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9 章 往事回響9

第139章 往事回響9

缇嬰的心情糟糕, 伴随着沈二的心情好極。

因為缇嬰那通帶着烏龍性質的胡攪蠻纏,沈二放棄了推開木門、窺得藏身外男的打算,好說話地願意順從他這名義上的妹妹, 陪她返回馬車中, 一同回家。

缇嬰心緒很亂。

她想那個親到喉結的意外,僅僅是意外。她将其當做意外, 繃着臉不去多想,偏偏沈二要多想。

月奴見二人之間氣氛不對,難得的懂事。她沒有堅持鑽進馬車陪缇嬰,而是将車中空間讓給了沈二。

車馬行駛。

缇嬰低着頭,餘光看到一撇衣角落到了自己身畔。

沈二坐了過來。

他慢條斯理, 語氣中帶一抹笑:“妹妹惱了?不過是意外,你我既是兄妹, 妹妹怕什麽?”

缇嬰冷道:“我不怕什麽。”

她擡臉,眼若冰雪, 直看前方, 不給沈二一個眼神。

沈二卻靠着車壁,眉目微微向下壓了一分,仍是那種悠緩輕慢的語調:“妹妹既然不怕, 那何必躲着我?我倒是不明白你的态度。”

缇嬰心中煩躁:你不明白的, 多了去了。

誰見得你就樣樣懂我心事?

她此時不願與沈二有瓜葛,偏偏沈二很有心情與她有瓜葛。

她這位兄長,手指輕輕按在他自己的喉結處, 指骨修長瘦薄。

沈二笑道:“你知道這是什麽嗎?”

缇嬰不搭理。

沈二自說自話,興致很濃:“若是尋常男女, 你如此作為,便可稱為‘調戲’。但你是我妹妹, 我覺得無妨……你若想玩,我也可以奉陪。”

缇嬰後脊發寒。

因她感覺到他氣息的靠近。

他俯貼過來。

她聞到他身上那很淺薄的他沒有完全收好的穢息的氣味,他惡意滿滿,一身穢息與修士乃是天敵,他卻以為她不知道。

他俯下來的黑綢一般的發絲,擦過她緊緊摳住小座的尾指。

黏黏膩膩。

若遠若近。

他讓她生冷汗,生燥意,生惶惑,生驚怕。

可他還在笑:“想再親一下嗎?”

缇嬰驀地大喝:“閉嘴!”

萬千紅顏枯骨在缇嬰眼中寂滅,她眨動沾汗的睫毛,睜開的眼睛幽亮爛爛,如冰雪寒劍,鋒利萬分。

沈二微怔忡。

他未料到她反應這樣大。

他心中不禁尋思,莫非人類女子,對這樣的意外十分看中。她不覺得有趣心動,她其實……

缇嬰痛恨萬分地盯着他:“你不要再提那件事了!”

沈二袖中手微冰。

他心中已有預感。

可他此時卻生出一份執拗與恨怒,讓他仍溫吞地看着她,微笑:“為什麽不能提?你能做,我不能說?”

缇嬰深怒自己對師兄的背叛。

她在沈二身上的搖擺不定,如何對得起為她而死的師兄?

她恐懼自己因沈二而生出的恍惚,畏懼自己的意志不堅定。她對抗自己的不堅,發誓要為了師兄忠貞不二——

缇嬰痛恨地盯着沈二,一字一句:“因為很惡心。”

她重複:“非、常、惡、心。”

空氣瞬地凝滞。

沈二目不轉睛。

他眼中的笑消失了。

她從他眼中看到幾分幽冷,幾分寒意與戾氣。他在此時散發出的陰冷之氣,讓他果真像一頭沒有情感的怪物,睥睨紅塵,蔑視凡人。

沈二盯着她:“你覺得……惡心?”

缇嬰口不擇言:“不錯。所以你不要再找我,再見我了。我不喜歡你,不想見你,我……讨厭你!”

她說着便紅了眼圈。

分明是她口出惡言,說完後,又是她眼若冰水,淬滿泠泠水霧。

她似不敢面對他。

說完後,缇嬰便低下頭,她沖外喊:“月奴,停下馬車!”

她不想再和沈二同車,呼喚完,不等馬車停穩,急急推開車門就想跳下車。

沈二扣住她手腕。

她手指一顫,欲要掙紮。

但是沈二起了身,他淡聲:“我出去吧。”

他将她按回原座,自己跳下了車,去得頭也不回。

車門被冷雨拍打,匡匡作響,呼嘯若鐵馬冰河無端撞門入夢,可夢中空無一人,空無一物。

缇嬰靠着車壁,臉色蒼白。

月奴聲音從外傳來:“三小姐……要我陪你嗎?”

缇嬰:“……不用。”

她倔強道:“繼續回家。”

這一日開始,缇嬰自我約束,堅決不去沈二那裏一次。

月奴提起“沈二”,她都不肯接話。

月奴不明白緣故,越發茫然。

尤其是……沈二似乎和缇嬰想的不一樣。

月奴起初以為兄妹二人因為那日城隍廟中的意外而吵了架,互不理睬。但是沈二竟只不理睬缇嬰了一夜。

到了次日,月奴便震驚地看到,貧瘠的三小姐院落,被二公子送來了許多吃的玩的,胭脂水粉。

是沈二最得寵的那個妾室靜女親自帶着仆從們來送禮。

院中堆滿了沈二送來的禮物,靜女揚高聲調,跟三小姐這邊的木讷侍女一一介紹禮物的珍貴。

月奴聽得一頭霧水,專門拿出筆墨來記。

缇嬰不出門。

她躲在屋中修行,卻還是能聽到外面的熱鬧:

“……我們公子說了,他與三小姐開了些玩笑,惹惱了三小姐。請三小姐不要與他計較,他知錯了。”

“三小姐有什麽喜歡的,說給我便是。我回去告訴我們公子。”

“我們公子說,他夜裏過來親自道歉。”

屋內的缇嬰捂住耳朵。

外面煩人的仆從妾室們離開了,月奴踏入屋中,正想詢問缇嬰拿那些送來的禮物怎麽辦,就聽缇嬰迫不及待:

“你、你和我一起,給咱們院子畫一個禁制陣,不能讓他夜裏進來!”

月奴一愣。

月奴又恍然,肅然小聲:“因為他是無支穢,對不對?我們打不過他嗎?你已經确定了嗎?”

缇嬰根本沒确定。

但是缇嬰知道月奴不理解她此時的心情,她只好含糊着敷衍這把劍,與靈劍一起畫了禁制陣,生怕沈二有本事闖入。

夜裏,缇嬰聽到外面沈二的叩門聲。

缇嬰聽到他輕柔的聲音:“妹妹,我錯了,你開個門吧。

“你想要我如何道歉?

“那天的事……我已經明白,是我唐突了你。你若不開心,我再也不提了。”

他還有一腔奇思妙想:“我會一些小法術。若你實在難堪,容我消去你那日的記憶便好。”

缇嬰惱怒。

——你還敢肖想我的記憶!

如是幾天,好哥哥不斷嘗試,想與她見面,想要哄她。

缇嬰壓根不給他機會。

她被煩的,甚至與月奴一同出門,試着又闖了一次穢鬼林。

如之前每一次一樣,她無功而返。

但是她不知道,這一次,當她與月奴闖入穢鬼林的時候,白骨精正好抛卻了沈二的身體,留在穢鬼林中。

穢鬼間的不斷吞噬,帶來除了伴着重傷的力量強大,還有感官的蘇醒、敏銳。

白骨精在穢鬼林最深處,“看”到了想闖進來的二女。

子夜時分,他幽靜地“看”着她。

看她深入穢鬼林,獵殺穢鬼,痛恨異類。她寧可如此,也不肯待在沈家,接受沈二的致歉,與沈二重歸于好。

不。

白骨精落落地想着。

她幾時與他好過?

自一見面,她似乎察覺此沈二非彼沈二,對他的态度總是提防厭惡居多。只有他覺得,不應當如此。

他總想與她親昵,總想靠近她。

但他每次向前一步,都換來她的倒退十步。

府上那些妾室們在他的威脅下,顫顫巍巍地出主意,說要且退且誘。

他既退又哄……可她仍來穢鬼林,不肯多看沈二一眼。

難道容顏完好的哥哥,比髒污的會吃人的沒有神智的穢鬼,還要惡心可怕嗎?

唔。

白骨精垂下眼。

他忽然想到:她說過他“惡心”的。

……但他真身,比她看到的,更加惡心。

缇嬰自然是無法在穢鬼林深入的。

秘境中穢鬼林的封印不如現實那樣強大,但也只容許二女走到半途,便在一重重幻覺中迷失,被傳送了出去。

月奴分析得頭頭是道:“穢鬼林本來就不是讓非穢鬼之人進入的。秘境這個穢鬼林,我們之所以能進入一點,也許是因為在很多年前,巫神宮對這裏的封印,沒有現實中那麽強大。

“在很多年前,‘獵魔試’是有進入穢鬼林殺穢鬼的可能的。不然,你拿到的故事背景,就不會說‘三小姐要進入穢鬼林殺一頭無支穢,好贏得進入仙門的資格’。

“我知道沈玉舒就是憑借殺無支穢的功績進入玉京門的。

“現實中穢鬼林不讓進,很可能是在以前出過什麽意外,才導致巫神宮徹底封印了這裏,不敢讓凡人進去了。”

缇嬰低頭。

缇嬰忽而說:“你覺得,我二哥被仙山一身重傷地送回來,是不是就是因為他進入了穢鬼林,身上染了什麽髒東西,才把亂七八糟的穢息帶入沈家的?”

月奴怔一怔,覺得很有道理。

她只是更郁悶:“……你是說,我主人可能早就被無支穢奪舍了嗎?”

缇嬰默然片刻,笨拙地安慰她:“故事還沒确定呢,那也未必。”

月奴:“可是怎麽确定真相?你都不肯見二公子,不幫我試探他身上的秘密。”

缇嬰一滞。

她小小愧疚。

但她堅定道:“會有其他法子的。”

反正,她絕對不會與沈二有任何瓜葛的。

缇嬰回到沈家,如臨大敵,以為沈二會繼續騷擾她。

院子卻一連兩日很安靜。

白日沒有禮物如流水般送過來,夜裏沒有人持之以恒地在外叩門。

缇嬰百爪撓心,分外不安。

她在與沈家那些兄弟姐妹的打架中,從他們嘴裏得知,沈二好像又病倒了,許多天沒出來。

缇嬰松口氣。

缇嬰又咬唇。

病倒了?

為什麽呀?

……無支穢也會生病?不應該吧。

他到底是有什麽陰謀,還是真的病倒了呢?

她低着頭咬着手指思考,一擡頭,對上床榻對面月奴漆黑的眼睛。

月奴盤腿而坐,不知幽幽地盯着她看了多久。

月奴:“你說修煉,卻走神了整整兩刻。你在想什麽?”

缇嬰心虛。

她嘴硬:“我沒想什麽。”

月奴道:“你白日時故意撞到那幾個壞蛋的手裏……”

缇嬰:“我沒有故意!”

月奴自說自話:“那時我就覺得你不對勁。你聽他們說‘二哥又病了,以為找一個被廢的送回家的修士,你就有靠山了,那你可錯了’,你就不對勁。

“你是不是在想他?”

缇嬰:“我沒有。”

月奴:“想他的話,你就去見他啊。我是支持你去找他的,我需要你幫我弄清楚主人的秘密。”

缇嬰冷着臉,恨恨閉上眼,高聲:“我沒要找誰,我要修煉了。你不要打擾我找我的道心。”

月奴幽幽:“你真的找得到你的道心嗎……”

缇嬰氣憤。

她更加不想理這把過于誠實的劍了。

沈二這一方,确實安靜了幾日。

白骨精也确實在穢鬼林中受了些重傷,影響了他的“奪舍”,且讓沈二如死人一般,在床上躺了好幾日。

面對沈家的試探,妾室們日日恐慌,終于等到白骨精歸來,她們滿目熱淚,生怕公子再也睜不開眼,沈家送她們去陪葬。

蘇醒的沈二身體比之前更差了。

沈二奄奄一息地靠窗讀書,時不時低咳兩聲。

妾室們不知他頹然蒼白的緣故,只如人間休養那般,日日給他送很多苦透了的藥汁。

沈二自然不喝來路不明之物。

他咳嗽低燒間,院中有一掌事來拜訪,再次談起三小姐招魂沖喜之日。

掌事很有道理:“……公子的身體時好時壞,病情斷斷續續,長輩們都很擔心,想來這是三小姐未曾招魂的緣故。不如先将三小姐嫁過去……”

沈二蹙了眉。

他改了主意,道:“我只是她兄長,而且并不同母。招魂沖喜的陽氣盛息,未必落到我身上。這種人間法子,對我用處不大。我看,便算了。”

管事震驚。

管事連忙說不可。

管事急急道:“可是葉公子很願意迎娶三小姐的啊!葉公子都點頭了,說三小姐也願意。人家兩人情投意合……”

沈二:“……”

他的咳聲一止。

沈二生出困惑:“何時情投意合了?”

他只是心緒難寧,又怒又忿,在穢鬼林待了幾日,才平緩了心境。怎麽一出來,沈三就與人情投意合了?

……她哪來的時間與人情投意合?

管事不知二公子為何糾結于此,管事道:“之前三小姐不是去城隍廟上香,為您祈福保平安嘛。我們也是日後才聽葉公子說,他那天遇到了咱們三小姐……”

城隍廟。

沈二垂下眼。

原來如此。

為他祈福是假。

與人私會是真。

……他那日不該心軟,應該推開那扇門,殺了那誘拐無知少女的姘頭。

不過,如今殺,亦不遲。

葉穿林運氣實在不好。

他那日與缇嬰聊過後,遲遲等不來缇嬰的下文。為防夜長夢多,他幹脆一不做二不休,主動提起婚約。

兩家都是同意的。

想來缇嬰也不會拒絕。

葉穿林放下心。

他在夜間盤腿靜修,想恢複自己的實力。這般靜谧中,月華淺淺自外照入,頗有一分不為人知的道意。

葉穿林剛剛入定。

他忽然感應到什麽。

他驀地翻身,從原地滾開。他此時虛弱,連滾帶爬從床榻上翻下去,跌坐在地,心有餘悸地回頭。

他看到自己原來所坐之處,一整片床榻都化為虛無,直接從這個屋中消失了。

葉穿林眸子微縮。

“無支穢”的吞噬之力。

月光照入窗,一片淺光落在狼狽坐地的葉穿林身前一丈處。

一個人影從月光下幻化而出。

此人擡起眉眼。

葉穿林看到這是被大天官加了封印後、面容普通的沈二公子。

雖面容普通,卻仍看得清他那一雙冰雪深眸,蘊着怎樣的涼意。

沈二微微撩目,朝他看來。

沈二看到他,挑一下眉,若有所思:“……是你啊。”

而葉穿林葉認出了他:“……你不是真正的沈二!你是沈二體內那頭怪物!你鸠占鵲巢……真正的沈二被你弄去了哪裏?”

沈二和顏悅色:“聽聞你想娶我妹妹?”

葉穿林怔一下。

葉穿林說:“……這與你何幹?沈三小姐年紀尚小,應該不曾得罪你。我願意隐瞞你的真實身份,請你放她一馬。”

沈二笑起來。

他幽靜看人,如看死物:“好一出‘郎情妾意’的戲碼。你有情,她有意,我倒像棒打鴛鴦的那一個。”

沈二托腮,慢吞吞而陰鸷漸起:“我卻覺得,棒打鴛鴦也不錯!”

霎時間,少年公子衣袍飛揚,縱無又驟出,現身到葉穿林面前。帶着消亡氣息的法術落下,沈二一腳踩中身體虛弱、來不及逃跑的葉穿林手骨。

沈二:“我們打個商量吧。這門親事,你拒絕了,我今夜便不殺你。”

葉穿林也是沉靜。

他口上淡然:“好。”

沈二眉毛一揚。

葉穿林另一只手施法切來,骨裂聲不斷,他滿不在乎,直接棄一手而換來迎身跳起的機會,向沈二反擊而來。

葉穿林:“勝負尚不可知。”

他手中捏着符菉。

沈二漫不經心的目光落到他指尖的符菉上。

沈二:“你拿的是什麽?”

他從那符菉上,感受到屬于沈三的氣息,甜且柔軟。

他不能忍受沈三的符菉出現在旁人手中,面上驟寒,向葉穿林強搶而去。

葉穿林哪裏想得到這個怪物突然發狂,不禁應付得勉強了些。

缇嬰這一夜,也不是很安然。

夜裏,院中沒有沈二來噓寒問暖,她翻來覆去睡不着時,忽然淩身翻起,叫醒月奴。

缇嬰:“院子裏來了怪物。”

二人一同站到窗前。

她們看到密密麻麻的穢鬼,從牆頭爬下,流着口涎,喉嚨翻滾渾濁嗚咽聲,充滿渴望地向她們包圍而來。

月奴凜然。

看到穢鬼,她絲毫不畏,只生出殺意,當下便要化劍而出,斬殺穢鬼。

缇嬰則驚:“怎麽這麽多?”

她不禁扭頭看沈二的院子方向:“……難道是他放出來害我的?”

她對沈二的陰暗猜想沒得到證實,此處危機重重,不容她多想。

月奴已經跳窗沖出去,缇嬰擔心月奴沒輕沒重,只好也跟出去,殺這些闖入的穢鬼。

穢鬼數量極多。

月奴不禁:“你是不是又惹到了什麽奇怪東西,人家來報複你?”

缇嬰叫屈:“我沒有!”

她最近除了得罪沈二,也沒有得罪別人……沈二……

她一個恍惚間,聽到月奴驚叫:“小心!”

長劍飛旋而來,斬殺了一頭從後撲向缇嬰的穢鬼。缇嬰反應很快,被那穢鬼撲倒後,便配合月奴,掐訣捏咒,一同殺了這穢鬼。

穢鬼臨死前,指甲尖長的手指在缇嬰手臂上狠狠劃下一道……

月奴厲聲:“快封血!別讓穢息侵入!”

缇嬰當然知道穢息的厲害。

被沾入一點,穢息在體內生根,便難以驅逐,百般避免仍難逃一死。即使是修士,都困難重重。

她不敢大意,當即要封印手臂。

她挽起袖子,看到自己流血的手臂。她手中法術正要落下,忽然之間,臂上血液凝固。

缇嬰怔住。

眼睜睜的,她看着臂上鮮血消失,被剜出來的長長傷痕一點點消失,手臂上一點傷口也沒有,重新變得光滑纖細,玉白玲珑……

缇嬰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臂。

月奴見她不動彈,急忙湊過來,卻吃驚:“……傷口……怎麽消失了?”

與此同時。

打鬥之間,虛弱無比的葉穿林,被沈二踹中胸口,被沈二捏住了脖頸。

沈二一手拿到那張符菉,他慢吞吞地露笑,點燃了那符菉。

葉穿林額頭滲汗,大怒:“住手!”

葉穿林卻搶不到那符菉。

他眼睜睜看着沈二點燃符菉,看到沈二對着那符菉,露出先前都尚未出現的惡劣嘴臉:

“葉公子,不如你便死在這裏吧。沒有人會來救你的。”

沈二盯着之間的符菉,笑意更深,如情人戲語般,力求符菉背後的主人,能知道他在做什麽。

沈二掐着葉穿林的力道加深,他毫不在意這人死在這裏。

他卻貼着葉穿林的耳朵輕語:“符菉是沈三的吧?”

葉穿林眼珠一顫。

沈二:“她給你符菉,就是想救你吧?她能聽到我要殺你吧?她能立刻趕過來嗎?

“如果她趕過來,你猜她會不會答應我的所有要求——她願不願意為了救你,被我擁有呢?”

葉穿林:“……!”

他此前始終不知沈二想殺他的緣故,他只能以為沈二怕自己說出他是無支穢的秘密,到這一刻,葉穿林才看出,沈二竟然對沈三、對沈三——

葉穿林立時:“她是你的妹妹!”

沈二微笑:“我的妹妹那麽愛你,必然願意為了救你,和我在一起吧?”

他這樣冷靜,又這樣溫和,說話時還帶着笑。

絲絲穢息從他身上散發,流竄向葉穿林,要侵蝕葉穿林,吞沒葉穿林。

葉穿林這具身體實在過于虛弱。

葉穿林冷笑:“你、做、夢——”

沈二掐着他的手臂更緊。

寬大的袍袖松松落下。

月光照拂。

當月光照下時,沈二玉白的手臂上,緩緩地,出現了一道猙獰的、如同被什麽怪物撓出的鮮紅血痕。

血跡汩汩而流,穢息自其中散發。

沈二盯着自己手臂上突然出現的傷口,怔住了。

月光下,缇嬰看着自己的手臂。

萬千穢鬼穢息間,她驀地扭頭,看向沈二院落的方向。

……精忠陣。

這是精忠陣。

這是身死魂不滅、生死來相守的精忠陣。

日日夜夜,日不能醒,夜不能寐。

朝不複朝,夜不複夜。

她無數次被追緝,被受傷,她身上傷處大大小小不斷,她夜裏蜷縮在床頭忍着傷口的痛,看着傷處的血……

她一滴淚也不掉。

因為她知道那個人死了,沒有人能替代她身上的傷。她只能咬緊牙關不露一點脆弱,她必須拿起劍拿起勇氣,自己保護自己。

可是此時此刻,此夜此情——

精忠陣效力重現。

……說明江雪禾,回來了。

“三小姐、三小姐!”

月奴追在缇嬰身後。

無數穢鬼又追在月奴身上。

缇嬰闖進沈二的院落,在衆人的阻攔下,她直直闖入沈二的房間。她滿目紅透,聲音顫抖:

“他在哪裏?!

“他在哪裏?!”

她哽咽間,淚若流珠,讓妾室們怔忡:“他在哪裏——我要見到他!”

淚眼朦胧,渾身發抖。缇嬰想到那日初見,他掀開簾帏,緩緩款行。

他掀起眼皮看她,目若流光,娴雅安然。

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

當她看到沈二時,無緣無故的情愫自她心間生根,蜿蜒,彌漫。

是不是他……他到底是不是他……

一切情愫的誕生……皆有跡可循!

第 138 章 往事回響8

第138章 往事回響8

小小一段路, 雨亂人心,缇嬰走得實在不愉快。

“賣傘啦,賣傘啦!”

幼童稚嫩的喚聲在路前方, 驚得缇嬰擡頭去看。

那路口商鋪外的青帳下, 有一虎頭虎腦的小孩子幫自家婆婆賣傘,吆喝得起勁。孩童身後, 就是缇嬰方才拿來當借口的城隍廟。

許多行人擠在城隍廟門邊上躲雨,小孩熱情的吆喝聲,就是對着他們。

而這小孩,就是方才嬉笑着踩水玩、從她與沈二身旁跑過去的小孩。

缇嬰多看了一眼。

那小孩觸及她目光,一陣擠眉弄眼, 活潑伶俐。

幼童的一張臉被他自己擠作了一團肉包,小眼睛又如綠豆般大, 實在稱不上一個好看的孩童。他這般賣力,放在平時, 缇嬰會忍不住被逗笑。

只是現在的缇嬰見到什麽都開心不起來。

她盯着那孩童, 從對方的滑稽鬼臉中,恍惚辨認出了一個舊日痕跡——

三冬!

是長雲觀的小師弟三冬。

那個總跟着葉穿林的小胖子三冬,整日小嘴叭叭叭, 滿腹牢騷。

此時這小孩這副搞怪模樣, 讓缇嬰想到了昔日葉穿林在菩提樹下裝死坑她的一幕……

缇嬰心中一動。

缇嬰忙不疊要朝小孩跑去,口中道:“二哥,你去買書吧, 我買把傘自己玩好了。”

她說完便要跑。

月奴緊緊跟着她。

沈二拽住妹妹的手,沒讓她跑掉。

她回頭。

撐着傘的沈二垂眼望她, 出乎她意料,他問了她一個問題:“可有買傘錢?”

缇嬰一怔。

作為一個庶出的被家中嫌棄的三小姐, 她身上分文沒有。她扭頭看月奴,月奴的錢袋子,比她還要清白。

沈二低着眼。

他從懷中取出一錦繡錢袋,鼓囊囊的,塞入缇嬰手中。

他溫和無比:“你拿去買糖吃吧。哥哥去買書,一會兒找你。”

他知道她不願與他在一起,并不強求。

少年修而涼的手指,在少女掌心輕輕搭一下,退開了。

于此同時,缇嬰腦海中浮起很多昔日片段——

“小嬰,這是師兄這個月的靈石,你拿去用吧。”

“小嬰,乾坤袋拿出來,我看看是否需要補給。”

“你慌什麽?但凡我在,會餓着你嗎?我的錢財,不就是你的嗎?”

記憶中溫柔又沙啞緩慢的聲調,隔着漫漫雨聲,與此時沈二的聲音重疊。

少女周身顫抖,血液一點點熱起,眼圈慢慢通紅。

缇嬰擡起臉。

缇嬰掀開眼睫。

她握着錢袋子的手指發抖,心髒狂跳,迷惘又不可置信地仰着頭看他。

心跳前所未有的強烈。

瘋狂的念頭在她心中紮根發芽。

難道、難道、難道……

沈二沖她笑一笑,撐傘轉身。

缇嬰追上一步,握住他的手,聲音顫抖:“你……”

沈二疑惑地回頭看她:“怎麽了,妹妹?”

