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耳邊回蕩着悅耳的笙歌,向側下看是夜宴明亮輝煌的燈火。遠祭臺在夜宴幾個廳的側上方,距離其實算不上遠,澹寧甚至能聞到食物隐隐約約的香氣,聽到魔族的大笑與喧鬧聲。

可是遠祭臺上卻是幾個看起來只有五六歲的魔族幼兒。

即使是魔族,這個年紀也太小了。

奉命一起上來的魔族是個有眼力的,看到澹寧神色有異,急忙上前一步道:“大人,遠祭臺的規矩是改過的,之前用的是健壯男女,後來嘉言魔君說不如幼童的血更純粹鮮活……”

嘉言……這個名字有點陌生,雖然歸順于淩風,卻是另一股勢力,也不是周睽的人。

遠祭臺中心就是引血槽,引血槽上面是鎮元鐘。那些孩子已經到了知事的年紀,一個個吓得臉色煞白,拼命想離澹寧遠一點。

但他們被綁得嚴實,後面還站着一隊魔族看守,再怎麽掙紮也不可能逃開。

澹寧不忍去看,別過頭問魔族:“尊主的意思呢?”

魔族沒接到過什麽特殊的命令,愣了一會才為難道:“大人,時間快到了,馬上就要敲鎮元鐘,尊主想必也希望您……”

“不用說了,”澹寧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讓自己鎮定下來才又睜開,“我知道。”

魔族行了個禮,恭敬地退後。

幾個魔族孩子,見狀更為驚恐,然而因為提前被下了噤聲咒,一點聲都發不出來。

膽大一些的還能睜大眼睛害怕地看過來看過去,膽子小的已經在默默流淚。

其中有一個專注又有些畏縮地盯着澹寧的黑色短刃,片刻後縮了縮脖子。

澹寧煩躁地把黑色短刃收了。

魔族的孩子要比同齡的人族高一些,站起來卻仍沒有一個能到他的胸口。

他怎麽可能下得去手?

澹寧揚揚下巴把魔族叫過來。

“你們……”他欲言又止,停了一下還是問,“能換人嗎?”

魔族并沒有這個權力,卻也不敢直接說不能,呲着牙在原地猶豫。

督職一向殺人不眨眼,更不會講道理,雖然聽聞新任督職脾氣不錯,但魔族依舊不敢冒險。

——他也沒有這個機會。

一道黑影從下方竄上來,直直射進魔族的身子。魔族驚愕地用手揪住自己的脖子,下一刻倒在地上,抽搐兩下後不動了。

澹寧登時倒吸一口涼氣,向後退了兩步。

這東西他認得,是淩風的魔影傀儡。

他向下看去,淩風剛剛在和身邊的魔族聊天,現在已經停下來,正看着這邊。

“鎮元鐘怎麽還沒有敲?”他施法放大聲音,“你不要心軟,如果耽誤了時間,該殺就殺不用顧忌什麽。我這邊有人手,現在就給你派過去。”

他的聲音帶了點笑意:“林言将軍一直說想見你,今次更是把幺子送到了遠祭臺,一會兒你可得來見見他。”

魔族的屍體已經被拖走,新來的魔族瞳孔裏全是接任的狂喜,他對澹寧行了個禮:“督職大人,什麽時候敲鐘?”

澹寧手心汗濕,把黑色短刃颠來倒去了好幾次。他沒有理會魔族,徑自過去那幾個孩子身前。

幾個孩子看到他過來,拼命向後縮,又被後面的魔族守衛推回來。

澹寧看不出誰是魔族将軍的幺子,也說不出自己是什麽心情。他心煩意亂地蹲下,撤去最前面孩子的噤聲咒:“對不起,我……”

“大人,求您不要殺我!”那孩子立刻開口,聲音尖細又洪亮,“我還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您放了我我用他們兩個換我一個行不行?”

澹寧有些茫然地看着那個絕不會滿七歲的魔族男孩。

男孩非常害怕,見澹寧沒有回答他,帶着哭腔又大聲說了一遍:“兩個換一個,您絕對不虧的,我也不會食言,只要你放了我……”

他說到一半,忍不住垮下嘴巴哭了起來。

澹寧沉默半晌,起身張了張嘴又緊緊抿唇,過了一會兒才低聲囑咐跟來的魔族:“敲鎮元鐘吧。”

七盞殷紅的氤血燈高懸在天,澹寧一個人在夜宴偏廳的僻靜軟椅上靠着。

夜宴上想和淩風交談的人太多,在介紹澹寧和林言将軍見面後,他就端着酒杯去了人最多的正廳中心。

澹寧沒什麽心思應付其他魔族,敷衍了幾句就找機會離開。

打發掉跟在身邊試毒的仆從,卻還有魔族想過來攀關系。他婉拒了兩個,發現後面等着過來的魔族數都數不清,無奈之下下狠手殺雞儆猴,才有了這片刻的安寧。

最好笑的是,在夜宴殺人并不算什麽。

魔族處理屍體的速度,簡直與處理吃幹淨的菜碟一樣快。

澹寧沒看這些,可就算到了這裏,閉上眼睛,也依舊能聽到旁邊隔着牆傳來的男女□□聲。

睜開眼睛,則是頭頂的七盞氤血燈,把夜宴廳堂都照出了喜慶的紅光。

隔了兩個室的另一間偏廳更亮一點,因為有一個魔族揚言喜歡這種紅色,殺了自己三胞胎女兒中最大的那個也做了一盞燈。

九陌城的夜宴,即使是最偏僻的桌子上也擺滿了美酒佳肴,澹寧卻什麽都吃不下。

他甚至覺得剛剛為了應付淩風喝下去的幾口烈酒都要被吐出來了。

這到底是個什麽樣的地方?

“大人,我奉元魁大師的命令來請您。”

澹寧睜開眼睛,面前是一個年輕魔族。

元魁大師是魔淵裏有頭有臉的人物,是以魔族的修為不算高,身上卻已是中等官階會有的裝束。

他也是少有的樣貌像人的魔族,按人間的标準勉強能稱得上俊秀。

在平時,這樣的長相應當會激起一點澹寧的好感,但現在他只是面無表情地一眼粗掃過去:“不去。”

“元魁大師已經在等您了,”魔族轉了轉眼睛,遲疑道,“大人不妨考慮一下……”

澹寧沒有說話,抽出黑色短刃扔在桌上。

金屬與桌上的瓷杯碰撞發出“叮”的脆響,幾個杯子被撞翻,滾着掉到地上碎成幾片。

魔族懂了他的意思,什麽都不敢說,低眉斂目地用了個破空術消失了。

在這裏也不得清淨,澹寧煩躁地起身,為了看到氤血燈,舉辦夜宴的幾個廳堂都施法成了露天。

遠祭臺剛剛被撤下,取而代之的是幾個懸空方亭,上面擠了許多魔族喝酒吃肉。

剛出偏廳的路上,有一對魔族男女在路旁□□,澹寧認識他們,那女人是男人的母親……

後殿房間比前面的廳堂小,人也少一些,澹寧找了個最僻靜的閣樓,扶着露臺的欄杆向下看。

近處是抱着美人推杯換盞的魔族,遠處九陌城的燈火一片連成一片,有無數魔族同時在舉辦着夜宴。

“幹嘛啊?那來嘛!”

“事成了東西分你三成,如果你辦得好,以後只會更多……”

耳邊有隐隐的女子的嬌叱聲和低沉的議事聲,聲音出現又消失,那幾個魔族可能走了,也可能沒有。

澹寧沒有理會這些,氤血燈紅得刺眼,魔淵裏的天空卻永遠一片灰暗。

魔族和人族的差別實在太大,淩風說他和母親的性子像,他母親面對這些是怎麽忍受下來的?

他是個人魔雙血,澹姝就不害怕他有朝一日變得和那些魔族一樣嗎……

澹寧深吸一口氣,目光掠過夜宴裏的一個個魔族,內心充滿了不真實的荒誕之感。

沒有任何防備地,他的眼前突然一片漆黑。

澹寧下意識去抓那只蒙上自己眼睛的手,手指剛觸到對方的手背就猛地頓住。

“不喜歡就不要看。”周睽在他身後輕聲嘆了口氣,“就非得我親自來找你嗎?”

第 60 章

澹寧帶着些驚愕回過頭:“哥哥?”

沈冥吹了個口哨,随意答道:“是啊,魔族一胞多胎,我有個同胞兄長。”

“那他現在在哪?”澹寧不想理睬沈冥,卻并不介意聽一下他兄長的故事,“他……魔化了嗎?”

“魔化?”像聽到了什麽滑稽的事,沈冥短促地笑了一聲,“沒有,他死了。”

結果有些出乎意料,澹寧看了沈冥一眼,不作聲等他的下一句話。

“我兄長,重玄,是個好人,”沈冥指節放在上唇上,邊想邊道,“他是那種,哪怕用人間最通俗的标準判斷,也是好人的人。”

“人間的标準?”澹寧問。

“對,”沈冥道,“那時候我們被魔主單獨養着。”

沈冥和重玄的早期生活,與普通的人族修士并無不同。

安靜的宅院,高級功法,可供修煉的資源,以及一個雖然忙碌但對他們關懷備至的父親。

他們兄弟二人沒有到過遠方,如果沒有淩風帶來的詩書與典籍,他們甚至可能會以為這世上不過只有三人,天地不過只這一隅。

淩風經常過來,為他們帶來大量珍稀資源與藥材,言語間卻隐隐不贊同他們偶爾産生的出去看一看的念頭。

淩風對他們實在太好,無論是重玄還是沈冥,都覺得沒有必要違抗他,便一年又一年地安心修煉。

沈冥與重玄的本身資質都很好,又有無數的資源涵養,不到百年便到了萬象之境。而其中又以沈冥更進一層,距離天魔不過一步之遙。

“這麽長時間……”澹寧坐在回廊的欄杆邊,看着暈死在地的魔族沉吟,“那你們在朔日是怎麽辦的?”

沈冥一臉莫明其妙:“當然是熬着。否則還能怎麽辦?”

澹寧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他不太能把沈冥和“熬過朔日”這件事聯系起來。

但如果細想,人魔雙血熬不過朔日就會魔化,在沒有魔化的時候,每個朔日都必定要咬着牙扛過去的。

“我比較害怕朔日,所以基本上是我哥安慰我,”沈冥道,“沒他估計我可能也早就魔化了。”

澹寧:“那後來呢?”

“自從我知道有人間和魔淵、人族和魔族的區別後,我就一直疑惑,為什麽我們身處魔淵,卻鮮少見到魔族,還能有那麽多藥材寶物。”

“但我哥總是勸我——”沈冥語氣一頓,“我知道他內心也懷疑這些,但他總認為淩風是我們的父親,是天魔級別——我們當初以為那是大乘期——的人物,有他在我們就不用擔心別的。”

“直到後來有一天,淩風過來對我們說,我哥修為增長速度有些慢,他找了一位大師教導我哥。我則需要留在原來的地方。”

“大師?”澹寧問,“魔淵裏哪來的大師?”

沈冥:“我當時也是這麽問我哥的。”

“魔淵裏哪來的大師?”

事情通知得緊急,第二天就要出門,沈冥坐在床邊百無聊賴地看着重玄忙忙碌碌收拾東西。

“我也不知道,”重玄說,“也許魔淵裏有什麽隐士高人?”

“隐士高人?”沈冥皺眉,“其實我到現在都沒有搞清楚,魔淵裏到底有多少人族多少魔族——他不會給你找個魔族師父吧?”

“應該不會吧……”聽沈冥這麽說,重玄也有點不确定,“既然父親是人族,那魔淵裏人族應當不少?”

沈冥不知道答案,他不置可否地聳聳肩:“那你這一走,我豈不是很長時間都見不到你了?”

重玄從行李中擡起頭,對他笑道:“我當然會經常回來看你。父親也是為了你我的前程考慮,去了之後我會努力修煉——我回來的時候你可不能魔化!”

“當然不會——”沈冥拖長語調,“我們修煉的是人族功法,魔化了圖什麽——而且他不是不讓我們魔化嗎?”

