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這氣味實在難以讓人聯想到什麽好東西。

“裏面是什麽?”澹寧蹙眉問。

沈冥諱莫如深地跟他比了個悄聲的手勢,帶着澹寧到一根粗大的石柱之後。

“你這幅人族的樣子多少會引起懷疑,”沈冥說,“像個魔族一點。”

澹寧略一遲疑,擡手把臉上的易容術撤了。

他現在根本無法将自己的樣子再變回人族的時候,唯一能做的只是自欺欺人罷了。

沈冥倒吸了一口氣。

“你真好看,”他驚道,“我還以為你魔化了會是那種……”

他邊說邊用手比了個尖尖的犄角形狀,魔淵裏很多魔族會有類似的東西。

澹寧直接打斷他:“這樣夠嗎?”

“夠了,”毫無疑問這樣的長相更符合魔族的審美,沈冥之前只覺得澹寧好看,現在則看着他琉璃色的眸子簡直移不開眼,“有點顯眼,不過不礙事,不是人族就行。”

“你有通行令牌嗎?”沈冥又問,“我記得魔主給過你一塊。”

澹寧點點頭:“有。”

淩風給他的令牌,能通行的關卡和禁制要比督職令牌更多。

“那應該沒什麽問題。”沈冥又看了他一眼道,“跟我走,盡量少說話。”

石門門口有一隊魔族守衛,平均修為并不算高,最前列的隊長卻是萬象境。

澹寧有一絲驚訝。無論是修真界還是魔族,在絕對的修為差距面前,都不會用數量衡量實力。

天魔境的人物魔淵中并沒有多少,萬象境的修為實力,若放在出征人間的魔族中,當個小将領都綽綽有餘。

這樣的人物被派來守門,可見石門後面的東西确實非同小可。

越離近石門,那股腥臭的氣味便越濃烈,沈冥帶着澹寧大搖大擺到了守衛面前,拿出一塊令牌:“尊主派我來清點數量。”

“尊主怎麽突然想起我們來?”守衛隊長認識沈冥,看完令牌恭敬地行了個禮,又戒備地看向澹寧,“這位是?”

“噢,”沈冥不動聲色地瞥了一眼後面的澹寧,“新任督職,尊主派來一起核查數量的。你不認識他?”

“這……”守衛隊長為難道,“我們奉尊主之令在此鎮守,幾十年如一日,對外界的消息實在是知之甚少……”

“廢話少說,”沈冥皺了皺眉,“我們不是來聽你說這些的。尊主多年沒有來過,如果我們查出什麽不對的地方,就全是你們的失職!”

守衛隊長聽了身子一凜,連連稱是。澹寧抓住時機将自己的令牌一并給守衛隊長看了。

“尊主多少年沒來過了?”守衛隊長剛看到澹寧的令牌,沈冥就又開口問。

“回大人,差不多十年吧。”

“可別因為尊主不來,你們便懈怠了。”沈冥說。

“自然自然,”守衛隊長忙不疊答道,向二人又行了個禮,“二位大人請。”

澹寧略略點頭,收起令牌。

守衛隊長念動複雜的法訣,石門之上同樣是一層又一層的陣法,如果讓外人來闖,只怕天魔境的人物也會不得其法。

門開了之後又是一道通向下面的長長石階,腥臭的濕氣撲面而來。

澹寧幾不可見地皺了皺眉,沈冥卻若無其事,甚至還有閑心囑咐守衛隊長:“一會讓他們做個單子出來,越詳盡越好,我們總得拿點東西在尊主面前交差。”

在沈冥和守衛隊長說話的同時,澹寧放出神識,順着石階向下緩緩掃去。

出乎他的意料,神識一路上沒有遇到什麽阻礙,順順利利地探到了石階盡頭的一個個房間,然後受驚般猛地彈回來。

“這下面……”澹寧完全掩飾不住眼中的震驚,轉頭去找沈冥求證,卻被後者狠狠撞了一下。

沈冥用身子擋住守衛隊長的視線,掐着他的胳膊一路向下走。

“讓你注意點,”他咬着牙低聲道,“別搞得像沒見過世面一樣——萬一被意識到不對,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

這根本不是見沒見過世面的問題,确定離石門足夠遠,澹寧立刻急急地問沈冥:“魔淵裏怎麽會有這麽多人族?”

“否則呢,”沈冥道,“你以為我在人間那麽長時間是做什麽的?”

澹寧:“可也不該這麽多啊……”

“怎麽不該?”沈冥說,“一生二,二生三,幾十上百年,想要多少人族,不都是淩風說了算?”

兩人已經走到了石階盡頭,前面是看不到盡頭的走廊,左右兩邊盡是并排着的一個個房間。靠近走廊的牆是鐵制的栅欄,剩下的三面則是光禿禿的牆壁。

房間內再無其他裝飾品,而與剛才澹寧神識所窺視到的相同,每個房間裏都有十幾個乃至更多的男男女女,或坐或站,全身赤裸地安靜待着。

澹寧與沈冥進來時并沒有掩飾行跡,說話聲在長長的走廊中回蕩,竟沒有一個人朝他們所在的方向轉過頭來。

就在此時,澹寧才發現了更多的不對勁。

他站在一個像籠子般的房間外面,房間裏有一個女人懷孕了,肚子鼓出圓潤的弧度。

然而她的臉上,本該是眼睛所在的地方,卻只剩下兩個空空如也的黑洞。

房間裏的所有人,所有房間裏的人,也都沒有眼睛。

房間欄杆之外,有一道淺淺的凹槽,不知是什麽東西的粘稠褐色液體在其中流動,發出奇怪的腥味。

澹寧嫌惡地移了兩步,離凹槽遠了些。然而不待他想清楚這些液體是什麽,便看到有人将手伸出欄杆,舀了一捧送到嘴裏。

是食料。

如果不是已經辟谷,夜宴上除了喝了點酒外沒碰其他東西,澹寧估計會立刻吐出來。

那個少年捧着食料,将臉埋在手裏,用嘴啜吸着。

他沒有舌頭,姿勢頗為怪異。食料有一些從手裏灑出來,在地上與糞便混在一起,雖然很快就被陣法傳送消失,卻依舊留下了難聞的複雜氣味。

還有幾個房間裏是孩子,有大有小,眼睛和舌頭都被挑掉,耳鼓被刺破,渾渾噩噩地和同伴糾纏在一起玩耍着。

更大些的少年少女男女混住,沒有語言沒有道德,漫無目的地在房間裏爬着,靠着本能吃喝,靠着本能與同伴□□繁衍。

“這是……”澹寧連自己的聲音都覺得不真實起來,“魔族在這裏……”

“豢養人族。”沈冥颔首道。

“這些年我通過粲無心帶了不少凡人到魔淵,雖然人族女人不像魔族一樣可以一胞多胎,但時間久了增長的數量也不可忽視。”

澹寧就像不認識一樣看着沈冥。

“那……這裏大概有多少人族?”很久之後,澹寧才語氣飄忽地問。

“幾萬?十幾萬?我也不知道。”沈冥輕松道,“生的生死的死,在我之前這也有人族,哪能算得清——之後你可以看看他們給的單子,上面應該會寫。”

澹寧敏銳地察覺出什麽:“在你帶人來之前,這就已經有人族了?”

“對啊,”沈冥道,“我猜淩風所練的功法神通,一定有一種需要人族精魄涵養——在這之前他就已經養了快萬人,數量不夠才命令我補充的。”

“魔淵之中根本沒有人族,”沈冥稀奇道,“我也不知道那些人他是從哪裏抓的。”

魔淵裏上古時期曾經被魔族帶進來的人族幾近死絕,但這裏居然還有人族,一代代如人彘般悲慘地生長繁衍。

澹寧緩慢地吸入一口石室中渾濁的空氣,想明白了這裏最早的人族是哪裏來的。

是四百年前,人魔之戰中送進魔淵的那三千幼童。

他們并沒有死絕,而是有很少的一部分被抓住,被帶進這些石室,一個接一個、一代又一代地生下孩子。

如果周睽和淩風乃至于他母親,沒有在最初的時候逃脫,那便可能被抓到這來,比死更慘地被剜去雙眼舌頭,又聾又瞎地過短暫的一生。

而他們和他們後代的精魄,則會被拿去祭魔淵。

第 70 章

沈冥驚詫地擡眼,周睽正從容不迫地拿一只空茶杯在手裏把玩,好像絲毫不覺得自己提出的條件有多過分。

“你在開什麽玩笑?”沈冥道,“讓他繼續當督職就算了,不受我管束是什麽意思?”

他可以養一個沒有權力的閑人,但讓澹寧不受他管束,沈冥絕不會允許。

“只要我們從今往後都能互幫互助,我絕不會對你的修為有什麽約束,”沈冥道,“不過澹寧……”

“你就算不管他,澹寧也鬧不出什麽事。”周睽道。

沈冥伸出食指搖了搖,他的右手只有四指,這個動作便總透着些許怪異:“你是改主意了,但澹寧鬧不鬧事這可不一定。他現在是這個樣子,魔化了之後會是什麽樣……你又不是不知道。”

“到時候我會管。”周睽意簡言赅,“不想讓你插手而已。”

“你可真是舍不得他。不過你放心,”沈冥勾出一個笑容,“日後我還會有很多需要你幫忙的時候,我總不會虧待澹寧。”

“但是呢,”他緩緩道,“我也不會立契誓,淩風可能會殺澹寧,他死了對你利大于弊——現在立不立契誓的主動權在我,我不會用條條框框把自己拴死。”

之前是他求着想讓周睽立契誓支持他,可如今形勢倒轉,就算他不想,周睽也得主動來找他合作扳倒淩風。

有了主動權,契誓就沒什麽用了,反而成了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累贅。

而沒有契誓的話,如果事成之後他想反咬周睽一口,難度會大大降低。

周睽顯然心情不愉,過了一會才冷笑嘲諷道:“也是,我不該對你們這些魔物有什麽多餘的想法。”

“哪裏哪裏,”沈冥謙虛道,“澹寧日後不也和我們一樣嗎?”

周睽沉默了一會,在沈冥都驚詫于他居然沒有發怒的時候,終于再次開口。

“那就這樣,不過這件事要瞞着澹寧。”他頓了頓,想起澹寧半魔化的樣子,“雖然他最近可能不太想見我。”

“他又不是不知道自己會魔化,”沈冥不屑道,随即意識到重點,啞然失笑道,“你不告訴他,擔心他舍不得殺淩風?”

周睽一時沒有回話。

澹寧是個識大局的人,如果要殺淩風,他必然不會說什麽。

可淩風雖然顯得無情,這段時間對澹寧的好卻并非虛假。不到不得已的時候,周睽并不想讓澹寧參與進來。

“這有什麽?”他還沒有說話,沈冥邊先一步道,“澹寧是個明事理的人,這件事交給我解決,保準之後他對魔主再沒一星半點的感情。”

“你想幹什麽?”周睽問。

“不是什麽大事,”沈冥說,“告訴他一點別的東西而已。”

別的東西……

現在這個時間段,沈冥并不敢加害澹寧,周睽最終沒有阻止,任由沈冥吹了個口哨自行離開。

在那之後,他才終于勾出一點微末的笑意。

沈冥認為有了契誓束手束腳,他又何嘗不是?

提出要立契誓,不過是怕沈冥多想、讓他放下心罷了。

澹寧并沒有走得很遠,他坐在九陌城的城牆上,一條腿垂下去,手搭着膝蓋看九陌城外魔淵的風景。

其實并沒有什麽好看的,同樣是灰暗的天空與蔓延無際的平原,奇異又低矮的植物借着魔淵裏的微光繁茂生長。

沈冥将手放在下巴前,在他身後輕輕咳了一聲。

澹寧早已知道他來,根本沒回頭:“什麽事?說。”

“怎麽這麽見外?”沈冥不滿地啧了下嘴,“我大清早從周睽那跑到你這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就這麽對我?”

澹寧飛快向兩邊看了看,城牆上的魔族守衛都已被沈冥遣散,确認這一點後,他才轉頭用棕黑色的眸子盯住沈冥:“周睽那兒?淩風走了嗎?你們的事定了?”

“這你可不該問我,也不由我負責。”沈冥道,“你就當我什麽都不知道,要想知道去問周睽。”

澹寧鄙夷地看了他一眼,重新轉回頭看九陌城之外:“既然你什麽都不知道,那來找我做什麽?”

“周睽他擔心你,派我來問問。”沈冥說出一句沒有人相信的話,向澹寧的方向湊了湊,“我聽說你昨晚差點魔化?”

