇嬰姐姐又跟無支穢在一起哎!咱們不幫修士,也不能幫無支穢吧……”

葉穿林橫他一眼。

葉穿林:“我自有主張。走!”

葉首席在長雲觀的話語,比掌教親來還要管用些。弟子們雖然覺得不妥,但首席發話,他們忙不疊收好符紙與各種法器,或騰雲駕霧或遁水遁地,跟着一同追去穢鬼林。

花時與陳子春也進入了穢鬼林。

他們追随的無支穢一進入這裏,便消失了蹤跡。穢鬼林中迷霧重重,瘴氣重重,只消走一段路,便意識消沉,無聲無息的穢息無孔不入,要獵殺他們。

花時只好勉強教陳子春幾招應對穢息的簡單法子。

這是多年前,她收服一只無支穢時對付穢息的法子……

陳子春進入此地,便有恍惚感,穢息召喚着他,誘引着他。他走入此地,仿佛回到當年的五毒林,穢鬼重重聽召,殺人嗜血,無惡不做……

穢鬼林的每一口空氣,都在桀桀陰笑。

陳子春:“你可有聽到什麽聲音?”

花時茫然:“什麽?”

陳子春便不語了:原來只有他聽得到。

花時以為他害怕這裏,卻為了道義而逼迫自己進入。花時沒辦法,只好将符菉貼到自己和陳子春身上。

她望着這面容蒼白的小師弟,心中生起些相依為命之感,安慰他:“這符菉可以讓那些穢息躲着我們,穢鬼偷襲的話,碰到這符菉就會受傷。

“這符菉是我以前朝沈掌教求來的。沈掌教那時候還不是掌教,只是咱們玉京門的大長老之一,我那時候初出茅廬,就接到殺一個大妖的任務,心裏沒底。

“我又一心想拜沈掌教當師父,就總厚着臉皮跑去求他,問他把那妖變成無支穢封印後怎麽辦……沈掌教一心除穢,他做的符菉,效果自然好,竟然能将那只無支穢釘死……

“我偷學他的本事畫符,雖然效果必然不如他,但也應當能擋一擋吧……”

花時心虛:“這穢鬼林中,不知道藏了多少無支穢……”

陰風陣陣。

她本能向陳子春方向躲去。

她撲了個空。

陳子春側過身,臉色蒼白,低頭看她。

他眼神非常古怪:“你用這符菉,禁锢了那只無支穢……”

花時眨眼。

陳子春:“你可記得他長什麽模樣,記得他和你說過什麽,記得當時……”

花時迷惘:“你在說什麽?”

身後烈風襲來。

不知是追殺的修士,還是藏于此地的穢鬼。

花時扣住陳子春的手,急急道:“先不要管這些有的沒的了,咱們快找到江師兄吧。咱們是來幫江師兄的,那些穢鬼不應該和我們為敵啊……”

她拽着陳子春的手掠入陰寒叢林中。

陳子春低頭,看着她的手。

他想到了那一日的血,那一日自己被真正的酸與換命,自己被禁锢在法陣中,百般哀求花大小姐……花大小姐高高在上,面色冰冷。

她穿着一身嫁衣,俯身踩住他手腕,低頭冷笑:“酸與作惡多端,也配求我放你一命?”

酸與作惡多端。

可是這和陳子春有什麽關系……

代替酸與變成無支穢、被困五毒林的人,憑什麽是陳子春……

陰黑邪氣爬上陳子春的臉頰,穢息順着他手指間的血,伴着他的舊日記憶,開始侵蝕他。

前後無路。

後方追兵不斷,前方尋不到江師兄。

符菉的作用越來越弱,一旁的陳子春意識越來越恍惚……花時心中焦急,不知如何是好。

陳子春側過臉,靜靜看她。

路到盡頭了。

他和花時,要麽都被穢鬼吞噬,要麽被身後的追兵當叛徒殺掉。就是見到了江師兄,他也不确定那是不是真的江師兄;而即使是真的江雪禾,也未必原諒他和花時做下的事。

人生路到盡頭。

回首間,他凝望着花時,不知是該放棄她,還是放棄自己。

花時将他害得那麽慘。

但是衆叛親離時,花時又一直不放棄他……

花時暴躁:“你發什麽呆,你……”

“噗——”

她低頭,看到少年伸出的手,刺入她胸膛,大片血流下。

身後追殺的修士們趕來,本将二人當做一體,當做同樣的叛徒殺掉,卻是看陳子春臉上浮起重重穢息,眼睛變得渾濁,陳子春的手,被花時的血染得一片血紅……

花時周身冰涼。

她仰頭看着陳子春。

她看到他的眼睛……

她喃喃:“被穢息侵蝕了……”

她生出惶然,覺得是自己沒有照顧好小師弟,連小師弟受了傷都沒發覺,還帶他來穢鬼林,讓他被穢息侵蝕。

她有辦法的……她一定有辦法救他……他們是修士,又不是凡人,他們……

花時臉上笑蒼白,她輕聲:“沒關系,師弟……”

她手中捏着符菉。

陳子春浮空而起。

他低頭俯視她:“花時,你忘了你與我的不共戴天之仇了嗎?”

花時大腦空白。

身後追殺的修士們緊張萬分,盯着這開始變成穢鬼的少年。

陳子春淡漠:“當年,你扮作新嫁娘,騙人娶你……你忘了你騙的人,長什麽模樣,忘了你把一個妖,變成無支穢……”

他垂下眼,看着她蒼白面孔。

陳子春道:“我本是無支穢,我是穢鬼,我是來報複你的,是來殺你們修士的……你們将我困在五毒林中不見天日,此仇不共戴天……”

花時慘叫:“不,不是……”

她大腦淩亂,她看着自己跌倒在地,她看着陳子春口吐陌生又熟悉的話……

修士們見他成穢,見他作惡,紛紛有了獵殺理由。他們第一次見到有人在面前成穢,震驚警惕之下,又帶着正義的興奮——

“他果然和那無支穢是一路的,我就說,他怎麽奇奇怪怪的。

“可憐的花大小姐,又被騙了……”

花時撲過去:“不、不是這樣、不……”

意識開始渾濁、被穢息召喚的陳子春身上浮現大片穢息,他眼睛變得模糊,他低着頭,最後看眼花時。

花時跌跌撞撞,心口受傷,倒地難支,卻大哭起來,朝他伸出手。

陳子春靜靜地看她痛哭模樣許久。

曾幾何時,他畏懼她,躲避她;曾幾何時,他希望她求饒,希望她後悔,希望報複于她。

曾幾何時……

他想藏住所有秘密,像江師兄藏住他斷生道的過往一般,去求仙問道,去走一條更好的路,去不将人生耽于仇恨……

那也許僅僅是他的一場美夢吧。

自他被酸與換了身份,一日為無支穢,也許再無回頭餘地了。

穢鬼林深處,沈二擁着昏迷的缇嬰。

那重可怕的氣息深入她骨髓,他想要拔出來,卻無能為力……

他神色難看時,一重氣息倏地自後刷來,月奴現身。

月奴直直走來。

月奴蹲到一旁,伸手探缇嬰靈脈,直入缇嬰識海。

月奴道:“她被種下魔氣了。”

沈二眼皮微跳,撩目。

魔?

月奴漠然:“我來。”

她似有對付魔氣的法子,化為寒劍,便要深入缇嬰神魂中。沈二觀那寒劍之光,忽然福至心靈,在劍要斬下時,他出手護住缇嬰心脈,将月奴的氣息震了出來。

月奴擡眼。

沈二盯着她:“你想殺了小嬰。”

月奴不否認。

月奴道:“魔氣與穢息不同。魔氣深重,修仙路斷,步入混沌。鬼姑用最後力量給她種上魔氣,小嬰沒救了。為了不讓魔氣四溢,藉着她的身體踏入人間,小嬰必須死在這裏。”

月奴一字一句:“魔氣絕不能留。”

沈二再次擋住她的攻擊。

月奴淡淡看着他。

沈二抱住少女:“她沒有被魔氣吞噬,你看……”

月奴垂眼。

缇嬰的識海中,魔氣纏上神魂,神魂間記憶混沌,所有記憶的光影飄離,被逼到一處。那光華時暗時明,卻始終不滅。

沈二淡道:“鬼姑将魔氣種入小嬰神魂。小嬰卻用一種手段,将魔氣逼入一段記憶中……你只要守住她心脈,讓魔氣不四溢,我進入其中,喚醒她意識。

“你怎知,魔就一定會贏呢?

“你主人,是這麽教你的嗎?”

她主人……

月奴微微一顫。她擡起臉,想到沈行川幽靜冷寒的高邈背影。

第 147 章 往事回響17

第147章 往事回響17

這打鬥很亂。

越亂越好。

缇嬰想, 葉師兄帶着長雲觀的弟子一同嘗試捅破這天,只要自己還有能力應付,幫葉師兄, 也是幫自己。

如今這些圍攻她的修士們……也許不是每個人, 都清楚那筆糊塗賬,都明白他們在做什麽。

缇嬰不打算解釋。

她再試一試!

沈二感覺到缇嬰的強硬不後退。

他如今沒有肉身, 借助諸多穢鬼的眼睛,“觸覺”探查範圍,要比做人時,要廣泛很多。

他看到了打鬥引起混亂靈力的潰散,并沒有在天地間自然消失, 而是被引導向一個方向。他順着那個方向追蹤,他“看”到了繁複的、還在繼續畫的大型陣法。

他看到了坐在陣中、面無血色、神色肅然的葉穿林。

他也看到了葉家那些跟來的仆從侍衛繞着陣法走, 口中念念有詞。

在那些人的共同作用下,潰散的靈氣被導入陣法中, 陣法引起天地的動靜。

電閃雷鳴, 不獨是缇嬰這一處的打鬥引起的。

缇嬰在和葉穿林合作什麽。

沈二居高臨下,看得一清二楚。

缇嬰打鬥間,忽有一瞬, 覺得為自己護陣的沈二氣息好像飄遠了。緊急之下, 她以為他受傷,倉促回頭,着急尋找:“哥哥!”

她看到了半空中漂浮着的少年虛影。

少年垂着眼, 用一種怪異的、沉靜的眼神看她。

那種眼神……清雪一般,冰霜一樣。

那種俯視的淡漠的眼神, 沒有情緒,沒有俗欲。就好像他什麽也不在乎, 他旁觀着別人的事,他随時要抽身而走……

就好像什麽也不在乎的仙人一樣!

缇嬰心驟得縮緊,她害怕他這種淡漠。

缇嬰:“怎麽了?”

沈二眸子忽地一閃,看到一重攻擊襲向缇嬰。缇嬰卻不在乎,寧可頂着身後的攻擊,也仰着臉筆直地看他。

有那麽兩息時間,二人誰也沒動。

她倔強地、不肯退讓地看着他。

缇嬰聽到沈二嘆了口氣。

下一刻,清風拂過她身,穢息吹得她頰畔發飛揚。當身後血濺來時,穢息在缇嬰身邊凝聚出實體,沈二出現,擁住了她,帶她離開那一處危險之地。

缇嬰:“哥哥……”

沈二溫聲:“沒事,我方才走神而已。

“無論你做什麽,我都會幫你的。”

缇嬰看着他被穢息籠罩的變得模糊的鬼魅影子,心間一酸,眸子微熱。她來不及多說什麽,只沖他點頭:“我之後……”

她想說的“之後再解釋”的話被打亂。

地平線方向傳來劇烈轟鳴。

轟轟聲,震得所有人心神空茫,皆在一瞬間被影響到,有短暫的失神。

衆人心血被牽制。

大家在剎那間,聽到許多缥缈的、遙遠的呓語,來自回憶,來自過去。但是那些影響很快散去,諸多影響,皆朝着缇嬰而去——

“轟、轟、轟!”

巨大的神像破開山間廟宇,石像如小山,僵硬地從坐姿改為站姿,跨步而來,手上拈花,緊閉雙目睜開。

神像由遠而近,朝前方伸手。

登時間,缇嬰血液逆流、頭痛欲裂,那詭異的悸動追随着她,纏繞向她。

她聽到幽幽之聲:

“小嬰……

“小嬰……

“歸來吧——歸來吧——”

缇嬰驀地擡頭。

地平線後,熹微日光探出一點暈黃霧色,巨大的鬼姑神像嘴角帶着神秘的笑,穿山躍嶺,朝此處奔來,向她遞出手臂。

所有人看着鬼姑一點點靠近,一點點彎腰。

動作之間,石像上的碎屑嘩嘩砸地,青棠藤蔓如淚水般,自鬼姑身上向缇嬰罩來。

鬼姑憐愛非常:“我的女兒,歸來、歸來……”

缇嬰心神恍惚。

她禁不住朝前走一步。

她身子卻倏地被什麽重重一刷,困住了她的手腳。冰涼陰森的氣息,讓她無法前進一步。

她回過頭,看到是沈二。

缇嬰短暫回神。

一回神,她便生出恐懼——鬼姑!是鬼姑!

鬼姑居然真的活着,鬼姑進入了這個秘境,鬼姑要殺她……

從五歲到十歲,長達五年的恐懼陰影,讓她只要見到,就全身冰涼,心間害怕。

也許她已經長大,也許她的實力早已超過鬼姑很多,可是只要鬼姑出現,她就、就……

缇嬰眼睛忽然被一重迷霧蒙住。

沈二聲音輕柔:“你怕它?”

他盯着這朝他們襲來的巨大石像,他看着石像睜開的石眼——

當鬼姑朝他們邁步而來時,陰影籠罩下來,沈二感受到了很淡的熟悉的氣息的靠近。

那是真正沈二體中潛伏着的、被壓着的氣息;

那是那夜指揮穢鬼們追殺缇嬰,藏頭藏尾躲在後方不敢現身的氣息;

那是沈二從穢鬼林深處、無支穢聚集的一方古井中探到的一縷氣息;

那是對無支穢天然充滿壓制的更為可怖的力量。

是無支穢紛紛躲避、本能生出懼怕的力量。

天地生靈誕生之初,在遇到壓制自己的力量時,必然有感覺……沈二此時便能感覺到自己的畏懼顫意,感覺到自己很有可能被吞噬。

那是、是……遠超越他的力量。

但是,沈二捂住缇嬰的眼睛,溫溫和和道:“若是怕的話,便不要看。我來對付它。”

缇嬰:“哥哥……”

她伸手攔不及,沈二已然離開。一重灰霧籠到她眼前,遮住她被鬼姑影響的眼睛。在重重灰霧籠罩下,缇嬰恍惚間,發覺自己有一日,竟會對無支穢這種怪物生出親昵感,竟然會不害怕無支穢。

她擔憂地仰起臉。

隔着灰霧,她看到鬼姑瞬息間已邁步入戰局。

鬼姑石像朝缇嬰揮來,無支穢的氣息變濃變高,浮于高空,阻攔了鬼姑的攻擊。鬼姑石像僵硬地扭過頭,渾濁的眼睛看着無支穢。

鬼姑慢吞吞:“是你……”

沈二睥睨它。

鬼姑發聲嗡嗡:“殺了你……”

沈二慢條斯理:“來。”

氣息陡然凜冽,凝身化刃,有形轉為無形,沈二攻向鬼姑,攻向這天然克制他的存在——

他也想明白,這到底是什麽。

他從來不知道,這世上有什麽東西,會克制無支穢。

天地異變劇烈。

鬼姑的加入戰局,讓所有人惶惑。

但是大家發現鬼姑的攻擊對象是那頭可怕的無支穢後,紛紛放下心。

巫神宮的天官與神女率先開口:“神姑是我們這一方的,我們的大天官說過鬼姑會幫我們。

“你們忘了你們中有人沒有靈力,是怎麽獲得靈力的?是神姑幫了你們!是大天官幫了你們!”

天官與神女手指缇嬰,手指月奴:“大天官之令,殺了缇嬰,獵殺無支穢,便可以得到忘生鏡的使用權!”

心中生忌的人聞言心熱。

本就想獵殺穢鬼的人,不在話下。

眼睜睜看着無支穢長出江雪禾臉的人,心中畏懼連連,想到誅仙路的失敗……心中劣根不能公之于衆,代表正義的旗幟不能倒向敵人。

所有人眼睛生熱,祭起法器,配合鬼姑,一同攻向一人一劍一無支穢:“殺了他們!”

“瘋了、瘋了!”花時被裹挾在潮流中,聽着周圍人的執念瘋語,她少有地生出害怕,忍不住勸說,“你們冷靜一點,我們是玉京門弟子,為什麽要聽大天官的話……這神姑、神姑……看着很詭異啊……”

瘋魔的人聽不到她的話。

她戰栗連連。

她不知道事情為何變得這樣瘋狂詭異,事情為什麽從誅仙開始,就一發不可收拾……無數人被裹挾其中,失去了自己的聲音,聽着別人的聲音。

他們代表正義。

他們真的代表正義嗎?!

“陳子春!”在一片混亂中,花時終于握住了陳子春的手。

她以為自己會再一次被抛下,她做好陳子春以魔怔的模樣繼續奔着那長着江師兄臉的怪物,為了那怪物和修士們為敵……

但是這一次,陳子春雙目一空,竟然拿回了神智。

陳子春茫茫然:“這是……”

花時又驚又喜:“你之前被無支穢控制了!你看到他,就失去神智,沖着他而去,和那些穢鬼們一起對修士們動手……你怎麽會被無支穢控制住啊?”

陳子春蒼白着臉仰頭。

他看到半空烏雲滾滾,稍微露出一點金光的晨曦,被半空中的打鬥重新遮蔽。

缇嬰與月奴和修士們打得不可開交,混亂的陰邪的氣息交錯,屬于無支穢和神姑的打鬥。

無支穢……

陳子春看着無支穢。

他看着那長着江師兄臉的無支穢。

他隐約明白自己為什麽會被控制……

因為他曾經做過無支穢,他曾經在欺騙之下,感受過穢鬼的世界。江師兄救了他,江師兄把他帶出噩夢,他在潮聲一般的喧嘩中,朝江師兄舉起了刀……

江師兄含笑俯望他,眼神冰涼。

那是他的罪孽!

花時喋喋不休,看到陳子春清醒後,她松口氣,要帶着陳子春逃離這裏。

但是陳子春甩開她的手。

陳子春仍然走向無支穢。

花時:“你、你……”

陳子春回頭,朝她低聲:“你覺得我們是對的嗎?”

花時怔忡。

缇嬰與修士們為戰。

她克制着自己對鬼姑的畏懼。

只要鬼姑在身邊,她就禁不住發抖,禁不住回想一些片段。

她又說服自己不必害怕。

十歲的缇嬰就能殺掉鬼姑,鬼姑不算什麽特別厲害的妖怪,即使有大天官相助,鬼姑也不會是師兄的對手。

師兄一定可以殺掉鬼姑……

對,師兄應當是克制鬼姑的才對。

鬼姑的攻擊方式之一就是篡改、吞沒他人的記憶,可是師兄沒有記憶。師兄誕生于穢鬼林,之前發生的諸多事情,師兄全然不記得……

師兄不怕鬼姑!

缇嬰一邊這樣想,一邊抽空去看鬼姑和無支穢的打鬥。

無支穢沒有形狀,身形時隐時現。鬼姑如今用的這個石像身體,足夠龐大,卻也足夠笨拙。石像與那籠罩天地的穢息霧影為敵,石像的笨拙被放大了。

缇嬰看到石像後退了好幾步。

石像身上的石屑嘩啦啦砸地。

缇嬰微微松氣。

果真!師兄不怕鬼姑!