“這不是擔心你嗎?”重玄收拾完東西,揉揉他的頭發,“去睡吧,我們明天走得早,你就不用送了。”

“我當時聽他的話回了房間,”沈冥道,“然而第二天,由于一些原因……可能是舍不得他,或者好奇那位大師是什麽樣的神人,我不太記得了。”

“總之我第一次離開了從小居住的院子,偷偷跟在了他們後面。”

魔淵裏的一切都讓沈冥驚奇,可最令他想不到的卻是接下來的景象。

沈冥說:“淩風并沒有帶着我哥去找什麽大師,他帶他去了九陌城,抽了我哥的神魂。”

澹寧睜大眼睛:“抽了神魂?”

修複魔淵封印需要以凡人的精魄或者修士的神魂做祭,修煉魔淵內功法的修士神魂作用更大……

他腦子裏充滿諸多思緒,還沒想明白就被沈冥打斷。

比起訴說自己的經歷,沈冥更在觀察澹寧的反應。澹寧難以置信的神情極大地取悅了他,讓他話語都帶上了愉快之情:“在九陌城,尊主直接把我哥打暈,抽了他的神魂。我當時非常害怕,又怕被發現,再沒敢多留。”

澹寧覺得自己知道他要說什麽了:“所以你魔化了?”

“回去我就魔化了,魔淵都是魔族,我父親是魔主,我修煉的是魔族的功法。”沈冥微微一笑,“我有什麽理由不魔化呢?”

澹寧沒忍住道:“或許你當時可以……”

說到一半,他不知所措地停下話語,沈冥是個魔族,現在說什麽都是徒勞。

“沒什麽可不可以的,”沈冥說,吹了個口哨欣賞自己長了鱗片的右手,“本來我修煉的功法便是以煉體為主,魔化後增強了不少實力,我覺得現在這樣非常好。”

“那你兄長……”澹寧問。

“你說我哥?”沈冥說,“死了啊。”

澹寧猶豫了一會,試探着問道:“那你對淩風這樣……與你兄長有關系嗎?”

在澹寧面前,沈冥從未掩飾過對淩風的不滿,甚至澹寧能隐隐感受到他的反心。

魔族也會有報仇這一說法嗎?

沈冥聞言愣了一瞬,随即哈哈大笑。

“你居然會這麽想,”他簡直要笑出眼淚,“我叫他哥只是因為之前叫他哥而已,他死了之後跟我就沒啥關系了。我當時天真得很,但現在又怎麽會在乎一個死了那麽久的人?”

他就像是一個修羅,不懷好意地盯着心肝俱顫的澹寧:“我對你說這些,不過是想讓你能認清自己。人魔雙血最後只會是魔族,你還能撐多久?三年?五年?魔族又有什麽不好的?”

他說:“所以別跟我在這裏擺譜……”

“那也輪不到你操心。”澹寧眼睛死死盯着回廊立柱,厲聲打斷沈冥的話,“滾!”

沈冥沒什麽讓開的意思:“我不方便。”

澹寧抽出黑色短刃,鋒刃最尖端閃着冷光:“現在方便嗎?”

這是真把澹寧惹毛了,沈冥面色微變,現在和對方對上不是明智之舉。他心中衡量利弊,黑着臉往旁邊挪了幾尺。

澹寧瞥他一眼,面無表情地走了。

沈冥冷哼一聲,右臂驟然拉長,抓起地上的魔族,四指一掐一擰,将他的心掏了出來。

魔族本來就在昏迷,只發出一個非常短暫的哼聲便丢了性命。

血水流了一地,被沈冥捏成幾瓣的心髒零零碎碎地被扔在旁邊。

沈冥氣定神閑地甩了甩手,右邊整條手臂和手上的血水消失不見。

随即他扭過頭,虛空中現出幾個魔族的人影來。

“大人,既然不是督職下的手,”為首的那個為難道,“那要如何處理?”

“沒什麽大不了的,”沈冥道,“魔主不知道我和鄒祁有過節,他死了不會往我這邊想。直接賴到澹寧頭上就行。”

魔族:“那督職若問起來……”

“放心,”沈冥嗤笑一聲,“他不會問的。他該感謝我——夜宴我還要給他個驚喜呢。”

魔族天性好享樂,好美食,而一旦稍有所成,更是驕奢□□,無所不用其極。

所有的魔族都需要一個能享受美食與女人的場合,最好還能展示自己的尊崇地位與強大實力。

于是夜宴作為魔族享樂的主要形式漸漸固定下來。

只要有魔族在的地方,就會有窮奢極欲、湛湎荒淫的夜宴。普通魔族能力有限,夜宴便小一些、簡陋一些,遇上魔族貴族與高層,夜宴就宏大一些、頻繁一些。

上任魔主時,曾有連續的好幾年,九陌城都在不間斷地舉行夜宴,無數魔族在此縱情聲色。

淩風當上魔主後,夜宴的頻率有所收斂,卻也是每三五天就有一場。

如今特殊時期,整個魔族都在秣馬厲兵準備出征人間,算起來已有小半月沒有舉辦夜宴。

現在封印那邊的事情已經辦得差不多,借着澹寧就職的由頭,淩風迫不及待地發下了夜宴的命令。

澹寧對此沒有絲毫興趣,他之前在魔淵時曾經混進去過幾場夜宴,知道那場面會是什麽樣子。

他去,只不過是走個形式罷了。

——夜宴大部分不需要什麽理由,但既然名為就職夜宴,那他這個主角總得去把例行的儀式走完。

為了給淩風面子,也為了安他的心。

澹寧最後一遍檢查自己的裝束,讓侍女把自己的鬓發理齊整好。

黑色短刃已經提前祭出,被他拿在手裏把玩了好一陣子。鋒利的銳刃并不會傷到澹寧,一會卻能派得上用場。

“督職大人,”一個魔族匆匆跑來,“遠祭臺那邊準備好了。”

澹寧點點頭起身:“知道了。”

就職夜宴的慣例,此夜宴當以鮮血為祭,點七盞氤血燈,以求夜宴長明。

做祭品的魔族,需要他親自去殺。

修煉到這個級別,即使是澹寧,手上的鮮血也不會少。

然而雖然做了心理準備,見到祭臺上的魔族時,澹寧依舊驚訝地皺起了眉。

“還是孩子……”他說,“怎麽都這麽小?”

第 59 章

……

“沈冥最近實在不得意,尊主硬是把他手下的隊伍調走去人間了。”

“要不是澹寧還沒有魔化,恐怕出征人間的副将就是他吧?”

“康老魔對督職之位好像也有意思,之前不就因為這個暗害過沈冥嗎?我看澹寧也逃不了。”

“還是天聖最厲害,今次去人間絕對能分到不少油水……”

暗處魔族的竊竊私語從未停止,沈冥說出那句話後,澹寧許久才強自鎮定地收回神識,垂下眼睛若無其事地問他:“給魔淵封印開個口子?”

“對啊,”沈冥含糊地答了一聲,“否則還能幹什麽?”

街上空無一人,澹寧索性靠在一邊牆上,眺向街道盡頭:“魔淵封印存在了上萬年,又如此強大……”

“嗐,還不是靠周睽,”沈冥沒有聽出他語氣中的試探意味,“要不是你的那個周睽之前強行破開封印,現在估計尊主也無機可乘。”

“具體我也不太清楚,”沈冥聳肩,“但周睽的事情後,我猜尊主應該掌握了……某種能破開封印的辦法。”

澹寧飛快地瞥了一眼沈冥,對方正百無聊賴地踢着一個石子。

他要賭一把,淩風沒有告訴沈冥他和周睽一百年前的契誓。

“那為什麽……”澹寧收回目光,“要拖到現在這個時候?而且居然只是打開通道——我一直以為,魔族想把魔淵封印徹底毀掉。”

“當然想徹底毀掉,”沈冥道,“明明打起來的時候人打不過魔族,魔族卻必須要被關在魔淵受這種憋屈罪。但尊主不肯,封印太強大,現在還做不到這一點。”

說完沈冥恨恨罵了一聲,聽起來是在詛咒人族。

“唔……”澹寧支吾了一聲,“九陌城的集市在哪邊?”

沈冥白了他一眼,不情不願道:“西南,我帶你去。”

之後的過程澹寧都沒有再說什麽,只有沈冥偶爾用言語洩憤。

他不在乎澹寧有沒有聽,絮絮叨叨講自己在人間的經歷,抱怨幾個大門派暴殄天物,在根本沒有天賦的弟子身上浪費太多資源,還不如給了他用處大一些。

而澹寧終于可以确定,沈冥不知道魔淵封印的內情,淩風沒有把它告訴任何人。

而淩風也的确不想,或者說是不敢徹底毀去魔淵封印。

魔淵封印的存在和魔淵有着千絲萬縷、不可分割的聯系。

澹寧躺在床上,一只手臂枕在頭下盯着什麽都沒有的屋頂,又想起周睽的話。

魔淵有多穩定決定了魔淵封印的強度,削弱魔淵封印便是削弱魔淵……

所以淩風并不着急,因為要進攻人間,魔淵封印本來就不能太穩定,也因此才會用周睽來威脅他。

但可能性太多,不知道周睽到底有幾分把握……

澹寧忍不住展開那張已經被揉得皺皺巴巴的紙條,借着窗外投進的昏暗光芒舉到面前。

我想你了。

但現在遠不能去見周睽,至少……至少也要等到取得淩風的信任之後。

澹寧心中突然有點不該有的莫明怨怼。

周睽為什麽就不能多寫一點?

是時間緊嗎?

可他前面能寫那麽長的一份名單,為什麽就不能在這裏多寫一點?

哪怕是告訴他他一切都好……

不能想這些。

澹寧強行把思緒拉回來,把手裏的紙條折好收起。

現在遠有比兒女情長更重要的東西。

他睡不着,索性披衣下床,用卷月訣凝出一個光球,在光下寫起東西來。

白天的名單他要全部都默一遍,确保記下來,免得出了什麽疏漏。

而有周睽鋪墊在先,用那顆大黃冥丹讓沈冥幫他遞個消息,應該也不是難事。

再見到淩風則是三天之後。

魔淵封印那邊的事情進展得順利,淩風忙裏偷閑,把澹寧叫到了自己殿內。

他心情顯然不錯,把澹寧拉到面前細看,滿意道:“果然一表人才,資質也随了阿姝和我。最開始聽沈冥說起的時候,我還擔心過你修為太低不能服人,畢竟督職得要能穩住他們的心思才行。”

澹寧被他拉着有些局促,但還是安靜地聽淩風說話:“如今看來我的擔心都是多餘的,到天魔你用了多少年來着?”

“不到一百二十年。”澹寧道。

盡管早已知道答案,淩風聽了還是更加高興,他笑道:“真是天賦異禀,當初我劫掠了無數資源,魔氣灌體之後依舊比你多花了幾十年時間。”

“不過你還年輕,”他又道,“能有進益的地方還有許多,有什麽想要的都可以告訴我。”

澹寧抿了抿唇,他之前在魔淵裏每每在偏僻之處,根本得不到什麽好的資源。

至于境界問題,他提升得這麽快,并不是淩風想象中的原因,只是因為周睽的灌體之術幫他打下了驚人基礎,節省了大量修煉時間而已。

在淩風面前說這個并不合适,澹寧想了想,不卑不亢道:“多謝尊主好意,我暫時不需要這些。”

“不要這麽拘束,”澹寧疏離的态度讓淩風皺了皺眉,“重玄和沈冥當時……算了,不與你說這些。你之前也在魔淵裏待過不短時間,是怎麽來的?我盡量按你喜歡的布置。”

“我……”澹寧支吾了一下,決定實話實說,“我在魔淵的時候,并沒有與魔族有太多接觸,只去過幾個不大的市鎮。”

他接着說了幾個地名,都是魔淵最偏僻的地方,有的甚至連魔族都鮮少涉足。

淩風看起來沒太大意外,只是嘆了口氣:“不喜歡魔族?”