哪壺不開提哪壺,敬酒不吃吃罰酒,澹寧沒說一句話,祭出黑色短刃直接向身後一送。

澹寧沒有瞄準,但黑色短刃何其淩厲,沈冥頓時被驚得向後跳了七八丈遠,依舊能感覺到淩亂的氣浪在臉上刮得生疼。

“你還真動手啊?”沈冥背後猶有被驚出的冷汗,遠遠沖着澹寧喊,“說句實話你對付我幹什麽?又不是我害你魔化的!”

“這是看在你和周睽有合作的份上,”澹寧冷漠地收回黑色短刃,“否則這一下你躲不開。”

澹寧是真的心情不佳,說話都全是沒有感情的冷調。

沈冥挫敗地撇了撇嘴:“行吧,我來找你,是有正事的。”

“由于我是個人魔雙血,即使魔化了也與傳統意義上的魔族有非常微小的差別,所以在那一百年前能瞞過契誓進入人間。”看到澹寧沒有反應,沈冥清了下嗓子說,“我在人間的幾十年中,除了幫魔主查探周睽的蹤跡,還做了另一件事。”

沈冥說:“它是淩風最不可告人的秘辛,除了我,知道的魔族沒有一個曾經活着從那地方出來。你知道淩風的魔影傀儡嗎?”

淩風的魔影傀儡是魔淵中能稱得上前三的神通,數量衆多又變化萬千,還能收放自如,隐藏氣息讓人防不勝防。

魔族相傳這些魔影傀儡是由魔淵中難見的魔花煉制而成,但這麽多年,沒有一個魔族成将其仿制成功。

澹寧不禁偏了偏頭,等着沈冥的下一句話。

沈冥見狀露出個自得的笑容:“那些魔影傀儡根本就不是什麽魔花煉制成的——我帶你去個地方。”

雖然澹寧不想和沈冥多說話,但還是禁不住好奇心的誘惑,跟着沈冥出了九陌城。

沈冥說的地方和九陌城之間并沒有直接的傳送陣,他們一路飛了幾百裏,才在一個小山腳處停下。

“你等等。”沈冥兜了幾個圈子,從不知那處犄角旮旯摸出一把精金鑰匙,用火融化了将灼熱的液體倒在地上。

頓時液體接觸到的土壤迅速翻湧起來,像水一樣逐漸流走幹涸,最後現出一個一丈寬的洞口。

“這是……”澹寧道。

“地下密室,只洞口就有五個陣法。”沈冥将熔融的液體重新變成手中的鑰匙,“不過淩風只來過兩次,倒是讓你撿了便宜了。”

說着沈冥躍進洞口,澹寧猶豫片刻,跟着他跳了下去。

這不大的洞口竟有百米之深,腳下觸到實地,澹寧看着洞口在頭頂緩慢合攏,跟着沈冥一步步向前走。

魔淵的土地會發出微光,在地下也是如此,二人不用照明便可視物。而走了沒多久,洞壁就已變成了人造的石牆。

再往前是一座石制大門,門口守着一隊魔族,澹寧卻在離石門還有一段距離時就已變了臉色。

雖然離得這麽遠,但他還是能聞到……那裏面傳來的隐隐腥臭味。

第 69 章

“讓他一個人靜一靜吧。”淩風看着澹寧離開的方向,輕嘆了口氣。

周睽卻在打量着淩風。不過幾息功夫,他的神色就已與平常無異,只有衣衫因為方才的一番折騰而顯得淩亂些。

周睽渾不在意,随意理了理問淩風道:“澹寧出事你知道?”

澹寧不會無緣無故突然魔化,夜宴上必定發生了什麽事。

“本來沒什麽異常,夜宴半中,澹寧突然去殺了兩個準備酒食的魔族,我才發現事情不對勁。”

淩風皺眉,顯然對這件事相當不滿:“夜宴的酒裏被下了激發魔族血脈的藥,試毒的魔族嘗不出來,專門針對澹寧的。”

“那兩個魔物是誰的手下?”周睽問。

“嘉言,”淩風簡略道,“起碼表面上是他的人。”

“不可能,”周睽立刻陰沉道,“嘉言現在心思全在人間,近幾個月連九陌城都未曾踏進,有人誣陷他。”

“也許吧,”淩風嘆了口氣,“但下藥的兩個魔族都死了,還怎麽查?”

周睽凝了眉目,不置可否。

淩風不查,他會去查。有人想害澹寧,只這一點就不能忍。

“不過你們兩個這折騰的……”淩風掃過被扔在地上的披風和散亂的床褥,“藥我留在這了,才做出來,聊勝于無吧。”

“你也注意着點,最近那麽多動作,就好像我不知道一樣。要不是看在澹寧的份上,我根本不會留你到現在。”淩風嗤笑一聲,他把藥瓶放在桌子上,并不欲多留,轉身便要離開。

周睽對淩風的一番話沒什麽反應,只是道:“澹寧本來境況便不好,今天之後,應該再撐不了多長時間。”

每一次半魔化的過程,都會加速魔族血脈吞噬人族血脈的速度,惡性循環下來,不知還能剩下多久。

淩風聞言回過頭,心情不甚好地回話:“就他這樣,三個月都勉強,這藥治标不治本,搞不好下個朔日他就能徹底魔化。”

雖然看到周睽就心煩,但淩風同樣不願意看到澹寧魔化,只是這件事終是到了避無可避、不得不面對的局面。

周睽回頭掃了一眼他和澹寧最後掙動時留下的狼藉,沉聲對淩風說:“澹寧有死志。”

一旦澹寧魔化了,淩風的态度便是重中之重。魔化後澹寧不會自裁,如果淩風想保住澹寧,魔淵裏便沒有人能動得了他。

“我看出來了,”淩風很快問,“他讓你殺了他?”

淩風一向直接,周睽眯起眼睛,斟酌片刻後點了點頭。

淩風想了想,大度地點頭道:“既然是澹寧的願望,那我可以等你先辦完事再用你祭魔淵。”

在那一瞬間,周睽幾乎掩飾不住自己的驚詫。他沉默了一會兒,才能保證自己開口時語氣如常:“我還以為你起碼會象征性地攔我一下。”

“我本是無所謂的,”淩風說,“但澹寧是阿姝的孩子。”

他近乎呢喃地自言自語:“阿姝是個人,她的孩子怎麽能是個魔族呢?”

“我真不知道你是這麽想的,”周睽強拉起一個微笑,“你對澹寧不是這麽說的吧?”

“怎麽能跟他說這些?”淩風說,“你那麽厭惡魔族,他不魔化也沒見你動手——但按人間的規矩,人魔雙血魔化了也都是要斬殺的,不是不能接受。”

周睽幾乎要說不出話來,強撐着與淩風又應和幾句,在淩風走後終于陷入了長久死寂的沉默。

他一時竟不知道,是不是該感謝自己之前表現出的對魔族的厭惡太過明顯堅定,讓淩風不做他想便說出了這些。

不知多久之後,周睽終于輕嘆口氣下了決定。

他輕搓手指,黑色火焰幻化成的飛鳥現出身來,竟無視淩風的法陣和禁制,撲扇着翅膀飛了出去。

他用法術收拾好淩亂的屋子,将披風和被澹寧劃破的外袍挂在衣衎上,接着走到外廳,不緊不慢地泡了一壺茶。

茶還沒泡好,沈冥便疾步走進來,劈頭蓋臉的話砸過來:“你不和你的澹寧逍遙,這大半夜的把我叫過來幹什麽——夜宴都還沒有結束,有什麽事不能明天再說?”

“可以動手了。”周睽說。

“我剛把那只骨哨看了一半……你說什麽?”沈冥愣了一下問。

沈冥表現得完全像在狀況之外,周睽擡起眼皮瞟了他一眼,又說了一遍:“可以動手了。”

沈冥挑眉:“你終于想通了?”

“推翻淩風,魔主之位就是你的,”周睽說,“但是你要把澹寧保下來。”

“這有什麽難的,”沈冥露出一個情難自禁的笑容,“只要我能當上魔主,別說養一個澹寧,十個八個都無所謂。”

“不過你這是怎麽了?”他擠擠眼睛問周睽,“淩風跟你說什麽了?”

周睽正在分茶,聞言無波無瀾地看了沈冥一眼。

沈冥被他看得有些心虛,悻悻地斂了笑容:“淩風比你的可要心狠多了——他比起魔族都不遑多讓,魔族連親兒子都不認,他不認澹寧也在情理之中。”

“我從不是個心狠的人,只是在魔淵中才被逼成這樣的,也只在需要的時候狠心而已。”周睽迎上沈冥不怎麽相信的目光,“你雖然幾十年不在魔淵,但從未斷了這邊的經營,你那邊應該有把握?”

“當然,”沈冥說,“兩個月之內就能下手。”

“不行,等不了這麽久,”周睽道,“半個月後澹姝的忌日必須出手。”

沈冥皺眉:“這麽急?時間是不是太趕了?”

周睽卻不像會松口的樣子,沈冥焦躁地思量片刻,咬牙點了頭:“既然把握,左右也不在意時間,半個月就半個月。反正你們人族總有奇奇怪怪的情懷。”

周睽略一搖頭:“淩風不是毫無準備,我們也等不起。”

沈冥不置可否地聳肩:“那就依你的,只要能把我的命牌拿回來,成功讓我當上魔主,我便不會動澹寧。”

“不止這些,”周睽說,“立個契誓吧。”

“立契誓……”沈冥道,“你還想要什麽?”

之前怎麽說周睽都不肯立契誓,如今澹寧出了事,他反倒主動提起這一茬了。

“日後不能再限制我的修為,”周睽道,“除此之外,澹寧魔化之後,你當魔主的所有時期,你都要保證澹寧待遇如故,并且不受魔主的束縛。”

第 68 章

澹寧回到小院子時,魔淵中的微光已經又開始悄然亮起,早已過了午夜,算在人間已經快四更天了。

周睽等了他大半個晚上,雖然知道夜宴并沒有出什麽事,依舊不免有些憂心,此時終于松了一口氣。

“怎麽今天這麽晚?”他把澹寧剛迎進來,便聞到一絲微弱的血腥味,幾不可見的皺了皺眉,“去哪了?”

“在夜宴上多待了一會,”澹寧有些疲憊地搖搖頭,“你別擔心,不是我,殺了兩個惹事的魔族而已。”

周睽這才放心下來,幫澹寧把披風解了。

澹寧由着他動作,邊含糊問道:“天聖這個人你聽說過嗎?”

“我也聽說她回來了,”周睽道,“七百年前,她宰了當時的魔主,沒有繼任直接跑了。相傳她在西門河源頭閉關了五百年,後來被淩風請來鎮守九陌城,現在是魔族的主将。”

“魔族都說她活了兩千多歲,我不知道真假,但天聖的确是魔淵中最強大的幾個天魔級人物之一。”

“兩千多歲,”澹寧低低地嘆了一聲,“看着倒是很……”

“你見到她了?”周睽問。

澹寧嗯了一聲:“淩風和她一起過來的,說了幾句話。”

周睽失笑:“魔淵中不少魔物都是她的裙下之臣,相傳連淩風都和天聖有一腿,不過他們二人的利益糾葛的确非常複雜牢靠——怎麽了?”

澹寧已經和外袍上的系帶鬥争了一會兒,督職服飾裝束繁雜,那系帶不知怎麽結成了個死扣。

澹寧不得其法,幾次弄不開後越解越暴躁,索性抽出黑色短刃将系帶粗暴地割斷。他動作太大,甚至連旁邊的布料都被劃開了個口子。

周睽哭笑不得地把外袍接過來,看了看:“應該不能再穿了。”

“明天再換一件新的,”澹寧沒好氣道,“反正淩風不缺這一點。”

難得見澹寧這麽暴躁,看來他在夜宴上過得不太順心。周睽安慰地親親他的嘴角:“不開心嗎?”

“還行吧,不喜歡這個地方。”澹寧含糊道,轉過頭來找周睽的唇,抱着他加深這個吻。

周睽松開澹寧時,只看到他彎彎帶着笑意的眼睛,而澹寧猶不自知,湊上來挑逗地舔了舔周睽的下唇。

面對澹寧,周睽從不是什麽聖人,他幾乎立刻就沉了眼色,想把澹寧往床上抱。

澹寧則用手環上他的脖子,乖順地讓周睽抽了腰帶解他的錦衣,又黏黏糊糊地沖他撒嬌。

往常他在這種事上總有種說不出的矜持,鮮少有這麽主動大膽的時候,周睽把人抱在懷裏,只覺得心都要化了。

“你夜宴上喝了多少?”周睽笑着問他,“怎麽這麽……”

如果可以,周睽巴不得澹寧日日能喝多了對他撒嬌。可澹寧酒量了得,不像之前那樣卑劣地下點藥,實在是難以讓他再顯出那般情态來。

“沒喝多少,”澹寧抓過周睽的手,在他耳邊輕聲說,“你不想要嗎?”