是了,不提無支穢本身是多麽可怕的、淩駕于世間萬惡之上的存在,師兄生前,也是長于戰鬥的。師兄的戰鬥技巧足夠多足夠娴熟,鬼姑這種只會欺世盜名的惡妖,根本不是師兄的對手……

鬼姑步步後退。

穢息鋪天蓋地。

缇嬰感覺到自己血液的冰涼,都因此而微微緩解。她開始喘得上氣,她失去的勇氣在回來,她心神不再惶惶……

“啊——”

她聽到鬼姑的慘叫。

缇嬰迫不及待撥開穢息,清楚地看到石像在穢息中炸裂,鬼姑的神魂逃無可逃,被師兄一點點碾滅……

缇嬰眼睛亮起。

但是,她發現鬼姑消失前,那張被打碎的石像臉露出一種非常詭異的神色。

石像兩只眼睛,一只眼睛,幽幽地看着沈二;一只眼睛飄離,靜靜地看着缇嬰。

碎裂的石像嘴巴一上一下,最後發出渾濁的聲音:“歸來——歸來——”

剎那間,缇嬰看到異變。

她看到下方修士們在一瞬間的僵硬。

無數渾濁光影從修士們體中飄出,修士們有一刻失去了神智,全都木愣愣站在原地,看着光華飄走……

光華飄向石像。

光華凝聚成深紫色的、近乎幽黑的力量,在凝聚中變得龐大、巍峨、詭谲。它們合衆為一,在極近的距離下,擊向沈二。

缇嬰:“師兄!”

渾身血液僵流,呼吸停滞。在這一瞬間,缇嬰好像看到江雪禾死在封仙陣中的那一幕,好像看到不枯海漫上,淹沒師兄的殘留手骨……

她看到漫天寂靜,白袍委地。

她看到江雪禾靜靜地站在封仙陣中,她撲過去喚他,他掐道指、結道印、步天罡,眉心凜凜散着幽暗清光。無數血線糾纏,無數生死寂滅。

他在寒風中遙望着山道上的她。

他說:“我現在不能和你在一起。”

缇嬰靜看着無所不在的穢息。

恐懼讓她臉色煞白。

她想也不想。

當她反應過來時,身體已然不受控制,消失于原地,攔在了堙滅的鬼姑與缥缈難尋的沈二之間。

凝聚出的幽黑可怖的氣息,迎着缇嬰睜大的眼睛,直直地擊入她身體,進入她眉心。

她最後的記憶,只聽到沈二失措慘聲:“小嬰——”

沈二霍地化出實體,接住缇嬰。

他的游刃有餘在一瞬間被打破,他眼神不再冷靜,他看到缇嬰眼神放空,怔怔地自空中摔落,跌入他懷中。

穢息生亂。

天地間一切氣息變得淩亂不堪。

醒過神的修士們面面相觑:“怎麽了?發生了什麽……無支穢!”

他們看到無支穢抱着倒下去的少女,他們沖過去,穢鬼們阻攔了他們。無支穢的陰寒之息侵蝕他們,那穢息變得更加可怖,空氣都變得不再清澈。

無數人慘叫:“啊、啊……”

他們在穢息中化為膿水。

更多修士慘白着臉:“殺掉無支穢!”

穢息遮天蔽日。

缇嬰半跪在一地血泊中。

進入身體的幽黑氣息瘋狂吞噬、碾滅,沈二的穢息同樣進入她識海中,想要救她……

整個天地都變得晦暗。

缇嬰隐隐約約有了感覺,她顫抖地握住師兄冰涼的手指。她堅持不住了,她側過臉,艱難地看向月奴。

月奴臉色煞白,怔看着這一切。

石像斷裂。

鬼姑死去。

缇嬰被擊,陌生力量湧入她體內。

沈二情緒失控,毀天滅地之氣,摧毀這方天地……

日頭落下,天地昏昏。

月奴站在昏昏天地間,看着無支穢的穢息包裹住缇嬰,看到缇嬰胸口大片鮮血溢出,落在穢息中……

“轟——”

記憶如山洪奔瀉。

忘掉的過去在鬼姑死亡的那一刻,在看到缇嬰受傷的那一刻,解開禁制,浮光掠影在她腦海中飄蕩,全部撲向她,淹沒她……

無支穢無所不在的穢息抱着一個受傷的少女。

月奴卻仿佛看到似曾相識的另一幕——

無支穢的灰黑之氣,順着少女失血的心口,一點點滲入,在幽夜中,裹住少女。

眼前這一幕屬于缇嬰和江雪禾;

記憶中那一幕,屬于沈行川與沈玉舒。

沈行川擡起臉,隔着幽晦時光歲月,冷淡地朝月奴看了過來。

……沈行川不是人。

月奴被供奉于沈家宗祠十年。

月奴游離于沈家宗祠,救了五歲的幼童,自此帶幼童踏入修仙之門,讓沈行川有了進入玉京門的可能。

沈行川少年時進入穢鬼林獵殺穢鬼,受了重傷,被送回沈家休養。

沈行川體內有惡魔之力在蟄伏。

月奴作為他的佩劍,眼看着他生息一點點殆盡,她并沒有辦法。她那時只覺得可惜,覺得修行路果然艱難,這樣的天才,也要隕滅于此。

月奴想,等沈行川徹底死了,她大約就要重回玉京門,不知又要被供奉到哪家去了。

月奴偶爾多想一點的是,穢鬼林對于這樣的少年來說,還是過于勉強了。可是,沈行川怎麽會在她眼皮下,受到穢鬼重傷,她竟沒發覺呢?

一切變故,在一個無月之夜。

沈行川的三妹,沈玉舒,跪在沈行川榻前落淚,求沈行川醒來,不要讓她嫁人。

沈玉舒沒有踏入過修行之門,也不知道如何讓沈行川清醒。萬般無奈之下,她不知道從哪裏學來的詭異手段,用自己的血,和沈行川結契,喚醒沈行川。

生死同命,骨血相融。

月奴阻攔而不及。

那一夜。

無形無狀的無支穢從沈行川體內漂浮而起,在一滴滴鮮血下,俯眼冷望沈玉舒。

“活”過來的沈行川,握住了沈玉舒的手。

一廳靜黑中,少女跪地,虔誠地仰望着兄長,目生璨光。

月奴知道醒來的不是沈行川。

月奴絕不允許無支穢作惡,要除掉這無支穢。

這無支穢卻比她想得厲害。

她一時鬥不過這無支穢,這無支穢竟然漫不經心告訴她一個道理:“穢鬼林有巫神宮的封印,尋常穢鬼離不了那裏。你以為我憑什麽能離開?”

他淡然看着月奴,幽笑:“因為,有另一個更恐怖的東西,誕生了。它還沒有誕生神智,但已經學會了世間諸惡……你一生斬殺穢鬼,難道不想消滅那個更恐怖的東西?”

月奴道:“我不相信穢鬼的話。”

無支穢淡漠:“你随我一同再進入穢鬼林一次,我讓你親眼看看。”

沈家三小姐的婚宴被無支穢攪局。

沈行川帶着沈玉舒、月奴,踏入了穢鬼林。

沈行川帶着她們找到穢鬼林深處的枯井,當那一瞬間,沈行川體內迸發出可怖之力,猙獰的氣息從中湧出,吞噬向在場所有人……

那場戰争十分艱難。

月奴這才相信沈行川的話。

她問沈行川這是什麽,世間為何會誕生比無支穢還可怖的存在,這種生靈要做些什麽……

沈行川幽笑:“我想,千年前,它應該被喚作——魔。”

世間生魔。

持月劍斬殺穢息,亦與魔生死不論,誓要除魔。

穢鬼林的那場戰鬥天搖地動。

出了穢鬼林後,月奴因鎮壓魔氣,失去所有力量,成為一介癡傻幼劍,什麽也不記得。

沈玉舒和沈行川結契,要沈行川發誓,絕不讓魔氣離開穢鬼林。

沈行川淡淡看他這具身體的妹妹一眼,看眼那懸于腰間的靈劍一眼。

沈行川冷淡:“好啊。”

他坐于高位。

他修仙習道。

他改頭換面。

世間有人用無支穢來飼養魔,可無支穢憑什麽要聽令他人算計。萬般生靈皆為求生為仙,誰又不會算呢?

百年時光彈指間,他算計一切,睥睨一切,漠視一切,他變成高高在上的玉京門掌教——

現實中,光風霁月、清冷高潔的沈行川沈掌教坐在法陣中,推演一切,籌謀一切,與背後的陰謀詭計為敵。

靈氣圍繞着他。

劍光為他護陣。

沈行川在清光中掀起眼皮,淡道:“召諸位弟子聽令,做好迎戰準備。”

獵魔試為今數月而無消息,他已然明白出事了。

他想到從自己體內逃出的那神魂,想到那神魂也許認識他。

沈行川漫然自語:“老友……到今日,你總該露出真面目了吧?”

如此沈掌教!

誰能想到他曾誕生于穢鬼林。

誰知道世間最肮髒可怖的怪物,當着世間最傲然冷肅的劍修,誰知道他以前曾是——

穢鬼林中唯一的穢鬼王!

第 146 章 往事回響16

第146章 往事回響16

缇嬰偏臉, 躲過沈二讓她仰頭的手指。

她重新低下了臉。

日光稀薄,她披衣散發,坐在黃昏晦暗的卧榻中, 又小又靈, 一團稚嫩。

沈二如此剖心,她也低着頭不吭氣。

他不知是她過于任性無情, 還是當真不情願與他這樣親昵,要秋後算賬。

他心中生出些空渺的酸楚之意:這應當是人類才有的情感。他原先不懂,如今卻要在她身上,體會個遍。

缇嬰聽到沈二輕輕嘆了口氣。

他卻又果真是待她不同的。

她這樣不理他,他也沒再為難她什麽。缇嬰豎起耳朵, 又悄悄掀起眼皮。

她見到自己給他做的那個新身體,徹底碎得幹淨, 用也不能用。沈二以虛霧模樣在帳上浮了片刻,便飄下去, 重新進入躺在地上的“死人”沈二體中。

他進入沈二身體中, 緩緩坐起,扶了扶手臂,活動筋骨, 筋骨發出卡擦卡擦的脆響。

缇嬰目光閃爍:魂魄只是離開一下午, 這具身體就已經變得這樣僵硬了嗎?

那沈行川,真正的她師父,還活着嗎……她心中生出一種荒唐的猜測, 只不敢确信。

沈二似察覺背後的凝視,他站起來, 回頭朝後看,對上少女圓潤睜大的眼睛。

與他對視一眼後, 她又若無其事地移開目光,好似偷看他的人,不是她一樣。

沈二低頭系腰帶。

任誰在剖心“我偏私你”後,等到的是對方的一言不發,大約都明白自己被拒絕了。

可沈二又不明白:她若真的對他毫無感情,卻又與他……莫非是她年紀太小,比他這個無支穢還不在乎凡塵俗禮,她不覺得這是什麽大事。

又或是,她那樣的修士,心向大道,不将兒女私情放在心上。

沈二慢慢說:“那我走了。”

他又溫聲:“明日再來看你,好不好?”

他聽到身後衣物窸窣聲。

沈二微側過臉,看向那坐在榻上的少女。

他見缇嬰淡定地從她枕下摸出一張符菉,雙手施法,在符菉上一擦。

符菉亮起後,她就這樣曲腿坐在榻上,衣衫不整,長發散肩,捏着符菉與另一頭的人說話:“葉師兄,你在嗎?”

沈二停下離開步子。

他看她的眼神稍冷。

缇嬰挑釁瞥他一眼。

符菉再亮,葉穿林沉穩聲音在屋中響起:“我就在外面,你要見我嗎?”

沈二目光,瞥向木門。

他又見坐在榻上的缇嬰露出笑,搖頭後,她沖着符菉說話:“不不不,不用見。我是想和你說,先前你說的秘境封印的事,我想明白了,我要幫你。

“你不是需要大量靈氣四溢,來做實驗嗎?我們看運氣吧。運氣好的話,今夜我就能給你。運氣不好的話,你再等一等。

“反正,這件事對大家都有好處,我肯定相信你的。”

過一會兒,葉穿林輕松些的聲音,在如此氣氛壓抑的屋中道:“那我便去布陣法了。小嬰,別太勉強自己,別讓我和你二師兄擔心。”

符菉作用發揮殆盡,在缇嬰指尖燃燒成灰。

沈二眸色淡淡。

他聽不懂葉穿林和缇嬰在說什麽。

但他又敏銳聽出葉穿林叫她“小嬰”,還說“我和你二師兄”。

沈二想:原來誰都認識缇嬰是誰,只有他是最後知道的那個。原來關心在乎缇嬰的人那麽多,他越是排位,越是倒數。

只因失去記憶,他便步步落後于人。

他死前定下的這種計劃……當真沒有考慮過缇嬰。所以世事在小小報複他嗎?

但是無妨。

他想自己應當原本是一極為冷靜之人,情勢如此不利于他,他也依然有一腔逆流而上的決心。

沈二便再次與缇嬰說:“我走了。”

這一次,缇嬰卻沒有不理睬他。

她擡起臉,驕縱無比:“你去哪裏?誰讓你走了?”

他吃了一驚,停下步子。

方才那故意激怒他的少女一縱身,從後撲來,雙腿纏住他腰身,整個人伏在他背上,雙臂抱住他脖頸。

少女的甜香,讓他身子微僵。

她趴在他背上,摟着他,彎眸笑:“我對你這麽壞,你就發那麽一會兒脾氣,就沒了嗎?哥哥,你果然待我很不同!”

她聲音嬌甜,氣息拂在他脖頸處,非常肯定,又非常得意:“你不是威風凜凜的無支穢嗎?不是想活就活,想死就死嗎?你怎麽連妹妹都降服不了啊?”

沈二低頭。

他看到她勾着自己腰身的一截小腿。

他試探着伸出手,按在她腿上。她瑟縮一下,卻沒有掙紮。

她仍抱着他脖頸,氣息又軟又綿,像個小火爐一樣籠着他。

沈二半晌輕聲:“你一直在怪罪我。”

他溫聲:“你要記恨我到什麽時候?”

缇嬰摟他手臂的力道收緊,快要勒死她。

她很久不說話。

記恨……那怎麽會是記恨?

可她不想再提她害死他的事了。

半晌後,缇嬰仍挂在他身上,晃了晃小腿,将臉埋到他頸側,悄聲撒嬌道:“哥哥,我們私奔吧。”

沈二驚愕。

缇嬰振振有詞:“我不嫁人了。我待在這裏,就要應付那勞什子婚事,我不想應付了。

“就算你幫我擺平婚事,說你不需要我沖喜,肯定還有亂七八糟的後續來折騰我們。

“而且、而且……我們是兄妹,在這裏總是不方便的。不如你帶我,去穢鬼林怎麽樣?”

她心中想着,葉穿林說秘境被封了,但是師兄并不是以正常手段進入秘境的。一方面,葉師兄想辦法解開封印的秘境;一方面,她和師兄去穢鬼林看看有沒有別的法子。

雙管齊下,說不定他們可以離開秘境。

她還等着報仇呢……豈能老死在一個秘境中!

沈二看出她有些小心思,但是她提出要跟他走,他仍是心中生起驚喜。

他定定問她:“你确定要和我走?”

缇嬰:“我确定呀。”

她狐疑:“難道你舍不得沈二的身份?還是你舍不得你的十七八個……嗚嗚嗚!”

她嘴巴被捂住。

沈二俯身,扣住她嘴巴,不讓她胡說。

他溫聲:“我幫你穿衣吧。”

缇嬰眼珠輕轉,大方地點了點頭,由哥哥坐下,捧住了她一頭細軟長發。

當夜,沈葉兩家仍在觥籌交錯,主人公卻都不在。

葉穿林以體弱為由,拒絕筵席,在沈家分給他臨時住的院中,不知道搗鼓什麽;

月奴回到缇嬰的識海中,迷茫地發現他們在收拾細軟,準備逃去穢鬼林了;

沈二與沈三雙雙以體弱為借口,不參加筵席;

大小姐花時和不引人注意的庶弟陳子春在席間,見不到一個故人,只聽秘境中的沈家長輩與葉家長輩雙雙尴尬:“如今的孩子們,都挺體弱的啊……”

花時擡起頭。

透過漆黑屋檐,她看到外面天地廣闊,無風無月,烏雲滾滾。

烏雲壓天,園林曲折。

缇嬰拉着沈二的手,背着一乾坤袋的吃的喝的玩的玩意兒,與沈二偷偷摸摸潛逃出沈家。

沈二老神在在,她卻緊張無比。

……刺激的事情讓她興奮又害怕,偏她愛玩。

缇嬰帶着沈二一邊逃,一邊時不時縮在牆角樹根下看地輿圖,看他們還有多久能離開沈家。

眼見離出府路越來越遠,穿過一道月洞門,缇嬰與沈二,撞見了沈家一個侍衛。

缇嬰定定神,作出無所謂的模樣,鎮定地拉着沈二的手,還與那侍衛點了下頭。

他們今夜出來,之前也遇見過幾個巡邏的侍衛、仆從,皆被他們應付了過去——

三小姐和二公子出門玩耍,也不是什麽了不起的大事吧?

缇嬰和沈二鎮定無比地走過。

那侍衛卻在身後突然道:“三小姐與二公子要去哪裏?”

缇嬰回頭。

她擺出不講道理的嘴臉,冷斥道:“主子的事,輪得到你過問?”

那侍衛道:“不敢。只是葉公子就在府中,三小姐不去見葉公子,卻與二公子這樣混玩,是不是不太好?”

缇嬰聽到沈二一聲輕笑。

她察覺沈二有要動手的意思,心中一緊,忙挽住一旁少年手臂,不讓沈二在此動作。

缇嬰對那侍衛說:“我正是要和哥哥一起,去找我未婚夫的。”

侍衛看她片刻,狐疑點頭,讓出了位。

缇嬰與沈二背對侍衛而走。

忽然,缇嬰感覺到身後一重襲擊,迅捷無比。她驀地回身,還沒等她施法阻擋,她身旁的沈二已然出手。

那侍衛卻也機敏無比,在原地消失。

下一刻,侍衛站在了牆頭上,低頭俯視他們。

缇嬰眯眼。

她開始摸懷中的符菉:“……你是一起進來的修士!”

那侍衛低頭看她。

有大天官的禁制阻隔,缇嬰看不清這到底是哪位修士,只以為這是普通侍衛。而今,這分明是外來修士的侍衛開始結咒施法,伸指指向她:

“你将死于雷擊之下!”

“轟——”

言出法随,炸雷瞬起,劈向缇嬰。

缇嬰閃身躲過,飛縱而起,同時拔劍,寒光凜冽。

缇嬰看他,嗤笑:“原來是巫神宮的天官啊……蟄伏在一個侍衛的身份下,整日無所事事,很辛苦吧?”

天官冷然:“缇嬰,大天官有令,你将死于此秘境。”

缇嬰目中陰鸷浮起:“那看看是誰先死在這裏!”

那天官絕非單打獨鬥。

他在認出缇嬰要逃跑之時,便施法傳訊,很快,缇嬰這一方,被陌生侍衛、侍從、侍女們包圍。

大天官有令,要巫神宮的天官與神女在秘境中殺掉缇嬰。

天官與神女通過天命術,很快确定誰是缇嬰。他們按兵不動,不過是因為沒把握殺掉如今的缇嬰罷了。

但是今夜不同——

一神女施展術法,朝天地傳音,向進入秘境的所有修士傳言:“玉京門的逆徒缇嬰就在這裏,玉京門弟子,還不與我等一同聯手嗎?”

缇嬰冷笑。

更多的攻擊到來。

她識海中的持月劍坐不住了,主動飛出,化身月奴,凜然道:“小嬰,我來幫你!”

玉京門趕來的弟子們打鬥間,認出了這是他們玉京門的靈寶持月劍,不禁震怒:“月奴,你助纣為虐!”

月奴很淡漠:主人送她來的,她當然聽主人的安排。

越來越多人包圍。

缇嬰聽到身後喟嘆。

她心中一緊。

她聽到前方對手們齊齊後退,震驚仰頭看向她後方:“無支穢……是無支穢!”

缇嬰回頭,看到沈二身體仍僵硬筆直地站着,一重霧氣從他身後浮出,無支穢“江雪禾”步出。

新的沈二掀起眼皮。

他淡漠冷然,修長傲慢,不在意凡塵間生靈的朝生瞬死。當他周身的穢息向外散發時,寒夜中,無數潛伏的穢鬼開始躁動不安,被召喚間,向這裏的修士襲來。

缇嬰手中捏訣。

她感覺到自己面頰,被無支穢的穢息輕輕碰了一下。

沈二溫和而笑:“我早說過,都殺了便是。”

缇嬰嘴硬:“之前不知道誰是誰,我不想擔業果。而今認出他們是壞蛋們,我報複回去,才不算是我主動挑起的孽。”

修士們冷笑:“缇嬰,你果真不知悔改……你不只阻撓我們開仙路,而今還與無支穢同流合污,我們留不得你了!”