澹寧:“嗯。”

這件事太明顯,不用淩風問,任何人都能看得出來。

“魔族是不太讨人喜歡,”淩風語重心長,“阿姝當時也不喜歡。”

他露出個親切又安慰的笑容,拍了拍澹寧的肩膀:“不過我不是個魔族,你也不用擔心什麽。魔淵裏那些魔族,你若是有不喜歡的,殺了便是——沒有誰不可替代,到時候我再換人。”

澹寧沒有與淩風對視,垂下眼睛嗯了一聲。

淩風卻已不在乎他的态度:“我沒有保護好阿姝,但同樣的錯誤我不會犯第二次。”

“這裏沒有你想象中那麽不盡如人意,”他道,“你先安心在魔淵裏待着,不用關心人間的事。夜宴的東西我也在幫你準備着,等過幾天夜宴結束了,你也可以去看看周睽。”

聽到最後一句話時,澹寧難以置信地擡頭,正好撞上淩風自信又成竹在胸的眼睛。

去見周睽不過是懷柔之策,淩風的話裏的意味他能聽得出來。他想把澹寧強行留在魔淵,澹寧沒有一絲說服他的可能。

澹寧遲疑一會,還是點了點頭。

淩風見狀,笑道:“那就這麽定了。”

出去的路需要經過長長的回廊,耳邊又是數不清的魔族低語。

不過短短三天,澹寧就已經學會了無視這些——只要不去聽,就無所謂那些憑空臆想出的謠言、惡意與中傷。

既然魔族自己都不在乎,他又何必為這些煩惱?

然而他還沒走出大門,就看到了一個熟人。

澹寧停下皺眉:“你怎麽在這?”

沈冥右手倒抓着一個魔族的脖子,已經等了他許久:“尊主讓我幫着你點,既然你過來,我怎麽不能來了?我還是魔主兒子呢。”

需要的時候就是魔主兒子,不需要的時候魔族沒有父子,澹寧對沈冥這套已經見怪不怪,目光轉去看他手裏抓着的魔族。

他長相是常見的醜陋,已經被沈冥擊暈過去,軟軟地攤在那裏。身上的裝束卻頗為精致,至少應該是九陌城裏的中等位置。

“他怎麽了?”澹寧沖魔族點點下巴,沈冥在這裏等着他,絕不可能只是為了單純閑聊。

“剛剛在那邊嘀咕,說你是尊主在人間的私生子,來魔淵其實是人間那些大門派的間隙,總之就是一片胡言亂語。”沈冥悠閑地打了個哈欠,“我聽不下去,這不就幫你把他抓過來了。”

澹寧直接道:“你想讓我幹什麽?”

“你這是什麽意思,”沈冥一挑眉,“我不過是為了你着想,這麽多人說閑話,總得殺幾個人立立威。”

他走近兩步,将頭湊近澹寧耳邊,眼裏閃着光道:“尊主剛剛不是說了,讓你別在乎這些該殺就殺麽,你又何必顧忌?”

澹寧在沈冥過來的時候便下意識後退,聽完他說的話,心思幾個急轉,開竅般想通了是怎麽一回事:“你在魔主身邊安排了人?”

方才分明只有他和淩風兩個人,沈冥卻在告訴他,他知道他們談話的內容。

“那是自然,”沈冥竟毫不猶豫地承認了,“世界上哪有密不透風的牆,他考慮得再周全也不行——難道還真有人能當一輩子的魔主不成?”

澹寧沒什麽心情地擡了擡嘴角:“告訴我這些,你是認準了我不會說出去嗎?”

“說出去?你告訴誰?尊主嗎?”沈冥不屑地哼了一聲,“周睽還在他手裏抓着,你能和他一條心?”

“而且魔主又不是不知道,”他道,“有反心的人那麽多,要是都殺了,魔淵裏就沒人能用了。”

“噢,”他想起什麽似的,誇張地做出個恍然大悟的表情,“還有你。”

“話不多說,”沈冥擡手把癱軟的魔族摔在澹寧面前,“你動不動手?”

澹寧只當沒看見,冷着臉繞開便要走。

“別現在裝聖人,”沈冥在背後喊他,“現在不殺,夜宴上還不是要殺嗎?——要是魔化了,指不定你比我還要不是個東西!”

沈冥居然也知道他自己不是個東西。

澹寧停下,沒有回頭:“那也不是現在。”

“那又有什麽區別?”聽語氣沈冥應當是翻了個白眼,“我以前還是個人呢。”

不知道什麽地方被觸動,澹寧突然覺得心裏有點難受。

“你以前是個人……”他低喃道。

“是啊,”沈冥說,“以前我還有個哥哥呢。”

作者有話要說:

感覺作息又開始逐漸陰間……

第 58 章

有很長一段時間,澹寧都沒有說話,他沉默地抱臂看着沈冥,似乎在考慮要不要按他所說的行事。

沈冥見他這樣,臉上的笑意更甚:“考慮好了沒有?”

半晌,澹寧才盯着他問:“怎麽求?”

“我還沒有想好。”沈冥說,手指在膝蓋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敲着,眼睛重新去看澹寧。

澹寧不着痕跡地皺了皺眉,沈冥的目光無所忌憚地在他的腰腿處留戀,非常冒犯又讓他很不舒服。

“我能有什麽要求呢?”沈冥砸了砸嘴,将目光從他身上移開,有點可惜道,“只能趁機要點好處——尊主三天前往你這裏送過一批寶物和藥材,都是些好東西,我只要那顆萬年妖獸的大黃冥丹。”

“噢,還有,”他意猶未盡地補充道,“最好你能表現得更有‘誠意’一點,說幾句好聽話什麽的……我為人辦事,求得不就是這些樂子嗎?”

不懷好意的要求,然而比起澹寧的預想,又似乎要溫柔些許。

看沈冥的表現,他原本以為他會提出某些更冒犯、更不能接受的條件,然而顯然,沈冥把這些憋了回去。

澹寧一向不會求人,也做不得這些事情,但如果是為了周睽的話……

“你考慮好了沒有?”沈冥出聲催促,“我可沒有多少耐心。”

“連淩風送過來什麽都知道,”澹寧冷冷道,“你就不怕我把這件事告訴他嗎?”

“告訴尊主?”沈冥擡了擡眉毛,“這事又不是我挑起來的,告訴了尊主,你和你的小情兒怎麽辦?”

澹寧什麽都可能做,唯獨不可能把這事告訴魔主。

“而且尊主也一定能理解,”沈冥道,“我為人辦事,難道不得收點好處嗎?”

澹寧反倒笑了。

“的确不是你挑起來的,”他聲音清朗,質問沈冥,“可你會為了我這一點微末的好處冒這麽大的風險嗎?”

沈冥的動作停了:“你什麽意思?”

澹寧:“周睽給你的好處并不少吧?”

“魔族一向無利不起早,”沈冥沒有回話,他便繼續往下說,“淩風把周睽看得那麽死,你卻敢為他往出遞消息——只為了一顆區區大黃冥丹?”

沈冥沉下臉色:“就不能是為了和你搞好關系嗎?”

“這話說出來你相信嗎?”澹寧反問,“而且如果是那樣,你絕不會先把這個給我。”

他把手中的薄冊子在沈冥眼前晃了一下。

“你一定已經先收了周睽的好處,而且是天大的好處。”

沈冥勉強勾了勾嘴角:“你心計不多,猜人心思倒是挺準。”

澹寧只是說:“周睽做這一切,不是為了讓我在這邊求你的。”

沈冥徹底笑不出來了,他衡量了一下利弊,面色陰沉地打了個響指,手裏出現一封密函。

澹寧根本等不及,起身從沈冥手裏搶過來。

密函施了咒術,只有本人才能打開。

澹寧掏出白色短刃,幹脆利落地在他和沈冥二人之間劃了一道不透明的純白光幕,屏蔽沈冥的視線,展開信函的手指都有些發抖。

第一句是靜觀其變,不要妄動。

後面是……澹寧屏住呼吸。

後面一份很長的單子,周睽列出了他在魔淵中所有的勢力和聯絡人,并按照可靠程度一一做了标注。

這份單子長到讓澹寧覺得驚懼的程度,如果在人間時看到它,他會以為周睽擁有整個魔淵。

礦藏、資源、貴族勢力、用手段互相牽制住的利益、聯絡網……周睽在魔淵中經營了幾百年,甚至出魔淵後也沒有放棄,昔日的墨雲宗比起這些,簡直不值一提。

同時,還有一些名字被标注了不能确定所屬,可以想象,周睽離開魔淵的這麽長時間中,魔淵中不可避免的替代與更疊。

難怪當初淩風争取魔主的位置,需要周睽的幫忙。

澹寧嘴裏發幹,草草把名單翻到最後,這東西簡直就是周睽的身家性命,他居然把這個交給了他。

絕不能讓其他任何一個人看到……

澹寧的目光凝在紙張的最末。

周睽在寫這行字的時候,猶豫了許久,起筆的墨跡洇得很深,順着紙張的縫隙長出長長的毛刺,根本看不清寫的是什麽。

所以周睽只寫了一個撇,便将字劃掉,重新起了一行。

新的一行他寫得還是很慢,第一個字洇墨嚴重,卻足夠讓澹寧看清他寫了什麽。

“我想你了。”

澹寧移開目光,深深吸了一口氣,低頭将那句話又讀了一遍。

我想你了。

在那一瞬間他竟然覺得,周睽前面的那麽多話、那麽多長的單子,都不如這一句話重要。

又或者,他寫了這麽多東西,只是因為這一句話。

澹寧不知道,他盯了那行字半晌,終是又返回前面去,細看幾遍,将單子上的內容強記了十之八九。

接着他匆匆把最後四個字撕下來,揉成團攥進手心,搓出一把火将信函的其餘部分燒了。

純白光幕外沈冥已經翹着二郎腿等待了許久,見澹寧出來,他愛理不理地發了個鼻音:“終于看完了?”

澹寧并沒有與他争辯,周睽在信函裏提到沈冥會繼續幫忙傳遞消息,與他交惡并無利處。

握着紙團的手心微微發熱,澹寧權當沒有看見沈冥,轉身就要向裏間走去。

“你等等!”沈冥喊住他,咂嘴道,“幹什麽去?”

“還有什麽事嗎?”澹寧回問。

“周睽的事辦完了,魔主還讓我幫你熟悉督職之位呢。”沈冥說,“今天可是你第一天上任,難道你想就在這裏什麽都不幹嗎?起碼也要出去逛一圈——我得交差!”

不出去做做樣子,的确說不過去。

“你和淩風是親父子,”澹寧沒忍住問出心中的疑問,“你這樣對他陽奉陰違,反而幫周睽辦事……”

“你在想什麽東西?”沈冥難以置信,做出誇張的表情,“魔淵裏面沒有這些東西,魔族跟你們人不一樣,不是你害我便是我害你。”

他嗤笑一聲:“還有你,別看尊主現在對你好,你也不會有什麽好下場,魔族沒有一個能善終的,從來沒有例外。”

“怎麽了?”澹寧沒有回話,沈冥便接着往下說,“魔淵是個吃人的地方,一旦進來,就別再這麽惺惺作态,想要置身事外了……”

“我沒有想置身事外,”澹寧突然打斷他道,“但我不是個魔族。”

沈冥被他怼了一下,一時沒說出話,澹寧卻已經先一步走出門:“不是要帶我熟悉魔淵嗎?”

沈冥揚眉,沒說什麽,跟了出去,心裏只覺得對方天真又可笑。

是不是魔族,可不是澹寧能決定的事情。

“尊主親妹妹的兒子……”

“生得倒是漂亮,難怪尊主能看上他。”

“長得漂亮?不僅如此,聽說他一百多年就進階天魔境,這得多少資源才能養出來?”

“管他呢,尊主看上眼了就行,督職……我還想去蹭個關系呢。”

“不過是個人魔雙血,放在魔淵裏一出生就會被掐死,你們還真對他有什麽指望?”