“這麽着急?”周睽含住他耳垂輕咬,“嗯?”

澹寧沒忍住長長嗯了一聲,在床邊坐都坐不穩,埋首進周睽的頸窩裏。

周睽則用手順着澹寧的頭發安撫他。

他的心思何其缜密,早已看出澹寧今晚的狀态不對,也不知道在夜宴上受了什麽刺激。

但也只能等第二天再問了。

周睽心裏有些沉重,也就沒那麽着急,細細吻着澹寧同他溫存。

他體貼溫柔到了極致,澹寧也十分受用,微眯着眼睛咕哝了幾聲,後仰着往床上倒。

周睽順勢想壓上去,又聽見澹寧叫他:“周睽?”

“怎麽了?”他問。

“我的玉佩碎了,”澹寧的語氣有些低沉沮喪,“你送我的那塊。”

“怎麽碎的?”周睽心裏一驚,“今天晚上嗎?上面的平安符……”

昨天他還看見澹寧帶着那塊玉佩……

它不是凡物,絕不會平白無故地碎了,只可能是上面的平安符出了問題。

無論如何都不是個好兆頭。

“不是,之前就碎了,”澹寧說,“和淩風去遠祭臺的那一次,我怕你擔心,做了塊假的一直瞞着你。”

“遠祭臺那一次,”周睽皺起眉頭,沒想出什麽所以然,“這種事怎麽不告訴我。”

“這不是和你說了嗎,”澹寧淺淺地笑,把周睽拉着一起躺下,“想要一塊新的了。”

“當然可以,”周睽說,“只要你想要,以後我送你很多。”

“嗯……”澹寧想了想,“那就要很多,不要只有平安符的了,要那種更有用的——流影雷訣你會嗎?”

這是魔淵裏最有名的攻擊咒法,做成符箓後能引出地中神雷,威力巨大,可惜會的人不多。

周睽的動作驀然一滞。

“我會,”他語氣透着古怪,聲音越來越低,“你怎麽突然想這些……”

“不行嗎?”澹寧親了親他的下巴,“我們都這種關系了。”

“澹寧……”周睽說。

他下半身依舊火熱,從心口開始卻如墜冰窖般冰涼一片,他難以置信地向下看,正撞進澹寧直視着他的淺琉璃色眸子。

“澹寧,”周睽雙手控制不住地發抖,想去摸澹寧的眼睛,“你……”

澹寧有些失落地問他:“不行嗎?”

他拖着薄紅的眼尾看起來總像剛哭過,又每時每刻勾人心動,無聲地挑撥周睽的每一道心弦。

他臉上的每一處、一颦一笑間都與原先的澹寧千差萬別,可又分分明明的的确确就是澹寧。

距離澹寧把母親的玉佩給他,說如果魔化了就帶走他,好像已經很長時間了。

久到周睽都有些記不清了。

他猛地抓着澹寧的肩膀把他壓在床上,咬牙道:“你真以為我下不了手嗎……”

他向來有着欺騙性友善的面目幾近猙獰,澹寧卻像感覺不出來,無辜地歪了歪頭,用那雙漂亮的淺色眼睛看着他。

他真好看。

他到現在居然還覺得他好看。

他到現在居然還想親他。

周睽重重地閉上眼睛,許久之後才痛苦地睜開。

“你剛剛說了什麽……”他松了手上的力道,啞着嗓子問。

“玉佩。”澹寧很快接道。

“可以,”周睽說出的每一個字都仿若泣血,“我……”

“澹寧,”他平靜又絕望道,“你能親一下我嗎?”

唇上很快傳來柔軟的觸感,澹寧用舌尖試探着舔舐,想讓周睽把嘴巴張開,卻被輕輕推走。

澹寧也不在意,又傾身上去纏着他:“我這樣和之前有什麽區別?你照樣想對我做什麽都可以的。”

周睽轉頭去看澹寧,他真是好看,薄唇高鼻,劍眉英目,英俊中透出風華萬千的妖冶,毫不收斂地散發自己的魅力。

可是人族是不會長成這個樣子的。

沒有人比周睽更了解魔族,他把澹寧擁進懷裏,用手順着他的長發:“我想對你做什麽都可以,那其他人呢?他們也對你做什麽都可以嗎?”

“說實話。”

“我知道應該騙不過你,”澹寧說,“不過你放心,魔淵裏那些魔族都不如你,只要你不願意,我肯定不會這麽做的。否則我圖什麽?”

僅僅是因為其他魔族都不如他,這麽做會讓他不高興嗎?

周睽喉中終于撕裂出一聲壓抑至極的痛苦低吼。

他帶澹寧來魔淵,為了澹寧千機百算、費盡心思地謀劃是為了什麽?

為了一個魔物嗎?

可懷裏的人那麽好看,溫暖又柔軟地讓他抱着,又曾經那麽堅定地在這個世界上走過,堅信自己能克服一切艱難險阻。

那是他的澹寧啊!

澹寧送他的玉佩在貼身之處放着,因為主人的激動而微微發熱。可周睽只是毫無動作的抱着澹寧,縱容他暧昧地一點點親過他的脖頸。

甚至就連他長發的末梢,都因為魔化而顯出了暗沉的紅色,随着動作快垂到腰間,又如水般流到身側。

周睽從方才起一直絕望又痛苦的眼神突然動了動,接着驟然淩厲起來。

他的頭發剛才還是純黑的,這是才有的變化。

澹寧并沒有徹底魔化,而是處在魔化的過程中!!

周睽反應不可謂不快,他毫不猶豫地松開澹寧,一手抓住他的肩膀,另一只手便要往他的心口貼。

澹寧根本沒預料到這樣的情況,下意識想要反抗。

可下一刻他就被周睽推倒,肩背重重地摔在地上,澹寧發出一聲沉悶的痛呼,心口被周睽的手死死貼着,注入抑制魔族血脈的咒法。

“疼!”澹寧不滿地喊道,撕裂般的疼痛從心口傳到身體各處。

他知道這意味着什麽,抽出黑色短刃想給周睽來一下讓他放開自己,手臂卻被不知何時出現的黑色火焰緊緊桎梏着無法動作。

不過一時半刻後,心口傳來的撕裂感逐漸轉化成了堅定的暖流,滋潤着他的四肢百骸。

澹寧還握着黑色短刃的手無力地放下,他終于用震驚又茫然的表情看向周睽。

“我……”他用手覆上周睽的手,只片刻時間就顯出難言的慌亂,“我控制不住自己……”

周睽的手那麽穩,可一旦松開,他就又會陷入不可逆轉的魔化過程。

再沒有轉圜的餘地,他撐無可撐了。

有一段時間,澹寧的表情完全是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麽做,也不知道要如何面對周睽。

面對魔族血脈,他撐了那麽多年,可當終于再也撐不住,無路可退的時候,還能怎麽辦呢?

“周睽……你殺了我吧,”澹寧哽咽道,“就現在,你動手啊……”

“怎麽可能?”周睽說。

“我會魔化的,沒有辦法……”澹寧像抓住水中浮木般抓緊周睽的一片衣物,在手裏将它攥出無數褶皺,“你動手啊!”

周睽只是咬牙說:“你還沒有魔化。”

他的手依舊那麽穩,貼着心口注入的咒法也一刻不曾停歇。

澹寧覺得自己要哭,他努力想憋着,仰頭看見正上面周睽的臉,又變成喘不過氣來的哽塞:“殺了我……你殺了我啊……”

周睽不為所動,澹寧崩潰地用手臂覆上自己的眼睛:“我不想變成魔族……你就非要看着我魔化嗎……”

周睽可以用咒法一時阻止他魔化,可難道他能用這咒法一生一世嗎?

澹寧的手動了動,黑色短刃再度出現在他手中。

只不過這一次,鋒刃對準的不再是周睽。

“澹寧!”周睽嘶啞着聲音喊他,黑色火焰将澹寧的手緊緊按在地上。

澹寧全身都在抖,淚水從豔紅的眼角流下來,偏過頭不敢去看他。

突然吱呀一聲,房間的門被推開,有人從外面快步進來。

周睽動作一緊,另一只手環住澹寧的肩頭想把他扶起來。

“你讓開!”

周睽聽到聲音,猶豫了片刻,讓澹寧半靠在牆邊,沉着臉色松開了澹寧。

只見淩風從懷中拿出一個藥瓶,倒出一顆純白色的藥丸,俯身喂進了澹寧嘴裏,又擡起他的下巴讓他咽下去。

到了現在這個地步,總不可能會有更糟的事,周睽問他:“這是什麽?”

“減緩魔化的藥。”淩風意簡言赅,“現在只有這個能幫他。”

二人說話間,澹寧已經緩緩扶着牆站了起來。

他發梢的紅色已經褪去,只是眼睛仍舊是淺色,臉也依舊是半魔化時的樣子。

澹寧嘗試了一會,才不知所措又惶恐地擡起頭來。

他變不回去了。

周睽向前半步,小心翼翼地向他伸手:“澹寧……”

澹寧避開了,他搖搖頭:“我……”

“我……”

澹寧縮了一下身子,終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他又快又急地深吸了一口氣,避開二人跑出了門。

第 67 章

澹寧在夜宴上再次見到沈冥時,沈冥果然沒有給他什麽好臉色。

這次的夜宴并沒有名頭,純粹是淩風來了興致臨時籌辦的。這樣的夜宴三天兩頭便有一次,比就職夜宴的規模小些,來的魔族也要少一些。

沈冥正癱在偏殿最中間的軟墊上,周圍幾個魔族抱着衣衫不整的魔族女子大聲笑談。再往裏靠近屏風的地方是幾個女修,應當是被喂了藥,眼神迷離地交疊着倒在地上。

看到澹寧過來,沈冥臉上挂着的笑容淡了淡,他沒有站起來,略一歪頭道:“呦,稀客啊,怎麽,又想來殺我幾個人嗎?”

澹寧聞言停下皺了皺眉,他并不怎麽想和沈冥搭話,也只是路過這裏而已。

被俘虜的人族修士數量太多,早已不是他能管得了的。

更令他不舒服的是旁邊幾個魔族投來的貪婪又恐懼的目光,他們不敢放肆,卻又偷偷地打量他的全身,同時将懷裏的女人折騰得更狠了些。

如果澹寧不是督職亦或沒有天魔境的實力,只怕要比被俘虜的人族修士更慘。

“弱肉強食,成王敗寇,”澹寧沒說話,沈冥懶洋洋打了個哈欠勸他,“你就別替這些玩意操心了,圖個樂子的東西,也犯得着煩勞尊貴的督職?反正都是個死,死法嘛,不重要。”

“你能少說兩句嗎?”澹寧冷聲道。

沈冥做出認真思考的樣子。

“不能,”他說,“我樂意這樣。”

澹寧按捺住自己,深深吸了一口氣。

他不願與沈冥再廢話,擡腿便要走。

“等等,還有件事。”沈冥說。

澹寧:“什麽?”

“蘇老魔,”沈冥顯出些愁苦,把酒杯裏的酒一飲而盡,“他看不慣我,不過看起來挺喜歡你的,一個時辰前還想讓我幫他引薦一下你。”

澹寧停了一會,點點頭道:“我知道了。我不會去見他,你自便吧。”

說完他沒有猶豫,再沒看沈冥,徑自離開了偏殿。

“祝你夜宴玩得愉快!”沈冥沖他的背影揚了揚酒杯,把杯子湊到唇邊,才發現裏面是空的。

他頗有閑情逸致地拿起酒壺倒酒,在場的魔族目光有一半都粘在澹寧離開的方向。

有魔族在說:“督職腿長,操起來肯定別有滋味……”

沈冥露出個愉快的笑容,對房間角落裏的兩個魔族點了點頭。魔族看到他的動作,欠身離開。

“玩得愉快……”他一邊喝酒一邊心情愉悅地念叨。

他還是更喜歡女人,不過如果澹寧魔化之後願意和他做的話,他也歡迎得很。

沈冥剛才的話,蘇老魔……

澹寧右手藏在衣袖內,握着玉牌給周睽傳消息。

原來搖擺不定的蘇老魔表明了立場,會出手但不會幫什麽大忙。

也只有這個時候,沈冥才有那麽幾分像二人的盟友。

做完這一切,澹寧起身向主殿走去,在路上與一個高階魔族擦肩而過。

一顆彌足珍貴的赤鱗蟲卵遞到了高階魔族手裏,魔族飛快地垂眼驗了驗貨,露出一個滿意的笑,沒有停步地離開。

澹寧繼續向裏走,淩風已經在殿裏,看到他後很快招了招手。

“沒想到你居然會過來,”他輕快道,“我還以為你要在周睽那裏樂不思蜀呢。”

話裏話外卻已經隐約帶上了責備的意味。

澹寧微低下頭,沉默着沒有回話。

“你啊……”淩風說,“過去的幾天都在周睽那,你非得讓我把他關起來嗎?”

