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1 章

黑色火焰之下,所有正在反抗掙紮的魔族突然一頓。

就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了身軀,他們再無任何抵抗,任憑席卷而來的黑色火焰将自己吞噬殆盡。

而更遠處的魔族,他們似有些迷茫,又好像對一切都置身事外,只是動作緩慢地移動,表情木然得像是一具具行屍走肉。

沒有凄厲的慘叫,也沒有行至末路的掙紮,無數魔族毫無知覺地任憑自己身體逐漸通透淺淡,在徹底消失之前就斷了生息。

魔淵永恒不滅的光芒也随之黯淡下來。

遠方的山岳與土地與魔族一樣變得透明,偌大的九陌城中建築轟然倒塌,腳下的土地不再能承受一個人的重量,僅僅踩上去便皲裂如密密的蛛網。

就連九陌城之上的虛空,也開始化作無垠的深淵,那裏不是漆黑如墨的濃霧,而是空間塌陷之後空洞的虛無。

黑色火焰滅了。

它本是魔淵中的地火,能量來自于魔淵。

周睽顫抖着收回了手。

遠祭臺是變化幅度最小的地方,可即使如此,他腳下的石階也正由下至上慢慢碎裂,原有的一切加諸其上的禁制法陣慢慢瓦解。

從這個時刻之後,世上再沒有魔淵,也再不會有魔族。

可周睽生平竟第一次不敢回頭。

腳下的地面終于崩塌碎裂,潔白的石塊化為紛飛的塵土彌散在空中,遙遠之處的虛空有人間的一縷煙火飄散而來。

“周睽……”仿佛有極淺極淡的聲音在喊他。

周睽腦中剎那間一片空白,他從原地倏地破空消失,下一刻出現在石階的最頂端。

最頂端的小小平臺上,白色石塊上有大片大片的裂紋。一塊碎成兩半的黑石在平臺正中,澹寧坐在地上,半靠着那塊黑石。

“澹寧,你……”周睽撲過去半跪着想扶他起來,手卻抖得連澹寧的身子都抓不住。

之前的話語不過是周睽的幻聽,澹寧靜靜地閉着眼睛。半魔化的痕跡已從他臉上消失不見,白皙的肌膚在周睽手下竟顯出半透明的模樣。

他是個有一半魔族血脈的人魔雙血,注定不能像普通人族一樣存在。魔族血脈消亡的同時帶走的是他的生機。

可澹寧苦苦挨了這麽多年,哪還有人族血脈來讓他活着,靠最後那吊着命的一星半點嗎?

若只看他的血脈,他其實已與一個魔族無異了。

如果沒有最後的那絲人族血脈,澹寧也會如那些魔族一樣消散如煙。

周睽語不成聲地抓着澹寧的肩膀,帶着從未有的惶恐與驚慌往他體內注入幾乎是自己的所有靈力。

可沒有血脈本源的身體根本什麽都留不住,周睽伸手去感觸,只有一片空空蕩蕩。

大概是那磅礴的靈力終究起了點作用,澹寧竟微微睜開了一絲眼睛。

可他的眼睛裏也是空茫的。

曾經黑白分明的漂亮眸子已經散了,他很小幅度地動了動頭,似乎想去找什麽。

可他現在什麽也看不見,什麽都聽不到,只有臉上感受到些溫暖,該是什麽人大滴大滴落下來的眼淚。

“周睽……”他嘴唇翕動,只能發出很小很細微的聲音,周睽将頭湊過去,聽到的耳語仍舊是模糊又虛渺的。

“我好累……”他說,“你帶我走麽……”

周睽無助地停在那裏,他不敢動作,眼淚控制不住地流下來,卻連呼吸都不敢大聲,生怕再錯過對方的任何一個字句。

可澹寧終是沒有聲音了。

魔淵終于散盡,虛無的空洞被另一空間溶解侵蝕。溫暖刺目的陽光灑在原來焦土平原在的地方,炊煙從林木葳蕤的山谷間升起,淡笑的人聲從遙遠之地傳來。

一塊殘破的黑石掉在地上,砸斷草木,發出重重一聲悶響。

除了那些活了千百年的大能仙師,任何一個普通人來看,都無法分出它與其他石塊的區別。而它也将與世界上每一塊石頭一樣,被塵土慢慢掩埋,萬年後風化為細碎的沙粒。

而它所在的,便是人間。

“我們回來了。”周睽對着澹寧笑笑。

澹寧沒有回答。

周睽動了動嘴唇,無力應對這樣令人窒息的沉默。

就算強拉出笑容又有什麽用,澹寧根本看不到。

可他還是又艱難地擡了擡嘴角:“你肯定會喜歡的……”

澹寧沒有回答。

周睽并不介意,他低頭輕輕蹭了蹭澹寧的臉頰,打橫抱起他,一步一步地走遠了。

人魔之間的戰争因為魔淵和魔族的滅亡而徹底停止了,各個門派多多少少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損失。

大門派在休養生息的同時尚且有餘力組織人手收拾殘局,不少大傷元氣的小門派則開始互相商議着合并與協作。

萬象門的掌門丁弘在某一天拜訪了一座靜谧山谷中的院落。

院子的主人已經在門口等着他。

魔族将領在丁弘身上留下的傷還沒有好透,他走路顯得一瘸一拐,平時暴躁的氣質也跟着褪去不少。

從門口到屋裏,兩個人的氣氛居然勉強能稱得上和睦。

“你要的東西我幫你帶過來了,”丁弘把一個盒子放在桌上,“獨空寺受損嚴重,剩下三大門派挖空了近千年的積澱才找出來這麽多。”

周睽隔空挑開盒蓋看了一眼裏面的紅色果實,點了點頭:“多謝丁掌門了。”

“澹寧還是不行嗎?”丁弘不禁問,“你給他新造的人族血脈到底是哪來的……”

周睽不鹹不淡地擡眼:“掌門問這個,是還想追究周某什麽嗎?”

丁弘哽住,半天才不太有底氣道:“不是——我就問問。”

魔淵覆滅的時候周睽正好抱着人事不省的澹寧重新出現,只要有腦子的都能看出這二者間脫不開的關系。

周睽和澹寧挽救了整個人族,誰又有立場再去追究他們什麽?

“我就是好奇,”丁弘撇了撇嘴解釋道,“凝成新的血脈,這可不是一兩個……能辦到的事情。”

周睽看了丁弘一眼,随即站起來端着茶杯看向窗外。

“魔淵裏淩風豢養了人族作為神器的養料,”過了一會兒,他平靜道,“最後我把他們的血脈都抽了,凝了一個新的給澹寧。”

“所幸有現成的獻祭法陣,”他譏諷地擡了擡嘴角,“否則我還真不知道拿那幾萬個又瞎又啞的人牲怎麽辦。”

這樣的事也太不妥,丁弘震驚地張了張嘴,卻明白周睽敢說出來,就是認定了修真門派不會因為這件事怪罪他。

丁弘臉都憋紅了才把可能會惹惱周睽的話憋回去,強迫自己轉向關鍵的問題。

“就算有新的人族血脈,”他說,“可澹寧本身自己的人族血脈留得太少,雖然找了焰沙果涵養神魂,但終究只是吊着命,神魂遲早會散……”

他這話還是說得不太明智,還沒說完就看到周睽沉下了臉色。

“這好像不關你們的事。”他冷淡道,“恕我不能送客了。”

丁弘為難地嘆了口氣,頭大如鬥,覺得自己根本拿周睽沒辦法。

“澹寧這件事……”他走前還是對周睽說,“曾經澹寧找我,讓我解除移魂換靈陣對你的限制,作為交換,他承諾如果解決不了魔化的問題,就永遠不出魔淵。”

“我其實還是挺喜歡這個孩子的,”丁弘頓了頓,“就和趙子淵一樣……當時整個萬象門的人都喜歡他。”

他還想說點什麽,卻不知道要如何表達,他本也不是那種善于表情達意的人。

“希望澹寧能好吧。”他最後說。

周睽沉默地目送着他離開,随後關上門。

澹寧就在隔壁的屋子裏,周睽将丁弘帶來的盒子随手放在桌上,俯身去摸澹寧的額頭。

他呼吸悠長又平穩,好看的眉眼安寧恬靜。周睽每次看到他,都會恍惚地覺得他只是睡着,下一刻就會醒來對着他笑。

手下能探測到的神魂卻是越來越不穩定了。

不到一個月時間,這已經是送來的第六批焰沙果,丁弘說的沒錯,周睽不過是強行吊着他的命。屬于澹寧自己的人族血脈太少,神魂遲早有一天會散。

可周睽根本不敢想象那一天。

當一切靈藥和手段都用盡的那一天,澹寧真的要留他一個人在世上孤獨終老嗎?

周睽不敢想。

他只是将焰沙果拿出來,用一道引火訣将它燒成細細的赤砂,兌在藥裏,自己含了後一點一點喂澹寧喝下去。

這個時候的澹寧從來都乖順,周睽将他的頭靠進自己的頸窩,才終于從懷裏愛人的依舊溫暖的身軀中得到了一絲慰藉。

直到現在,他才感嘆驚異于澹寧到底是怎麽在那無數個日夜中咬着牙支撐下來。

過于渺茫的希望是個太折磨人的東西,每一刻都煎熬得想讓人放棄。

只要能再多一絲人族血脈,他就能讓澹寧重新醒過來。

可是真的太難了,又要到哪裏去找那一絲血脈?