“那也不是你能說的事!別忘了周睽,那可是貨真價實的人族。”

“我聽說,那個澹寧勾引周睽,然後又把他出賣給尊主,現在才混得這麽開……”

澹寧目不斜視地走在九陌城的街道上,目光所及,魔族撤得幹幹淨淨,沒有一個人影。

然而不知有多少人潛藏在陰暗的角落,偷偷看着兩個人走過,不懷好意地議論紛紛。

這些聲音沒有任何掩飾,澹寧只要稍微放出一點神識,就能将他們全都收入耳中。

他把左手握緊了一些,全當沒有聽見,順着街道向九陌城的中心走去。

反而是身後的沈冥低低罵了一聲:“沒腦子的蠢東西們。”

“你是督職,不管管他們?”他擡高聲音,“這說你的話可都不太好聽啊。”

澹寧沒有回頭:“督職也管劣等魔族嗎?”

“這倒是不,”沈冥轉轉眼睛,“我這不是為你考慮,覺得你聽了難受嗎?”

魔淵中沒有什麽道德規範,督職行使的卻是監察的職責。它完全由魔主任命,服從于魔主的意志,為的是掃除一切對魔主有異心的魔族。

可魔族的數量實在太多,更沒有所謂的忠心可言,如果真的對所有人追根究底,整個魔族怕是十不存一。

所以那些修為低、腦子差、不懂得掩飾自己意圖的魔族,向來被當做奴仆與蝼蟻處理。

沒有人關心他們想什麽、說什麽,順眼了就留下,不順眼了就殺,不會有任何人怪罪,也不會有任何後果。

澹寧剛來魔淵發現這個事實的時候,曾經驚詫過很長一段時間。

殺戮與奴役、背叛與争鬥……魔族女性大多一次多胎,所生的孩子只有三分之一能活到成年。

可魔族便真的以這樣的方式,世世代代繁衍不息。

至于更聰明些的魔族,他們會審時度勢得多,自然不會躲在暗處說閑話。

卻也不該完全不見蹤影……

“淩風和其他人呢?”澹寧察覺不對,停下來問,“整個九陌城裏的天魔級魔族,好像都沒有出現過?”

“他們倒是想來跟你搭搭關系,”沈冥摸摸下巴,“不過現在……尊主應該在看着他們破魔淵封印——要打通一個穩定通向人間的口子,還要好幾天才能行。”

第 57 章

這是魔族少見的美麗女子。

不同于青面獠牙、醜态畢露的普通魔族,她肌膚勝雪,紅唇如丹,烏黑靓麗的長發垂至腰側,一雙浸了水的眸子含笑勾人,不用開口便是無盡的柔情蜜意。

不細細分辨的話,很難看出她和人族的區別,而這樣的天香國色,足以令人間無數男子傾倒。

可惜在魔淵裏,沒有實力,找不到合适的主人,被糟蹋完之後,還是要伺候人的。

魔主從不心疼女人,最好的出路便是能傍上一個他的寵臣,被讨要過去之後便能過得一段安生日子。

運氣好了,說不定還能碰到機緣,逃得自由。

手裏挽着結扣,侍女第五次大膽地對眼前的人飛了個媚眼,目光柔得能滴出水來:“大人……”

眼前的人沒有看她一眼,侍女并不氣餒,她朱唇輕啓,嬌笑一聲,正欲開口,那形如軟桃的粉色臉頰突然變形,被憑空扇了一巴掌。

“活幹完了就滾回去!新任督職豈是你能染指的?也不怕被挖了眼睛!”

被打的侍女臉頃刻漲紅,她連聲都不敢出,低眉斂目為自己的主子扣好最後幾個繩結,手怕得發抖。

剛進門的沈冥不屑地譏笑一聲,施施然過來踢了彎腰弓背的侍女一腳,才悠悠道:“不愧是人族,能這麽由着她,你這督職要是也這麽由着別人,怕不是三五天就沒小命喽。”

接着他想起什麽似的長長噢了一聲:“不對,是我給忘了,九陌城裏可都是在傳着——新任督職是個惹不起的人物,尊主的心頭好。”

直到這時,澹寧才擡起目光,透過鏡子,淡淡掃了一眼身後的沈冥。

沈冥不由自主地眯起眼睛。

墨色錦衣,金紋軟袍,衣襟袖口皆有繁複的明紋,又隐現倏忽間流動的暗影。

長發不再束起,而是随了魔族的法子,自然垂下,用一根金絲緞帶緊縛。

他劍眉星目,鼻梁高挺,從額頭到下颌的線條優美流暢,這不是女人的貌美如花,而是快刀寶劍、駿馬金鞭的英俊。

漂亮得讓人移不開眼。

這才是真正從皮至骨的無可挑剔,方才美貌的魔族女人在他面前只能黯然失色。

沈冥輕佻地吹了個口哨:“傳說魔主的親妹曾是魔淵中的第一絕色,我沒有見過,還曾經覺得可惜。”

“現在看來,想要領略當初美人的絕代風華,看你這張臉就夠了。”

澹寧只問:“你來做什麽?”

他裝束已畢,終于站起來回身直視沈冥。

這個角度,又是腰身提拔、寬肩長腿的美景。

沈冥沒有立刻回話,眼睛放肆地在澹寧身上掃了幾周,又順手掏了一把旁邊侍女的胸脯:“難怪周睽放心不下你,別說他,恐怕是個男人都把持不住。”

沈冥的右手有如鷹爪,毫不留情地将那塊軟肉捏扁揉圓,留下顯眼的紅印子。

侍女疼得很,卻根本不敢說話,一動不動僵着任由沈冥摸完,拍拍她的屁股像逗狗一樣把她送出了門。

澹寧再怎麽努力,也沒辦法無視這種景象:“你這麽對她……”

“這就看不慣了?”沈冥無所謂地看了看侍女離開的方向,“要不是不行,新任督職,我還想這麽對你呢。”

“在人間的時候就看出你是個絕色,尊主讓留下你我還高興了一陣子。”他翻了個白眼,“卻沒想到是這麽個尊貴的大人物,早知如此我就……”

他沒說完,故意留了半句話讓澹寧猜。

不用想都是些不中聽的內容,澹寧皺了皺眉,終是未置一語。

這幾日淩風忙于魔族事務,沒有來過,只有今日幾位侍女送來了衣服。

她們言談沒有避着澹寧,也讓他終于知道了一些魔淵中的消息。

事情已經傳開了,新任督職是魔主妹妹的兒子,雖是才來魔淵的人魔雙血,卻受到比親子更甚的器重,一開始就是位高權重的督職。

而與此同時,沈冥正為出征人間,苦求淩風而不得。

曾經溫和有禮的淩玄臺弟子不過是虛假的僞裝,真正的沈冥和所有的魔族都沒有區別。

既然想出征人間,這個時候來找他是什麽用意?

“不用這麽看着我,”沈冥聳聳肩,拉過一把椅子坐下,翹起二郎腿随意地擺了擺手,“尊主最近看不慣我。去不了人間,我當然只能坐冷板凳,過來教教你怎麽當這個督職了。”

澹寧:“教我?”

“喏,這個給你。”沈冥手一晃,勾指吊出一枚黑金色的牌子,“督職的令牌。”

澹寧盯了那塊錯金魔石的牌子一會,伸手接過來:“為什麽是你?”

沈冥勾了勾嘴角:“因為我是上一任督職,還是你相熟的表哥。”

澹寧臉色沉了沉,還未說話就被沈冥打斷:“就你這心不甘情不願的樣子,沒有尊主的庇護,過幾天就能被外面那些魔族撕成幾瓣。”

沈冥半步過來,伸腳撩了一下他的衣擺:“你知道這是什麽嗎?”

澹寧目光跟着下去,沉聲道:“資歷扣。”

“還不錯,”沈冥略有詫異地瞟他一眼,“我還真以為你什麽都不懂。”

“但其他地方,你還不夠。”

“魔淵督職,衣角九枚裝飾結扣,代表督職僅在魔主之下的地位;袍尾呢一朵血紅牡丹,是對任意魔族生殺予奪的大權。””簡而言之呢,督職想殺誰就能殺誰,哦當然,需要考慮行為的後果。”

“可對個下賤的婢女你都能心軟,”沈冥湊近他耳邊,“我能說果然被迫上任的就是不稱職嗎?”

“淩風就派你來跟我說這個?”澹寧注視着沈冥身旁的虛空,一點兒不想與他多話。

“當然不是,”沈冥幹脆利落地否認,“你現在也得稱他一聲尊主才是。”

“尊主讓我來,不過是想讓我幫着你熟悉一下九陌城裏大大小小亂七八糟的各種勢力,讓你不那麽兩眼一抹黑——為你考慮得還挺周到。”

說罷,沈冥頗有興致地又去打量澹寧:“可你一個人族,一個鑽牛角尖不魔化的人魔雙血……”

放在人間會是一個門派的中流砥柱,在魔淵裏除了漂亮其他一無是處。

就算有天魔級的實力,澹寧也玩不過那些老奸巨猾的魔族。

他怎麽可能當得好督職?淩風不過是想要個自己喜歡的漂亮花瓶罷了。

想到這裏,沈冥不禁要輕笑出聲。

他搖搖頭,抱着看熱鬧的心态道:“我就是想提醒你,督職不好當——不過你應該只要乖乖的就夠了?這倒和所有督職一樣。”

澹寧漂亮的眼睛微眯起來,品出了點不一樣的意味:“所有督職都一樣,什麽意思?”

“性格好的性格差的,會咬人的和到處亂叫的,無非都是魔主養的狗罷了。”沈冥說,“沒有把柄,你以為魔主會放心讓督職作威作福?你這算是少的,幾乎所有督職的命都捏在魔主手裏。”

“包括你。”澹寧用的是肯定句。

“包括我,”沈冥嫌惡地撇了撇嘴,“哦對,還有周睽,我猜你不知道,上任魔主的時候,他就是那個毒蛇一樣咬了主子的督職。”

“周睽?”澹寧面色微變,忍不住去看沈冥的表情,“你去過嗎?他現在怎麽樣了?”

離開院子後,他便再沒有周睽的消息。

有了淩風先前的話,即使手中有可以通行的令牌,澹寧終是痛苦地控制住了自己想回去看一眼的念頭。

如果淩風能言而有信,他自然不會違反兩人的約定。

可周睽那邊……澹寧一點都不敢想。

沈冥卻對他的話置若罔聞,自顧自說着:“也對,周睽當然不會告訴你這些——在魔淵裏,他遠比你要吃得開,聽說他的那些事,我都懷疑他是個魔族。”

“哦,差點忘了正事,”沈冥從掏出薄薄一本小冊子,“我不說了,你自己看吧。”

澹寧接過來,心思全然不在上面,邊草草翻着邊琢磨該怎麽從沈冥那裏多打探到一點消息。

小冊子很薄,裏面畫了九陌城的草圖,用又用紅色的線條再做勾畫。

澹寧目光心不在焉地落上去,接着怔住。

“尊主這幾日因為人間的事忙得很,你的就職夜宴定在七天後,這月廿一……”

沈冥還在滔滔不絕,澹寧從冊子中擡起頭來。

“你什麽時候聯系上周睽的?”他問。

除非他瞎了眼,否則不可能認錯。

這冊子從第一個字開始,就全是周睽親手所作。

大大小小的貴族與勢力,錯綜複雜的利益勾結,潛滋暗長的野心、需要注意的要點……

所有的內容都大有裨益,所有的評論都一針見血,周睽高屋建瓴地幫澹寧分析了所有他能想到的東西。

“除了這個,他還跟你說了什麽?”澹寧急不可耐地問沈冥,“他還有什麽東西要給我嗎?”

