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周睽比澹寧醒得早一些,一睜眼就看到了讓他目眦欲裂的一幕。

遠祭臺的小臺并不算大,天聖正在一把柔軟的躺椅上,一手環着依然昏睡的澹寧舒舒服服半靠在裏面。

澹寧半魔化的樣子無疑更讨魔族的喜歡,天聖半眯着眼睛将下巴靠在他的肩膀上,看到周睽醒來不僅沒有收手,反而更将澹寧摟得緊了一點。

周睽的臉色已經青了。

有一段時間,他看起來非常想上去把天聖從澹寧的身上掀下來,又好像有所顧忌,只是陰沉地看着在他面前耀武揚威的魔族,好半晌才從唇縫裏擠出一句話:“你如果敢動他……”

“怎麽會?”天聖故作驚訝地瞪圓眼睛,“他這麽好看,我怎麽可能舍得殺了他呢?”

然而少女模樣的魔族并沒有收到回應,周睽甚至沒有看她一眼,只死死盯着兩人身體接觸的部位:“我沒有任何耐心,如果你想活命,直接說。”

“真是無趣,”天聖努了努嘴,“我也不想用他威脅你,不過好在看起來有用。”

“我要的不多,你的魔淵地火……”少女意有所指地停下話語,眼神火熱地盯着周睽手上出現的黑色火焰,“對,就是這個!”

“立契誓。”周睽扔給她一句話。

“還是人族好掣肘,”天聖就在等着這一句話,立刻應了,嘴角得意地揚起來,“如果你是魔族,我可能就真被難住了!”

她一手猶拉着澹寧,一手空出來飛快和周睽立了個簡單的契誓。

周睽手心現出一枚梭形的黑色火核,冷冷地将它扔給天聖。

天聖小心翼翼地用手接住,細細檢查,确認無誤之後分出一只镯子将它套起來收走。

“果然是精純的魔淵地火,”天聖點頭,左看右看澹寧居然有點不舍得,對着他英俊的臉親了一口才滿足地起身,“人還給你。”

說罷她站在一邊,悠悠地看着周睽俯下身将澹寧扶成半坐狀态,将手伸進澹寧的胸膛裏,從心頭拽出一只小小的銀環。

銀環上沾着點血,被周睽扔在地上發出叮當脆響,幾乎同時,一直昏睡的澹寧開始悶咳起來。

周睽将他抱在懷裏幫他順背,氣血全部被堵塞在心口,澹寧咳了一會才轉醒,睜眼便看到天聖把地上的銀環撿起來戴回耳朵上。

“怎麽回事……”他從周睽懷裏掙出來,不太知道發生了什麽,只記得二人剛剛才在幻境中相遇,“——你還好嗎?”

“我沒事,”周睽說,“只是比你醒得早一點。”

澹寧這才放心地點頭,眼睛不自覺瞟向天聖的方向:“那我們……”

周睽卻壓住了他的肩膀,沒讓他繼續說下去。

天聖将一切都看在眼裏,對澹寧擠了擠一只眼睛:“別想這些用的沒的了,你們兩個都被我繳了械,當然是跟着我去見魔主了。”

澹寧一驚,粗略感受了一下,黑白短刃果然又被天聖收走,但周睽的火焰怎麽也會……

他驚疑地去看周睽試圖求證,周睽非常小幅度地對他搖了搖頭,天聖說的是真的。

澹寧表情微變,天聖想以周睽為籌碼向淩風提條件,一旦兩人達成了共識,淩風還是會殺周睽。

可如果二人在天聖面前都沒有還手之力,想改變局面簡直難如登天。

澹寧心裏擔憂,周睽也同樣知道形勢并不樂觀。他低頭安撫地碰了下澹寧的唇,将他拉起來:“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在天聖面前親近多少有些不自在,澹寧抿了抿唇,并沒有過多糾結:“淩風不在遠祭臺……”

“他現在不在,一會兒就來了,”卻是旁邊看熱鬧的天聖出了聲,“他現在估計已經把周睽明面上的人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吧。”

“要是周睽能活着,也許還有翻盤的機會,”天聖拉長語調,“可惜……”

澹寧咬緊牙關,周睽卻像沒有聽到。他又将澹寧檢查了一遍,确認他身上再沒有天聖做的手腳,用拇指在澹寧顴骨上擦了一下,才轉頭看了天聖一眼。

天聖被他陰沉又沒有感情的眼神掃過,不由瑟縮了一下,竟少見的有些不安。

如果不是周睽幾乎必死,她還真可能因此而膽怯。

周睽那一下擦得太重,澹寧摸了下自己的臉,不明所以道:“怎麽了?”

他甚至懷疑被周睽擦過的地方會留下紅印子。

“沒什麽,”周睽回過頭,平靜對澹寧道,“說點別的,天聖為什麽會帶你到遠祭臺找我?”

時間和地點都太特殊,周睽不願意告訴他,澹寧也就沒有多問。

他在腦中大致梳理了一下事情的前因後果,簡略對周睽講了一遍。

“魔淵中的利益環環相扣,”周睽聽完長出一口氣感嘆道,“大概淩風也想不到,你答應與他合作只是為了之後講條件。”

“我當然不可能白幫他幹事,”天聖坐在小臺的臺階上晃着镯子輕快道,“沒辦法,今次你是鬥不過淩風了,不過他應該會送你好好上路的。”

“至于澹寧,”天聖斜着看到依偎在一起的兩人,“你不要和他在一起,我會讓魔主留下你的。”

“你可是我見過的第一個能從幻陣裏走出來的,”她道,“我果然沒賭錯。這麽俊的人淩風也要殺,多可惜啊!”

澹寧往周睽懷裏靠了靠,完全不想理她。

天聖見狀不滿地翻了翻眼睛,周睽則揚了揚嘴角,慢條斯理道:“想侵略人間,你其實不該與淩風算條件的。”

“哦?”天聖不以為意,“那不然跟你講條件嗎?你當了魔主能讓我去打人間?”

“難不成你認為今次是我想自己當魔主?”周睽反問。

“那麽說還有別人?”天聖來了興趣,周睽之前的确對魔主之位沒什麽想法,只是幫淩風當上了魔主。

“淩風無意于人間,只想搶盡好處就收手不幹。你本就令他忌憚,如今再次強行與他立下契誓,雖然能達到目的,卻難免讓他對你更有所顧慮。”

周睽說:“倒不如直接找一個和你情投意合的。”

“情投意合?一起把人間變成自己的地盤?我才不要!”天聖眼睛已經盯緊了周睽,嘴上卻說,“到時候怕不是在人間占的地盤都要分他一部分。”

“你在人間的收獲也需要分淩風一部分。”周睽指出。

“好吧,”天聖說,“所以是誰?”

周睽吐出兩個字:“沈冥。”

無論是淩風面對周睽還是天聖面對澹寧時,都沒有提起過沈冥,他似乎從不在能考慮的範圍內。

而天聖愣了一會,終于咯咯笑起來。

“別開玩笑了!”她說,“沈冥?之前還能算得上魔主的走狗,想出征人間被拒之後,魔主都看不上他了。”

“不過是個在魔主面前頭都不敢擡的玩意兒。”天聖評價道。

“他畢竟是淩風的兒子。”周睽沉着道。

“可算了吧,”天聖聳聳肩,“別誘惑我反水——我手裏有現成淩風的把柄不用,為什麽還要費那麽大力氣扶持一個可能不聽話的新魔主。”

“你現在算是黔驢技窮了吧?”她笑着說,“到時候我把沈冥兜給魔主,還能順便再撈點好東西。”

不愧能活兩千多年,天聖行事根本不會受到別人的影響。周睽方才看似無意的努力也宣告失敗。

澹寧聽了全程,憂心忡忡地與周睽對視一眼。

淩風能為了周睽謀劃上百年,那他十有八九不會拒絕天聖的條件,更何況侵占人間本身就是一件對魔族有利無害的事情。

二人被天聖抓在掌心,唯一能改變局面的便只剩下沈冥。

沈冥與周睽牽扯頗深,是一損俱損的關系。他必定不會看着周睽出事,但如果沈冥也落到了淩風手裏,事情就再無轉圜的餘地。

但如果……萬一能找到機會的話,澹寧緊鎖眉頭,已經開始做最壞的打算。

在淩風手中逃跑也許比從天聖這裏容易,無論如何,至少要從天聖那裏要回黑白短刃。

反正他就要魔化了,為了周睽搏一搏,即使死了也不虧。

澹寧的眼神愈發堅定,周睽看在眼裏,什麽都沒說,黑潭一樣的眼睛卻變得更平靜、更深沉。

九死一生地過來,無數次的死裏求生和化險為夷讓他對絕境太過于熟悉。

卻終于也開始體會……這種稱得上甜蜜的負擔。

他把澹寧的肩膀摟得緊了些,兩個人坐在遠祭臺小臺的矮階上,互相倚靠,沉默地看天聖伸手接了一封飛來的信。

“塵埃落定,總算辦完了,”天聖看完信欣慰道,“淩風也該來了。”

她話音剛落,遠處就傳來微小的破空聲。

遠祭臺的禁制外有人到了。

周睽和澹寧站起來,看着淩風從遠祭臺下方一路上到小臺。

他身後跟了五六個魔族心腹,其中赫然有個令他們想不到的人。

“咦,”天聖揚起眉梢,覺得頗為有趣,“沈冥?”