缇嬰咬着腮幫,神志不清,幾乎要發狠發懵地問出來,不遠處小孩的吆喝聲變急變高:“賣傘了!賣傘了!”

缇嬰神智回歸。

她怔怔看着沈二。

她心漸漸重新落了回去。

不可能的。

怎麽可能呢……

她親眼看着他骨血消亡、化為荒蕪。她親眼看着二師兄将他送入穢鬼林,她明明知道這裏只是獵魔試的秘境……任何強大力量的誕生,都需要時間。此時距離他死亡,連半年時間都沒有,她在奢望什麽呢……

而他若是他,又豈會不認她。

缇嬰生出痛恨與暴戾。

少女黯下去的眼睛,像下着雨一樣,星子落落,寡然靜谧。

沈二心中倏地被什麽刺痛一樣,疼得他心髒縮一下。

她松開了他的手,別過臉轉身,将他的錢袋子丢給了他,一點也不肯要。

那宛如發脾氣的架勢,他竟覺得熟悉,閉眼躲過錢袋子的砸落。再次睜眼時,缇嬰已經與月奴站在攤販前,不回頭一眼了。

沈二握着傘的手微微用力,手背白得浮現青筋嶙峋。

沈二知道其中有異。

他冷靜而殘酷地将這些異樣壓下,轉身做自己的事。他好像天生就有一腔冷血冷骨,他好像天生習慣掌控習慣欺瞞。哪怕此時恨不得将她扯回來問清楚,他也硬生生憋回去。

沈二在心中說服自己:初做凡人,且莫失态。

莫露端倪,莫吓到沈三。

……他且要看看,沈三這麽迫不及待地與他分開,跑向城隍廟,到底是要做什麽。

缇嬰與月奴和那小孩寒暄。

缇嬰心不在焉,不怎麽吭氣。

全靠月奴磕磕絆絆、前言不搭後語地溝通。

幸好這小孩确實有異,尋了借口,就和兩個貌美少女離開,一同進入了城隍廟,帶着她們朝廟殿後的小院走去。

缇嬰:“三冬?”

幼童回頭。

幼童耷拉着眼皮,老氣橫秋地嘆口氣:“是我啊,小嬰姐姐。小嬰姐姐脾氣和以前差不多,我看到你沉着臉,哪怕臉不一樣,也覺得沈三小姐就是你。”

缇嬰卻沒笑。

一個愛玩愛嬌的小少女不笑,垮着臉看人,讓三冬有些不安。

三冬小聲:“……出了些事,你跟我來。”

三人已經到了後院。

廟中後院的零星偏房中,有一柴房中鑽出來一個蒼白瘦削的青年,向這邊甩着扇子招手,聲音虛弱:“這邊、這邊。”

三冬朝那青年邁步。

後面的缇嬰和月奴卻不走。

三冬愣一下,回頭,他仰頭看缇嬰,道:“是我師兄啊。小嬰姐姐,我師兄出了些意外,才變成這副模樣……”

什麽模樣呢?

缇嬰将不遠處那倚着木門的憔悴青年上下打量一番。

原是一個病秧子。

哼。

她先前看沈二骨清魂瘦,大袍窄腰,長得像病美人。沒想到葉穿林這個身體,比沈二那身體看着還差。雨水不小心濺到葉穿林身上,葉穿林都被激得咳嗽連連、面孔漲紅、分外無奈。

缇嬰不怕病秧子,這才邁步。

三冬卻攔住月奴:“有些事,我師兄不讓別人知道。”

缇嬰:“月奴,你和三冬在這裏玩泥巴吧,我和葉師兄說幾句話。”

月奴:“哦。”

三冬一愣,然後不悅叫嚷:“我才不玩泥巴!我不是小孩子了!”

這半年,發生了太多事了。

葉穿林扶牆入屋,身後跟着缇嬰。

關上門,他一步三喘,回頭看缇嬰,也生出些恍惚感。

沒想到重逢會是這副模樣。

“天涯再聞大夢起。”

當他站在長雲觀山巅,蔔問玉京門的誅仙事宜,當他看到遠方天邊亮起的幽光,看到那邊鬼魂的異動……

當他從他人口中得知缇嬰“起死回生”的本事,當他知道玉京門追殺缇嬰,他便知道,他的祖輩一直在等着的故人,終于歸來了。

葉穿林問:“我一直在找你,你可還好?”

缇嬰心煩意亂間,仍為他這話而怔一怔。

缇嬰:“你一直在找我?不是我一直在找你嗎?”

葉穿林蹙眉。

葉穿林道:“我曾去觀天山找你。”

缇嬰:“……我聽杭師兄說了。我們走岔了吧,我去的時候,你已經走了。”

葉穿林低下頭。

他半晌苦笑一聲。

昔日葉穿林沉穩淡然,但他此時用這副病歪歪的身體,笑起來便只如落花流水,零零落落,頗有幾分單薄羸弱:

“……我祖輩曾與魔女相交。世人以為他們是死敵,其實他們君子之交。千年前,魔女将一樣東西寄存在我祖輩這裏,他一直試圖歸還。後來發生了很多事,我只知道傳聞中,魔女被仙人困住,随仙人一同入滅,我祖輩修仙修不到盡頭,很快跟着隕落。

“那個功法一直供于長雲觀。魔女欠我祖輩一個比試諾言,我祖輩欠魔女一個功法諾言。

“那個修煉大夢術的人……就是你吧?”

雖是疑問,葉穿林卻已然肯定。

缇嬰低頭。

缇嬰:“有很多事,我不好告訴你……但我确實修煉大夢術。我功法有缺,我想拿回丢失的那部分。”

她仰頭問:“你會還我嗎?”

葉穿林咳嗽兩聲,沖她笑:“自然。我一直試圖還你……你被玉京門追緝,我想以你的性子,未必善罷甘休,說不定大鬧一場。獵魔試可能是你會出現的機會,我便帶師弟們來碰碰運氣……誰想到……”

誰想到,進入秘境,他身上遇到了很多問題,耽誤了很多時間。

缇嬰松口氣。

她眼眶不禁濕潤,鼻尖發酸。

世上的壞人那麽多,她看也看不清,殺也殺不光。可是世上還有葉師兄這樣的人,一直在找她,一直在等她。

缇嬰伸手:“那你還我。”

葉穿林咳嗽連連:“我現在還不了你……小嬰,你應該看得出我現在身體狀況吧?還功法需要開識海,有神識,我如今一個将死之人,怎麽還你?”

見缇嬰怔愣,他又安慰她:“不過你放心,我來此秘境已有一段時間,我已經想到了還你功法的法子。”

缇嬰:“什麽?”

葉穿林:“嫁給我。”

缇嬰聲音擡高:“什麽?!”

她聲音一高,葉穿林這副身體便承受不住,又狂咳起來,身體發抖,面容紅透。

他咳得快要将肺吐出。

缇嬰被吓到。

她忙去扶他,扶他靠牆站好。她胡亂幫他拍後背,幫他緩和,又壓低聲音,嬌嬌柔柔地重新問一遍:“什麽嘛?”

葉穿林哪怕身體虛弱,也被她可愛到,忍不住噗嗤笑出聲。

這一笑,又讓他病情加重。

兩人折騰好久,才讓葉穿林狀态穩下來。

葉穿林喘氣半晌,對自己的身體非常無奈,盡量心平氣和地與她解釋:“這段時間,我要想法子開識海,将那功法取出。我這副體質歸還功法需要時間,你嫁過來,幫我沖一下喜,壓一壓我身上的陰死之氣。午夜洞房,月華正盛,我的氣能達到最盛,正能支撐我将功法還你。”

他是正統道修,提起洞房花燭,一派清冷沉淡,不含絲毫旖旎。

他沒有旖旎,缇嬰自然也跟着放松很多,不那麽害怕緊張了。

缇嬰小聲說話:“……為什麽要這麽麻煩啊?”

她納悶:“我有修為啊。我随便找個時間,渡你幾口靈力,讓你撐住身體,把功法還我不就好了。”

葉穿林愣一愣。

葉穿林看她懵然眸子半晌,忽而恍然:“小嬰,你是不是不知道你這個身份,與我這個身份的關系?”

缇嬰眨眼。

葉穿林苦笑:“沈三小姐,你二哥在外面受了些傷,你家中要拿你招魂,将你嫁出去。正好我家裏覺得我命不久矣,也需要娶妻幫我沖喜。你我兩家一拍即合,雙方聯姻,名帖都換了。”

他揚一下下巴:“前幾日,我家中聽說你二哥病好了,擔心沈家放棄沖喜,過去詢問。聽說你二哥親自點了頭,說可以繼續。他是正道修士,他說的話,你家中奉為圭臬。這門婚事,本就板上釘釘,十分确定。”

缇嬰呆住。

一團火氣湧上臉頰。

她惱怒憤懑:“沈二!果然是他!”

葉穿林判斷她神色。

葉穿林又慢吞吞道:“而且,嫁給我,逃離苦海,在此秘境中,不失為一計。我想你對獵魔試的獲勝并不感興趣,正好,我也不感興趣。我在這裏,發現了一些異常,正在琢磨那異常緣故……你嫁到我家中,好好修煉。

“聽說你修成了元神,我正好指點你,幫你鞏固修行。你這些日子東奔西跑,恐怕修行丢下了很多,正好趁機彌補。

“更何況……你在沈家待了那麽久,應該大約看得出,你那二哥不同尋常,非是善類,不如躲遠些。”

缇嬰偏臉:“你怎麽知道我二哥不是善類?你已經見過他了?”

葉穿林苦笑連連。

葉穿林道:“小嬰,你可知,我本應是沈二。”

晴天霹靂,打得缇嬰措手不及,愣愣看他。

葉穿林手指自己,非常無奈:“進入此秘境,我本應進入的身體,就是沈二的。我正要在沈二的身體中蘇醒,卻感知到另一龐大陰鸷的力量蘇醒。

“我與那力量相博。當時剛入秘境,我修為不穩,失算了,被他占據沈二身體。我試圖反擊,那怪物卻兇悍可怕,頗有一種原始野性。我力量不穩,竟壓不住他。

“我與他在沈二體內幾番搏鬥,我終是輸給他了。你是否見到沈二身體虛弱?那并非完全因沈二受傷的緣故,有一部分原因,正是沈二的神魂中,好幾個力量在一同争奪。

“不光有我,有那怪物,還有原本的沈二,再有另一重讓我心悸畏懼的不知名力量……沈二體內實在太熱鬧了。我既怕神魂之鬥弄壞了這具身體,讓沈二瘋了,又擔心那不知名力量的暗中襲擊。最後,我只好将身體讓與怪物。

“現在的沈二,恐怕就是那壓制我、與我相鬥的怪物。”

他話中信息巨大,缇嬰聽得愣神,愕然呆滞。

葉穿林又喘氣又咳嗽,斷斷續續将話說完:“但我必然要在秘境中出現。我若不出現,我長雲觀的弟子們怎麽辦?誰又知道巫神宮在這裏沒有留下什麽陷阱呢?

“我原本的身體被強奪,我只好尋找新的合适身體。這秘境是忘生鏡模拟出來的,與忘生鏡的力量對抗,我頗是花費了很多時間……于是我最後能進入的身體,便是此時這副病秧子了。

“唯一幸事是,這身體與你有姻緣,你嫁來便是。”

缇嬰贊嘆又敬佩,結巴:“葉師兄,你、你好厲害……”

在沈二體內的戰鬥必然不輕松,葉穿林要全身而退,全身而退後還要再打破忘生鏡的限制,靠他自己的力量重新物色一具身體……這幾乎是與巫神宮至寶博弈打架,葉穿林居然打贏了。

……雖然,代價是,他如今體弱無比,一步三喘。

葉穿林擺手。

他不以為然。

他只提醒缇嬰:“所以,你要小心那個沈二。他很有可能是無支穢,你留在沈家,與他周旋,實在危險,趁早出嫁……”

缇嬰:“我、我……”

她說不出所以然,深覺得葉穿林說得對,但是想起沈二,她心中又生起一團燥意,讓她無法立即答應葉穿林。

二人正這樣商量,外面傳來嘈雜腳步聲。

月奴聲音很高:“三小姐累了,在歇一歇腳……”

另一溫潤少年聲清幽:“知道。你嚷什麽?”

後面那聲音慢條斯理:“雨停了,我來接妹妹回家。你這般百般阻攔,莫非三小姐在此與誰幽會?”

那是沈二的聲音。

缇嬰與葉穿林一對眼,看到葉師兄蒼白慘然的模樣,她心裏頓時一凜。

不能讓沈二看到葉穿林!

沈二必然能認出葉穿林是與他搶奪身體的人,葉師兄現在體弱,可打不過沈二。

缇嬰沖葉穿林“噓”一聲,葉穿林了然點頭。

倉促之下,缇嬰将一張符塞到葉穿林手中,方便柔弱的葉師兄有事聯絡她。

缇嬰扭身開門,硬頭皮迎上難題。

院中雨停,沈二玩笑:“莫非三小姐在此與誰幽會?”

月奴傻眼。

這把劍實在反應遲鈍,月奴一僵,沈二眼中笑就淡了下去。

他意識到他恐怕猜對了。

沈二不再多言,繞過月奴。

他放開自己的氣息,感知他人痕跡。他輕松鎖定柴房,邁步前往。

月奴騰身去攔。

沈二大袖甩開,頭也不回,月奴撞上後方濕水牆面。撲通巨響聲中,三冬跑進來,連忙去攙扶。

缇嬰開門跑出來,撞上沈二。

她攔在門前,少有地對他使出好臉色,對他仰臉露笑靥,甜甜喚他:“二哥,你怎麽來啦?”

沈二目光落在她淨白小臉上。

他沒看到什麽多餘痕跡,但他已經聽到了陌生男子微弱的呼吸聲。

他沖她笑一下。

笑得缇嬰眼皮直跳。

沈二張口便來:“你頭上的發帶怎麽少了一根?”

缇嬰愣愣,張手摸自己毛茸茸頭顱。

後面的月奴沖她擠眼睛,示意她發髻梳得好好的,發帶一根不少。

缇嬰恍神,她二哥個子高腿又長,說話間便已邁過她,要推開她身後那扇門。

他口上慢悠悠:“必是丢在柴房中了吧。”

他手搭在門上。

缇嬰一聲大叫:“二哥!”

她少女脆聲,聲調一高揚,便有幾分尖銳,刺得月奴與門後的葉穿林皆是耳朵嗡鳴,沈二卻只是睫毛跳了一跳,仍面不改色,推門要進。

缇嬰撲過去。

她個子嬌小,直接從他臂彎間鑽過,鑽入他胸懷前,搶到了木門前。

她的刁蠻任性,讓沈二頓了一下,步子被她逼退一步。

缇嬰靠在木門上,抱住他手臂,仰臉急聲:“我沒有丢東西,我好好的呢。二哥,我累了餓了渴了困了,我們趕緊回家吧。”

沈二:“分明丢了一根。”

二人皆是胡說八道,但各自面不改色。

缇嬰見他油鹽不進,木門被他推出“吱呀”聲,她心中着急,直接不掩飾實力,一道法訣掐出,打向他面門。

他躲得輕松。

缇嬰再纏鬥而上。

方寸距離,寸土不讓。他不與她打,避讓得繁瑣;缇嬰使出胡攪蠻纏功夫,非要逼得他出手,讓他一步都走不開。

這樣近的距離,少女氣息柔甜。

沈二想到她便是這樣與他人私會,面色更沉。

他道:“別鬧。”

他扣住少女手臂。

他幽黑的眼睛,仍盯着木門。

此人心志之狠之堅,實在讓缇嬰焦急。

缇嬰嚷道:“我沒有鬧,是你打妹妹,雨花濺濕我裙子了!你太壞了!”

她鬧騰間,他随意在她額心一點,她便感覺到自己力量被封了一息。缇嬰震驚,見他垂目瞥她,眼中流光,微有嘲弄睥睨色。

他輕松地甩開了她,門被推開了一角。

缇嬰知道葉穿林就在門後。

缇嬰重新撲上去,跳起來抱住沈二腰身,仰頭使蠻力與他纏鬥。

距離實在太近了。

被封了法力一息後的打鬥實在太兒戲了。

缇嬰一通亂來,沈二被逼退兩步,他似也生了怒。

缇嬰抱着他手臂,跳在他懷裏,腿纏住他腰身,姿勢十分不雅地糾纏。後面月奴見情形不對,沖上來要幫忙,沈二一道法術揮出,扭頭擊退月奴。

沈二回頭教訓他這不聽話的妹妹。

她正仰臉要繼續作弄他。

他低臉。

些許誤會偏差于此發生。

少女柔軟濕潤的唇,在低頭的少年喉結上,輕輕地啄了一下。

沈二定住。

缇嬰額發淩亂,唇紅齒白,發帶落在他臂彎。她清澈的眸子,清晰地看到二哥滾動的喉結上,落了一個小小的緋豔唇印。

四目相對,空氣靜下,驟然凝滞。

牆根下一叢紫藤蘿吧嗒摔地,濺在水窪間。

清亮水窪,映着後方月奴和三冬雙雙呆滞的眼睛。

第 137 章 往事回響7

第137章 往事回響7

月奴分外傷心。

回去三小姐院落後, 月奴也木木然,十分呆滞。

若非她是劍不是人,若非她不會哭, 月奴如此大受打擊, 便應啜泣連連才是。

缇嬰不管她。

缇嬰尚惱怒她不知分寸對沈二動手,差點将關系鬧僵。

缇嬰自行修煉一會兒, 爬上床睡覺。

她心煩意亂,一會兒想到再也見不到的師兄,一會兒想到沈二白日時從廊下款款朝她走來的那一幕。

那樣的走路氣派……莫非十分常見?

只是因她總跟在師兄身邊,她沒有見過太多男子,便會混淆。沈二那種惡心的怪物, 怎能與師兄相提并論。

可缇嬰又落落地想着:不能将沈二看作惡心的怪物。

萬一、萬一……師兄在穢鬼林中,如他自己的意, 也變成了那種怪物呢?

成為穢鬼,成為無支穢, 千難萬難。

可江雪禾一身仙骨, 又有那般慘然的經歷,他簡直是成為穢鬼的最好資質了……

然而師兄生前被黥人咒所困,死後又要與惡意為伍, 他明明是仙人, 卻混得如此慘……這全都是為了她。

可是、可是……她又沒有要他為了她如何。

這正是他最可惡的地方!

他永遠對她太好。

她想要很多很多的愛。

他給的愛,卻實在太多了,多的她無以為報, 滿心凄然。

他實在是這世間最深情、最無情、最可怕、最讨厭的人。

大約是沈二勾起了缇嬰對江雪禾的懷念,她側卧在榻上, 忍不住淅淅瀝瀝掉起了眼淚。

平時她哭泣總是雷聲巨大,此時這般默默地流淚, 竟讓認識她的人察覺不到。

月奴聲音爬上榻:“小嬰……”

月奴愣了一愣。

她爬進床內側,才發現缇嬰在哭。

枕巾濕了大半,少女睫毛黏糊眼睛濕潤,頰畔紅一道白一道,十分可憐。

缇嬰狠狠瞪她一眼。

缇嬰惱怒地用手背擦幹眼淚,倔強強硬,嗆月奴:“幹嘛?”

月奴靜了片刻。

在小嬰的淚水中,她發覺自己的任性,實在卑微得不值一提。

月奴道歉:“對不起,我白日不該對沈二動手。我當時沒忍住……我只要感知到穢息,會本能生出殺念。我現在知道我當時魯莽了,差點連累你。如果他是厲害的無支穢,你我可能都對付不了,我差點害死你,是我不好。”

缇嬰板着臉:“你要知道,沈家這古宅,離穢鬼林太近了。出現在這裏的無支穢,很有可能是從穢鬼林逃跑出來的。這樣的無支穢,可比你在玉京門常年幫着壓制的那幾個無支穢厲害多了。說不定比起玉京門的穢鬼王也不枉多讓。

“我來獵魔試有我的目的,我是不會為了殺無支穢,以性命相博的。”

月奴:“可是殺無支穢,是修士應該做的。穢鬼危害人間,你不在乎嗎?”

缇嬰垂下眼皮。

缇嬰說:“我要我師兄活着。”

缇嬰低着眼睛,輕聲:“我師兄活着,我才願意做好人。我師兄若是死了,我沒有心情幫別人。”

月奴:“若江師兄成了無支穢,危害世間,你就要幫着作惡嗎?”

缇嬰本想回答“有何不可”。

但話到口邊,她頓了一頓。

她想起自己前世的堕魔,想到江雪禾為了引導她付出的代價,想到江雪禾身負黥人咒、都還堅持教導她為善……

他是有情天道啊。

她豈可一直辜負他,一直讓他辛苦作廢……

缇嬰低垂着眼,很久很久,她小聲回答:“只要師兄活着,我可以修仙,可以護世,可以保護所有人,可以滅那個……那個欺負他的壞蛋。”

怕被感知,她含糊掠過,不提“無情天道”。

月奴說:“那麽小嬰,你已經修出元神了,接下來,你就要決定你到底修成什麽樣的仙了……我主人說,修道先修心。小嬰,你的道心是什麽?”

缇嬰:“……我沒有。”

月奴:“那你就要從現在開始想,開始煉了。別辜負你師兄。”

缇嬰輕輕“嗯”一聲。

她心情緩和了,才問月奴:“你爬上床,是想與我說什麽?讓我幫你殺沈二嗎?我要找我師兄,我不會幫你的。”

月奴:“我想讓你幫忙試探,他如今是進來試煉的弟子,還是已經被奪舍,成為了無支穢,或者,他有沒有一絲可能,還有原來的神智……我想驅趕無支穢,讓真正的沈二回來。”

月奴低着頭:“我的主人,不應該是無支穢。他高潔傲然,如月如華……他不能是那種髒污的為禍世間的怪物。”

缇嬰默然片刻。

她此時警惕沈二,不願幫月奴試探。可是月奴又很可憐……一把畢生以除穢為己任的劍,如何背叛自己一生的信仰,否認自己的存在呢?

沈行川,她師父……身上存在的秘密,很可能傷到月奴吧。

缇嬰想了想,道:“我得先找到我師兄,确認我師兄安危。我師兄安全了,我才可以幫你。”

月奴笑起來。

她連連點頭。

月奴又很樂觀:“我相信主人……說不定那個無支穢會靠他自己解決,根本不需要我們。”

缇嬰:“嗯!”

沈二院落,一派靜然詭谲。

沈三小姐走後,妾室們膽戰無比,害怕她們先前的表現,會惹怒大魔頭。

但是沈三小姐前腳剛走,沈二後腳便吐血暈倒。

妾室們惶然,扶着沈二上床,試探沈二的呼吸,發現沈二又周身冰涼僵硬宛如死人。

……那個怪物離開了,沈二公子又危在旦夕。

且她們雖是凡人,卻隐約感覺到,那個怪物離開後,這個院子變得格外陰冷,越來越陰冷。她們圍着的沈二公子,身上最為陰冷。

大膽些的妾室擡頭看,見到沈二面上浮現一重黑氣。她看的時候,那黑氣陰陰地化為一張人臉,沖她笑……

大膽的妾室尖叫一聲被吓暈。

其他膽小的妾室們更不敢去看了。

她們再次伏守在沈二床畔邊,祈禱祈福,盼望怪物回來。

那一重重自沈二面上浮出的黑氣,是穢息。穢息已經化出實形,便可見力量強大,真正的沈二命在旦夕。

妾室們只覺害怕,卻不懂是那怪物的殘餘力量護住了她們,沒讓她們被穢息侵蝕。

穢鬼中力量為尊。

無意識的穢鬼們被有意識的無支穢驅使,而有意識的無支穢,想尋求更強大的力量,好逃出穢鬼林。

被妾室們稱為怪物的白骨精,此時真身已經重新被驅逐回了穢鬼林。

他誕生沒多久,力量不夠強大。尋找捷徑誕生意識,便自然會因為這捷徑,而造成力量的不穩定。

白日時與那月奴動手後,他就覺得不妥,發現自己力量衰弱,受到沈二身體的排斥。

他堅持到了沈三小姐離開,便再也撐不住,被趕回了穢鬼林。

而正是這個與沈二身體搏鬥的過程,讓白骨精察覺到了沈二體內的一些異常。

……那微妙的異常,在吞噬着沈二,也在試圖吞噬這附身的白骨精。

那微妙的氣息,讓白骨精既本能恐懼,又感覺到一絲熟悉……

此時此夜,月在中天。

沈三小姐抱着劍睡得不安,妾室們念念有詞希望公子回來,白骨精則踩在一地混沌骨髓污血中,被穢鬼林的冰霜覆蓋。

他閉着眼,琢磨那熟悉感來自哪裏。

他琢磨自己生前是什麽,琢磨自己尋找的妹妹是誰,琢磨自己手骨上的發帶代表的意義,琢磨穢鬼與無支穢誕生的原因,琢磨自己為什麽會成為這樣的怪物……

這個過程并不長,他很快被躲在暗處的其他無支穢偷襲,無心再思量。

穢鬼林是殘酷的戰場。

這裏是真正的強者為尊。

世人總以為出現在外面的無支穢驅使穢鬼,已經十分強大。可是在穢鬼林中,每一頭無支穢都可以驅使穢鬼,這些無支穢中,便要靠互相吞噬,來誕生一個真正的王者。

白骨精自誕生之初,渾噩懵懂間,就靠着本能,卷入這場掠奪侵蝕的戰鬥。

他不殺同類,同類就要殺他。他不吞噬別人,別人就會吞噬他。

他踩着同類的殘魂,誓要獲得更強大的力量,摘得唯一的王冠。

想在穢鬼林中安全,就要讓所有人臣服于自己。

一夜獵殺與反殺,白骨精在厮殺中受傷,也在厮殺中,再一次博得了力量。

趕在外界天幕徹底大亮前,他與沈二身體重新建立聯系,尋到了沈二體內那股熟悉又讓他害怕的氣息,借此離開穢鬼林,重回人間。

當他返回之時,他感知到沈二力量有一魂魄的掙紮與蘇醒。

他毫不猶豫地再次壓制那力量,讓自己成為這具身體的主人,讓自己在這裏睜開了眼。

沈二睜開眼。

他氣息輕微,但對于一片死一般的寧靜,已經是生機了。

帷帳後的妾室一驚:“公子?”