“喲,不錯,反應倒是快。”沈冥往後靠了靠,露出個充滿惡意的笑容,“有的确是有,想知道,求我啊。”

作者有話要說:

嗚嗚嗚這兩天忙忙忙忙忙,明天一定行

第 56 章

澹寧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裏他還是個幼童,貓嫌狗厭的年紀在家裏一個人禍害,把米和面混在一起,澹姝回來訓斥他,他站起來和桌子一樣高。

那一天又是朔日,沒過多久澹寧便拉拉澹姝的袖子說自己疼。

只要不哭,澹姝就會接着講上次沒有講完的修士大能打敗魔族的故事。

可這一天,澹姝只講到一半便有些精力不濟,她想硬撐着為澹寧講下去,語句卻含糊得根本聽不清。

從澹寧有記憶以來,她的身體就一直不好。

澹寧還不到懂這些的時候,只是喚了她一聲,問:“你累了嗎?”

澹姝猛然驚了一下,努力把聲音放大了些許。

“阿娘,你睡吧,我可以找別人去玩,”澹寧跳下床,親了親澹姝的臉頰,“我不會哭的。”

說完,他怕澹姝反悔,一路小跑着出了房間的門。

直到被一個靈藥盒子絆了一下,澹寧才想起來,自己好像沒有什麽朋友。

不遠處村落的一家農夫夫婦很喜歡他,但是農夫家的孩子見過他用法術,總是叫他小怪物。

他才不是小怪物,他是神仙,忍不了疼才會變成怪物。

澹寧把翻倒在地的盒子扶正,又把散落在地上的藥物試圖整齊地放回去。

大部分都是黨參和黃芪,真正的有效的靈藥不容易搞到,每次能得到一點的時候,澹姝的身體都會相對好一些。

但是他可以去找周睽!

澹寧靈機一動,心裏突然冒出這個名字來。

于是他抽條生長,到墨雲宗拜訪。

周睽穿着澹寧第一次見他時候的黑衣,澹寧只遠遠看到他的背影,心裏就充滿了親近和歡喜之意。

好像連身體各處都沒那麽疼了。

他剛想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周睽,周睽卻已轉過身,一向溫和的臉上冷若冰霜。

“你這個魔物,”周睽厭惡道,“來我這裏做什麽……”

這是什麽亂七八糟的噩夢!

澹寧猛然驚醒,俯身趴到床沿邊幹嘔起來。

辟谷良久,他嘔不出什麽東西,眼前卻是天昏地暗,充滿了光怪陸離的離奇光影。

過了很大一會兒,他才反應過來,這應該是被過度施加昏睡咒後的不良反應。

但周睽昨夜明明對自己用得不多……

周圍的陳設似乎也不一樣了。

澹寧終于能勉強看清些東西,這不是原來的房間,屋子裏陳設精美,裝飾華貴,屋子也更大。

透過雕窗向外看去,也絕不是原先的院子。

“周睽?”澹寧心道不對,喊了一聲便要下床。

剛走了兩步,他便覺得四肢說不上來的沉重,靠在牆上喘息片刻,澹寧終于反應過來是哪裏不對勁。

除了過量昏睡咒的不良反應,修為和法力都憑空增長了一大截,身體還沒有适應,一舉一動都充滿着不協調和滞澀之感。

只有一個可能,周睽在他睡着的時候,把凝露盤裏的能量全都渡給他了。

怎麽這麽操之過急?周睽人呢?

澹寧嘴裏發苦,又靠牆站了一會才覺得好些,他還未走出去,卻已經有個人進了門。

是淩風。

從醒來就隐隐存在的不祥預感終于變成現實,澹寧心裏一沉,沉默地看着淩風走到他身邊。

“你醒了?”淩風上下打量他一陣,“看起來還行,周睽提前知道消息給你灌凝露盤,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麽。”

“我又不會攔着你用——現在這樣,可能得兩三天才能适應。”淩風從懷裏拿出一串晶瑩剔透的石頭,“這是慕南城出産的極品寒石,能幫你恢複。”

澹寧抿了抿唇,僵硬着身子沒有去接。

“我又不會害你,”察覺到澹寧的抵制,淩風有些無奈,“沒必要這麽如臨大敵。”

“周睽呢?你把我帶到這裏……”澹寧說了一句,發現自己的聲音像刮在粗木板上,啞得厲害。

淩風見狀啧了一聲,把寒石化成粉末,抹在他的額頭和手臂上。

仿佛有一盆冰水兜頭澆下,涼意順着經脈暢行到丹田,澹寧不太想承認,可比起剛才,身體的确舒服了一些。

淩風滿意地點點頭:“沒什麽大礙,在這裏休養幾天就能恢複。”

澹寧問:“在這裏?”

“對啊,地方提前收拾好了,以後你就住在這兒。”淩風說,“這地方在九陌城的中心,離各個坊市和宮府都不遠,日後會很方便。”

澹寧:“那周睽呢?”

淩風看他一眼:“他自然還在原來的地方。”

昨天周睽說淩風有意分化兩人,卻沒想到會來得這麽快。

澹寧沉默了一會,說:“我想回去。”

盡管十有八九會被拒絕,澹寧還是要說這句話。

出乎意料地,淩風沒有拒絕:“你以後想回去,當然可以,令牌在你手上,你想什麽時候去看他都行。”

澹寧有些意外地睜大眼睛,淩風卻話鋒一轉:“不過我勸你少去看他,周睽心眼子那麽多,你遲早被坑進去——你知道你是怎麽來的嗎?”

這句話讓澹寧有些不安:“怎麽?”

他剛開始睡着,只是因為周睽的那點昏睡咒,下手并不重,即使在睡夢中,他也會有最基本的防備。

真正讓他難受的是之後被下的第二道昏睡咒,下手非常狠,那之後無論被怎麽折騰,他都不會知道。

而能讓他沒有防備、對他下第二道咒語的人,只可能是周睽。

“周睽消息靈通得很,知道了我要過來帶走你,連夜給你下咒對你用凝露盤。”

“至于後來,”淩風露出個有點得意的笑容,“你是他親手送過來的。”

澹寧呼吸一滞,下意識想說不可能,随即理性占據上風,他盯着地面,問:“為什麽?”

他甚至能理解一些周睽的想法,他害怕自己離開他之後,無心考慮凝露盤的事情,便先行将裏面的能量渡給他。

可是什麽能把周睽逼得毫不顧及他身體、對他下咒……

“你知道噬心鈴嗎?”淩風笑着問他。

澹寧點點頭,又搖頭。

噬心鈴是周睽之前吞下的東西,他只知道它是可以約束神魂的玩意,再往深便不知道了。

“魔族沒有神魂,不太注重噬心鈴。但千年的紫心勾魂花和虹雪蛛的蛛絲,這些魔淵裏珍貴無比的東西,一千年也只能做出一兩個噬心鈴來。”

“一旦被噬心鈴勾住了神魂,從此便由不得自己,我讓他生他便生,我讓他死他便死。”

“沒有了神魂,修士便只剩一副徒有法力的軀殼,有什麽用呢?周睽在魔淵,最擅長的便是自保,如今他無計可施,當然不會再顧及你。”

“不過他的生死,現在并不掌握在他的手裏。”淩風說,“你和周睽不一樣,阿姝向來就是個會心疼人的,至于我——我不太喜歡你去見他。”

澹寧腦子裏瞬間嗡了一下:“你……你昨天不是說不會對周睽做什麽嗎?”

要他生便生,讓他死便死。

只過了一天,比魔物還可怕的人迫不及待就地露出他的獠牙和利爪,将周睽的命變成了一個最有力的、澹寧根本無法拒絕的籌碼。

“那是前天了,你睡了一整天。”淩風嘆氣道,“我也不想這樣,但我實在太喜歡你——你和周睽在一起,阿姝都不會高興。”

“還有,”他說,“九陌城裏的督職之位,我也幫你留好了,你先歇幾天,身體好了就能上任。”

澹寧嘴裏有些發幹:“如果我不去的話……”

淩風的眉毛擰了一下。

“澹寧,”他語重心長道,“你不是個不明事理的人,我想對周睽下手,周睽自己比我都清楚,你也不可能不知道。”

“我的确想對他下手,但他能活多久,不還是看你嗎?你喜歡,周睽死了你不高興,我就留着他,哪天你要是不喜歡了,我就下手——事情不是很簡單嗎?”

澹寧腦中一片空白,他覺得自己聽懂了,又好像沒聽懂。

淩風的臉上這時又露出點讨好又親切的笑來:“那督職的位置……”

澹寧沒有動作,許久後他才看了一眼淩風,聲音依舊有些沙啞:“你幫我留着吧。”

“那你先養身體,”淩風滿面笑容地将沒用完的寒石塞到澹寧手裏,澹寧毫無知覺地抓住,“過兩天我親自來這邊接你——到時候整個魔淵都會知道你是阿姝的孩子。”

第 55 章

搜魂。

雖然知道周睽不會摸摸骨齡便簡單完事,這個答案還是讓澹寧吃驚不小。

“搜魂是涉及神魂的秘術,”他不禁道,“你怎麽這麽膽大……”

或者說,不是膽大,而是肆意妄為。

搜魂是涉及神魂的禁術,周睽當時是墨雲宗宗主,按道理即使是用了禁術,也沒人能管得着他。

可問題是,施用搜魂術時,被施術者的神魂被強行入侵,多多少少會有些風險。

每三個被用過搜魂術的人裏面,便會有一個神魂受損,輕則瘋癫,重則至死。如果被施術者的反抗劇烈,這個比例還會更高。

換而言之,被周睽這麽折騰,澹寧能到現在還活蹦亂跳的,完全是運氣好。

“當時不像現在,我那時候不在乎這些,也沒有顧忌過你的死活。”周睽深吸一口氣,心情有些沉重。

與其說不願意告訴澹寧搜魂這件事,倒不如說他更多的是自己在後怕。

如果他想的話,編幾個謊言,或者用一兩個巧妙的話術,便能将這件事蓋過,讓澹寧不再追問。

可澹寧那麽聰明,遲早有一天他能猜出來所有隐瞞的東西,會知道周睽曾經對他做過那麽多過分的事情。

比起讓澹寧自己猜出來,他選擇對澹寧坦誠。

澹寧沒有說話,他便讨好地去親澹寧的耳垂:“我當時不懂……現在原諒我麽?”

“我沒有怪你,你那時候能收留我,我已經很感激了。”澹寧被他親得發癢,下意識縮了縮脖子,又把自己往周睽懷裏送了些許,“包括你那時候不管我,我都不會怪你。”

“我那時候……其實很害怕,也沒有人管過我,所有人知道我是人魔雙血,都不會喜歡我,”澹寧說,“所以那時候你能幫我,我已經很高興了。”

說完他拉住周睽的手,彎着眼睛渡過去一點法力。

這法力并不是來源于他的主修功法,而是最早的時候,周睽在魔淵封印前灌頂之術,強渡給澹寧的化神期的法力。

因為二者同源,這一小股法力很快就與周睽本身的法力相融,再分布不出彼此。

“沒有你,我早就死了許多次了,”澹寧看着他說,“在墨雲宗的時候,到了魔淵之後……”

周睽的目光太熾烈,他說不下去了。

澹寧不太自在地移開目光,周睽卻按捺不住心中的驚濤駭浪,低低地笑出聲來。

他之前都在想些什麽,澹寧怎麽可能會記仇呢?

身在局中時尚且不知,多年後回望,竟是無比慶幸于當時因為巧合而投注出的不多善意。

他不是沒有過想法,直接殺了年輕的人魔雙血以絕後患……

還好沒有。

澹寧從來都不記仇,從來都要得不多,從來都這麽讓他喜歡。

只要他不是個壞人,哪怕他對澹寧只有一點點好,澹寧也會願意親一親他的。

只要澹寧願意親一親他,他什麽都能為澹寧做。

周睽幾乎是強硬地将澹寧壓在桌面上親吻,太灼熱,澹寧呼吸不暢地嗯了一聲,被桌角硌得難受。兩個人又貼的太緊,他動不了,只有手胡亂地想抓些什麽東西。

周睽卻已經先一步拽掉了澹寧覺得硌人的玉佩,草草扔到地上,伸手去解他的衣衫。

“在這種地方……”澹寧按住他的手,聲音已不太穩。

周圍還滿是淩風的禁制和法陣,他們就這樣胡來……

周睽眼中常有的那點從容和笑意早已全部褪去,他把澹寧抱到床上,又心急地去吸吮他的下唇,含糊地說了一句。

“在這裏待的時間不會短,難道一直忍着嗎……”

澹寧氣都喘不勻了,哪還有心思去回答他這個。

大半個時辰後,周睽才在澹寧的指示下,懶洋洋地過去把地上的玉佩撿起來。

“又摔不壞……”他無可奈何地搖搖頭,把玉佩遞給澹寧。

“那也不能像你這麽扔。”澹寧嘟囔了一聲,把玉佩接過來,左右發現沒地方放,想了想,扒起枕頭把它壓在了枕頭底下。

周睽看他的樣子,淺淺笑道:“壞了再送你幾個。”

澹寧佯瞪了他一眼,顯然覺得這個說法不怎麽樣。

周睽忍俊不禁,俯下身去親澹寧。

澹寧向後縮了一下,沒有能躲得開,他有些害怕地小聲問:“還來啊?”