連退隐山林的林驚潮都曾被周睽找來,最後也只能嘆息着離開。

但周睽永遠不會抛下澹寧。

他對自己笑了笑,低頭親了親澹寧,想将他抱到屋外。

外面陽光正好,澹寧總是會喜歡的。

将澹寧安置在靈泉邊的躺椅上,周睽回屋取來了他的儲物袋。

黑白短刃與黑色火焰一樣是魔淵的産物,已經随着之前的浩劫煙消雲散,但之前從人間帶過去的東西很多都還在,周睽也并沒有整理過。

澹寧的東西并不多,他将不怎麽能用得到的法寶整理好,衣物和一部分靈藥則拿出來曬着,過程中還時不時瞄幾眼旁邊的澹寧,只怕他出了什麽岔子。

突然有什麽東西從他手裏的衣服裏掉了出來。

周睽動作一滞。

只見腳下的草叢中躺着一塊青白色的玉佩。

他盯着那塊他以為早已遺失在魔淵中的玉佩,再意識到自己的情緒時,心髒已如擂鼓般狂跳起來。

曾經的澹寧猶在眼前,他抓着周睽的手,将玉佩塞給他:“我在裏面注入了部分神魂和人族血脈,又用了幾種秘法,把本命法寶也融了一點在裏面……”

周睽撿起玉佩的手猶在微微顫抖。

陣法的流光重新亮起,複雜的紋路從牆邊延伸到澹寧身下,陣眼是一枚極為普通的青白色玉佩。

玉佩在陣法的強大作用下逐漸融化,化為一團小小白霧包裹着的紅絲,又融進陣法中,讓那一道道紋路閃過極為淺淡的紅光,最終彙聚進澹寧的心口。

周睽目不轉睛地看着澹寧。

一開始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可緊接着澹寧的眼睫輕輕顫了顫。

睜開眼睛時澹寧還帶着點迷茫與困惑,他之前做的是再也見不到這個世界的準備,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再度醒過來。

可他偏頭看到周睽正在他身邊微笑着,他也就回看過去,努力露出一個笑容。

澹寧想用來堅強地面對命運的玉佩反而帶給了他新生。

這時澹寧突然感覺手裏被周睽抓着塞進了什麽。

那東西觸手堅硬卻溫潤,已經被人的體溫捂得熱了,散發出一陣溫和的暖意。

“這是?”澹寧問。

“你母親留下的玉佩被我弄壞了,”周睽用手覆着,慢慢合上他的手,“現在賠給你一個新的。”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大家,我會繼續努力的!

推一下預收《求您別穿了》, 易憐真穿書了,穿進一本叫《破碎虛空》的玄幻文。

文中主角任無道從少年開始,歷經無數挫折磨難,終于成為了天下第一強者。

問題是易憐真穿到的時候這書正好大結局——主角剛弑完神,世界破碎,一片虛空。

他穿到了半個人影都沒有的虛空裏,唯一有的是個任無道休眠時候的……繭。

別人穿書有系統有金手指,他穿書是坐大牢,易憐真洩憤地踢了繭一腳。

突然繭裏傳來一個聲音:“誰?”

低沉渾厚,不怒自威。

——傳說主角任無道心冷手硬,陰險狠毒,殺人不眨眼,連神都被他搞死了。

易憐真:“哥,躺回去,當沒看見我成嗎?求您了。”

後來,任無道随手撕裂虛空,到了一個新的世界。

易憐真發現這世界……好像也是本他看過的書。

易憐真(小聲勾引):“我教你卡個bug。”

任無道掃了他一眼:“我給你表演一個當場弑神。”

碾壓新手村的滿級大佬給我摘星星

1V1,HE

感謝大家,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 90 章

澹寧剛剛離開了遠祭臺主臺下的密室。

還要感謝天聖曾經帶他到過幻陣的陣眼附近,否則澹寧一時半刻還真破解不了遠祭臺上複雜詭谲的幻陣。

如今陣眼被搗毀,潔白如玉的臺階向天際鋪展,盡頭是黑金色的厚重神器。

澹寧站在遠祭臺之下,凝望着地平天成。

這是維系着整個魔淵和魔族存在的神器,千萬年來無數人族的神魂精魄供養了魔族的繁盛與強大,使得魔族世世代代永生不滅。

人魔雙血體內,魔族血脈以人族血脈為養分紮根生長;魔淵封印之外,魔族在人間大肆征伐。

澹寧并不算太高尚,也從未有過拯救人間的念頭,他從來都只是個掙紮着求生的人魔雙血。可在這樣的大是大非面前,盡自己所能地幫人間一把,好像也不再是什麽難以做到的事情。

這也是幫他自己,幫周睽。

只要能毀去地平天成,魔淵和魔族都會自此消散殆盡,他也不必再擔心什麽魔化。

周睽也永遠都不會再見到魔族,世上會只有一個光明的人間。

澹寧艱難地笑了笑,覺得這樣也很好了。

他又向上看了看,終于擡腿邁上一個臺階。

散去幻陣後的臺階不再那麽長,從底部走到最上方可能只需要一盞茶的功夫。

可澹寧剛上了幾階,身後便突然傳來喊聲。

“你在幹什麽!?”

澹寧愕然回頭。

沈冥正狂奔過來,他顯然出來得很急,只匆匆籠了一件外袍,臉上全是震驚:“你來這兒想幹什麽!?”

澹寧反手将黑白短刃橫在身前:“這與你有什麽關系?”

“和我有什麽關系?”沈冥難以置信地反問,“要不是我是魔主知道幻陣被毀了,是不是地平天成沒了我才能發現?”

“你到底想幹什麽?”他厲聲問,“你也是個魔族,地平天成沒了,你以為你能活得了?!你就這麽想毀滅整個魔淵乃至于自取滅亡嗎!!”

澹寧控制着自己,沒露出什麽表情:“反正你也活不下去,管這些幹什麽?”

平時他不會怵沈冥,可現在他離魔化現在只有一線之隔,身體各處都疼得厲害。如果動起手來,大概率沒有辦法在徹底魔化之前勝過沈冥。

或許可以死在沈冥手上?澹寧漫無目的地想着。

“我活不下去?”沈冥對着他咬牙,神色猙獰,“我活不下去也不可能讓你們好活!你還想毀了魔淵?人間都該是我們魔族的!!”

他一邊說着一邊用長滿鱗片的右手在空中劃出一道道血色咒紋,澹寧不明所以地追究着陌生線條的痕跡,終于意識到什麽,臉色微變。

下一刻無邊無際的血色籠罩在魔淵的天空之上,向來暗沉的雲化為赤紅色翻滾奔騰,尖銳炸耳的哨聲幾乎要撕裂耳膜。

“現在整個魔淵馬上就能知道你要幹的好事,”沈冥說,“有本事你就扛住這麽多魔族……”

他的話沒有說完。

澹寧驟然睜大雙眼。

上一刻還對他嚴加辭色的沈冥突然硬生生地頓住,臉上現出無限的痛苦與恐懼,張嘴發不出半點聲音。

緊接着他猛然倒下,砸在白色階梯上,身體抽了抽,直挺挺地死了。

澹寧移過去目光,周睽站在幾階臺階之下,把被捏碎的命牌扔在地上。

命牌掉在沈冥身邊,有那麽一會兒,周睽似乎想對澹寧露出個笑容,可到底沒有成功。

“可惜我來得有點晚,讓沈冥把警報發出去了。”他對澹寧說,“你去吧……那些魔物我幫你攔着。”

澹寧看着他,控制不住地向下撇了撇嘴,覺得自己又有點想哭。

可他最終只是深深地看了周睽一眼,轉過頭再不敢回看,咬着牙向上走去。

周睽也強迫自己收回目光。

黑色火焰從地上竄起,沈冥的屍體片刻之間便化為灰燼。

周睽轉身面對遠祭臺之外的魔淵地域。

沈冥發出的警報已經驚動了整個九陌城,魔族傾巢而出。離得近的魔族已經看到了周睽将沈冥屍體焚燒的那一幕。

“魔主死了!”

“魔淵之主又要換人了!”

“周睽,是周睽!他下的手,他終于忍不住要自己當魔主了嗎?”

魔族之間頓起騷亂,低聲的議論和絮語一路傳到遠方。前來支援的沈冥的一些魔族猶豫着不知如何是好,也有聰明機靈的俯身對着周睽跪拜投誠。

高階的魔族則姍姍來遲,對着遠祭臺皺眉猶豫,有一兩個見多識廣的老妖怪意識到不對,用傳音咒驚慌地向周睽質疑詢問。

“沈冥上位才幾天,你現在殺了他,怎麽跟那些剛得到好處的貴族交代?”

“遠祭臺的幻陣千萬年都沒有人動過,你竟然将它毀了?”

“這是不容動搖的魔淵根基,我們能讓你一個人族當魔主,你還想幹什麽?”

“你一貫對魔族不喜,現在難道想撕破臉不成?”

周睽對這一切置若罔聞。

他只是面無表情地看着石階之下的千萬魔族,然後擡手。

黑色火焰轟然而起。

普通的、高階的、向他示好投誠的、發出質疑的……

石階之下甚至有幾個天魔境界的魔族貴族。

有什麽區別?都是魔物罷了。

無論哪一方,周睽統統全殺,毫不留手。

澹寧上到了階梯頂端,地平天成就在他面前。

這是一塊凹形的半人高黑石,不同于常見的法寶武器,黑石上并沒有任何刻畫的咒紋與符箓,每一個轉角與弧度都渾然天成,光滑如鏡的表面籠罩着耀眼的金光。

黑石的凹槽之上有三根平行的金線,他們從凹槽的邊緣延伸出來,細如蠶絲,流光溢彩。

澹寧還未來得及驚嘆于黑石的精巧,便被這三根金線吸引去了全部的注意力。

就像是……澎湃浩瀚的金色海洋。

不用再做什麽,僅僅是站在這裏,澹寧便能肯定這就是整個魔淵的本源所在,深刻地意識到自己與它性命相連。

地平天成有三衡。

第一衡造出了魔淵,第二衡壯大了魔族,第三衡被曾經的魔主用來滿足個人私欲。

澹寧靜靜地看着那三根金線,連呼吸都仿佛靜止。

時間被無限拉長,好似過了千百年,澹寧才拿出一把白色短刃,小心翼翼地、試探性地挑斷了最後一根金線。

地平天成的光剎那間黯淡了三成。

除此之外好像再沒有事情發生,澹寧卻猛然由心底生出無窮的驚悸,他心如擂鼓,茫然地擡頭四望,身體上的疼痛仿佛突然消失,耳際傳來的聲音遙遠又模糊。

而遠祭臺的白色臺階之下,有無邊無際的黑色烈火熊熊燃燒,大半個九陌城已經淹沒在火焰主人的威勢與怒火中,魔族被燒成的灰燼在空中飛揚。

澹寧很淺地笑了笑。

周睽可真厲害啊,他想。

白色短刃緩慢又堅定地出了手。

澹寧看着神器最後的光芒陡然熄滅。

第 89 章

黑色火焰愈燃愈烈,竄動的火苗燎着澹寧的衣角,草木燃燒帶起沒有溫度的風,天色也仿佛随之暗沉下來。

流動的時間都變得滞澀,卻始終沒有人動手。

兩個人都知道,一旦真的動手,就是兩敗俱傷的局面。誰也讨不了好,誰也不能真正得償所願。

可讓澹寧聽周睽的,不如讓他去死。

難道他真的能眼看着周睽面對着一個沒有感情的魔族自欺欺人嗎?