“尊主,是我的錯。”澹寧看着淩風身側的虛空,低聲道,“只是魔族不知情愛,既然必定會魔化,我想在魔化前多和他待一會。”

“那現在怎麽又過來了?”淩風問。

“這幾天我如此任性妄為,舅舅都沒有責罰我,”澹寧不敢反駁,恭恭敬敬地說,“夜宴再不來豈不真的沒有規矩了。”

淩風哼了一聲:“油嘴滑舌,平時也不見你叫幾聲舅舅,一到周睽的事情上就全會了。”

偏廳裏的魔族皆在放縱享樂,正殿裏有淩風在,魔族們收斂許多。

現在淩風不滿,在場的魔族也都不敢作聲,和澹寧一樣保持沉默聽他訓斥“你出去問問,有點資歷的魔族哪個沒聽說過周睽的名字?他對魔族恨之入骨,面上和魔族交好,背地裏暗下殺手。”

“論兩面三刀每一個魔族能比得過周睽,他現在騙你幫他做事,日後你魔化了第一個對你下手的就是他。”

“我知道……”澹寧說。

“我是為了你好,”淩風打斷他,“你還年輕,之前又都是一個人過來的,根本沒見過世間險惡。哪能誰對你好你就也掏心掏肺地對他?”

他評價道:“真是一點便宜都沒占,好處全讓周睽得了。”

“沒有周睽,我根本活不到今天。”澹寧面無表情道,“如果魔化後他想對我下手,我也沒有什麽怨言。”

“救你的命?”淩風簡直像個對女婿不滿的丈母娘般恨鐵不成鋼,“你們的事我知道——如果不是因為我和他的契誓,他能專程跑去你那個小門派把你殺了!”

也許周睽的确會這麽幹,澹寧也還記得周睽第一次看到自己半魔化樣子時沒來得及藏起的厭惡神情。

但他還沒有愚蠢到分不清真情和假意的地步,周睽也不是不會愛人的魔族。

澹寧執拗地站着不說話,淩風卻也拿他沒有什麽辦法。

他在其他方面都十分乖覺,幾乎到了言聽計從的程度,連一向不喜的夜宴都主動來參加。

如果真的動了周睽,二人才有緩和的關系勢必會重新降至冰點。

用周睽威脅澹寧的淩風,反而成了最不想用周睽開刀的那一個。

他希望澹寧能親近他,并不想用這樣的方式解決問題。

“罷了,”淩風說,“我管不住你,大不了你魔化了我再處理周睽。”

他又擺擺手道:“但我還是勸你少跟他來往,要不是他身上有噬心鈴,我都怕三年下來他把我給推翻了自己當魔主。”

澹寧聞言一驚,詫異地擡頭去看淩風,卻只見對方臉上一片輕松,仿佛真的只是随口說了一句玩笑話。

澹寧的那一絲震驚沒有逃過淩風的眼睛,他不以為意地笑了一聲:“逗你而已,看把你吓的。”

澹寧抿了抿嘴唇。

“不過周睽的事情,我可沒有跟你開玩笑,”淩風沖他揚了揚下巴,“你自己回去再想想。今晚就不說了,下去吧,你不喜歡夜宴,待一會就走也無妨。”

“謝謝舅舅。”澹寧行了個禮,在淩風的下首落座。

至此主殿內的氣氛才開始重新活躍起來。

魔族在夜宴時鮮少能坐得住,方才短暫的安靜只是因為畏懼魔主而已。

不過短短一柱□□夫,主殿裏的人已經換了一半,連淩風都起身和一位魔族将領一起走了出去。

澹寧确實不喜歡夜宴,全程坐在位置上沒有什麽動作。

一開始時有魔族獻上了酒菜,澹寧也只是看着,一口不動。

旁邊幾個負責試毒的女魔族則殷勤得很,每人一道地品了,到一邊推搡了一會兒,共同推舉出一個最大膽的魔族。

魔族端起酒杯:“督職大人,今次的酒是特供的千年佳釀,妾身嘗過之後覺得味道甚美,連精神氣都足了些。恭請督職大人也品一杯。”

夜宴裏試毒的女性魔族從來都是沒什麽價值的東西,試毒時是死了也無所謂的犧牲品,試毒後則是侍立一旁随時可供淫玩的物件。

但如果搏一搏,能得到哪位貴族或高階魔族的青睐,就能立刻飛上枝頭變鳳凰。雖然大概率不能長久,但起碼之後的一段時間可以生活無憂。

澹寧擡起眼睛,魔族的姿色居然能稱得上不錯,比起他之前見過的美貌侍女也不遑多讓。

她舉杯的手有些發抖,顯然明白如果這次邀請不成功,等着自己的不會是什麽好下場。

澹寧嘆了口氣,将黑色短刃放到桌上:“你自己看吧。”

魔族的表情立刻就變了。

她甚至一時沒能拿穩酒杯,酒水潑出來一半全灑在桌上。

“大人,我……”她立刻跪下,吓得不知如何是好,慌亂間瞥到澹寧似乎神色如常,才膽戰心驚的收拾好桌子,将酒杯重新倒滿後不敢擡頭地躬身退下。

卻是沒什麽可奇怪的,換成任何一個其他的魔族,她今晚都會死在這。

魔族女人撿回了一條命,澹寧的行為卻讓其他魔族猶豫起來。

早有人躍躍欲試想過來和督職拉關系,不過看起來督職的脾氣好像和傳言一樣不好相處。

一個魔族認為是女魔族的身份太低,澹寧看不上眼,主動端着酒杯過去,同樣吃了閉門羹。

剩下的幾個魔族對視一會,紛紛歇了念頭。

耳邊依舊嘈雜,偶爾也還是會有不長眼的魔族過來搭讪,情況卻也已好得多。

澹寧用黑色短刃勸退了幾個魔族後,終于收起東西,起身準備離開。

他來夜宴本就是做樣子給淩風看的,既然淩風說了他可以早回去,那他自然沒必要多待。

然而與此同時卻有一個少女模樣的魔族一蹦一跳地進了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非常厲害的天魔境高手。

這是澹寧看到她的第一個念頭。

少女只有十六七歲的模樣,模樣嬌憨可愛,穿着鵝黃色的緞子裙和一個黑色小披肩,右手腕上套了三個镯子,走起路來叮叮當當響。

她進來睜大眼睛看了一圈,接着徑直向澹寧這邊走來。

“你就是澹寧嗎?”她歪頭笑着問,“早就聽說過你的名字,卻沒想到你會這麽好看,當真是百聞不如一見。”

澹寧不認識她,猶豫了一下還未開口,便看到淩風跟在後面進來。

“澹寧,這是天聖魔君。”淩風過來道,“她是攻打人間的主将,過來特意想來見見你的。”

天聖魔君,澹寧聽說過。

魔淵裏能叫魔君的人屈指可數,都是連魔主也要忌憚三分的角色。

天聖魔君則是其中之最,不僅是個活了上千年的老怪物,還曾經殺過某一任魔主。

少女聞言自豪道:“在人間忙得厲害,那幾個門派聯盟可不是吃素的。要不是才殺了兩個大乘期,我哪敢回魔淵來跟你邀功?”

淩風大笑:“還不是因為你想去人間,要是你想在魔淵待着,我哪敢攔?”

“那是,”少女一笑,又轉向澹寧,“聽說萬象門掌門曾追殺過你,我在人間将他打了個半死不活,雖然沒把他神魂揪出來殺滅,但你也得感謝我一下吧?”

丁弘受傷了?

澹寧心中微動,面上只問:“魔君的意思是?”

“你看你我郎才女貌,”少女說話聲音不大,卻語出驚人,“明晚你要不來我這裏……”

“天聖……”淩風皺眉打斷她,“你要其他人可以,但澹寧是督職。”

天聖噢了一聲:“其他人,那……?”

淩風點了點頭。

“那就好,”兩個人之前明顯有過條件,天聖得償所願,毫不扭捏,“那我也沒什麽可說的,澹寧是督職,我總不能強人所難。”

“那我就敬你一杯吧,”天聖飒爽道,“這你總不能拒絕了。”

她端起酒杯,連同淩風一起看向澹寧。

兩個人的表情都很溫和,卻也同時是不然拒絕的态勢。

澹寧略一遲疑,拿起酒杯道:“當然。”

二人将酒一飲而盡,天聖滿意地笑道:“督職真是少見的人間絕色,可惜我已經答應了魔主,否則真想與你徹夜暢談。”

澹寧巴不得她快走,可天聖在魔淵中的地位似乎的确非常之高,淩風笑了笑,又順着她的意開始說話。

直到小半個時辰後二人才離開,澹寧也終于能抽出身去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情。

作者有話要說:

捉了下蟲

第 66 章

澹寧也同樣心煩意亂。

大約是有太多人對他說過“人魔雙血必定魔化”的緣故,他沒有想象中的那麽難過。

可他匆匆下石階的時候,還是忍不住難受得想吐,僅看到石階就覺得頭暈目眩。

不該走得這麽着急,明明還有很多東西需要問淩風,再不濟也該為周睽說幾句話,看看有沒有轉圜餘地。

但他只是單純地做不到這一點。

澹寧走得很快很急,一離開遠祭臺就破空消失,再出現時是九陌城最外側僻靜無人的街巷。

原來他們說的都是對的,人魔雙血必定魔化,這是一生下來血脈中就寫着的谶言,他再怎麽努力也更改不了。

明明知道很可能就是這樣,可是還……

他接受不了。

難道之前的一切都只是徒勞無功的水中望月嗎?

澹寧用小臂撐着牆,低頭發出被壓在喉管裏斷斷續續痛苦的低吼。

自長大後,他就再也沒有哭過。他曾經一直努力地堅信着,欺騙自己只要能忍受住無盡的痛苦,就一定還能看見這個世界上的陰晴晦朔和喜樂冷暖,一定能遠離魔淵裏的黑暗,可以不再憂心于揮之不去的魔族陰影。

可這些原來都真的不存在。

魔化……無非是主動把神魂交付魔族,或者人族血脈被吞噬殆盡後變成魔族而已。

他本該知道這一點的。

在更早的時候,在獨空寺半魔化的那一次,在丁弘追着他謾罵的時候,或者在之前的每個睡不着的朔日。

在把神魂與血脈注入玉佩,打算将它送給周睽的那一個晚上。

他早就知道的。

澹寧弓着上身,把手腕咬在嘴裏努力不發出一點聲音,身子卻抑制不住地發着抖,淚流滿面。

哪怕時間能再多一點也好啊……

三年,他真的撐不了更久了。

不,也許到不了三年。

他還曾經希望能和周睽有一個小院子住在一起,不需要那汪靈泉,只要能每天看到朝陽與晚霞他就會很滿足。

魔化了,母親會對他失望嗎?

他的一生絕大多數時刻都在孤寂與忍耐中度過,扳着手指計算不由得希冀何時會降臨,一步步毫不退縮地向前走。

做這一切他心甘情願又毫無怨言,只是現在想起來,覺得很累,又很荒謬。

耳邊傳來淅淅瀝瀝的聲音,魔淵裏下雨了。

澹寧沒有擡頭去看,也沒有用什麽法術,只是閉着眼睛讓淚水繼續沾濕臉頰。

這樣也好,起碼回去的時候全身都會很狼狽,不會有人猜出他在這有多麽丢臉。

又過了半刻鐘,澹寧終于稍微平靜下來,他哭得有點累,也不再像之前那麽難過了。

他在牆邊站了一會,用衣袖胡亂擦了擦臉,随後有些愣怔地看着擡起來的手臂。

雨已經下了許久,他全身卻都是幹的。

他身體周圍圍繞着一個近乎透明的保護罩,下落的雨滴觸碰到它,紛紛向四周彈開。

澹寧難以置信地盯着那玩意,完全不敢想象加罩子的人已經在周圍看了自己多久。

他怎麽能這樣?!

澹寧長吸了一口氣,氣惱地開口喊人:“周睽!”

周睽從街道的轉角走出來,輕嘆道:“我在……”

“你……你在這裏,”澹寧語無倫次道,“你怎麽知道我在這?你看了多久了?”