“不來了,”周睽起身披上衣袍,“你睡吧。”

澹寧點點頭,又問:“你呢?”

“我出去把東西收拾一下,”周睽頓了一下道,“你不要想太多,先睡吧。”

說完他并不放心,拉過澹寧的手對他用了點助眠的昏睡咒。

澹寧沒有反抗,含糊說了一聲“我知道”,順從地讓意識跟着周睽的咒術模糊起來。

這一天他的确很累,各種各樣的情緒在腦子裏混雜成一團。能休息的時間不會太多,以後的路會更難走。

确認澹寧睡着之後,周睽才細心地幫他掖好被子,走到桌邊。

淩風送來的藍色盒子還擺在桌上,周睽把凝露盤重新放回盒子中裝好。

他掃到旁邊放着的銀質長命鎖,拿起來,只見鎖的正面刻了“長命富貴”,背面則是“吉祥平安”。

不知想到什麽,周睽露出個嘲諷的笑容。他随手把長命鎖扔到盒子的角落裏,合上盒蓋出了門。

魔淵并沒有日夜之分,只是土地發出的微光會随着時間有規律性的變化——按照這點來說,現在應當是魔淵裏的深夜。

離開魔淵久了,回來竟已不習慣這裏的計時方式。

周睽沿着不大的院子外圍走了一圈,陣法的紋線因為光線不足略顯黯淡,他沒有浪費太多精力在檢查禁制上——如果淩風連這個都做不好,早被其他魔族趕下臺了。

他只是回到外廳,從櫃子裏找出一套茶具,不緊不慢地泡了一壺茶,分倒在兩個茶杯裏。

他還在倒茶,門口便傳來的腳步聲,周睽沒有回頭,直接道:“幸虧這裏東西齊全,不然我想待客恐怕都不得其法。”

“在我的地盤待客?周睽你倒是真敢。”淩風的臉色并不好看。

他大步進來,左右掃了一眼。

除了外廳,所有的門都是關着的,這裏的主人即使是暫時的,也不歡迎他。

“當然是待客,”周睽慢條斯理道,“莫非你想請我和澹寧去夜宴?”

聽到澹寧的名字,淩風的臉色更差了些:“夜宴我自然會帶他去,還輪不到你這個外人操這份閑心。”

外人,周睽把這個詞在心裏轉了一圈,覺得甚是有趣:“澹寧不是你兒子,更不是澹姝,面對我你沒必要這麽如臨大敵。”

淩風:“兩百年來九陌城裏的人我已經全數換了一遍,你離開魔淵一百多年,今晚卻還是知道我要來,又主動回到魔淵——我當然要防備一下。”

明明是被淩風一步步逼着不得不來,卻被說成“主動”。

周睽揚了揚眉:“受寵若驚。”

“不過這麽多年,你多少還是有點不一樣了。”淩風沒介意周睽不溫不火的态度,瞄了一眼旁邊緊閉着的門,似乎知道澹寧睡在裏面。

周睽沒有回答,他便自顧自坐下,話音一轉道:“只不過我對不起阿姝,同樣的錯誤我不會再犯第二次,更不會讓他跟着你——”

周睽:“有什麽不行嗎?”

“你當我不知道你周睽是個什麽東西嗎——”淩風身體前傾,“澹寧才多大?你跟他玩那些手段——被下了多少咒術多少藥,他自己能數得清?”

周睽擡起眼皮:“澹寧在睡,還是不要太大聲的好,特別是當你只為了跟我說這些的時候。”

“阿姝只留下這一個孩子,我當然要管。”淩風緊盯着周睽,“難不成他是自己睡着的?”

周睽端起茶杯,瞄着裏面茶湯的成色,淡淡問了句:“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周睽,我今天來見你,你應該明白是為了什麽。”

“你用一個虛假的契誓約束了我一百年,但縱使你現在在魔淵中還有人,也遠不如之前。而身上有我的噬心鈴,即使有通天的手段,你也用不出來。”

淩風說:“我現在不動你,只是因為澹寧。所以我希望你能安分一點,也讓你自己過得舒坦一些。”

周睽不以為意:“既然我已經是甕中之鼈、釜底游魚,那我也沒有什麽好說的——你只是想用我來挾制澹寧,也沒必要再對我說什麽。”

“或許吧,”淩風只是道,他站起來居高臨下地看向周睽,“魔淵封印一百年都沒有被修複,如今契誓約定的時間過去,不出半月,法陣擴大封印,魔族的軍隊就能到達人間。”

“人間的資源果然對魔族永遠都有吸引力。”周睽嗤笑一聲,好像并不意外,“連你也不能免俗。”

“問題并不在我,只是你的那一套太自以為是了,在魔淵就要有在魔淵的活法。”淩風說,“我在魔淵,一切唾手可得,難道還比在人間差不成?”

“如果你是對的,澹寧就不該是個人魔雙血。”周睽說。

這句話刺痛了淩風的內心,他的表情甚至能稱得上猙獰。

“阿姝是我的一個錯誤,”他嘶聲說,“不過是我的疏忽,是我沒有保護好她。”

“其他的所有,我都沒有錯,”淩風道,“那也是我們能做的唯一的選擇——你辛辛苦苦經營那麽多年,只為逃開魔族遠離魔淵,現在兜兜轉轉,不還是受人掣肘,一事無成嗎?”

每個人都有自己不同的道,從第一次見面起,周睽就知道,他和淩風不是一路人。

因此,他只是挑起一個沒什麽溫度的笑容:“我樂意如此,魔主請回吧。”

淩風自然也不願意與他多說,不打招呼便要走。

“等等。”周睽叫住他,“還有一件關于澹寧的事情。”

“什麽?”淩風問。

“對人魔雙血你的了解比我要多,澹寧不出幾年怕是就要魔化。”周睽緩緩道,“你希望他魔化嗎?”

淩風目光閃動,神色竟第一次緩和了一些。

“當然不希望,”他說,“澹寧的和阿姝幾乎一模一樣,可阿姝不是個魔族。”

周睽起身,追問道:“那你……”

“我也沒有什麽辦法。”淩風沉默一會,轉身離開。

周睽站在原地,很長時間都沒有什麽表情。

很久之後,他才把已經一口未動茶整壺潑到院子裏,回去抱着還沒有醒來的澹寧睡了。

第 54 章

淩風所言不虛,給澹寧的令牌可以通行所有的關卡和禁制,也沒有派出魔族監視他。

澹寧一路上心不在焉,走錯了好幾次路才找到剛才的院子。他在門口猶豫了一會,才穿過法陣回去。

周睽已經在屋裏等着,面前的桌子上擺着澹寧剛才看到過的藍色盒子。

他問:“這是?”

“淩風剛剛送過來的,說是你沒收,”周睽招呼他坐下,“讓我幫你收下。”

澹寧搖搖頭,沒有動,之前發生的事太出乎意料又影響深遠,讓他不知如何是好。

而直到遇到周睽,這種遲鈍與木然才完全展現出來。

他等了一會才問:“你……收下了嗎?”

“魔淵中凝露盤千年只能産出兩三個,是淩風也難得的東西,如果能完全吸收,即使是大乘期,修為也能精進一大截……”

周睽邊說邊看他神色,終是說不下去,輕輕嘆了一口氣。

“收下吧,”他說,“淩風不會害你,我檢查過了,沒有什麽問題。”

澹寧聽到自己問:“你……之前就知道嗎?”

周睽沉默片刻,嗯了一聲。

澹寧:“是從什麽時候……”

“最開始,”周睽輕聲道,“第一次見到那塊玉佩的時候。”

澹寧張了張嘴,什麽都沒有說出來,只覺得有些荒唐。

原來從一百多年前起,周睽就什麽都知道,又什麽都沒有告訴他。

他對周睽也算是真心實意,可周睽卻什麽都沒有告訴他。

“澹寧!”周睽喊他,急急地說出早已想好的解釋,“最開始沒有告訴你的必要,後來我也不想告訴你。淩風是魔主,立場處事都偏向魔族,知道這件事只會讓你糾結,徒增負擔而已。”

周睽說得不是沒有道理,澹寧卻只是搖搖頭,坐到他身邊:“我不知道……我心裏很亂——你認識我母親嗎?”

“不算認識,尤其是她長大後,只遠遠地見過幾面。”周睽說,“否則我一開始應該就能認出你是誰,澹姝也很美,你和她應該長得很像。”

“長大後……”澹寧問,“她和淩風?澹姝,淩風……她真的是淩風的親妹妹?”

“不是澹姝和淩風,”周睽看着他道,“是澹姝和澹淩風。”

澹寧:“澹淩風?”

“魔族沒有姓氏,淩風一開始就抛棄了自己的姓氏,管妹妹叫阿姝。”周睽說,“也因為如此,我一開始都沒有把你的名字和他們聯系起來。”

“澹姝是淩風唯一真心待過的人。他比淩風小四歲,五歲時就被送進了魔淵。淩風自己活得困難,卻硬是一手把澹姝帶大了。”

直到這時,澹寧才稍微平靜下來,他驚訝地微微睜大眼睛:“淩風把她從小帶大?”

澹寧在魔淵裏過得膽戰心驚,他一度以為周睽能從小在魔淵長大就是了不得的事情,淩風居然還能把妹妹帶大。

“對,”周睽點頭,“澹姝被淩風保護得很好,沒有受過一點苦,兩個人的感情也很好。後期他們有一些分歧,卻沒有影響淩風把她當妹妹護着。”

“後來澹姝失蹤了一段時間,”周睽搖頭,“沒想到竟是來了人間。”

不僅來了人間,還生下了一個孩子,最後以誰也不曾想象過的方式死去。

與之同時,淩風在魔淵苦尋澹姝百年而不得。

世事無常莫過于此。

澹寧沉默了一會,面對淩風時他什麽都不敢問,和周睽在一起,又發現問題太多,不知道先問哪一個:“你還知道什麽嗎?”

“我對澹姝了解不多,”周睽想了想,“但她和淩風不太一樣,不怎麽喜歡魔族,因為這個和淩風吵過許多次。”

他剛說完便有些後悔,澹姝不喜歡魔族,澹寧卻是個人魔雙血。誰也不知道澹姝那段時間到底經歷了什麽,但想必不太好。

澹寧低頭沉思了一會,他已經從最開始的震驚中緩過來,只是說話的語氣依舊帶着點驚奇:“淩風,魔主,我……舅舅。”

這些東西居然可以聯系在一起,居然能成為一個真實存在的人。

“別想這麽多了,”周睽伸手過去摸澹寧的臉頰,澹寧下意識蹭了蹭他,他笑起來,“淩風對澹姝極好,你是澹姝的孩子,他對你不會有惡念。”

“東西你就收下,長命鎖只是個普通法寶,沒有什麽用。凝露盤是好東西,最好能抓緊時間吸收。”

澹寧起身拿起圓盤,立刻感受到一股磅礴的力量透過接觸的滲入四肢百骸,讓人感覺非常舒服,難怪要用有隔絕作用的盒子裝着。

“增進修為,的确是個好東西,”他将圓盤遞給周睽,“但我用處不大,要不你來……”

周睽啞然失笑:“你想什麽呢?”