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微微泛白,抓着黑色短刃的掌心已經浸滿了汗液,澹寧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只是保持鋒刃朝向周睽的姿勢,死死盯着對方。

周睽周身被黑色火焰圍繞,臉上沒有什麽表情。

這不是他想要的局面,事情已經超出了他的控制。

他只希望能讓澹寧高興,能讓澹寧活着,能讓澹寧繼續喜歡自己。

澹寧是個魔族又怎麽樣?只要他想,他就能給澹寧最好的,能護他一輩子周全無憂。

他在魔淵中經營了幾百年,歷經過無數權力的更疊交替,只要他想,就能有滔天的權勢。澹寧要什麽,他就能給他什麽。

可是澹寧不願意。

澹寧不願意。

如果他真的出手,便是萬劫不複的境地,澹寧永遠都不會原諒他。

可他那麽愛澹寧。

雖然是個人魔雙血,澹寧卻永遠是他心中距離魔族最遠的人。

也只有澹寧會在這種情況下拿刀尖對着他。

只論實力,澹寧畢竟年輕,周睽只要用出全力,應當能有九成勝率。

可現在他還未出手,便覺得自己要輸。

就在此時,澹寧突然幅度很小地皺了皺眉。

不過片刻,他便又變回了原先緊繃着的神情,周睽的心卻往下猛地一沉。

這樣的表情他太熟悉了。

人族血脈不夠強大,澹寧卻從不妥協屈從,每每要用盡全力去抵擋在他體內大肆侵吞蠶食的魔族血脈。

所以他會疼。

之前是每個朔日,現在是每天。

這是他本不應該受的苦難,可澹寧全都扛過來了。

哪怕沒有周睽、一個人的時候,哪怕疼到整夜都意識不清,他也都從未放棄,從未有過一絲一毫的退縮。

沒有人能拗得過他。

周睽嘴角深深垮下去,終是顫抖着深吸一口氣,所有黑色火焰在頃刻間消失。

他輸了。

澹寧尤未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他依舊抓着黑色短刃,身體上的疼痛對他來說早已是司空見慣,周睽的态度才是此時最重要的事情。

見到周睽放下了手,他覺得有點奇怪,開口問他:“你怎麽……”

“你還疼嗎?”周睽問他。

澹寧忽然有些動容。

“我還好,”他說,“已經習慣了,你……知道的,不是嗎?”

周睽閉上眼睛複又睜開,長長嘆了一口氣:“我只是第一次覺得,無論我多麽費盡心機,怎麽計謀打算,結局都好像是注定的。我沒有辦法改變。”

他傷感地笑笑,他只能看着澹寧走一條回不來的路,無能為力。

澹寧收起了黑白短刃,他走到周睽身邊,猶豫片刻,還是親了親他的唇。

“對我來說,現在這樣可能是最好的結局了。”他說,“我曾經那麽多的堅持,那麽多努力,總不能換來一個魔族。”

周睽笑不出來,他從澹寧身上掏出淩風留下的藥,喂了幾顆給澹寧,又對他用了一次咒法,接着伸手除去了澹寧臉上的易容術。

澹寧下意識瑟縮了一下,随即抿了抿唇,與他對視。

他的确離魔化不剩多少時間了。琉璃色的眼睛透亮閃光,眼角眉梢無盡缱绻,原本沉靜的人硬是因為這副容顏而顯出妖異與詭魅來。

淩風留下的藥效果越來越小,也許有一天就再沒有用了。

周睽把澹寧死死按進懷裏。

“我知道你難過,”澹寧的肩背被周睽的手臂勒得發疼,“我自己來,不讓你知道……”

“你離魔化還有多久?”周睽問。

“到不了下個朔日了。”澹寧說。

“我去找沈冥,”周睽說,“讓他換個時間祭地平天成……”

“不用了,”澹寧從他懷裏掙脫出來,緊緊地抿着嘴唇,“我比你清楚,沒有用。”

周睽用手捂着澹寧的眼睛,将他壓在牆上細細地深吻着他。淚水全都流到他自己的手上,他希望澹寧能一點都不知道。

現實還不如幻境,幻境裏他還能在去人間與留下之間猶豫,澹寧卻根本不給他選擇的機會。

可澹寧真堅定啊,他不如澹寧。

那天之後,兩個人再沒有提起過這個話題,也不曾提起籠罩在頭上的陰霾,就好像渾然不知道魔化這件事一樣安安靜靜地過着日子。

澹寧第一次當個沒有壓力的閑人,身體不疼的時候,他簡直無所适從到了一定境界。如果不是周睽陪着,他真的會閑到發毛。

“你之前到底是怎麽讓自己有這麽多事情的?”澹寧疑惑地問。

周睽正教他下棋,不知道是周睽留手還是澹寧本身有悟性,棋盤上的黑子在潰不成軍的邊緣居然重新扳回幾成。

“在魔淵裏呆得久了,自然考慮得多。”周睽面不改色地看澹寧又吃他一子,“培養的耳目多了,自然就忙。”

澹寧含糊地嘟囔了幾句,聽起來是在說自己在魔淵時間也不短。

“你那個能一樣嗎?”周睽失笑。

“我如果在人間,是不是也得找個活幹,”澹寧專心地看着棋盤,“好像很多門派會招客座長老和供奉什麽的?”

“不用,”周睽随口說,“到時候我讓你當個掌門。”

“還好不可能,不然那些小門派的掌門聽了不都要吓死了。”澹寧皺了皺眉,“我輸了你多少?”

最後掙紮之後,黑子還是輸了個慘不忍睹。

“十幾目吧……”周睽用眼睛粗略地過了一下,看澹寧在那裏一個個數子。第一天能這樣,已經着實不錯了,“再來一把?”

又後來幾天的晚上,周睽終是被澹寧吵醒了。

因為澹寧的事情,他晚上一直睡得不安穩,經常要起來檢查一下澹寧有沒有因為疼痛睡不着。

澹寧一般是死扛着都不會出聲的,可這天晚上,周睽卻仿佛迷迷糊糊地聽到澹寧在身邊呻吟,每一聲都是無可忍受的痛苦。

他卒然驚醒。

澹寧已經起來了,淩風留下的藥瓶擺在桌子上,卻沒有再被收起來。

澹寧把剩下的最後那一點全部吃了下去,起到的作用卻微乎其微。

他沒有用易容術,就這麽睜着眼睛看着前方的虛空,魔淵裏黯淡的光将他容貌的異樣映襯得極為明顯。

周睽起身下床,他淺琉璃色的眸子才跟着轉過來。

淩風的藥多少緩解了一些疼痛,澹寧已然能站得直了。他沒有像往常一樣,過來向周睽讨一個安慰的咒法,讓周睽抱着他重新睡過去,而只是就這麽站着,沉默地看着他。

周睽便從這種沉默中看出了一種令人心悸的不祥意味。

“是今天?”他簡直喘不上氣來。

澹寧移開目光,點了點頭。

“再不可能拖了嗎?”他問。

又是漫長的沉默,很久之後澹寧才輕輕嗯了一聲。

“如果你還想,”有一段時間,周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他只是憑着本能想要挽留澹寧,“如果你還想考慮一下我的想法的話……”

他就這麽徒勞又茫然地說着:“你的性子可能當了魔族也不是魔族喜歡的那種,但如果你願意,我能讓你活很長時間,能讓你永遠平安幸福……”

“周睽……”澹寧的眼睛閃爍着,因為顏色淺淡的緣故,那眼睛裏的光便更明亮動人。

“謝謝你,”他說,“我也希望你以後能平安快樂。”

“我什麽也不能做了,”他說,“但我希望你以後能永遠過上有日月星辰、山川草木的生活,能永遠都待在光明的人間,再見不到魔淵和魔族。”

周睽僵立着,任憑澹寧走過來,輕輕碰上他的唇。

“我永遠都愛你。”澹寧說。

說完他再抑制不住,用手擦了擦眼睛,拿起黑白短刃出了門。

他永遠都回不來了。

周睽嘴唇顫抖着,看到澹寧的身影越來越遠,他終是死死咬住了牙。

他沒有再等,立刻消失在原地。他所用的法力太大太多,周圍的桌椅被無端生出的氣浪推翻碎裂,破空的爆裂聲久久回蕩,不能散去。

第 88 章

澹寧腦子裏當即嗡了一下。

“你說什麽?”他問沈冥,“讓我當魔主,周睽他……”

“不然呢?”沈冥譏諷着反問,“按他和你商量好的來?你死了他回人間?他舍得?”

“你當周睽是個什麽人物?”沈冥毫不避諱在場的魔族侍從,一句句地诘問,“他能有這麽高尚?和魔族差不多的玩意罷了,真要想的話他能玩十個你。”

“不是,”澹寧忍不住後退幾步,猶在震驚中不能自已,“他……我沒有想過……”

他倒吸一口涼氣,難以置信地搖着頭。

“不信你去問周睽啊?”沈冥挑起個笑容,臉上的細碎鱗片閃着微光,“他敢跟你說?他就盼着你變成個魔族呢,畢竟魔族可不會覺得他這個決定不對,不是嗎?”

再和沈冥說下去只會是白費口舌,澹寧看他一眼,頭也不回地出了大殿。

破空出現在新搬來的院落門外,澹寧終于停住了腳步。

稍微冷靜下來之後,他反而沒有之前那麽想立刻去找周睽問個清楚了。

沈冥說的不一定是真的,可一切反常與他之前不曾注意過的跡象,似乎在都指向這個可能性。

可……周睽怎麽能這麽做?

如果真的是這樣,他要怎麽對周睽說?

周睽明明答應過他……

澹寧整個身子靠在大門邊的石牆上,他手伸到腰間,抓住周睽送給他的玉佩,從內心深處生出難言的不知所措與無所适從。

周睽那麽讨厭魔族,他真的能接受他魔化嗎?