巫神宮的天官與神女們看到無支穢悠緩步出。

常年與穢鬼打鬥,他們比任何人都知道無支穢的厲害,警惕無比:

“無支穢現世,當誅!”

沈二掀起眼皮,漫不經心。

缇嬰擡起眼。

她眼眸陰厲:“誰誅誰不誅,尚未可知!”

她踏前一步。

水光自腳下踩出,裙裾飛揚,波紋沿着裙裾,爬上她脖頸、臉頰。

沈二聲音清雅幽靜,一點點織出密網,罩住這片天地:“小嬰,我來助你。”

施法之下,少女飛起,一重巨浪沖天在後,無支穢的穢息鋪天蓋地,罩于她周身。

她眉目洌冽生輝。

打鬥波動極大。

沈家筵席進行不下去,院中打鬥震得天地轟鳴,酒樽與杯盞齊齊飛出,酒液咕嚕嚕浸濕地毯。

多少人惶然無比:“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

席間的修士驀地飛出法器,得到訊息後,再不掩飾自己的身份,向外飛去,口中高斥——

“沈家有妖現世,無支穢挾持三小姐!

“諸位仙家,盡當捉妖!”

他們将訊息傳遍天地。

無論是在沈家的,或者不在沈家的,都要聽到這話——

接到命令來誅殺缇嬰的,應當在此夜趕至;

對缇嬰之事不在意之人,聽到無支穢現世,也應當前來捉妖。

缇嬰與無支穢站到了修士們的對立面,修士我輩斬妖除穢,獵殺穢鬼,絕不放過任一惡妖。

衆人齊齊出動。

筵席間客人們七倒八歪。

花時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正輪到陳子春來扶她。

二人雙雙震驚:“無支穢!”

……缇嬰怎會與無支穢有了糾葛?!

缇嬰當真不要命了,要叛變修真界,要徹底淪為修士不恥之徒嗎?

不不不,不應當這樣……

二人對視後,做了決定:“我們也去看看!”

花時與陳子春趕到打鬥劇烈的現場。

二人愣愣擡頭。

他們看到沖天巨浪,看到穢鬼叢叢,看到穢息吞噬生靈,看到修士鎮壓惡妖。

他們看到缇嬰與月奴雙雙為戰,看到二女身後,半空中浮現身形的缥缈魅影——

陰暗的、可怖的穢息,鋪天蓋地。

陳子春一點點擡起頭。

他看到沒有了凡人身份的遮掩後,變成鬼魅的少年師兄清隽的面孔,溫雅的眉眼,随着施法而縱揚的衣袂,托着他修長挺拔的身子。

幽幽穢息像是密密麻麻的影子,包裹着他。而在鬥法間,穢息不斷被散開,就如同飛揚的風帽。

霧氣飛揚,露出無支穢的形狀。

好似五毒林一夜,風帽四邊紗幔飛撩,露出風帽後少年沉靜安然的面容。

無支穢掀起眼皮……

記憶中的風帽少年掀起眼皮……

舊影斑駁,今時歷歷。

陳子春怔怔地看着。

他喃喃自語:“江師兄……”

高空的無支穢俯眼看來。

陳子春沒料到江師兄一眼就看到了他。

陳子春不知道這個江師兄根本不記得他是誰。

但是這個江師兄露出溫和的笑,向他伸出手:“我原諒你,只要你來幫我。”

陳子春熱淚浮上眼。

他滿心激動,跌跌撞撞往前走:“師兄,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一旁花時看到陳子春恍神。

花時伸手來攔:“陳子春!”

陳子春卻錯過她的手,向高處為戰的無支穢和缇嬰步去。

他被巨大的慚愧與後悔籠罩。

他被有可能的“重生”“複活”吸引。

好像一切皆可補救。

好像夢回一瞬,他仍跟在江雪禾身後,看江雪禾戴着風帽,牽起缇嬰的手。

陳子春:“江師兄,我來助你!”

花時:“陳子春!”

她無法,她只好跟着沖進戰場。她硬着頭皮,朝修士們祭出了武器。

有早已認出她是誰的玉京門弟子不屑:“出爾反爾又反爾!花大小姐,你沒學會你爹的本事,倒是把背叛的事學了個透徹!”

花時面孔漲紅。

她惶惶看眼高處的缇嬰和無支穢,又看向步入戰場的陳子春。

她只能厚着臉皮,追上陳子春,口上胡言亂語:“這其中一定有什麽誤會,你們都停下來,不要打了……”

可是說話間,她手中的武器就逼退一名修士。

迎着那修士輕蔑的眼神,花時咬牙,繼續去追陳子春:“你回來、快回來……那是無支穢,那不是、不是江師兄!

“江師兄已經死了!這是無支穢的陷阱!”

……她已經沒有同伴了。

她不想失去最後一個朋友。

空中雷電閃爍。

半邊天被各類打鬥術法,映得一片雪白。

在客人所住的一處院落中,于陣中步道步的葉穿林仰首,看向大戰。

他的三冬小師弟,還有其他跟着他一同進入秘境的師弟們,皆被他在這些天中一一找到,一一确認身份。如今,長雲觀的弟子們正圍在葉首席身邊,陪葉首席一同畫一個大型陣法。

此陣法借潰散淩亂的靈氣,想捅一捅那“天”試試。

葉穿林知道想打破秘境,裏面的人操作會有多難。

他借助大型法陣,又讓所有童子弟子們和自己一起布陣。

缇嬰說也許她可以在今夜導出大量淩亂的、失去控制的靈氣……葉穿林相信她,便試一試。

而今——

葉穿林看着天邊,目中微微生起清光。

他失笑:“她真的做到了。”

……一派天真的小姑娘,學會了算計人心,當真是厲害。

那他也不能輸給她。

葉穿林閉目,撩袍而坐,大道端然:“繼續布陣——”

三冬等弟子:“是!”

第 145 章 往事回響15

第145章 往事回響15

看着再無他人的竈房, 沈二無話可說。

迎着少女的目光,他說不出他的龌龊心思。

缇嬰見他沒什麽要緊事,便也不搭理他, 轉身回去竈房。

她此時因為葉穿林告訴的訊息, 而心煩意亂。又剛拿到大夢術完整功法,心中存了好奇, 想要練一練。哪裏有心思在乎一個看不懂在想什麽的師兄呢?

新得到的大夢術……

缇嬰隐隐從裏面捕捉到一些“複活術”的氣息。

她微有震撼,迷惘。

千年前……魔女最後,真的搗鼓出了一些有可能複活的法子?她真的做到了?

她那麽的厲害啊……

只是缇嬰如今剛修出元神,沒時間找個完整時間,将自己所學融彙。她亦沒有來得及琢磨完整的大夢術……

竈房中那鍋水仍燒着。

缇嬰歪到竈臺邊, 随手拿過一片菜葉子,修剪出一個小人的模樣。她嘗試着向小人注入法力, 在小人身上實驗自己剛拿到的法術……

身後傳來沈二清雅聲音:“你未婚夫呢?”

缇嬰餘光看到一片青袍入目。

是沈二沒有離開,打開門又關上門, 他走了進來, 站在她身後與她閑聊。

他聲音裏還帶一份淺淡的笑意——當真是個關心妹妹的好哥哥。

缇嬰應付他道:“他走了呀。”

他還沒來得及松口氣,就聽缇嬰無所謂道:“一會兒吃午膳時,你就見到他啦。”

沈二沉默片刻。

他輕聲:“怎麽, 他還不走嗎?”

缇嬰低頭, 專心剪着自己的菜葉,小心勾勒小人輪廓。藍色水系法術被她掐至極細極繃的程度,好不損壞她此時的施法。

她因專注與緊張, 鼻尖滲出一點汗漬,睫毛一眨不眨。

她許久沒說話。

竈房氣氛變得靜谧。

漫長的靜谧中, 沈二感覺到那份獨屬于他的壓抑。

分明屋中只有兄妹二人,他卻像品呷出第三者的存在。

他施施然朝前再走了幾步。

他幾乎是貼着缇嬰, 站在缇嬰身後。

他垂眼看她。

他慢吞吞道:“你在做新的符菉?”

她必然不是在做新符菉……但是缇嬰一時間也跟他說不清大夢術的原委,便敷衍地哼一哼。

她嬌聲:“哥哥,你沒事的話先出去吧。”

沈二心被刺紮,一剎那就出了血。

他當做沒聽到她的話,仍是溫溫和和地俯着眼,與她閑聊:“為什麽用菜葉子做新符菉?符紙不夠了嗎?我這裏還有,你要嗎?”

缇嬰搖頭。

沈二忽然臉色變了:“……你把所有的符菉都給他了?”

缇嬰點頭。

她背對着沈二,渾然不知在她點頭之後,身後穢息忽然變得猖狂,自他體內散發,自他腳下,開始吞噬這裏的一切。

穢息向她伸出爪牙……

他臉色冷淡又蒼白,控制着穢息不碰到她,因控制,他身子僵如寒冰,寸寸皲裂冰紋,爬上他臉頰。

沈二輕聲:“我給你的,你也送人了嗎?”

缇嬰:“你什麽時候給我了……”

她忽地錯愕,頓住,聲音擡高:“你什麽時候給我了?!”

——給她完整的畫好的符菉的人,是江雪禾。

變成無支穢複活的沈二,從未給過她什麽符菉。

難道他、他想起來了……

她臉色倏地蒼白,驀地轉身迎向他,眼如冰雪融水,巨大的明亮輝光點點爍爍……

她即恐懼他知道一切,又期待他變回江雪禾。她顫顫擡高聲音:“師兄……”

對上沈二蒼然沉寂的目光,缇嬰心髒凝住,眼中的光也定住了。

缇嬰惱怒。

缇嬰嚷道:“你詐我?!”

沈二從容安然:“看來是沒有将我送給你的東西,轉送給別人。”

缇嬰冷冷瞪他。

她眼神恨不得剜他肉,食他血。

可他早已沒有血肉之軀。

她深惱他的試探,深惱他騙她,更深惱在他這樣做之後,她卻沒辦法像昔日一樣大哭大鬧,鬧騰他折磨他,要他付出代價才肯罷休……

他已經沒什麽能付出的了。

她不想那麽不懂事。

沈二見少女眼中光華的明滅只在一瞬間,她重新低下眼睛背過身,去剪她的菜葉子,不理會他了。

沈二:“為什麽不生氣?”

缇嬰:“我本來就不生氣!”

她擠出一絲笑:“我是識大體的小師妹。”

可她若是真的不記恨,她手中施展的法術就不會光華忽亮忽暗,她就不會手指顫抖了。

沈二觀察着她。

沈二正琢磨這些時,聽到缇嬰有些暴躁的聲音:“給你!”

一片什麽東西向他拍來。

他眼睛也不眨地被她拍中,額頭被擊出一片紅色。他如此吃癟,轉過肩來的缇嬰,臉色才好看一些。

她仰着臉眨眼看他,眼珠靈動轉悠。

他看出她想笑。

沈二:“什麽?”

缇嬰哼道:“你自己看嘛。”

沈二手摸到自己額上,掀過缇嬰一掌拍來的那物。他眼神閃爍,看出她遞來的這片菜葉子,剪出的是一個人形——

她的法術束在其中,在他指尖撫摸時,流轉暈然光輝。

而她剪的小人,眉眼清潤,臉部線條輪廓卻淩厲幹脆,沒有多少溫吞之意……

沈二盯着小人。

缇嬰目不轉睛看他。

她見他低着頭,半晌擡眼:“剪的是我。”

缇嬰故意道:“我畫工又不好,法術也不厲害,剪出來的人,男女都分不清,你又怎知是你?”

沈二不與她繞字謎。

他閉眼感受葉上的法術氣息。

他暗暗驚道:“這是……”

不等他徹底領悟,缇嬰已經迫不及待、洋洋得意,向他宣講答案:“沒錯!這是我給你做的新身體……

“我新學了一點小法術,可以幫人把魂魄轉移。正好我和你又有點神魂上的契約,我就試了一試……

“當然,沈家二公子的身體也很好用啦,我不過是無聊,試一試我的新法術罷了……”

她眼珠飄移,彎起眼睛:“當然,這個臨時做的身體肯定不好用。不過我才剛學會嘛……”

她禁不住托腮,自我沉醉:“我果然是天才呀。”

……哼,以前不過是受困于靈根有缺,她滿腦子想法,都無法實驗。而今不同了,她竟這般厲害。

缇嬰興奮之下,小小跳了兩跳。

她忘記了他試探她的那點不愉快,跳兩步後轉過身,又繼續研究自己的新法術去了。

沈二被她可愛到——這才有點小少女活潑靈動的模樣。

他跟着她走,幾乎踩着她的腳後跟,聲音輕柔:“謝謝你啦。”

缇嬰眉飛色舞,得意搖頭。

她轟他道:“你試一試我弄的這個新身體好不好用。我再琢磨琢磨我的大夢術……”

沈二記住了“大夢術”這個名字。

沈二體貼道:“在這裏?”

缇嬰擡頭看竈房。

沈二牽起她的手,淺笑:“送你回屋,這不過分吧?”

缇嬰點頭。

沈家在請葉家大宴,想來葉穿林也去了。

缇嬰回到了自己屋子,着急琢磨自己的新法術,便催促沈二離開。

沈二笑道:“我不急着走。我還在想你與你未婚夫的事,想和你打個商量。”

缇嬰趴在床榻上翻找東西,身後那穢息的氣息籠罩下來。

像無邊無際的曠野,像焚燒殆盡的煙塵。

雪盡煙消,一片荒蕪。

缇嬰感受着他如今身上的氣味,蜷縮起手心。

缇嬰感覺到哥哥就站在身後,她稍微朝後一靠,便能靠到他懷中。她心間酥酥茫茫,聽到沈二俯下身,貼着她耳朵,輕聲細語:

“你真的不願與他解除婚約嗎?你知道,若是你願意,我會幫你的。”

缇嬰已經與葉穿林說好沒有婚姻的事。

但她的小兒女心事,又讓她不想在此時告訴沈二。

缇嬰道:“我不告訴你。”

她嬌嬌俏俏,低頭說話,也有一股她不知的撒嬌憨氣。

沈二心間更軟。

他克制着擁她親她的欲念,與她玩笑:“既然不肯解除婚約,那我們打個商量吧——

“他不在的時候,你仍是哥哥的,好不好?”

缇嬰:“……!”

缇嬰一下子結巴:“你、你在胡說什麽……”

缇嬰惶然,一下子轉身。沈二反應更快,他扣住她手腕,将想逃離的缇嬰,擁到了懷裏。

他如願以償抱到了她。

他聽到自己心間滿意的喟嘆。

而明面上,他又緊緊抱住她,将她抱着靠坐在雜物推開的床帳內,手指撫摸她臉頰,輕聲哄她:“別怕、別怕。”

同一時間,外面傳來敲門聲。

葉穿林沉靜淡然:“三小姐,該去用膳了。”

屋中靜谧。

缇嬰感覺到沈二擁着她,垂頭看她。

缇嬰骨縫間浮起緊張戰栗。

缇嬰朝門外:“葉師兄……”

沈二一把捂住她的嘴。

缇嬰聽到他沉靜而輕、佻的閑話:

“又不是沒有過,你怕什麽?”

缇嬰仰着臉。

葉穿林在外:“怎麽了?是不是出事了……”

他想到如今狀況不明,缇嬰很可能……

葉穿林道聲“得罪”,便要破門而出。

缇嬰尖叫出聲:“別——”

她的嘴還在被沈二捂着。

沈二缺好像明白她在想什麽。

她朝前撲,他另一只手掐住一道訣,按到門上,封住了這道門。

缇嬰身體虛弱倒下,後怕地跌入沈二懷裏。

沈二低頭,目光玩味地看她。

缇嬰愣愣看他。

倏而,電光火石,她想到曾經有一次,她與師兄在陣中,二師兄破陣的一剎那,便誤會她與師兄……

那時候、那時候……

缇嬰脫口而出:“你是故意的!”

沈二挑眉。

那是與曾經的江雪禾一模一樣的無辜神色:“什麽?”

曾經過去的事情說不清楚,眼前發生的事變得混沌……

缇嬰心間混亂,想不清楚,她要跳下床榻推開沈二:“我不和你玩了……”

沈二:“不和我玩,要與誰玩?你只能和我玩。”

缇嬰瞠大眼眸。

下一刻,她看到沈二的身體失去魂魄,一下子僵硬地向地下摔去。缇嬰趴在床沿邊,見不得他受傷,忙彎腰要抓——

她抓了個空。

另一只冰涼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缇嬰呆呆仰頭。

“江雪禾”懸浮在帳頂,俯眼看着她笑。

這是她用菜葉子做的新身體。

這是她還沒有完全用好的法術,他便大手筆地拿來用了。

他抛棄了“沈二”的身體,化為了原型一團灰霧。他自霧中步出,魂魄覆到剪紙上。剪紙小人變大,變充盈,變颀秀……

缇嬰震驚地看着“江雪禾”出現。

他以虛化實。

他俯下臉,捧住她面頰,朝她親來,将她按到一團柔軟被褥間。

“啊——”

缇嬰後背撞上床板,還沒吃痛,便被他用手罩住。

穢息籠罩住她,纏住她手腳,一圈圈捆綁,将她仰身半吊。

口齒間是她畏懼的穢息,亦是師兄的氣味。

他低頭,用唇一點點摘掉她發帶。期間氣息交纏足夠磨人,缇嬰如同被蟻噬,被火烤。

她矛盾之下,逃避又向往,恨他既給又不給。

她又推又打,嗚嗚咽咽間,又被他濕潤口舌吞沒。

一張木門被打出光——那是葉穿林法術的道光。

葉穿林聲音時遠時近:“三小姐……”

缇嬰驚吓,驟地一抖,被蜷縮在少年懷裏,頭撞到他手掌上,感覺到識海的震動。

她顫巍巍:“月奴……”

沈二捂着她眼睛,溫柔:“在我的床上,叫別人的名字?”

他這般瘋,月奴卻懂事,刷一下從缇嬰識海中飛出,一道光飛出窗子:“我去看看葉首席!”

床榻上,缇嬰一陣咳嗽。

沈二低頭渡氣給她。

沈二拍着她,擦掉她因呼吸急促而眼角濺出的水漬:“不想試一試你的新身體麽?”

缇嬰眼睛看不見,周身盡染穢息,粉白衣衫散蕩,露出若隐若現的玉骨雪膚,像夜合花。

她鬓角汗濕,後背手掌心口皆出了淋淋漓漓一層汗。被少年手掌捂得嚴實的少女睫毛沾霧,她被嗆得聲音沙啞,勇敢痛斥:“什麽我的新身體,是你的!你欺負我……”

穢息又自剪紙做的假身體中滲了出來。少年如幽靈,如煙形狀在帳內扭曲:“我怎麽敢欺負你?”

他語調微頓,暗有顫意與欲念。原型化出,欲意強盛,連他都快要控制不住……

他輕喃:“我不想活了嗎?”

缇嬰心想你本來就已經死了啊。

他發絲落到她唇邊,她張口咬住,又吐出來。缇嬰起伏扭動,罵罵咧咧:“你這樣對妹妹,你禽、獸不如,你不是人……”

少年溫聲:“我本來就不是人啊。”

他在她額上親一下,虔誠專注:“把我當禽、獸。”

躺在榻上的少女,在掙紮中,視野中出現一道虛光——原來她從他手掌下,“逃”出來了半只眼睛。

自一片灰暗穢息中,她的眼睛明澈光華,如琉璃珠子般,這樣的剔透淨潔。

沈二俯眼看着她這只眼睛。

缇嬰愣愣地、喘着氣,見他秀美面孔忽然低下,朝她眼睛親來。

她看到他伏着身,發絲落下,眉目噙汗,溫情缱绻。

他的氣息落到她眼皮上,她看到他睫毛都在顫抖。

他戰栗的指尖捧住她臉,輕輕柔柔,溫溫和和地重複:“把我當禽、獸。”

轟——

歲月如洪流。

情意轟烈如洩洪。

缇嬰失神間想到曾有一刻,江雪禾與她在山洞中靜坐,他說他向來自控,讓她乖一些,別承受他失控的情緒。

可他此時就在失控。

他在失控……

缇嬰眼中一點點噙淚。

沈二詫異中,見她張開手臂,抱住他脖頸。

如同無畏的獻祭。

如同最深切的愛。

他聽到她嬌氣又一往無前的話語:“禽、獸,來!”