臉上有細碎鱗片的年輕人畢恭畢敬跟在魔主身後,一舉一動幾近孺慕。

淩風目光掃過活着的澹寧和周睽,眯了眯眼睛,嘴上随口應道:“沈冥?他怎麽了?”

“沒怎麽,”天聖轉轉眼睛,“只是魔淵裏一直傳聞這位最近過得頗為失意,現在看來好像不是這樣?”

“對付周睽的事上他立了大功,沒有他我可能真被算計進去了。”淩風說完停頓了一剎。

“澹寧是阿姝的孩子,周睽是我的東西。”他說,“幹什麽都想要點好處,遲早有一天貪死你。”

第 80 章

“人和魔族有什麽區別?”

這是澹寧小時候最經常被問起的問題。

小澹寧還根本搞不懂種族是什麽,也沒有見過母親口中牛頭馬面般醜陋的魔族是什麽模樣。但在澹姝日複一日的強調與囑咐中,懵懵懂懂的孩子終是将魔族和困擾自己無法趕走的疼痛聯系在了一起。

在同樣的年紀裏,他甚至比周睽、比淩風都更早更清楚地意識到了魔族所代表的意義,知道什麽是将會伴随他一生的陰影。

只是那時候他天真地以為只要聽母親的話就能避免一切的發生。

澹姝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夠平平淡淡地過一生。

他還是讓她失望了,他做不到。

澹姝卻并不知道這一切,聽完澹寧的回答,她露出一個滿意的笑容,摸了摸他的頭,起身走向廚房。

澹寧不由自主地想跟過去,澹姝做菜的手藝并不好,但是他可以和她一起說說話。

不然就只能一個人玩。

然而剛走出一步,手上突然傳來劇烈的疼痛,澹寧心中一驚,低頭去看自己的左手。

來之前他将白色短刃幻化出的光絲綁在了手上,此時那些光絲已深深嵌入了肉裏,劃出觸目驚心的血痕。

這是在幻境中,澹寧一陣後怕,他将左手握成拳,讓銀白色光絲在皮肉裏陷得更深。

對疼痛他習以為常,在幻境中保持清醒才是重中之重。

做完這一切,他猶覺得心情激蕩得厲害,便将天聖給他的那顆避幻珠也拿出來攥在了手中。

怪不得天聖不親自來,這避幻珠只讓他暫時好受了一小會,效力還不如當年玄霜派裏弟子随便吃的清淨丸。

終究是要靠自己,澹寧深吸一口氣,最後看了一眼澹姝離開的那扇門,轉身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可家門外竟是玄霜派的地域,澹寧看到了和他同住的玄霜派弟子。

歷時久遠,他早已忘記了對方的名字,可對方非常熟絡地過來搭着他的肩膀問他:“過兩天的撥雲求道會你和我一起參加麽?”

澹寧搖搖頭:“我……不參加。”

“不參加?”同伴皺眉,不解地問他,“撥雲求道會上那些大門派的長老都會來,如果表現出衆,說不定能被他們收為弟子——你難道真的甘願在玄霜派這種小門派中窩一輩子嗎?”

澹寧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他,只能繼續向前走,他聽到玄霜派弟子在身後嗤笑:“難怪他們都說你白長了張好看的臉,不但不好相與,連抛頭露面都不敢……”

可轉頭又是他在玄霜派的牢房中,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幾乎已經注定結果的宣判。

他什麽都沒有做錯,但他是個人魔雙血,所以所有人都不希望他活下去。

門口的守衛修為比他高了一個大境界,過來想把他帶走,澹寧突然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不再是那個築基期的弟子,向後退了兩步破空而走。

……

在魔淵封印前,他向周睽求助,卻沒有得到應答。

魔淵永恒的昏暗微光中,澹寧蜷縮着身子,在寒冷之地的山洞裏度過朔日,洞口他布下的重重禁制幫得了他,卻也幫不了他。

有一天突然發現自己再無法減慢魔化的步伐,只能看着它一步步臨近而無計可施。

破開魔淵封印回到人間的時候,粲無心帶着獨空寺僧侶們要求他回到“屬于他的地方”。

如果淩玄臺的沈冥真的是個人魔雙血,那他也許能找到避免魔化的方法。

淩風帶他到遠祭臺前,告訴他地平天成的效用,魔淵的地下室石室中有無數被養着用來獻祭的人牲,而他只能眼看着魔族血脈慢慢吞噬人族血脈。

……

澹寧一直咬着牙向前走。

所有的一切,都沒什麽大不了的。

每一段人生都要經歷無數的苦難與艱辛,他最先不過也只是個平凡人,可是在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煎熬中,在和與生俱來的魔族血脈對峙時,他早已變得無比堅定與沉靜。

他沒能像母親所希望的那樣平安喜樂地度過一生,也做不了大門派想要的家世清白品行無瑕的弟子,每一天他都擔心自己會變成連自己都厭惡的魔族,又一天天沉默地堅持下來。

他經歷過比幻境更多的擔憂與恐懼,也有幸曾擁有過比幻境能給他的更多的關懷與愛意。

銀白色光絲勒到了骨頭,鮮血沿着澹寧的來路彙成一條小溪,又滴滴答答地與他一同走向下一個地方。

幻境給予他的疼痛也與現實中一樣深刻,可是澹寧并不害怕。

他還看到了微笑着親吻他的周睽,他看了對方一會兒,又繼續向前走去。

他不需要幻境的慰藉,他要靠自己去尋找能給他慰藉的人。

最後澹寧終于找到了一個奇怪的節點,通向不屬于他的另一個世界。

那裏有魔淵中萬年不曾止歇的風,從西門河的源頭浩浩蕩蕩地吹來,又在魔淵封印外凝聚成徘徊不散的沉重霧氣。

半透明的魔淵封印之上,最後一絲破陣符箓的威力也快要消散,銀色碎片在空中飛舞回旋,緩緩落到另一個人的肩頭上。

周睽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等什麽。

他做事從沒什麽原則,當澹寧枕在他腿上睡着時尤為如此。

可即使這樣,周睽還是直直地看着那能通向人間的唯一通道。

幻境給他的,是難以做出的取舍,注定要讓他輸在這兒。

“周睽……”有人在背後喊他,聲音聽起來如此熟悉。

周睽回過頭。

他第一反應那是個魔族。

魔族有不同于人族的琉璃色眸子,長相豔麗到幾近妖冶,眼尾的薄紅綿延到太陽穴處散成勾人心魄的薄霧,連發尾都染上了不莊重的暗紅色澤。

可他只是站在那兒,便是魔淵裏的萬千風華。

周睽第一次看到魔族時不覺得厭惡,他沒有辦法移開自己的目光,只能一遍又一遍地看着對方,接着輕輕笑出聲來。

什麽魔族?那是他的澹寧。

破陣符箓終于成片瓦解,剝離的碎片紛紛揚揚與風一起呼嘯着在空中飄揚,卻再沒有一片能落到二人身上。

一直睡在周睽旁邊、幻境中的澹寧不知何時消失了,周睽起身理了理衣服,過去拉起澹寧的手。

那只手上仍有白色光絲留下的深深勒痕,周睽心疼地把它攥在手裏,握了一會,讓兩個人的體溫變成一樣的。

“帶我走麽?”他對澹寧道。

第 79 章

面前是半透明的魔淵封印,身後是無邊無垠的焦土平原,呼嘯的風從遠方擦過耳際,經過魔淵封印浩浩蕩蕩去往人間。

周睽在半空之中凝視着那道阻隔了他将近三百年的封印。

魔淵封印何其堅固,即使已經準備了幾十年時間,他依舊沒有完全把握能夠破開封印。

但即使是要死在這裏,他也必須試一試。

周睽右手拿出一個瓶子,倒出裏面新鮮的萬年妖獸血液,畫在銀紙上制成符箓,接着喝下剩餘的一半。

腥甜的血氣在他喉間翻滾,與此同時周睽的修為卻詭異地憑空暴漲了一截。

這是最重要的一步,此種妖獸魔淵中萬年才能長成一只,可遇而不可求,完全算他運氣好。

周睽揚起剛畫好的破陣符,銀色符箓化為萬千碎片向魔淵封印飛去,又在半空中化為一柄利刃,狠狠斬向魔淵封印。

轟!!

氣浪掀起無數沙土與碎石向四面八方激射而去,萬古不變的魔淵封印竟在這狂猛無比的撞擊中劇烈顫動了一下。

沙石在距他幾丈遠處紛紛彈開,周睽站在原地動都未動,眼神卻一下子狂熱起來。

有用!

他一點都不想耽擱,祭出黑色火焰。在被藥物強行催發的修為加持下,黑色火焰更為熾烈,火苗尖端甚至純粹至透明,僅剩精純的能量為人所用。

然而在出手的前一刻,周睽突然頓了頓,接着像察覺到什麽般轉頭向下望去。

地上站了一個青年,正擡着眼睛向他看過來。

“澹寧?”周睽愕然道,“你來這裏幹什麽……”

話不過說了半句,他就忽地頓住,表情顯出些後知後覺的難以置信。

“你要走了嗎?”澹寧在下面仰着頭,他的資質并不算好,這麽多年下來只能入門,連飛行都尚且未學會。

“你要去人間……”澹寧說,“你不管我了嗎?”