可他自己都無法接受。

他希望自己能永遠都是人族,永遠都不魔化。

如果魔化了,他還是他嗎?

澹寧茫然地想道。

也許他會是沈冥,會是天聖,會是任何一個他曾經置之不理的媚笑着上來奉承的魔族,會是……

澹寧想不下去了,他低頭看着周睽送他的玉佩,上面畫着有平凡又沒什麽作用的平安符。

如果他魔化了,會把這塊玉佩丢掉嗎?

接着澹寧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玉佩上的平安符很簡單,散發出的氣息卻好像過于濃厚了。

這其中的差別其實非常微妙,如果不是拿在手裏近距離地細看,根本無從發現。

澹寧用了個常見的顯形咒術,玉佩依舊靜靜地躺在他手中,沒有什麽變化。

他略一思索,拿出黑白短刃在空中虛虛畫了幾筆,凝出一道白色的半透明符箓附在玉佩上。

白色的玉佩顏色轉暗,逐漸現出其原本的樣子來。

一塊青白色、乏善可陳的玉佩。連上面綁着的紅繩都是磨舊了的。

澹寧愣在原地,如遭雷殛。

他曾經珍而重之地将這塊玉佩和自己的命運一起送給周睽。

可周睽将這塊玉佩還給他了。

如果這個時候還不明白,澹寧便是白活了一百多年。

死死攥着的玉佩硌得他手指生疼,他難過地偏下頭,深吸一口氣進了門。

周睽正背對着他,靠在院子裏的扶手椅上。

他閉着眼睛,早已做了很長時間的心理準備。可當聽到澹寧進來時,他還是沒有忍住,沒有像自己預想的一樣平靜地說出才想好的蹩腳理由,而是轉過頭去看他。

澹寧看着他,手裏拿着他母親留下的玉佩。

周睽知道,自己什麽都不用說了。

“你……”澹寧問他,“你以後打算怎麽辦?”

那是澹寧此生經歷過的最難捱的沉默。

很久之後,周睽才轉回頭去,背對着他低聲說:“你魔化了之後,我就待在魔淵。魔物大多陰險毒辣,我放心不下你。”

澹寧嘴唇翕動着,他好像聽明白了周睽在說什麽,整個身心卻都又在拒絕理解他的邏輯。

“我魔化之後……”他說,“你不是答應過我……魔族和人族的差別那麽大……”

“我舍不得。”周睽只是說。

“你那麽厭惡魔族,向往人間……”澹寧說,“我魔化之後……一個魔族,他愛你嗎?那不是我,那只是一個長得像我,卻只會利用你的魔族而已。”

“我會一次一次一次地利用你,利用你對我的每一分情誼,直到它們被消磨殆盡……你到時候,遲早有一天,你會覺得看我如看其他魔族,你不會再愛我的。”

話是如此。

可周睽只是起身看着他,低聲苦笑:“我舍不得。”

“我怎麽能舍得。”他說。

澹寧就這麽站在他面前,他臉上有為了遮掩半魔化的容貌而施加的易容術,讓他依舊還是二人初見時劍眉星目的俊朗模樣。

可午夜夢回之時,周睽從像魔淵般深沉困擾着他的夢魇中醒來的時候,看到身邊睡着的澹寧。

他已經像是一個魔族,臉上有人族所沒有的淺淡紅痕,比平時瘦削又妖媚。

周睽厭惡每一個魔族,可當他看着澹寧,心底湧上的只有無盡愛意與難以言明的歡喜。

讓他失去澹寧,他怎麽能舍得?

那是遠遠比人間還要重要的東西。

“即使是我魔化了嗎……”澹寧聲音顫抖。

“我不知道。”周睽說。

“你真的能忍耐一個魔族一生一世嗎?”澹寧問,“如果我魔化之後,我們的感情終有一天被消磨完了……”

“那我就離開,回到人間抑或是什麽,”周睽對他笑笑,“或者到時候我再動手。”

澹寧終于大幅度搖起頭。

“我不能接受,”他說,“你不能這麽做……你為我打算得這麽好——但我并不想變成一個魔族啊!”

“你不舍得……”他後退了一步,“你不舍得我就自己動手。”

“澹寧!”周睽厲聲喊他。

澹寧毫不退縮地回望。

不知何時,已有黑色火焰悄然從地面上升起,細小的火花噼啪蔓延在二人腳下,園中的植物紛紛頹然枯萎。

周睽的确動了心思。

他無法承受這樣的後果,比起徹底失去澹寧,不如現在就把他關在家裏。

等到他魔化了……雖然是魔族,但起碼能活着,澹寧還能對他說話。即使不知道是真心還是假意,澹寧還會親他,還能開心,還能笑。

“你要對我動手嗎?”澹寧看了看周圍,已然失去了情緒。

周睽不回答。

澹寧手掌一翻,手心現出黑白短刃,閃着光變為黑色。

“周睽,你本事就動手,”他說,“我們誰怕誰。”

第 87 章

興許是澹寧的表情露出了些許端倪,周睽有意無意地偏頭多看了他幾眼。

而澹寧心中依舊在想着沈冥,沒有注意到周睽的動作,只是在确定沈冥走遠之後,才低頭去看手裏的字條。

“沈冥給了我這個……”他邊說邊展開那張疊成一團的紙,緊接着意料之外地咦了一聲。

周睽湊過去:“怎麽了?”

“空白的。”澹寧将手裏的窄小紙條翻過來又翻回去,确認自己沒有漏掉什麽東西。

沈冥将物品傳過來的手法和破空術有些相似,但無論如何,他都不該給自己一張空白的紙條。

“沈冥給你的?”澹寧點頭,周睽将紙條接過去,對着紙條用了個顯形術,依然沒有事情發生。

紙條上甚至毫無書寫的痕跡,幹淨空白到只剩鮮明的折痕。

澹寧想将紙條拿回去,周睽的指尖卻已竄出黑色火焰,小小的紙條頃刻間化為烏有。

“沈冥剛當上魔主,行事未免急躁,”對上澹寧疑惑的目光,周睽淡淡說,“他對你我未必沒有歪心思,小心不要中了他的套。”

澹寧沒有過多糾結那張空白的字條,他搖搖頭:“如果我沒有想錯,剛剛遇到沈冥,便是他刻意為之。但他總不會平白無故塞給我一個空白的紙條,必定是有什麽事……”

說着他轉頭想看看周睽有沒有什麽看法,這陣子他對魔淵形勢完全不了解,周睽知道的東西遠比他要多。

可周睽只是移開了目光,輕描淡寫道:“你不用擔心,我明天去了解一下。”

“沈冥絕對不對勁,”澹寧堅持道,他皺起眉頭尋找着合适的措辭,“他就像……對你有什麽怨氣——你們最近有什麽矛盾嗎?”

“嘉言死了後分贓不均,沈冥想一個人把他的攤子全吃下來,然而他位置沒坐穩,其他魔物也想分一杯羹。”周睽說,“他找我幫忙,我沒應允,所以到現在還懷恨在心。”

原來如此,澹寧跟着點頭,卻發現自己并沒有輕松起來。按理他該叮囑周睽注意一些,可沈冥的态度與周睽的說辭加起來,卻始終讓他心頭有一股萦繞不去的違和感。

沈冥的反應……是不是有點太大了?

那張紙條又為什麽是給自己的?

“你沒有什麽事瞞着我吧?”澹寧突然問。

周睽臉上閃過一絲轉瞬即逝的奇怪,可很快他就露出個笑容,帶着澹寧繼續向前走:“這些事情我瞞着你做什麽?只是覺得都是些魔物在互相折騰,沒必要對你說罷了。”

澹寧只是斂起表情,沉默地點了點頭。

而當澹寧第二天醒來,發現自己昨夜一夜無夢,一覺睡到天亮時,更加堅定了自己的想法。

絕對有什麽地方不對勁。

相處這麽久,澹寧知道周睽給他下昏睡咒幾乎是家常便飯。尤其是最近,他疼得厲害的時候,周睽總會想辦法讓他能睡着。

可像昨夜這般不太疼的情況,周睽往往會忍不住折騰他,而不是讓他一沾枕頭就人事不省。

也正因為如此,澹寧終于開始思考那些一直被自己忽略的異常之處。

沈冥當上了魔主,又自認為能夠控制周睽,周睽到底是怎麽“說服”他從人間退兵的?

而沈冥畢竟是魔主,如果他對周睽懷恨在心,周睽和自己在一起的時候又是如何做到狀若無事、一句都不曾跟他提起的?

這一切有一種可能性,周睽手裏握着沈冥天大的把柄,讓沈冥根本不敢開口,也不可以能以任何方式威脅到周睽。

可周睽并不想讓他知道。

“我還是覺得沈冥不對勁,”澹寧半靠在床榻上沉思,“他不是覺得移魂換靈陣還能控制住你嗎?嘉言的事上你拒絕了他,他沒用這個要挾你?”

“他提過,”周睽接道,他過來塞給澹寧一杯熱茶,“不過做事總要有些遠見,為了日後的合作,我即使不應允,他也只敢有怨氣而不會動我。”

“日後?”澹寧問,“難道他以為我魔化了你還會繼續留在魔淵?”

周睽的動作猛地頓住。

一時間兩人面面相觑,誰也沒有說話。

“我去問問沈冥到底是怎麽回事。”澹寧放下茶,幹脆利落地起身。

“澹寧!”周睽在他身後喝道。

澹寧猛地停住。

“否則那你告訴我嗎?”他回頭問。

周睽張了張嘴,有那麽一會兒,他想再說些什麽東西讓澹寧先回來。可謊言到底是謊言,澹寧終究會找出破綻。

若要說實情,他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澹寧看了他一會,目光閃爍着,終是轉身出了門。

身上還挂着一個督職的身份,沒有魔族敢攔他,澹寧一路長驅直入地到了沈冥面前。

白天他居然也躺在軟榻上喝酒,看到澹寧進來,沈冥毫無意外,他放下酒壺,閑閑挂上一個笑容:“這總不是我告訴你的了吧?”

“什麽?”澹寧沒有聽懂。

“我是說,這周睽可沒有理由動我了,”他惡劣地盯着澹寧,顯出一種邪性的得意與興奮,“如果我死了,不,他現在不敢讓我死——你已經開始懷疑,我死不死已經沒有區別了。”

沈冥的話太令人驚疑,澹寧的呼吸停了停,才問:“昨天你為什麽要給我那張空白的紙條?”