沈二一愣,笑歪在她肩上,重新蒙住了她眼睛。

沈二看到自己的淪陷。

他的神魂與新身體不能完全相融。

新身體尚冰冰涼涼,只是溫柔地抱着少女。魂魄卻已經迫不及待地從中溢出一些,在缇嬰驚愕迷茫的目光中,包裹住她,纏繞住她。

缇嬰結結巴巴:“你、你、你……”

——你現在真的好像怪物啊。

她些許害怕。

他的氣息落在她頰上、腮上。他擁着她,抓着她手指,微微顫抖:

“妹妹,別躲。”

缇嬰嗚嗚咽咽。

她又踢又打。

她發現這團穢息不像江雪禾那樣逆來順受……不,也是逆來順受的,比如,任由她踢打,并不還手。可他抓着她,非要親她,非要抱她。

他将她困在小小拱起的被褥間,讓她靠着床壁,讓她渾渾噩噩。

她發了脾氣——他沒有真正實體,真正實體是她剛捏出的剪紙身體,摳打都不過瘾,沒有血沒有肉。

他大約明白她,硬生生凝出一截實體……他的手骨被她一口咬住。

缇嬰頓住。

她仰起臉,唇齒咬着他遞到她唇邊的手指。

她發抖着來摸,想透過虛假的法術幻皮,撫摸他那唯一真實的一截手骨。

她想着便很難受,聲如貓咪:“哥哥……”

沈二溫和啞聲:“哥哥不疼。你可以了嗎?”

缇嬰眨眼。

他輕聲:“我可以繼續了嗎?”

缇嬰詫異。

她又翹起唇,覺得好玩——她從沒見過他有這樣急躁的時候。

原來江雪禾也有這樣一面。

哼,不過是平時藏着匿着,在她面前裝架子,不讓她知道。

她大方地揚下巴,等着帳中充溢滿滿的這一片穢息漂浮,與他新的身體一起包裹住她。

穢息撫摸她的一眉一眼,露出的一點點肌膚。

身體親吻她的唇瓣,追随到她頸下。

缇嬰後仰,發帶松開,一張玉容淋淋滲汗,清明目中生出迷離之色。

她完全被他抱在懷裏——腳心被他托着擡高,她抓他的手指,又被他低頭親吻。

她不知道這是什麽。

她聽到沈二輕聲:

“別怕,跟着我。

“別忍,發洩吧。”

缇嬰睜大眼睛。

他長而白的手指劃過她眉眼。

少年手掌始終捂她,她視線如此漆黑,感覺到他伸出的穢息,完完全全地拖着她。

她的發絲落到他青袍上。

她聽到沈二如同念咒一般,他的欲念纏繞她,裹住她,自肌膚紮進身體,進入血肉,進入神魂——

“發脾氣吧,我喜歡看你發脾氣。

“不要忍耐。我不想看到你多懂事,我想要你任性一點、妄為一點。

“掐我或者罵我,朝我發火或對我尖叫。我喜歡這樣。

“之前說的都是騙你的……

“我不會放你嫁人的,不會讓你與葉穿林永結同心的。你想要什麽?你喜歡他什麽?我都可以給你。

“哥哥什麽都給你。

“你叫什麽……你到底叫什麽?你就要對我這樣殘忍,一點也不告訴我嗎……”

缇嬰:“你好煩!

“到底要誰失控啊!”

她被他揉得掐出了水汁兒一般,一腳踢中他,揚手又扇開他。她的壞脾氣被他激了出來,他微微後退間,缇嬰從一團淩亂褥被間喘着氣爬出來,捧住他臉,将他壓到身下。

缇嬰叱罵:“讨厭!壞蛋!有病!

“哪有人說喜歡看別人發火嘛,哪有人這樣嘛……”

她罵了一通,聲音卻越來越小。

她禁不住抱緊這一團穢息。

沈二幫她順發:“你叫什麽?”

缇嬰:“我不告訴你……”

“咚——”木門又被撞出一聲。

葉穿林聲音在外,沉靜中透着一絲尴尬:“三小姐若是忙完了,來尋我吧。”

屋中,仰卧着的沈二手指勾着缇嬰一縷發絲,含笑:“三小姐忙完了,要尋他嗎?”

缇嬰揚下巴。

她故意說:“那得看我高不高興。”

沈二慢吞吞:“那我只好讓你不高興找他了。”

缇嬰:“什麽……啊。”

這應當是一團糊裏糊塗的混亂事。

缇嬰沒想過會發生這樣的事。

她何其苦大仇深,何其藏了一堆心事……她卻沒來得及吃午膳,也沒有吃晚膳。

她有些貪婪。

她有些興奮。

師兄總是溫柔的,忍耐的,退後的……師兄一片溫情中,偶爾的“暴戾”,讓她食髓知味,讓她覺得有趣。

他偶爾兇一點,不顧她的意願,她因為不怕他,反而笑出聲,想要更多的。

自然也有一些狼狽的。

比如,她随手捏出的剪紙,根本不好用,很快就碎掉。她最後與他原型在一起,被一團穢息包裹,只覺得若是天下修士看到這些,必然會氣瘋,指責她怎能與無支穢同流合污。

但她就是喜歡。

自然也有一些不快的。

比如,沈二手段确實有些高。

她不知是他原本就厲害,還是做了無支穢後,收了十七八個小妾後,他學了很多新本事……她被他折騰,手腳都被他的穢息困住,她時時喘不上氣,還時時被弄出一身濕汗。

她被他如此作弄。

她神智都要迷惘。

那蠱人的氣息貼着她,擁着她,一遍遍地催問:“你叫什麽?妹妹,你叫什麽……

“妹妹,你不願與我這樣嗎?妹妹,別嫁人……”

缇嬰終是被他弄哭。

缇嬰啜泣連連,趴在他懷中,哽咽着認輸:“我、我叫小嬰……我叫缇嬰……”

少年的吻落到她心口:“小嬰。”

缇嬰繃着臉。

床榻這樣淩亂,她被折磨得好是慘然,烏發貼頰,冰雪面上染霞……她豈肯甘心。

所以沈二喚她時,她故意不理會。

沈二溫和:“小嬰。”

劇烈過後,他坐于一側,聲音清靜以致淡漠:“小嬰,別受委屈。你不用試誰的心,也不用讨誰喜歡。”

缇嬰低着眼,睫毛輕輕一縮——他還在以為她心動葉師兄。

她揉着被欺負得有點紅的眼睛。

灰暗穢息濃郁,青袍委榻,一切宛如氤氲綠霧。她坐在一團霧中,看到他身影傾下,扭曲身影罩在青紗上。

日到黃昏,虛黃光影鋪上床帳。

青帳飛揚。

驟然的寂靜,他慢慢側過臉,是一個漫長而無聲的與男女之防的拉鋸。

一扇門外,葉穿林去了又來,無言凝望木門;一張榻下,沈二原本的身體僵硬死沉;一片帳下,虛影化實,無支穢藉着剪紙,凝聚出少年姣好面容。

他手搭在她手背上。

他一點點向下俯身,她看得清他的每一根睫毛翹動弧度,看得清他眼中每一片春意的流向。

他發絲落到她顫抖蜷縮的腕上。

少女被他勾得仰着臉,聽到他說——

“喜歡就是喜歡。沒有人因為你溫順而喜愛你所有,只會因喜歡而偏私你一切脾性。”

恍惚間,缇嬰因他這句話而陷入短暫失神。

直到他低頭問她,聲音徐徐低啞:“我偏私你……難道你竟然看不出嗎?”

第 144 章 往事回響14

第144章 往事回響14

花時心情複雜, 是因為在來這裏之前,她已經見過缇嬰了。

清晨時,她聽說葉家來送聘禮, 便心生疑惑。

她若所猜無錯, 她在這個秘境中的三妹,應當是缇嬰。

缇嬰與江雪禾那樣好, 卻在江雪禾死後,在秘境中,選擇嫁給一個陌生人?無論缇嬰抱着什麽樣的目的,這番舉措,都讓花時不安。

花時見過缇嬰與江雪禾怎樣要好。

她見過在玉京門的各種比試中, 那位不喜與人接觸、總是戴着風帽的少年師兄,不錯過缇嬰的任何一場比試。

那人總是陪伴在缇嬰身邊, 送她去比試,在她比試結束後又接她離開。

日月無替, 風雪不阻。

他待她那樣好, 她在他消失後,卻做出這種選擇……

花時迷惘地想:是因為我們做錯了,我們害死了江雪禾, 才間接傷害了缇嬰, 讓缇嬰性情大變,自我放逐嗎?

她越來越不敢多想。

比起江雪禾,她一向與缇嬰更相熟些。她對江雪禾的身死已然自我懷疑, 當發現缇嬰如此作為,花時便在壓力重重下, 選擇去見缇嬰。

花時在院中湖水邊的石徑遇到缇嬰。

少女心不在焉地提着裙踩石子玩,發頂的五色發帶, 襯着她烏色發髻,讓她顯得格外青春嬌美,沒有憂慮。

但她怎可能沒有憂慮?

缇嬰聽到腳步聲,擡頭朝這邊瞥了一眼。

她看到了秘境中的沈家大小姐,她猜這大小姐是花時,但她不想搭理。

若是師兄此時不在,缇嬰見到花時便會有怨憤,只要她沒有其他重要事情,她必然要想法子為師兄報仇;然而師兄此時已經複活,缇嬰心中的戾氣已然被平息不少,只是厭惡他們,不想搭理故人。

要報複的是花長老那些真正壞人。

花時陳子春這些人,沒那麽重要。

缇嬰此時要急着去找葉師兄,葉穿林。

葉穿林來了沈家後,就發消息找她。葉穿林待她那樣好,她自然排除萬難也要見葉師兄……何況她現在也沒有萬難。

缇嬰要與花時擦肩而過時,她聽到這位大小姐呼吸沉重。

大小姐深吸口氣,在她已經走過時,回頭,顫巍巍叫一聲:“小嬰。”

缇嬰當沒聽到。

花時卻是一個做了就要堅持的人。

花時聲音擡高:“小嬰,我知道是你!我們在這裏已經相處了大半月,我常常能看到你……縱是你不搭理我,我也不至于不知道。”

她語氣急促:“你剛來的時候,他們一直欺負你,在吃穿用度上苛責你。是我……”

缇嬰回頭。

她眼神冰涼,微戾:“那我要感謝你哦?”

花時臉上血色褪去。

缇嬰冷笑一聲,轉過身繼續走自己的路。

花時不死心,追上去一步:“對不起!”

她語氣帶着哽咽:“我不知道會這樣……我沒想殺江師兄,我只是想、只是想仙路重開……我爹、我爹明明說,他是仙人,他不會死……

“我一直以為他不會死的……”

缇嬰驀地回頭。

缇嬰尖銳逼問:“不會死,就可以肆無忌憚了嗎?你不知道這世上有許多許多比死亡更折磨人的方式嗎?你不知道如果師兄不死,在那個封仙陣中,他會受到怎樣的待遇嗎……

“我寧可他死了!我寧可他死了!也不要受你們的折辱,成為你們奴役欺淩的對象!”

缇嬰厲聲問:“你見過他死前的樣子嗎?你知道他那時候什麽樣子嗎?你知道他的骨頭、血肉,全被封仙陣融了嗎?

“我連一具屍骨都無法保留!

“我拼了命趕回去救他,可我救不了他……你們太壞了,你們太可惡了!你們比你爹更可恨……你爹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惡事,你們不知道,卻助纣為虐,還以為自己在做好事,在幫天下所有人呢!”

缇嬰冷笑:“仙路門開不開,關天下百姓什麽事?與世間大部分沒有仙緣、一輩子都開不了靈脈的凡人,有任何關系嗎?你們說這是大善事,是造福衆生……只是造福你們自己罷了。

“你知道什麽!你知道仙路為什麽被關嗎?你根本不知道千年前的魔物們有多可怕、可恨,沒見過被魔氣吞噬害死的人……“

缇嬰眼中噙了淚。

她感同身受!

因為大夢術的緣故,她一次次經歷魔女的過往,一次次感受魔女被魔氣侵蝕、意識被吞沒、走向混沌的恐懼。

她見過白骨滿地、見過戰火燎原。

她見過仙門未關之前,世道有多慘然!

缇嬰仇恨地看着花時。

她一字一句:“你們都非常自私……

“青木君想成仙,所以謀害天闕山,與壞人狼狽為奸,以為拉下了別人,自己就能得天獨厚,能成為天地寵兒。

“而世間任何事都要付出代價。想封印魔氣,就得相應地封印仙路……哪怕再厲害的人,也必須遵守世間秩序。

“世上天生的魔物已經夠多了,可是修仙人士也要堕落,也要為惡,也要給別人添麻煩……殺也殺不光,除也除不掉,害了別人那麽多世……

“你們還要繼續耽誤我,繼續影響我!”

陳子春聽說大小姐攔住了三小姐,他急匆匆趕來找人,生怕花時沖動,與缇嬰有了沖突。

他趕來時,便聽到缇嬰的控訴,聽到缇嬰充滿戾氣的怒罵。

日光下,他怔怔站住。

他在少女淚眼濛濛的痛恨凝視下,快要喘不上氣。

他茫茫然地想:她在說些什麽?為什麽我全部聽不懂?為什麽我聽不懂,卻更加地愧疚,更加地不敢面對她……

花時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

她同樣不知道缇嬰在說什麽。

但是缇嬰仇恨的目光,如尖刀刺心,剜得她血肉模糊,痛得周身抽搐。

花時艱難無比:“……對不起……”

她朝前走一步:“如果、如果……有任何事,我可以補救……我不想殺害江師兄,我不是你說的那種壞人……我絕對沒有、沒有想他死……”

花時眼中,大滴大滴淚意凝聚。

她是個不服輸的人。

她此時痛苦無比,卻忍着淚,低下頭:“我不知道我爹會這樣……早知道、早知道……”

她陷入怔忡。

她又急促擡頭,追問:“我可以做任何事,我有沒有補救機會?江師兄有沒有可能複活?”

缇嬰扭頭。

她擦掉眼中淚,哼一聲:“跟你有什麽關系。”

她語氣中微有不自在。

在花時此時恍惚,沒有捕捉到缇嬰的心虛。花時沉浸在自己的悔恨中:

“我想做些什麽……我大約真的做錯了,但是、但是你也不要自甘堕落……師兄死了,你也不應胡亂許下終生,還是在一個秘境中……我知道我沒有資格說這些,但是、但是……”

缇嬰眼神更飄虛一下。

缇嬰發洩完火氣,心情平靜些許。更重要的是,她懷中傳音符亮起,是葉穿林又在催促她。

缇嬰便敷衍道:“管好你自己。”

她掉頭就走。

花時:“小嬰!”

缇嬰腳步停頓一下。

花時語無倫次:“我本是想獵殺穢鬼,拿到那忘生鏡。拿着那忘生鏡,再找世間可以複活人的靈器、靈寶,當交換……我、我到時候獵殺的穢鬼數量都算給你好不好?

“我們想想法子……我們都是修士,我們一定有法子……”

缇嬰垂下眼。

缇嬰半晌道:“你殺你的穢鬼吧,我不需要你的功勞。

“你不需要為我做什麽,我不需要。你悔恨、傷心,都是你自己的事,與我無關。”

花時煞白着臉,看缇嬰的背影。

悄悄站在一棵古樹後觀望的陳子春,同樣因為這句話,而臉色陡白,呼吸一時停住。

缇嬰卻猶豫一分。

她本是性格決絕之人。

傷了她的人,絕不原諒;做了對不起她事的人,絕對報複。

但是江雪禾的身死,到底讓她生出後怕,生出後悔……

缇嬰回頭,看着花時眼中的淚。

缇嬰沉默一下,小聲:“我不想對你們做什麽了,你們也別找我。以後……我們橋歸橋路歸路,就當,從未相識吧。”

她決然而走。

花時在原地倏地痛哭,蹲地抱膝。

陳子春靠着古樹,閉上了眼。

他想到曾經的五毒林,想到曾經連日的雨,想到那些不算久遠的時光……

再也沒有了。

在前方沈家長輩與葉家來客交換彩禮之時,在花時看着秘境中的沈二出神傷心之時,缇嬰已經找到了葉穿林。

葉穿林實在不講究。

他拖着病體出門,到沈家後半途失蹤,最後将缇嬰帶到沒有人的竈房中待着。

不到用餐時間,仆從們又都離開去看沈家今日的熱鬧。如今竈房中只有汩汩燒水聲,葉穿林靠着牆,這才露出一絲蒼白的笑。

他擦擦汗,感慨:“我生怕今天見不到你。”

他開玩笑:“如今想見你一面,實在太難了。”

缇嬰臉紅。

……原本可以容易些的,她畢竟是一個會法術的修士。

只是沈二這兩日從穢鬼林中回來了,她眼睛被沈二吸引到,有點忘記葉穿林了。

缇嬰嘟囔:“葉師兄,對不起,我見色忘義……”

葉穿林挑一下眉,古怪看她。

見色忘義……她果真……

他不知該說什麽。

他只委婉提醒:“這裏是秘境。”

缇嬰懵懂擡眼。

此時,葉穿林因為身體虛弱,由靠牆,改為坐在柴堆邊。缇嬰為了說話方便,蹲在他身邊,湊近一些。

缇嬰用一道迷障法術做了一個簡單的陣法,好讓外面的人刻意忽視竈房,發覺不了竈房中有人。

穢息絲絲縷縷籠罩沈家,一寸寸地逡巡。

穢息留在了門窗角,朝竈房內“看”了過來。

竈房中,葉穿林正低聲與缇嬰說:“你二哥是無支穢,又是秘境中的無支穢。他離開不了這裏。”

缇嬰眨眼。

她無所謂道:“沒關系的。”

她托着腮,很是樂觀,心想師兄與葉師兄以為的,可不一樣:師兄是從外面進來的,能進來,必然也能出去。穢鬼林的秘密,可比葉師兄以為的多呢。

葉穿林心沉。

果然。

他稍微一試探,便試探出缇嬰與沈二之間……

他又很困惑,他還以為缇嬰和江雪禾……只是江雪禾死了,他不好多提,無端惹缇嬰傷心……

葉穿林斟酌着該如何說時,發現缇嬰輕輕拽他衣袖。

她面頰緋紅,眼神飄飛,幾分羞赧,又幾分堅定,說話嗫嚅:“葉師兄,你能不能、能不能……把我的功法,先還給我?”

葉穿林一怔。

他柔聲:“怎麽了?我們不是說好,成親時利用良辰吉時便利,還你嗎?你怕我變卦?”

缇嬰說:“對不起。”

葉穿林迷惑。

缇嬰明亮的眼睛看向他,遲疑道:“我是有點怕你變卦。”

葉穿林:“……”

缇嬰:“現在變故發生得太多了,還有人在背後使壞呢。我怕拖不起。而且,我現在修為很不錯,我可以給你靈力,讓你還我功法嘛。

“還有、還有……”

她鼓起勇氣。

她看着葉穿林,說:“我雖然、雖然……想試他反應……但是……我不想嫁給你。”

葉穿林怔忡。

他半晌說:“只是假的……”

缇嬰搖頭。

缇嬰小聲:“我不要。”

葉穿林看她許久。

他想到底發生了什麽,讓缇嬰反反覆覆,心事重重。城隍廟初見時,她尚是精神委頓,話不多說。而今,她嬌妍漂亮地蹲在自己身邊,磕磕絆絆地表達她的意願……

必然發生了什麽事。

必然有什麽變化,讓一個心死的少女,重新“活”了過來。

葉穿林忽然問:“沈二就是江雪禾?”