周睽自覺理虧,走近想過來哄人。澹寧見狀立刻蹬蹬退了兩步,用還有點潮氣的眼睛瞪着他,大有他不說清楚就不放過他的架勢。

“我之前收到消息,你和淩風去了遠祭臺,”周睽斟酌一番,“遠祭臺是九陌城的要地,我擔心你便過來找人。”

他從懷裏掏出個東西在澹寧面前晃了晃,是澹寧之前給他的玉佩:“找到你之後,你已經……我不太方便出來。”

“有什麽不方便的,”澹寧支吾了一下,別扭道,“不過我剛剛那麽……”

他說不出話,偷偷找地方哭卻被人看到,實在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情。

就算是面對周睽,他也是要臉的。

“我怕出來了驚到你,”周睽用手安撫地貼上他的臉頰,拇指在澹寧還泛紅的眼角抹了抹,“你也的确需要找個口子宣洩一下,不要總是憋着。”

澹寧把臉在周睽手心裏蹭了蹭,覺得莫明的心安,他悶悶地嘟囔了一句:“我平時不這樣……”

聽到這句話,周睽不知道想起什麽,不自覺地笑了起來,随後在澹寧略顯茫然的目光裏溫和道:“我知道。”

“你什麽樣子我都喜歡。”他又補充道。

澹寧其實有點累,他沒什麽心思去回應周睽的甜言蜜語,很快想起了其他事情。

“你怎麽又出來了?”他頓了頓道,“淩風那邊,我……”

“不用說了,”周睽輕輕搖頭,“我大概能明白,回去你再慢慢講。”

他說:“淩風雖然對我不滿,不過局勢今非昔比。他現在不想對你用武力,反而想跟你親近,顧忌這一點,他就不會對我出手。”

“但是還有噬心鈴,”澹寧皺眉,“你這樣會不會太冒險。”

“沒有了。”周睽說。

澹寧:“什麽?”

“沒有了,”周睽微微一笑,“沈冥和淩風父子阋牆,我當然要趁機撿點便宜。淩風自以為有噬心鈴,對我的容忍程度會大很多,例如我今次出來,只要不做得過分,他就不會追究。”

澹寧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笑了出來:“那你現在豈不是不用擔心?”

無論是沈冥還是淩風,他們加在周睽身上的限制都已形同虛設,只要周睽願意,随時可以抽身走人。

周睽嗯了一聲,帶着澹寧往回走:“最好能把事情徹底解決,還有你這邊……”

他覺出不妥,立刻改口道:“現在我們在魔淵裏,九陌城比其他地方做事都要便利些,消息也來得更快,留在這裏目前是最好的選擇。”

澹寧擡了擡嘴角,沒有揭穿他,只是道:“留在九陌城也好,淩風對我不薄,我以後要每天都來找你。”

周睽有些擔心地看了澹寧一眼,必定會魔化這件事對澹寧不是沒有影響。就像人被抽了脊梁骨,當徹底陷入絕境的時候,澹寧總是需要有什麽東西支撐着自己走下去的。

不過他也希望澹寧能任性一些,他的澹寧是個純粹的直性子,這種情況下讓他一個人面對魔淵,着實有些為難人了。

他不動聲色地走得又靠近澹寧一點,拉住他的手:“那如果淩風問起來呢?”

“要是他問起來……”澹寧邊想邊道,“那大不了不當這個督職,反正我也不太合格。”

“是不太合格,”周睽笑道,“我當督職的這麽長時間的時候,已經幫當時的魔主将異己鏟除了一半。”

“将魔主的異己鏟除一半,”澹寧接他的話,“那九陌城豈不是只剩一半人了?”

周睽失笑:“差不多吧,不過是一大半。”

兩個人走得不快,澹寧原先在的位置太偏僻,一路上只遇到兩三個魔族,皆被周睽以澹寧的名義“濫用職權”,消滅得連一絲影子都沒有剩下。

不過二人終是不敢太過明目張膽,雨停的時候他們已經離九陌城的繁華區域很近,必須要破空回去。

街邊的拐角後卻有喧擾的人聲,正打算施法的澹寧猶豫了一下,對周睽道:“四個,其中被綁着的是個女人。”

周睽對此司空見慣:“那幾個魔物的修為都不高,我們不會被發現。”

澹寧卻道:“不對……”

他凝眉仔細探查了一下:“被綁着的不是魔族,是個女修。”

人魔之戰進行得如火如荼,修真界大門派之間的聯盟暫緩了魔族的攻勢,中小門派則節節敗退,整個門派都被魔族屠盡滅門之事時有發生。

在夜宴乃至于九陌城的其他地方見到人族戰俘完全不足為奇,一部分是修士被綁來作為祭品修煉邪法,更多的則是美貌女子被随意傳遞亵玩。

這樣的情況太多,如果只有周睽一人,他必定不會理會,可澹寧已經先一步邁腿過去,他自是毫無怨言地跟上。

被綁着的是一個女修,她長相清麗,皮膚雪白,是個不可多得的美人。身上的裙衫卻是血跡斑斑,手腳被鎖鏈束縛,裸露在外的小臂也全是淤青與血痕。

“這是怎麽回事?”澹寧問。

押送女子的魔族不認得周睽,卻能認出正得寵的督職。他們面面相觑了一會,站出來一個魔族恭敬道:“這是沈冥大人讓我們送去的人族女修,她體質上佳,用來雙修再好不過。”

“沈冥?”澹寧皺眉,他揮手解開女修的身上的噤聲咒,“你是哪一派的修士?”

女修憤恨地盯着他:“你們這些魔物,人間豈是你們能染指的!畜牲都不如的東西!掌門不會白死,你們早晚要遭報應!”

澹寧和周睽均是魔族打扮,很明顯被女修認成了魔族。

沒想到第一時刻就被罵了個狗血淋頭,澹寧眨了眨眼睛,剛想開口,旁邊的魔族便重重一巴掌扇在了女修臉上。

女修被打了個趔趄,如果不是手腳上的鎖鏈均在魔族手裏,肯定會站不穩摔在地上。

饒是如此,女修也毫不視若,扭頭便罵:“畜牲!渣滓!有種你們現在殺了我啊!殺了我!”

打人的魔族邊伸手去堵她的嘴,邊沖澹寧谄媚笑道:“督職大人,這女人實在是太難管教,不如還是把她的嘴縫上……”

他沒來得及說完,便被一道黑色火焰卷裹住,在慘叫聲中化為灰燼。

周睽收手,瞥了一眼剩下的三個閉着嘴連頭都不敢擡的魔族,對澹寧說:“各個門派都有女修,不過劍修女修以蘭雪居最為出衆,她修為已到元嬰,應該是蘭雪居的弟子。”

直至這時女修才看清二人相貌,她被澹寧驚豔了一瞬,看着他不确定地問:“你們殺了他……你們是魔族嗎?”

“我們不是魔族,不過魔族也會殺魔族,”澹寧簡短道,“你是蘭雪居弟子嗎?你方才說掌門,蘭雪居掌門隕落了?”

蘭雪居掌門是顏雲靜,也是個愛憎分明的人物。澹寧年輕時在墨雲宗曾經見過她一面。

“是的,掌門她……”女修點點頭,悲戚道“三天前魔族入侵臨山派,掌門率我等前去援助。只是沒想到來了五個大乘期魔族,掌門寡不敵衆,不幸隕落,我們也被抓來魔淵……”

“一同來的師妹已經被魔族折磨至死,”女修擡頭看向澹寧,“如果你們不是魔族,求你們讓我去給掌門和同門們報仇。”

“或者直接殺了我,”她尖聲道,“也比現在這樣好千萬倍!”

“你冷靜……”澹寧出聲想安撫她,還沒說完便聽到身後傳來踢踏的腳步聲。

“怎麽了,我的小表弟?”沈冥嬉笑着越過他,“我新找的女人不錯吧?”

澹寧咬牙:“沈冥!”

“這麽恨我幹什麽?你和周睽現在能這樣,你得感謝我!”

沈冥無奈地一攤手,過去重新給女修加上噤聲咒。女修驚怒地睜大眼睛,被魔族按住的手腳拼命掙動,依然無法阻止沈冥用長滿鱗片的右手伸進她的衣服裏捏了捏。

“長得是真不錯,還是絕佳的爐鼎體質,美中不足的是已經被其他魔族動過了,我只能拿到個二手東西。”沈冥滿臉可惜,回過頭來問澹寧,“改天你要過來一起玩嗎?”

“什麽?”澹寧懷疑自己聽錯了。

“噢,我忘了你還是個人族,夜宴都矜持得很。”沈冥啧了一聲,掃過兩個人,“聽說周睽當初在這方面也不怎麽行……那我先把人帶走了。”

他對澹寧露出個故作姿态的誇張笑容,又轉向周睽:“你還是早點回去為好,別忘了我們之前說好的事情。”

周睽沉聲道:“當然。”

沈冥滿意地吹了個口哨,指揮剩下的三個魔族強拉着女修前進。

他的聲音随風模糊地飄過來:“安置在下個路口的院子裏……我不在的時候你們先把她□□好了,要是還不聽話就只能賣給別人……”

澹寧沉默地站在原地,只聽周睽在他身邊開口道:“你可以動手,不會妨礙我和沈冥之間的交易。”

澹寧點點頭。

黑色短刃劈出淩厲的氣浪,眨眼間便襲至沈冥身邊,快準狠地切斷了女修的脖子。

女修只來得及發出一聲短促的呃聲,便軟倒到了地上。

遠處的沈冥神色莫測地看了女修的屍體一會兒,突然發出一聲怒吼,右臂猝然拉長。

三個魔族感覺出不對,卻根本來不及逃跑,便被沈冥撕成了碎片洩憤。

“澹寧,倒是我小看你了,”他放大後的聲音夾雜着怒氣,“今次我只當無事發生,以後夜宴你最好跟着淩風乖乖敬你的酒,不要來幹擾我的好事!”

“我不與魔族喝酒。”澹寧以平常聲音道。

沈冥只是冷嗤了一聲,大步離開,随後破空消失。

“你是要幫沈冥當上魔主嗎?”澹寧低聲問周睽。

魔族的屍塊零碎撒在女修的屍體上,澹寧嫌惡地把它們撥開,露出女修沾滿了血污卻異常平靜的臉。

沈冥的脾氣似乎不如淩風,跟淩風比起來更完完全全是個純粹的魔族。

“不一定,”周睽幫澹寧把女修的屍體擡出來,用黑色火焰把魔族的屍塊處理幹淨,“沈冥當了魔主也只是第二個淩風,還是會用神魂祭魔淵,人間同樣不得安寧。”

“但我需要沈冥幫我轉移淩風的注意力,必要的時候我會幫一把那個較弱的,讓他們之間的争鬥延續得越久越好。”

澹寧笑笑:“真有你的。”

女修身上的血污已經被他們處理幹淨,生前她的衣服被沈冥拽得散亂,澹寧也都幫她重新打理得整整齊齊,還用了一個清理術除去上面的血跡。

身上的各種傷口卻沒有辦法恢複,澹寧通過傷口的數量和痕跡,有些難過地意識到在這之前女修可能已經經手了好幾個魔族。

周睽同樣用一道黑色火焰送走了女修。

澹寧看着無盡的灰燼随風揚起,和風中的魔氣一起飛向灰暗的遠方:“可惜魔淵不是一個好的埋骨之地……”

“別想這些。”周睽只道,“回去吧。”

第 65 章

歷來神器多只聞其名,真正存世的少之又少,又都被大門派當做鎮派之寶珍藏起來,大多數修士一生也難得見到一件。

聞道園的神器澹寧只是用它測試了一下血脈,并不知道其真正威力。

萬象門的钿金索則是澹寧用過最可怕的武器。

有了它的加持,即使修為境界不及他人,第一次用也可以以一對多而不落下風——這還是在不知道钿金索口訣的情況下。

後來将钿金索還給萬象門,不僅是為了周睽,更因為澹寧并不知道钿金索的使用法訣,無法真正發揮出它的威力,拿在手裏弊大于利。

“無論是魔淵還是人間,那幾件神器不過有名無實罷了,他們不過是真正神器的仿制品或厲害一些的法寶罷了。比起普通法寶或許厲害一些,卻無法同真正真神留下來的神器相比。”

澹寧問:“真正真神留下來的神器……?”