“空白?”沈冥笑了笑,“真不愧是周睽,我就知道你看到的時候那張紙條會是白的。”

“你的意思是原來上面有字,是周睽動了手腳。”澹寧問。

“那是當然,”沈冥說,“我記得淩風之前就曾經跟你說,周睽心眼太多,讓你小心他?”

“他當然動了手腳,”沈冥說,“他不僅會對紙條動手腳,連命牌都敢,我從淩風身上拿到的是個假的!”

原來如此。周睽拿着沈冥的命牌,怪不得沈冥會言聽計從地從人間撤兵。

澹寧:“命牌在他手裏,你不甘心被他管控?”

“甘心?”沈冥大笑到要流出眼淚,“我當然不甘心,我怎麽可能甘心。而且周睽要我死啊!”

“我活不了幾天了,你能活多久我就能活多久,”沈冥湊近他,“你不是想知道那紙條上寫的是什麽嗎?那是我報複周睽的。”

“他要殺我,我死了也不能讓他過好日子。”沈冥說,“你聽着,那紙條上我就只寫了一句話。”

“你魔化了,周睽要讓你代替我當魔主。”

第 86 章

澹寧其實并不太能想通,這個時候的周睽是如何保持在魔淵中的地位和威信的。

沈冥剛當上魔主,按理正是要立威之際,周睽即使與沈冥有合作,也毫無疑問是沈冥需要警惕的最大威脅者,必不會讓他過得太好。

可從在九陌城裏一路過來,凡是與他們打了照面的魔族都對周睽異常恭敬,遠遠看到就忙不疊地行禮,像是生怕怠慢了他們。

可周睽這幾天幾乎全天和他在一起,難道還能抽得出時間來處理這些事情?

澹寧看在眼裏,面上什麽都沒說,心裏則把自己睡着時周睽可能不在的時間加了加。

時間不太多,但按照周睽的手段,未必不能做到這些。

沒有得出個所以然,澹寧卻也沒有深究。自從換了魔主,魔淵中的事務他便再沒有參與過,也不想再關注這些事情。

他出來時也沒有穿督職的衣物,只是随意套了一身,連發帶都系得比平時松些。

加上易容術,他便真的像一個普普通通的人族了。

周睽帶着澹寧一路出了九陌城,又經過兩個臨時設下的遠距離傳送陣,才算到了地方。

那看起來只是一個平平無奇的小市鎮,總共只有一眼看得到頭的兩條街,裏面住的魔族貌似也不多。

市鎮外澹寧疑惑地沖周睽挑了挑眉,不知道為什麽對方會特意帶自己來這種地方。

“再走幾步,”周睽笑着将他向前推了推,“到了就知道了。”

再往前走幾步,身前開始出現陣法特有的流光細線,看大小,整個市鎮竟都會被包含其中。

看來有些名堂,澹寧沖着周睽眨眨眼,得到後者肯定的颔首之後,才又向前邁了一步。

這是澹寧從未想象過能在魔淵中出現的場景。

魔淵中的微光消失了。陽光帶着久違的熱度從天上灑下來,熾熱的火球高懸在天上,只看一眼便覺得光芒刺目難耐。

萬物光明。

有那麽一晃神的功夫,澹寧以為周睽帶自己回到了人間。

他茫然地伸出手,白皙的皮膚在耀眼的光輝下現出晶瑩的光澤。日光打下去在地上投射出黑白分明的影子,而指尖上依舊有溫暖與光亮。

“這是?”澹寧聽到自己問。

“你說你想再回人間看一眼,我便帶你來這兒。”周睽說,“這是我曾經仿制出的最像人間的地方。”

最像人間的地方。

澹寧心有所動,他轉過頭安靜地看着周睽,對方唇角帶着一絲微末笑容,同樣在看高懸在天空中的燦爛驕陽。

這個魔淵中的小鎮像極了人間。

狹窄的街道上鋪着石板路,腳下有不知名的低矮野花,甚至連居住着的魔族的長相都近似于人族,而不再那麽面目可憎。

而操作法陣,物換星移,夕陽能将影子無限拉長,又有月升日落,繁星點點。

清輝灑在地上,照樣是一片明亮皎潔。

“來到魔淵時我還年幼,卻還能記得人間的日月星辰,還記得春去秋來的景象和日月的盈仄。雖然仿的不能完全一樣,但出魔淵之前,根據我對人間的了解,已經分不出其中的差別了。”

兩個人走在鋪滿清亮月光的小路上,雖然是弦月,月光卻亮得驚人,不僅勝過魔淵中常有的熒光,簡直比得上清晨的淺淡朝晖。

曾經的周睽對于人間的記憶早已随着時間流逝而模糊,他僅能記得光耀的日月,剩下的一切細節都在日複一日的想象與構拟中變形而失真。

可就算這樣,這個小市鎮也是魔淵中最美好的地方。

也能看出周睽對人間的了解……的确不多。

天上的月亮不僅亮度不太對,大小也是真正月亮的兩倍有餘。可能因為魔淵還有少許人間資料的緣故,朝向與形狀反倒很準。

澹寧忍不住抿嘴笑起來:“這個星星……”

滿天繁星雜亂無章,閃耀着五顏六色的光芒。

周睽往天上瞥了一眼,很快收回視線:“我謅的。”

“魔淵裏沒有星圖,我也不可能記得住,”他加了一句,“只能按自己的想法來。”

“那顏色?”澹寧問。

周睽面不改色地背書:“熊熊赤色,青青甚張,白色大明……”

澹寧一直抿着嘴唇,此時終于沒憋住悶笑出聲。

不知道他從哪兒得來的天官書,在魔淵裏能搞到這些東西并不容易,只可惜發揮得過頭了一些。

“離開魔淵後我便沒有再管過這裏,”周睽假裝沒聽見澹寧的笑聲,卻也不禁勾起嘴角,“如果你喜歡,再改改也無妨。”

能做出一個維持上百年的穩定陣法并不容易,周睽在其中不知耗費了多少心血,澹寧搖搖頭:“不用了,這樣就挺好的。”

天上的星星不像人間,卻也和諧而漂亮。

“我在魔淵待不了多久了,”澹寧說,“沒必要改這些。”

他想說等周睽去了人間,可以替他看很多年的星星。

可張了張嘴,到底沒有說出來。

模仿人間的市鎮中照樣有許多魔族,雖然他們的長相與人族相差無幾,卻依舊是魔族,是周睽讨厭的魔物。

可周睽還是讓他們在市鎮裏扮演起了他心目中“人族”的角色。

周睽向往的不僅僅是人間的景色,更有其中生活着的一切人們,向往與魔淵中截然不同的另一種生活。

只可惜他陪不了周睽太久了。

澹寧覺得不舍,又很快硬下心腸。周睽以後還有很長很長的路要走,他以後可以每時每刻都呆在人間。

他用力閉了幾下眼睛,小心地掩藏起自己那一點難言的情緒,跟周睽逛遍了市鎮,看日出月落,陰晴朝暮,甚至還有絢麗的彩虹,劃出連接天際兩端的長橋。

兩個人玩得盡興,以至于離開時澹寧還有些不習慣魔淵裏的黯淡景象,悵然若失地回望。

“如果你喜歡,回去收拾東西,我們可以住進去。”周睽拉着他提議。

“這裏離九陌城太遠了,你行事太不方便。”澹寧輕輕搖頭,“況且雖然它很像人間,卻永遠都不是人間。”

“現在這樣,我已經很高興很滿足了。”他在周睽耳邊小聲說。

周睽險些落淚,可他只是拉着澹寧繼續向前走。

夜晚的九陌城裏照樣有魔族在歡飲達旦,夜宴的奏樂聲回蕩在大街小巷,路邊喝得爛醉的魔族在夢裏說着胡話。

唯有他們兩個人很安寧。

走過一個拐角,身邊匆匆路過一隊魔族,領頭的衣着華貴,卻像沒有看見他們一樣目不斜視地走過。

“沈冥?”澹寧怎麽可能不認識他。

沈冥兀地頓住腳步,轉身目光先下意識地溜到周睽身上,而後才看向澹寧:“怎麽了?有什麽事?”

沈冥的語氣是慣常的不友好,澹寧卻莫明覺得他有點不該有的怒氣。

連同剛剛不打招呼就從旁邊走過的行為一起,他一舉一動都透露着奇怪,簡直不像沈冥本人。

“沒什麽。”澹寧說。

“沒什麽就別叫我。”沈冥翻了個白眼。

“我能走了嗎?”他問周睽。

“你自便。”周睽說。

沈冥用鼻音嗤了一聲,嘴裏罵了句髒話,瞅了一眼澹寧,頭也沒回地走了。

“你覺不覺得……他有點怨氣?”澹寧皺眉,今晚的沈冥絕對不大對勁。

周睽掃了一眼沈冥走的方向:“也許是當上魔主之後,發現魔淵裏的事比他想象中複雜得多,處理起來捉襟見肘吧。”