缇嬰倉促擡頭,惶然而警惕。

同一時間,她識海一痛——是月奴在她識海中發出震驚。

缇嬰一動不動,忍着識海中靈劍的震動,凝望面前病弱師兄的時候,目光尖銳。

她提防他。

葉穿林這才釋然。

葉穿林低頭,嘆笑:“原來如此。”

他道:“我說,你怎麽會……”

他又道:“既然如此,我要告訴你一些事了。

“原本有些頂重要的事,我不想與你說。你那時狀态不好,我怕我說了,引你焦慮,卻沒有更好的法子。

“但是既然他來了,既然他‘活’着……”

葉穿林沉默下去。

既然江雪禾活着,缇嬰便也會“活”着。

葉穿林說了兩件事。

第一件事,葉穿林問缇嬰:“你可否知道你師父,即沈行川,與你師叔沈玉舒過去的事?你可知道沈玉舒是怎麽進玉京門的?”

缇嬰:“我知道,月奴告訴過我,這個秘境背景也提了大概。”

不過是沈行川受傷,回到沈家養傷。沈家逼沈玉舒嫁人,為沈行川沖喜或者“借壽”。沈玉舒不服氣,進了穢鬼林,憑着絕倫天賦,殺了一只無支穢,打出了名號。

沈玉舒憑着這份本事,被沈行川引入玉京門,成為沈行川的師妹,自此跟在沈行川身邊。

葉穿林搖頭。

葉穿林說:“你也知道,我長雲觀掌教夫人,是玉京門大長老之一葛長老的女兒。葛長老與沈行川、沈玉舒平輩,我從葛長老那裏,聽說過沈氏兄妹一些事。

“葛長老是藥宗長老,修為不算高,高的是一手出神入化的救死扶傷的本事。葛長老卻對沈玉舒十分不屑……這不屑的緣故是,他認為沈玉舒名不副實。

“沈玉舒本沒有那種本事,進入玉京門的。”

缇嬰怔忡。

沈玉舒代師父教過她兩日劍術,她此時便不服氣,為沈玉舒說話:“她獵殺了無支穢,本事很厲害的。”

葉穿林沉聲:“但是我進這個秘境後,我打聽到的消息是,沈家只有沈行川有修仙天賦。如果沈玉舒那般厲害,她就不會只在沈家受欺辱,被人不重視,還随便要将她嫁出去了。”

缇嬰呆呆看他。

葉穿林思忖。

葉穿林緩緩說:“據我所知,是沈行川保的沈玉舒……

“很多年前,沈家有一門風光婚事,要為沈行川沖喜。當日,沈行川卻出現在婚事現場,帶走了沈玉舒。

“那時情況很亂……事後我聽葛長老說,似乎是有無支穢在婚宴上興風作浪……沈行川與沈玉舒一同進了穢鬼林,之後便是沈玉舒獵殺無支穢的傳聞,讓她名滿天下。

“我私心以為:也許無支穢不是沈玉舒殺的,而是沈行川殺的。在經歷婚宴上那場鬧劇後,沈玉舒無路可走,如果不修仙,回去凡塵人間,閑言碎語會讓她生不如死。

“沈行川為了幫沈玉舒,才出手殺了無支穢,帶他妹妹入了仙門,走了修行路。”

葉穿林低頭。

他緩聲:“沉英臺比試,陳長老作惡那日,我與沈玉舒交過手。她本事确實不差,但是說她在多年前就有能力殺掉無支穢……那她當日與我相鬥時,能力便不應只有那樣。

“沈行川是天才。沈玉舒并不是。”

缇嬰驚愕。

她感覺到識海中持月劍震動,感覺到月奴的心神震蕩。

她半晌只問出:“那我師父為什麽要幫沈師叔啊?”

葉穿林眨一下眼。

他開玩笑:“也許是兄妹情深?”

他遲疑着,吞吞吐吐:“忘生鏡秘境的模拟,一定是與現實中真正發生過的事一樣的。因為忘生鏡是與持月劍同級別的天地靈寶,它不存在欺騙。你與沈二關系這樣好……”

缇嬰:“……”

她懷疑葉穿林在暗示什麽。

不等她開口,識海中倏地一道光劃過,月奴從她識海中出來,冷斥葉穿林:“你胡說八道!我主人和沈玉舒清清白白,絕對沒有任何龌龊!”

葉穿林沒想到持月劍在。

他又眨一下眼。

他尴尬而沉靜:“自然,我說的是‘兄妹情深’。那二人也許和你與沈二的情況不一樣,但一定是有些相似的……沈二……如今的沈二能進入沈行川的身份,便說明在某方面,他得到了‘忘生鏡’的許可,忘生鏡認為,他不會影響過去那樁故事的大體走向。

“那麽,完全不同的人物,卻帶來相似的故事——真正的沈行川與沈玉舒,可能是藏着同一個秘密。”

缇嬰喃聲:“秘密……”

她目光忽地一動。

她想到了師兄說,沈二體內有一蟄伏的力量,與師兄争奪沈二的身體……那是不是就是沈二與沈玉舒共同知道的秘密?

月奴腦海混亂。

她後退一步。

有什麽被壓制的記憶在她腦海中想要破土,卻仍差一些、還差一點……

葉穿林見缇嬰和月奴雙雙沉默。

葉穿林咳嗽一聲。

他簡單幹脆:“我說這樁事,不是要你們去懷疑什麽。而是告訴你們,婚宴那天可能生變。我知道這件事,這個秘境中,必然還有其他進入的人也聽說過這件事。

“你們,要小心些。”

缇嬰脫口而出:“那麽我們不成親,不正好可以規避?”

葉穿林愣一下。

缇嬰伸手:“把我功法還給我,現在!”

葉穿林好笑。

葉穿林摸鼻子:“還之前,我還有一樁事要告訴你……此事,正是我這兩日在探尋的、之前不想告訴你的。”

缇嬰滿不在乎,問是什麽。

葉穿林靜靜看她:“秘境被封了。”

缇嬰沒明白他在說什麽。

葉穿林緩緩道:“忘生鏡被封印了。我們所有人都被困在秘境中,出不去了。無論獵殺多少無支穢,都不會有結果……大天官給忘生鏡做了手腳,他送我們進來,寧可讓忘生鏡随我們一同隕滅,也沒打算放秘境中任何一人出去。

“秘境中的法則,早就不起作用了。

“如果不想法子的話,我們所有人都會被困死于此。”

葉穿林說完頂重要的兩件事,在缇嬰心事重重的催促下,終是順了缇嬰的意,按照她的法子,将功法歸還給了她。

缇嬰獨坐竈房。

太煩了。

她抱着頭,洩憤地大叫:“啊啊啊啊——”

“咚”一聲。

似什麽被捏碎。

缇嬰惶然住口擡手,四處張望。

就在這時,她聽到沉靜的敲門聲。

沈二聲音在外,溫和又壓抑:“是我。”

缇嬰走到門口。

隔着一扇門,她聽到沈二壓低聲音:“你想做什麽,我也不管你,不打算約束你。但是這裏是沈家,是一個虛假的秘境,你注意一點!”

沈二站在門外。

他垂着眼。

他壓着情緒,盡量和氣:“你要與葉穿林做什麽,等嫁過去,關上門也不遲。你這樣在家中胡鬧……”

少女刁蠻的聲音隔門傳來:“你不也有十七八個妾室?”

沈二眉心一動。

他道:“我可以立刻遣送她們,而且我從未與她們像你這樣……”

他半晌道:“你年紀尚小,不要被世上男子騙身騙心。除了哥哥,沒有男子真心為你好。”

缇嬰刷地打開門。

沈二猝不及防擡頭。

在他腳邊,藤蔓倒塌,幾片碎瓦零落,似生生被人捏碎。

他看到一室空寂,讓他心怒的葉穿林根本不在。

而缇嬰疑惑問他:“你到底在說什麽?騙什麽身什麽心?”

沈二:“……”

第 143 章 往事回響13

第143章 往事回響13

留宿而已。

缇嬰答應得十分痛快。

她一向喜歡與江雪禾同宿——溫暖、安全, 極盡呵護。

許是親情緣薄,缇嬰對于肢體的親昵接觸,總是分外鐘情。

不過……就連複活後的師兄, 都與以前一樣婆婆媽媽。

分明是他提出的要她留宿, 但真做起來,他又有一套格外繁瑣的準備。

例如——

缇嬰坐在床上, 看沈二的背影隔着簾子,在牆上投出一片稀薄的光影。

雨水淅瀝,她聽到他輕聲與一個不知道叫什麽的妾室叮咛:“……隔壁屋子收拾一番,就說今夜雨大,三小姐來探我病情, 三小姐累了,在這裏歇一宿。

“熏香暖爐都置好。”

缇嬰低頭絞手指。

她敏銳地察覺一道視線從簾外探來。

她掀起眼角, 看到是一位貌美妾室的悄悄窺探。

那妾室大半身子被沈二擋住,只露出半只眼睛。眼中情緒驚訝、古怪、不安, 還透着些好奇……隐約的嫉妒。

缇嬰抿起唇。

她更加不快。

但她沒有鬧脾氣。

沈二回來時, 站在床畔邊,看她依然絞手指玩,不理會他。

他耐心等了一會兒, 缇嬰似玩夠了, 才擡頭,嬌嬌懶懶的:“你安排好啦?”

沈二:“嗯。”

缇嬰跳下床,踩上繡花鞋, 口上嘀咕:“那我去睡了。”

她被沈二握住手腕。

他手心冰涼,凍得她刺骨一哆嗦。

他察覺她被凍到, 快速收回手,只仍垂着眼看她, 似有些意外地溫聲笑:“你去哪裏?”

缇嬰:“你不是讓你的妾室們給我布置房間擺好被褥嘛。你房間都收拾好了,肯定是給我睡的啊。”

她心中惆悵:她還以為……

沈二道:“不是。”

缇嬰仍低着頭。

沈二道:“我睡隔壁。妹妹在我屋中睡。”

缇嬰敷衍地哼一聲。

她早就知道,他會這樣選擇。

夜裏,屋中燭火熄滅,仍有廊外一線燈籠流光照着窗棂。

雨打風吹,廊下的燈籠被撞得搖晃。屋中帳內,便能看到流光輕晃,幽靜熹微。

缇嬰手疊在玉枕上,看得津津有味。

一會兒,她聽到有腳步聲朝帳子方向走來。

那腳步悠緩,似怕驚吓到人。

地上有一燈籠光在靠近。

缇嬰眨眨眼。

沈二披衣提燈,走得緩慢。

他站在床榻外時,看着那曳到地上的青帳。

帳子忽然被掀開,少女溫熱的手伸出,遞到他腕子前。

烏黑長發朝他貼來,她拉着他手腕,就将他往床內側拽。

沈二微頓。

他低頭,看到缇嬰仰起來的狡黠眸子:“我就知道,你會悄悄來的。”

……他總是這樣。

哪怕什麽都不記得了,他的處處痕跡,讓缇嬰覺得熟悉,生出親昵。

缇嬰撲在他身上,貪婪地摟住他腰肢,沒有意義地哼哼撒嬌兩聲。

沈二身上穢息變濃。

缇嬰擡臉奇怪看他時,他俯下臉,撫摸一下她面容,溫聲:“讓我把燈籠放下。

“你朝裏面坐一坐。”

他面不改色:“外面有些冷,我暖一暖。”

缇嬰眼皮耷拉,露出促狹笑容。

沈二撩袍上榻,缇嬰熱心地要來幫他脫外袍,被他側過身躲避。

他道:“不必。”

缇嬰:“睡覺需要脫衣服呀。”

沈二将她掃一眼。

她盈盈一團,罩在中衣下。烏發,紅唇,頸下若雪。

平日嬌氣可愛、頂多被誇鐘靈毓秀的少女,在自己的床榻上,也有初初長成的風情,春色。

像是藏在清波下的一尾調皮小魚。

她在滿是他氣息的床榻上,披着他的中衣,蓋着他的褥子,仰着頭,一無所知地,還要湊過來。

沈二盯她片刻。

缇嬰:“我說的不對?”

沈二溫聲:“我睡覺不脫衣。”

缇嬰:“……”

她偏臉看來。

她說了一句陰鸷的、不符合她近日乖巧形象的話:“那你真是有毛病,病得還不輕。”

沈二挑起眼波。

她重新露笑,無邪無憂,好似之前戾氣壓根不存在。

缇嬰嬌嬌俏俏地:“你是想與我聊聊天嗎?”

“對,”沈二平靜溫和,“我一走數日,不知道你在家中做些什麽,可有人欺負你,你過得是否快意。”

缇嬰反問:“那你在做些什麽,你有沒有受傷,你在我看不見的地方都搞些什麽名堂呢?”

沈二一頓。

他偏臉低眸,垂下的視線波光淺淺,偶爾洩出一點流光:“你想知道?”

缇嬰被他美色所誘,一時盯着他,忘了心中一團煩躁。

沈二見她不吭氣,便仍繼續:“不過是一些打打殺殺的事。你若願意聽,我說給你也無妨。”

缇嬰回了神。

缇嬰露笑:“我願意聽。”

她熟練非常地鑽入被子裏,在沈二微訝的凝視下,她将自己裹得嚴實,俨然小妹妹要入睡的架勢。但沈二膝上一重,低頭,看到她一截小腿從褥子裏踢出來,腳心在他膝上踩了踩。

玲珑流光,玉色洌冽。

沈二喉結滾動。

缇嬰踩着他,催促他:“快說。”

沈二俯下身:“是要我講故事,哄你睡覺嗎?”

她“昂”一聲,忽而一恍惚,因發覺自己的小腿,被他握住了。

涼澈非常,她小腿仿佛貼着一塊寒冰。

他非常平靜,關心詢問:“怎麽了?”

缇嬰心中轉念一圈,不知他到底是手段高超,還是單純地關心她……她也不再多想,順着自己的意,分外大膽。

沈二手心,被她踩了踩。

他望過去。

她整個身子鑽到被子裏,只露出一雙明亮眼睛。

隔着褥子,她聲音嗡嗡的:“講故事。”

沈二便倚着牆,側身傾歪而坐,和那被褥中的少女說話。

他簡單與她說一說穢鬼林中的情況。

缇嬰聽他受傷,很是關心着急,他又三言兩語哄住了她,讓她以為他沒什麽大事。

缇嬰提問許多問題,比如穢鬼是不是非要吃人,穢鬼和無支穢如何交流,無支穢彼此之間的關系……

沈二一一回答。

他道:“怎麽對無支穢的事這麽感興趣?”

缇嬰:“随便問問罷了!”

缇嬰又好奇:“哥哥,你是不是想成為穢鬼王?”

沈二眉目微低。

他慢悠悠:“些許生存野心,不值一提。”

缇嬰便明白了。

她拍胸脯:“那我會幫你的。”

沈二低頭看她,她小小一團藏在褥子下,除了一雙眼睛,什麽也不露給他看。

他心間微癢,湊過去,掀開她一點褥子,她“啊”一聲詫異擡頭,見到他手遞來,在她頰上輕輕揉了一下。

不等她叫喚,沈二哄她道:“手不冷,我已經暖了半晌,不會凍到你的。”

他不好提出更猖狂的念頭,只靠這點碰觸而止渴。為了防止自己心猿意馬,他又引着她說話:“你想怎麽幫我?”

缇嬰不肯好好說。

她眼珠轉動,小聲:“我不告訴你!”

沈二又問:“那你這幾日在做什麽?”

缇嬰:“我呀……”

她打了個哈欠。

沈二判斷着時辰,琢磨她每日大約這個時間,便會生困,他日後要注意。她打着精神,和他含含糊糊說些她這幾天在做什麽。

哪怕困了,她提起自己的成就,都十分得意:“我會用那個元神啦,開始學着控制靈力了!我在練那個、那個‘心随意動’的本事,等我練好了,我就學沈師父那樣,嗖嗖嗖出劍,把劍意當真劍用……”

沈二:“沈師父?”

缇嬰表情古怪。

沈行川,就是師兄此時借用的身份……說起來有點奇怪,不好多說。

缇嬰:“反正是一個師父了……”

沈二:“我們還有其他師父?”

缇嬰:“……”

……師兄不愧是師兄。

那不涉及她想隐瞞的東西,缇嬰便與沈二介紹了一下自己的師門,林青陽師父,白鹿野師兄……

沈二微笑:“聽起來挺有趣。我心馳神往,希望出了秘境,能和你一起回去。”

缇嬰本想說好,但她轉念一想,慢吞吞道:“那誰知道呢?說不定你原本給自己的安排,根本沒有這一出……那你八成是回不去千山的。”

沈二:“你又在怪我了,是麽?”

缇嬰甜甜笑:“怎麽會?我可聽你的話了。你說東我不去西,你是我最敬愛的師兄。”

她最敬愛的師兄溫溫一笑,笑得她心間一蕩。偏他只是伸手來,捂住她眼睛,道:“你睡吧。”

缇嬰含含糊糊應了。

沈二感覺到她眼睛閉上了,他才松開手。

沈二仍面朝她,側卧着。

他心中消化着今夜從她這裏探知到的一點過去,琢磨着少女與自己生出間隙、偶爾流露怨憤之情的緣故……他這樣斟酌時,聽到缇嬰軟軟喚他:“哥哥。”

沈二低頭:“嗯?怎麽還不睡?”

缇嬰非常随意的:“你每晚都這樣睡嗎?”

沈二頓一頓。

他不知道她何意。

他含糊順着她說,又聽缇嬰問:“你和你的妾室姐姐們,也這樣睡嗎?”

沈二眸子微揚。

他盯着她。

她閑聊一樣,對他充滿好奇:“要妾室姐姐們幫你暖床,你才睡得着嗎?

“你睡前,喜不喜歡……做點什麽事呢?”

沈二不動聲色:“你覺得我喜歡做些什麽?”

缇嬰:“我怎麽知道?我就是猜一猜嘛,比如你欲壑難填,對美少女有很不一樣的感覺。人家話本中,都說人類是萬物之靈……你現在是無支穢,我又不了解……”

沈二打斷她的胡言亂語:“我們無支穢,不喜歡人類。”

缇嬰怔住。

她眼睛被他重新蒙上,她不明白自己到底得到了個什麽答案,不死心,仍叫嚷:“那我……”

沈二:“對,随時想殺了你,對你充滿了殺欲。你再不睡覺,我就控制不住了。”

她臉色煞白。

她嘴硬:“我才不信!”

但是她小心地往被褥中挪一挪,好像他真的會狂性大發,如何她一樣。

沈二忍笑。

無論如何,缇嬰仍是睡了過去。

她心中實則緊張。

修士與無支穢是天敵,一整個帳子裏,都是他的氣味。她即便不如月奴那樣對無支穢深惡痛絕,她心中其實也經常湧出驚懼與殺意。

若非知道這是師兄,她根本不敢待在這樣穢息濃郁的地方。

只要被穢息稍微侵蝕一點,她的修為恐怕就要折損了……

她此時與師兄睡在同一個帳中,宛如一只兔子,被放到了一頭半睡半醒的雄獅邊。兔子不知道那雄獅何時會忽然醒來,忽然轉頭咬她一口……兔子裝着不在乎,心中警鐘不敢放松。

她明明這樣不安!