他來得匆忙,身上衣物樸素又單薄,飛揚的漫天塵沙剮過他的身子,臉頰上有被尖銳石子刮出的血痕。多多少少有些狼狽,年輕的眉眼顯露出少不更事的不解與茫然。

“我……”周睽說。

他怎麽可能不管澹寧?

但他出來時為什麽沒有帶上澹寧?

“只有修為到了天魔境才有破開魔淵封印的可能……”澹寧的聲音在風中斷斷續續,“我資質不夠,窮其一生都無法達到那樣的境界,你要把我一個人留在魔淵裏嗎?”

“不是,我當然不會把你留下,”周睽搖着頭說,“可是……”

他竟無論如何都說不出下半句話。

他也無法把澹寧帶走。

“所以你還是要走嗎?”澹寧問他。

周睽深吸了一口氣,張了張嘴,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一時間竟覺得自己像在夢境中一般。

他怎麽可能抛下澹寧?

但如果他不抛下澹寧……

周睽又轉身看向魔淵封印,封印之後便是有着日月星辰、花鳥草木的人間。

他孜孜以求這麽多年,他在魔淵裏不擇手段地熬到現在,全是為了能再見到人間的那一刻。

可是澹寧,還有澹寧。

可他真的能為了澹寧,永生永世地留在不見天日的魔淵嗎?

周睽心思激蕩,一咬牙撤了黑色火焰,下落到澹寧身邊。

澹寧把自己搞得太髒,周睽嘆了口氣,幫他上上下下打理好,又用簡單的治愈術把他臉上的擦痕蓋過。

喂了澹寧一顆回複法力的丹藥,周睽才開口:“澹寧,我……”

他依舊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什麽,只能憑着本能說些實話:“我也不知道,你和人間都對我很重要,我在魔淵的每一天,都是為了能夠回去……”

“我知道,”他還沒說完,就被澹寧打斷,澹寧的語氣有些失望,“你要走了。”

“不是,”周睽下意識否認,“我不可能把你留在這。”

只是這些話說出來,連他都不知道該如何抉擇,剛喝下去妖獸血的腥甜從胃中竄上來,恍惚間讓他覺得自己在被反噬。

他甚至不能承諾給澹寧什麽。

澹寧顯然被弄糊塗了,他看了周睽一會,才小聲期待道:“那你能為了我留下來嗎?”

“當然人間也很好,”他解釋道,“可是在魔淵裏有我和你在一起……”

周睽的表情突然變得有點奇怪。

澹寧會說出這樣的話嗎?

不知為何,耳邊澹寧的話語讓他覺得萬分不真實,打在他的耳鼓上嗡嗡作響。

如果是澹寧,在知道自己無望的情況下,他會推着把自己送出魔淵。即使心裏再難受,也會默默地憋回去。

可為什麽澹寧會是這樣?他只是一個凡人,進入魔淵後就一直在他的庇護之下。

為什麽會有這樣的印象?

周睽皺着眉回想這幾十年來,澹寧……

絕大部分時間竟是一片空空蕩蕩。這幾十年的記憶,無論是和澹寧相處還是為破開封印籌劃準備,竟多是籠統而含糊的概括,鮮少有能禁得起推敲的細節。

周睽見多識廣,幾乎立刻就推出自己是在一處幻境內。

操縱幻境的人不懷好意,幾十年來他經歷的一切全為虛假。

只是他仍舊記不起自己現實到底經歷了什麽,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回到人間,也不知道澹寧是誰。

但按邏輯,澹寧應該是對他很重要的人,澹寧也的确讨他歡喜。

眼前的場景應該是個圈套,只要他走不出去,便會被永遠困死、或者直接死在幻境中。

歷來無數大能都因為幻境而隕落,有時候甚至知道自己在幻境中也無能為力。

周睽絲毫不敢掉以輕心,他手扶上澹寧的肩膀:“澹寧,這是一個幻境。”

他說得很慢,像生怕澹寧聽不懂般一字一頓:“你應該也不是真實的你,否則你會主動讓我離開。只是如今我被困在這兒,無法脫身。”

周睽不知道為什麽要與澹寧說這些,幻境中的一切都為的是将他困死在這裏而存在,澹寧也不例外。

可他就是玩笑般地割舍不下。

也許出魔淵封印才是正确的路?

周睽又去看封印,卻聽到澹寧開了口。

“如果真實的我讓你走……”澹寧問,周睽回頭看到他黑白分明的倔強眼睛,“那你就要抛下我嗎?”

周睽目不轉睛地看了他許久,終于苦笑出聲。

他之前竟從未發現過自己如此優柔寡斷。

遠祭臺小臺之上,天聖用手輕輕拂□□石臺上的浮灰,露出下面金絲彙成的幻陣陣眼。

“就是這裏了,”天聖道,“你進去之後必須注意——這幻陣非同小可,稍有疏忽我就得找另外的東西去和淩風交換。”

澹寧沉默地點了點頭,又往周睽的方向看了一眼。

周睽從一刻鐘前起一直眉頭緊鎖,他沒有辦法不擔心,只能希求自己能早一步,在幻境将他徹底吞噬之前将他拉回來。

“我現在解開你的修為束縛,”天聖将套在澹寧手上的镯子收回來,“如果有什麽能穩定心境的方法,不要吝啬,全部都用上,除非你嫌自己死得不夠快。”

聽到天聖的話,澹寧頓了一下:“把我的武器還給我。”

“你要陰陽刃幹什麽?”天聖蹙了下娟秀的眉毛,随即很快反應過來,“我倒忘了,陰陽刃的陽刃是有一點守護之力——可別想着耍花招。”

她一臉不舍地将黑白短刃還給澹寧,澹寧伸手接過,檢查了一番沒有問題後将它收了起來。

“喏,還有,我這裏有一顆避幻珠,”天聖又将一顆透明圓珠抛給澹寧,“我珍藏了多年,總算能派上用場了。你記得務必要原封不動地還回來!”

透明圓珠中隐約可見雲霧缭繞,澹寧什麽都沒說地接了。幻境中兇險難測,這樣的東西自然越多越好。

天聖也深知此時萬不可因小失大,雖然不舍,但還是又給了澹寧一些法寶。

她活了兩千多年,家底頗為厚實,澹寧将這些東西拿在手裏,憑空也多出了幾分底氣。

可他沒有想到,進入幻境後,第一眼看到的竟是澹姝。

女人很年輕,神情憔悴,卻依然美得驚人。

她大部分時候都很溫和,嚴肅起來卻也會讓澹寧很害怕。

在她面前,澹寧仿佛又變成了那個五六歲的孩子,忐忑不安地等待着母親的教導與訓斥。

“你雖然沒有見過魔族,但我與你說過許多次了。”

澹姝問:“人和魔族有什麽差別?”

“魔族長得很奇怪,”澹寧聽見自己回答,在這個歲數他還懂不得太多東西,“他們有五顏六色的頭發,五顏六色的眼睛,有的還會長角長毛毛,和我們長得都不一樣。”

澹寧眨了眨他淺琉璃色的眼睛。

又被他施了昏睡咒,澹寧已經睡着了。

周睽席地而坐,讓澹寧的頭枕在他的大腿上,用手指描摹着澹寧的眉眼與嘴唇。

魔淵封印前的風真大,澹寧的頭發被風吹着與周睽的手指絞在一起,又被耐心地理順紮好。

他到底還是沒能做出決定。

萬年妖獸血的效力只有一個時辰,破陣符箓的也會很快失效。

機會只有一次,時間卻已過去大半。

可他還想再等等。

這是他和澹寧鮮少能這麽親近的時刻。

發乎情止乎禮的次數太多,在幻境之中,他竟一次也沒有逾越過,澹寧什麽都不知道。

但如果他能真的和澹寧一起生活在人間……

周睽無法控制住自己的遐想。

如果他真的能到人間,真的遇見過澹寧。

澹寧會和幻境中一樣嗎?他和自己是什麽關系?

澹寧……知道他的心意嗎?

澹寧會不會也像幻境中一樣,覺得他太像一個魔族?

澹寧會因為他的經歷讨厭或者害怕他嗎?

明明還對對方一無所知,周睽卻已開始患得患失起來。

他用指背壓下澹寧的雙唇,感受着溫暖又柔軟的觸感,随即将那兩節指節挨上自己的唇,就像是在親吻對方。

能讓自己心甘情願地為了他留在魔淵。

現實中的澹寧,也一定是個了不起的人。

第 78 章

澹寧默默跟在天聖身後,邊走邊郁卒地用左手擺弄右手腕上的銀環。

銀環套在他的手腕上,卻并不像普通镯子一樣合身,而是離手腕各處都有一寸左右的距離,詭異地懸浮在他身前。

連帶着右手都被別扭地拉到身前,這個姿勢不太舒服,澹寧卻沒有什麽折騰的餘地。他的修為法力被銀環鎖住大半,剩下的那可憐的一點兒,連易容術都維持不住,顯出了他半魔化的容貌來。

遠祭臺附近有禁空禁制,天聖似乎并不着急着趕時間,倒退着歪頭打量澹寧的臉。

“你這樣更好,”她評價道,“人族的樣子還是有點太清素了——別這麽看着我,魔化了之後你會喜歡我的。”

她晃晃手上僅剩兩個的镯子:“到時候我就從魔主那把你讨過來,比起讓你死,還不如在我這兒物盡其用呢!”