沈二“嗯”一聲。

一截玉白手骨伸出紗帷,蒼如霜雪,嶙峋骨清。

沈二聲音疲憊虛弱,又含着一絲他本有的溫淡笑意:“安排洗漱吧。”

妾室們狂喜:又熬過一夜了!

……沈二洗漱後,按照他這幾日的習慣,妾室們将各類書籍,擺在他的榻邊,供他翻閱。

書籍雜亂,涉獵極廣。

沈二不明說他要什麽樣的書籍,妾室們便胡亂地把能找到的所有書籍搬來。妾室們見沈二不拘一格,放下心來。

說實話,這個怪物還是很好服侍的。

眼見怪物低頭看書,妾室們退出屋子,又彼此不安地眨眼睛,不知道她們這一次的自作主張,會不會惹怒那怪物。

屋中卻許久沒動靜。

她們伸長耳朵,聽到沈二一聲沙啞輕笑。

那笑聲悠慢,又冷徹:“滾進來。”

聲音中的笑意與寒意同時到來,妾室們互相推搡,最終派出最勇敢的靜女進去,跪在沈二榻下,瑟瑟發抖。

沈二翻看着今日這些書籍。

他翻書極快。

他不過是借用這些書籍,來了解常識,來學習一些有用的知識。

妾室們的小動作他不是不知道,他捏死她們如捏死螞蟻,但看在她們心思太小的份上,他懶得換人。可今日她們拿的都是些什麽書籍?

兄妹謙恭。

倫理大德。

世俗話本,亂、倫被亂棍打死,女子沉塘,男子跳河。

什麽亂七八糟的。

沈二垂下眼,俯視這臉色蒼白的妾室,靜女。

他挽袖飲茶,慢悠悠:“這些書,是什麽意思?”

靜女果真有膽量,猜測着他的心思,支支吾吾說道:“公子……昨日見了三小姐,公子似乎很疼愛三小姐,對三小姐生了愛才之心。但是公子、公子剛剛做人,恐怕不了解人間倫理……您與三小姐,是親的兄妹,還是要避嫌的。”

沈二手撐下颌。

他回憶起昨日的三小姐。

想起她,他确實心情愉快,生出一些期盼,想這日頭落得快一些,讓她來他這裏吃晚膳。

他露出笑。

靜女大着膽子擡起,看到他那種眼神。

她心裏一咯登,浮起絕望:對!昨日果然沒看錯,他就是這種眼神!

這種想吞掉三小姐的眼神!

靜女為了三小姐的未來,努力規勸:“三小姐要為了您招魂,很快就要嫁人了……您不應毀了三小姐。三小姐尚且年少,您好歹是她兄長……縱是愛慕妹妹,也請收斂。”

沈二眼神微頓。

他似困惑,喃喃:“……愛慕?”

靜女絕望無比:“您可能弄混了兄妹之情與世間情愛……”

沈二笑一聲。

他道:“我沒弄混。”

他慢吞吞:“你們這些感情,我通通不懂。不過,你覺得,我對她,不是兄妹情,是男女之情?”

靜女點頭。

那種一見鐘情的眼神,那種随時黏在沈三小姐身上的眼神,那種充滿吞噬欲的眼神……怎會有錯?

沈二慢條斯理:“所以,你們就給我送這種書。”

他手一攤,書頁嘩啦啦,被他扔了出去,摔了靜女一頭一臉。

那怪物睥睨強大,俯視着她:“人間的倫理,想要約束我?”

沈二微笑:“你說是愛慕,那就是愛慕吧。我既要做她哥哥,又要做她男人,不可以嗎?”

……當然不可以了!

靜女:“三小姐不會願意的。”

沈二:“那可不好說。”

他閉上眼,回憶着昨日。

靜女心中絕望,留最後一絲希望:“……您是世間大妖,凡人倫理難以束縛您。可是三小姐怎麽辦?

“您如此露骨,三小姐與您不一樣!”

沈二睫毛一顫。

他道:“原來如此。”

靜女一怔,以為說服了這怪物。

卻不知怪物心中在想:原來是太露骨了。

有道理。

書中記載的人間女子确實害羞很多,他吓壞了沈三小姑娘,确實不太好。

容他修正一番。

于是,這一夜,渾身警惕的缇嬰帶着月奴來沈二這裏赴宴,便見她這位名義上的哥哥一改昨日的風格,變得分外客氣有禮。

他不用那種溫柔至極的語氣誘惑她恍惚了。

他不用那種勾着人的“嗯”聲來撩撥人心了。

他換身清爽文士服,衣着寬敞,秀容玉身,一臉病容,分明是一位溫潤如玉的照顧妹妹的好哥哥。

缇嬰說自己修煉,刻意用元神的手段試探,他在一旁看着,竟然還真指點了她一兩句,聽得她愕然萬分。

……什麽奇怪的無支穢,居然都懂正統道門的修行。

他盤腿坐在一旁,閉目教她修行。一身青袍,一身玉骨。他當真指點她,不多說引人誤會的話。

缇嬰看得怔忡。

他睜眼看來時,目中無恙,她則快速撇臉。

缇嬰板着臉,努力不看這陌生哥哥。

她走出他院子時,摸到自己後頸上的汗意。

月奴在旁誇贊:“沈二很有修養,今日很像主人那高潔的做法,話也少了很多。我覺得他會好起來的。”

缇嬰不吭氣。

月奴扭頭:“你為何出汗?”

缇嬰:“閉嘴。”

她悶着臉,不想多說。

……她想她不能再去見沈二了。

這一日下雨。

缇嬰在家中修煉不下去,心浮氣躁,拉着月奴出門。

她說去外面轉一轉,看能不能找到葉穿林葉師兄。

她的大夢術進展不下去,又幾次在穢鬼林碰壁,思來想去,又只好趁着心煩時,辨認一下葉穿林的動向。

她進獵魔試前,分明見長雲觀的小弟子三冬進去了。按照葉穿林對他小師弟的照顧,葉穿林應該來了獵魔試才對……她連花時和陳子春都隐約判斷出是誰了,為何卻找不到葉穿林呢?

缇嬰與月奴出門。

月奴聽她說逛街,很有些興致,說起昔日沈玉舒為自己買的漂亮衣服,香甜口脂……

缇嬰:“我可沒錢,別指望我給你買!”

她嘟嘴:“我平時花銷,都要靠我師兄給呢。”

月奴失望,閉嘴。

月奴見缇嬰在前面走得好好的,轉過一個廊角,缇嬰身子突然定了一下。

缇嬰掉過頭,拉着月奴的手,走反方向。

月奴一臉狐疑間,身後清潤溫聲已然響起,故作驚訝:“三妹妹?”

……是沈二。

缇嬰根本不停步。

可那沈二畢竟不是柔弱凡人之輩。

缇嬰用上了法術,他竟然跟得上,還身形幾晃之下,掠到了二女身前。

缇嬰當沒看到,往旁邊挪步。她身子要晃過屋廊,踩入下方淅瀝雨中,一只手腕伸來,傘遞到了她面前。

那人按住她肩膀,将她拽回來。

少年公子笑嘆:“三妹妹。”

缇嬰默然。

缇嬰只好擡頭,皮笑肉不笑,作驚訝:“二哥,怎麽是你?我剛才都沒看見。”

沈二輕笑。

沈二不揭穿她,只伸手揩掉妹妹眼睫上沾到的一滴雨水。

她身子一僵,想朝後退,他立即收手,襯得她的避嫌像是多此一舉。

缇嬰不悅。

沈二問:“你們去做什麽?”

缇嬰支吾,當然不想回答。

月奴卻傻,被沈二看一眼,就誠實回答:“我們出門逛街。”

沈二了然,說:“那正好,我們一起吧。”

缇嬰擡頭。

她驚訝:“你要出門?”

——你不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整日窩在院子裏讀書嗎?

她還以為這個怪物出不去院子呢。

沈二道:“家裏書看完了,我出門買書。”

缇嬰:“我和你不順路呀。”

沈二好脾氣:“你去哪裏?”

缇嬰胡謅了一個地方。

沈二靜看她,眸子幽黑。

缇嬰心中暗有得意,挑釁而狡黠:你說吧,你說你和我順路,你也要去這裏。那我就大方告訴你,根本沒這個地名,我是騙你的。我走我的陽關道,你少跟蹤我……

沈二欣賞着她目中的靈動,溫聲:“傻妹妹。”

缇嬰:“……?”

沈二俯身,他手中的黑傘朝她臉上傾了傾。

她不覺仰頭。

看他目有戲谑:“根本沒有這個地名。”

缇嬰睜大眼睛:咦!

你怎麽……搶我的話……

她被打得措手不及,手被她這哥哥牽住了。

她一顫,聽到他說:“看來妹妹不識路,我豈能讓你一人出門亂跑?你還是跟我一道吧。”

他竟然握她的手!

缇嬰掙紮,惱怒:“我不要……”

她正要與沈二動手,沈二松開她手腕,低聲:“大姐往這邊來了,你要請安嗎?”

……是花時!

缇嬰立即扭頭,跟上沈二:“我們出門買書吧。”

兄妹二人坐馬車出門。

車中寬敞。

缇嬰怕他有什麽陰謀,與月奴挨着坐,離他十萬八千裏。他倒沒什麽陰謀,宛如她是小孩子一般,随她意了。

他那種帶幾分笑的揶揄眼神……

缇嬰心口跌一下,回過神後,她便扭頭扯開簾子,趴在車窗上看窗外雨,堅持不再多看他一眼。

但是馬車上,二人可以泾渭分明。下了馬車,只有一把傘的情況下,沈二邀請沈三共傘,缇嬰便很糾結。

她既是一個不吃虧的人,不想自己淋雨;卻又不想和他走得太近。

都怪月奴沒心眼,不知道出門帶傘。

沈二:“妹妹又在想什麽?你去哪裏,我送你。”

缇嬰左右看看。

她眯着眼看濛濛煙雨,天地大霧。

她看到離這裏一條街不到的地方,有一座城隍廟,便說自己要去那裏,很快要和沈二分開。

沈二颔首。

他撐開傘,缇嬰鑽入他傘下。

兄妹二人彼此不說話,各走各路。

月奴胡亂戴一個蓑笠,跟在後面。

雨下得不算小。

沈二手握着傘柄。

他看着雨簾。

慢慢的,他将傘,朝自己的方向,挪了挪。

缇嬰低着頭走路,忽然被雨絲淋到。

她愕然仰頭,發現頭頂的傘沒了。

她扭頭,看旁邊的沈二。

他似無所覺,側頭看路邊攤販,尋找他想要的書鋪。

缇嬰咬咬牙,不甘心地朝他傘下挪去。

她手臂挨到了他。

有小孩嬉笑着跑過。

沈二似怕淋雨,朝旁邊側身微躲,他的傘,再一次傾了傾,缇嬰又被淋了一臉雨水。

她火冒三丈。

她抱住他手臂,鑽入他傘下,咬着牙不肯認輸。

他低頭:“嗯?”

缇嬰:“沒事!”

缇嬰心中抓狂。

她一邊抱着沈二手臂躲雨,一邊與月奴叫道:“你看到了吧?他是故意的!”

月奴道:“主人就是一個很自我的人啊。主人從來不在乎別人怎麽想的,你想多了吧。”

缇嬰欲言又止:“你真沒覺得他在勾搭我嗎?”

月奴:“……你們不是兄妹嗎?你又不是什麽絕世美人,也沒有身懷什麽了不起的秘密,人家勾搭你幹嘛。你還說人家是怪物呢,怪物會喜歡人類嗎?你想多了。”

缇嬰迷惘地眨動黑眼珠,仰頭看沈二:……是嗎?

是她淫者見淫嗎?

第 136 章 往事回響6

第136章 往事回響6

沈二手捧一卷, 坐于窗邊。

妾室們宛如侍女,三三兩兩坐在青階上、柳樹畔,悄悄打量那蘇醒過來的沈二。

她們噤若寒蟬, 兀自不安。

沈家有些變化, 即使她們身在內宅、服侍在沈二身邊,也能感覺到那種微妙的氣氛。

家裏似乎多了些髒東西, 有人夜裏出門撞鬼。

她們驚慌而不安地求助沈二時,沈二竟然偏頭,含笑問她們:“你們以為髒東西是從哪裏出來的?”

妾室們望着他幽靜含笑的眼睛,再配上沈二原身那一身冰雪冷骨,頓時渾身發寒, 明白了一切:沈家古怪的髒東西,應該就是這個怪物帶出來的。

可她們不敢反抗, 不敢後悔。

只要她們待在沈二院中,起碼……這個怪物需要她們提點他一些事, 她們暫時安全, 不會如其他院子那些仆從,夜裏經常失蹤、次日慘死。

白日時,沈家長輩支支吾吾來求沈二捉妖。

沈二一口答應。

沈家長輩哪裏知道, 這個家中, 回來的、蘇醒的沈二,才是最大的“妖”。

妾室們坐在庭下發呆時,忽然見窗下看書的沈二偏了頭, 朝外看去。

沈二身體上方,虛浮起來的白骨影子變得龐大, 虛虛的黑氣從它的白骨間伸出,向外探去。

無論看多少次, 妾室們都因為它這樣的力量而面色蒼白,心中畏懼。

那怪物卻是藉着伸出去的“觸角”,看到了朝院中奔跑而來的少女。

他看到她時,心間砰然疾跳。

白骨懸浮,“視野”跟随着那朝沈二院子跑來的少女。

三月春,檐下鈴铎撞擊,聲如清玉。

杏花與日光葳蕤飛揚 ,落在少女身上。

少女提着裙裾跑得飛快,像是那種從綠野林中逃跑而出的小仙女。在虛影探出的白骨精眼中,她整個人都在發光。

他再看向她的面容。

眉目秀麗,顏色嬌嫩,一身皮骨稚氣清妍。可她發髻梳得奇怪,衣裙顏色也搭配的大紅大綠,看得他好是別扭。

她冷臉沉眼,跑得如此面無表情……這些青春的美好,添了很多冷色,多了些生人勿近的戾氣。

白骨精看得目不轉睛。

當他看到她時,他心間倏而一空,驟而微痛。刺意麻意到來的同時,又被他生起的片刻怔忡壓下去。

她讓他眼波流轉,漾漾生光;心間空白,怪異萬分。

他看得恍惚時,眼見她已經跑過湖邊的一排樹,要進入沈二的院子了。

白骨精心生流連不舍。

他順應自己的本能。

一重陰冷穢息落下,院門前施展了一小小迷障術,逼得那漂亮精致的小少女,要再跑一遍,好讓他再看一遍。

陰氣無聲襲來,小小迷障陣被缇嬰踏入。

缇嬰還沒反應過來,對穢息敏感非常的月奴已經跟在她後頭開口:“小心,是穢息,別被侵入了。”

白骨精這才注意到,小仙女的身後,跟着一個多事的……侍女?

缇嬰哼一聲,一言不發就從懷中掏出兩張符紙,給自己和月奴身上各貼了一張。

白骨精目中生笑。

缇嬰提防這迷障陣,小心翼翼。但她很快迷茫,只因走了一段路,小心再小心,然而除了穢息漂浮,她和月奴并沒有遭受攻擊。

月奴也茫然。

但沒有穢鬼偷襲,總是好事。

二女相攜,走出了那迷障陣,回頭時,她們看日光葳蕤爛爛,身後綠水清樹,實在看不出哪裏有異常。

不過這沈家已經有穢鬼出現了,出現些問題也是正常的。

缇嬰兀自猜測。

尋常來說,只有穢鬼潮時,穢鬼才會大批出現。她之前偷偷潛入穢鬼林,雖沒有深入,但起碼證實,穢鬼林距離沈家這座古宅,并不遠。

那麽巫神宮的封印,就應該讓穢鬼林中的穢鬼出不來才是。可能會有些穢息洩露,但這也只應該誕生一些妖鬼,卻不應該是穢鬼才對。

……穢鬼肯定是跟着她那個出事的二哥的。

說不定就是那個二哥帶出來的!

她都明知他有問題,竟然還要去找他……是不是有點自大了?

缇嬰生出猶疑。

月奴見她越走越慢,最後幹脆停下來了,不禁問:“怎麽了?”

缇嬰:“要不……”

她在面對古怪二哥和沈家瑣事之間掙紮,猶豫話語還沒說完,月奴氣勢變凜,驟然襲去:“穢鬼出現了!”

缇嬰驀地扭頭,面對迎面而來的長着人臉、卻根本不是人的怪物。

她捏起符菉,眉目冷然,高喝:“退——”

白骨精飄浮的穢息懸于空氣中,俯眼看着她。

她會法術。

她和其他凡人不同,她打起架時,又嬌氣,又淩厲,青稚眉目間浮現一重比方才更冷的狠戾之氣。

少女五彩發帶縱起,額發翹飛,衣帛間的一團藍色水系法術揮灑而出,映着她的臉……

白骨精感覺到怪異的感覺再次充盈他身體。

他不知這是什麽感覺。

但這種感覺,讓他想要靠近她,讓他生出吞噬貪欲。

缇嬰眉目浮戾。

她沉着一張小臉。

她愈發覺得出師不利,不應該來找這個古怪二哥。連穢鬼都在白日出現這麽多,這個地方果然是禁地。

穢鬼倒是不難對付。

可是攔路的所有怪物,對于此時沒有心情的缇嬰來說,都十分讨厭。

于是她的殺妖方式,便充滿暴力,連旁邊的月奴都有點害怕地躲遠一些。

其實也沒幾個穢鬼,但是缇嬰殺出了一種暴虐的感覺……長發淩亂,污血穢亂,帛帶都被她扔踩在地上,綁死了一頭蜷縮猙獰怪叫的穢鬼。

穢鬼似乎怕了什麽,漸漸逃走。

缇嬰殺性大起,縱步就要追:“別跑!”

月奴忽然咳嗽,正兒八經:“三小姐……”

缇嬰沒反應過來。

她捏着符菉殺氣重重,臉上發上衣上全是污血,她踩着一怪物不讓怪物跑,身後響起一道清淡而溫涼的、似乎噙着笑的男聲:

“怎麽如此狼狽?”

缇嬰回頭。

她仰起臉,五色發帶拂着面頰,與亂發一同被風吹揚一些。

穢息淡了很多,穢息後,日光仍然粲然,景致依然古樸典雅。從一重屋檐下,步出一個博衣廣袖的白衣少年郎。

缇嬰應該是看不清他真實面容的。

有大天官的限制在,不交換身份牌,秘境中的所有人對她來說,都是一張普通相貌。

而如此相貌普通的少年郎捧卷步出,微消瘦,微病弱。他身量修長如劍,走路卻緩慢優雅,大袖尾端輕輕擦過地面而不墜,衣袂上的流雲卷草紋發着幽白的光。

許是日光浮照緣故,他整個人都發着一種幽白的光。

缇嬰盯着他走路的從容姿勢,心間倏然一空,鼻尖酸楚……

她什麽都沒意識到的時候,眼淚滴答滴答掉落,兀自流淌。

并不久遠的記憶在蘇醒。

被刻意屏蔽的記憶如洪而洩。

戴着風帽緩行的少年、牽着她手耐心說話的少年、一派端莊秀美的少年……她曾以為,不去想,就不會傷心。

院落中走來的少年一怔,腳步停住。

旁邊的月奴也怔住:“……三小姐?”

缇嬰醒悟過來自己失态。

她頗為怨惱,不想他人看到自己的狼狽,又恨怒自己怎可以看着陌生人,想到了師兄。

師兄是獨一無二的。

她怎能移情!

沈二便發現,這個名義上的妹妹,看他的眼神頗冷,比他先前潛在暗處中觀察她時,她表情還要差。

他有些不舒服。

可他偏偏看着她這種眼神,看她睫毛濕漉,頰畔沾淚,也覺得……心跳有些快。

他不知道這種感覺算是什麽。

沈二無奈。

他手扶額頭,輕嘆一聲。

他想這大約是人類的感情,是屬于真正沈二會有的情緒吧。他離做人,還差得遠。

他這樣嘆氣,在外人眼中分外好看。

跟随公子出來迎客的一個妾室都不由自主地紅了臉。

卻見三小姐更是惱怒地剜了眼公子。

妾室膽戰心驚,心想沈三小姐怎麽敢對一個怪物這樣。是了,沈三小姐以為這是她真正的二哥,她還以為她可以對她二哥驕縱鬧脾氣呢……

這位妾室見過如今沈二殺人不眨眼的手段,生怕可憐的三小姐還沒嫁出去,就因為瞪了怪物一眼,在夜裏被怪物大卸八塊……

妾室趕緊上前一步,幹幹地擋在沈二與沈三之間,朝三小姐友好露笑:“三小姐如果沒要事的話,不如回去吧?你二哥還要養病呢。”

缇嬰立刻火冒三丈。

她不是才來麽?!就趕她走?!

這個姐姐很漂亮……再看眼漂亮姐姐身後的“二哥”,缇嬰心中更怒:衣冠禽獸!

沈二無辜地眨眨眼。

月奴則疑惑地看眼缇嬰:她是知道小缇嬰脾氣不算好的。但是在江師兄去世後,缇嬰對什麽都提不起勁,已經心平氣和很久,乖巧很久了。

缇嬰最近的不開心,還是因為沈家瑣事總煩她。

但是缇嬰這短短片刻時間,她已經因為沈二出現,心情浮動好幾次了。

月奴有些不安,拽了拽缇嬰衣角:“三小姐?”

缇嬰定定神。

她權衡半天,冷着臉仰頭:“二哥。”

沈二:“嗯?”

他只是“嗯”了一聲,就見這個妹妹臉色一僵,似乎又有發惱之意。

他不動聲色地觀察。

她卻按捺住了她的脾氣,盡量平聲靜氣:“聽說你身體好了,我來關心關心你。我和你一起吃頓飯吧。”

缇嬰心想:在他這裏多賴段時間,讨厭的沈夫人打聽到她跑去哪裏後,不敢招惹沈二,肯定就走了。

多在他這裏吃兩頓飯,沈家那些人肯定就不找她了。

沈二眨眼。

和他一起吃飯?這叫……關心他?

妾室在後急急忙忙:“這不好吧,我們院裏沒有多餘的飯食……”

缇嬰惱怒,眼睛冰冷、直直地看着沈二:“你是哥哥,連妹妹一頓飯都不想管嗎?你未免欺負人!”

月奴捂臉。

缇嬰做好硬闖的準備,她不信這怪物會選擇此時翻臉。但這怪物盯她片刻,眨眨眼,竟然玩味道:“妹妹是嗎?”

“妹妹”二字在他舌尖缱绻。

随着他輕柔聲音,他微微上掀眼皮望她。

缇嬰心口微跳。

不等她捕捉這股流光般的異常,她聽到他說:“想吃飯可以,不過進了我的地盤,得按照我的方式來。靜女,取清水來,幫妹妹重新洗把臉。”

她詫異。

他眼睛則落在她發髻上多餘怪異的簪子上,又落到她被耳墜掐得通紅的耳際。

他皺了皺眉,對她的裝扮不滿意到了極致。

他說:“我來吧。”

他上前一步。

缇嬰警惕後退一步。

他停下步子。

他笑一笑:“別帶着別人的血,進我的院子。”

他又道:“妹妹這般猶豫,莫非是想念母親?不如我叫她過來一趟?”

缇嬰猶豫片刻,硬着頭皮,忍辱負重地上前,閉上眼。

這個沈二,真的好奇怪。

她此時幾乎确定他不是原來的沈二,可她又不确定他到底是什麽,不确定他是怪物,還是蘇醒過來的某個試煉弟子。

沈二嫌棄她的一身打扮。

要妾室們拿水為她淨面,他親自坐在妾室的妝鏡前,拉着她這個妹妹,垂着眼為她梳發,為她摘掉耳墜。

他冰涼的手指在她耳尖上擦過。

那是命門之一。

一直警惕着的缇嬰差點跳起,以為他終于露出真面目要殺她,他的手卻移開了。

他氣息在她耳後擦得她頸間微酥,又快速離開,帶着一絲笑:“連耳洞都沒有,戴什麽耳墜?”