也許如此,依沈冥的性格,随意遷怒好像能說得通。

澹寧點了點頭,手裏攥緊了沈冥剛剛隔空遞給他的紙條,沒有再說什麽。

第 85 章

貪婪與侵略是魔族的本性,整個魔淵裏大概只有淩風對人間沒有意思。嘉言是攻打人間最積極的魔族之一,看完周睽的信後,只是讓澹寧先回去,沒有什麽表态。

然而僅僅兩天之後,嘉言就和新任魔主爆發了一場不小的沖突。他進攻人間的計劃呈上去,竟被沈冥打了回來。

嘉言不能理解又怒不可遏,當天就找到沈冥質問,理論不成後帶着人在九陌城和沈冥打了起來。

澹寧并沒有親臨現場,但那天周睽很晚才回來。自此之後,嘉言魔君在魔淵中銷聲匿跡,此事也再無下文。

而沈冥很快發出命令,魔族從人間撤兵,攻打人間的計劃也被無限擱置。

人間能得到暫時的安寧,讓澹寧在暗暗心驚的同時松了口氣。至于其他更多的……沈冥為什麽要這麽做,周睽又在其中起了什麽樣的作用,他真的無暇再想了。

魔化進程比他想象中要快得多。

人族血脈本來就所剩無幾,上次中藥後,澹寧再也沒能壓□□內活躍的魔族血脈。

半魔化的外表只是最無足輕重的部分,在無人能看到的血脈內裏,魔族血脈已在攻城略地,将早已千瘡百孔的人族血脈逼得再不能後退一步。

已經不用朔日,澹寧有時候只是坐着,便能感受到從身體裏透出來的疼。

那是魔族血脈對他人族最後一部分的侵蝕,也是對他無能為力的嘲弄。

與魔族血脈的對抗消耗了他大部分的精力,澹寧再沒有心思去關心其他,連沈冥就任魔主後舉辦的夜宴都未曾出席。

那天晚上澹寧只是乖巧地窩在周睽懷裏,度過了來到魔淵後少有的安靜一夜。

即使到了這個時候,他依然能從周睽那裏得到慰藉。

周睽也幾乎用了所有時間來陪他。

他會徹夜不眠地對澹寧用緩解疼痛的咒法,也有無盡耐心聽澹寧講自己曾經在魔淵裏枯燥無聊的生活。

他臉上時刻帶着溫柔安撫的笑意,就像對所有發生的一切都胸有成竹。

可是偶爾,澹寧好不容易睡着、午夜夢回之時,會發現身邊的床鋪空蕩,随後在窗邊找到周睽的身影。

他負着手,面對着窗外灰暗的魔淵,背影孤單寂寥,桌上的茶涼了也沒有喝完。

澹寧何嘗不知道,周睽也是猶疑又恐懼的。

可他什麽也沒有說,只是保持着平靜悠長的呼吸,忍着身上的隐痛,強迫自己又睡着了。

兩個人都在盡自己所能地粉飾太平。

他也希望周睽能夠再多陪自己一會。

可這樣做終究太自私了,澹寧終于有一天開了口。

他和周睽剛一起為澹姝畫像除去潮氣,周睽先進了屋,他抱着畫像站在門廊裏猶豫了一會兒,回去把畫像放好,才下定決心一般轉過身來。

“你對地平天成怎麽想?”澹寧問周睽道。

周睽剛坐下,聞言轉過頭疑惑地嗯了一聲:“地平天成怎麽了?”

“你曾經跟我說過,希望魔淵和魔族能從世界上消失,”澹寧緩緩說,“我這幾天也一直在想這件事。”

“雖然沈冥從人間撤了兵,但終究只是權宜之計。只要魔族還存在,人族與魔族之間就永遠會有戰争和矛盾,更別說還有地下石室的那些人……”

“既然魔淵是建立在地平天成之上,魔族也需要人族的神魂來維系。”澹寧說,“那只要能毀了這件神器,就不再會有魔族和魔淵,人間以後再無困擾,你也永遠不會再見到魔族……”

“再說吧。”周睽卻只是說。

“周睽……”澹寧難過地喊他。

“我也曾經想過這個問題,”周睽拉拉嘴角,臉上并沒有什麽笑意,“但你是個人魔雙血,地平天成被毀了,你也會被反噬,我不能做這件事。”

“你可以等我魔化之後,也許就下半個月,”澹寧說,“那樣……那時候對你來說就沒有區別了。”

周睽的神情則顯得很奇怪,他看了澹寧許久,才慢慢說:“這的确是一個主意,只不過歷代魔主對神器的看管都很嚴密,必定會有重重陣法保護。”

“沈冥剛當上魔主,實力不強,但要毀去地平天成,也需要費一番功夫。”周睽頓了頓,像是在考慮措辭,“等你魔化之後,我會想辦法去做這件事的。”

澹寧這才笑了笑。

他想不出自己魔化後周睽會去哪裏,但起碼有機會,周睽可以永遠擺脫他所厭惡的世界。

周睽則欲言又止,他擔心地看着澹寧:“怎麽突然說起這個,又嚴重了嗎?”

澹寧搖搖頭:“還好,沒什麽事。”

面對魔化,他居然已經接受得差不多。魔化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而只要不魔化,身體舒服不舒服對他來說好像沒有什麽太大區別。

周睽顯然并不相信他的話,走過來摸着他的骨頭試探。

還是有點疼的,澹寧忍不住僵硬了一下,卻努力笑笑:“的确沒什麽事……你不要把我給你的玉佩忘了就行。”

“怎麽可能?我一直帶在身上。”周睽從懷裏掏出澹寧給他的青白色玉佩,在他面前晃了晃,又很快收起來,重新從肩膀到手臂開始摸骨,“不過這些都要等你魔化之後再說——現在哪裏疼?”

“不是骨頭,”澹寧抿抿唇,“我也不知道究竟是哪……全身都不太舒服,不過沒有朔日那麽嚴重。”

周睽手上的動作停了一下。

“淩風留下的藥你再吃一點吧,”他很快說,話語間盡是掩蓋出的若無其事,“我先對你用一次咒法,看看能不能壓下去。晚上如果睡不着,我抱着你睡。”

周睽将手覆上他的心口,這幾天來第無數次對他用抑制魔族血脈的咒法。

澹寧覺得舒服一些,找出淩風給的藥吃了一顆後,發現左右無事,索性回來坐在周睽身邊,拉着周睽的手覆在心口,感受源源不斷暖流的撫慰。

□□和精神的折磨都太耗心神,這麽坐了一會兒,澹寧便覺出些困意,卻又不肯睡,只是閉着眼睛靠在榻上的軟墊上。

周睽的手一直沒有離開,澹寧迷迷糊糊地感到周睽在輕輕地吻啄他的側頸和耳後。

澹寧覺得有些癢,縮着脖子躲了躲,卻讓周睽變本加厲地來吻他的唇角,一邊溫聲問着:“還有什麽想做的事情嗎?”

魔化之前,總不能留下遺憾。

澹寧的确是困了,大腦艱難地在一片漿糊中轉動了一會兒,才含糊着聲音回答道:“只可惜不能再回人間看一眼了。”

“不過也沒什麽遺憾的,”他稍微清醒了一點兒,“為了搞清楚事情的真相,也為了尋找避免魔化的方法,是我自己選擇的來魔淵。有你陪着我就夠了。”

他閉着眼睛微笑:“到時候你也能跟修真界的那些老頭子們說,你不是站在魔族那邊的了。”

“那當然,”周睽說,“你先歇着,明天帶你出九陌城玩。”

第 84 章

“沈冥?”澹寧不解地接道,“他殺天聖做什麽?”

想了想,他又補了一句:“他怎麽能殺得了天聖的?”

如果沒有意外,十年內沈冥辦事都需要看天聖的臉色。但天聖一心都放在人間,不會對沈冥做多大限制,兩個人完全可以合作。

而如果沈冥想做掉天聖……天聖活了兩千多年,真是一個沈冥能對付得了的?

周睽看起來也有些心煩意亂,他沉默了一會,才按着太陽穴道:“魔主掌握無數魔淵秘辛,沈冥昨晚把淩風的東西全都搜了一遍,也去了關着人族的地下石室。”

“魔物總是朝令夕改,”他說,“也許沈冥在那裏發現了什麽東西,所以想暗算天聖。”

“不是不可能。”澹寧心裏覺得怪異,卻也說不出什麽,“天聖死了總歸是好事,就是沈冥……”

澹寧沉下眉目,猶豫片刻又對周睽提起前一天晚上的說辭:“沈冥當上魔主後勢必要對人間出手,你現在并不受沈冥束縛,不然還是先離開為好。”

“雖然人間也不太平,”他說,“但總好過你在魔淵裏面對着這些魔族。”

周睽卻輕輕搖頭。

“你……去不了人間,”他淡淡道,“先留在魔淵,剩下的事之後再說吧。”

“況且人間有難,無論在不在魔淵,我們都無法置身事外。不如先留在魔淵,還能知道沈冥在謀劃什麽。”

的确是這個道理,澹寧卻還是希望周睽能離開,只是還不待他說什麽,周睽就變戲法一樣掏出來一樣東西。

“這是……”澹寧看看周睽手裏的潔白玉佩,又看看周睽,嘴角控制不住地往上擡。

“又給你做了一塊。”周睽抓起澹寧的手,把玉佩塞進他手裏,“之前送你的在遠祭臺碎了,後來你跟我要……”

周睽頓了頓,想起澹寧差點魔化的那個令人後怕的晚上,語氣中帶上了鎮定與安撫的意味:“上面畫的還是平安符。不是你那天跟我要的,我知道你不是那麽想的。”

澹寧低頭看了看手裏的玉佩,純潔如雪的白玉上有淺淡溫柔的流光。

他攥緊玉佩,将它收起來:“謝謝。”

“跟我說這些幹什麽,”周睽啞然失笑,又掏出一封信給澹寧,“這是我早上寫的,還得讓你幫個忙,捎給嘉言魔君。”

“他不是在人間嗎?”澹寧問。

“得到魔主換人的消息,他昨晚連夜趕回來了。”周睽說,“信中我将天聖的事情簡單說了一下,如果運作得當,也許能緩解一下人間的壓力。最好的情況則是能在沈冥之外,再獨立出一個勢力團體。”

澹寧點點頭,收起信出了門。

周睽看着他離開的方向,突然揮手解開了房子的禁制:“你可以進來了。”

一時卻沒有人應聲。

周睽毫不在意,自顧自回到房中堪稱惬意地給自己倒了杯茶,喝到一半時才擡眼看了一眼外頭。

沈冥正在門邊用堪稱怨毒的眼神盯着他。

他按理已經是魔主,身上衣飾也已經更換成了更華貴的制式,與周睽對視時卻不自覺閃躲了一下目光。

下一刻他才猶疑地重新看向周睽,他的表情像是想出言質問與譏諷,真正說出口的話卻收斂得多。

“天聖的死狀……”他嘶聲說,“剩下的部分不到一半,只有你能下這麽狠的手。”

“魔物而已,”周睽冷嗤一聲,“你還指望我給她留個全屍嗎?”

“她想要的東西太多,如果我沒有猜錯,你們昨晚已經為我定好死期了?”周睽毫無感情道,“更別說她還動過澹寧。”

“你怎麽敢的?”沈冥忍不住道,“你就不怕魔族……”

“怕魔族什麽?”周睽打斷他反問,“我殺一萬個天聖,只要給夠好處有的是魔物願意跟着我——難不成我怕你麽?”