澹寧聞言,終于忍不住輕皺起眉問她:“你到底想要什麽?”

他能看得出來,天聖想用周睽去和淩風交換什麽東西。

只是天聖的實力不遜于魔主,淩風在她面前多有顧忌與尊敬,按這樣的實力與地位,魔淵中的一切對她而言應該都不是難事,為什麽要這麽大費周章?

“這你就不知道了!”澹寧魔族的樣子更好看,天聖喜歡得緊,也不介意告訴他點無傷大雅的東西,“不過反正你遲早要知道。”

她想墊腳湊近澹寧耳邊說話,發現澹寧下意識地向後躲,不滿地嘟起嘴:“告訴你吧,我想要人間。”

澹寧正試圖被銀環箍着的同時裏天聖遠一點,聞言驚疑地停下了動作:“人間?”

“對啊,”天聖說,“淩風守着魔淵這一畝三分地,雖然破開封印攻打了人間,但僅搶點東西回來——根本就是隔靴搔癢!”

“人間那麽大,比魔淵要大多了,”少女眯起眼睛遐想,“兩千多年,魔淵我都要看膩了,如果人間能夠為我所用……”

“即使離開魔淵,魔族也依舊會受到地平天成的限制。”澹寧提醒她。

天聖:“我知道,但人族又不缺,把他們按現在魔淵裏的樣子養起來不就行了?”

在這方面,魔族的思維好像都和淩風差不多。

澹寧神色複雜地看了天聖一眼:“魔族軍隊受魔主指揮,但你既然能殺死之前的魔主,為什麽不自己當魔主?”

“我才不幹,”天聖幹脆利落地翻了個白眼,“當魔主有好處,問題是活得太短了。”

“迄今為止,魔淵在任時間最長的魔主也不過在這個位置上坐了五百年,”她掰着指頭一個個給澹寧數,“我殺的那個才當上魔主八十年,前一任魔主在位五十七年就被周睽和淩風端掉了。還有現在的,淩風,周睽不也想把他踹下去嗎?”

“如果地平天成的第三衡還在,我肯定搶着當魔主,可惜它估計幾萬年前就被當時的魔主出于私利用掉了。”

“至于現在,”天聖拉長語調搖搖頭,“既然我想要的我都能得到,又何必去當魔主?樹大招風,反而會被人惦記。”

天聖外表猶是少女,露出的笑容卻充滿了絕不可能在真正少女臉上出現的自得與貪欲。

不擁有表面上的地位,卻用實力與潛在的威脅攫取真正的權柄。

“那如果淩風不同意……”澹寧問。

“他會同意的,”天聖相當篤定,二人已經到了遠祭臺之下,“你不用擔心這個——你只需要幫我個忙,別讓周睽死在幻境裏就行。”

“淩風現在在處理周睽留給他的那一大堆爛攤子,暫時無暇顧及此處。”

天聖祭出一面巴掌大的鏡子,輕念法訣,鏡面射出一道光柱,打在遠祭臺主臺的石階上。

如水面泛起漣漪,高聳入雲的石階波動着消失,再出現的臺階潔白如玉,數量也不再那麽多。

這才是真實。

澹寧的目光不由随潔白臺階而上,高臺之上有一塊半人高的黑石,隐隐發着金色的暗光。

“別看了,那就是地平天成,”天聖跟着看過去,很快移開目光,草草向四周掃着,“我們的時間不多,周睽在附近,跟我來。”

慕南城。

西門河流至此處,速度漸緩,冰冷刺骨的河水蔓延出綿延百裏的冰晶河灘,半人大的蚌殼在其中開阖吐息。

蚌珠在周睽身後已經堆出幾個小堆,他身上仍舊是黑色的單衣,靜默着看前面上千魔族用法力探測整片河灘。

要的是血紅的洗骨珠,拳頭大小的紅珠在周睽手中,外表一圈圈的紋路像極了古老咒符。

“大人,這就要回去了嗎?”河灘負責領事的魔族畢恭畢敬。

周睽嗯了一聲:“告訴你們主子,慕南城的東西我拿到了,下一次去荒北之地還煩勞他多挂心。”

不知為何,當上魔主後的淩風總讓他覺得有些奇怪,就好像他想把他一直留在魔淵。好在有契誓的約束,倒也不需太擔心。

慕南城一行花費了将近五個月時間,去荒北之地的時間會更長。

之前他在城中盤下一個暫時住地,不多時又得搬家了。

周睽推開門的時候,臉上帶着點神秘的笑意,他往裏面探了探頭,才開口上揚着音調叫人:“澹寧?”

澹寧很快走出來,他這兩年總是一個人悶在屋子裏,看到周睽連眼睛都笑得彎彎的,帶着他就往回走:“我還以為你要再找一陣子……”

“找到了,”周睽淺笑着回他道,“還給你帶了東西。”

“什麽啊?”澹寧更在意周睽,不甚在意地嘟囔了一聲,随即看到周睽拿出一個布包,輕輕放在桌子上。

包裏的每顆珍珠都有龍眼那麽大,色澤瑩潤暖白。它們不算是極品,卻正是魔族心中最适合用來串鏈子做首飾的大小,一小包拿到市場上也能買得下半條街。

澹寧睜大眼睛看了那些珠子一會兒,才愕然地小聲道:“你給我這些幹什麽……”

周睽頓時有些擔心:“不喜歡麽?”

“不是,”澹寧飛快搖頭,“只是覺得太貴重了,我拿着也沒有什麽用……”

“給你就收着,”周睽不容置疑道,“不是什麽大不了的東西。我不在的時候你一個人在這兒,我心裏總也過意不去。”

“好吧。”澹寧看了他一會,才無可奈何地聳聳肩。

澹寧大約對這些珠子的确沒什麽想法,猶豫了一會收了個隐蔽的抽屜把布包放了進去。回頭撞到周睽的憂心忡忡的目光,匆忙澄清道:“我沒有不喜歡,只是外面都是魔族,能有你的庇護已經足夠。這些東西我用不上,更是受之有愧。”

“哪能,”周睽靠在椅背上,看着澹寧忙前忙後找出東西來沏茶,終于放心了一點兒,漾起些笑容,“不給你,難道要讓魔物拿到嗎?”

周睽對魔族的厭惡太鮮明,澹寧不知道該怎麽回話。他不置可否地眨了眨眼,把茶杯遞到了周睽手裏,又有些不自在地收回手去。

“罷了,”周睽猛然意識到自己的眼神不知何時又變得過于熾烈,他不着痕跡地收回目光,“出了魔淵就沒這麽多煩心事了——再給我講講你在人間時候的事麽?”

澹寧這才放松一些,好看地笑起來:“好啊。”

不用送他禮物的淩風說什麽,周睽自己也知道,他對這個人族青年着了迷。

淩風當上魔主後,他本該孑然一身地離開九陌城,為破開魔淵封印收集資源。

可他割舍不下地帶上了澹寧。

人族青年生得俊美好看,又是個凡人,走在路上能引來無數魔族不加掩飾的觊觎目光,稍不留心就可能萬劫不複。

周睽已經不記得他為了澹寧殺過多少魔族、擺平過多少麻煩了。

而這一切他心甘情願。

這并不是容貌好看與否的問題。

連周睽自己都不太明白為什麽。

他看到澹寧的第一眼就覺得喜歡。

也許是因為他聰明,也許是因為他心地不壞,或者是他勇敢而不軟弱,樂觀又堅定。

也可能是由于澹寧像極了他所向往的人間。

原來世上還會有這樣的人。

周睽回來得晚,澹寧沒有說一會兒,就困得眼皮打架。

他想強撐着繼續說下去,被周睽暗中用了一個昏睡咒,終于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周睽過去把人抱到床上,用目光描摹過他的眉眼和飽滿的雙唇。

澹寧不愚笨,他能看懂魔族對他的龌龊想法,也知道自己被送給周睽的目的。

有很長一段時間,周睽靠近他的時候他都會下意識地緊張,每一寸肌肉都緊繃着。即使他盡量讓臉上的表情正常,周睽也能看出些許端倪。

雖然不是魔族,但周睽與魔族一樣都在黑暗中生長,他甚至比魔族更會辦事,更有手段,更能揣摩人心。

但他不希望澹寧認為他與魔族一樣。

漂亮的青年在睡夢中發出模糊的呓語,周睽終于只是笑笑,熄了燈留澹寧一個人安穩睡着。

只要澹寧不想,那他就什麽都不做,這麽下去也很好。

“遠祭臺的幻陣是最複雜的那種,從外面強行破解只會讓他直接死在裏面,但如果不動呢,他遲早也會死在裏面。”

遠祭臺某一個小臺上,天聖看着沒有意識的周睽,說話間多多少少有些看熱鬧的幸災樂禍。

澹寧從一進來就俯身到周睽身邊,周睽神情平靜,就好像只是普通地陷入沉睡。

可就是這樣才最可怕,無知無覺地陷在幻境中,連自己經歷的虛實都無法分辨,甚至被反噬的時候也無法反抗。

澹寧的手微微顫抖,他撫上周睽額頭飛快用了幾個咒術,很快确定自己叫不醒周睽。

他咬了下唇,轉頭問天聖:“現在怎麽辦?”