他又卸掉她手腕上的臂钏。

他道:“你不适合這些多餘的飾物。”

缇嬰忍耐。

她忍着陌生人碰她頭發,幾次咬着牙堅持不生殺心。她忍得快要咬斷後槽牙,沈二将鏡子端到她面前,她看到鏡中俏麗的少女時,怔了一怔——

鏡中少女梳着小巧精致的發髻,簪子固定着五根色彩斑斓的發帶,乖巧地一徑垂下來。

她搖晃腦袋,看到發髻後,還十分精巧地插了一朵窗外飄入的春日杏花。

她的耳墜和手串都被摘掉了,顏色怪異的衣物也被換掉,穿回了清麗明豔的顏色。

這是缇嬰本來的樣子。

不過是缇嬰先前聽月奴說沈三小姐修行前在沈家過得不太好,才自作主張,猜測着打扮成一個“想讨好哥哥、自己卻拮據”的妹妹。

還以為沈二會同情喜歡呢。

……結果他不喜歡。

沈二在後溫聲:“如何?”

缇嬰耷拉着眼皮,根本不理會他。

妾室們膽戰心驚,沈二卻不以為然。他拿帕子擦了手,囑咐妾室們備餐。

缇嬰不理會沈二,是因她正與月奴瘋狂說話。

月奴站在她身邊,二女卻傳音入密。

缇嬰抓狂:“你見到了吧?他真的很古怪!”

月奴竟然羨慕:“沒想到主人在當大劍仙前,還有這麽溫情的時候。我都不知道他以前對他妹妹這麽好。”

缇嬰:“……你真覺得這是沈行川?”

月奴:“目前沒有證據證明,他不是日後的主人啊。”

缇嬰:“可他很可能是無支穢啊!”

月奴自信:“不可能的。主人那麽高潔,怎麽可能是無支穢那種肮髒怪物。你覺得他現在奇怪,可能是因為主人外冷內熱,也許他私下對三小姐,就是這麽好的。”

缇嬰:“……”

她說服不了這把劍,默默翻白眼。

……總之,她覺得沈二有異。

她靠近他,就心裏十分不舒服,經常走神,會想起另一個人……她讨厭這種感覺,她發誓這是自己最後一次來找他。

兄妹二人坐在廊下吃飯。

沈二托腮,端詳着他這名義上的妹妹。

他兀自品呷。

他暗自揣測自己的異常,揣測這妹妹,與他在尋找的人,是否是同一人……

按理來說不一樣。

但是,他本身不屬于這裏。

随着力量強大,他的思維變得清楚。他漸漸想清楚,他是從現實中的穢鬼林進到這個地方的。這裏的人不一定是真實的人,妹妹也不一定是真實的妹妹……

例如,沈三小姐明明沒有機會修行,可她方才殺穢鬼的淩厲勁兒,可比她那個姐姐強多了。

若是這個妹妹,不是真正的沈三,而是他一直在找尋的人,她為何會在這裏呢?

她是否也是來找他的?

他們在現實中是什麽樣的關系?

他很想……吞掉她啊。

沈二盯着沈三的目光漸漸露骨,旁邊的妾室看得心中狂跳,怕這怪物作惡,不知倫理,妾室們滿頭大汗。

缇嬰低頭悶悶吃飯。

她在消磨時間,可妾室們不停催她:“三妹妹,你是不是該回去了?天色不晚了。”

妾室們委婉提醒:“即使是兄妹,也要講男女之防的。”

沈二幽深的目光,含笑瞥一眼多話的人。

那妾室臉色慘白。

沈二指尖一勾,無形的力量就要困住那妾室時,缇嬰忽地擡頭,沈二收回了力量。

他沖她一笑。

他眼神仍是幾分露骨的。

但是缇嬰心事重重,又厭惡她二哥這種混亂關系,根本不看。

她心中只覺得妾室頻頻趕自己走,是因為他們要做不可描述之事,她耽誤了他們。

好惡心。

缇嬰道:“我吃完了。”

沈夫人應該走了。

她站起來,毫不猶豫,眼睛朝天:“二哥,我走了。”

沈二:“不多坐會兒?”

缇嬰根本不說話。

她轉身便要帶着月奴離開。

她如此沒禮貌,沈二在她轉身一瞬,眼神就徹底冷下。

他心中生起怒意。

怒意卻是對着多嘴的妾室的——若非她們露怯,這個妹妹必是要被他困住的。

他毫不猶豫的無形力量,束縛住妾室們。

一陣風吹過。

背對着他們的月奴忽然聳鼻子,聞到了空氣中的味道:“穢息……”

月奴猛地回頭,身化利劍,斬向沈二。

沈二揮手間,一重屏障浮空擋劍,更有氣息化為冰刃,反殺向月奴。

缇嬰:“住手!”

她驟然回身出手,捏訣阻攔。

這名義上的二哥實力實在不低,月奴被擊得後退兩步,目色更冷。月奴一生存在的意義就是斬殺穢鬼,她此時看出這人有可能是無支穢,自然絕不饒恕。

而缇嬰則早已猜沈二很大可能鸠占鵲巢。

她不想多事。

她更在此時打起來時發現,這二哥的實力不俗,他們無冤無仇,不值得拚命。

缇嬰攔住月奴,攔在兩人之間,各揮一掌,阻止二人。

月奴被攔,卻仍氣勢洶洶想上前。缇嬰回頭,狠狠剜她一眼。

缇嬰回頭再看沈二。

沈二自始至終坐着。

人家連站都沒站起來,月奴在人家面前,真不一定能占到好處!

缇嬰當機立斷,扇了月奴一巴掌,回頭幹脆向沈二認錯:“我侍女不懂事,認錯了人,冒犯了二哥。二哥不要見外。”

沈二凝視她。

他慢悠悠:“我若非要見外呢?”

缇嬰面色一冷。

她心中傲然,心想大不了打一場。

可她還沒擺出架勢,沈二就溫溫和和道:“若想我不計較,也不是沒法子。你明日,再來我這裏,陪我一同吃晚膳吧。如此,我便既往不咎。”

缇嬰眼皮一跳,擡頭看他。

他和顏悅色,沖她一笑。

她知道他在說瞎話,但他面不改色:“我見妹妹有些修行天賦,恰好我出身仙門大派,憐惜妹妹一身好天賦,想要……指點指點妹妹。”

他的“指點”二字,缱绻柔情,暗有春意連連,連月奴都聽出一份怪異之味,不禁臉色更怒。

缇嬰卻是冷靜。

缇嬰心狠應下:“好!”

……他能拿她怎麽辦?

頂多不過是一個無支穢罷了。

她不想動手,但她也不怕!

第 135 章 往事回響5

第135章 往事回響5

花時在沈家大小姐的身體中醒來。

她讀過自己的身份故事後, 便陷入為難——既然沈家只有二公子适合修行,那麽她這位大小姐繼承凡間家産,自然是因她不适合修行了。

真煩。

她想獵殺穢鬼, 恐怕身體本身資質不夠, 得借助一些外物、外化法子。

花時心思頹然。

時至今日,沉沉浮浮, 她已看不清爹爹,看不清沈掌教、爹爹他們所鬥的目的在哪裏。爹爹如今潛逃,丢下她不管不問;沈掌教任由她留在玉京門,亦是不管不問……

弟子們不再譏嘲她。

卻不如昔日譏嘲她或巴結她時,讓她更有存在感一些。

她到底要做什麽呢?

她來這個獵魔試, 卻拿到了這具連修為資質都沒有的凡人身體,又能做什麽呢?

花時頹然間, 卻無改沈家上下對她的恭敬順從。

花時不知這些人是故事中的假人,還是有些人已經被鸠占鵲巢、身體中蘇醒的是進入獵魔試的弟子。

因為忘生鏡對他們的限制, 所有人在交換确認身份牌前, 都無法看清對方面容,好避免惡意厮殺。

如今花時看着一張張模糊面孔,心中茫然, 又生窒息惶然。

她讨厭被叫“大小姐”。

但是這裏每個人, 都恭恭敬敬:“大小姐。”

花時在惶然中,逃去了二弟的院落,找借口說看看那個從仙山中受傷回來的“二弟”。

她比缇嬰清楚修真界一些廣為人知的故事。

她接觸故事背景時, 自然認出來這位沈二公子,應該就是日後風光無限的“第一劍”“沈掌教”。

花時懷着複雜心情, 想去看看未長成的沈掌教。

可惜沈家上下對沈二公子分外看中,連她這個大小姐登門拜訪, 家中長輩都怕唐突了沈二。

花時覺得無趣,最終,她只是隔着簾子,望了那個睡在床帏下的沈二幾眼。

花時離去後,家中長老們拐彎抹角來向她打聽沈二的病情,問沈二何時能養好身體,何時返回仙山,重新帶給沈家榮光。

花時火冒三丈。

看時不讓她仔細看,出門又問她病情,莫非她是神仙,隔着窗子簾子看一眼,就能看出來?

何況,故事背景說“沈二自從受傷回來,家中便發生一些怪事”……這個回來的沈二,到底是不是沈二,還難說呢!

花時不是受氣的性子,和長老們吵了起來。

他們吵架時,小透明沈三小姐,如幽靈般,默默無聞地從他們身邊走過。

花時吵架時,缇嬰揣着持月劍,走過她身邊。

缇嬰悄然觀看,從那熟悉的吵架風格與不服輸的想打架的風格中,判斷那位驕縱的沈大小姐,也許正是花時。

不過缇嬰已經不是昔日那個好鬥愛玩的缇嬰了。

她有要事要做,旁觀一下後,便離開了。

缇嬰走遍沈家,由月奴磕磕絆絆地靠着記憶,跟她介紹沈家的情況。

按照月奴的說法,她曾在沈家的宗祠中,被供養了整整十年。她曾在沈行川五歲時,救過沈行川一命,似乎是她領沈行川入的修行大道。

缇嬰打斷月奴:“似乎是你?”

月奴化為一個小侍女,跟在她身邊,說話依然是不确信的風格:“因為我不記得了。我在沈家的十年記憶後來被消掉了,是沈玉舒……就是你這具身體的真正主人告訴的我,說沈行川少時很喜歡用我當佩劍。”

月奴垂下頭。

她聲音有些低,有些迷惘:“可是在我現在的記憶中,沈二公子一出場,就已經是玉京門的五大長老之一了。他因為實力高強,又借走了我十年,讓我做他的佩劍。可是我知道,他其實不喜歡用我。

“他早就可以劍氣化形了,根本不需要一把有實體的劍。我雖然又跟了他十年,但是這十年中,是沈玉舒經常帶着我,我很少能見到主人。偶爾見到,他也肅然冷漠,高高在上,我覺得……他并不需要我。

“他可能覺得我在玉京門不受重視,有點可憐,才讓我跟着他的。”

缇嬰聽着這個故事。

她側頭,眨一眨眼。

她看出月奴有點傷心……雖然月奴自己并不知道。

月奴希望自己對沈行川是有用的。

可沈行川根本用不到她,平時也不召見她。

所以這一次……月奴才堅持要化形,跟在缇嬰身邊,保護缇嬰。

月奴說道:“我覺得主人很在乎你。我希望我對主人來說,不是完全無用。”

缇嬰抿抿唇。

她想事情也許不是月奴想的那樣。

可是缇嬰與沈行川并不相熟,她并不了解那個用交易換來的師父……缇嬰只好道:“忘生鏡模拟出的秘境,不是根據真實故事來的嗎?如果你好好配合,幫到我,我可以幫你弄清楚你主人、我師父的一點秘密。”

缇嬰:“也許他很在乎你呢?”

月奴悶然,點頭片刻,又搖頭,卻沒再說話。

沈行川豈會在意任何人?

主人是那麽的高然、矜傲、心思難測……連靠近,都是奢望。

缇嬰:“走吧,我們去會會我那個二哥。不知道他這具身體,會不會有弟子醒來借用,來做試煉。”

一人一劍便前往沈二院落。

花時吵架之後,将長老們氣走之後,有一庶弟悄然過來,遞給她一張帕子,讓她擦擦打架後臉上的灰土。

花時沒好氣地擡頭。

那庶弟聲音輕緩溫和:“花大小姐?”

花時一怔。

面容模糊的庶弟看她如此,便知自己猜對了。那人松口氣,對着她警惕的眸子,道:“我是陳子春。”

二人交換身份牌。

确認互相身份後,花時才能看清陳子春的臉,陳子春也看到花時的面容。如此,他們才真正放下心。

花時抱怨:“這具身體連靈脈都開不了,凡人之軀,怎麽殺穢鬼?”

陳子春倒是冷靜,和氣說:“我醒來後已經打聽過了,離此十裏的‘神姑廟’,據說能實現人所有願望,只要你用同價值的東西交換。”

花時嗤之以鼻:“那必是邪門歪道法子,你也信?”

陳子春好脾氣:“我若還是正統仙門弟子,一身修為傍身,自然不信。但是如今情形,我們想斬殺穢鬼,需要力量,必須信。我相信我們的情況不是另類,應當有很多進入此間的弟子面臨這種情況,大家都會信。我們可以試一試。”

花時靜下來。

花時又有些迷惑:“可是……我們要殺穢鬼做什麽?我們難道想拿到‘忘生鏡’嗎?時至今日,我們拿到‘忘生鏡’,有什麽用?”

她眼中緩緩噙了淚,聲音一點點顫抖:“我能讓爹爹變回以前的爹爹麽?

“我能讓江師兄死而複生嗎?我……能讓小嬰原諒我,不再怨恨,與我重修舊好嗎?”

陳子春低頭,默然。

他眼中亦是一派荒然。

日夜煎熬的羞愧與不安,折磨着他們。

可是如果他們不往前走,又能如何呢?

他們只好懷疑着,往前走着。

大約因為大小姐前腳來看過二公子,三小姐再來,沈二院子的仆從們,并不意外。

而且比起大小姐,沈二院子的仆從們,更歡迎三小姐——族中安排三小姐嫁出去,為二公子招魂。

雖然院中妾室們如今正因為裏面那蘇醒的怪物而瑟瑟發抖,她們卻仍寄希望于三小姐的出嫁,能喚醒真正的二公子。

缇嬰在屋門外徘徊。

那些二哥新納的妾室們用濃厚的妝粉蓋住臉上憔悴欲哭的神色,做出歡喜狀,卻在門口時支支吾吾,不讓三小姐進門。

她們的理由是:“二公子昨夜累了一夜,正在休養,三小姐莫打擾了吧。”

缇嬰:“……”

她如今不是天真無知的小姑娘了,不會以為“累了”只是單純的累了。

此時雖然心情不好,缇嬰聽到妾室們的支支吾吾,仍難掩古怪目光,又頗敬佩的,朝那紛飛的帷帳後望了一眼。

月奴單純詢問:“他不是受傷了嗎?為什麽累了?三小姐,我們進去看看吧。”

月奴自然大無畏。

憑她的本事,再加上缇嬰,想闖一道門還是簡單的。

月奴氣勢已然凜冽,吓得那些嬌弱妾室們花容失色……缇嬰卻擡起手臂,攔住了她。

缇嬰望天。

缇嬰語氣古怪:“……我、我二哥,真是,老當益壯啊。

“都受傷了,還不忘享受。

“月奴,我們明日再過來看二哥吧。”

月奴呆呆的,被缇嬰領走了。

實則隔着簾子與帷帳,有大天官的法術遮掩,缇嬰是看不清楚那位躺在病榻上的二哥面容的。

離得近,離得遠,她都看不清。

但是她能感覺到,那人身上的活人氣息很淡。

許是因為她修煉大夢術的緣故,許是沈玉舒本身是有修行資質的,缇嬰在這個秘境中的修為雖有些被壓制,但并不嚴重。她可以看出這些,所以她決定不輕舉妄動。

……剛來第一日,如果她這二哥是什麽穢鬼附身,那一個穢鬼能有神智,說不定是無支穢呢。

她的目的又不是獵殺無支穢,不是奪得“忘生鏡”。她幹嘛要為別人出力。

她還有進入穢鬼林尋找江雪禾的要務在身。這古怪的疑似無支穢的怪物,還是留給別人頭疼吧。

缇嬰拉着月奴走得頭也不回,二公子院中的妾室們不知缇嬰已經看出古怪,她們只齊齊松一口氣。

她們不敢讓三小姐進去看,不過是因為,今早時,她們中有一日大着膽子上前,發現二公子沒有呼吸,體溫冰涼,還始終喚不醒。

昨夜二公子上身懸浮着一截白骨,那白骨溫柔優雅地與她們說話、吓唬她們的場景,竟似是她們的幻覺一樣。

天亮了,夢醒了,幻覺消失了。怪物消失,二公子也死了。

這怎麽行?

以沈家主動幫二公子納她們入門的作風來看,二公子若是死了,她們肯定要跟着陪葬。

衆女們商量一番,惡向膽邊生,硬着頭皮,不承認二公子“死”了。

她們攔在所有想探望二公子的人面前,編著瞎話。人後,她們又齊齊跪在二公子的病榻前抹淚,祈求二公子蘇醒。

哪怕仍是“怪物”呢!

哪怕要吃人呢!

只要沈二活着就好。

月上中天,蒼梧勁然。

少年虛影如煙,浮在了帷帳中,出現于沈二身體上方。

屋中燃着求魂禱告的香煙,妾室們口中念念有詞。

那虛影俯眼,靜看她們半晌,竟主動開口:“求魂香不是這樣用的,你們念的詞也是錯的。用你們這種法子,喚不回人的。”

妾室們吃驚。

她們臉色蒼白,卻驟然松口氣——昨夜那道清啞溫和的聲音,又響起來了。

他又來了!

不管他是什麽,他來了!

有一大着膽子的女子擡頭,主動想盯着白骨森然恐怖的模樣,好表明自己忠心。但是這大膽的女子擡頭,卻沒看到昨夜的白骨,看到的是煙霧後,面容清隽舒雅的少年魅影。

少年注意到她吃驚的神色。

少年偏了偏頭,仍是和顏悅色:“昨夜第一次顯形,沒有控制住力量,似乎吓到你們了,今日就換了副模樣。看起來不算吓人吧?”

妾室們齊齊擡頭。

妾室們面紅耳赤。

這何止不吓人。

這怪物若是活着,比起二公子的風采,也不枉多讓。何況她們誰也沒見過真正的二公子,她們見到的二公子,已經是受傷後枯槁蒼白的少年了。

妾室們想到這裏,齊齊醒悟。她們沒空泛癡,只跪下來磕頭:“求公子救我們一命!我們願意為公子做牛做馬。”

鬼影有些意外地挑挑眉。

鬼影卻并不渾噩,他思維非常清晰。雖然弄不懂她們在做什麽,但他聽了片刻後,便大約明白了。

鬼影含笑:“你們想要我奪舍你們二公子的身體。”

妾室們臉色蒼白,額上冷汗凜凜,讷讷不敢言。

鬼影微笑:“我可以選擇的身體很多,并不是非此不可。你們既有求于我,便與我定契,将魂魄賣給我,認我做主人吧。我可以庇護你們,但我也提醒你們——你們尚不知我是什麽,與我訂立契約不容反悔,還請做好準備。”

妾室們無路可走,只能大義凜然定下契約。

帷帳後,蒼白的白骨手骨伸了出來。

又是昨夜她們看到的那只。

她們判斷,這白骨,應該是這怪物的原型。

怪物只有一截手骨,手骨上卻系着一條女子的發帶。這般鮮妍的顏色在他蒼然骨架上,分外明顯。

她們想,這大約是怪物的心上人吧。是了,端看這截手骨,但凡有些血肉,必然十分好看……

妾室們亂猜間,聽到虛影含笑:“嗯?”

語氣帶笑,卻淩然陰寒,警示她們的肆意窺探。

她們這才明白,原來将魂魄賣給怪物,怪物連她們在想什麽,都一清二楚。如此,怪物才不怕她們背叛。

妾室們低下頭顱。

鬼影與她們定好了契約。

他似乎借助這契約,得到了些什麽,便主動對她們說:“我以後會以沈二的身份出現。不過,我平時有些忙,不會經常過來。沈二昏迷之時,需要你們遮掩。”

妾室們連連點頭。

她們不知這鬼影低頭睥睨着她們二公子的身體,露出玩味的神色。

沈二公子的意識沒有死呢。

沈二公子想困住他呢。

而且沈二公子身體有異,不只他能藉着這具身體醒來,他感覺到,還有一股力量在被壓制着,想借助沈二公子的身體醒來。

鬼影漫不經心地想着:那會是誰呢?

會是一頭無支穢嗎?

……無論是誰,沈二這具身體很好用,他想要了,不會讓給別人。

他也并非完全欺騙那些凡人女子。

他平日在穢鬼林中與萬鬼厮殺,踩着它們的力量,獲得自己的力量。日日殺戮中,他有空到沈二身體中的時間并不會很多。

只有月華最盛之時,他的力量最強之時,他才能短暫離開穢鬼林,借助沈二這具有些奇怪的特異身體,以一個凡人之軀醒來。

想離開穢鬼林,必須有活人的身體。

想尋找一個完全記不得的妹妹,得先擁有凡人的身體。

……沈二,實在是個妙人。

他要多琢磨琢磨沈二的身體為何有這般特殊作用。

次日天亮,妾室們忐忑不安。

跪了一夜,她們仰着頭,見到一只修長的有血肉的手掀開簾子,沈二蒼白瘦削的面容露出來,她們齊齊屏住呼吸。

沈二含笑:“怎麽?”

妾室們一怔。

妾室們:“公子……是您還在?”

鬼影附在活人身體上,輕輕托了下腮。他實在清隽雅致,與沈二本身氣質完全不同,這般看來,少年風流懶散模樣,讓女子們不禁臉紅。

女子們不知該喜該憂:公子的力量更強大了,居然可以白日出現了;沈二公子不會真的已經徹底死了吧?

鬼影熟悉着這具新身體。

他覺得有趣。

他問道:“我可有什麽必須要做的?”

妾室們便思考着,一一回答:“應該沒有。您是正統仙山弟子,常年修行在外,偶爾回來,家中長輩們都非常尊敬您。您喜靜,他們平時不敢來打擾您。

“最近你受了重傷,得了病後,他們倒是很擔心您。

“對了,您大姐昨日來看過您,說不定今日也會來。

“您三妹應該也會來……三小姐要為了您出嫁,您現在已經醒了,不知她還嫁不嫁……”

沈二随口道:“嫁吧。留一個熟悉我的故人在身邊,做什麽?”

妾室們可憐三小姐,卻不敢再說了。

沈二道:“找些書本給我。”

……他絕不會讓人察覺他是一張白紙。

他需要用最短的時間,補回所有應該知道的常識。

沈二公子蘇醒後,大門不出,只在家中看書度日。

沈家上下喜極而泣。

喜極而泣的人,不包括與陳子春相攜着出城尋找獲得修為法術力量的花時,也不包括三小姐,缇嬰。

缇嬰身上的麻煩很多。

她尚沒有離開沈家一步,沒有來得及去穢鬼林,便在沈家中遇到了穢鬼。

夜裏她睡不住,郁郁出門時,不當心遇到一個空殼子一般的仆從在院中走得歪歪扭扭。她掉頭便走,誰料那穢鬼竟然看到了她,流着口涎向她撲來,很是惡心。

缇嬰心情很差。

而這僅僅是一個開始。

有一次,她白日時都在沈家看到了穢鬼,不禁眼皮直抽。

那穢鬼啃咬凡人,吞人腦漿,她實在看不下去,主動出手。從此後,招惹得穢鬼頻頻找她。

除此之外,沈三小姐的人緣很差,導致經常有人瞧不起缇嬰,來拐彎抹角對付缇嬰,折騰缇嬰。

缇嬰實在不解,一個小透明沈三小姐,怎麽會惹得那麽多人看不慣。

月奴也不知道。

月奴認識的沈玉舒,已經是高高在上的五大長老之一,怎可能有人敢欺辱沈玉舒。

可是她們遇到的這個沈家,便是從上到下都要折騰沈三一下——

主母折騰缇嬰日日去拜,缇嬰自然不去,對方便派人一陣子教訓,還派打手。缇嬰當然不怕,可是耗子多了,實在煩人;

路上遇到同齡姐妹,出口陰陽怪氣。明明隔着三四步距離,就告狀說缇嬰踹了人打了人。缇嬰實在匪夷所思,只好真的揍人,坐實罪名;

連仆從都敢欺負這小可憐沈三小姐。

缇嬰發火:“這樣折騰下去,難怪沈師叔受不了,要離家出走。”

月奴深以為意。

月奴說:“我們去穢鬼林吧。”

聞言,缇嬰卻沉默。

她并非逆來順受的人。

她也不想沉浸于沈家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中。這幾日,她确實找到機會與月奴出門,找穢鬼林入口。

有一次,她甚至進去了一點。

但是秘境中的穢鬼林雖然沒有現實中那麽強大的封印,殘餘力量卻仍排斥活人長存。缇嬰進去沒多久,便被傳送了出來,什麽都沒打探出來。

缇嬰煩躁。

小小繡房中,少女盤腿而坐,閉上眼。

她把自己要做的事一一羅列出來:

一,找葉穿林,還沒找到;二,修行,鞏固元神,正在繼續;三,通過穢鬼林找到複活師兄的法子,遙遙無期;四,沈家人很煩、很煩……

月奴提建議:“要不要我們求求你那個剛醒來的二哥?巴結巴結他,不是說,沈家上下都尊敬他嘛。”

缇嬰:“他都要把我嫁出去給他‘招魂’,我還巴結他?他人都活過來了,我還要‘招魂’。這種人,誰要巴結啊?”