他揶揄地沖沈冥擡了擡嘴角,其中盡是諷刺之意。

沈冥的臉色自進來時就不太好,此時終于徹底變了。

“能從我手裏拿到噬心鈴的解法,我早應該猜到你破解了移魂換靈陣的,”他死死咬着牙道,“但我沒想到你能、你能……”

“沒想到我能從淩風手裏拿到你的命牌麽?”周睽替他接道。

沈冥的表情難看至極,他從懷裏掏出昨天從淩風身上搜出的命牌。原本黑色的小牌已經被除去障眼法,這只是一塊平平無奇的榉木,甚至都不是規整的長方形。

只看形狀,便能想到施咒的人是多麽随意從家具上翹了一塊木片下來仿制成命牌的。

“你怎麽都沒有想到,”沈冥氣得聲音都在發抖,“你只和淩風交手那麽短的時間,都能偷梁換柱……”

周睽手中現出一塊黑色小牌,當着沈冥的面晃了晃:“你是說這個嗎?”

那一刻沈冥的表情無比陰毒,他似乎想從周睽手裏把東西直接搶過來,卻又投鼠忌器。一旦周睽把命牌毀了,他的下場只會比天聖更慘。

“你大可以絕了心思,”看他樣子,周睽勾了勾嘴角,悠然道,“淩風認為你是個可有可無的兒子,沒有對命牌用過多手段。我卻特意施了法——一旦我出了事,命牌和你也會跟着身死魂消,絕無例外。”

沈冥倒吸一口氣,周睽一點後路都沒有給他留,甚至比淩風還要變本加厲。

“你到底圖什麽?”沈冥不甘心地問他,“之前明明約好幫我拿到命牌——就算想當魔主也不必如此出爾反爾吧?”

魔族說人族出爾反爾,這場景未免太過諷刺。

周睽沒有忍住笑了出來,連心情都因為這太過離譜的質問變好了些:“我需要你繼續把這個魔主當下去。”

沈冥:“什麽?”

“我需要你繼續好好地當魔主,”周睽重複了一遍,“保證一切如常,并且不要把這件事告訴澹寧。否則我現在就可以殺了你,重新扶持一個新魔主。”

沈冥一開始并沒有聽懂,可随即他猛地看向周睽,難以置信地退了兩步。

“你想扶持一個傀儡魔主,”他震驚道,“你還是想讓我死。”

“澹寧不魔化,你就不會死。”周睽說。

比起周睽的平靜,沈冥在自暴自棄下,終于顯出狂怒與憎恨。

“不魔化?”他尖聲反問,“澹寧這個樣子……他這個樣子,他還能撐得住一個月嗎?”

“你是不是早就盤算好了,等澹寧魔化了,”沈冥說,“等澹寧魔化了……就把我推下去,讓他來當魔主?!”

周睽有一段時間只是冷漠地看着他,沒有什麽反應,過了一會才移開目光淡淡道:“他不比你有資格嗎?”

“就他?”沈冥仿佛聽到什麽天大的笑話,“他除了長得好看還有什麽優點?他這樣的性格魔化了在魔族之間也不可能吃得開,他當魔主對你能有什麽好處?”

“就因為你們人族之間的情愛嗎?”沈冥厲聲道,“我告訴你,那東西在魔淵裏什麽都不是。”

“你現在為他好瞞着他,等他魔化了,你在他眼裏照樣什麽都不是!”

周睽看着沈冥身旁的虛空,只是說:“如果沒有別的事,你可以走了。”

他說:“現在死和過幾天再死,你是個聰明人,該知道選哪個。”

“周睽,全魔淵的魔族真是都不如你,”沈冥走之前道,“魔族沒有一個能善終的,我祝你也不得好死,最好就死在你最愛的澹寧手裏。”

周睽沒有回話,只是把沈冥的命牌收起來,閉上眼睛長長呼出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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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3 章

在場沒有一個人再去看那把落在地上的黑白短刃。

淩風将筆向旁邊一扔,手中驟然出現一枚半掌大的黑色小牌,轉向沈冥。

沈冥連連倒抽冷氣,見淩風眼神不甚友善,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右手往前朝淩風使出一擊。

他煉體百餘年,身體的敏捷與力量比普通魔族強百倍還多,這重若千鈞的一擊卻落了空。

沒有點真才實學不可能當上魔主,沈冥到底年輕,實力和淩風相差極大——之前的計劃中也是讓周睽來對付淩風。

在外人看來,淩風只是在一瞬間的消失後向後稍退了兩步,并沒有用任何咒術和法寶,沈冥卻已露出了絕望的神色。

“你……”淩風皺了皺眉,開口想說話,卻只發出一個音節,整個人便被地底竄出的黑色火焰重重包裹。

黑色的火球發出看不到卻令人畏攝的光芒,燃燒時的無數稀碎悶響凝成讓人耳嗡然的恐怖噪鳴。然而不等沈冥臉上現出喜色,更大更陰森的魔影從虛空中浮現出來。

每個人都不禁打了個哆嗦,從內心深處迸發出的涼意讓淩風的其他幾個臣屬直接軟倒,附骨之疽一樣的恐懼啃噬着每一片鮮紅的血肉。

魔影手中握着一把重刀,他有火球的三倍高,重刀所及之處,火焰如被席卷而來的狂風吹動,四散着露出裏面的人影。

淩風臉上已有不祥的疲色,身體周圍彌漫着與魔影相同的黑色陰影,卻單薄到幾乎透明。

魔影突兀散成幾片,歸順地伏倒在淩風腳下,再站起時卻是半人多高的魔影傀儡,虛浮的黑色五官詭異空洞。

還有一只則飛入淩風體內,淩風的臉色立刻好看了起來,肢體周圍的黑影也濃郁許多。

他站在那兒,十幾個黑色的魔影傀儡伴随左右。

周睽已經收回黑色火焰,烈火被他抓在手中,緊縮成極致緊密的一團。

兩個人相對,竟似是勢均力敵的局面。

同一刻淩風身後卻突兀現出一個少女的身形,她身量比起男人來嬌小可愛,手裏卻拿着兩個與她極不相稱的巨大銀色圓環。

只見天聖将銀色圓環向前輕輕一推。

淩風在那一瞬間,似乎有所感應,他身旁的魔影傀儡猛然将身影拉到丈高,細長彎曲的手臂彎成詭異的角度去抓取圓環。

卻被轟然而起的烈火擋住。

黑色火焰吞噬着魔影傀儡,魔影傀儡又在魔淵混濁的魔氣中重生。二者纏鬥得難解難分,天聖卻已帶着她的圓環如入無人之境。

銀環并沒有碰到淩風的身體,只在距離半尺遠處虛晃而過,離開時卻從淩風身體裏勾出了一團白霧狀的虛影。

下一刻兩個銀環全部劇烈震顫起來,虛影仿佛有意識般一邊勾着圓環,一頭連着淩風,竟也變成了個人的形狀。

即使是從沒出過魔淵的魔族,此時也能意識到這是淩風的神魂。

天聖一手穩穩抓着已經抖成虛影的兩個圓環,另一只手上現出一枚尖刺,毫不遲疑地送了出去。

所有魔淵傀儡突然發出刺耳的尖聲嘶鳴,黑色火焰卻毫不相讓地第無數次掐斷他們的喉嚨,又艱難地收攏着向白霧靠近。

天聖則輕松很多,手中的尖刺不過一送一劃,輕而易舉地把白霧形成的人影從中間破開。

然而這不是一勞永逸的一擊,白霧嘩地散開,每一片都融進一個魔影傀儡中。魔影傀儡像被賦予了新的生命,驟然掙脫了黑色火焰的束縛。

周睽咬着牙連連後退,天聖卻又清脆笑了一聲,毫無畏懼地沖上去,手中的兩只銀環分成十幾只小環,飛動旋轉着套上魔影傀儡和黑色火焰。

周睽立刻收了手。

所有黑色火焰一剎那間消失得無蹤無跡,一切重歸于寂靜,只剩下剛獲得自由的魔影傀儡伫立在場上。

被銀色圓環套中的那一瞬間,所有魔影傀儡砰然化為飄散的魔氣。白色霧氣被抛棄,孤單又徒勞地在圓環中央掙紮。

結果不言而喻,直到這時,淩風的身軀才倒下來癱軟到地上。

黑色火焰重新出現在周睽手中。

雖然能夠用咒法,澹寧還是彎下腰,把黑白短刃撿了起來。

他看向淩風身軀的神情奇異而又複雜,淩風對他好,是與他血脈相連的親人,而不只是單純可以一心與之相對的仇雠。

第一個上前的卻是沈冥。

圓環剛被天生收走,他就急匆匆走到淩風旁邊,蹲下身摸索了一會,把自己的命牌翻了出來。

他把東西收好,這才終于松了一口氣,起身向天聖行了個禮:“多謝魔君了。”

天聖向沈冥點點頭,接着饒有興致地看向周睽:“你怎麽沒跟我說淩風手裏還有他的命牌?要不是他猶豫了一下,那我就不用動手可以繼續跟他談交易了。”

“我當時只是試探,并不知道你的決定,”周睽看她一眼,收了手裏的黑色火焰,“又何來商談細節一說?”

“嘛,不過也無所謂,”天聖一聳肩,“我這麽坐大,淩風肯定不滿意,還不如直接把他踹了換一個不介意我在人間亂搞的。”

她轉向沈冥:“新任魔主,你對人間有想法嗎?”

“我對人間自然是心向往之,”沈冥道,“但如果魔君願意代勞,那更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沈冥如此有眼色,天聖露出個滿意的笑容,又很快收起,蹙起眉道:“可惜魔淵地火和陰陽刃,我剛拿到手還沒捂熱乎……要是魔影傀儡也能收就好了。”

周睽冷冷地瞥了天聖一眼。

雖然想倚靠天聖的力量坐穩魔主的位置,沈冥還是表情微變。他和周睽的利益牽涉何其之深,無論如何最好不要做出讓後者不悅的事情來。

但與此同時,留在人間移魂換靈陣的威力還在,他手裏握着周睽的修為。

沈冥心神微動,周睽所流露出來的修為實力陡然從天魔境跌了下去。

天聖臉上一喜。

澹寧驚疑地轉了轉眼睛,周睽擡起手搓了搓指尖,似乎對沒有出現的黑色火焰非常感興趣。

“這就是你的态度?”周睽問。

“當然不是,”沈冥笑了笑,很快解除了周睽身上的修為限制,“我以後還要有求于你,自然不會兔死狗烹,這只不過是想告訴魔君此時要從長計議罷了。”

從長計議,怎麽個從長計議?告訴天聖等周睽沒有作用之後,陰陽刃和魔淵地火都是她的嗎?