天聖要用周睽當籌碼,就必定不會看着周睽陷在幻境中。

“很簡單,”天聖說,“幻陣讓人沉湎其中無法自拔,哪怕意識到是幻境也無法主動脫身而出。只要你也進入幻陣,把他叫出來就可以了。”

聽起來太過簡單,也不太能禁得起推敲,澹寧皺起眉:“只需要這樣嗎?”

只怕天聖留下他除了怕被淩風記恨,還有別的原因。

“是也不是,”天聖簡略道,“你進入幻陣之後,首先會經歷你自己的幻境,必須走出去才能見到周睽。”

“至于為什麽必須要是你去……”她露出個調皮的微笑,“你和周睽有過肌膚之親,更容易進入他的幻境,否則難道讓我去嗎?”

澹寧扶着周睽的身子讓他從原來癱軟的姿勢半靠在牆上。進入自己的幻境,聽起來便是兇險萬分之事。

他目不轉睛地看着周睽,并沒有猶豫多久,頭都不回地問天聖道:“我該怎麽做?”

天聖:“進入幻境,讓我想想……淩風被周睽的人絆住了,幻陣沒有陣主,得先去陣眼才行。”

“陣眼在哪?”澹寧。

天聖:“遠祭臺主臺之下有一個密室,陣眼十有八九便在那裏。”

澹寧沒有問天聖是怎麽知道的,他直直地盯着周睽,對方剛才還平靜異常,此時卻突然發出一聲悶哼,開始出現痛苦之色。

澹寧控制不住自己不去害怕,他把周睽緊皺的額頭撫平,把他背在背上,想搓出一個漂浮咒,卻發現被天聖限制了修為法力的他連這樣簡單的咒法都用不出來。

“帶路吧,”澹寧抓着周睽的手,等不到回應,反倒是自己先出了一層細汗,“他可能等不了太長時間。”

第 77 章

周睽知道這是幻境,能夠以假亂真、甚至讓人沉湎其中的幻境。

他手中拿着酒杯淺酌,眼睛慢慢掃過正舉辦夜宴的廳堂和眼前的魔族們。

這裏并不是九陌城的中心區域,而只是在他自己府邸舉辦的小型夜宴。雖然沒有魔主舉辦的夜宴那麽隆重盛大,卻同樣窮奢極欲到了極點。

魔族喜歡這樣的夜宴,他便仿造着來。

而這個時間段,他應該還在前任魔主手下任督職。

周睽默默回憶着,目光又瞥到牆角的東西,心中驟然湧起不滿的情緒。

“還不把他處理掉?”他出聲道,“擺在這裏礙眼圖晦氣嗎?”

“好的,大人!”旁邊侍立的魔族侍從聞言一凜,說話聲音都帶着抖,忙不疊小跑過去,對那具新鮮的魔族屍體用了個消解咒法。

“哎,你怎麽又對魔族下黑手?”幾乎同時一個帶着調笑的聲音響起,“不怕他們聯合起來做掉你?”

是九陌城才上任不到兩年的将領淩風。

周睽并沒有什麽動作,身居高位之後,除了必須顯得平易近人的時刻,他往往擺着些高高在上的架子。

聞言他只是擡了擡眼:“一些唯利是圖的家夥罷了。”

“只怕是魔族都會讓你不高興吧?”淩風笑道。

面對周睽,他不像其他魔族那邊恐懼拘謹,卻也恭敬地隔空敬了他一杯酒,在下位落座。

“今日怎麽有閑情逸致來我這兒?”周睽看向他,露出個淡笑問,“你妹妹好了?”

“你說阿姝?”淩風嗐了一聲,“還鬧呢,我讓她先在家裏冷靜一段時間——她根本不知道外面這些魔族是什麽樣。”

淩風的妹妹周睽沒見過幾次,但僅憑淩風的只言片語,也能想到淩風到底給她撐起了多堅實的保護傘。

在龍潭虎穴一般的魔淵中,很難說這是不是一件幸事。

周睽對阿姝并沒有多大興趣,反倒是和淩風有正事要談。他做了個手勢屏退左右,接着快速放了個隔音禁制,才放下酒杯問:“你那邊準備得怎麽樣了?”

“挺好,陣法已經畫了大半,等畫好之後便只用等他入套。”淩風說出魔主的名字,又想起什麽,聳肩道:“如果不是倉廪左執法被你殺了的話就更好了。”

周睽的笑容忽地就多了些真心實意的意味。

“他沒有用了,”他說,“我自然要幫忙清理一下。否則魔淵中這麽多魔族,只想起來便覺得掃興。”

督職服飾繁複精美,穿在身上按道理會顯得華貴而有精神氣。可在周睽身上,卻莫明多出幾分笑裏藏刀的意味來。

“你在魔淵裏不想看見魔族……”淩風顯而易見地猶豫了片刻,“罷了,反正與我無關。右執法還有用,你先留着他就行。”

“等我當上魔主,”他道,“自然會傾力幫你破開封印,回到人間。”

周睽滿意地點頭,這才是他心系的大事。不過有契誓在,也由不得淩風不幫他。

如果真的能夠破開封印,那他就能永遠離開魔淵,以後與魔族再無幹系。

只是如此想着,周睽內心深處便生出一股淺淡卻又無比悠長的愉悅。

“魔主詭計多端,近期又去西門河下游探寶,”他心情甚好道,“他用來控制我的栖命簽已經被我掙開,陣法也布置得差不多。”

“只要他回來,不出一年,魔主的位置就是你的。”

“那我與阿姝就再無顧忌了,”淩風笑道,“既然都是人族,到時候督職想要什麽,我一定全部親手奉上。”

“我要的東西不會少,”周睽似笑非笑,“不過只是各取所需,現在攀關系沒有用,以後說不定再沒有打交道的機會了。”

淩風臉上的笑容淡了淡。

“魔淵到底哪裏不好?”他不解道,“破開封印需要的資源,足夠讓你修為再進……”

周睽冷冷地掃了他一眼,淩風住了口。

“我是多說多錯,”淩風嘆了口氣,“不過我前天搞到個好東西,跟人間有關,你可一定要收下。”

跟人間有關?周睽還沒問出口,突然覺得有哪裏不對勁。

眼前的事情都是真的,但淩風真的送了他什麽東西嗎?為什麽他不記得?

不對,還未發生的事,他怎麽會“記得”?

周睽扶了一下額頭,迷茫之間好像想起這只是一場幻境。

可幻境為什麽會如此真實?還是這就是真實?

深藏了多年的記憶變得鮮活過分,喧賓奪主地将他重新拽回了多年前的夜宴。

“你還好嗎?”淩風見他閉眼,挑眉問了一句,臉上絲毫不見擔心。

“無妨,方才突然有點暈。”周睽道,“和人間有關,什麽東西?”

淩風露出一個心照不宣的笑容:“人間絕色。我機緣巧合之下遇到的,差點就被十幾個魔族拖走了,我硬是搶了下來。”

“你知道我對那些不感興趣。”周睽皺起眉,“這又和人間有什麽關系?”

過往給他送美人的魔族不少,全被他回絕了。再美的美人也是醜陋的魔族,這一點不會有任何差別。

“今次的這個可不一樣,”淩風刻意賣了個關子,才道,“是個人族。”

“人族?”周睽微驚,魔淵裏的人族幾近絕滅,根本難覓其蹤,那這個人族就只可能是……

“對,”仿佛在佐證他的想法,淩風接着道,“他和同伴一起誤入魔淵,為了掩護同伴被我們發現。他同伴死了,他還活着。”

“只那張臉,就——”淩風感嘆了一句,“能把他送過來,我也是為了答謝你,忍痛割愛啊!”

周睽深深皺起眉頭。

他在意的不過人間二字,對把人拿來亵玩并不感興趣,淩風一番話多多少少讓他不快。

淩風卻胸有成竹地揚了揚下巴,并不因為周睽的反應而退縮:“人我稍晚時候給你送過來,你絕對會喜歡。”

周睽不置可否,夜宴結束後,淩風果然派魔族把人送了過來。

周睽推開門時,有些意外,他以為該是個柔弱無骨的女子,卻沒想到是個青年。

送人來的魔族見到周睽,行禮後按淩風的要求囑咐了周睽幾句,匆匆離開。

“叫澹寧嗎……?”直到這時,周睽才真正把視線投過去,打量起被綁着跪在地上的人族青年來。

接着就再也移不開目光。

青年的容貌的确對得起“絕色”這個詞。

可能是因為反抗過,又受過什麽傷,青年的衣衫并不太整齊,四肢與臉上都有細小的擦傷與淤青,脖頸上還有魔族暴力抓出的指印。

可除此之外,他的所有一切都堪稱完美。

流暢而不瘦削的身形,微低下緊繃着的颌骨,英挺的鼻梁與白皙的皮膚。

感受到周睽在看他,青年緊張地回望過來,黑白分明的眸子充滿戒備,卻又無比清澈。

“澹寧?”周睽試探着叫他,同時放出一縷神識查探。

青年是個毫無修為的凡人,如果落到魔族手裏,只怕死前會把所有能想到的淩虐方式都遭受一遍。

青年顯然怕得厲害,卻毫不退縮,勇敢地迎着周睽的視線看過來,咬牙把身子挺直了一點。

只要周睽想,就能放出天魔境的威壓,讓他重新倒下去。

但青年的年齡看起來至多二十出頭,即使在凡人中,也相當年輕。

“別怕,我不是魔族。”周睽看到青年的眼神因為自己的話而顯出一絲詫異。

他揮手解除了澹寧身上的噤聲咒,溫聲問道:“你今年多大了?”