他們才走至石階的一半,向上望去,石階頂端依舊遙不可及,令人疑惑遠祭臺并不太大的主臺要如何撐起如此之高的高臺。

澹寧眯着眼睛去看,卻只能看到最高處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再想細看時,竟覺出一陣頭暈目眩的恍惚。

“真正的神器,足有改天換地、移星造月之能,絕不是人力所能抗衡的。”

淩風擡手将澹寧攔下:“就在這裏吧,不用上去了。”

“再上去對你不好,”澹寧臉上才剛顯出些疑惑,淩風便直接解釋道,“有些東西不是你該見的,如果不是你和周睽猜出來的太多,我也根本不會帶你來這。”

澹寧聞言點點頭:“我知道。”

比起之前淩風所說的“對一切一無所知”,現在的情況已經要好太多。

“這就好,”淩風說,“本來我也不應該告訴你——但這樣總比你自己胡思亂想強,也算是我對得起阿姝。”

他轉頭向澹寧笑笑,帶着些傷感嘆道:“就連阿姝都不知道這個……”

有一段時間淩風都沒有繼續說話,只是仰頭看着石階頂端的模糊影子出神。

這是他第一次在澹寧面前露出近乎于難過與懷念的表情,以往淩風面對他時都太果斷冷靜,以至于讓澹寧覺得他與魔族沒什麽差別。

可淩風到底是個人,心底有着魔族所沒有的柔軟感情。

他出神了太長時間,澹寧終于等不下去,小聲道:“尊主……”

“阿姝……”淩風反應過來,頓了頓改口,“澹寧。”

他搖了搖頭:“沒什麽……就是想到連你都這麽大了。阿姝要是知道……從前阿姝哪裏想得到這些……”

他百感交集地擡了擡嘴角,等那一絲勉強做出的笑容徹底消失,才開口問澹寧:“你知道為什麽人魔雙血出生的時候都是人族嗎?”

所有的人魔雙血出生時都是人族,也極少會在控制不住自己血脈的幼兒時期魔化。

“這……”澹寧猶豫了一下,他曾經想過這個問題,但各種典籍上對于此事的說法莫衷一是,他只能不求甚解地默認它是一個事實。

“因為沒有人族,便沒有魔族。”淩風道,“或者說,沒有人族,便沒有現在的魔族。”

澹寧瞬間懂了什麽,他難以掩飾自己的震驚:“獻祭……除了維持魔淵的存在,還有魔族?”

淩風幹脆:“如果只有魔淵我反倒不擔心了,去人間把地方搶下來就好。但問題就在這裏,不僅是魔淵,還有魔族,他們蠢得把命和人族拴在一起。”

“我不會放棄我在魔族的百年積澱,也沒有想法去人間湊什麽熱鬧。誰說人就只能待在人間?在魔淵裏我比所有的魔族都過得好。”

澹寧:“那為什麽魔族會和人族聯系起來?”

“為什麽?”淩風冷笑一聲,“因為他們貪。”

上古時期,本沒有魔淵,只有一片廣袤無垠的地域,人魔妖三族生存其中。

後來妖族隐退,魔族在與人族數千年的戰役中終是落于下風,修真界磨刀霍霍,準備一舉将魔族全殲。

當時的魔主連夜升起祭臺,用無數同族為祭品意圖召喚出聖祖魔神。魔神收了祭品,沒有露面,但降下了能幫魔族脫困的真品神器。

只要有同等代價的物品做祭,便能創生出新的事物與力量。

魔主沒有将此事告訴其他魔族,意欲将神器私吞,然而魔神開出的條件要求他保全魔族整族。

當時魔族在獻祭後僅剩不到一千,魔主只好連夜搜刮了方圓百裏的所有凡人和低階修士,用其精魄和神魂做祭,建立魔淵。

自此大化洽,七政齊,地平而天成。

“地平天成有三衡,每一衡能做一次交換,只要祭品源源不斷,它所創生出的力量就能長久保持。”

“進了魔淵之後,魔族很快用了第二衡,用人族的神魂和精魄重塑自己。”

“重塑……”澹寧低喃。

魔族不僅用神器創造出了魔淵,甚至還創造出了一個新的種族,新的自己。

“重塑後的魔族也需要依靠地平天成的力量嗎?”他問。

“當然,不過魔族并不在意這個。”淩風道,“魔族從人間帶了足夠的凡人進來,不需要的時候作為奴仆,需要的時候就是地平天成源源不斷的祭品。”

“重塑後的魔族無論精神還是□□都比人族更強大,如果再來一次當初的人魔之戰,魔族必定會大獲全勝。”

“然而魔族當時數量太少,無奈之下只能在魔淵中積蓄力量。可笑的是之後的千萬年,歷任魔主都努力隐藏地平天成的秘密,乃至于現在的魔族對魔淵的來歷一無所知。”

不知何時起,澹寧就沒有再說過話,他低着頭,眼中盡是晦暗不明的心緒。

淩風輕輕嘆了口氣。

“人魔雙血的體質太特殊了。”他說,“雖然魔族整個種族的存續都建立在人族的精魄神魂之上,但正常情況下并不會主動吞噬它們,尤其是修士的神魂。”

“人魔雙血體內人族與魔族的血脈各占一半,魔化後的人魔雙血卻擁有完完全全的魔族血脈。他們的神魂作為餌料,讓魔族血脈一步步吞噬着毗鄰而居又不分彼此的人族血脈。”

“人族血脈被吞噬殆盡的那一天,魔族血脈便能将修士神魂奪為己用,從而壯大自己,增強力量。人魔雙血也會徹底魔化。”

“所以……”他說,“魔化這件事,我也沒有什麽辦法。血脈之間的變化是天生就注定的,誰也無法更改。”

澹寧張了張嘴,他想說什麽,卻發不出聲音。

“……魔族沒有神魂嗎?”他問了一個問題,只說出第一個字便它覺得荒謬至極。

魔族當然沒有神魂。

“沒有,”淩風耐心地回答他,“魔族沒有神魂,人魔雙血主動魔化,便是主動讓魔族血脈吞噬自己的神魂。”

澹寧說:“沒事……我,知道的。”

“我也早就想過了,如果沒有辦法的話……”他的聲音很平穩,如果不仔細聽,根本發覺不了其中的微小顫聲。

“如果沒有辦法的話……”澹寧說,“我也還能活幾年的。”

“什麽活幾年不活幾年的?”淩風啧了一聲,不贊同道,“魔化又不是死了,魔淵還能存在多久你就能活多久。”

澹寧抽動嘴角想做出個笑,試了幾下都沒有成功,只能繼續低下頭,去看腳下數不清的石階。

淩風看他樣子也不由心疼:“所以我不願意告訴你,就怕你接受不了。”

澹寧想說自己沒事,卻只能繼續一言不發地搖頭。

“回去吧,”淩風說,“在我眼裏無論是人族還是魔族都是一樣的。”

澹寧卻猶豫了一下,擡頭問:“那周睽……”

淩風沒想到這一出,愣了一下才難以置信地反問:“你怎麽到這個時候還能想着他?”

澹寧抿了抿嘴唇,毫不躲避地看着淩風。

他眼裏還有一點方才沒來得及褪去的難過與潮濕,卻又同時顯出從不會退縮的執拗與堅定。

像極了澹姝……

淩風看得心煩意亂,又瞥到澹寧的領口——下面還有個吻痕——簡直氣不打一處來。

“周睽?”他冷聲道,“可不就得周睽?”

他的心情糟糕,說話又沖又快:“魔淵和魔族的存在時時刻刻都要神魂獻祭,幾萬年前帶進來的人早就被魔族禍害完了。之前跟人間要三千個幼童,結果雲希夷把人都放跑了!”

淩風:“周睽在魔淵裏修煉,人間的修士都是窩囊廢,只有他一個人的神魂能給魔淵續一千多年的命,為什麽我不用他?”

周睽所猜的,竟是全對。

魔淵中五行不分,在魔淵中修煉出的神魂在獻祭上要比人間修士的神魂強大百倍,也因此他被淩風瞄上了。

澹寧眼睛睜得很大,想起了什麽了不得的事情:“修真界之前想用周睽祭魔淵封印……”

“魔淵封印和魔淵本就是一體的。”淩風稍微冷靜下一點,“魔淵封印是魔族修的,只是為了防止帶進魔淵的人跑出去,恰巧人間的修士也不想讓魔族出來,在魔淵封印的基礎上加固了一些,讓封印同樣阻攔魔族而已。”

淩風譏諷笑道:“魔淵沒什麽不好的,魔族根本不想出魔淵,至多去人間搶點資源罷了。四百年前的人魔之戰,完全是因為再不搞點精魄神魂獻祭,魔淵就要一命嗚呼。”

他說:“如果修真界當初真的成功把周睽祭了,反倒順了我的意,一千多年不用再為此事發愁。可惜他們十幾個比不得一個周睽,讓我只能用他們湊湊數。”

“你現在軟禁着周睽,”澹寧不禁向前一步,“以後……”

“你就不能不想他嗎?”淩風恨鐵不成鋼道,“在魔淵裏,你想要誰伺候我都能幫你找來——周睽究竟哪裏迷了你了?”

澹寧哽了一下。

“我喜歡他。”他說。

淩風深吸一口氣,放棄般擺擺手:“算了算了,那就由你,大不了三五年內我不動他。”

“之後他肯定是要祭魔淵的,”淩風無所謂道,“到時候你魔化了,好看的活好的魔族多的是,你也就不在乎這個人了。”

澹寧大睜着眼睛瞪了淩風一會,猛地轉頭,一個人下了遠祭臺的石階。

“真不省心。”淩風看着他的背影,無可奈何地評價道。

第 64 章

“尊主……”澹寧擡頭看他。

怎麽會沒有辦法?

“別這麽看着我,”淩風說,“我自然也不希望你魔化,但是人魔雙血的數量本就不多,能活到你這麽大的更是少之又少……”

他停了一下,微嘆道:“如果有辦法,我怎麽可能不說。雖然我并不排斥魔族,但阿姝總是不願意你魔化的。”

澹寧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雖然這樣的結果在意料之中,可真正聽到了仍舊止不住難過。

他現在已經不知道該用什麽樣的态度對待魔化這件事。

就像……一場近在眼前、不可避免的無盡刑罰。

“不必難過,即使魔化,你在我眼裏也不會有任何差別,”淩風略帶複雜地安慰他,“這幾日我已派人研制能減慢魔化的藥,做出來應該能幫你拖一段時間。”

“減慢?”澹寧問,“要怎麽做?如果能減慢魔化的話,為什麽不能……”

淩風做了個手勢讓他停下:“血脈之術是最複雜的領域之一,比起人族,魔族血脈非常強悍。現有的方法只能抑制住它,不但無法治本,甚至拖延不了多少時間。”

“就像人魔之戰,”他說,“人族血脈無法與魔族血脈相抗衡,遲早會落敗的。”

澹寧卻搖了搖頭,并不贊同淩風的話。

“我覺得……不是這樣的。”他說。

淩風:“什麽?”

“并不是人族血脈抗衡不了魔族血脈,我曾經在聞道園使用妖族神器檢測過血脈,”澹寧回憶之前的經歷,“我身上的魔族血脈……一直在吞噬人族血脈。”

淩風眯起眼睛:“吞噬?”

澹寧嗯了一聲:“對,我身上的人族血脈所剩無幾,卻依舊能夠抗衡魔族血脈,讓我不魔化。所謂的人魔雙血必定魔化……人族血脈終有被吞噬殆盡的那一天,到那時候,就只剩下魔化一個選擇。”

這番話他一字一頓說得困難,終是強迫自己面對事實:“只要還能有人族血脈,我就能不魔化,但是我留不住它。”

淩風像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他眉頭深深皺起:“比起魔族,人族力量和精神都更為孱弱,被魔族吞噬倒是不足為奇。”

人族孱弱?

澹寧突然覺得有一絲不對勁,外在也許如此,人族的力量和精神是比不上魔族。

可血脈……他那十不存一的人族血脈到現在還能堅持住讓他不魔化,是什麽讓淩風說出這種言論的?

但這個并不重要,澹寧上前半步,追問道:“那為什麽魔淵封印需要修士的神魂做祭品呢?”

淩風有點詫異:“你問這個做什麽?”

澹寧張了張嘴,還沒來得及回答,淩風就又道:“憑你知道的東西,不可能把這些聯系起來——周睽讓你來問的?”