魔族都這樣,唯利是圖而不講情分,周睽沒說什麽,輕蔑地擡了擡嘴角,帶着澹寧走了。

“那我們現在先商量商量?”天聖看着二人背影,愉快地對沈冥道。

“自然,”沈冥說,“新任魔主,我正好也需要向魔君請教些事情。”

當天夜裏。

澹寧站在窗邊,仰頭看着灰暗的天空:“你說,為什麽淩風拿出命牌之後,為什麽想的是跟沈冥問個究竟,而不是直接防患未然殺了他呢?”

周睽坐在他身後,聞言輕輕嘆了口氣。

“如果淩風是個魔族……”澹寧繼續說,“也許他會直接殺了沈冥的。”

“魔物與人族究竟不一樣。”周睽說,“別想這些了,睡吧。”

澹寧這才轉過身來,心情沉重地對周睽笑了笑。

回來之後,他一直顯得憂心,淩風的死和即将到來的魔化,任何一個都不是一件小事,更何況還有一個虎視眈眈的天聖。

“如果我魔化了,”他又說,“我可能再不到一個月就要……你還是早點離開魔淵,雖然人間也不太平,但……”

澹寧說得越來越快,周睽心情複雜地閉上眼睛。

“澹寧,”他打斷對方,“現在還不是想這些的時候……”

“提前計議總是沒錯。”也許周睽不想面對,澹寧卻不得不逼自己去想這些。

他心事重重地為周睽考慮了大半個晚上的後路,直到三更天才被周睽勸着睡下。

周睽卻只是假寐。

聽到身邊澹寧的呼吸聲終于變得平穩悠長,他緩慢地坐起身。澹寧被驚擾到,在夢裏嗯了一聲,把頭在他身上蹭了蹭。

有一小段時間周睽動都不敢動,直到澹寧又睡穩了,才下床看着他。

此時澹寧并沒有用易容術,即使平靜到了極致,沉睡的容顏也不可避免地帶了魔族的魅惑與妖詭。從周睽的角度,能看他的長發淩亂地鋪散在身下,發尾是暗紅的殷色。

可周睽只是看着,便露出了些溫和的淺淡笑意。

為了以防萬一,他給澹寧加了個昏睡咒,又幫他把被子掖好,才穿起外袍出了門。

魔淵裏的夜也有黯淡微光,按照計劃中的方向,周睽破空消失。

第二天,澹寧才洗漱好走出卧室,便聽到早起的周睽端着茶杯來了一句。

“天聖死了。”

“什麽?”澹寧一驚,難以置信地睜大眼睛,“怎麽可能?”

天聖的實力在魔淵裏根本沒有對手,沈冥又才當上魔主和她打得火熱。

活了兩千多年,天聖怎麽可能突然死了?

“剛收到的消息,”周睽皺着眉,“我也不太清楚,但如果沒有意外,應該就是沈冥下的手。”

第 82 章

淩風一番話劈頭蓋臉地砸過來,天聖不滿地抽了抽嘴角,才應道:“人心不足蛇吞象是人間才有的說法,我要是不多拿點,早死得不能再死了。”

“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找你幫忙。”淩風目光匆匆掃過澹寧,又在周睽身上停留半晌,這才沒什麽好心情地問天聖,“你要什麽?”

“這才對嘛!”天聖嫣然一笑,“我就只想跟你立個契誓而已。”

契誓在魔淵裏簡直到了濫用的程度,沒有契誓,任何魔族都不會遵守承諾。

天聖和淩風在談條件,澹寧一邊聽着,一邊将目光投向了沈冥。

沈冥依舊微微低着頭,站在淩風身後目不斜視。

如果是第一次見到他,無疑會覺得這是淩風最忠心的下屬和臣仆。

忽略他臉上的細小鱗片和猙獰的右手,他有點像澹寧曾經見過的那個好脾氣淩玄臺弟子,卻又多了幾分在人間時不曾出現過的奴顏與卑順。

一時間澹寧竟也不能确定沈冥到底是裝出來的如此,還是他本就是淩風的人。

他總不能臨陣倒戈?雖然魔族沒有忠心一說,但如果淩風知道沈冥曾有過反叛的心思,根本不會容他到現在。

澹寧又隐晦地瞥沈冥一眼,見對方仍沒有反應,轉頭和周睽交換了個眼色,繼續去看天聖那邊。

天聖和淩風的談判已經進行到一半,淩風緊皺着眉聽天聖扳着手指講條件。她已經說完了用周睽換她在人間規劃領地的條條框框,正聊到要如何其他的附加權力。

“嗯……人間的稅款只能有三成歸你,畢竟地方是我占下來的,”她來之前就已經想好了絕大多數東西,列出的條件可謂滴水不漏,“但是其中的藥石都得是我的。”

淩風的表情越來越差,他顯然并不贊成天聖對人間的想法:“魔族有魔淵就夠了——本來就是從人間來的魔淵,現在還回去做什麽?魔淵本就比人間更适合魔族生存。”

“話是這麽說,”天聖一挑眉,“但你還真嫌魔淵地方大不成?”

淩風臉色沉下來,剛想開口,身後的沈冥卻向前一小步。

“尊主,我覺得魔君的想法對魔淵不無益處,”他的聲音謙恭而謹慎,“您應該還記得我曾經多次提過,人間也該是魔族的屬地……”

“你那套別跟我提了,”淩風粗暴地打斷他,“你和天聖一丘之貉,除了人間不會想點別的嗎?”

沈冥縮了下肩膀,唯唯稱是地退了下去。

天聖反倒感興趣地看了沈冥一眼,又若有所思地眨眨眼睛:“其實最大的問題,是因為你不是個魔族罷了。”

“我們魔族的命都拴在……上,”天聖看了眼在場的淩風臣屬,自信地嘴角一揚,把地平天成四個字省略過去,“只有你是個魔氣灌體的人族。如果有能改變的機會,我肯定也不想讓自己被其他東西影響,你說呢?”

淩風沉默一會,目光在周睽和天聖之間逡巡起來。

難得周睽這個時候還能顯得氣定神閑,他朝淩風攤開一只手,手指做了個慣常的搓火苗動作,卻什麽都沒有出現。

“魔淵地火也是我的了,”天聖得意道,“你打不過我,從我這裏用武力強人估計不太行。”

淩風陰狠地看了天聖一眼。

“行。”他說,“我答應了,立契誓吧。”

人間到底與他無關,天聖的交易他不喜歡,可終究利大于弊。

“果真爽快!對了,還有,”天聖向澹寧的方向點了點下巴,“澹寧能給我留下嗎?你讓我殺他,可我實在是不想這麽暴殄天物。”

天聖話一說出來,淩風立刻神色微變,他好像因為被戳穿有點心虛,不自覺想去看澹寧,又在一半時生生收回目光。

“要不是周睽我根本不會想動他,”淩風說,“但是阿姝……”

他煩躁地搖了下頭:“這件事以後再議,他魔化之前我肯定不會動他的。”

“嗯?”天聖并不滿意這個回答,“那之後呢?”

“實在不行你就把他賞給我,”少女說,“我保證讓他乖乖地不打擾你。”

“你……”淩風氣道,毫無疑問他認為天聖的話對他妹妹是一種亵渎。他索性轉向澹寧,“澹寧,你覺得呢?”

一時間場上所有目光都投向澹寧,按照常理會拒絕的澹寧卻出乎意料地猶豫了。

他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才邁腿走到天聖面前。

“我也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活下去,”他遲疑片刻道,“但如果我活着,我也絕不想以一個……你的禁娈抑或其他差不多的身份活下去。”

“雖然可能有誤會,但尊主到底是我的親舅舅,我也不該以這樣的身份活下去。”

難以啓齒的話說完,澹寧深吸一口氣,朝天聖伸出手:“如果你真的想讓我活下去,就該把我的武器還給我。”

淩風在一旁驚異地哦了一聲,聽音調竟是贊許的意思。

“陰陽刃是個好東西。”天聖不舍地抿了抿嘴,又擡頭去看澹寧。

青年的眉目低垂着,半魔化的妖異面容因為他的神情而多出幾分不情願的清冷意味,又的的确确是她見過最好看的。

“那好吧……”天聖頓了一下道,“東西給你。”

她手中驟然出現了一把黑白雙色的短刃,輕輕将它放在澹寧手上,又趁機輕輕拉了一下澹寧的手,方才覺得失去陰陽刃的難過得到了一丁點彌補。

澹寧僵硬了一下,拿着黑白短刃離開。

幾十年的使用過後,他對黑白短刃何其熟悉,根本不用掂量,就已經察覺出它比之前重了非常少的一點。

這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重量卻舉足輕重。

澹寧回到周睽身邊,繼續看着淩風和天聖交涉。

“那澹寧的事也就這麽說定了,”天聖說,“這可是他自己選的。”

“那便這樣吧,”淩風很快嘆口氣道,“不過關于他我只能答應你讓他活着,魔化之後想做什麽還需要他自己來選。”

“各退一步?也可以。”天聖爽快地拿出一支書寫咒法專用的筆,“立契誓吧!”

淩風接過筆,毫不拖拉地開始寫咒文。

雖然和天聖達成了協議,周睽現在也沒有逃脫的機會,但他深知夜長夢多的道理。天聖是個從心所欲的魔族,周睽更不能掉以輕心。

早日把周睽神魂驅散了,将他的身體與法力煉成可供自己使用的新身軀才是正事。

然而淩風剛寫了幾筆,天聖突然問了他一個問題。

“不過有件事我剛剛一直沒有想明白,”她說,“為什麽你給我的信,落款是沈冥啊?”

沈冥的臉色當即慘白如紙。

與此同時,澹寧的黑白短刃從他手中掉下,澹寧伸手想去撈,下一刻它卻已落在地上,發出“叮啷”一道刺耳的尖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