束縛在身上的繩索突然消失,澹寧驚訝了一瞬,接着下意識地向後退了半步,想離房間裏的男人遠一點。

然後他猶豫了片刻,還是僵硬地啞着聲音道:“二十一。”

作者有話要說:

幻境裏真真假假的,就當周睽在做夢好了

第 76 章

遠祭臺,只聽名字就不是什麽吉利的地方。

魔淵崇尚活物祭祀,每年都有上萬魔族被拉到遠祭臺上以各種理由活祭。

此時淩風選擇遠祭臺作為會面的地點,其意圖也可想而知。

如果周睽沒有猜錯,地下石室中的凡人精魄,被傳送所至之處也正是地平天成腳下的遠祭臺。

帶路的魔族似乎對他極為放心,一路都沒有回頭看過,周睽便閑庭信步地跟在後面,左右觀望着。

與此同時,他手心裏用二指壓着一顆探骊珠,只要附近有任何陣法或者不同尋常的法術痕跡,便能立刻收到警報。

淩風對他足夠了解,應該不會用這些太過明顯的手段。但周睽向來謹慎周密,直到走至遠祭臺前,才收起探骊珠向上望去。

遠祭臺的法陣澹寧曾對他提過,此時已經被淩風打開,高聳的石階通向看不清的雲端。

淩風已經站在石階之上,正居高臨下地看着他。

他站得并不太高,仿佛只是為了取得一點心理上的優勢。見周睽過來,他才微微颔首:“剛才火急火燎把我從夜宴上叫走的副使,現在看來的确是你的人了。”

“既然知道又何必多問,”帶路的魔族默不作聲地遁走,周睽視線在他身上停留了一息,轉向淩風時竟帶了些漫不經心,“你不一樣也沒有多少耐心?”

多一天都等不及,匆匆要在澹姝的忌日時動手。

淩風因為他話裏多多少少的嘲諷意味皺了皺眉:“看來我不該對噬心鈴抱多大期望的——還說是絕頂精妙的玩意兒……恐怕早就被你扔到哪個犄角旮旯了吧?”

“過譽了,”周睽悠悠回應道,“如果我帶着它來見你,豈不是自取滅亡。”

淩風嗤了一聲:“真是一點都不能小看你,不過也在預料之中——地平天成的事,澹寧告訴過你吧?”

周睽面色一凜,淩風必定知道澹寧會把地平天成的事告訴他,只是心照不宣地從未提起。現在卻這麽無所謂地說出來……

只怕這才是今天的正菜。

周睽沒有回答,淩風也不甚在意,簡單點了點下巴便轉身向上走去:“澹寧之前來問我,走的時候難過得緊,不過有些事情終究不能對他說。”

好在淩風應該不至于現在對澹寧動手,那邊沒有什麽顧忌。周睽遲疑片刻,也拾級而上:“聽起來便是能同我說了?”

“不是能不能的問題,”淩風邊走邊道,“只是我也不忍心告訴澹寧諸如此類的事情。像什麽地平天成的祭祀往往選在朔日舉行,所以那一天魔族血脈分外活躍,又或者……”

淩風頓了頓,慢慢道:“又或者這些臺階根本走不到頭。”

他也并未踩在所謂高聳入雲的石階上。

周睽低頭,只見腳下堅實的石階竟然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光潔如玉的白麟石地磚。

再擡頭,耳邊是明快的樂曲,眼前有華美盛宴,魔族舞姬柳腰起舞,他手裏還端着一杯未飲盡的醇酒,身上是督職繁複精美的裝束。

他竟到了魔族夜宴之上。

盡管知道這只是一場精妙絕倫的幻術,周睽卻仍感到一陣恍惚,仿佛真的回到了曾經的魔淵。

完全打不過。

這是澹寧對上天聖之後唯一的想法。

上一次讓他感到如此絕望的時刻,還是築基期時被丁弘追殺。

可當時二人的修為差距大若天塹,天聖卻和他一樣同是天魔境。兩千多年的時間給天聖帶來了難以企及的力量和戰鬥經驗,魔淵實力的天花板并不是一句空談。

澹寧從一開始就祭出了黑白短刃,然而即使用白色短刃天羅地網般的白色光幕,也難以捕捉到天聖的身形。

澹寧的周圍只有看不清的銀光。

“你啊還是嫩得很!”天聖清脆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除了魔淵地火,還沒有什麽能奈何得了我碧濤隐羽镯和破仙刺的。連魔主都死過兩個,何況是你一個剛晉升天魔境連百年都不到的!”

天聖口中說的法寶和神通根本一個都沒聽說過,澹寧絲毫不敢放松地緊盯銀光,心中暗暗叫苦。

實力沒有論資排輩的說法,但他的确是吃了年輕的虧。

澹寧将黑白短刃一分為二,右手緊握黑色短刃,左手白色短刃輕輕一劃,面前的銀色光絲被刃光撕裂,又轉瞬間恢複如初。

這招他之前已經嘗試過幾次,天聖的包圍毫無破綻,根本沒有給他留任何餘地。

好在天聖好像不急着動手,只是将他困住,再沒有別的動作。

不知道淩風對她下達的究竟是什麽命令。

繁密的銀光将他納入根本無從逃離的圍網,如果硬闖,只怕神魂都要被攪碎在裏面。

可若要反擊,必須先揪出天聖的本體,他同樣難以做到。

或者,可以做到,澹寧抿了抿嘴唇,可以做到,但必須一擊得中。

天聖的法寶與障眼法再精妙,她的本體也只有一個,只要能将其揪出來,就也許還有機會。

唯一可能的機會。

額頭滲出了一層細汗,澹寧再無暇考慮周睽抑或是淩風,他全神貫注地用神識一遍遍掃視着銀色光絲,希望能找到任何可能存在的破綻。

突然,他眼角的餘光好像瞄到了什麽。

就是此刻!

澹寧黑色短刃驟然出手,鋒刃攜帶磅礴法力凝成的尖角向着背後襲去!

“抓住你了!”少女風鈴般清亮的笑聲。

黑色短刃出手的那一刻澹寧頓時覺出不對,立刻收手想把黑色短刃拉回來。

然而覆水難收,刃柄已經脫手,就連白色短刃也因為想确保萬無一失被他跟在黑色短刃後一起送出。

下一刻,黑白短刃和他之間一直擁有的緊密聯系斷了。

銀光消失,天聖出現在他的面前。

少女原來戴在手腕上的三只镯子被她拿在手中,黑白短刃被镯子套住,一同發出叮當脆響。

“早就眼饞你這一對陰陽刃了,果然需要用點歪心思才能搞到手。”少女愉快地把镯子重新帶回去,把黑白短刃拿在手中把玩,“以後它就歸我了。”

剛才的破綻完全是天聖故意露出的,就為了引他出手。

澹寧嘴裏發幹,不着痕跡地向周圍看了一眼。

“別想着跑,”天聖不滿道,“雖然我留你到現在是為了陰陽刃,但你既然現在還沒死,就說明我不是很想殺你。”

“你之前不還說淩風不想留我了?”澹寧問。

“話是這樣,”天聖道,“但如果他讓我殺你我就殺你,我豈不是太蠢了?”

“你是他親妹妹的兒子,他是個人族。到時候你死了,就算是他的命令,他也一定會怪罪遷怒于那個動手的人,我才不會做這種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天聖笑得嬌俏可愛,澹寧卻敏銳地覺出其中的蹊跷。

“不只是這個原因吧?”他說,“如果僅僅因為這個,你就算不動手,也不會和我說這麽多,以至于現在還在這裏。”

他心中一動,問:“淩風不可能只對我出手,周睽那邊……”

“周睽沒什麽希望了,”天聖開口便道,“淩風要在遠祭臺動手,滅周睽的神魂,用他的身體和修為法力重塑自身。”

“什麽意思?”澹寧一字一頓問。

“簡單,魔淵和魔族的命運都系在地平天成之上。淩風接受過魔氣灌體,身體與魔族無異,也會受到地平天成的影響。”

“他不能容忍自己的命拴在其他東西上,而修為達到天魔境、又同時是人族,能讓他重塑軀體的,只有周睽一個。”

澹寧的思維有那麽一段時間異常遲滞,天聖的一番話幾乎将他砸懵。

他張了張嘴,沒說出什麽,反倒是天聖被他難以置信的樣子逗笑了。

“想問我為什麽知道地平天成?”她笑眯眯地說,“你忘了,我曾經親手殺過魔主,自然知道其中秘辛。”

“至于魔主想用周睽軀體的事,他有個大兒子叫重玄,之前已經用他做過試驗,我恰好知道那麽一點兒內幕。”

“可惜試驗失敗了,人魔雙血怎麽可能不受地平天成影響?”