月奴額磕磕絆絆:“但是現實中,主人和沈長老的關系很不錯啊。說明沈二公子一定是喜歡他妹妹的……”

缇嬰嫌惡。

喜歡妹妹,絕不是沈二那種巴不得把妹妹嫁出去的樣子;喜歡妹妹,應該是她師兄那樣……

她正出神傷心時,月奴驚叫:“啊,沈家那個你讨厭的夫人,又帶着仆從兇巴巴往你的院落來了。感覺她又要折騰你來了。”

缇嬰立即跳下床。

她面無表情向月奴伸手:“我的簪子呢,耳墜呢,漂亮衣服呢?快找出來,我這就去找我二哥!”

第 134 章 往事回響4

第134章 往事回響4

少年的虛影浮在白骨上, 又在月亮落下後,重新消散。

白骨影子一同消失。

日日夜夜,這個過程持續了很久。

穢鬼林中不見日月, 只有風雪凜冬, 烈火灼燒,群鬼競逐。

每七日, 摧毀一切的天災降臨于穢鬼林。神學正統的封印咒殺術約束此間,能在封印中存活的,十不足一。

他們沒有同伴,沒有仁善。

生來便要殺戮,非殺戮不能成無支穢。不成無支穢, 不能在穢鬼林中留存。不能殺掉其他的無支穢,自己不能安心。

新出現的空魂, 便迷迷瞪瞪,憑着本能, 于此地且生且滅。

再一個月亮升起來時, 白骨浮現,魂魄虛影再現。

力量不足以維持自身出現。

新生的鬼怪,便由虛影在後, 力量凝聚出了一段白骨。

它所有的力量, 只足以凝聚成一截手骨。

虛影乃是隽美清逸的少年模樣。

它低下頭,凝視自己化出的這段白骨。

白骨泠泠,不見血肉, 空寂寂腕間,綁着一條粉藍色的綢緞, 在寒風冽冽中浮動。

它久久望着這綢緞,認不出這是什麽。

它良久地沉思, 直到自己再一次消失。

待新的一輪厮殺開始,當這新生的鬼魅又一次從血腥中殺出一條路,于月光下浮化骨影。

它再一次看着腕間綁着的綢緞。

它不記得這是什麽了。

但它恍恍惚惚間,生了一種近乎荒唐荒誕的念頭——

它似乎為了盡早出現,失去了一些東西。

它要找回那些。

它想要找一個小姑娘。

它不記得自己要找誰。

尋找小姑娘的記憶,刻入了他的骨魂。它盯着自己的白骨,判斷出那人對自己很重要。

它在穢鬼林中繼續殺戮。

有一日,一輪“忘生鏡”忽現于穢鬼林中。

留存在此間徘徊的穢鬼們沒有意識,卻都本能惶恐,躲避着那面懸于半空中的鏡子。

似乎它們都知道,被吸進去便會消殒。而世間生靈的本能,正是生存。

忘生鏡克制穢鬼。

新生的那個鬼怪,卻逆着鬼影們,想要進入忘生鏡。

雖意識模糊不堪,它卻隐約有一些最簡單的思維。

那些想法告訴它,想要找到一個小姑娘,得想法子離開穢鬼林。

忘生鏡雖對它擁有死亡的威脅,可死亡未嘗不是一種法子。

對它來說,生或者死,好像都可以成為手段。

此時巫神宮中。

南鴻施法,打開忘生鏡。

不斷有消息告訴他,說“南鳶逃了”“有外來者帶走南鳶”,南鴻卻都暫時無動于衷。

他額上滲汗,運轉着“忘生鏡”。

旁人敬佩于大天官對此次獵魔試的重視。只有南鴻自己清楚,自己在做什麽。

他眼睜睜看着一個個門派的弟子進入鏡中。

玉京門、長雲觀、巫神宮……還有諸多小門派。

最後,只剩下觀天山弟子拖拖拉拉,許久召喚不來。

南鴻的大弟子高聲詢問:“還有要進去的人麽?忘生鏡只能打開半日時間。過了這段時間,就不會打開了。”

弟子又不安地向南鴻請教:“天官大人,我去找觀天山弟子。”

南鴻全力施法,不容打斷。

聽了弟子的詢問,他緩緩睜開眼。弟子吃驚地看到,大天官眼中布滿紅血絲,神識已然模糊。

大天官卻艱難十分地開口強調:“……不必勉強。”

忘生鏡中在半空中若隐若現。

弟子聽到大天官低聲:“……去找南鳶,讓她進入忘生鏡。告訴她,她若是肯進入其中,幫助巫神宮贏得獵魔式的名次第一,我便既往不咎,放過她一次。

“……她有朋友來找她了吧?”

弟子凜然,聽到大天官幽聲:“朋友來了,總不好讓朋友有進無出吧?”

巫神宮的弟子四處召喚要進入獵魔試的各派弟子。

他們又要捉拿逃跑的南鳶,以及那位得到神女賜福、從而力量攀升的外界少年。

在一片混亂中,白鹿野帶着南鳶,将南鳶塞入一灌木叢中。

黑夜降臨,面如白霜的少女,靠矮木而坐。

南鳶神色憔悴,那地宮中的沉靈法術,在她離開地宮後,發作得更加厲害。她如今如同廢人一般,半絲靈力也用不出,幫不到白鹿野。

白鹿野在她藏身之處畫了一個小陣法,又将一段傀儡絲牽在她手中。

他囑咐一旁的畢方,又低聲安撫南鳶:“你先躲一會兒,我去找小嬰,帶她回來。如果我回不來……就讓畢方帶你先走。

”你回千山,等我們。”

蒼白少女仰着臉。

她聽到了外面弟子們找尋她、捉拿她的喝罵聲。

她沒有說“不必”的客套話,而是點了頭。

白鹿野神色微靜。

焦慮之時,他開玩笑地說了一句:“這麽信我?不怕我帶着你的賜福跑了,不管你了?”

南鳶靜聲:“我‘看’到了你會回來。”

白鹿野怔忡。

他忽而低頭,輕輕抱了她一下。

他壓抑着呼吸,沒有再說等他的話,因他已經預料自己不會回來了……

缇嬰的傀儡絲斷了,說明缇嬰不聽他的話,進入忘生鏡了。他豈能讓缇嬰一人進入?

他已然想再一次放棄南鳶,南鳶又為何這樣說呢?

她何必……這樣安慰他呢?

白鹿野強笑一聲。

他擡目時,目中微有淚意:“……我若回來,一定來找你。請你信我。”

南鳶:“我一直都信你的。”

白鹿野離開前,遞給畢方一個眼神。

他們欺南鳶不用眼睛,光明正大地當着南鳶的面使眼色:白鹿野陪缇嬰進忘生鏡,畢方帶南鳶出逃,去千山等他們。

畢方無語。

它原本只是想帶二公子回妖界,然而上了二公子的船,好像一直無法跳下船。此刻它除了繼續幫二公子解決麻煩,似乎沒有更好的法子。

畢竟——畢方憂心忡忡。

它親眼看到了神女賜福那一幕。

二公子得到神女賜福,修為必然高漲。若是無法取信哄好二公子,二公子回到妖界與大公子搶王位,那可如何是好。

說來說去……來都來了。

白鹿野離去後,畢方對坐在灌木下的散發少女輕松說道:“現在來捉拿你的,都是一些不算太厲害的天官和神女。我直接帶你逃出去吧。”

南鳶:“我知道。”

南鳶清冷而禮貌:“稍等片刻。”

她盤腿而坐,拆下蒙眼白布。

白雪布條擦過烏黑長發,南鳶睜開一雙清泠泠的眸子。

她睜眸看向前方。

畢方正震撼于“天命術”是否會于此時生效,便見南鳶眼睛流出血淚。

畢方驚道:“南姑娘?!”

——你若是死了,我如何向二公子交代?

南鳶眸子清亮,血淚滾滾滴落于腮畔。

她輕聲:“沒關系。沉靈池封了我的力量,但是我的眼睛是天生的,沉靈池封不掉。

“噓,不要發出聲音……

“你也想幫到白公子,是不是?”

畢方讪讪而不安。

南鳶施展天命術,用自己的眼睛看向未來——

在她能看到的所有命運中,她捕捉到了異象。

她看到了忘生鏡忽隐忽現,衆人以為那是施法時的異象。但是,另一個一模一樣的忘生鏡,在南鴻施法的同時,出現在了穢鬼林。

出現在穢鬼林的那面忘生鏡向地面飄去,萬千穢鬼被吸入其中,再也不能出來。

随着穢鬼吸入其中數量變多,忘生鏡愈發亮燦。

南鳶神色微白。

她大約清楚一些獵魔試的手段。

為了讓弟子們試煉,會提前将穢鬼送入忘生鏡中。

忘生鏡本就封印着一些穢鬼,實在不需要親臨穢鬼林,臨時取穢鬼。

臨時取用穢鬼,只能說明,不光要穢鬼進入,無支穢也會進入。

進入穢鬼林的這面忘生鏡,才是真正的忘生鏡。

南鴻使用乾坤挪移手段,将忘生鏡送入穢鬼林。穢鬼林的封印,非巫神宮正統傳承不能破。

這一次進入忘生鏡的試煉弟子們,都将折于穢鬼林,再也不可能出來啦……

南鳶又聽到弟子們的交談聲。

他們說要去找觀天山的弟子。

他們道:“幾大門派都進去了,就觀天山不着急。杭師兄真是的,每次都慢吞吞。”

南鳶眼波流動。

畢方心驚膽戰地看着她眼中流下的血。

南鳶忽然閉目。

畢方緊張:“怎麽樣了?你看到什麽了?”

南鳶沒有理會他。

南鳶想半晌,請畢方幫她給一個人傳訊。

畢方得知她要與誰交談時,臉色古怪,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

畢方卻沒有多說。

片刻後,南鳶清冽的聲音,傳到了杭古秋的傳音符上:“杭師兄,你能幫我一個忙嗎?”

杭古秋一愣。

杭古秋詢問何事。

南鳶沉靜:“一個……弑父逼宮的小忙。”

杭古秋愕然。

白鹿野深吸口氣。

他正要踏入宮殿,頂着有可能被大天官認出來的壓力進入忘生鏡。

千鈞一發之際,後方襲來一個力量,一只冰冷的手拉住了他手腕。

一極小的傳送陣,在那人縱來撲向他時,被觸發了。

眼前驟暗又驟亮。

白鹿野趔趄兩步,驚愕地看着突然現身的南鳶。

他見到她很吃驚,看到她沒有眼蒙白布,目光清明若水,更是心間微悸。

白鹿野驚笑:“南姑娘?”

南鳶:“不能進入獵魔試。”

白鹿野忽而側過臉,看向遠方宮殿。

那處是忘生鏡所在的宮殿,是大天官所在的宮殿。

可是南鳶說:“忘生鏡位置已被轉移,進去後再也不能出來。我們只有一個法子可以救小嬰他們。”

白鹿野低頭看她。

他感應到遠處進出的官道已經關了。

他柔聲:“什麽法子?”

南鳶擡頭:“殺了我爹,扶我登上大神女之位,用正統傳承打開穢鬼林通道。

“我已說服杭師兄,只等你點頭了。”

南鳶帶走白鹿野的同時,大天官南鴻施法途中,忽聽到有一人沙啞聲音提醒:

“它現身了。”

南鴻:“什麽?”

那道聲音說:“它在穢鬼林中‘複活’了。”

南鴻沉默片刻。

他雖不以為然,但雙方的合作,需要他為對方提供足夠誠意。

南鴻說:“我會送鬼姑進入獵魔試。鬼姑恨缇嬰入骨,鬼姑又擅吞噬記憶、改變記憶,正好對付此時的他們。他們不會再出來了……但你既然不放心,我只好多給你一重保證了。”

南鴻等了等。

他沒有再聽到聲音,便知道那位大能已經離去了。

南鴻松口氣。

南鴻心中卻始終有一疑問,而随着時日加劇,雙方合作變深,他的疑問只更加多——

對方那般厲害本事,為何一直不現身?

對方謀劃諸多,多次出殺招,但又似乎不在意缇嬰與江雪禾是否真正死亡。

對方想要的,到底是什麽?

為什麽自己已是大天官,天命術已如此威能,卻依然“看”不見對方?

對于缇嬰來說,獵魔試關閉通道與否,忘生鏡到底降臨在哪裏,都不是很重要。

葉穿林必然帶弟子進入了忘生鏡,她要找葉穿林拿回屬于自己的東西;

忘生鏡和穢鬼林相連,她想在幻境中實驗,能否進入穢鬼林,有沒有機會與現實中的穢鬼林相通,找回江雪禾;

缇嬰還需要一些時間整理自己的修為,打磨修煉。

獵魔試正是一個機會。

缇嬰眼睛睜開。

她剛睜眼,便通過大天官給的身份牌,得知了此故事的簡單背景——

“你是沈家三小姐,所出為庶,在家中常日被欺。

“你大姐繼承家産,成為家主,好不潇灑快活。你二哥自幼問劍修行,五歲時踏入修仙路,常年在外。

“今年你十六歲。

“你二哥修行在外,忽然有一日被送回了家中,變得古怪非常。從那時開始,你家中怪事頻頻。

“你從侍女小厮口中得知,他們要将你嫁出去,為你二哥‘招魂’。你心生反抗,決定逃出家門,問劍修行,進入穢鬼林獵殺最厲害的一頭無支穢,靠此功績,進入大門仙山,從此擺脫家族桎梏。”

缇嬰丢三落四地讀完背景故事。

她不愛讀書,讀得心不在焉,但是讀到後面,她反而眼睛一亮,嘀咕:“穢鬼林?我能進入穢鬼林?”

這個秘境中的穢鬼林沒有封印,竟然可以進入!

她正欣喜,識海中傳來撞擊聲,撞得她頭疼。

她發覺是什麽後,有心不理,那動靜卻越來越大,攪得她不得安寧。

缇嬰只好黑着臉,把識海中那折騰她的玩意兒放出來。

她警告道:“你最好真的有要事,不然,我不介意融了你這把劍。”

從她識海中出來的,正是月奴。

自從缇嬰上一次不小心用月奴來對付白鹿野,月奴便漸漸可以與她神魂溝通。這把劍平時很安靜,缇嬰當沒這回事,可今日它如此鬧騰,實在讨厭。

月奴化身出現。

她跟缇嬰打招呼:“小嬰,你好,好久不見。”

缇嬰冷着臉,不理會。

月奴不理解人類感情,她自說自話道:“我想告訴你,我知道你現在拿到的這個故事。它很有名,修真界的人幾乎都知道。”

可是缇嬰是來自鄉下的土妹子。

缇嬰沒聽過什麽整個修真界都知道的常識。

月奴這樣說,讓她分外不爽。

缇嬰冷冷剜一眼月奴,道:“整個修真界都知道的事,自然我也知道。你顯擺什麽?”

月奴怔一怔。

月奴茫然:“……我也不知道,我就是覺得,身為故事裏的角色,我應該和你打聲招呼。”

月奴誇贊這個故事:“選擇人盡皆知的故事,大家都會熟悉自己的身份,巫神宮這次選的故事不錯。”

缇嬰震驚。

她倏地瞪大眼,将這個“劍”不可貌相的月奴從上到下地打量。

缇嬰再将牌子上的字認真讀一遍。

她茫然詢問:“難道你生前,就是這個故事裏我所扮演的角色,沈三小姐?”

月奴被噎住了。

她歪頭,當真思考半天自己活着的時候會是什麽。

可她……只是一把劍啊。

月奴實話實話:“我是你二哥佩戴的那把劍。”

缇嬰:“……”

月奴又喃喃自語:“不過,你應該叫‘二哥’嗎?或者你應該叫‘師父’?”

缇嬰大叫:“你在說什麽啊?”

月奴眨眼:“你不知道嗎?你在故事裏的二哥,現實中是我的主人,你的師父,沈行川。你所扮演的三小姐,現實中是你的師叔,你沈師父的妹妹,沈玉舒。”

缇嬰:“……”

缇嬰在與月奴研究此故事背景時,故事的邊緣人物,紛紛出現,開始進入自己的角色。

被送回沈家的沈二公子昏迷不醒。

沈二公子靜靜躺在布置華麗的病榻上,四方有帷帳,嬌妾們輕輕啜泣,為二公子叫魂,請二公子醒來。

她們是沈家為二公子“沖喜”才納進門的。

二公子是沈家唯一修行奇才,若是就此病死,沈家前途無望。

斷斷續續的哭泣聲中,月到中天。

有一個倒黴蛋隐隐約約聽到了哭聲,正要從這具身體中醒來,扮作沈二公子,運用故事中的身份來殺穢鬼,進入獵魔試的正式比試。

倒黴蛋正要睜開眼皮,體內忽然湧動一股淩亂而瘋狂的力量,與他在拉扯間,将他重新壓制下去。

有小妾怯生生地擡起眼皮。

帷帳紛飛,煙攏霧繞,二公子的身體上漂浮出一個幻影,不停地放大。

一截手骨出現在二公子身體上方。

白骨上系着一條粉白色的發帶。

這只手掀開帷帳,在少女們的驚恐下,發出優雅溫和、因不熟練而略微沙啞的禮貌聲音:

“不好意思,打擾了。我有一個問題——我叫什麽?”

白骨成了精。

鸠占鵲巢,不知名的鬼怪在沈家二公子的體內蘇醒。

他睥睨冷漠,殘忍強大。他展示了他的手段後,用慵懶又溫柔的聲音說,他奪取二公子身體,只為找妹妹;找到了,他便會離開;她們若不服……

不知名的鬼怪正琢磨着自己力量不夠殺這麽多女子時,女子們紛紛哭泣着保證:

“公子,我們絕不會出賣你!我們都是你的妾室啊!”

白骨怔住。

它似困惑于這個發展,但它随意地接受了這個設定。

它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第 133 章 往事回響3

第133章 往事回響3

缇嬰不能甘心的。

哪怕白鹿野說, 這是江雪禾對他自己死後做出的安排,缇嬰也不能接受。

江雪禾不打算依靠大夢術複活,他想用另一種方式複活。可是無支穢是那樣可怕肮髒的怪物, 缇嬰豈願師兄變成那種怪物。

禁忌的怪物, 要如何存世。

禁忌的怪物,又要多久才能真正複生。

他們一概不知。

若是這個過程漫長的, 幾十年,幾百年,幾千年……

缇嬰喃喃自語:“若是我忘了他呢?”

白鹿野避開她視野,喃喃:“即使你忘了他,只要他回來, 他也會找到你的。”

缇嬰搖頭。

她想進入穢鬼林,将江雪禾的魂魄帶出來。

她因為這件事, 生白鹿野的氣,不想與二師兄說話。

白鹿野與畢方任勞任怨地跟着她, 不敢多話。

他們都知道缇嬰在做無用功, 知道缇嬰進不去穢鬼林——

封印着世間所有穢鬼的地方,除了有成為穢鬼潛質的鬼魂們能進入,只有擁有巫神宮正統傳承血脈的大天官或大神女可以打開穢鬼林的封印。

這是尋常天官與神女都進不了的地方, 何況缇嬰一個外來人呢?

缇嬰不死心。

可是禁制與傳承是最無法抵抗的力量, 她徘徊于穢鬼林外,實在毫無辦法。

這樣折騰三天,毫無進展, 缇嬰卻煎熬得蒼白羸弱,神色憔悴。

白鹿野嘆口氣。

雨天中, 缇嬰坐在朝向穢鬼林方向的山徑上。

她怔怔望着前方,望眼欲穿, 只是進入不了。

白鹿野撐傘立于她身畔。

他哄她:“小嬰,我們回千山吧。”

少女有些遲鈍地轉動眼珠。

她擡起臉仰望他,眼睛漆黑幽泠。原先多麽明亮,此時多有哀意。

白鹿野為她鼓勁:“你剛剛晉升新境界,沒有時間修煉元神。也許我們回千山後,你好好修煉,修煉有成,我們就能回來這裏,想辦法帶出你大師兄呢?

“師兄的法子,其實我也不贊同……但他畢竟是師兄,我沒辦法。

“我們先回千山,終有一日,我們會回來這裏的。”

缇嬰睫毛一顫。

她喃喃自語:“如果我厲害一些,如果我修為更高一些,我當時就能保護師兄了。

“我就不需要他歸還靈根了……”

她怔望着穢鬼林。

忽此一瞬,她恍然明白,江雪禾為何走這一條路,為何寄希望于肮髒污穢的怪物。

他失去靈根了。

人修路,他走不通了。

他亦不想給她壓力,寄希望于虛無缥缈的大夢術。

鬼修路,無支穢,大約是他為自己選的最好的埋骨地,最好的污穢新生方式。

缇嬰怔怔想:如果師兄變成了無支穢,我還會喜歡他嗎?

她很快堅定了念頭。

……即使她心志弱,即使她毅力差,她亦有執念。

白鹿野尋思着更多的說服缇嬰的法子時,聽到雨水打在傘面上的辟啪聲,亦聽到缇嬰細弱的喚聲。

他低頭看她。

缇嬰輕聲:“師兄,我願意和你回千山。我們好好修煉……等我厲害了,我就可以打破這裏的禁制,救出他,不讓他變成怪物。”

白鹿野心酸又欣慰。

他點頭。

缇嬰站起來。

缇嬰問:“我們走之前,你不去見一見南鳶嗎?”

白鹿野怔一下。

缇嬰側過臉,望着雨簾。

她輕聲:“你不是喜歡她嗎?我們要走了,你不想與她告別嗎?她在巫神宮過得又不好,也許她願意和我們一起走呢。”

白鹿野看她片刻。

雨聲快吞沒他的聲音:“……誰告訴的你,我喜歡她?”

缇嬰笑一下。

笑容不是少女那樣無憂無慮的笑,而是柔弱、哀傷、蒼白、低迷。

缇嬰道:“我原本不知道的。但是我現在忽然就明白了。

“我好像長大了,懂得你們那些藏着掖着的感情了。

“……可我感覺并不是很好。”

……還是做小孩子最好。

被師兄牽着手,被他引着路,什麽也不操心,什麽也不多想,那樣的日子最快樂了。

快樂卻沒有了。

白鹿野心中有些猶疑,但還是偷偷做了僞裝,二人一鳥一同潛入中州,進入巫神宮地段。

他心中說服自己,自己曾答應過南鳶來找她。無論如何,總要見她一面。見面後該如何,他卻沒想通。

他心亂如麻。兄妹情與情愛之心在心中糾結困惑,讓他徘徊不定。

幸好入了春後,巫神宮所辦的獵魔試要開始了。不斷有門派進入中州,前來巫神宮。二人一鳥的僞裝,在這種混亂中,便不是那麽顯眼了。

白鹿野仍然緊張,怕他們被發現了。

缇嬰卻很乖。

大約是她之前情緒大起大落,千裏奔波,實在疲憊。如今塵埃落定,她變得乖巧很多。白鹿野如何安排,她便如何做,不給二師兄惹麻煩。

白鹿野雖心疼一個調皮活潑的小少女變成這副郁郁寡歡的模樣,但此時艱難時期,他又覺得一切等回了千山便好了。

白鹿野白日在外四處打聽。

缇嬰與畢方也幫他打聽。

他們得到的消息是:南鳶自從回到巫神宮主宮,就沒有現世過。

這一次為了參加獵魔試,各門派來了許多弟子,巫神宮許多久不露面的神女天官都出現,南鳶卻依然沒出現。

白鹿野喃聲:“……她必然被關起來了。”

缇嬰眨着眼,詢問:“那你要救她嗎?”

白鹿野看她一眼。

白鹿野半晌做決定:“你如今被追殺,身份敏感,不要亂跑。我和畢方去想法子見她一面,看能不能救到她。”

缇嬰點頭,“嗯”一聲。

為防有差,白鹿野在她身上留了一根傀儡絲。缇嬰目送白鹿野與畢方匆匆出門。

白鹿野一走,缇嬰便從指尖飛出一縷神魂,将白鹿野那根傀儡絲綁在了這縷神魂上。

白鹿野前腳剛走,缇嬰後腳便老神在在地推門離開。

缇嬰雖然沒有時間鞏固自己如今的修為,但她靈根重塑後,她發現自己領悟了很多小法術。

識海中的迷霧褪去後,她發現那裏留的許多法術功法口訣,都是江雪禾多年行走天下的經驗之言。他将這些留給缇嬰,亦沒想到缇嬰如今會用這些手段,哄騙白鹿野。

缇嬰随手戴上風帽,出門混于人群中,探聽消息。

來這裏的人,都是來參加獵魔試的。

缇嬰在人群中尋找長雲觀的弟子,想找到葉穿林。她沒有找到葉穿林,卻在人群中見到了玉京門的弟子們。

她看到了花時與陳子春。

風帽後,缇嬰目中變寒。

當日就是這些人,耽誤了她救師兄。她想殺了他們。

缇嬰悄悄綴在他們身後,尋找機會。

她發現在玉京門這些前來參加獵魔試的弟子中,弟子們也都排斥花時與陳子春。

轉念一想,便能想清楚原因:花長老的再次失勢,花時在門派中日子必然比先前受挫時還難過。

可笑。

陳子春居然還和花時在一起!