澹寧:“……”

他沉默了一會,才說:“他告訴了我這些,是我自己要來問的。”

周睽對淩風并不抱什麽希望,只是澹寧堅持想來問一問而已。

“沒什麽好問的,”淩風想了想道,“封印修補需要的材料大概率和修築封印時的材料一致,修真界當初修築魔淵封印時怕是就用了什麽邪魔歪道。”

澹寧:“可……”

“澹寧!”淩風低聲呵斥。

澹寧立刻閉了嘴。

周睽和他讨論時,曾經提到澹姝性子活潑爽快,又被淩風寵上了天。如果澹寧能有意地模仿一下,表現得固執強硬一些,又或者現出點溫情來,也許會有出奇的效果。

很難。

澹寧懷裏還抱着剛剛淩風給他的畫卷,在原地僵硬了一會,才咬了下嘴唇開口說話。

“我只是為了自己,”他低聲說,“我不想魔化,難道它就真的沒有解決方法嗎?就算死,我也想死得明白一點。”

說完,他偷偷擡眼去瞥淩風神色,只見淩風臉上一片晦暗不明。

澹寧咬咬牙,又補了一句:“舅舅……”

淩風長出一口氣,按上太陽穴:“澹寧啊,我真不知道該怎麽說你。”

澹寧執拗地微低着頭,眼睛盯着虛空,聽到淩風在一旁嘆氣。

“我是真的不知道,”淩風無奈道,“你也不要問我這些,如果知道,我自然會告訴你。”

說完他又喊了澹寧一聲,澹寧仍沒有應答。

淩風拿他沒辦法,起身帶着澹寧向外走:“回去你自己想想。”

“那為什麽你也出手,幫修真界保持魔淵封印的穩定呢?”澹寧突然在他身後開口。

“什麽?”淩風回頭。

“周睽離開魔淵那麽久,魔淵封印的破損卻僅在前三十年加重,後面幾乎毫無變化。”澹寧說,“是因為你在魔淵裏修補封印——魔淵封印其實和魔淵是一體的,魔淵的存在也需要人的神魂獻祭。”

他幾乎是孤注一擲地說完了這一段話,如果他們猜的是錯的,那便再也沒有機會了。

淩風回身:“這些是周睽推測出來的?”

澹寧點了點頭。

淩風頓時失笑:“他倒是個人物,”

澹寧目不轉睛地看着淩風,生怕錯過他臉上的任何一絲情緒波瀾。

“算了,既然你們都猜到了這份上,也算八九不離十。”淩風猶豫片刻後邁開腳步,“知不知道也沒什麽差別,把懷裏的東西放下,我帶你去看看。”

淩風帶澹寧去了遠祭臺。

遠祭臺離九陌城中心不遠,大抵算得上魔淵中最特殊的建築。它由十八個小臺圍繞主臺而成,每一個小臺都長寬幾十丈,可以單獨移動,舉辦夜宴或是節日的祭祀。

中間的主臺上只有孤零零三根幾人才能合抱的粗大石柱,聳立着緊緊牽扯住周圍的小臺。

淩風一路上到主臺,屏退左右後問澹寧:“能看出來這是什麽嗎?”

澹寧只見過遠祭臺中的一個小臺,并未來過此處。他環顧四周,淩風指的不會是那十八個小臺,而主臺雖然方圓數百丈,卻除了石柱什麽都沒有。

三根石柱直入雲霄,上面刻着詭異繁複的大鳥與妖獸,一雙雙眼睛凸出石柱表面,好似上古的巨獸也要跟着掙脫而出。

澹寧看了一會,只覺得心裏不太舒服,他試探性地将神識探入石柱,卻在表面就被攔了下來。

“這石柱上的花紋……”澹寧道,“應該不僅是表面的鳥獸,而是藏了什麽東西。”

淩風贊許地看了他一眼,擡手掐訣。

澹寧瞬間被閃得移開目光。

這不知是什麽法訣,但一定隐秘又強大非常。別說偷窺,澹寧現在連直視淩風一眼都做不到。

刺目的光芒與堪稱浩瀚的魔氣一起從淩風身上迸發出來,他只能用手勉強遮住那邊的光芒,看見有金絲一樣的細線飛進三根石柱中。

金色的絲線與石柱慢慢融合,最終組成一副巨大的陣圖。

這竟是一個只能由魔主操控的巨大法陣。

陣圖緩緩轉動,原本平坦的主臺跟着升起,二人面前憑空多出了上千階石階。旁邊的小臺則相繼降下,衆星拱月般将主臺托舉得更高。

陣法的變化停止,一切塵埃落定之後,淩風對澹寧點了點下巴:“這裏有禁空禁制,跟我走上去。”

澹寧諾了一聲。

淩風先行一步,他跟在後面剛擡起腿,突然有什麽東西從身側跌落下來,摔在地上發出一聲脆響。

澹寧止住步子,難以置信地看着腳下。

周睽送他的玉佩裂成了幾瓣,曾經刻了平安符的地方再沒有流轉的微光,只有黯淡而毫無生氣的碎片散落在地上。

他的心猛地一沉,這玉佩不是凡物,絕不會因為磕碰碎裂,更不會無故掉下來。

遠祭臺上有什麽可怕的東西。

“怎麽了?”淩風見他沒有跟上,轉過身疑惑道。

“沒什麽……”澹寧匆匆俯身把碎片攏起來抓進手心,“不重要,掉了個東西……”

他心裏不安到近乎慌亂,只能低下頭跟上淩風,掩飾地問道:“這祭臺上是什麽?”

淩風對這件事不以為意,他已經轉過身去,聽到澹寧的問題也不疑有他:“地平天成。”

澹寧追上淩風的腳步:“地平天成?”

“嗯,”淩風目光順着石階向上望去,露出一個愉快的微笑,“它是一件神器……真正的神器。”

第 63 章

之後的一個月,魔族在人間連戰皆捷。

雖然沈冥未能如願出征,然而幾位率兵的将領都是天魔級別的人物,雖然數量上不如人間的大乘期,可借助魔淵封印腳下新劃定的陣法,依舊能保住手下的魔族士兵。

實力境界在其之下的普通弟子,人族與魔族則是天壤之別。

人間和平了數百年,修士們大多在門派中生活修煉,鮮少有實戰的機會,只有偶爾的門派試煉能施展一下身手。

而魔族一生下來就在爾虞我詐、你死我活的環境中,沒殺過幾個同族簡直不好意思出來說話。能被選出來的魔族士兵,更是其中的兇狠殘暴之徒。

雙方一對上,前者便是潰不成軍。不過半月魔族就攻陷了數十個小門派,掠奪資源寶藏,甚至連貌美一些的修士都不能幸免。

所幸各個門派在最初的慌亂過後,飛快結成了以幾個大門派為首的聯盟,共同抗擊魔族。

由此魔族的攻勢暫緩,修真界的前景卻依舊不樂觀。

魔淵中的魔族各個彈冠相慶,人間搶奪的無數資源被送到了慶祝的夜宴上肆意揮霍,魔族大聲吹噓着如果是自己在人間,能立下如何彪炳的戰功。

——除了督職出現的時候。

澹寧相貌實在惹眼,又是魔主的心頭好,一時間氣焰旺得驚人。

魔族沒有親情的概念,曾有一段時間關于他是魔主娈寵的傳言甚嚣塵上。澹寧實在聽不下去,下手殺了幾個魔族貴族立威,才堪堪止住自己耳邊的荒謬言論。

至于人間的事……魔族會自覺在他過來的時候閉嘴,一是明白他不喜這些說法,二則是淩風的意思。

淩風是當真想對他好,澹寧能感覺出來。

他幾乎做了一切能想得到的長輩該做的事情,各種東西澹寧從未缺過,只要能抽出時間,淩風必定會來看他。偶爾澹寧言語上多有冒犯,他也只是一笑而過。

甚至……甚至當澹寧提出朔日想去周睽那兒的時候,淩風也同意了。

按照澹寧原來的想法,與淩風的關系自然是越親近越好。可淩風這樣的态度,竟也隐隐讓他回憶起了此生不多的、有母親關愛時的日子。

與面對周睽時不同,這是另一種由天生血脈所帶來的親近感,幾乎讓他無法抗拒。

淩風的長相不出衆,可細看的話,眉眼間與澹寧确有五分相似。

他們本來就該這樣親近的嗎?

澹寧不知道,只不過對淩風送過來的東西與言語間的關心,并沒有再拒絕,言語間也不再像之前那樣充滿了抵觸。

淩風當然十分滿意,一連幾天都把澹寧叫到他那兒去閑談。

最後一天回去時,澹寧被百般叮囑有空再來,懷裏還揣了張金色半透明的字條,拿去財貨司便能支出來一大筆錢。

澹寧對錢財不感興趣,将字條放在一邊,等了幾天,再度來到淩風的宮室。

淩風主動讓他來是一個關鍵的信號,如果現在還問不出東西,那之後也不會有什麽可能了。

澹寧到的時候淩風并不在,他拿着淩風給的令牌,越過守衛直接到了內室。

這應該算是個簡單的書房,除了魔族慣用的華麗裝飾,真正能用的不過一張平桌幾個書櫃而已。

淩風平時都在這裏處理事務,此時桌上還攤着未看完的卷宗,澹寧過去粗略掃了一眼,寫的是西門河附近新發現的一處礦藏。

接着他開始翻書櫃裏的書卷。

大多是一些泛泛而談的雜書和不是那麽常見但花心思能找到的資料。

這不是什麽私密的地方,如果是周睽,來了對書架看都不會看一眼,只不過獨處的機會不易,澹寧覺得還是要多少利用起來。

果然沒發現什麽,澹寧收手向書房後側看了一眼,那裏還有一間下了禁制的內室。

書房裏的東西翻就翻了,淩風知道了也不會說他,內室卻不能去。

可澹寧掃了一眼,卻覺出點不一樣的東西來。

內室的門開着一條小縫,籠着一層淡藍禁制,卻能看到一些內裏的景象。

澹寧把自己貼在牆上,目不轉睛地盯着內室桌子上他母親的畫像。

畫像只攤開了不到一半,可澹寧依舊能認出她。

沒想到淩風還有這種東西。

畫上的女人有雙和澹寧一樣的眼睛,彎起來透出動人的嬌俏,又有着清亮的光芒,像星辰閃爍。

她的長發像魔族那樣束起,只有一半的畫看不到裝束,只有一個淺淡花邊的衣領。

比起畫像,澹寧記憶裏的澹姝要更溫柔些,更不曾這樣裝扮。

但這一切都不影響澹寧踮起腳尖,努力直起身子想把她看得更清楚些。

他只記得母親很美,卻沒什麽用處——他幾乎要把她的模樣給忘了。

他站在那裏專注地看了很久,連淩風來了都沒有意識到。

魔主在門口看了他一會,才進來輕嘆了口氣:“那是阿姝。”

澹寧猛地震了一下,才發現進來的淩風。

他急急轉過身來,無措道:“尊主,我……”

“你怎麽了?”淩風進來,随意擺了擺手,“想說你自己偷看?”

澹寧沉默地低着頭。

淩風揮手解開內室的禁制,帶着澹寧走進去:“這裏又沒有人,我是你我也看。而且還是阿姝。”

他信手把畫卷卷起來,遞給澹寧。

澹寧愣了一下:“這……?”

“阿姝愛美,找人畫過不少畫像,我手頭有很多,這張昨天拿出來看了看。”他把拉過澹寧的手,硬把畫卷塞進去,“在人間她那麽苦,估計也沒啥東西留下來——給你你就收着。”

澹寧嗯了一聲,像覺得畫卷燙手一樣來來回回倒了幾次手。他想不好放在哪,又不舍得直接收起來,最後珍而重之地把它抱進了懷裏。

淩風搖搖頭:“你啊……”

澹寧收了東西,心裏有點高興,抱着畫卷沒說話看淩風在一旁翻箱倒櫃。

“我記得還有些東西,有了,這個。”淩風拿出一個錦緞包裹,“阿姝留下的首飾也多,除了這些還有一大箱子。我這邊用不上又舍不得扔,想着多少留個念想,你如果想要的話就挑幾件帶走。”

包裹裏面是幾只簪子和幾個玉镯,間或幾個零零碎碎的其他玩意,首飾上面全紋了防禦或是攻擊的符咒,細算起來都是品階不凡的法寶。

“謝謝,我有這個就夠了。”澹寧低下頭看了一眼抱着的畫卷,突然瞥到一只玉镯旁邊的東西,“這是什麽?”

“你說這個?”玉镯旁邊是一小截紅繩,淩風把它挑出來,“以前玉佩的繩子。我們有塊玉佩,阿姝喜歡拿出來玩,總是沒多久就能把繩子磨斷,來來回回換了好幾根。”

說完他看向澹寧,有些遺憾:“那玉佩雖然不是法寶,卻是家裏一直傳下來的,我給了阿姝。可惜……應該是阿姝丢了,否則現在應該拿在你手裏。”

澹寧的目光躲閃了一下。

那玉佩的确不在他手裏,已經被他連同性命一起托付給了周睽。

淩風并沒有發現他的異樣,嘆了口氣把東西收起來:“今天怎麽想到來找我了?聽說你昨天又去找了周睽,他讓你來的?”

澹寧搖頭:“沒有……”

“怎麽沒有?”淩風皺眉,“進來的時候我就看見了。”

他伸手把澹寧的衣領往下拉了拉,現出鎖骨下一塊不大的淺紅色吻痕。

澹寧瞬間表情變得不太自然,原本想着這印子衣服能遮住便沒有刻意消除,卻沒想剛剛看畫像的時候動作太大,被淩風給看到了。

“不是,”他把衣服拉回來,解釋道,“我去找他了。但他沒有讓我來找你,是我自己想來的。”

“我朔日讓你去,沒讓你隔三差五往那邊跑,”淩風說着臉色稍緩,“你來找我有什麽事?”