但是、但是……缇嬰偏偏真的睡了過去。

她半睡半醒中,沒有感知到危險,師兄身上的氣息大約與別的無支穢也沒什麽區別,缇嬰卻總覺得有哪裏不同。

害怕是本性。

歡喜亦是本能。

本性與本能相得益彰,她埋在沈二身邊,安然酣睡。

半夜,雨聲潺潺間,缇嬰聽到雷鳴聲。

外面雷聲将她驚醒,她心神一凜,模模糊糊感覺到自己在被撫摸。

她糊塗地睜開眼。

她以為自己看到了江雪禾。

他掀開了那隔絕二人的被褥,将她抱在懷中,烏濃的長發貼着面頰,垂下的眼睛又黑又潤。

他手指撫摸她腮幫。

他溫潤的眸子看着她。

缇嬰生出恍惚感。

許是溫熱,許是擁抱,許是他看人時的眼神……缇嬰在迷糊中,忘了如今情形,渾渾噩噩間,她以為師兄仍是師兄,江雪禾仍以活人的身體,陪伴她,在她身邊。

他夜裏與她同眠。

在她鬧騰時,他收整她的情緒。

他在。

缇嬰含糊張口:“師兄。”

沈二抵在她頰畔的手指微僵。

他看她,頗有幾分不自在,怕被她發現他的欲念深重,難以自持。但是他懷裏的少女迷亂非常,在他撫摸她時,她毫不回避,而是傾身過來。

她張開手臂就摟住他脖頸,鑽到他懷裏。

缇嬰打着哈欠:“師兄,你怎麽醒着?”

沈二聲音低啞,掩飾自己的尴尬:“嗯……”

缇嬰小聲:“我知道,你又不睡覺。你總是趁着我睡覺時修煉,因為你很小氣,你總想比我厲害。你肯定是怕被我比下去,怕你這個師兄不夠威嚴。”

沈二挑眉。

他低聲:“你說什麽,就是什麽。”

缇嬰不滿:“看!你總這樣。”

他以為她會折騰些什麽,但缇嬰只是抱着他嘀咕抱怨,沒有真的與他生氣的樣子。

她臉埋在他頸間。

氣息甜而酥軟。

他僵硬着身子,猜測她是不是以這種姿勢,又睡了過去。他摟着她,正琢磨着如何是好時,懷裏少女一動,又朝他仰起臉。

她眼睛不睜,只露出一張臉。

她嘟囔:“我要甜的。”

沈二眨一下眼:“嗯?”

缇嬰:“我要吃甜的。”

大半夜的……

沈二恍然:“你要喝糖水?”

他到哪裏給她找?

但他好像本能習慣照顧她,他半只手臂擁着她,另一只手撐着床板便要坐起,要下床去為她張羅。而他這樣繁瑣的操作,引得缇嬰不滿。

缇嬰也不知道他怎麽這麽磨蹭。

她自力更生。

她直接仰頭,在他唇上親了一下。

沈二周身僵住。

他驀地低頭看她:“妹妹?”

他懷裏的妹妹還是閉着眼,不知是睡着還是醒着。他心神焦慮煩悶,心跳時快時慢,他僵着身子低頭看她時,聽到她忽然喃聲:“不是很甜。”

她再一次湊過來。

她張開嘴。

沈二看到了她嫣然的唇,緋紅的舌。靈舌一點,向他抵來……

他聽到自己心跳如擂。

他眼睜睜地看着她。

他知道自己的渴望。

但是在她唇湊來時,他驀地偏過臉,躲開了。

他起身一把扣住她,将她裹入褥子裏,語氣微厲:“你清醒一點。”

他按着她的手指,微微發抖。

缇嬰其實已經清醒了。

在她纏着他要他親時,她便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了。

她被他推開時,心中刷一下羞怒生惱,浮出暗恨之心。

她不喜歡被他拒絕!

他為什麽……是不是因為那些漂亮妾室們……

她胡思亂想間,感覺到自己被隔着被褥抱住,沈二的手捂住她唇。

卻是隔着手,他氣息靠近,輕輕挨了一下。

他低聲:“這不是我的身體。”

缇嬰怔住:“……”

次日,缇嬰開始煩惱一件事——

昨夜的試探,失敗了。

而今她要想,怎麽給一個無支穢,搞一具身體。

她還從來沒聽說過無支穢這麽“潔癖”,不肯用別人的身體。無支穢不是有什麽用什麽嗎……

就在這時,葉穿林前來拜訪沈家。

無他。

送聘禮而已。

沈二得知家中動靜,便托着“病體”,前去參與這送聘儀式。

葉家送了不少東西來。

沈家人高興得合不攏嘴。

沈二心神涼地站在一旁看了片刻,他閑然問:“送聘這樣的大事,葉公子都不親自來嗎?”

他撩目,淺笑中微有惡意:“莫非是葉公子病得,下不了床?”

葉家人不卑不亢。

那來送聘的管事回答:“我們公子自然來了。只是公子一來,就被你們三小姐跳過來,給帶走了。未婚夫妻如此情投意合,兩家又不是避諱多多的迂腐之家,我們都為此高興。是不是?”

沈家長輩們連連:“自然,自然!高興,高興!”

一個沈家長輩看沈二淡着臉,竟然還鼓起勇氣斥他一聲:“你妹妹要嫁人呢,你難道不高興嗎?”

沈二淡定瞥他們一眼。

沈二扭頭問旁邊一人:“妹妹人呢?”

恰好他旁邊站着的人,正是心情複雜的花時。

花時聽他說話,心中想着沈行川,已經覺得不自在。

再聽他問缇嬰,花時額角直抽。

……什麽亂七八糟的關系啊!

第 142 章 往事回響12

第142章 往事回響12

缇嬰清晨醒來, 抱着被褥坐在榻上,迷迷糊糊地想着自己昨夜的美夢。

師兄真的活過來了。

他抱了她背了她,還在夢中看她入睡, 跟她說“明日見”。

唔。

靠着這些念頭, 缇嬰一點點清醒過來。

進進出出、忙忙碌碌的月奴,掀開幾次帷帳, 便見缇嬰的眼神由起初的迷亂,變得漸漸清明。

最後一次,少女濃黑長發包裹着腳丫子,就那樣托着腮抱着被子,甜甜笑了起來。

嬌俏可親, 笑得一整個帳子都沾了糖水般,充滿黏膩清甜之味。

月奴便知道缇嬰徹底睡醒了。

月奴無所謂道:“你二哥來看你了。”

缇嬰:“啊……啊?!”

她還說早上起來就去找師兄, 沒想到師兄先來找她了。

是了。

師兄宛如是她肚子裏的蛔蟲,總能知道她的想法, 先于她的想法。

缇嬰心中歡喜, 只想立刻看到他,确定他果真活着,不是她的幻想她的一場夢, 她才能真正放心。

缇嬰跳下床, 急急捏訣要淨身洗漱,忽而,她眼睛眨了一眨, 偏頭想一想,便僅僅只是用了驅塵咒, 漱了口淨了身,其他的什麽都沒有動。

月奴詫異地看着缇嬰衣衫不整、長發淩亂、赤足跑出屋子。

她聽到缇嬰掐着嗓子:“哥哥、哥哥……”

月奴困惑:“……”

沈二挽袖坐于妹妹這裏的主屋, 翻看着桌上洛滿塵埃的書本,又端詳這裏過于簡陋的布局。

簡陋中透着敷衍、淩亂。

桌上堆了幾本修行有關的功法,有人看得囫囵吞棗,一點兒餅屑掉進了書縫中。

這書,還是前幾日沈二硬送過來的。

那時候她垮着臉冷着眼,不肯見他,他送出一兩件她有可能感興趣的東西,實在費盡心機……

沈二心中感慨。

他手指捏起書籍,抖落着幫人整理。

他正耐心做這些時,聽到後方密密腳步聲,啪嗒啪嗒的,伴随着少女膩甜急促的喚聲:“哥哥、哥哥……”

唔。

以前不搭理他。

現在确認他是誰後,就改口“哥哥”了。

沈二放下書本起身,回過頭,就看到缇嬰急急忙忙沖進來。

她跑來時,被門檻絆了一下。

多虧她靈活,她提着裙子小小一跳,沒有被絆倒。磕絆那麽一下,缇嬰忍不住回頭,不高興地看眼那絆住她的門檻。

她就這樣馬馬虎虎地撞入了沈二懷裏。

沈二彎身伸臂,将她抱住,穩住她身形。

他語氣清淡:“好好走路。”

缇嬰彎眸。

她仰起臉看他,脫口便是:“我怕你等急了嘛。”

撒嬌話語,張口就來,可見習慣。

她明亮的眼睛映着日光,全心全意地仰望他,仿佛他多麽的獨一無二……他在她的眼神下,臉微微生熱,心中有些燥意沖動。

但他一向冷靜。

情勢不明之下,他絕不輕易暴露自己。

他便只是和氣地笑,不露痕跡地平息自己的情緒,端着她小臉看她。

他道:“我有什麽好急的。”

進屋上茶的月奴腳步停頓一下,看眼沈二:……是誰昨夜偷偷來看妹妹,卻不讓她告訴缇嬰的呢?

……這對兄妹,好得有點奇怪。

但是因為月奴不太懂人類的感情,她只欣慰兄妹重歸于好,打探主人的秘密有了希望。月奴并不揭穿背後的小細節。

沈二正看着缇嬰,道:“……你沒有梳妝?”

缇嬰天真仰望他:“我又不出門,只是見你,你是我哥哥,我不梳妝也沒關系。”

沈二:“……”

他輕輕看她一眼。

他慢吞吞道:“你有些狼狽。”

缇嬰:“……”

他不覺得她不施脂粉,也很漂亮,很打動人心嗎?

缇嬰眼神略有些向下沉。

但她很快控制住了。

她道:“那你幫我梳妝嗎?”

沈二眸子微微一縮。

他心想,原來曾經二人親昵到如此地步。

他随意道:“好啊。”

沈二到底沒有喝這裏的一口熱茶,便被缇嬰拉進了裏間。

缇嬰怕月奴那個不懂事的,進進出出打擾她與師兄,還特意設了一重簡單禁制。

這自然十分必要。

萬一……師兄意亂情迷,想親親她,被月奴打斷了就不好了。

缇嬰一徑做着美夢,端坐在妝鏡看,看沈二俯身端詳片刻後,拿起眉筆,向她凝望而來。

缇嬰眨着眼。

沈二手指把玩眉筆,溫溫和和:“我似乎不是很熟練。大約忘了些東西,提前向你道歉。”

其實師兄以前頂多為她套上衣服,偶爾幫她梳下頭發,更親密的梳妝,他是沒做過的。

缇嬰出于自己的隐秘私心,悄悄哄他,實則也有幾分緊張。

她卻睜大眼睛,毫不心虛:“你做什麽,都是極好的。”

……直到沈二的眉筆在她長眉上勾得力道不對,重重劃出一道,讓她的秀美變成濃眉,缇嬰額心直跳。

沈二見她一瞬間就想暴起。

他冷靜旁觀,她卻仍是忍了下去,沖他露出勉強的笑。

沈二看出她的魂不守舍。

可她自憐堅強,倔強無比:“哥哥畫得很好,我就要你。”

她勾住他袖口。

沈二垂下眼,望着她玉白手指。

他心中生起更多情緒,細品之下皆是濃烈又綿密,陌生又熟悉。

他初來乍到,以怪物之心,學人類之心,起初便遇到一個喜歡的姑娘,便難免失控多些,意外多些,情緒重些。

一身欲念纏身,偏要循循忍之。

沈二溫和地擦幹淨畫錯的地方,說:“我重新來。”

缇嬰眼中憂愁,若有水霧閃爍,對他十萬分不放心。

但為了不打擊師兄,她還是忍痛點頭。

沈二眼中笑意更深。

……她實在可愛。

以前她見到他就沉着臉,哪能見到她這一面呢?

兄弟二人在裏間坐于妝鏡前,一緊張端坐,一俯身相就,細軟的毛刷在少女臉頰上撥動。

沈二畫得分外認真。

缇嬰起初心猿意馬,想趁機歪他身上,但她見他實在不熟練,怕他弄毀了她的臉,便十分局促,大氣不敢出,只怕打斷了他。

沈二則看得更仔細些。

他起初說,缇嬰如此狼狽,并非他虛言。

她自然是秀美漂亮、讓他一見鐘情的小仙子,但細看之下,便能看出她的蒼白、憔悴。

沒有脂粉的掩飾後,她眼睛下兩團烏黑,可見睡得不是很好;鼻尖長了一顆痘痘,可見平日心神焦慮煩躁,壓力很大;潤紅的唇上有一點白,細白的頰上褪了一點皮……還有發尾微黃,發絲躁亂。

少女的美麗幹淨,是需要人精心呵護的。

若是沒了,再天生麗質,也難免打些折扣。

而沈二見她這樣,便知她平日過得拮據艱難,日子苦頓。

……可她竟然不說。

是他連累的她嗎?

沈二心中猜測這些,他終于為她紅唇塗上口脂。他聽到她松口氣的呼吸聲,心中不禁生笑。

他問:“塗不塗丹蔻?”

缇嬰猶豫後,在師兄水平粗劣與貪婪欲望間,仍是誠實選了後者:“要!”

沈二便托起她的手指。

想來塗個丹蔻,沈二不至于做不好。

缇嬰有點兒放松下,晃着腿,說起一些事:“你昨日不是說,你變成這樣子的過程有點複雜嗎?你不要告訴我嗎?”

沈二頓一頓。

他便講起他如今的情況。

說起他起初的意識混沌,後期的一點點清醒:“……等我有念頭時,便已是現在的樣子了。我奪舍了沈二,借此離開穢鬼林。”

缇嬰既心疼他的遭遇,又很迷惑:“……奪舍人,就能離開穢鬼林嗎?”

沈二:“尋常情況下,應該是不行的。但是沈二體內有些異常……”

他沉默一下,說話悠緩:“我打聽過,他出事前,去過穢鬼林獵殺穢鬼。應當是那時候,他身上沾了些不幹淨的東西,那些東西導致他的傷重昏厥,給了我可承機會……他身上那些不幹淨的氣息,我分外熟悉,應當是來自穢鬼林的某個地方。

“我正在穢鬼林中找,看那到底是什麽。

“對了,昨夜操控穢鬼想殺你的氣息,與沈二身上的氣息是一樣的。”

沈二玩味:“我竟不知道,穢鬼林中藏着什麽,能從我手中,奪取對穢鬼的控制。”

他說話慢條斯理,解釋前因後果,也說清楚,昨夜控制穢鬼追殺缇嬰的人,并不是他。

缇嬰自然信他。

可缇嬰同樣茫然:“據我所知,無支穢已經是非常厲害的存在了。頂多、頂多……從你們中殺出一個穢鬼王,成為無支穢中最厲害的存在。難道你說的是,穢鬼林中已經誕生了一個穢鬼王?”

就好像……玉京門誕生的那一頭?

萬千無支穢中殺出來的穢鬼王……可比玉京門那頭,可怕得多了。

沈二:“應當沒有吧……應當是別的一些東西。我還在琢磨。”

他陷入沉思。

缇嬰陪他想了想,沒有想出來,便把這難題抛給他了。

沈二肩頭一重。

他低頭,看到躲懶的缇嬰靠在他肩上。

她眼神躲閃,臉頰緋紅,并不看他,而是低頭胡言亂語地安撫他:“你不用太擔心。我相信你肯定能找到的。”

沈二:“這麽相信我?”

缇嬰:“對呀。因為你真的很……”

她眼神中浮起些戾氣。

想到他的昔日所為,她不可能一點怨憤也沒有。

她語調便古怪:“你真的很算無遺漏啊。你什麽都算啊,什麽都逃不出你的預料啊。

“你給自己設好了這個局,說明你早有準備……你以前和我說過,你不打無準備的仗。想來你早就安頓好了一切,眼下你做什麽,以前的你應該都有預料,最終結果很大可能會變成你早就想好的那樣。

“你相信你自己吧。”

缇嬰想着江雪禾。

她心不在焉:“從死亡、到新生、到仇怨……你心中一向有數。

“你想得非常清楚,誰也沒有你想得清楚。今日無論發生什麽事,我想都不會太偏離你的預計。你是要做大事的人,你照着你自己的安排,正常地走下去就好了。”

沈二默然。

他擡頭微笑:“但你并不開心?”

缇嬰:“沒有!”

沈二俯身:“我是不是沒有算到你,所以你不開心?”

缇嬰快速撇過臉。

她心中自有郁氣,眼中霧氣凝然,只不願讓他看到自己不懂事的一面。

她調整好情緒,沖他仰頭笑:“怎麽會呢!我最相信你了!”

沈二還要說話,她卻不想聽,投身而來,不理會他為她剛剛塗好的丹蔻,張臂來抱他手臂。

沈二怕她指甲蹭到他衣上,只好不動,低頭見她往他懷中鑽。

缇嬰轉移話題:“你說那些追殺我的穢鬼被人控制,其實也正常。這是大天官……就是外面的壞蛋設的秘境。大天官不喜歡我們,他和那個欺負你的花長老是一條戰線的,他往裏面做點手腳,我都不奇怪。

“不過我現在很厲害,才不會輕易讓他得手。而且他肯定不知道你的事……”

缇嬰動着腦子,忽然覺得哪裏不對。

她皺了下眉頭。

沈二:“怎麽了?”

缇嬰疑惑。

她沒有任何提要,只喃喃說出自己的困惑,期間種種,全靠沈二猜測。而缇嬰疑惑的是——

大天官算無遺策。

大天官和花長老一條戰線,按照常理,大天官不會願意看到缇嬰與江雪禾重逢。因為缇嬰深恨他們,缇嬰必然要報複他們。誰會給仇人成長機會呢?

有人隐瞞了天機。

沒有讓大天官“看”到江雪禾在這裏。

那個人……應該是青木君。

缇嬰:“太奇怪了。那個青木君到底在搞什麽?他總在背後做手腳,但每一次,又好像沒有徹底殺死我的意圖。他是那種——能殺就殺,不能殺,放過也無所謂。

“他求什麽?”

缇嬰看眼沈二。

難道是要她成為師兄的軟肋,用她來牽制師兄嗎?

缇嬰心中警鐘大鳴。

她立刻跳起來。

沈二沒提防,還是被她風風火火的沖撞,袖口沾上了她手上的一點丹蔻。

他淡然望着袖口的一點紅意,纏纏綿綿,宛如藤蔓倚樹。緋紅與柔白相融,他喜歡這種不清不楚的糾纏。

缇嬰卻不在乎這些,缇嬰很積極:“哥哥,我不和你玩了,我要修煉去了!”

沈二擡頭:“現在?”

缇嬰鄭重其事:“對啊,要比壞人更厲害,才能不怕壞人的手段。

“就算你早有準備……但是意外總是有的嘛。我不就是……”

她收口,不想多說。

她自己修煉不提,還催促沈二修煉,變得強大起來。

沈二好笑。

他的修煉,可和她的不一樣。

沈二等她絮叨結束,才柔聲:“那我回穢鬼林了。”

缇嬰一愣。

她想到他如今是無支穢,想來穢鬼林才應該是他去的地方。

她落寞片刻,仍是點了頭。

沈二便起身朝外走去。

他背影蕭肅修長,眼看着越過門簾就要看不到,缇嬰心中生出不舍惶然,喃喃叫住他:“哥哥!”

沈二回頭。

半邊身子看得到,半邊身子藏在黑暗中。

缇嬰看半晌,确定他真實存在,才放下自己的心病,忐忑問他:“你能不殺凡人嗎?”

沈二眸子幽靜。

隔着門簾,他緩緩道:“我為什麽要殺凡人?”

缇嬰:“因為你、你……”

沈二:“因為我與修士乃是天敵?

“無妨,我能夠控制得住,這并不難。”

沈二一走便是數日。

缇嬰有些想念他,又不願意用主人召喚靈獸的方式聯絡他。她幾次去他院中,見到他院中那些莺莺燕燕,才猝然想起,沈二有許多妾室。

許多、許多……

她十個手指頭都數不過來。

他日日夜夜與他的妾室們同處一室,歡聲笑語,醉生夢死。

而今她通過他的妾室們詢問他,妾室們只說二公子又病了。

缇嬰雖然心知這必然是她想要的那個“沈二”不在的緣故,卻難免生出猜忌心。

缇嬰一邊修煉一邊抑郁。抑郁中,她胡思亂想弄得自己心煩,想到了葉師兄。

缇嬰聯系葉穿林,與葉穿林在城隍廟中又見了一面,解釋那一夜奇怪的事情。

缇嬰道:“雖然我二哥确實是無支穢,但是他是我們自己人,不會和我們為敵,你不用提防他了。”

葉穿林琢磨:“自己人?”