陳子春任勞任怨,幫花時拿來登記令牌。

陳子春低聲勸她:“我們贏了獵魔試,沈掌教心情好了,就不會将你看作……”

花時垂目而坐,神色怔忡。

陳子春已經端來食物,她卻沒有胃口吃下。

她想着那一夜發生的所有事。

浮屠血路,缇嬰踩着血,帶着漫山遍野的鬼魂,向上走。

沉英臺裂,不枯海覆。江雪禾兵解,缇嬰入海失蹤。

那一幕的震撼過于慘痛又茫然。

以至于她忘了追随爹爹一同逃;以至于爹爹想帶走她時,她拒絕了。

花時茫茫然問陳子春:“我們當時做錯了嗎?我們只是想開仙路,為什麽江師兄死了?”

花時:“是我們一起殺了江雪禾嗎?”

陳子春低頭,說不出話。

二人默然無言間,缇嬰已摸至屋中,欲尋找機會,殺了這間茶舍中的所有玉京門弟子。卻忽而,有人推門而入,缇嬰只好斂息,再次藏身。

這一次來的,是三個不知名門派的弟子。

新來的弟子很興奮:“贏了獵魔試,就能拿到巫神宮的忘生鏡了是不是?巫神宮真的會借?”

“那自然。那麽大的門派,不至于這點氣度都沒有。”

“你們知道嗎?我打聽到消息,獵魔試的秘境,是用忘生鏡開啓的,裏面模拟出來的所有故事,都是真實發生過的。那可太有趣了……說不定能看到一些辛秘秘聞。”

“咳咳咳,我聽說巫神宮現在得到了夢貘珠,他們試圖将夢貘珠送入忘生鏡中,一同祭煉。你們想想,若是成功,巫神宮便能知古知今……他們這一脈的神術修的不就是這個嗎?只要成功,他們就能創出一個神了。難怪大天官最近紅光滿面啊!”

“巫神宮要趕超仙門了啊……聽說為了祭煉那個夢貘珠,他們都沒有派人去參加那個誅仙之事。幸好他們沒參加,不然巫神宮和玉京門交惡,這一次獵魔試,還不知道能不能舉辦。”

“可既然是獵魔試,怎麽獵魔?”

“還是得靠忘生鏡啊。大天官有辦法通過忘生鏡,把穢鬼林中那些封印的穢鬼帶進鏡中,好讓咱們獵殺。忘生鏡中殺掉的穢鬼,可以讓那些穢鬼真正死亡,而不是現實中那樣,根本殺不死……”

“難怪巫神宮的忘生鏡,和玉京門的持月劍都是天下至寶啊。他們都可以對付穢鬼……”

缇嬰感覺到神海中的持月劍震動。

月奴似乎有話說,想要出來。

然而缇嬰對玉京門的東西都很煩,她壓制于月奴的蠢蠢欲動,不想聽月奴說話。

識海中的劍委屈地安靜下來,缇嬰倒琢磨起來:忘生鏡,可以連通穢鬼林?

她心中一動。

除卻巫神宮的正統傳承血脈,這是不是活人溝通穢鬼林的唯一方式?

她正這樣踟蹰間,外面有人敲門,天官與神女們在外禮貌通知:“要參與獵魔試的弟子們,請前往‘明華宮’,巫神宮将在那裏為你們登記名冊。”

茶舍中各派弟子紛紛站起。

戴着風帽的缇嬰若無其事地現身,跟上他們,走在他們最後面。

花時忽有感應。

她奇怪地回頭看一眼。

風帽隔絕一切。

天官與神女在外催促,花時沒有多看。

缇嬰跟在隊伍最後方,挾持了隊伍最後的一名玉京門弟子。

她露出自己真面目,讓那弟子驚恐。弟子以為她會殺了他,但是缇嬰趕時間,她只将人封了五感扔在一處少人之地,自己拿着這玉京門弟子的令牌,悄然跟在他們身後。

人心混亂,玉京門走在前面的那些弟子,被缇嬰施了迷神術,他們一時間便難以發現隊伍中有人已換。

缇嬰默不作聲地跟如明華宮,原本按部就班登記。卻忽而,她識海中感覺到一重危險,立時繃起精神。

随着她的感應,外面有人進來。

隔着風帽,缇嬰瞬間看清了來人——

大腹便便卻容顏俊逸的中年男子,正是巫神宮的大天官南鴻。

缇嬰繃住臉。

糟糕。

怎會是南鴻親自來?

她的小把戲,在知曉一切的擁有“天命術”的南鴻眼中,将避無可避吧?

衆人向大天官請安。

大天官和氣非常,主動和玉京門的弟子寒暄:“沈掌教可好?沈掌教與我生了些誤會,以為我參與了一些事,那都是外界哄鬧,你們莫要當真。”

他眼睛掠過人群中的花時,笑意加深。

他眼睛停留在衆人全部忽視的一道戴着風帽的纖纖身影上,停了一停。

當目光落在那處時,他的天命術立時作用,讓他看到了一些畫面,他也立刻知道了那藏頭藏尾的小少女是誰。

南鴻卻不動聲色。

他若想動手,只要在此振臂一呼,玉京門的弟子們便會齊齊上前,捉拿缇嬰。

可是聽說缇嬰已經修出元神了,那尋常弟子能不能拿住她另說,巫神宮被打鬥毀亂,倒是得不償失。

且南鴻與缇嬰有仇啊。

南鴻曾在天命術中看到缇嬰殺自己的場面,那個場面與南鳶毀掉巫神宮一樣,成為他心中噩夢,讓他晝夜難眠。

此時此刻,看到缇嬰站在這裏,南鴻心中忽然生了一個殺掉缇嬰的絕妙主意。

衆人看着大天官,只見大天官笑容溫潤,慢吞吞吩咐身邊天官與神女:“我忽有感應,此時開啓忘生鏡,衆人才能在試煉中得到最好結果。

“你們去通知所有參與獵魔試的弟子們前來此處。我欲在此開啓忘生鏡,過期不候。”

天官與神女一愣,然後應了。

他們俱是修習天命術的人,自然明白大天官的諸多臨時感應絕非無的放矢。大天官如何吩咐,他們如何照做。

南鴻那邊如何生計暫且不提,在巫神宮偌大的地宮中,南鳶手腳被鎖,封在沉靈池中。

她半邊身子浸在池水中,血跡斑斑,面容蒼白,然而神色沉靜。

來安頓她的李神女心生不忍。

南鳶卻和顏悅色:“李師姐今日有什麽法術不懂,我可繼續為師姐解讀。”

李神女羞愧。

他們日日跟着大天官修習神術,資質驽鈍,怕大天官嫌惡,将他們趕出主宮,他們便私下偷偷來地宮,向南鳶請教。

南鳶學神術的天賦,果然遠遠超過他們。

李神女在大天官身邊,沒有見過比南鳶天賦更好的神女。南鳶明明沒有見過大天官用神術,卻可以推測出來。這樣的天賦,卻被關在地宮中,不見天日,還要為他們解讀。

她如此美好,李神女難堪:“若不是處理我在十年前柳葉城沒處理好的遺事,你也不會落到這般地步。”

李神女又道:“不光是我,這裏日日來請教你的神女與天官,都很同情你。”

蒙眼白布沾上血水,這讓浸在水中的神女更加的清冷,也添幾分妖冶豔色。

“嘩——”

地宮門開。

正與南鳶說話的李神女震驚扭頭,看到一人進來此地。

此人容貌俊美,衣袂飛揚,豔美之色,不屬于巫神宮的天官與神女。

李神女震驚:“你是何人,你——”

那人倏地擡眼,眸子靜黑。

一瞬間,李神女神力被封,纖長的傀儡絲飛出,扣住了她。

更多的天官與神女反應過來,紛紛出手,他們卻判斷不出那人的動向——在他們天命術中,他們只看到那人一動不動,他們自己卻紛紛受傷、後跌……

傀儡絲殺術,專克巫神宮。

白鹿野笑容中帶着一絲嘆氣:“好不容易,才找到這裏啊。”

他向南鳶凝望而去。

他看到浸在血水中的蒙眼少女手腳被扣,被懸于水間。

白鹿野神色一僵,下一刻,傀儡絲飛出,纏上那些鎖鏈。

白鹿野縱身入水飛去,微笑:“南姑娘,我說過,我會來找你的。”

他嘆息:“我來遲了。”

隔着蒙眼白布,南鳶“看”到了白鹿野。

在她能看到的所有命運中,她都看到白鹿野闖入地宮,想要幫助她。

此時此刻,二人落地,離開沉靈池,南鳶偏臉,“看”向他。

他道:“你有辦法離開這裏嗎?”

南鳶搖頭。

南鳶冷靜:“沉靈地宮本就是克制我們這種修習神術的人的。我出不去。”

白鹿野頓半天,道:“那你想出去嗎?”

她點頭。

白鹿野又問:“……你願意和我出去嗎?我有些事,要離開這裏,要很久才會再回來。”

白鹿野:“我知道這樣問你有些唐突,但是你在這裏待得也并不愉快……”

南鳶:“走吧。”

白鹿野怔一怔。

他握着南鳶的手都緊一分,心跳加快一拍。

要過整整兩刻,他才能明白南鳶此時為什麽答應他,願意和他離開。

白鹿野與畢方一裏一外地配合。

地宮克制南鳶的神術,此地迷宮重障重重。那些前來的天官與神女本事厲害,南鳶在此時如同累贅,只有白鹿野一直牽着她的手,沒有放棄她。

南鳶一直平靜地跟着。

當圍困他們的人越來越多,當白鹿野身染鮮血、體力不支倒地時,南鳶才微有動作。

南鳶輕聲:“白公子,你願意救我出去嗎?”

南鳶道:“我此時是你的累贅。”

跪在地上的白鹿野仰臉,睫毛上沾一滴血。

他笑起來:“什麽問題。”

他心中琢磨,他必然要救出南鳶。不過出去這裏,就要逃了……對了,他得與缇嬰聯絡,讓缇嬰不要等了,收拾好包裹,待他與畢方帶着南鳶出去,大家一起逃跑……

可是這麽多的人。

白鹿野目光凜然。

忽而,一只手伸來,冰冰涼涼,抵在他額心。

南鳶清冷的聲音響起:“白公子,我為你賜福。

“賜你法力無盡青春永駐,賜你點石成金生有仙緣,賜你永結同心長樂長生。”

巨大的、浩瀚無際的神術之力湧入白鹿野的體內。

白鹿野驀地擡頭。

他仰望着她俯身。

一地血泊,遍是污穢。暗無天日,前途無望。

明秀的、聖潔的神女,冰涼的手指叩在他額上。

他仰望着這無與倫比的美麗。

他聽到周圍神女與天官們的震怒:“南鳶!你竟敢賜福給外人,你竟敢不經過大天官的允許就賜福,你違背巫神宮的規矩……”

他們沖過來,想打斷神女的賜福。

他們見到俊美少年跪于神女腿邊,一旦得到完整的賜福,力量攀升,他們都将無法再阻攔神女。

可笑可笑!

巫神宮的神女,豈能賜福于外客,賜福于那與巫神宮來說無用的人!

無邊無盡的柔光浮照二人身上。

忽在這時,天地震動,地宮中打鬥的人身子齊齊一晃。

南鳶臉色蒼白,要被震飛時,白鹿野橫臂攔抱住她。

二人一同仰頭。

飛石震落,細碎的砂礫稀裏嘩啦……

衆天官與神女臉色微變:“大天官開啓忘生鏡了。大天官召集參與獵魔試的弟子……”

參與獵魔試的天官與神女急匆匆離開。

沒有參與的人人仍試圖阻攔白鹿野和南鳶。

而白鹿野在這時臉色微變。

他的一根傀儡絲,斷了。

……連着缇嬰的那根,被扯斷了。

缇嬰忐忑無比,怕南鴻發現自己冒名頂替。

但是南鴻好像一直沒發現。

他和顏悅色的,送所有人進入忘生鏡。

到缇嬰面前,他将牌子打入她識海,溫和非常:“在試煉中,為了保護你們,所有人都認不出他人。你們想找到同伴,靠令牌相認後,才能看清對方的面容。

“不過我建議你們不必與同伴相認。這個試煉是為了殺穢鬼,殺穢鬼最多的人,才能得勝。私人恩怨并不利于比試。”

缇嬰掐着嗓子向大天官致謝。

大天官笑容滿滿。

大天官眼睜睜看着缇嬰進入忘生鏡。

緊接着,大天官為所有參與試煉的巫神宮弟子下令:“殺了缇嬰。”

穢鬼林中,充滿了厮殺。

與衆人想的不同,這裏的穢鬼數量,并不是非常多。這裏掩藏着威力可怕的秘密,這些秘密,不對外公開。

互相厮殺的穢鬼在其中消滅又誕生,能在此存活下來的,需要互相吞噬。吞噬到極點,便成為無支穢,無支穢之間繼續互相吞噬,再成為更可怕的存在。

而模糊的、詭異的氣流在林中籠罩,鼓勵着獵殺。

漫無天日的吞噬、殺戮,無窮無盡。

在子夜時分,在連續多日吞噬殺戮後,一道模糊的影子,在月華最盛之時,現身了。

粼粼白骨。

蒼白魅影。

如月照水。

他浮現在了穢鬼們的包圍中,幽靜、蒼然。

……白骨上偶現魂影,被風吹散,又再次重聚。

他在一片荒蕪鬼影間,擡起了眼。

第 132 章 往事回響2

第132章 往事回響2

缇嬰睡得不是很好。

自從逃出玉京門, 這是她第一次有機會睡囫囵覺。可是睡夢中噩夢連連,心生惘然。

她夢中似乎行走于一片濃霧中。

不知要尋誰,不知目的地。只是麻木地朝前走, 只是再深濃霧也不能讓她放棄。

終于, 在大霧盡頭,她看到了一個背對着她的身影。

夢中混沌而迷濛, 她不知那是誰,只是看到時,心中生起激動欣喜,撥開濃霧,迫切向前。

她張口想要喊他。

可是她忘了他是誰。

她着急非常, 急得快要掉出眼淚。

那道身影才微微回頭看她。

面容清隽安秀,神色清泠離塵, 不染凡塵。

他回頭的一剎那,夢中少女宛如被激雷劈中, 大腦空白中, 想起了他是誰。

她朝前走。

她發不出聲音,可她固執地掀開荊棘,拔掉銳刺, 半瘸半拐, 眼睛直勾勾地不放過他。

他開了口:“回去吧。”

缇嬰:“不。”

她終于撲上去,朝他張開手臂。

大霧散去。

缇嬰激靈,從床上翻身而起, 臉色煞白,胸口起伏不定。

濕發沾着臉, 眼睛浸上睫毛上落下的汗滴。她喘氣連連,可是沒有人掀開床帏, 溫柔地問她一句,擁她一次。

她得學會自己照顧自己。

缇嬰靜靜坐了一會兒。

她緩緩地梳發洗漱,披衣下榻,奔向自己放在床畔的竹簍。

她小心地打開竹簍,看到捕捉的那團空魂還在,才輕輕吐口氣,放下了一些心。

是了,她是有機會複活師兄的。

師兄生前與她有精忠陣,他死後,魂魄只會跟着她。除非他施法解除,可他顯然沒有解除。

他跟着她,他還是她的。

雖然他失去肉身,她暫時也沒學會完整的大夢術無法複活他,可是她對未來抱有希望。

缇嬰趴在竹簍邊,小心地觀察這團空魂。

她小聲詢問:“你要吃什麽?”

空魂不回答。

缇嬰又想一想:“你會吃魂魄麽?我要捉別的鬼魂給你吃嗎?”

她此前沒有養過鬼怪,首次養鬼魂,自然什麽也不懂。

……不過世間修士那麽多,擁有奇奇怪怪本事的修士必然也有。她總能找到會養鬼的修士,好照本宣科,在複活師兄前,先養好師兄的魂魄。

缇嬰思考着現在應該做什麽。

二師兄顯然想帶她回千山,但是缇嬰繞了一圈路,實則是想去西州登長雲觀,詢問葉師兄是否知道關于大夢術的事,可否将功法歸還。

她先前太任性了。

竟因為一些事而對葉師兄有意見,葉師兄用傳音符找她她也不理,還兀自撕毀。

不過,二師兄應該可以聯絡到葉師兄。

缇嬰琢磨着這些,抱着竹簍坐在窗下,聽到了外面的淅瀝雨聲。

她些微煩悶,便背起竹簍,幹脆出門找白鹿野,讓白鹿野幫她聯絡葉穿林。

出門進院,缇嬰在廊下走時,漸漸聽到争執吵鬧聲。

她擡目瞥望,隔着竹林,看到觀天山的弟子在攔幾個直闖的玉京門弟子。玉京門弟子很張狂,質問“缇嬰在哪兒”“讓我們搜搜”,觀天山弟子自然不肯。

缇嬰想:我給觀天山添麻煩了。

這時,一只手忽從旁側伸出,将她拽了一把。

缇嬰如今反應有些遲鈍,又沒感覺到此間惡意。她任由自己被拽過去,被扯入了一間屋室中。

外面,玉京門弟子和觀天山弟子吵吵鬧鬧地往這邊過來,開始搜屋子。

缇嬰看拉自己的人。

是一個不認識的文士,身上有妖氣,大概是什麽妖。奇怪,觀天山還收妖怪當弟子?

這人自來熟,沖她擠出笑容,十分和顏悅色:“玉京門弟子跋扈,非要搜查找你。我們杭師兄不想和沈掌教交惡,就任由他們搜了。但是你放心,這處屋子是杭師兄平日喝茶修煉的地方,他們再猖狂,也不敢搜這間,羞辱我觀天山。”

缇嬰恍然。

她環視這間屋子。

果然有茶具,有茶盞,還有筆墨紙硯。靠裏的一張小榻上,扔了一漆色道袍,快掉到床板下。

缇嬰眸如點漆。

她隐隐覺得哪裏不對,但她反應不過來。

她低頭檢查自己的竹簍中空魂是否受驚,這熱心的自來熟妖怪還在喋喋不休:“我聽說你的遭遇了。我本來不喜歡江師兄的,他那個人藏得深,讓人看不透,怪不舒服的……不過人都死了,死者為大,我也不多說什麽了。

“你要朝前看,要度過這個難關啊!凡事沒什麽過不去的,我當初得知鬼将軍徹底沒了的時候,也痛不欲生,不還是熬過來了嘛。

“來跟着我,三二一,深呼吸……”

缇嬰突然擡眼看他。

小姑娘瘦了一圈,臉頰巴掌大,顏色又蒼然,襯得她一雙漂亮眼睛更加大了,大得有些滲人。

這雙滲人的眼睛就盯着妖怪,慢吞吞:“你是……柳葉城古戰場中的假将軍。你怎麽在這裏?”

假将軍:“……”

他鎮定:“……你才認出我來嗎?!咱倆說了半天話,你根本沒認出我是誰?小仙女恩人,你這也太、太……忘性大了吧。”

假将軍不死心:“你當初對我挺好的啊?你還去地牢救我的啊?道士們包圍的時候,你對我不離不棄的呀?”

缇嬰低頭。

她靜靜聽這妖怪絮叨很多。

缇嬰小聲:“那是我師兄,不是我。”

假将軍怔住。

缇嬰低着頭:“對你好的人是我師兄,不是我。我脾氣一直很壞的,我從不對誰很好。”

假将軍愣神。

漸漸地,他神色怔忡,欲言又止。他想到江雪禾,那個溫柔又冷漠的人,與嬌小傲慢的小美人修士,在他腦海中變得模糊。

他無措地看着缇嬰。

他不知道該說什麽。

缇嬰:“……謝謝你喜歡他。”

外面搜查的玉京門弟子被搪塞走了,缇嬰抱着竹簍出去。她走在雨簾外的長廊下,身側半壁斑駁,臺下青苔葳蕤。

少女就那麽一直走下去,拐個彎看不見了。

假将軍有些難過。

缇嬰與白鹿野告別杭古秋。

杭古秋知道他們想找葉穿林後,道聲可惜,說葉穿林在他們來之前剛剛拜訪過觀天山。若是他們早來一日,雙方也許就碰上了。

杭古秋慈祥:“不知你們找葉首席有什麽事嗎?”

缇嬰不說,白鹿野顧左右而言他。

畢方鳥百無聊賴,眼睛朝天。

觀天山弟子微怒——為他們對師兄的輕慢,不知感恩。

杭古秋卻好說話:“原來我不方便知道。那麽,祝你們此行,得償所願吧。”

白鹿野意外地看他一眼:……這位杭首席,真的如此和善,如南鳶昔日所說。

大約是他卑劣,難以理解,總以惡意揣摩他人吧。

二人一鳥離去,前往西州長雲觀。

缇嬰:“謝謝你,二師兄。”

白鹿野怔一怔:“謝我什麽?”

缇嬰:“你願意陪我到處亂跑,不試圖勸說我。我知道你必然想帶我直接回千山,但你始終沒有說。”

白鹿野怔怔看她。

他那個任性的、總沉着臉吼他的小師妹,竟有一日,如此乖順,向他道謝。

白鹿野側過臉。

她自然知事懂事,可她從來不說。一個人懂事總是要付出很多代價,這個代價未免沉重。

白鹿野低聲:“別向我道謝。

“……你這樣讓我很難過,覺得是我沒照顧好你。”

缇嬰困惑看他一眼。

他的表情不太好。

她半懂不懂,但既然他不開心,她便不說了。

畢方在旁更加不懂他們人類複雜感情。他聽得困頓,只心裏抱怨什麽時候能結束這些,返回妖界。

二人一鳥踏入了西州地段。

大約是杭古秋的作用,從北州開始,追殺缇嬰的玉京門弟子就少了很多,他們有了喘息餘地。自缇嬰道謝那日後,白鹿野便絞盡腦汁逗笑小師妹,找各種好玩的想哄她開心。

然而缇嬰始終郁郁。

她心思放在怎麽養那團他們都看不見的空魂上。

畢方私下與白鹿野說,你師妹是不是瘋了,那竹簍裏難道真有東西?

白鹿野狠狠白一眼這個大妖。

缇嬰身負大夢術,與鬼怪親昵,自然與他們不同。白鹿野知道缇嬰沒有瘋,但是他同樣知道,她這麽魔怔下去,不是辦法。

只好努力哄她開心。

……可她怎麽如此難哄呢?

這一夜,他們停歇在一小鎮上。

鎮上過節,夜燈流火,香燭長河,煙火淩空。小鎮的祈福帶有某種禱祝的性質,十分熱鬧。

白鹿野游說缇嬰去街上看煙火。

缇嬰:“不去,我想照顧師兄的魂魄。”

她剛剛捉了一個野魂,正嘗試着喂給竹簍裏的空魂吃。那空魂卻躲着,始終不出來,讓缇嬰分外憂愁。

缇嬰勸說:“師兄,你不要如此挑食啊。”

缇嬰愁苦:“你不需要進補的嗎?你若是一直不進補,魂魄會散了的呀。”

白鹿野在後聽得額角直抽。

他幹脆利索過去,将竹簍蓋上,背到缇嬰身上。他拽着她,滿口胡扯:“鬼魂見見人氣,說不定會好些。”

缇嬰半信半疑,但還是背着竹簍,被二師兄提了出去。

小鎮夜景确實很熱鬧。

夜間空氣很好,河上漂泊香燭念燈,街巷邊賣些小吃零嘴。

白鹿野努力照顧缇嬰。

漸漸的,缇嬰好像被此間氣氛感染,放松了許多。

她聽到“啪”的聲音,擡起臉,一大片煙火,正好綻放在她眼中。

缇嬰看得目不轉睛。

白鹿野在旁笑:“好看吧?”

缇嬰點頭。

白鹿野興致勃勃,牽她一路走,找到位置絕佳的河邊樹叢旁,觀看天上煙火。

氣氛正好時,忽而,他們聽到歡呼聲。

二人一同奇怪看去:他們見到對面的河上石橋上,衣着華麗的貴公子,正牽着一個羞答答的美嬌娘。

周圍人歡呼。

那貴公子財大氣粗。

他抱得佳人歸,心情好極,高聲吩咐:“把巷子裏堆的煙火全都拿出來,全都放了,讓滿城百姓與我一同快樂!夫人,這是為夫對你的一片心意……

“這滿城煙火,獨獨是為你放的。”

那美人面若染霞。

周圍人喝彩起哄聲更高。

白鹿野臉色猛變。

糟了。

這煙火怎麽是男子追慕心上人放的?

這豈不是往缇嬰心口戳刀子嗎?

他就不該帶她看什麽煙火。

白鹿野忐忑不安地扭頭,觀察缇嬰的表情。

缇嬰有些怔忡。

白鹿野正幹笑,想找借口拉她離開,卻見缇嬰眸子微閃,側過臉撇嘴:“這有什麽新奇的。”

白鹿野連連:“對對對,這沒什麽新奇的。咱們不看了。”

缇嬰卻不走。

缇嬰說:“我見過更好看的。”

她仰臉,額發微揚,有點兒驕矜:“你想不想看?”