“尊主,我……”澹寧頓了一下,“我來就是想問問,有沒有什麽能避免魔化的方法。”

淩風愣了一下,過了一會才輕聲道:“怎麽突然想起來問這個?”

“母親從小就跟我說不能魔化,”澹寧緊盯着旁邊桌上的一張白紙,“但我是個人魔雙血,我感覺我撐不住了,最多再有三年……”

他閉了嘴,安靜等着淩風的回答。

“我知道這件事,”只聽淩風長長做了個深呼吸,“但我也沒什麽辦法。”

第 62 章

在那一瞬間,周睽能感受到手背上澹寧指尖的微微顫動。他猶豫了一下,抓住周睽的手腕,似乎想把他的手挪開。

可周睽分明能感覺到他的睫毛如蝶翼般扇過手心,留下一點點潮濕的水痕。

可微末的濕意如朝露般轉瞬即逝,很快澹寧就掙開他,絲毫不停,白色短刃出手便是兩個試探咒法。

周睽沒有回手,他站着不動,任由淩厲的白光擦過衣袖,才對澹寧笑笑:“是我,放心了麽?”

澹寧猛地深吸一口氣,脫力般向後退了一步,靠在露臺的欄杆上。

“你……你不是……”他不知所措地說了半句話,接着過去抓住周睽的胳膊,眼裏還有一點惶然的水光,“你怎麽出來的?淩風那邊……禁制呢?”

“剛剛這邊有人,”他向外兩步,又着急地退回來,“不行,不能在這裏,我帶你去……”

“沒事,”周睽攥住澹寧的腕子,另一手扶住他的肩膀把他拉回來,“外面的魔物我已經處理掉了。”

“還有禁制,”澹寧問,“你是怎麽出來的?如果被淩風發現……”

“我沒事,”周睽認真地重複了一遍,“淩風不知道我出來了。”

澹寧與他對視一會,似乎在謹慎地确認他說的是不是真的。

許久後他才如釋重負露出個艱難的笑容,卻依舊不太放心,邊把目光向外面瞟邊道:“你怎麽來了,吓我一跳,這是就職夜宴,如果你出了什麽事情……”

澹寧停下了。

露臺的欄杆外不知何時已經籠上了一層幾不可見的黑色火焰,薄得近乎透明,卻足夠僞裝出幻象讓他們不被外面的人發現。

周睽想的比他要周全太多,根本都不需要他來擔心,反而是他自己……

“我不放心,來看看你。”周睽溫和道,他頓了頓,“本來想給你個驚喜,不過現在看來好像沒什麽氣氛了。”

“我,你……”澹寧有些哽咽,他別過頭,“你做這些幹什麽?”

“剛才派人過去喊你,就看出來你狀态不對,”周睽攏起澹寧散亂的一點鬓發,幫他順到耳後,“你現在這個樣子……”

澹寧一身金邊黑衣,頭發綁在身後,他依舊是魔族的裝束,甚至因為夜宴的關系,穿得比之前還隆重華麗了些。

真是一等一的好看。

周睽從前對這樣的裝扮厭惡至頂,可到了澹寧身上,卻一點兒都讨厭不起來。

澹寧還在用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看着他。

不知為何,他突然想起了第一次見到澹寧的景象。那時候澹寧只有二十出頭,未經世事,大膽聰明又漂亮。

這麽多年過去,樣子沒有怎麽變,人到底是不一樣了。

“剛才來找我的魔族,是你派來的嗎?”澹寧問。

“嗯,特意選了一個能看得過去的,可惜依舊是魔物。”周睽停了一會,看着他道,“魔淵不是個好地方,你不應該在這兒的,這些日子苦了你了。”

澹寧努力擡了擡嘴角,低下頭搖了搖,終是掩飾不住自己的黯然。

“魔淵和魔族……都是這個樣子,”他說,“我又不是不知道,又不是沒來過魔淵。”

“你之前在魔淵的經歷嗎?還是別提了。”周睽笑着打趣,“我的人幾十年沒有你的蹤跡,讓我一度以為你沒能活下來。”

澹寧:“我當時不是聽你的……”

說到中間,他也覺得有趣,百味雜陳地笑起來,擡頭看見的是周睽帶着溫柔笑意的眼睛。

兩人在欄杆邊接了一個綿長的吻。

他們縮在欄杆的陰影裏,澹寧一手扶着膝蓋,坐靠在牆邊,偏頭淺笑着,聽周睽拉着他的手、有一搭沒一搭地在耳邊說些沒什麽意義的情話。

來魔淵之後,除了最開始一起被軟禁的那兩天,竟是再沒有過這樣溫情的時刻。

盡管知道背後仍有無數艱難與危險,可澹寧還是不由得想縱容自己沉湎在這偷來的美好時光中。

能有一隅之地與體貼的愛人,他此生便再無所求了。

“我知道魔族是什麽樣子,”澹寧終是輕嘆了口氣,“只是從來都分得很開,現在要和他們為伍,遵從魔族的做事守則,一時接受不了。”

他說:“你和淩風……當真不容易。”

能和魔族處得毫無罅隙,幾百年下來在九陌城的圈子中成為獨當一面的人物。只今天這樣的夜宴,兩個人就都不知道游刃有餘地參加了多少次。

“我剛進魔淵的時候沒有修煉,也沒有辟谷,不在魔族周圍活動便沒有吃喝。”周睽淡淡道,“那時候魔淵裏還有針對我們的清剿令,如果被發現了,除非能說服那些魔物,否則就要被抓走。”

“說服?”澹寧問。

魔族不見利益不會動心,一個連法術都不會的孩子要如何說服魔族?

周睽沒有回答,他把澹寧往懷裏攏了攏:“我曾經做過太多不好的事,也自小就被逼成了這種性格。我恨透了魔淵,巴不得所有魔物都去死。可我一看到他們,便能猜到他們下一步想做什麽。”

“曾經有一段時間,我以為自己只能一輩子待在魔淵,整個人都很消沉。”周睽頓了頓,“我知道有多難受,我不希望你也經歷這些。”

澹寧把身子半撐起來,認真地看着他。

“我不說你也知道……”周睽嘆了口氣,想把他抱回來,“你不需要擔心那些東西,我會幫你解決。”

澹寧把周睽的手拍開,眨了眨眼問:“這就是你一直沒有回我信的理由?”

他之前讓沈冥幫忙遞了消息,但周睽那邊始終沒有回音。

“沈冥靠不住,同樣的傳信方式至多用一次,再用便有被拆解的風險。”周睽又去抓他的手,“我對魔淵了解得也多些,如果有人對你有異心,你很可能處理不了,不如我來。”

澹寧凝眉思索片刻:“可你現在自身難保……”

“你放心,”周睽挑起個微笑,“淩風他不會動我。”

澹寧:“嗯?”

“淩風對澹姝的感情很深,只要你不魔化,他就不會動我。”

澹寧的表情一瞬間有點複雜,他點了點頭:“這樣也好,只要你能保證自己的安全——那處院子的禁制與法陣那麽複雜,你到底是怎麽出來的?”

周睽:“沈冥幫的忙,他有反心。”

周睽話沒有說全,澹寧知道事情複雜,沒有多問,只是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不行,”他突然道,“現在這樣子下去不是辦法。”

“你現在行事畢竟不方便,雖然手裏能調動的東西多,但那些魔族不一定能窺探到淩風的真實想法——你之前那麽久都沒有成功。”澹寧來回踱步,邊想邊道,“我們的時間不多,不如我來。”

周睽眯起眼睛,聽出了澹寧的意思:“你想去套淩風的話?”

澹寧嗯了一聲:“他曾在我面前承認過對你有所圖謀,說不定我能問出點東西——就算問不出魔淵的來龍去脈,至少也要看看能不能問出些其他的。”

“魔化……”他呼出一口氣,低聲道,“我不敢再等了。”

留給他的時間太短,現在的澹寧已經不敢去想還有沒有解決方法,只能每天臨深履薄地給自己留最後一絲希望。

目前也只剩淩風那裏還有可能找得到解決的辦法。

周睽苦笑:“也許魔化之後你會喜歡這。”

澹寧睜大眼睛,難以置信地瞪了他一眼。

周睽也沒多少苦中作樂的心情,很快搖搖頭道:“不是不可以嘗試,但淩風……”他眉頭緊鎖,“從他嘴裏,你不一定能套出東西。”

澹寧能不能套出東西,全看淩風對他有幾分感情。

淩風當初是疼愛澹姝不假,如今對澹寧也不薄,可這分感情能不能和魔淵的機密相抗衡,周睽真沒有把握。

“總要試試,”澹寧說,他疲憊地靠上周睽肩頭,“反正已經這樣了,就算問不出來也不會更糟——你能再給我講講我母親的事嗎?我知道的……還是太少了。”

周睽輕輕親下他額角:“好。”

魔淵裏黯淡的熒光比之前亮了些許,周睽一個人從露臺的欄杆向下俯視。

第一次參加夜宴,消失太長時間會讓淩風起疑。澹寧走的時候一步三回頭,到了下面還在向上眺。

只不過周睽沒撤去黑色火焰形成的薄罩,他注定只能看到一個空無一人的露臺,接着心事重重地離去。

周睽則繼續站在露臺上,身後來了人也沒有回頭。

“你們兩個還真夠膩歪的,”沈冥進來四下看了幾眼,“這麽久才叫我。”

周睽:“現在并不晚。”

“是是是,”沈冥敷衍地擡了擡嘴角,“是我有求于人,那就得把你們兩個當神仙供着。”

周睽沒有什麽表态,只是轉過身,問他道:“牌子呢?”

沈冥的表情抽搐了一下,心不甘情不願地從懷裏掏出一個紫色光球抛給周睽。

“東西給你了,”他道,“你可得記住自己說過的話才行:我幫你除掉魔主的噬心鈴,你幫我扳倒他讓我當魔主。”

周睽接過紫色光球,粗略檢查了一遍将它收起來,悠然問道:“我什麽時候說過這句話?”

沈冥:“你——!”

“怎麽了?”周睽道,“如果你不先幫我除掉噬心鈴,那我被淩風抓在手裏,想幫你也不成。”

沈冥:“如果你願意立下契誓,我自然不會違約。”

“契誓?”周睽冷嗤一聲,“我修為被你限制在元嬰期,你肯立下契誓,事成之後還我修為嗎?”

沈冥咬牙沉默了一會,他想推翻魔主,但也不願放棄對周睽的掌控。

“那就不立契誓,”他道,“噬心鈴的解法我之後會給你送過去,修為束縛我也會暫時放開——你最好記住你的這點修為還被我捏着,想弑主只會反受其害。”

周睽嘲諷地擡了擡嘴角,他的臉色并不好看,但這事已算是商量好了。

沒有再理會沈冥,周睽徑自消失在虛空中。

沈冥陰沉地盯着周睽消失的地方一會,也破空離開,緊接着出現在一處小築內。

夜宴還未結束,房間裏有三個魔族,一個手裏拿着魔淵裏的戲虎牌,另外兩個正大聲吆喝。

看到沈冥出現,他們幾個皆變了臉色,拿戲虎牌的那個将牌一扔,和同伴一起過去匆忙行禮:“大人,你怎麽來了?”

“周睽不老實,”沈冥啧了一聲,“他表面上答應得好,實際上在我和魔主之間搖擺,契誓都不肯立,擺明了想見風使舵。”

“大人想怎麽辦?”三人中的紅衣魔族和沈冥最為親近,他為難道,“沒有周睽,怕是不好拿下魔主。如果周睽站在我們的對面……更是幾乎沒有機會。”

“當然需要周睽。”沈冥幹脆利落,說話間手上動作不停,點了兩個人,“過去給他點教訓。”

被點的魔族問:“大人是想……?”

“給澹寧的酒裏下點東西,那種能激發魔族血脈的。”沈冥說,“下個月夜宴天聖要來,魔主都忌憚他,澹寧肯定得過去陪場子。”

沈冥露出個笑容:“到時候無論他魔不魔化,周睽都會為了澹寧幫我們。”

“大人英明!”

沈冥揚了揚下巴:“去吧,現在開始準備。”

被點到的兩個魔族躬了個身,匆匆離開。

“至于你們兩個,”沈冥目光掃過剩下的紅衣魔族,“下藥這件事瞞不住,如果他們被澹寧殺了,你就什麽都別做。”

“如果澹寧沒有動手,你負責滅口。”

紅衣魔族躬下身子:“大人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