“後來淩風又搞了十幾個人間大乘期,可惜魔淵中人間那一套功法根本行不通——還是必須要周睽來才行。”

淩風看上的不是周睽的神魂,而是他的身體和修為。

難怪控制周睽時,他要用只影響神魂的噬心鈴,而不是廢了他的修為抑或其他。

“噬心鈴已經沒有作用,淩風不會得手,”澹寧不知道自己在說給誰聽,“如果想要用周睽的軀殼,淩風必定下重手,周睽他……”

“你別想啦,”天聖同情地嘆了口氣,幽幽道,“遠祭臺有地平天成附帶的幻陣,平時長得像個開閉法陣,實際一旦被開啓,就是逃不掉的幻境。”

“人族一旦陷入其中,走不出來,神魂會被反噬,淩風自然能兵不血刃得到自己想要的。”

“開閉法陣……”澹寧倒抽一口涼氣,猛然想起通向地平天成的石階。

現在回想,他竟說不出關于那些石階一絲一毫的細節,再努力深想,只覺得腦中一陣頭暈目眩的恍惚。

“那幻境能直擊內心深處的渴望和弱點,比心魔都恐怖。”天聖遺憾道,“迄今為止沒有任何一個魔族能逃出去——我看周睽也不太行。”

澹寧用他黑白分明的漂亮眸子看了天聖一會,表情是少見的肅然。

“所以你想讓我做什麽?”他沉聲問。

“果真是聰明人,”天聖擡頭看他,活了兩千多年的少女語氣輕巧上揚,“為了魔族的未來,我們打個‘商量’如何?”

第 75 章

原本淩風并不知道澹姝的卒日,他甚至不知道澹姝死去的年份甚至于具體的生死。直到澹寧來到魔淵,很多關于澹姝的事情才明晰起來,相關的事項也都開始操辦。

可在魔淵裏,即使是忌日,也能辦成放肆縱情的夜宴,比人間的大壽都要喜慶。

澹寧無疑又是今次夜宴的主角。

淩風親自為他在小臂系上兩條金黃色的禮儀綢帶,又遞給他一只巴掌大裝滿了白玉槲珠的木匣。澹寧被衆星捧月般地圍在衆魔族之間,幾乎要被魔族的殷勤與谄媚的目光淹沒得喘不過氣。

淩風抱臂站在一邊,臉上驕傲又欣喜,如果有人不知道,只怕會以為澹寧是他的親生兒子。

“當年阿姝就最喜歡白玉槲珠,可惜它在魔淵中産量不多,直到我當了魔主才能多少搞到一點。”淩風說,“現在今非昔比,只可惜阿姝再看不到了。”

他拍拍澹寧肩膀,笑容中有難言的傷感和懷念:“如果阿姝能看到你現在這個樣子,估計也會開心的吧。”

“舅舅謬贊了,”澹寧微微低頭,“我只希望她能對我不失望而已。”

大概是因為日子特殊的原因,澹寧并不顯得高興,他英俊的臉上肅穆莊重,與旁邊大聲祝酒玩着牌戲的魔族們格格不入。

但魔淵裏自古以來的規矩不是淩風能撬動的,魔族也不會理解人族之間的親情。

所謂的忌日夜宴便多多少少有點滑稽可笑的意味。

淩風能當上魔主,卻到底不是魔族,看到澹寧這樣也心中不忍。

只是無論怎麽安慰,看起來都毫無成效,以至于讓淩風在因突發事務離開時,竟頭一次覺出點難言的輕松。

而直到這時,一直沒有什麽表情的澹寧,終于主動搓出一道咒法,看了看時間。

戌時三刻,和周睽約定好的、支走淩風的時間分毫不差。

廳殿中的空氣微涼,澹寧隔着袖子搓了搓手臂,不着痕跡地開始打量周遭的魔族。

在刻意安排之下,大概有七分之一是周睽的人,還有一部分是沈冥布的暗樁,更多的則是效忠于淩風卻無足輕重的魔族。

周睽會把淩風支走,引他進早就設好的局裏。

沈冥和他手下的人則會解決與淩風牽扯得非常深、出事時一定會出手的那部分魔族。

剩下的大多數魔族雖然受益于淩風,但所得利益不多,完全是見風就倒的牆頭草,并不需要太擔心,更不需要投入多少注意力。

澹寧在魔淵中沒有什麽積澱,淩風又終究是他的親舅舅,周睽總希望澹寧在這件事上參與得越少越好,所以留給他的只有一項任務。

——不是所有相關的魔族都能被沈冥解決,還有一位是沈冥也對付不了的。澹寧要負責把她拖住,直到周睽那邊所有的事情塵埃落定。

如果淩風死了,沒有魔族再會留戀前任魔主,大家都會向前看。

“上次與魔君聊得未能盡興,後來又遭遇些變故,沒有能再和魔君見面,”澹寧微舉酒杯,含着禮貌的微笑邀請面前的魔族,“今次魔君能給我幾分薄面嗎?”

被邀請的魔族還是少女模樣,她看到澹寧時微微驚訝,接着很快露出個好看的笑容:“澹寧?我聽說上次你是因為喝了我敬的酒才中了藥,現在可好些了?”

“該是我登門拜訪才是,”天聖愉快道,“你這樣我反而受之有愧了。”

話雖這麽說着,她動作卻毫不扭捏,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手腕上的镯子随着動作響得清脆。

“你來找我不會是只為了這個吧?”天聖把空酒杯倒拿在手裏晃了晃,向澹寧證明她喝得一滴不剩,“總該有點正事?”

“或者……”她俏皮地拉長語調,“你終于想通了想和我共度良宵——周睽他讓嗎?”

“當然是正事,”澹寧忽略她的後半句話,向周圍掃了幾眼,“魔君能借一步說話嗎?”

天聖:“當然。”

舉行夜宴的廳殿極大,澹寧帶着天聖走到一處無人的走廊,才轉身問:“魔君可聽說過迷霧林的骨金礦?”

“骨金礦?”天聖亮了眼睛,“你是說天馬城附近那産量最大的一個?”

“正是。”澹寧颔首。

骨金是魔淵中能最高效凝煉魔氣的礦石,骨金礦則是歷來魔族的必争之地,恰好周睽手裏就有一個。

至于其他的……完全是澹寧和周睽一起編出來的措辭,只為了勾起天聖的興趣和拖延時間。

“我聽說魔主對那處骨金礦并沒有實際控制權,反而任它流落在外人手裏。而魔君近期在人間攻城略地,正是最需要骨金回複實力、滋養魔氣的時候。”

澹寧道:“骨金礦是多少魔族求之不得的東西,魔君想必也不例外吧?”

天聖果真如預想般頗有興趣地噢了一聲:“那當然,但天馬城的骨金礦被別人死死攥在手裏,連魔主都奈何不得,你難道有什麽辦法嗎?”

澹寧:“在下不才,但我前幾天的确聽到了一些關于那座骨金礦的事,魔君可能會感興趣。也正因為如此,我今日才會找到魔君。”

那是又一個連夜被編造出來的冗長故事,極為繁瑣,卻能讓人在聽的時候自以為捕捉到了許多重要信息。

只要天聖點頭,澹寧就有信心将這個故事拖到半個時辰那麽長。

天聖卻眯起了眼睛。

“上次你喝我一杯酒都僵硬得很,”少女天真地問,“今次怎麽突然有閑心找我說這些?”

她微微偏頭,知道答案般自信一笑:“周睽讓你來的吧?”

澹寧心中一動,面上表情卻沒有什麽變化——天聖是個活了兩千多年的老怪物少女,能猜出這一點同樣在他們的預料之中。

“的确是周睽讓我來的,”他說,“他有意和魔君談一些合作,所以讓我來……”

“不用說啦,”天聖輕快地打斷他,“周睽在魔淵裏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既然是他想和我合作,又是骨金礦,那我肯定是想答應的。”

“——可惜之前魔主已經發了話,你和他一個都不能留。所以也別在這裏诓我了,直接動手吧!”

澹寧登時面色劇變。

天聖居然知道此事。

他第一反應向後滑開幾丈遠,黑白短刃在同一時刻出現在手中。而剛才還笑得活潑可愛的少女,卻仿佛沒發覺自己說出的話多麽驚天動地,依舊淺笑着看着他。

仿若厲鬼。

“我之前還誇魔主挑的日子好,”天聖笑着道,“卻沒想到你們也想在今天動手,真好奇魔主和周睽哪個會更快一步。”

“不過呢,”她可愛地眨眨眼睛,“你遇上我,可是跑都跑不了啦!”