他沒接圓盤,反而抓住了澹寧的手,順勢将他拖過來,抱到大腿上。澹寧唔了一聲,不解地轉過身子看他。

“既然是給你的,你就安心收着,”他圈着澹寧,把凝露盤塞回他手裏,“給我算什麽道理?”

“這時候還分什麽你我?”澹寧說,“對魔淵你比我熟悉,能增強些實力再好不過。”

“澹寧啊……”周睽無奈地看他,不知道說什麽是好。

澹寧則覺得沒有什麽不妥。這東西雖說是淩風的“心意”,但他在震驚之後,對淩風并沒有什麽所謂的親情,反而是擔心和沉重更多一些。

這層關系是吉是兇實在難測,凝露盤自然要物盡其用,給周睽是最好的選擇。

“這是淩風給你的東西,如果他知道我用了會怎麽樣?別再推了!”周睽哭笑不得,一只手把澹寧的兩只手腕都按下去。

澹寧頗為不服地嘟囔了一聲:“他怎麽能知道……”

“修為進益這麽明顯的事怎麽可能不知道,”周睽頓了頓,“況且我身上有他的噬心鈴,神魂受控,日後行事還是你更方便。”

澹寧動作一滞,喉結動了動,低聲道:“淩風對你不安好心,你不該接下它的。”

“沒什麽關系,不用擔心我。”周睽說,“當時也是無奈之舉,不過淩風既然能深謀遠慮一百多年,就說明他并不着急——哪怕是為了讨好你,他也不會動我。”

“讨好我……”澹寧心裏揪起來,想起更多之前被忽視的東西,“如果我沒有猜錯,淩風他不想讓我和你在一起。”

周睽:“嗯?”

“他提到了職位,”澹寧越說越覺得不安,“甚至說在給我安排住處。”

“倒在情理之中。”周睽沉默了一會道,“在淩風看來,你不是外人,自然會為你打算。”

澹寧一陣毛骨悚然:“不是外人?”

他才與淩風見了一面而已。

周睽沒有立刻回答他:“先前讓你來魔淵蹲點守住沈冥,想的是如果能夠避開淩風,會少很多麻煩。但事已至此,之後你可能必須與他虛與委蛇一段時間。”

澹寧聽出了他話裏的意思:“你讓我聽他的?”

“嗯,淩風的自信不是毫無根據,”周睽語焉不詳,“可能你不得不聽他的。”

聽周睽的意思,恐怕不會是什麽愉快的事情。他不想說,澹寧便沒有細問,低頭兀自思索可能會發生的事。

來魔淵前,他一心想的都是幫周睽對抗淩風,順便看看能不能找出些什麽避免魔化的方法。

可如今複雜的事态竟讓他發現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他不了解淩風,甚至……可能也沒有那麽了解周睽。

澹寧自問,他絕對做不到周睽這樣,被魔主軟禁還能如此安之若素、從容鎮定。

雖然周睽沒有說,但他幾乎可能肯定,他在魔淵中仍舊有一股不可小觑的勢力。

看到澹寧這樣,周睽偷偷松了一口氣。關于身世,他煞費苦心地瞞了澹寧這麽久,卻還是被淩風戳破。

知道不可能,甚至自己都覺得有些滑稽,可他現在害怕的,的的确确是淩風跟他搶人。

一個和魔物差不多的人,有什麽資格和他搶人?

但是,澹寧就快魔化,淩風又是魔主,如果要留一條後路的話……

澹寧沒注意到周睽臉上異樣的神色,他突然想到一件事:“你就沒有懷疑過我嗎?”

周睽:“什麽?”

“既然你一開始就知道我和魔主的關系,”澹寧回過身子認真地看他,“我當時主動給你送信,又是個人魔雙血,你就不懷疑我是淩風派來接近你的嗎?”

還是來了。

周睽神色不變,立刻答道:“怎麽可能?你當時只有築基期,飛都飛不穩。”

“沈冥也只有化神期。”澹寧挑了挑眉,明顯不信。

周睽與他對視了一會兒,敗下陣來:“當時我摸過你的骨齡,的确只有二十歲。”

周睽做事向來滴水不漏,澹寧在記憶裏搜索了一番,果然絲毫沒有關于這件事的印象:“什麽時候?”

“發現這件事的當天晚上,”周睽想起些什麽,“你的那些禁制并沒有什麽用。”

“我當時只有築基期。”澹寧表情略有些不自然,小聲反駁了一句。築基期下的禁制對周睽當然沒有用處,他居然還要拿出來說。

“知道知道,”周睽理理澹寧的頭發,笑着問,“所以你會不怪我吧?”

如果只摸了摸骨齡,當然不會。

澹寧點點頭,嗯了一聲。

“還有嗎?”他又問,“沒有其他的了?”

周睽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此刻澹寧甚至能看到他內心的鏖戰。

終于,周睽把目光移到旁邊,嘆了口氣道:“我不瞞着你。還搜了你的魂。”

第 53 章

“因為我?”澹寧問。

之前周睽就一直不想讓他來魔淵,遇見淩風後也表現得十分反常,澹寧并不是個傻子,很快将所有事情關聯到了一起。

周睽一定還有什麽事瞞着他。

然而不等他問出來,周睽就已經先開了口。

“淩風很快就會回來,”他的聲音又低又快,澹寧幾乎要聽不清,“我會跟你解釋,但可能來不及。”

“只是有一點你要記住,淩風看起來直爽,但無論他說什麽,他的話你最多只能信一半。”

周睽的目光是許久未見的鄭重與嚴肅,澹寧不禁輕輕點頭,問他:“這是怎麽回事?淩風那邊會做什麽?”

“跟你的母親有關系,”周睽說,“你的母親當初……”

他還沒說完,淩風便已經再度出現在門口,周睽瞥了他一眼,深吸一口氣,停下了和澹寧的對話。

“澹寧?”淩風笑着對澹寧招招手,“和我出來一下?”

澹寧沒有回答他,轉頭看了一眼周睽。

周睽的表情不僅有擔憂和恐懼,還混合了某種……像是不舍的情緒。

“去吧。”周睽最終輕輕推了他一下。

淩風見狀,露出個志得意滿的笑容。

澹寧跟在淩風身後,淩風并沒有帶他走多遠,很快便到了一個小廳內。

小廳東西不多,只擺放了幾張桌椅和一個裝飾品,應該是臨時布置出來的。二人進去時,廳內已經等了一個藍發長角的魔族,畢恭畢敬地捧着一個木盒子。

“事發倉促,沈冥連個音信都沒能耐傳過來,如果不是我多留了個心眼,還真讓你走了。”

淩風的心情看起來很不錯,邊走邊對澹寧說話:“你不要太拘謹了,就把這當家,沒什麽不好的。”

澹寧在路上時偷偷把黑白短刃縮小藏在了袖口,一直在暗中摩挲着。聽到這句話時,他終于沒忍住,臉上透出點莫明其妙,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把這當……家?淩風想幹什麽?

“就知道周睽不是個好東西,”淩風見他表情,随口道,“什麽都知道,什麽都不對你說,只以為魔淵不是個好地方。”

澹寧不能認同淩風的話,他垂下眼睛,沉默不語。

淩風看了一眼澹寧的右手:“把你的東西收起來吧,這點小動作還瞞不過我。”

澹寧心裏一驚,反而更握緊了黑白短刃,神情緊繃,在原地站着沒有動。

淩風嘆了口氣搖搖頭,對旁邊的魔族做了個手勢,魔族将捧着的盒子放在桌子上,躬身行一個禮退了下去。

盒子約兩掌那麽大,通體碧藍色,應該是由某種不常見的寶石做成,下面還墊了極細的紅綢子。

澹寧不動聲色地打量着盒子,碧藍色的寶石應該起到的是某種隔絕作用,但他依然能隐約感受到盒子中透露出的能量。

不出意外,這裏面應該裝了某種威力強大的法寶或是類似的東西。

但這麽堂而皇之地拿出來,又不像是要對付他的樣子……

澹寧不安地抿抿唇,看到淩風打開盒子:“我不是刻意拖到現在,但我這麽多年沒有照顧到你什麽,自然不能太草率,總要送你點東西。”

盒子裏面是一把銀質長命鎖和一個白色圓盤。

“這是?”澹寧問。

“阿姝是我妹妹,”淩風深吸了一口氣,傷感道,“我當年沒能照顧好她……”

澹寧愣在原地,大腦一片空白。

澹姝是他的母親。

有好一陣子,澹寧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他母親去世得太早,盡管澹寧努力挽留,可記憶裏她的音容笑貌早已模糊起來。

他只能記得母親曾對他很好,而完全無法将她和淩風聯系起來。

雖然之前早有各種猜測,可現在這個說法遠遠超出了他的想象。澹寧心裏慌亂,一時間竟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你……”他問,“你怎麽知道……”

“一開始我知道周睽找了個人魔雙血做幌子招敵,只不過沒有多想,後來沈冥的消息來了,才知道是叫澹寧。”

“人魔雙血,姓澹。”淩風說,“不可能會是個巧合,肯定與阿姝有關——你之前來過魔淵?”

澹寧下意識地點頭:“來過,後來又出去了……”

“那你一定不怎麽抛頭露面,”淩風懊惱道,“那麽長時間,就在魔淵,我竟然一點都不知道。”

在魔淵裏隐姓埋名是周睽的囑托,他不願與魔族多接觸,也的确是這麽幹的。

澹寧心裏很亂,他看着淩風,不知如何開口。

現任魔主歷經過魔氣灌體,身上氣息與魔族無異,但他又确實是人族,還是孩子時就和周睽一起被送進了魔淵。

可是這怎麽可能?他一點都不知道。

“你是不是搞錯了,”澹寧艱難道,“我……”

他突然發現說不出什麽,對自己的身世,除了母親,他一無所知。

“怎麽可能?”淩風幹脆地否定他的話,“見到你的時候我就知道是你——你和阿姝模樣特別像。阿姝走的時候還帶了家傳的玉佩,你見過嗎?”

澹寧左手虛空抓握了一下,習慣性地想去拿什麽,又想起東西已經被他送給了周睽。

“我……沒有。”他說。

“可惜了,”淩風道,“依阿姝的性子,弄丢了也說不定。”

“但我左右不可能認錯,”他又道,“澹寧……多好的名字啊,天資好,長得也好看,沒讓魔族污了去。”

澹寧沉默。

“我明白,你剛知道這些,短時間肯定接受不了,”淩風把盒子裏的東西拿出來,“長命鎖該是你出生時就送給你的,可惜我錯過了,現在補上。”

“這個千年凝露盤也是我的一點心意。我看你功法,人間和魔淵裏的都修了些,不過人間那套只到化神期,魔淵這邊已到了天魔級別。”

淩風把長命鎖放回去,招呼澹寧來拿圓盤:“千年凝露盤裏有大量能量,無論用靈氣還是魔氣的功法都能取用,用了它,你的修為又能精進一截。”

天魔是魔族用來衡量境界的詞彙,大抵與人間的大乘期相仿。

澹寧看了淩風一眼,并沒有動作。

他掂量了一下如何稱呼對方:“魔主大人,我不能……”

淩風擺擺手:“不要這麽叫我。按人間的稱呼,你該叫我聲舅舅。”

“如果不願意的話,叫我名字,或者随沈冥叫尊主都可以。”他看出澹寧的為難,把圓盤放了回去,沒有強求,“周睽在你面前,沒說我什麽好話吧?”

澹寧繼續沉默。

淩風有些挫敗地嘆了口氣:“我和周睽是宿怨,和你沒什麽關系,但既然你和周睽好上了,我自然不會為難他。”

“那那個吊墜?”澹寧問。

“你說噬心鈴?”淩風噢了一聲,仿佛才想起來,“保險措施而已,不會真的對他做什麽的。”

“你一定想問為什麽阿姝會到魔淵之外,”淩風看他又不說話了,沉重道,“她生得貌美,一直被許多魔族觊觎……是我沒有保護好她。有一段時間,我根本找不到她的蹤跡,也不知道她的生死,想來她是為了逃脫魔族的掌控才……”

淩風說到一半,也有些說不下去:“她什麽時候走的?”