葉穿林平靜淡然。

缇嬰幾日不聯系他,今日才找他,他便心中有了數。

葉穿林慢慢道:“你确定嗎?”

缇嬰點頭。

她道:“葉師兄,具體的事我不好告訴你,但是我二哥必然與我們是一路的。之前只是有了些誤會,他才對你動手的……但是以後不會了。”

她愧疚之下,又送了葉穿林一張符,大有再出意外、她一定來救葉師兄的意思……

葉穿林捏着新的符菉。

他心中古怪,啼笑皆非。

……小缇嬰是不是小看他的本事了?

葉穿林卻不多說,對她道了謝,輕松道:“既然你确定他沒問題,那我就放下這樁心事了。看來,我如今可以全心琢磨另一樁古怪事了……”

缇嬰:“什麽事?要我幫忙嗎?”

葉穿林:“暫時不用,我尚不确定,還需要再花些時間……”

他似非常随意地說起:“既然你與你二哥解除了誤會,又說你二哥是自己人,你可知道他逼我退婚,不讓我迎娶你的事?”

缇嬰眼睛一亮。

她彎眸:“現在知道了。”

葉穿林定定看她片刻。

他心中生出猜測,卻不敢相信。

他只試探:“……那你,要與我退親嗎?”

缇嬰怔一怔。

她想到沈二院中的一群美人們。

她再看看自己單薄嬌小的模樣。

缇嬰猶豫下,支支吾吾:“葉師兄,可以先、先不退親嗎?就是、就是……我不知道他現在的心思,我想、我想……”

她半天說不出來。

葉穿林卻已經明白了。

葉穿林嘆口氣。

葉穿林低頭俯身,在她發頂輕輕揉了一下:“好吧。”

頭發被人碰到,缇嬰忍着那腔不适,擡頭看他。

葉穿林:“你知道你在做什麽就好,需要我幫忙的時候,說一聲便是。不提你我的前緣,我也将你當作妹妹看。我不希望你受傷,好麽?”

缇嬰目有熱意。

她連連點頭。

她感動又愧疚,原本只送出了一張符,這一番激蕩下,她将懷中所有畫好的符紙皆送了出去。

葉穿林啼笑皆非。

他只好接受。

沈二從穢鬼林回來的時候,已經過了五日。

他又受了些傷。

因他在穢鬼林中找到了一處尋常無支穢避之唯恐不及的古井,古井中散發的氣息,與沈二身上的很像。那古井吸食無支穢,沈二試探之下,難免不察。

不過無妨。

無支穢的一生本就是殺戮的一生,受傷皆是尋常。

而且,沈二不想讓他人發覺自己傷重的事……沈二的身體,被他藏到了院中一假山洞中。

沈二離開穢鬼林,自假山洞中醒來,聽到淋漓雨聲。

夜幕沉沉。

他走出這裏,倉促回去。

燈火通明的屋室,離得越來越近,沈二腳步仍輕緩,不急不躁。

但踏上長階時,他停頓了一下。

廊下牆根青苔邊,扣着一把黑傘,黑傘下,蹲着一個人。

他停住步子,那人察覺他的到來。

傘朝上張開,從中鑽出缇嬰。

她面色雪白,烏發微濕,盈盈看着他。

一滴水順着她睫毛向下滴落,淌在頰上,又落到微白唇邊。少女唇瓣微動,雨水順着下巴滴答,鑽入她領口,濕漉柔潤,春意綿延。

沈二側過臉。

他感覺到自己心間微妙收緊。

缇嬰被領進了沈二屋中。

沈二換好衣裳進來後,見她坐在他床上,胡亂地擦着那有些潮濕的發絲。

缇嬰笑吟吟:“我一直等你回來呢。”

沈二:“每天都這樣等?”

缇嬰:“對呀。”

沈二:“……外面雨很大。”

缇嬰滿不在乎:“我是修士,我又不怕淋雨,淋了也不會生病。”

他不說話。

他只是走過來,手拿過她的巾子,站到她身側,幫她細致擦發。

缇嬰聞到他身上雨水的氣息。

綿綿的。

她怔怔地想,還是有些變化的。

他如今一身穢息氣息,沒有那撲面而來的清雪氣息……污穢的氣息總讓修士生出斬殺欲望,可這是她師兄,他變成什麽樣子,她都很願意。

她願意……

沈二聲音清啞:“妹妹。”

缇嬰“嗯”得很甜。

她聽到沈二說道:“問你一個冒昧的問題。”

缇嬰連連點頭。

沈二俯身。

他氣息從後貼來,她耳畔一陣酸麻,半邊臉頰被他手指抵着,微有燙意。

她聽到他用非常尋常的聲音,語調也非常正常,卻說這樣的話:

“夜裏能留下來嗎?”

他勾着她一绺發絲,溫聲:“沒有別的意思。畢竟我是哥哥,我也不會做什麽。只是想念你……你聽得懂嗎?”

缇嬰愣住,心跳加快。

……你,确實很冒昧。

第 141 章 往事回響11

第141章 往事回響11

他問他是不是喜歡她。

缇嬰怔怔然, 看着那行字,良久不說話。

她想原來如此。

他不是不認她,他是不記得她。

他用不到半年的時間就變成了無支穢, 除卻他一身仙骨與人有異的緣故, 必然還有其他一些取舍。

想來他舍了所有能舍的,來換取“活着”。或許在他生前, 在他為今日這一幕布局時,他覺得一切都不重要——

他可能覺得她不在乎他死了,掉兩滴眼淚就結束了;

他可能覺得“存活”才是最重要的;

二師兄說他會付出一切代價來找她……

江雪禾不想變回高高在上的“天道”,他仍留戀于凡塵人間。許是為了他當日布下的他人未知的計策,許是……為了陪她。

他總是為她付出了所有能付出的。

而她……她都在做些什麽呢?

折騰他, 欺負他,不回應他, 不搭理他。

她讓他去死。

他就真的死了。

晴月之下,白骨懸于半空。即使缇嬰背對着她, 他無所不在的感知, 也“看”到了她臉色的一點點煞白。

他心中生疑,又生燥。

他不知為何短短時間,他讓她又掉眼淚, 又變了臉色。

他想溯前緣, 而非惹哭她。

缇嬰小聲問:“你什麽都不記得了嗎?”

白骨沒回答。

她已然明白。

缇嬰道:“所有的都不記得了?你不記得自己是誰,不記得自己為什麽會變成這樣,不記得生前所有事情嗎?”

缇嬰垂着眼, 看到地面上磷光閃爍,他似又要寫字來答她。

缇嬰打斷他的寫字, 說道:“你不能說話嗎?”

缇嬰并不是沒見過無支穢:“你為什麽不開口說話?”

她垂着的眼皮,努力掩飾自己的渴望與畏懼:“哥哥……我想聽你的聲音。”

“哥哥”二字柔軟輕甜, 帶着少女惆悵的沒有說出的心事,讓聽者心間有異,微有悸動。

半晌,缇嬰聽到後方微微沙啞的、她有所熟悉的悠緩聲音響起:“我怕吓到你。”

缇嬰肩膀輕輕顫了一下。

她忍着沒有回頭的沖動,只怕自己一回頭,看到他的手骨,就會耐不住哭泣,沒法好好說話。

她腦海空白又淩亂,他死前那一幕時時刻刻沖擊着她,她不知該如何面對他。

她要十分勉強,才能讓自己鎮定些:“……所以,你也不記得我,是嗎?”

他在她身後說:“我方才聽到你喚我一個名字,卻沒有聽清。你能再說一遍嗎?也許我會想起些什麽。”

他又道:“雖然我不記得你的名字,但我見你第一眼,便有親切感。我非常抱歉……我不是有意的,請你原諒我。”

背對着他的少女,眸中又盈起一汪清淚。

該說抱歉的人不是他。

背對着他的少女,在聽到他确實什麽都不記得時,心中除了難過傷懷後,又魔怔地,湧出另一種更迫切些的慶幸——

其實他不記得她,也挺好的啊。

他不記得她,就不會知道她讓他去死,不會對她有怨,不會知道她的種種惡劣,不會知道是她害死了他。

他忘卻她的壞。

他可以認識一個很好的很好的缇嬰……一個敬愛師兄、不惡語相向的擁有一切美好品質的小師妹。

她想要與他重新開始。

白骨精思量間,見那背對着他的少女,終于回了頭,仰望着他。

她睜大明眸,認真地看着他的原型。

她專注地盯着這截手骨,并未露出厭惡或害怕的神色,而是彎起眼睛,露出淺淺秋泓一樣的笑容:

“我們以前是師兄妹,相依為命。

“後來發生了一些意外,你被害死了,我一直在想法子複活你。沒想到在我複活之前,你自己已經‘複活’了。哥哥,我十分開心。

“接着,我們就可以想辦法離開這個秘境了。這是很好的事情。”

白骨精愕然。

他沒想到缇嬰三言兩語,就說完了過去。

他默然片刻。

他追問:“我叫什麽?”

缇嬰眼睛飄一下,說:“不重要。你在這裏既是我哥哥,我平時就叫你‘師兄’。不管你叫什麽,你都是我哥哥,是我師兄。

“那些不重要的事,不要追究了。”

她目不轉睛。

沈二又問:“……你叫什麽?”

如他所料,小姑娘更是眼睛眨也不眨:“也不重要。想不起來就想不起來,我不在乎。反正我是妹妹,是你師妹,你平時也是這樣叫我的。”

缇嬰對未來充滿虔誠向往:“我與師兄不離不棄。”

她附贈他一個燦爛的笑容。

沈二:“……”

缇嬰分外緊張地望着他。

她知道他非常敏銳,她不相信失憶的他,就會變蠢,會相信她的糊弄。

她不想讓他知道的過去,必然有些問題……以他的能力,他應當看得出來?

缇嬰越想,越是害怕、沮喪,心髒揪作一團。她悔恨又傷心,眼見着眼睛霧濛濛,又想掉眼淚……

白骨動了。

缇嬰眨一下眼。

一滴淚凝在睫毛上,沒有掉落。她看到白骨回到了沈二的身體中,沈二站了起來,掀開那半截簾子,朝她伸出手。

他手骨皎然瘦極,如枯骨一般,卻因過于熟悉,而讓缇嬰鼻尖酸楚。

這只手伸到她眼皮下,輕輕揩掉她睫毛上沾着的一層水漬。

缇嬰看到他溫和淺笑:“既然是你說的不重要的記憶,那我便不追究了。”

他看到少女眼中浮起一重悵然與一重欣喜。

她重重點頭,笑容真摯了很多。

沈二心中有自己的一重猜測與判斷,一概忍了下去。

他只溫溫和和對這個半路妹妹說:“我如今的情況,有些複雜,說起來很長……”

缇嬰立刻:“那你就慢慢說!”

她猶豫一下,輕輕來扯住他衣袖一角。

沈二垂眸,見她起初踟蹰,卻是握到後,便緊緊地拽住,大有不肯放開的意思。

她表現得如此乖巧聽話,他卻從她一點痕跡中判斷出她的些微本性。

沈二露笑。

缇嬰擡頭看他。

沈二收斂:“怎麽?”

缇嬰怔忡:“你以前不常笑的……雖然你脾氣很好,但你很少笑。不過你現在經常笑……”

……也許他本身就愛笑。

只是黥人咒讓他沒辦法露出太多情緒。

缇嬰不無心酸又感激地想到:無支穢雖然可怕,但是可以讓師兄不必受咒術所困,也是好處。

沈二不動聲色:“人總是會變的。你不喜歡嗎?”

缇嬰連連搖頭。

沈二思忖着自己與她記憶中的“過去”有可能存在的割裂區別,他很随意地反手,隔着袖子握住她手,試探她是否排斥。

她好像很習慣被他牽手,并沒有對此有特殊反應。

沈二松口氣。

沈二道:“……我身上這些情況,自然會尋個時間,與你詳說。今夜追殺你的穢鬼來歷也古怪,我們需要整理一下。不過今日天晚了,我們先回家睡覺,好不好?”

缇嬰心中生甜——回家睡覺,多久沒聽過這樣的話了。

她忙不疊點頭。

她扮演着乖巧懂事的小師妹:“都聽你的!”

沈二心中一動,微有逗意。

他俯下身,湊近她臉頰,看她睫毛閃爍躲閃,又可愛,又吃驚,還有一汪小小期待與羞澀。

……實在是個過于靈動的小姑娘。

平日卻藏着她的靈動,不給人看。

沈二心中有數,口中溫和:“既然都聽我的,那麽,你能否與葉公子退了親呢?”

他臉湊過來,垂眼斂情,眉目帶勾。

缇嬰一個恍神便想答應他所有要求,但是臨到口時,一陣過廊風從身後吹過,涼風讓缇嬰稍微冷靜,她便多了一重猶豫。

缇嬰支吾道:“這個……以後再說好不好?”

她哀求他:“我有東西落在他身上呢,他是很好的師兄,我有求于他,不好出爾反爾。”

沈二看她半晌,目如冰雪。

缇嬰心間忐忑。

沈二慢吞吞地“嗯”一聲,站直身子:“那就以後再說吧。”

缇嬰驚喜仰頭,又失神,微有怨怼:……他對她,怎麽還是如此有求必應啊?

他真的沒有脾氣嗎?

萬一 、萬一……她再說錯了話,讓他丢性命、傷神魂,他也仍會順着她的意嗎?

他會再一次去死嗎?

無支穢若是死了……恐怕就真的死了,再也沒未來了吧。

不過,他不一樣……他是真正長存的仙人,永生永世都不會滅。最差的結果,應該也不過是回歸最原本的形态……可是缇嬰喜歡的是江雪禾,是這一世的江雪禾,她不想他消失。

不不不。

她都在胡思亂想些什麽。

她不會再說錯話的,不會再害死他的……她謹言慎行,乖巧懂事,一定會是世間最好的小師妹。

缇嬰心中暗暗提醒自己。

她被沈二牽着手,離開城隍廟。

她心中有事,心不在焉,竟一路走路。照這般走下去,等回到沈家,天都要亮了。

幸好沈二不是那樣不靠譜的人。

他詢問她,能不能背她,帶她回家。

缇嬰愣一愣後,害羞點頭,非常熟練地爬上他後背,張手臂摟住他脖頸。她嫌他長發弄得她臉癢,非常直接地伸手揮開,将臉埋到他後頸處,深深吸了口氣。

沈二眸中忍笑。

……他再一次看出她的乖巧後隐藏的任性。

他想他昔日應該經常背她,經常這樣逗她,才讓她這般習慣。

也好。

沈二輕輕扣住她膝蓋。

他亦會對她很好的。

……他不在乎她隐藏的過去是什麽,他只是希望她開心些。

她若開心些,他心情好像會跟着變得好起來。

過去如何都不重要,只要沈三願意選擇他這樣的怪物,他怎樣都能接受。

缇嬰被沈二背着回家,到了沈家,沈家門口已經有許多人伸長脖頸,焦急等待。

夜裏沈家穢鬼們的動靜,讓所有人驚恐。

後半夜葉家來了消息,詢問沈二和沈三是否歸家。

沈家不知道到底出了什麽事,所有長輩都出來等候——沈三的死活不重要,沈二是仙門弟子,前程無限,不能死。

衆人看到兄妹二人出現在路盡頭,齊齊松口氣。

但是看到沈二背着沈三——

沈家主人與夫人當即沉了臉,覺得沈三不孝。

沈家大小姐花時與庶弟陳子春在今夜爬完山,又從神姑廟中趕回來,見到家中燈火通明,二人心中惴惴不安,起初以為自己露餡。他們陪衆人等了半宿,等到沈二和沈三回來,不禁瞪大眼睛。

花時和陳子春面面相觑,微有遲疑。

……如果他們沒弄錯的話,沈三應該就是缇嬰。

缇嬰那樣的脾氣,居然會願意被陌生人背着?

這個沈二……

二人的目光落到沈二身上。

月奴沖上前:“三小姐!”

衆目睽睽,缇嬰鎮定地從沈二背上跳下來,沖月奴一笑。

月奴怔愣于她的心情好,缇嬰就跑過來,拉住她手腕要走,口上大咧咧道:“哥哥,我困了,我要去睡覺了。”

缇嬰聽到身後沈家父母的震怒:“誰讓你跑了?沈三你這個混賬……”

沈二溫潤而疲憊的聲音打斷他們怒火:“爹娘,我也累了。”

缇嬰在心中扮個鬼臉。

她拉着月奴,邊跑邊回頭,偷看沈二。

進了院子,月奴一肚子問題:“到底怎麽了?你和你二哥,怎麽一起回來了?你們去了哪裏?你不是很讨厭他嗎,怎麽還讓他背?”

缇嬰口上叫嚷:“我困了,我要睡覺了。”

她跳到床上,用被褥裹住自己,不肯回答月奴。

她心中是十分警惕的。

月奴天生就要斬殺無支穢,而缇嬰已經确認江雪禾變成了無支穢。她不想讓月奴和師兄之間生龃龉,她要努力調和……缇嬰天真地想到:只要師兄不作惡,月奴就可以不斬殺無支穢吧?

對,她要看住師兄,不能讓師兄披着無支穢的身份害人。

那背後藏匿的無情天道,必然是要眼睜睜看着師兄堕落,引誘師兄變得一身污穢,引誘師兄失去本我,與他們融為一體……她要幫師兄守住心,她要幫師兄贏得這場戰争。

千年前,魔女傷心欲絕,心如死灰,卻仍憑着一腔愛意,以棋子入局;

千年後,缇嬰也想以棋子的身份,與天下棋,贏天半子,助師兄修煉有成。

這一夜,缇嬰心中大石放下,睡了一個好覺。

她做了不錯的夢。

夢中大約很好,她對未來充滿希冀,在睡夢中也露出淺淺笑意。

她不知,在她睡着後,一重月光照在帷帳外,一道模糊的身影化出形體。

沈二掀開簾子,俯眼看她。

她院中的禁制其實從來都攔不住他。

他對她有難以言說的好感。

他一直想打破隔閡,讓妹妹心中有他。往日他總不知該如何做,而今夜——

沈二手指輕輕擦過褥間少女柔軟面頰,擦過她唇角的笑。

她神魂中,有劍意凜凜,要沖出來打斷沈二的唐突。

沈二手指抵在唇角,輕語:“噓,別打擾她。

“我只是回頭看一看……我這就走。”

月奴警惕,對無支穢不存有一絲一毫的好感,只怕這怪物傷人。但這怪物竟然真的只是看了一眼,就化為煙霧消失了。

月奴不禁茫然。

……他到底是來做什麽的?

不是來殺小嬰的嗎?

沈二回到自己的院落屋中。

他不入睡。

他盤腿靜坐,盤算着一切。

他要徐徐圖之,循循善誘。

無論昔日的小師妹有沒有喜歡過他這個不知真假的“師兄”,他都要讓假的變真,真的更真。

他不相信缇嬰的諸多鬼話。

但他心裏有她,他漸漸确信,并要她回應。

他不在乎自己叫什麽,但他一定要知道,她的真名叫什麽。

他們都有法術,都在用各自的方式修煉,都知道天譴天道天意等諸多限制。若兩人要心意相通,當以姓名作誓。

總不能叩拜天地喜結連理時,他都無法起誓求證吧?

……唔,他似乎想得遠了些。

今夜小姑娘趴在他背上抱着他脖頸,大約還沒有到成婚那一步。

第 140 章 往事回響10

第140章 往事回響10

“三小姐, 怎麽了?”月奴追問,“為何如此六神無主?”