如今,自然是她說什麽,白鹿野都配合着說好。

于是,他見缇嬰蹲在地上,閉上眼,從她自己懷中取出一把空白符紙。

她咬破自己一滴血,帶着鮮血的咒力,好讓所書寫的符菉效果最好。

她畫符分外連貫。

白鹿野看不分明,缇嬰已經畫好了一張。

她畫完後,指尖生出一團火,便燒了那團符紙。

白鹿野一驚,下一刻,他倏地聽到周圍人震驚呼聲。他随着人群仰頭,看到半空中驟然星辰熠熠,流燈飛揚搖曳,向他們的方向徐徐飄來。

燈火明耀。

缇嬰接着又畫第二道符。

第二道符在她指尖點燃。

星辰宛如波瀾不絕的流河,星子閃耀間,更多長明燈升空,突兀出現,卻十足漂亮。

天空中絢爛的煙火,比起這星夜長燈,未免遜色。

擺闊求愛的貴公子臉色不好看。

鎮上百姓卻看得目不轉睛,津津樂道。

星海與明燈映照白鹿野的眼睛,白鹿野怔怔然,一時也被這過于明爛的燈火吸引,而缇嬰的第三張符,才剛剛點亮。

白鹿野聽到缇嬰有點得意的嬌脆笑聲:“是不是很漂亮,很華麗,很好看?

“這是‘雪上符’。

“雪上符亮,星河銀燈到眼前。

“非常好看、非常好看的……”

誰都能看到。

在滿堂明耀中,未曾言明的心事在喧嚣中不為人知,卻又公之于衆。

隐晦的深沉的一望無盡的愛意,誰又知道呢?

缇嬰低着頭,畫了一道又一道“雪上符”。

這壯麗壯闊的星河銀燈實在震撼人心。

白鹿野笑出聲:“小嬰,你可真厲害啊。這是你自創的符嗎?這世上,可沒有幾個人能自創符……你實在讓我刮目相看。”

白鹿野将缇嬰誇了又誇。

他震撼于這份奪目之美,良久才發現缇嬰沒出聲。

他低頭看去。

他眼角的笑意微凝。

他看着蹲在河邊的缇嬰停止了畫符,她也與這個鎮中的萬千百姓一樣,仰着頭欣賞天上銀燈盛況,欣賞這份壯美。

缇嬰眼中倒映着萬千星火。

星火流連,光華璀璨。

白鹿野看了許久,才發現之所以那般泠泠,是因為她眼中聚滿了淚水。

白鹿野僵住。

缇嬰道:“星河銀燈到眼前,不是一種承諾嗎?是因為我以前畫符畫的太多,亂用‘雪上符’,當我真正需要的時候,才不管用了嗎?

“師兄早就這樣說過我,可我那時候不當一回事。我沒有明白‘過則不滿’的道理。”

缇嬰仰望着星火:

“我也弄丢了留聲螺。

“原本留聲螺中是師兄的聲音,我只是想讓他說想我,但他說了喜歡我。

“師兄的喜歡多麽珍貴啊。可我不懂。我以為他會長長久久地伴着我,留聲螺的損失并不重要。我在方壺山和他吵架後,抹去了留聲螺中他的聲音,把我的聲音放進去了。

“可是他在臨死前,才聽到了留聲螺裏我的聲音。那時候在海中,我見他骨血一點點消失,他朝海中沉去,我見他根本沒有求生之意,他沒有向我游來,沒有想努力握住我的手。但是,在聽到留聲螺裏的聲音後,他就向我伸手了。

“我有點後悔——為什麽要在他臨死前,讓他聽到那些呢?讓他心生遺憾呢?或許他還十分痛苦自責吧。我為什麽沒有處理好留聲螺呢?

“而今,我連他的一道聲音都沒有留下來。

“如果我天資驽鈍,如果我并不是他期待過的有希望成為仙人的修士,如果我無法學會完整的大夢術,如果完整的大夢術也并不能複活人……那怎麽辦呢?

“那麽我留給他的最後一句話,是不是,‘那你就去死’呢?”

她淚光點點。

她不想哭。

哭泣實在軟弱。

如果眼淚不能作為工具,就不值得讓人知道自己的軟弱。

這是她早早的倔強,是她的任性。可她此時,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

淚水一滴滴濺在腮上,缇嬰仰望着夜幕中的星火銀燈,喃喃自語:

“是不是因為我說,‘那你就去死’,他才真的決定去死呢?

“他其實試圖挽救過,他并不想死,他在做決定前嘗試過……可我卻讓他去死。

“一定是因為我太壞了,脾氣太差了,本意不說出口,讓人誤會,他才走到這一步的。我再不罵人,再不發脾氣,再不任性了……這樣的話,師兄可以回來嗎?”

缇嬰慢慢低下頭。

她看着指尖染成灰燼的符紙。

符紙被風吹散,萬事萬物皆回消失。

缇嬰輕聲:“那個喜歡我、接受我、哄我的師兄,是不是永遠回不來了?那個問我要不要與他結緣的師兄,是否徹底消失?是不是再不會有人在夜裏抱着我教我法術,我不肯好好學,他也不生氣,卻還是耐心又堅持,非要我學會。是不是我拚命地趕往玉京門救他,其實在做無用功呢?

“他其實不相信我喜歡他,對嗎?因為我說讓他去死……我喜歡他的話,怎麽會說出這種話呢?我太幼稚了對不對,太像小孩子了,始終長不大對不對?和一個小孩子在一起,師兄很累對不對?

“那麽多過往,我記不住,就再不存在。那麽多愛,我不珍惜,便再也沒有。我們經歷的一切,僅僅是沒有任何意義的虛妄麽?”

白鹿野蹲了下來。

他慢慢将缇嬰擁入懷中。

她哭得發抖,哽咽無助。

白鹿野啞聲:“不會的。你們有緣,你又修得厲害本事,他會回來的。”

他悄然伸手到後,一道法訣,按在了缇嬰背後所背的竹簍上。

缇嬰哭得難受,并不知道二師兄的動作。

而白鹿野心知,他不能再猶豫,不能再等了。

江雪禾曾拜托他一件事。

但是他始終懷疑那件事是否應該。

在江雪禾死後,白鹿野也下不定決心去做那件事。

可是今夜看到缇嬰如此,白鹿野便知自己沒有別的退路。

……不愧是江雪禾啊。

他算透了一切。

可是——

江雪禾,你怎能低估缇嬰的心呢?

缇嬰被白鹿野哄睡。

次日,缇嬰被畢方攔住,莫名其妙與這只大妖答非所問。

缇嬰覺得少了什麽。

她到處找不到自己的竹簍、找不到二師兄時,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麽。

怒火上湧。

失去理智。

缇嬰與畢方打鬥,推開畢方,用各種手段追尋白鹿野。

她一路追殺,竟回到了中州,甚至到了穢鬼林外。

缇嬰怒火沖天。

她用出持月劍,劍鋒直指白鹿野。

在她趕來一瞬,她正好看到白鹿野将竹簍掀開,朝穢鬼林方向扔去,任由竹簍被那座封印着的鬼林吞噬。

缇嬰:“白鹿野!”

她目生仇恨,眼若滴血。

白鹿野狼狽躲開她的攻擊,白鹿野及時的一句話,讓缇嬰的劍停住——

“如果,這本來就是他的遺願呢?

“如果,他要以無支穢的方式複生,本就是他能想出來的最好法子呢?”

白鹿野怕師妹失去理智,急促說完:“這個法子自然不确保,所以他不想說。但是他想試一試,我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麽有這種狂妄想法,可那畢竟是江雪禾啊。

“我只是怕這個法子沒有用,才不告訴你。但是他說過……”

那日煙雨淋漓,江雪禾與白鹿野共同站在檐下看雨。

江雪禾交代好一切:“……只要我能活下來,我必然會回去找小嬰。

“若是無法存活,忘了我也好。

“大夢術的複活是假的,無支穢的存在卻是真實的。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法子。”

江雪禾靜看天地,半晌未動。

白鹿野:“怎麽?你還有什麽要囑咐的?”

江雪禾搖頭輕笑。

他垂着眼,溫溫柔柔,至今想來,讓人銘記難忘。

江雪禾低聲:“我曾在一只地縛靈的虛妄中看到與如今類似的故事。我在那個虛妄中畏懼自己被遺忘,被放棄。而今……”

白鹿野:“而今如何?”

江雪禾:“而今,我主動走向那個故事。”

黑衣少年修身如玉,既秀美,又英氣。少年帶着江雪禾與夜殺相重疊的模糊氣質,走入那場漫漫煙雨中。

再未回頭。

第 131 章 往事回響1

第131章 往事回響1

“你為何不殺了花明階?”

沈行川坐在玉離池間盤腿修行, 便有人直直闖入這只有玉京門掌教能進入的修行洞天,逼問他。

他微撩起眼皮。

四個守門的弟子尴尬而不安地向沈行川請罪,而渾然淡定闖入的人, 是沈玉舒。

誅仙那日, 不可謂不震撼宏大。

缇嬰陣前修出元神,與花長老相抗。有人用不枯海水漫玉京門, 将門中聖地毀了一半。危急關頭,沈行川出關,力挽狂瀾,以劍修威力,逼退不枯海, 攻殺叛他的花長老花明階。

不枯海退後,缇嬰已趁此亂逃走。

沈玉舒被從劍陣中放出, 得知門派出了這樣大事,不知該稱快還是該難受。緊接着她便聽說, 花長老帶着花家全族一同逃走, 沈行川并未否定誅仙計劃,他認為缇嬰大逆不道,叛門如叛師。

玉京門上下, 皆緝拿缇嬰, 抓她問罪。

沈玉舒不可置信,不解兄長為何做出這種決定。

兄長出關,不為他徒兒撐腰, 反而既不殺花明階,又要如花明階一夥人的意願, 追殺缇嬰。這是何道理?

此時洞天靈氣四溢,沈行川坐于其間, 面如冰雪,氣若懸霜,端的是傲然漠寒。

他的劍氣在洞天中轉一圈,寒意淩厲。那幾個守門的弟子便慌張地告退而逃,将私密環境留給了沈氏兄妹二人。

沈行川懸于頭頂的劍意凜凜。

洞中靜下後,沈玉舒盯着兄長頭頂的劍,尋思自己為何沒看出兄長閉關一趟,修為有過進步。她正思量間,忽見寒劍豎起,無形之劍向她斬來。

登時,沈玉舒四骸僵硬,周身被強大力量定住,她幾乎以為自己會死在劍下。

可沈玉舒又不甘心。

她祭起拂塵相抵,明明知道自己不是沈行川對手,卻也不願束手投降。

而這般一抵……沈玉舒一怔,劍氣碰到她,被她擊散。

一室靜默。

沈玉舒忽而明白了。

沈玉舒看向沈行川,喃聲:“……你修為退步了?”

沈行川不語。

沈玉舒臉色微變。

沈玉舒:“你閉關這麽久,為何不進而退?這就是你放走花明階的原因?”

沈行川颔首。

比起沈玉舒的即刻惶然,沈行川很淡然。

沈行川道:“是,我實力倒退,打不過花明階。但是花明階不知道,他以為我留有後手,對我非常忌憚。我将計就計,以這種方式吓退他,讓他帶全族逃亡。

“誅仙之事,涉及整個修真界的修士。參與此事的修士過多,我既回歸,他們既需要玉京門給個說法,又忌憚我,怕我記恨,将他們一劍斬之。且他們對誅仙的狂熱,絕不是一個花長老敗退就可以逼退的……

“于是,我依然将計就計。我告訴他們,玉京門将全力接手誅仙之事。這是玉京門的內務,不需要他人插手。玉京門上下将追殺缇嬰,為缇嬰叛門、誅仙失敗要個說法,甚至可能會再行誅仙。

“我讓玉京門的弟子追殺缇嬰。門派外那些修士,見我與花長老一樣想誅仙,便以為我只是惱花長老越俎代庖,其實衆人利益一致。他們不怕我記恨他們,而花長老又逃走,他們便也只好讪讪離開。

“玉京門這場鬧劇,便可以暫時結束了。”

沈玉舒瞠目。

她怔怔看着兄長。

她一向知道這位兄長不只修為高、劍術高,心機之深,也與尋常劍修的單純全然不同。但是沈行川剛出關,尚未明了外界真實情況,就能将事情壓至如此地步……她确實佩服他。

她若有所思:“……可你讓玉京門的弟子追殺緝拿缇嬰,若是他們真的成功了,你要如何處理後續?你真的要殺缇嬰?”

沈行川淡淡瞥她。

沈玉舒慢慢明白了:“……你将持月劍,送給了缇嬰。

“有月奴在,玉京門派出去的追殺弟子,便不可能贏過缇嬰。他們自然捉不到缇嬰。

“可你又不明說,誰知道你的真實意圖呢?你不怕缇嬰記恨你麽?”

沈行川淡漠:“我是她師父。”

雖然他一日沒有教過缇嬰,但他之諾,一言九鼎。無論她如何想他,認不認他這個師父,他都會用自己的方式護她、教她。

……原本還有一個江雪禾。

可惜……他沒來得及救下江雪禾。

他出關仍然太晚了。

沈行川垂眼。

幾步之外,沈玉舒低頭默然。

沈玉舒問:“……所以,你就這樣放過花明階了?”

沈行川:“自然不會。待我實力恢複,依然要殺他。”

沈玉舒無話。

玉京門新掌教上位,一貫傳統,都是派原先那些大長老去黃泉峰,成為無支穢的養料。但是沈行川想改變這現象……沈行川原本不打算讓那幾位大長老死,他說不定有法子給幾個大長老逃脫機會。

然而花長老過于“聰明”,讓沈行川動了殺心。

沈玉舒道:“可你如何知道,花明階逃去了哪裏?”

沈行川漫不經心:“巫神宮吧。”

沈玉舒眸子一閃,怔然看他。

沈行川:“我派去緝拿缇嬰的弟子們很自信。我吩咐他們,缇嬰本事了得,不必與缇嬰硬碰硬,若遇危險,保全自己最好。他們感動之餘,我便趁機給了他們第二個任務——

“巫神宮的獵魔試不是開始了嗎?我讓他們去參與獵魔試,幫我查探一下,花長老是否躲在那裏,巫神宮與花長老有什麽勾結,巫神宮是否對我玉京門包藏禍心。

“我暗示他們,花長老被騙了,是大天官誘導的。不安的弟子們義憤填膺,自然仇視巫神宮。”

沈玉舒:“……”

她進來前緊繃的情緒,随着兄長這幾句話,慢慢散了。

她心中自嘲。

是了,她何必多事,何必覺得兄長變蠢變壞了。這麽一個厲害的兄長,實在颠覆世人對劍修的印象,又實在讓她心生敬佩畏懼。

沈玉舒遲疑下,道:“……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沈行川示意她問。

沈玉舒:“我知道我不該多過問你的功法,但是我先前願意支持你,是因為你說,你要除盡穢鬼,蕩殺無支穢。你如今連花長老都殺得勉強,又怎麽能……”

她視野向外飄,暗指黃泉峰中被關押的穢鬼王。

沈玉舒踟蹰:“我只是想知道你身上出了什麽問題,我們之前的計劃,還算不算數。”

此事沒什麽好瞞的。

沈行川:“玉京門的掌教之位是個陷阱。宗祠祭拜之時,便有先祖殘力附身,進入識海,尋機吞噬歷任掌教,鸠占鵲巢。”

沈玉舒:“……!”

她驀地想起前任掌教白掌教種種不可理喻、與妖界交惡的事件。

難道那些都有他人引誘?

沈玉舒打量沈行川:難怪他要閉關。他如今好端端坐在這裏,是否說明……

沈行川:“我與那殘念相鬥一年多,終将它斬殺得無路可退,尋到了它的核心破綻。我本要徹底滅它,它突然發力,逃出了我的識海。我追随而出……這便是你們口中的‘出關’了。

“出關後,我便見到不枯海淹沒玉京門,花明階張狂作惡,世間修士為成仙而助纣為虐。他們為了成仙不擇手段……我便放棄追殺那意識,向花明階一劍斬去。

“如今靜下來,我忽然有了一個猜測——那逃出去的神魂,或許是故意引我出關,借花長老之事吸引我的注意力。我應當尋到了它的破綻,或許再近一步,我就能知道一些秘密,這是它無法容許的。

“我先前不知它竟然能逃出我的識海,這與它原先的說法不同。它在我識海中,與我一同閉關,卻比我更早知道外界發生的事……我猜,強大的不是它,而是它的主人。它很有可能只是一縷分魂,留在玉京門中監視所有,而真正的那個它,也許正在外招搖,布置一切,等着人走入陷阱。”

他話中信息過多,沈玉舒瞠目結舌,半晌反應不過來。

沈行川邊說話,邊垂目思考:“在與它一年多的相殺中,又結合你們在外界發現的事,我便鬥膽猜,進入我識海想侵蝕我的神魂意識,應當屬于你們口中的‘青木君’。

“它怕我發現它的秘密,那麽很有可能,它在外的真正身份,我是知道的,我是認識的。很有可能它再與我鬥一會,我便能猜出它是誰。

“所以它出逃,寧可花明階失敗,也要逃出我掌心……它對花明階的事情知道得這麽清楚,也許花明階本就和它是一夥的。”

沈行川陷入困惑。

如果他所猜無差,青木君如今,是否過于力量強大了?

這般強大的力量,竟然可以隐瞞得住天道嗎?

要知道,過強的力量與天道共鳴,天有感應,世間修士便會知道是否有人成仙、有人成半仙、有人有成仙的實力……而今世間人卻感覺不到。

難道……

沈行川隐晦地擡眼。

隔着洞天府門,他靜望着外面的天穹。

是否連天意都在幫青木君?

沈玉舒見他不語,心中生起不安:“怎麽了?你為何不接着說了?”

沈行川淡淡收回了目光。

他道:“沒什麽重要的。你繼續準備便是,無支穢,我們仍是要對付的。我們昔年發現的那個秘密……絕不能讓它公然現世。”

沈玉舒肅然颔首。

沈行川心間則在想:天意占青木君又如何?天意不公,想法子捅了這天便是。

不過此事過大,他要細細思量該如何做,才能不露痕跡。

作為一個心機深沉的劍修中的另類,沈行川修行至今,向來步步為營,走一步思三步。他之修仙路,皆靠自己走出、算計出,絕與他人無關。

沈玉舒正要退下,有管事在外惶然通報:“掌教……黎步捏碎了弟子令牌,揚言要退出我們這‘污穢肮髒之地’。內門弟子豈能說退便退,可他實力過強,我等都打不過他……他又是沈長老的親傳弟子,我們怕傷了他,不知如何是好。”

沈玉舒臉色一變。

她當即咬牙:“這個孽徒!”

她擡步就要往外走,沈行川卻攔住她,沉吟:“他想退,領了罰,讓他退便是。”

沈玉舒一怔。

沈行川道:“心不在此的人,徒留無用。且他分明不齒我玉京門行徑……到此關頭,還有弟子敢于不齒我們,愛恨分明,我倒是很欣賞,昔日沒想到他有如此血性。我還以為……”

他沉默。

他昔日以為,憑黎步那樣極端的性格,總有一日會被轟出玉京門。沒想到事實上是玉京門作惡多端,被黎步看不上,黎步主動要退出。

如此甚好。

他既然發話,沈玉舒雖有遺憾,卻只好默然。

沈玉舒臨去前,提醒沈行川:“……花時竟沒有跟她爹一起逃,還在門派中。你會不會利用她……”

沈行川搖頭。

花時沒那麽重要。

沈行川:“她想去獵魔試吧?讓她去便是。這一次的獵魔試,必然精彩。”

雨水淋漓。

位于北州的觀天山,迎來一位客人。

客人是來自西州長雲觀的首席弟子,葉穿林。

那觀天山出來接待葉穿林的,必然也是觀天山的首席弟子,杭古秋。

葉穿林道袍飛揚,不沾絲雨,漫然被領入竹林。

跟着他的小胖子三冬,戴着蓑笠,全身裹得嚴嚴實實。這小孩子噘着嘴,有點不高興師兄出門出這麽遠,跑來見杭古秋。

大夢術現世。

他們不應該先趕緊把什麽功法歸還缇嬰,應了多少祖輩前許下的承諾,好換來長雲觀所有弟子修為的提升高漲嗎?

師兄卻說不急,先見見杭古秋。

一身儒袍的俊逸青年步出,正是杭古秋。

杭古秋溫溫和和地将他們領入儒家淨室,為他們斟茶,感慨而關心地說起最近發生的誅仙之事。

茶水汩汩。

三冬摘下蓑笠,側頭看窗外的綠竹,新奇于觀天山這麽冷的地方,居然綠意盎然。看來儒修也很厲害啊。

杭古秋搖頭嘆氣:“……當日玉京門花長老派白鶴來尋我觀天山商量誅仙之事,我便覺得不妥。我與我派掌教商量後,回絕了他的好意,還勸說他不要行此逆天之事。可惜他執意如此,我勸不動。”

葉穿林一本正經,淡然端正:“你勸誰都勸不動。一向如此。”

三冬在旁插話:“杭師兄,你就是為人太善太好,大家才都不聽你的話。”

葉穿林:“多話。”

但他斥責淡淡,顯然三冬所說,正是他意。

杭古秋搖頭苦笑。

杭古秋:“……我覺得玉京門情況不對,特意去信沈師弟。可惜沈師弟大概閉關還是沒出來,我連去五封信,他這兩天才回複我,說他已知曉此事,我不必挂心。

“那畢竟是玉京門的事,沈師弟不願多說,我自然也不好再多問了。”

葉穿林:“這麽說,觀天山的弟子,沒有一個去參與誅仙之事?”

杭古秋點頭。

身後服侍的觀天山的斟茶弟子微怒,瞪着葉穿林,覺得同為首席,此人說話咄咄逼人,渾然忽視這裏是觀天山的地盤。

不就是看杭師兄好說話,好欺負嗎?

葉穿林漫然:“巧了。我也看住長雲觀,沒讓長雲觀的弟子去看那好戲。我原以為能從你這裏打聽些什麽,看來你全然不知情,與我差不多。”

杭古秋嘆息:“大門派之事,牽扯複雜。誰敢随意插手他家門派內務?”

他又建議:“你若想知道更多的細節,或許可以問一問巫神宮的人。他們的天命術算無遺策,即使不身至玉京門,大約也能将事情拼湊得七七八八。”

葉穿林笑一笑,低頭飲茶:“大天官年紀大了,是個愛八卦的人。玉京門這麽大的事,他怎麽會不知道?你若是不知,我本來就是要去巫神宮,問一問大天官的。”

葉穿林慈愛的目光落到三冬身上,讓三冬一個戰栗。

葉穿林端正無比:“何況獵魔試要開始了,我們本就要趕去巫神宮。”

杭古秋:“是了,我們也該去了。”

他主動建議:“既然葉師弟來了,不如我們兩家結隊,一同前往巫神宮?”

葉穿林幽深的目光在杭古秋面上停一瞬。

葉穿林道:“不必了,我還有些私事要處理,不多打擾了。”

杭古秋自然好說。

送葉穿林出去時,葉穿林臨時前,忽然回頭,好似臨時想起一事:“對了,缇嬰那小姑娘,挺可憐的。玉京門的人正滿天下緝拿她,若是遇到……”

杭古秋:“我也正想葉師弟賣個面子,我與缇姑娘有一面之緣。那小姑娘雖任性,卻可愛可親,性子總體正直,絕非玉京門說的什麽孽徒。若是葉師弟遇到,放她一馬,或幫她一把便是。”

葉穿林失笑:“是我多話了……你這樣的好人,我實在不用多話。”

長雲觀的弟子揚長而去。

觀天山的弟子跟在杭古秋身後,抱怨葉穿林的傲慢。

杭古秋道:“我不知道他前來的目的……希望他真的與我們一樣,不認同誅仙之事,想幫缇姑娘吧。”

弟子連忙道:“杭師兄,葉首席那人心思深沉,和誰都不交深,本事卻很厲害。我們得提防他……別是他要做什麽惡事,然後推到我們頭上來。不然我不明白他為什麽千裏迢迢跑來找我們。”

杭古秋也不解。

他搖頭疑問,弟子們圍着他,紛紛勸他不要太心善,提防心多一些。

……頗讓杭古秋啼笑皆非,趕緊應了。

然而,杭古秋前腳才答應他們不多事,後腳就開始擔心可憐的缇姑娘被追殺之事,勸他們力有所及,路上遇到,便幫一把吧。

雨浩如煙海。

缇嬰、白鹿野,再加上一只狼狽的大鳥畢方,一同逃亡。

為了逃跑,畢方化出原型,馱着師兄妹二人躲過最密集的追殺。

畢方畢竟之前施法召來不枯海,耗力過多,很快便失了力,他化成人形,跟着師兄妹二人逃亡。

畢方很無奈很惱火,卻毫無辦法。

他原先以為不枯海淹沒了玉京門,就能帶白鹿野返回妖界了。誰知道江雪禾死了,缇嬰情緒不對,白鹿野不肯走,堅持要照顧好他師妹,解決好師妹的事才肯離開。

畢方只好繼續跟着他們——怕有妖族大妖趁他不在說動白鹿野,讓白鹿野與大公子為敵,攪亂妖界。

缇嬰戴着風帽,背着一個竹簍。

竹簍用布遮得密不透風,又在四角施了術法,好讓打鬥之間,無論動靜多大,都無法打開竹簍。

她十分寶貴這竹簍,甚至不肯讓白鹿野碰一下。

自玉京門出事,一路奔逃,缇嬰竟沒掉過一滴眼淚。白鹿野擔心她,自然是她說什麽便是什麽,他只管哄着。

他生怕缇嬰年紀小不經事,遇此打擊,尋了短見。

但缇嬰顯然不會——那些追殺他們的人到來,缇嬰鬥法分外兇悍。若不是敵人跑得快,她只會将人殺盡。

白鹿野還知道,在不枯海漫上玉京門後,持月劍破水而來,追随缇嬰,入了缇嬰的識海。

這應當是沈掌教出關、讓持月劍來保護缇嬰的意思。

但是缇嬰不認。

她根本不召喚持月劍。

持月劍被封于她的識海中,這些日子,她連看都不看一眼。

然而追兵這樣多,月奴明明很厲害,他們二人一鳥又明顯各自受傷、老弱病殘,面對敵人的追殺,越來越勉強……為什麽不讓月奴出來幫他們呢?