“壬子年十二月,”說起這個,澹寧抑制不住地有些難過,“那時候我十歲,冬天太冷了……”

“也一百多年了啊……”淩風低喃。

“是我對不起阿姝,”淩風重新振作起來,對澹寧笑笑,“所以我不會虧待你的,你想要什麽,我都可以幫你弄到。最近我手邊還正好有個職位……”

他沒有說完,澹寧就飛快地搖頭:“我不需要。”

淩風皺了皺眉:“那吃住總要注意。我已經派人去了一個大一點的宮苑,再過兩天就能收拾出來,到時候你搬過去。”

澹寧睜大眼睛驚異地看了他一眼,剛才的宮室加了那麽多強效禁制,只為了軟禁他們這幾天嗎?

過幾天換個地方軟禁?

“你一個人去。”淩風啧了一聲,“我不會拘着你的。”

說完沒得到回應,淩風不确定地喊了他一聲:“澹寧?”

澹寧沒有看他,過了很久,才低聲說:“我想回去了。”

他臉上的猶豫和抗拒太過明顯,淩風無計可施,從身上拿出一塊玉牌,遞給澹寧。

“說了不會拘着你。牌子上滴過我的血,你和我血脈相近,用它可以自行進出九陌城裏的禁制和法陣,剛才的院子也可以,你拿了自行回去吧。”

澹寧用神識飛快掃了一下玉牌,沒發現什麽問題,他猶豫了一下,用手接過來。

“如果沒有什麽事的話,”他道,“我就先走了。”

淩風:“去吧。”

澹寧沒敢回頭看一眼,飛快地沿原路出了門。

淩風看他背影,哭笑不得地搖頭。

“至于這些……”他轉頭看到留在桌上的長命鎖和凝露盤,信手召來一個魔族侍從。

“把這些東西給周睽送過去,澹寧不收,周睽卻不是個傻子,孰輕孰重,他總能知道的。”

作者有話要說:

新開的卷,要思考的東西比較多,更新是不太規律

我會努力調整的_(:з」∠)_

第 52 章

澹寧第一次完全看不懂事情發展的方向,他謹慎看着淩風,依舊沒有放松警惕。

只是無可避免地有些迷茫,他飛快搜索了一遍記憶,确定自己在魔淵的那一百年并沒有見過淩風。

身後的周睽則詭異地沉默着,讓澹寧心裏更不踏實了。

尤其是想到之前在獨空寺,沈冥手中有钿金索,卻愣是沒有對他下手,而是任由他将钿金索搶了去。

事後沈冥說這是“尊主的意思”,難道淩風的計劃裏也有他的一份?

澹寧心裏這點小心思沒有瞞過淩風,他啧了一聲,不滿地對周睽道:“你就這麽瞞着他?”

澹寧也憋不住了,他向三個人中間的方向挪了一步,确保自己完全擋在周睽身前,接着無所适從地去看周睽。

周睽用一只手揉了揉,長嘆一口氣:“澹寧……”

他不知該如何解釋,淩風卻像是只聽到這個名字就心滿意足一般,點點頭評價道:“健康安寧,平順吉祥,是個好名字。”

澹寧:“……?”

“怎麽回事?”他向周睽使了個眼色,小聲問他。

周睽輕輕對他搖頭:“之後跟你解釋。”

只跟周睽說一句話的時間,淩風便又不滿起來。

“算是你命大,”他冷哼一聲,從懷裏掏出個挂墜似的玩意,“能多活不知道多久。”

挂墜有櫻桃大小,是詭異的鮮紅色,外圍有一圈細密的絲網,裏面像是某種泛着血光的奇異花朵,不停開閉着。

這玩意一看就不是什麽好東西,澹寧方才才放松一點的警惕立刻全部又提上來,黑色短刃比在身前,不讓淩風向前一步。

“澹寧!”淩風見他樣子,厲喝道,“你就這麽護着他嗎?周睽需要你護?”

即使已經快被各種聽不懂的話砸暈,澹寧還是回擊道:“為什麽不能?周睽是我的……”說到一半,他發現自己找不到什麽合适的用詞,吭哧了一下,憋出來一個詞,“……朋友,我自然要護着他。”

“上床親嘴的朋友?”淩風反問,“你上他還是他上你啊?”

澹寧直接哽住了,這話他完全沒法接。傳言中的魔主性子直率……看樣子的确不虛。

淩風此時不知想起什麽,略微緩了神色:“你讓開,不要逼我出手。”

澹寧巴不得他出手!

短短時間他已經看出,這詭異的挂墜十有八九又是要用在周睽身上的。

才擺脫了一層桎梏,決不能又來一層,與其在這裏聽淩風說些天方夜譚的聽不懂的東西,不如直接搏一把,看看能不能闖出去。

沈冥已經重傷,他們兩個人對淩風一個,應當是占優的那一方。

澹寧暗中對周睽示意,周睽卻像是沒有看到,他着急又不解地偏頭,只看到周睽從後面走過來。

他繞過澹寧,一手接過淩風手裏的挂墜,放進嘴裏吞了。

“你就別為難他了。”他對淩風說。

淩風滿意地點點頭:“怎麽會?”

澹寧睜大眼睛,完全不能理解。他幾乎是苛責地瞪着周睽:“你怎麽回事?”

周睽安撫地拍了一下他的手臂:“把沈冥放開吧,淩風出現在這必定有後手,如果他要強留你,你跑不了。”

“為什麽他要強留我?”澹寧壓低聲音,“你現在這樣,又被淩風……”

他沒有說完,便被淩風打斷:“放開沈冥吧,畢竟是我兒子,要不是他的消息,我都以為周睽想用你當人質。”

剛才不如一條狗,現在便又是兒子了。

形勢已經如此,澹寧沒什麽再糾結下去的必要,揮手解開了捆綁沈冥的白色鎖鏈。

沈冥罵了一句魔淵裏的粗話,把自己掉在地上的右手臂撿起來,對着傷口安上去,念了幾句法訣。

周睽卸他胳膊時沒有用太多法力,如果沒有意外,再過一兩天就能複原。

淩風已經是一副和顏悅色的模樣:“你我是好久不見的故人,又都是人族,若是不介意,來我這裏做客一段時間如何?”

周睽颔首:“自然。”

“那……”淩風的重點顯然不在周睽,他愉快地對澹寧笑笑,“澹寧也一起來?”

澹寧看了一眼周睽,點了點頭。

與之前不同,放開沈冥之後,他就異乎尋常的安靜了下來。

周睽拉起他的手,他也就任周睽拉着,只有眼睛不時地向周圍張望。

周睽心裏暗嘆,卻也只能更加握緊了澹寧一些,試圖讓他心裏踏實一點。

而剛走出一射之地,澹寧就心裏一沉,明白了為什麽幾個大乘期偏偏要用腳趕路。

這外面竟不知何時已經下了禁空禁制,神識粗粗一掃,禁制的範圍竟有二三裏那麽寬。

一個時辰前,這裏他來來回回飛過好多趟,別說禁制,就連魔族的影子都沒有發現一個。

這麽大的禁制……不是提前有埋伏,便是淩風來時帶了極多人。

究竟是哪個原因,澹寧無從得知,他艱難地吞咽了一下,和周睽靠得更近了些。

再走不遠則是一個傳送陣,紋路旁邊有新翻開的泥土,一看便是剛剛才畫好的。

“請吧。”淩風道。

幾人一同走進傳送陣,再出來時便是另一片天地。

澹寧在魔淵裏一百年,大多數時候都在獨自一人修煉,甚少與魔族接觸,去過最大的地方是魔淵第五大城池。

九陌城的面積并不是魔淵最大,卻是專門為魔主居住和生活建造的城池,它歸淩風一個人所有,是魔淵所有權力和財富的中心所在。

城牆高聳,古樸雄渾,純黑的魔氣圍繞城牆化成一層難以逾越的保護罩,唯有最中間的大門早已敞開,等候自己主人的歸來。

而旁邊兩道偏小一些的門也開着,裝飾繁複的車馬進進出出穿梭其中,旁邊是穿铠佩刀的士兵,列陣整肅。

最吸引澹寧目光的卻是城牆最邊角一直通體碧藍的大鳥,它一直振翅欲飛,卻因為一只腳被拴住,只能發出悅耳動人的鳴叫。

“這是……”澹寧覺得自己應該在書上讀到過這種鳥,卻一時想不起名字。

“是媵靈。”淩風回頭為他解釋,“疼痛時可以發出動人的叫聲,很多人相信這種叫聲會帶來好運——以後見得多了,你就知道了。”

澹寧戒備地看了他一眼。

淩風不在意地搖搖頭,看着周睽道:“我記得一百六十年前,我剛當上魔主,你為了出魔淵之事來找我。”

“我專程遠去接你,并下達命令開五門,布九賓。”他擡頭去看巍峨的城門,“但你到來之時,九陌城十八道大小城門齊開,原本守門将士的屍體被扔進了地下暗河,三天後才找到。”

“當初魯莽罷了,”周睽嘴角噙着一點沒有感情的笑意,“我離開魔淵一百多年,難不成你覺得我還會和魔族有聯絡?”

“但願吧。”淩風不置可否道,“當年按你命令不惜死也要開城門的人,我一百多年也只找到其中三成。”

周睽:“我身上同時有你和沈冥的束縛,若你到現在還放心不下,怕不是自尋煩惱。”

“不知道有多少人觊觎我這個位置,”淩風不贊同地搖頭,“多考慮肯定不是壞事。”

“雖然的确如此,”周睽道,“但也許不是每個人都願意與魔族為伍,表現得與魔族一樣,你說呢?”

他這副喜怒不形于色樣子澹寧已有許久沒有見過,兩個人相處多了,潛移默化間他早已習慣了周睽溫柔随和的樣子,現在竟有些覺得不适應。

好像周睽這麽對他……還是一百年之前?

這番對話沒有他什麽事,澹寧便漫無目的地亂想。沈冥在半途離開,便只有淩風一個人帶着他們繼續走。

淩風在魔淵的日子顯然過得非常好,九陌城建築精美,裝飾奢華,路邊有長明的燈火,每個路過的魔族都向他行禮致意。

澹寧沒見過這樣的景象,雖然在魔淵之內,卻也和人間最繁華的城市不相上下。

穿上華服與精巧的配飾之後,魔族居然都不再面目可憎,反而英武挺拔起來。

澹寧看得目不暇接,周睽體諒他,有意拉慢速度。淩風看了二人一眼,居然沒有說什麽,也慢了下來。

他帶二人最後到達了一間宮室,外面一個小小的院子,東西各有小閣。它雖然不大,但靠近城中心,在方才路過的建築中算中等偏上。

可僅這一方院子,便施加了三道強效禁空咒,外面三層禁制。而院內和房間地磚上紋的已經不是普通禁制,而是兩個沒有見過的陣法。

淩風笑道:“我去去就來,你們兩個可能得現在這裏委屈一陣子。”

這不就是軟禁嗎?

周睽的臉上看不出情緒,澹寧的臉色卻已變了。

淩風說走就走,直接從法陣中穿過離開。

澹寧想追出去,卻半路就被莫明攔下,不能再往前一步。

他心中一驚,飛快掐了幾個知道的法訣試圖破陣,卻沒有一個能奏效。

就在他想抽出黑色短刃試一試的時候,周睽出聲把他叫停。

“別試了,”他說,“如果淩風會在這種地方留空隙,早就死了幾百回了。”

“那要怎麽辦?”在周睽面前,澹寧根本按捺不住自己的急躁之情,“淩風如果真的想要用你來祭魔淵……”

說着他自顧自地搖頭,又追着問周睽:“我不懂,今天究竟怎麽回事?淩風他——我和他有什麽關系?”

“你別激動,”周睽抓住澹寧的肩膀,讓他鎮定地坐下來,“我暫時沒有什麽危險,無論淩風原先想的是什麽,因為你,他改主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