是了。

缇嬰彷徨無措,眼中淚不斷掉, 卻尋不到源頭。

院中那些侍女侍衛妾室們被她吓到, 又看到她身後跟随的那些穢鬼,一個個惶然色變。

好在月奴厲害, 不讓穢鬼傷害凡人——對月奴這樣以除穢為己任的靈劍來說,無論秘境追溯過往是真是假,她都不會讓穢息傷人。

而缇嬰那樣掉眼淚,吓到了院中妾室,也讓一些妾室動了意。

一個叫靜女的妾室吞吞吐吐道:“公子夜裏出了門, 沒有回來……”

靜女偷看院中那些張狂穢鬼,慘然道:“公子在的時候, 這些怪物不敢進我們院子的……”

缇嬰哪裏管那些。

缇嬰只是着急:“他到底在——”

忽而,她住了口。

神魂中, 她感應到了自己送出去的一張符菉的變化。

她特意送葉穿林一張符菉, 便是見葉師兄勢弱,怕他在此秘境遭厄。

缇嬰曾是符修,在她修出元神後, 感應比往日敏銳很多。此時此刻, 她感應到自己送出的那張符菉燃燒起來,有一道微涼噙笑的、透着威脅的少年公子聲音悠緩:

“她會為了救你,而選擇我嗎?”

……聲音主人, 正是她此時苦苦追尋的源頭。

缇嬰知道他在哪裏了。

她霎時捏符掐訣,化光要走。

她只來得及回頭交代月奴:“這裏……”

月奴對穢鬼一向不寬容, 此時分外懂缇嬰:“你去吧,這裏交給我。我不會讓他們傷到凡人。”

缇嬰感激地點一下頭。

不過那些穢鬼分明對缇嬰抱有惡意, 當此時缇嬰化光而走時,有一部分穢鬼如同有了靈識般受到感知,竟向缇嬰追了出去。

在離城十裏的神姑廟中,夤夜只見一輪月。

明月照下,月華靈氣充溢天地,生靈于此睜眼。

廟座上的拈花神姑,睫毛輕輕眨動,遲鈍地睜開了眼。

神女惡鬼身,慈善面,睜開的眼中,竟有仁愛之意。

一重渾濁幽暗的氣息,遠比穢息更加深重可怕,任何人都要為之畏懼。

這重氣息,自神姑眼中滑過,流向石像的指尖。

遙遙的山路上,不斷有入秘境的修士爬山,來叩拜神姑,與神姑做交換,好換回自己原先的修為,好獵殺穢鬼。

神姑一一滿足他們。

他們不知,在此深刻,神姑睜開眼,眺望遠方,捕捉到了一少女輕靈香甜的氣息。

神姑慈悲無比地活動雙臂,朝着遠處少女:

“歸來吧,我的孩子,我的小嬰——”

花時與陳子春吵吵鬧鬧地爬過一座座山,進了神姑廟,仰頭便見神姑俯視,廟中有不尋常的讓他們不舒服的氣息流動。

陳子春到此時,眼皮微微一跳,感覺到危險。

他曾與無支穢日夜相處,這種氣息,和他曾經感覺的很像,卻似乎比曾經他日夜相伴的氣息更加可怖……

陳子春拉住花時,有些後悔:“不如,算了……”

花時卻在此堅定起來。

花時道:“獲得失去的法力,才能獵殺穢鬼。你怕什麽?這裏是一個秘境,不管交換了什麽,出了秘境,秘境中的怪物也不可能追殺出來。”

陳子春仍然踟蹰。

花時又道:“而且,你覺不覺得……我的三妹,很像小嬰?我想、想……反正我得有能力,才可以走到她面前,不管要做什麽。”

陳子春心中寂然。

陳子春跟着花時一同跪下,叩拜鬼姑。

他們半信半疑。

但是在三叩拜中,神魂中确實有聲音響起:“我要你們用神魂與我做交換……”

神魂是修士何其重要之物。

跪在廟中的這對少年少女,抱着“惡鬼追不到秘境外”的打算,輕松同意,與惡鬼做了交易。

天真的年輕修士們無從得知,神姑非神姑,乃“鬼姑”。

鬼姑乃“交易之妖”。

她曾在穢鬼林外吸收穢息作惡,用人間的巫女神子,交換人間平安。她鎖定神魂,被她掌握的神魂,可以被她任意磋磨,她可以吞噬、改變、遺忘生靈記憶,篡改一切。

她被幼年缇嬰所傷後,逃走療傷多年。

多年以後,巫神宮的大天官捕捉了她,送給她一項機緣,讓她可以“複生”,可以重新“興風作浪”,進入忘生鏡中,行任何報複之事。

鬼姑将缇嬰看作她的孩子。

孩子離家出走多年,總要回歸。

此時此夜,葉穿林情勢艱難。

他本身修為受損嚴重,但這張狂的怪物在盛月之下,力量卻更加強。

沈二玩弄着他。

沈二分明要他死,但沈二要拖延時間,等沈三前來。

他玩味地想着,他那妹妹會如何痛哭流涕,如何求他放過她的情郎。

他又百思不得其解,城隍廟一見,怎就能情根深種……

他與沈三的兄妹之情,比不過簡單的兒女之情嗎?

他偏要比一比,偏要逼着沈三選他。

他要……

沈二還沒想完,便聽到清脆尖銳的少女聲音:“哥哥——”

他扭頭間,窗門大開,飓風狂吹,鬼魅虛影在外。

院中大霧彌漫,纖纖少女身影置身霧中,似在尋找什麽。

沈二分明狠心,但是在他感知到沈三後,在她急促地叫他“哥哥”後,他掐着葉穿林的力道一松,心間微空,竟有心虛躲閃之意。

他氣息稍有波動。

院中的缇嬰便感覺到了。

她倏地側過臉,冰雪眸子,直直地看過來。

沈二心知隔着霧氣,她不會看清。但下一瞬,缇嬰身形消失于霧中,沈二驀地起身而動。缇嬰出現在他身邊,一把扣住了他手腕。

一把符菉被缇嬰燒起。

葉穿林:“咳咳咳,小嬰……”

他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見缇嬰用法術卷走了沈二,不知跑去了哪裏。

一道隔絕外界的簡單屏障落下。

缇嬰拉着沈二,一同進入陣中。

陣中乃葉家院落零星一角,牆根半頹,花落幾許,枯葉飄零。

缇嬰拽着沈二走得飛快。

缇嬰轉身,倏地将沈二朝後一推,将他推到牆根下。

沈二挑眉,微笑:“你若是……”

他的“若是”沒說完,缇嬰已然撲了過來,讓他驚愕萬分。

他本能伸手接住她。

她撲過來力道很重,他趔趄間靠牆而坐,見缇嬰渾不講究地撲撞過來,坐到他膝上,她傾過來,冰涼雙手捧住他臉頰。

沈二錯愕。

他眸子微瞠。

缇嬰看不出來,依然看不出來。

有大天官的隔絕法術在,她看不透沈二的真身。

她又急急忙忙,去扯他袖子,要在他身上尋找什麽。

沈二茫然無比。

他驚喜又惶然,一顆心上上下下地狂跳。

他見她蒼白着臉,眼中噙淚,眼尾染霜,頰畔被凍得一片通紅。她抿着唇,眼眸冷戾,神色倔強,拉扯他袖口。

他方才與葉穿林大戰過,袖子束封,一時抹不上去。她又慌張淩亂,半天不得章法,幹脆一狠心,撲過來撕扯他衣領、腰帶。

沈二被她撞倒,坐懷生亂。

他難以想像這天大的驚喜撞過來,又覺得這情景順利得不同尋常——

他尚沒有逼她在他和葉公子之間選擇,她這是在做什麽?

沈二衣裳淩亂,衣領被扒,肩頭露出,缇嬰湊過來,一徑繼續向下。

沈二扣住她作亂的手腕,失笑:“妹妹,你這是做什麽?我不是做夢吧……”

缇嬰不理會他。

缇嬰憑着自己的任性,已經扯下了他左肩的大半衣物,中衣掉落,她捧住他手臂,終于看到了她想看到的——

他手臂上,一長條被扣出來的傷痕。

因為他本身便由穢息而生,那作亂的穢息,自然無法繼續侵蝕他。傷口處穢息濃郁,鮮血淋淋漓漓,過了半晌,竟然也沒止住。

沈二收口。

他垂下眼。

他發覺懷中少女戰栗連連,捧着他手臂的手在發抖。她手緩緩的、猶豫的,去摸那道血痕,生怕是假的。

她的淚水濺落在他臂上。

沈二睫毛微顫。

沈二慢吞吞:“原來你想看這個啊……為什麽想看這個?你怎麽知道我剛剛受了傷?”

他挑起她下巴。

他看到她通紅的眼、蒼然的臉。

他心口疾跳。

他隐隐有了猜測,他湊過去,聲音又輕又柔,喃聲:“你是不是……”

……是不是與他有前緣,是他想找尋的那個小姑娘?

她是不是記得一切?

她知道一切,她與他是不是、是不是……

缇嬰怔怔看着沈二。

衣衫半褪,烏發拂落,少年公子勾着她下巴,湊過來與她輕語,眼波流動。

她想自己為何那麽傻。

她此前為何堅定覺得他不是他。

他分明就是啊。

這樣的氣度,這樣的從容,這樣的湊過來引誘妹妹的行為,故意壓低聲音貼她耳說話的行為……他對她的吸引力,豈會因為外形的變化而消失?

他一直在她眼前。

他一直試圖接近她。

可她竟然一直在否認,一直不相信。

“怪物、是怪物!快逃啊!”

缇嬰忽聽到凡人驚恐的叫聲。

缇嬰扭頭朝屏障陣外看。

原來那些由她引來的穢鬼闖入了院中,這裏的凡人仆從們剛剛被受傷的葉穿林喊起來,便要面對這些可怖怪物。

葉穿林形容狼狽。

他體質過弱,吐血不斷,頸上還有先前沈二掐出的傷痕,卻仍念咒掐訣,應對這些穢鬼。

缇嬰毫不猶豫地跳起,朝外奔去。

她對自己引來的事,從不推脫。

但在沈二眼中,這分明是她看葉穿林有難,要奔出去相助,實在……情意甚篤。

沈二來拉缇嬰:“妹妹……”

他也能幫她。

他甚至對付穢鬼,比他們這些修士更得天獨厚。

但缇嬰分明沒想起他。

缇嬰口上道:“你在這裏躲一會兒,我去去就來。”

沈二手中落空,看她躍出屏蔽陣,手中化出一訣,迎向作亂穢鬼。

沈二低頭看自己空蕩蕩的手心。

躲?

缇嬰進入院中,緩解了所有人的壓力。

葉穿林見她淩厲厲害,比他往日所見的缇嬰出色許多,想來在江雪禾死後,她這些日子東奔西跑,終于練出了膽量,也練出了本事。

昔日那個招式顧前不顧尾、與人打兩招就喊頭痛的小姑娘,到底被迫長大了。

葉穿林心中難言。

他有一團謎團待解,不知那被缇嬰帶走的怪物沈二跑去了哪裏。但是此時不容他停歇,他只好先帶着院中的凡人們離開,安頓他們不受到穢鬼的侵擾。

葉穿林壓力不算大。

因這些穢鬼,确實一看到缇嬰,便如聞到誘人香味,前仆後繼朝着缇嬰奔去。

缇嬰面色凜然。

煙藍色水系道法在她掌中相托,映着她清寂眉眼。

她沒想過做一個多好的人。

這個塵世好人多,壞人也多,缇嬰如今,不過是努力,不做一個壞人,不去因自己的緣故,害了無辜之人。

這些穢鬼,她一個都不放過。

但是跟随而來的穢鬼前仆後繼,蝼蟻再卑微,架不住數量多。打鬥間,缇嬰漸有些吃力,還要提防不被穢息侵蝕。

臉上、發上、衣上,都沾染了怪物的鮮血……

缇嬰生出疲憊。

她正要再提精力而戰時,身後傳來輕緩的腳步聲。

腳步聲輕微。

那些盯着缇嬰的穢鬼們,猙獰的面上開始浮動空白麻木之色。他們變得迷茫,呆呆看着缇嬰,一時間竟沒有攻擊……

缇嬰看到他們臉上兩種神色在變化、掙紮。

一重神色陰狠,代表吞噬欲;另一重代表“靜待”,原地候命。

缇嬰一下子回頭。

她氣息急促,呼吸淩亂,掐訣的手心冷汗凜凜,一身靈氣已然淩亂。

她看到從屏蔽陣中步出的沈二。

沈二悠然無比。

拂袖曳地,衣袂翩然。

他撩起眼皮,在密密麻麻的穢鬼間行走。他走過之地,穢鬼們便被定格,成為死物,一動不動,不再攻擊凡人。

那樣的睥睨、強大、優雅。

沈二眼中幽晦,萬千鬼怪映于他眼中,受他控制。

隔着穢鬼流,沈二看向一身血污的缇嬰。

缇嬰脫口:“小心!”

她看到原本已經被控制的一個穢鬼沖破了沈二的控制,重新變得兇惡殘暴,自後方向沈二襲殺而去。

沈二被一擊就中。

缇嬰心提到嗓子眼,一瞬間臉色慘白,但只瞬間,她看到沈二出現在了另一處,依然雪袍飛揚,驚濤拍岸之勢。

沈二意外地看着那沒被控制的穢鬼,他揮掌間,就滅殺了那穢鬼。但有更多穢鬼脫離他控制,喉嚨翻滾着沒有意義的渾濁字句,兇悍撲殺而來。

沈二心中一頓。

他感覺到一重強于自己的威力,在與自己争奪對這些穢鬼的控制。

這種威力,有點熟悉……

沈二微微一笑。

他低聲:“你若親自來,我也許會輸。可一個藏頭藏尾不敢露面的怪物,與我同出一脈,竟以為可以隔着距離,超乎我的控制?”

沈二直入穢鬼間。

且控且殺,宛如殺神臨世,強大不可名。

月洞門口,葉穿林将那些凡人們送走,不放心缇嬰,想回來看看情況。

葉穿林還沒進來,隔着月洞門,便看到沈二在穢鬼間大開殺戒,雪白衣衫不斷地濺上鮮血,被染出血色。

沈二控制了他們。

葉穿林瞳眸震縮:他第一次看到無支穢殺穢鬼……穢鬼不是受無支穢所控麽,沈二不是他以為的無支穢嗎?

沈二這是在做什麽?

莫不是……

葉穿林的目光,落到被殺戮擠到邊緣、靠着牆、神色怔忡的缇嬰上。

他看到缇嬰呆呆地看了片刻後,蹲了下去。

缇嬰在畫一個符。

她心亂如麻。

她知道沈二是無支穢,那些穢鬼們傷不到他,她知道沈二游刃有餘,沈二也不需要她的幫助。

那麽,她要最後确定一下。

她知道大天官對秘境中所有人都有身份面容上的隔絕屏蔽,而沈二是無支穢,無法通過與她交換身份牌,打破那重屏障,露出他的本來面目。

但是如果沈二就是她心中那人的話,她便有法子打破大天官的禁制,讓沈二恢複她心中那人的面容……

關乎他的事,她總是确認又确認,生怕閃失,生怕弄錯,生怕錯付。

她必須确定他是他!

缇嬰蹲在地上畫一個小型符。

她咬破自己手指,趁着血轉移到沈二身上之前,快速畫完這張符。

她口中輕輕念訣:“召魂如召人,畫皮似畫骨。一筆點金睛,心血喚三屍。金雀化靈身,靈身歸見身。千裏靈身至,急急請君來。

“請君聽我召——”

符菉大亮。

金色光在她的鮮血書寫下,一點點被激活。

罡風拂動,樹葉飛揚。

夜間驟靜,穢鬼驟亂。

沈二打鬥間,抽空看了缇嬰一眼。他隐約覺得自己博學,但博學如他,一時間都沒看出她在畫什麽符。

這個樣子的沈二,自然是看不出缇嬰在畫什麽符。因為哪怕他博學多識,他一時間,也不會想到——

江雪禾與缇嬰之間,除卻精忠陣,還有神魂上的靈獸與主人簽訂的契約。

主人相召。

靈獸相應。

缇嬰從來沒用過。

師兄便是師兄,師兄愛她護她,她尋常時候,怎會用對靈獸的法子,來召喚師兄,讓師兄聽令。

可是此時、此時……

缇嬰最後一筆,畫完了符菉。

她捏着這張符,對着符菉,輕輕呼喚:“江雪禾。”

“轟——”

無聲無息,心中卻如同飓風過境。

穢鬼流中的沈二心神恍惚,似有迷霧重重,卻有人自霧外喚他,要将他喚醒。

他不禁回頭,朝缇嬰看去。

明月下,穢鬼間,缇嬰站在牆根處,捏着符菉,發帶托着纖細腰身,帶着烏黑發絲,同衣裙一樣飛揚。

她緊緊捏着符菉。

她仰着臉看他。

她喚第二聲:“江雪禾……”

沈二心神中的迷霧開始散,他定定看着她。

心神恍惚,隐約覺得她在呼喚一個名字,他聽不清記不清,頭痛欲裂,那些穢鬼趁機又襲來。

缇嬰喚出第三聲:“江雪禾——!”

一切迷霧散開。

大霧散開,雲煙飄離,人心既現。

沈二俯着臉。

缇嬰仰着面,看到大天官的那重禁制解開,面容普通的沈二,露出了他真實的模樣——

神魂仙魄,顏色秾麗。

身量高挑的少年面容淩厲又清潤,微微垂眼,眉目冷淡又缱绻。他看她的眼神,無情似有情,有情人盡知。

是他的臉。

是沒有被腐蝕的臉。

是他若健康地走出十五歲,沒有黥人咒,沒有諸多苦難,他本來應該有的模樣。

就如她曾經在心中悄悄肖想的那樣——

“我的師兄,是世間最好看最漂亮的公子。

“他愛我疼我呵護我,他陪着我一起長大,他與我一生一世不分離。”

“江雪禾……”

“江雪禾——”

“江雪禾!”

夤夜寒冷,萬物凋零,仰着臉的缇嬰眼中的淚眨落。

符菉燃燒殆盡,她解開了禁锢,看清了他。

立在原地的缇嬰終于大哭起來,不受控制,全身戰栗,哭得虛脫癱坐在地,哭得滿心委屈滿心迷惘。

她慘然無比:“是你——”

穢鬼趁人失魂,兇悍向人襲殺而來。

沈二倏地卷袖拂來,一把将缇嬰抱在懷裏。他橫抱着她飛到半空,回頭看追殺的穢鬼們一眼。

那控制穢鬼的神秘力量一直在,他此時心神迷離受挫,已不願待在此處。

他發揮出毀天滅地的一擊,殺了這裏的所有穢鬼後,帶着缇嬰遁走。

一座城隍廟中,除卻二人,再無他人。

夜色寧靜,如水照天。

缇嬰抱膝坐在地上,背對着身後角落的斑駁簾子。

怪物在其中療傷。

她傷心至極,泣音難消。萬般委屈與心酸在心間,無論如何也停不下來。

沈二拿她沒辦法,只好帶她到城隍廟先安頓,順便穩一下他的傷。

他的狀況不穩定。

與那些穢鬼的背後力量試探後,一擊之下殺光穢鬼,他便難以維持人身。此時城隍廟中,缇嬰背後角落簾子後,沈二的人身軟軟倒下,一截幽白手骨,從沈二體內漂浮而出。

白骨懸于半空,看着少女的背影。

他有一腔疑問。

缇嬰抱着膝蓋,哽咽間,淚眼朦胧中,看到地上出現了一行字。

她擦幹眼淚,低頭認真去看。

地上那行字寫:

“怎麽如此落魄?”

缇嬰不吭聲,眼淚沾在睫上,又想落了。

那行字再寫:“你有治愈神魂上傷的藥嗎?我需要用一下。”

缇嬰自然有。

她定定神,從乾坤袋中取出一瓶藥,扭頭回身,遞給那需要的人。

久不居人的城隍廟破舊,一張簾子也布滿塵埃。

缇嬰低着眼睛,将藥膏遞出,她看到一截白骨從簾子後探出,來取她手中藥。

她看到了白骨腕上的一段發帶。

粉藍的鮮嫩的顏色,托着這截幽森白骨。

缇嬰怔忡,看了許久,竟忘了松手把藥瓶給他。

他竟耐心地等她回神,等她松手。

缇嬰送出藥後,再次背過身。

她看到地上浮現一行新的字:

“怕嗎?”

缇嬰悶不吭聲。

她眼圈殘紅,又有淚意。她不想再哭,只連連搖頭。

那行字再寫:

“我與你有前緣,你認識我,是麽?”

“……我喜歡你,是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