他們逃至北州,面對更多的追殺者。

不光有玉京門的追殺者,還有偷偷摸摸的修士們……那些人對于誅仙之事仍有熱忱,江雪禾的死讓他們不死心,他們想從缇嬰這裏得到什麽。

就算無法成功……缇嬰那一夜起死回生的本事,也讓人忌憚又期待啊!

打鬥間,白鹿野一方步步後退,白鹿野側過臉,看到缇嬰臉色蒼白失血、眸子又冷又黑,她卻只顧竹簍,始終不讓持月劍來相助。

白鹿野勸:“小嬰啊……”

白鹿野倏而收口。

因一縷靈力蕩下,掃平那些追殺者。

一個人影現身,手持一只狼毫。狼毫一點,便定人定魂,威力無窮。

追殺者驚怒,謹記沈行川“打不過就跑”的教誨,轉身逃竄。

來人回過頭來,文質彬彬,溫文爾雅。

白鹿野立即自來熟地迎上去,熱情打招呼:“原來是杭師兄。許久不見了,杭師兄果然還是如此義薄雲天。”

杭古秋無奈地看着他們二人一鳥。

到了北州地段,不就是來試探他會不會保護嗎?

這兩個孩子真是……

杭古秋脾氣甚好,又與沈行川是多年好友,自然待缇嬰不一樣。

他對缇嬰微笑:“不如與我回觀天山,讓我暫時庇佑你們一段時間吧。想來玉京門到我北州,也不至于不給我面子。”

缇嬰不說話。

白鹿野連聲說好。

畢方眼睛長在天上,不屑于與老好人說話。

杭古秋帶他們回觀天山,為他們布置好房舍。

杭古秋的安排還未徹底,便有弟子通報,說玉京門來人了。

這讓杭古秋頗為尴尬——他前腳才承諾說這裏安全,玉京門要給他面子,玉京門後腳就來人了。

杭古秋硬着頭皮:“放心,你們安心住下便是,我幫你們搪塞過去。”

白鹿野正要說好,缇嬰扭頭便走。

背着竹簍的少女被觀天山弟子領着回房,缇嬰壓根不在乎杭古秋與玉京門的人準備如何交涉。

白鹿野讪笑一聲,與杭古秋致歉:“我師妹最近心情不好……”

杭古秋頗為理解。

杭古秋嘆息:“若是我有心上人死,我必然也難過。”

白鹿野臉色古怪,看他一眼。

這是在觀天山的地盤上,白鹿野不好多話,但是白鹿野心中藏了一句:你之前把柳輕眉的魂魄逼散,也沒見你難過啊?難道你的分魂與你,區別那麽大嗎?

白鹿野正與杭古秋寒暄,忽聽門外缇嬰冷冷叫他:“二師兄,你出來一趟。”

杭古秋摸摸鼻子。

杭古秋去應付玉京門來人。

畢方困頓疲憊,遁地而走,自去歇息。

白鹿野整整自己的精神,硬着頭皮去應對如今這脾氣有些大的小師妹。

站在竹林邊,懷中抱着竹簍,缇嬰臉色雪白,眸子靜黑。

徐風吹拂她烏發。

這分明是一個嬌氣又美麗的小少女。

白鹿野心中生憐,走過去時,想着無論她提出多離譜的要求,自己都要學習江雪禾,答應她,哄好她,別讓她發火。

沒道理江雪禾做得到的事,他一點都做不到。

白鹿野站到缇嬰面前。

缇嬰仰頭:“我有一件事要告訴你。”

白鹿野溫柔垂首:“你說,你說。”

缇嬰:“我要與師兄成親,嫁給師兄。”

白鹿野:“好好好……什麽?不行!不許!他都死了,你發什麽瘋?!”

缇嬰目光泠泠。

她眼中聚滿淚意。

白鹿野咬牙:“我絕不允許你胡來。你裝哭也沒用。他要是還活着,也不會允許你這樣。”

缇嬰:“那他來阻止我啊?他做得到嗎?”

白鹿野語塞。

缇嬰吞回眼淚,目光冰冷,倔強道:“我就要嫁給他。”

二師兄不同意,她掉頭就走,抱緊自己的竹簍,固執無比。

進了觀天山安排的房舍,關好門,缇嬰坐在床榻邊。

她出了一會兒神,才掀開自己的竹簍。

那裏藏着一團混沌魂魄。

那是只有她能看到的。

是她千辛萬苦救回來的,獨屬于她的。

可惜人死後魂魄為空魂,魂魄渾渾噩噩,不知自己是誰。

缇嬰趴在竹簍邊,朝裏看,悄聲:“師兄,他們都不在,你出來吧。”

一團空魂無法回應她。它躲在竹簍中不出來,缇嬰叫喚半天,空魂當她如無物。

缇嬰靜靜看半天。

缇嬰抱緊竹簍,暗自輕語:“……我要複活你。”

第 130 章 一步誅仙7

第130章 一步誅仙7

沉英臺中, 情勢逆轉。

大型封仙陣開始轉變為大型青龍赤血陣——

衆人只見絲線染血,密布陣中,一滴滴血凝成血珠, 鮮紅豔色裹着絲線, 一點點挪動,強行将平靜的封仙陣, 改得血雨腥風,狂戾可怖。

道家固有的青龍殘形影影綽綽,自血珠相連的絲線後誕生。金光熠熠的陣衆,開始被騰騰青光裹挾。

衆人呆滞。

陣中被封之人,強行改陣, 他們生平僅見。

斷生道這已失傳的“青龍赤血陣”,他們也是第一次見。

他們不知此陣目的, 只見血線蜿蜒間向外蔓延,似與遙遠某處相連。而被血染的紅白相見的道袍裹着一具森森白骨。

白骨猙獰, 周身滲血, 世人已不可見江雪禾清隽風雅之貌,但白骨指骨移動,亦有一種睥睨天下的狷狂瘋魔之勢。

衆人生懼。

花明階大吼着“攔住他”, 但是坐鎮之人全都呆滞, 既被吓到,又生畏懼茫然,不知該如何“攔住”。

花明階見廢物們沒用, 一咬牙間,他幹脆撩袍化光, 自己步入陣中,撲向江雪禾, 要以浩瀚道法阻攔江雪禾——

血袍在風中飛揚,白骨一擊便散,但那道指骨,卻始終在勾着血線。

江雪禾放開了所有面門命脈。

他無謂花長老的攻擊。

到此之刻,他心知肚明,靈根已剖,術法将成;缇嬰新生之時,便是他死去之時。

他不會被困在封仙陣中,他只願意随青龍赤血陣一同兵解入滅。

花長老确實厲害。花長老以前沒有這麽厲害,但是大約得了什麽指點,才有如此奇遇。而那指點,江雪禾大約猜得到,也不放在心上。

還有一個隐藏着的“青木君”在後。

“青木君”總會藏不住露出馬腳的。

血光凜凜的陣中,衆人只見光華明滅,看不清戰局。實則江雪禾已然接不住花長老的攻勢,可那又如何?他本就不介意。

黥人咒已經快将他的大半神魂吞噬了,再多一個花長老也無妨。他苦力維持的,便是一點心魂、一點魂燈,借這最核心的力量,将青龍赤血陣畫完。

花長老覺得江雪禾瘋了。

花長老看出這個瘋子一意孤行,狂傲至極。瘋子已不想活,瘋子不知在改陣做什麽。

花長老心口突突。

他必須要讓江雪禾停下。

花長老竟然開始勸說江雪禾:“你為何要改陣?封仙陣自然受困,可是封仙陣也能護你元神,讓你無法真正消失。而你如今所為……封仙陣若是沒了,就沒有陣法護你了!

“你雖是仙人,可也僅是轉世,天地秩序規則你也要遵循!凡人之軀沒有封仙陣的壓制與護持,你就會死的!”

江雪禾無動于衷。

花長老目眦欲裂,看到白骨滲血,血光更亮。堂堂一封仙陣,眼看就要成邪陣。而江雪禾靈力大量耗損,快要抽幹他自己。這番情形,連花長老都被吓到。

花長老心亂無比:自己目的是解敕令,而不是江雪禾死。江雪禾若是死了,誰解敕令?自己許給天下人的話,不就成了一紙空文了嗎?

更慘的是,此時花長老不知道江雪禾已經剖了靈根,江雪禾已經沒有多少殘留靈力可用。

花長老想着如何讓江雪禾停下來。

他突然想到自己留的那個留聲螺。

花長老急聲:“你不是喜歡缇嬰嗎?你不想知道缇嬰在方壺山中給你說過什麽話嗎?我知道!只要你停下來,只要我們好好商量……”

他怕江雪禾不信,舉起懷中的留聲螺。

那被血袍覆着的白骨回頭。

江雪禾說不出話,眼睛如凝血空洞,幽幽盯眼花長老。

花長老以為江雪禾心動,江雪禾卻只瞥一眼,便回了頭。

江雪禾心中低笑。

缇嬰在方壺山中說過什麽挽留他的話嗎?

他确實想知道。

但他已經不在乎了。

此生……已無路可走了啊。

江雪禾改逆陣法,用他所有殘留的靈力。

這是他第二次感受到靈力大量耗損後的抽搐痛意。

這是缇嬰經常感受到的。

江雪禾心中漫不經心:沒關系,以後她都不會再痛了。

而此時,黥人咒吞噬,花長老攻擊,再加上他重塑靈根時帶來的自己神魂的消解,他骨裂連連,血已流空,從藏在袖中的一半手臂開始,身體緩緩消失……

痛到極致。

比起這些,靈力耗損的痛,似乎都不那麽痛了。

所以當他眼前隐隐看到幻覺時,聽到天地間的泣聲與打鬥聲,他才微微恍惚,怔忡一下。

他看到千年前的血海間,魔女缇嬰分海而走;看到魔女坐在屍堆山上。

他看到魔女缇嬰回頭看他。

他恍惚間伸出手,那人影與他相錯,向後穿越而過。

江雪禾神魂驟痛,靈力消耗的痛深入骨髓,骨頭縫疼得厲害。

他眼前幻影越來越多。

他怔怔看着。

良久他才反應過來——

這是大夢術的力量。

因為缇嬰就在附近,缇嬰必然開了大夢術。

大夢術施展下,靈力過耗,就會帶來前世殘影的幻覺。

江雪禾從未看到過,他以前沒有過耗盡靈力、耗空一切的經歷。

他此時看到,心中怔忡間,亦生出悲涼之意。

他聽缇嬰說過,以前她看到前世,都是靠做夢。但是這一次,江雪禾不是在夢中,他直接在現實中看到了……

說明他此時,真的到了窮途末路了吧。

說明若他再不能看到,大夢術就沒辦法讓他看到了吧。

……他改陣畫陣間,凝望着那些幻覺殘影。

缇嬰體內靈根在塑。

靈根自靈池中重新長出,生機勃勃,藍光浩瀚,宛如新生。

她臉色卻蒼白。

黑夜中,夜空無窮無盡,就如缥缈無望的未來。

缇嬰握緊手中的符菉。

無論如何,她依然要向前,依然要見到江雪禾一面。

當靈根在體內長出的一剎,電光火石間,她似乎明白了所有——

為什麽師兄聽到她說去月枯村,他當時多問了一句;

為什麽師兄離開幾日,歸來時狼狽難堪;

為什麽師兄說與她結契,她識海中的靈根卻被他施法遮掩住了。

缇嬰亦大約明白,自己靈根重塑,江雪禾恐怕付出了很大代價。

她亦茫茫間意識到,他恐怕活不成了,她恐怕救不了他了。

……不,再想想辦法。

不要放棄。

天無絕人之路……他不就是天道嗎?他難道連自己的生死都掌控不了嗎?

周遭鬼魂盡出,死者複生,在缇嬰的召喚控制下,與她一同攻殺擋路者。

她目标沉英臺。

擋路者無窮無盡。

缇嬰狂怒。

符菉拍出,道指橫指,诏令之下,鬼魂滅人。

缇嬰目若冰雪:“誰也別想攔我——”

這一夜的戰鬥,格外慘烈。

夜火重重,鬼影人影交錯。一長條山道,鋪滿屍體與鮮血。

火光微微,缇嬰踩着這條山路,屠盡一切,下手不留情面。

她哪裏還是昔日爛漫天真的小師妹?

她是複仇的小魔女,小妖女。

缇嬰的法力大量流失。

她原先以為,自己施展出大夢術後,必将力竭,再無餘力。可師兄好像洞察了她的心思,她到強弩之末,她堅持不住的時候,她體內的靈根長出來了。

她其實也曾擁有很好的天賦。

她也有過很好的靈根。

不斷新生的靈根如樹苗般在她識海中向上攀沿,新生的靈根源源不斷地提供給她靈力,讓她可以繼續戰鬥,繼續施展大夢術。

但是這畢竟是新生的。

缇嬰此時畢竟用的靈力過多。

當她眼前出現幻覺時,她起初以為是鬼魂,後來那幻影與她擦肩而過,一模一樣的面容……缇嬰驀地轉頭,怔怔看去。

那是魔女缇嬰。

大夢術盡,前世終現。

這是何其強大又逼至絕境的力量——

缇嬰連夢都沒有做,便看到了千年前的虛影。

缇嬰走在這條屠盡一切的血腥山道上,帶着萬千鬼怪攻殺向上時,她看到了前世最後一段故事。

千年前,魔女缇嬰也曾走過一條血路。

魔女從不枯海歸來後,将夢貘珠送給了夢貘一族後,在攻打玉京門前,魔女還去了一個地方。

魔女去見了一個故友。

那是一位道修。

道修眉目端正,性情沉穩淡然。在魔女成為魔女前,世人不知江雪禾的存在,将缇嬰與那劍修,共尊為“東劍西道”。

魔女是“東劍”,那道修是“西道”。

缇嬰堕魔後,世人追伐她、不恥她,除了那道修。那道修畢生所求,不過是與缇嬰論道,比出輸贏。

魔女去見了那道修,她将一片卷軸交給道修。

魔女說:“這是我所悟的大夢陣的一部分。我不想讓我所悟的這部分功法與旁人所創的大夢陣合二為一。我此生路已然走盡,但我不想若有輪回的話,我會無路可走。

“若你日後能遇到修煉‘大夢術’的人,那也許是我的轉世,請你将功法歸還。”

道修道:“人死如燈滅,燈滅後,魂魄歸于天地,永無重歸之路。即使轉世,也不過是新的魂魄與舊的魂魄相融,不過是新的人生。何必打擾他人?”

魔女回答:“若我所猜無差……我若有轉世,便會與世人不同。不會有新的魂魄依附我,我只會是原先的魂魄。你不必問為什麽會這樣……我不過是猜測罷了。”

魔女:“若你再見到我,請歸還‘大夢陣’。”

道修:“若有緣相見,我自會遵守承諾。不過,萬一我此生道絕,活不到那時候……”

魔女說:“那便是路走盡了,沒緣分了。我不強求。”

道修轉過臉來。

一眉一眼,隐隐與此世長雲觀的首席葉穿林相似。

二人交談至此,魔女眺望高懸于空的玉京山。

魔女走向玉京山,走向自己的死局。

她想她深恨江雪禾。

她想她深愛江雪禾。

明明已堕魔,明明已沒有世人的情感,但是看師兄落寞,她亦生出些不舍。

就讓她成全他吧。

如果他想要新生,她陪他走一段便是。

如果他想開啓大夢陣,她縛于陣中便是。

如果他想從頭新來,如果他學會了愛,懂得了情,如果他想要挽留想要護持……

如果他要與其他的天道下棋,如果他想贏,如果他要成為唯一的天道……

她願意入這盤局。

她将以棋子入局,将以棋子之身,與天下棋,贏天半子——

“今生情愛已絕,道心已斷,無能為力。

“我們來世再續吧。”

沉英臺上,罡風獵獵,幻影重重。

血線籠罩了整個陣,最後一點陣眼也要轉換完。

花長老震怒無比,卻眼睜睜看着白骨一點點消失,封仙陣無法再複原江雪禾的骨肉。

江雪禾還在繼續!

花長老大怒:“瘋子——”

他向江雪禾攻殺。

江雪禾目不轉睛,他看着只有他能看到的大夢術所還原的虛影幻形。

他看到前世的仙人坐在靜水畔,推演功法“大夢術”,推演陣法“大夢陣”。

大夢為二人所創。

仙人心有餘念,沒有替另一人完成所有。

他只做完了自己的部分,将“大夢”功法謄寫而出,與陣法相合。

在魔女缇嬰與玉京門大戰之時,仙人趕至,帶走魔女,開啓了大夢陣。

他用自己的仙骨仙力仙魂,帶着她一同入輪回,淨化她的神魂,驅除她的魔氣,還她本源。

她因魔氣而受天罰。

雖免于步入混沌的結局,卻每生每世,都不會過得太好。

他因偏心而受天罰。

他雖是天道化身,所受懲罰不會讓他消失,但是每生每世,為了護持她,他都不會過得太好。

他将一直難與她相見。

或為彘狗,或為怪物,或為任何被唾棄的存在。她所受天罰,他都将替代一部分。

仙人下了一盤局。

他為天地下敕令,将之後的千年時光交還給無情天道。他與自身下棋,千年之後,他的力量随缇嬰而或生或滅。千年間,無情天道如何下棋,如何戰居高位,他都将一一受之。

他只求結局。

而且仙人知道,随着大夢陣與敕令的力量削弱,在輪回的最後一世,他或許有與缇嬰重逢的機會。

他可以見到她。

為了那一次的重逢,他将蟄伏漫長歲月。

如蟬生。

如春枯。

……千年奔赴,但求一見。

沉英臺光華大亮,轟然聲後,光華盡滅。

衆人惶惶間,眼睜睜看着花長老無能為力,青龍赤血陣寂滅之間,陣法徹底完成,那血色白袍裹着的白骨,一點點倒了下去。

江雪禾在他們眼前,緩緩消失,骨血不存。

在這巨大震撼下,衆人惶然而無言以對,忽聽殘夜絕望喚聲:

“師兄!”

白骨用最後的力量眺望。

缇嬰出現在沉英臺下,面頰染血,形容蒼白,總是明亮的眼睛此時蓄滿濕潤淚意,泠泠閃爍。

她于臺下 仰起臉,血色發帶飛揚,拂上她面頰上的殘血。

臺上的白骨,靜然而坐,顫顫向下伸出一指。

花長老狼狽羞怒,豈容小兒女情長。他見到缇嬰出現,冷笑一聲,知道自己今夜事敗,可是洩憤也有一腔爽意。

他拍掌而下,向那片已經快要消失的白骨拍去。

缇嬰震怒萬分。

她大叫:“你敢——”

她邁步向上,身形縱然入陣中。

萬千害怕與憤怒之下,她殺向花長老。花長老的掌心欲拍碎最後一段骨頭,缇嬰絕望之間,識海中忽然砰然,一股大力沖出,靈氣直貫周身。

靈氣包裹住她的神魂,神魂周身明亮。

重新的靈根散發出璀璨耀光,走遍四肢百骸,游盡千竅百脈,最後歸于神魂。

積攢了許久的修為在此時走到臨界點,卡了許久的關卡松動。重力沖刷,破開那道管轄,澎湃力量自體內蓬勃盎然。

神魂明亮,元神生出。稚氣少女坐于靈池間,通體光明,精神越越。

下方萬千追殺修士一眼認出——

“元神!”

“她修出元神了!”

元神剛剛修成,缇嬰尚未融會尚未學會運用,便瞬間讓元神出體,以意念之力,阻攔花長老。

她自己撲向那片白骨。

花長老驚訝。

花長老又嗤笑:“剛生的元神而已,我捏碎易如反掌。”

為定下方修士的心,花長老同樣使出元神。

白發蒼蒼的金光元神,一掌揮向那新生的少女元神。

缇嬰哪裏在乎。

她撲入陣中,抱住面前血袍所裹的白骨。

花長老即将捏碎她元神,她臉色慘白,只閉上眼,抱緊眼前人。

下一瞬,“嘩——”

巨大海浪從天而起,宛如洪流,向下灌來。

不枯海漲二十丈,直攀玉京門。

水從天上來,磅礴巨浪,萬千修士盡淹水中。

海水襲來,暗藏殺機,修士們惶然運法相抵,一個個卻被沖浮于水中,難以抵抗。

花長老目眦欲裂。

他殺意凜凜。

海水中,花長老的元神仍要滅掉缇嬰元神,只怕新生的元神修為的小孩未來光明,阻他道途。

于此一刻,忽有一道寒劍自天外飛來。

劍如飛鴻入海,直削向花長老。

花長老疾退,且看那劍。

劍光凜冽無雙,世間無二。在将他擊退一瞬,劍光不停,仍向那落入海水中的缇嬰護去。

花長老還要再動手,一重法力阻了他。

他起初不明所以,忽而心有所感,向上凝望——

懸于海水外的白衣劍仙昂然而立,袍袖縱揚,宛如谪仙歸來。

修士們茫然:

“是沈掌教……沈行川沈掌教!

“天下第一劍出關了!”

海水浩蕩。

缇嬰抱緊白骨,與白骨一同沉入水中,漂浮于水中。

但是巨大的沖力,分開了她與白骨。

她拚命向前方游,可她眼睜睜看着血色下,那道袍缥缈散去,一段殘留的白骨,消失于眼前。

他被海水裹挾着,要沉于海下。

缇嬰向下游,光華明滅間,她努力向他伸出手。

江雪禾最後的力量維持着一點餘念,血肉已沒,白骨成煙,一點點消散下,只有一截手骨還存在。

他被淹沒。

耳邊響起缇嬰帶着哽咽的哭腔:“江雪禾,等等我——”

江雪禾無能為力。

忽而,在二人面前相隔的數丈海水間,浮現聲音。

仙人的聲音,讓缇嬰眼睫一顫。

她拚力向師兄游去,她聽到千年前仙人浩渺清寒的聲音:

“天闕之畔,靜水在側,猶記小嬰初見,毓秀有容,世間無二。天闕傾覆,天亦有怒,天亦有偏……”

于此同時,魔女缇嬰的聲音,亦在江雪禾耳畔響起:

“人生一場大夢,我以心血為祭鑄我大夢陣起。夢見山河重整,日月輪回,生死交替,故人再歸……”

江雪禾心間顫然。

他仰望于向下游來的少女。

終是渴望的,他伸出最後一截手骨,向上游去。

五根手指一根根消失。

最後一根指骨,依然向上。

上方海水間,花長老與出關的沈行川大戰。

花長老懷中,飄出了一個留聲螺。

旁邊修士們的打鬥滲出的靈力觸動了留聲螺,留聲螺開始發出少女青稚的聲音:

“我沒有真的想‘讓你去死’。

“讓你去死是氣話,不是我的真心話。

“明明說錯話的人是你,為什麽你還不理我?我知道你喜歡試探我,可你明明了解我的脾氣,還這樣試,那就是你的錯。

“你要向我道歉。我沒有那麽難說話,只要你向我道歉,我就原諒你。

“……你要是說不出道歉的話,好吧,誰讓你是我師兄呢?只要你回頭來找我,我就原諒你,和你走。

“江雪禾,你來找我吧。我等着你。”

江雪禾終是聽到了。

他仰望着她,奮力游向她。

淚水凝于指尖。

縱是消亡,他也要消亡于她懷中。

指骨被缇嬰握住了。

海水碧波蕩漾,浮光連連,生命飄蕩期間。

山月常在,歲月不居。故人回首,時節如流。生如浩海無盡,萬般生靈爛爛漫漫,沉浮不定,終難尋歸岸。

少女抱着一截指骨閉上眼。

這一小節指骨,消失于她懷中。

她耳邊,大夢術殘留的幻影中仙人與魔女交替同聲,在她萬念俱灰之際,帶給她一些希望。

她聽到他們共同出聲:

“天闕之畔,靜水在側,猶記小嬰初見,毓秀有容,世間無二。天闕傾覆,天亦有怒,天亦有偏。吾見蒼生之求,亦知吾妹苦極。吾欲重定天地之序,亦索尋吾妹。遂……”

“人生一場大夢,我以心血為祭鑄我大夢陣起。夢見山河重整,日月輪回,生死交替,故人再歸。人生一場大夢,我以隕滅為祭許我美夢成真。夢見師兄夢見我,夢見過去夢見未來,夢見……”

“……遂滅諸魔,鎖仙路,賜大夢。”

“……夢見大夢戰勝一切,一切的一切重開不敗。”

——第二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