戌時二刻。

周睽剛剛出門,他站在門口,面無表情地打量着與自己撞上的魔族。

那是淩風的近臣,他能認得出。

“大人,”魔族恭敬地行禮躬身,“尊主邀您前去遠祭臺一敘。”

“遠祭臺?”周睽波瀾不驚。

“尊主的意思的确如此,”魔族道,“尊主說找大人有要事相商。”

哪有什麽要事?淩風想出手了而已。只是時間比他們想象中的還要早。

周睽垂下眼睛,噬心鈴早已被他逼出體外,可這一刻他突然遙遙感覺到它在屋內的特質容器中突然活躍起來。

如果沒有逼出來……倒真是不得不去的催命的節奏。

既然事情已經挑破,就必定不可能拖到明日。

澹寧還在天聖那邊,沈冥的布置也業已妥當。

“帶路吧。”周睽對魔族說。

第 74 章

在被淩風的陣法和禁制徒有其表地困了這麽久之後,周睽終于一改之前的态度,開始和澹寧在九陌城中同進同出。

他本就是魔淵中有頭有臉的人物,即使離開過一百多年,魔淵中認識他的魔族也并不少,更何況不少魔族都還與他有着不小的利益勾結。

可礙于魔主的态度和威懾,魔族大多只敢遠遠觀望,并沒有幾個敢主動過來招惹周睽。

周睽則毫不介意,一手挽着澹寧,與他形影不離,行動之間毫不避諱。

魔淵中魔族當衆做那檔子事的情況并不少見,然而澹寧的容貌是站在人群中都乍眼,周睽更是身份敏感,一時間二人成了整個九陌城最搶眼的存在。

暗地裏甚至已經有魔族開始設置賭局,內容從淩風還能當多久魔主到澹寧周睽一晚幾次無所不包,關于澹寧魔化的賭局賠率更是居高不下,引得衆魔族争相參加。

若按照往常澹寧的性格,定會抗拒此事的發生,說不準在答應周睽一起出來這件事上都會猶豫半天。

可如今他距離魔化近在咫尺,一舉一動皆如同走鋼絲索,稍有不慎就會萬劫不複。在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心态之下,從前在意的一些東西也再沒那麽重要了。

既然周睽想,他就敢舍下一切來陪他。

而連續三天如此之後,淩風終于出現在了他們面前。

他神色複雜地盯了一會澹寧與周睽交握的手,再擡眼時居然沒對此說什麽,只是冷嗤了一聲:“你終于出來了?”

周睽擡了擡嘴角,露出個随意敷衍的笑容:“不然呢?”

“沒什麽,倒也在我預料之中,”淩風說,“如果那些陣法能關住你才真是稀奇事。”

“在陣法裏坐以待斃才是真正的稀奇,”周睽淡淡道,“之前不過是為了澹寧給你點面子罷了。”

“好個給我點面子!”淩風大笑,“澹寧魔化了你是不是還要來找我麻煩啊?”

澹寧從剛才起就一直沒有說話,此時終于沒有忍住,下意識把周睽的手抓緊了一些,向前半步:“舅舅,我……”

淩風沒讓他說下去:“你藥吃了嗎?”

澹寧遲疑片刻,點了點頭。

“那就好,”淩風嘆了口氣,憂心道,“你最近這個樣子,多注意一些,我也幫不了你太多。”

“當初我管不住阿姝,現在也管不了你,”他說,“你執意要和周睽來往,我也做不了什麽,只希望你能過得開心就好。”

淩風這麽變臉,澹寧反倒說不出話來了,他蹙眉猶豫了一會,終是把沒說完的話憋了回去。

周睽不動聲色地把澹寧拉回去,對淩風道:“可惜了……我對魔物可不像你一般心慈手軟。”

淩風轉了轉眼睛:“對這點我有親身體會,不過只希望,澹寧魔化之後,你能真的專心對付‘魔物’,而不是想着對付我吧。”

周睽微笑:“如你所願。”

淩風哼了一聲,對澹寧輕輕颔首,面無表情地走了。

直到再看不到淩風的身影,澹寧才小心使出一個探查咒,确認周圍沒有其他魔族後,對周睽憂心道:“沈冥那邊怎麽樣了?淩風他……”

魔主的表現證明了事情并沒有那麽簡單,剛才短短幾句話間暗潮洶湧,已到了令人心驚的地步。

周睽沖他簡單搖頭:“沈冥一向隐藏得很好,在淩風面前韬光養晦,為了讓淩風相信他目的在人間更是多次請命,連手裏原本的實權都抛掉了大半。淩風不會懷疑他。”

“至于我,”他苦笑一聲,“我不會坐視淩風對我下手,淩風也知道這一點——就看我們誰先出手了。”

澹寧沉下眉目,幾次三番後,他對淩風的話完全不敢盡信:“他真的會等到我魔化之後才出手嗎?論時間,太晚了。”

“應該不會,”周睽說,“不過你母親的忌日就在三天後,到時候我們便出手——無論如何,有沈冥在暗處,我們總能占到一絲先機。”

澹寧若有所思地點頭:“回去之後,還得找沈冥再将細節規劃一下,他不會只靠我們,自己也一定留了後手。”

“自然,”周睽拉着他繼續向九陌城的中心走去,“沈冥終究只是個魔物,和魔物永遠只能短暫合作,威逼利誘才是長久之道。”

猖狂而又肆無忌憚。

帶着澹寧走遍九陌城的大街小巷,在偏僻的角落裏接吻溫存,示威般的在魔族面前昭示存在感。

如果淩風看不出周睽這些行為中的意味,那他這一百多年的魔主便是白當了。

澹寧要魔化了,就連周睽也學會了抓住最後一絲機會放縱,無時無刻不在彰顯他那強烈的占有欲。

可同時這又是在給他勢力範圍下的魔族定心,暗中甚至是明目張膽地發出要變天的信號。

“山雨欲來風滿樓啊……”淩風靠在軟椅上悠悠感嘆,如果他再沒有動作,只怕澹寧魔化之後,有的是惡仗要打。

此時他不大的樸素書房中,已經圍了五個身形各異的魔族。他們誠惶誠恐地侍立一旁,等待着魔主號令。

“計劃提前吧,”淩風嘆道,“等不得了。”

他向幾個魔族抛出令牌:“你們按照之前定好的去找周睽,把他帶到地方去。”

“至于澹寧那邊,任何人不準插手,我來處理。”

魔族們唯唯稱是,只有一個還負責準備夜宴的魔族擡起頭猶疑道:“尊主,如果現在行動的話,三天後的夜宴還需要為督職準備位置嗎?”

“三天後的夜宴……”淩風頓了頓,語氣突然有點飄忽不定,“那是阿姝的忌日。”

如果事情能在今日辦完的話,的确不需要再給澹寧準備位置了。

可澹寧真是像極了阿姝,哪裏都像。

阿姝會責怪他的。

“算了,”淩風心煩意亂地揮了揮手,“先別動手,過了那天再說吧——如果我沒改主意的話。”

“還有,”他又說,“人間新得來的那匣白玉槲珠子,夜宴那天送給澹寧。包得精美一點,他喜歡這些精巧的玩意。”

幾個魔族又唯唯應了,畢恭畢敬地退下去。

只留淩風一個人閉眼掐着鼻梁,在腦海中将澹姝從小到大的模樣又過了一遍。

第 73 章

在桌旁,澹寧兩手握着周睽遞給他的熱茶,他垂着眼睛,白色的水汽氤氲,将他的面容遮得有些模糊。長長的睫毛也被水汽沾濕了,為這份不太尋常的安靜添了一些難得的溫和與潮氣。

周睽沒有為自己斟茶,只是在對面認真地看着他,耐心地等他開口。

“在這方面,我已經做了我所有能做的,”熱茶的溫度透過杯子傳到手心,過了很久,澹寧才低聲說,“只是感覺對不起你。”

“你有哪裏對不起我?”周睽問他。

“不知道,”澹寧搖搖頭,“我只是覺得,可能讓你失望了。”

“我……”他說,“我最終還是做不到不魔化。”

“原本我以為可以撐三年,結果現在……”澹寧的眼睛始終沒有看向過周睽,盯着什麽都沒有的虛空,“我沒有辦法……”

“不用再提了,”周睽覆住他的手,“你沒有過錯,更不需要對我交代些什麽。”

澹寧有些茫然地擡起頭:“可是我就要魔化……”

“不需要,”周睽說得很慢,不容辯駁,“沒關系的。”

“沒關系的,”周睽說,“這不是你能決定的事情,就算會有那麽一天……我們已經約定好了,不是嗎?”

他拉過澹寧的手,在他手心畫了一個平安符:“你現在還沒有魔化,還是人族,這對我來說已經足夠了。”

周睽指尖所到之處留下微癢的觸感,澹寧看着那枚小小的平安符,很久之後才低下頭,有些心酸地笑出來。

兩個人到底與他踽踽獨行時不再一樣了。

“給你下藥的魔物我已經着手在查了,”見他如此,周睽終于把提着的心放下一點,“他們并不像表面上一樣是嘉言的人,只是想進一步深挖卻沒有頭緒了。”

“當時是我沖動了,”澹寧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會下手殺了他們……”

魔化的過程中他意識恍惚,全憑着魔族的本能行事,連留下的記憶都如同隔了一層薄紗般不真實。

周睽搖頭:“不必自責,魔族的行事邏輯一向如此,不會放過對自己居心不良的人。這件事調查起來這麽難,你不殺他們,背後的魔物也一定不會留下活口的。”

“我只是想不通,”澹寧說,“我魔化了對誰有好處,為什麽要冒着這麽大的風險做這件事?”

“我也想不通。”周睽按上太陽穴,除了貪圖澹寧的美貌從而想讓澹寧魔化以外,他也想不出還有什麽別的原因促使魔族給澹寧下藥。

但這麽做,顯然是得不償失……

“對了,還有沈冥。”澹寧想起來找周睽的目的,将地下石室和淩風豢養人族的事情說了一遍,“淩風根本不需要額外的神魂或者精魄用于獻祭,與我們想的完全不一樣。”

周睽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沒想到他居然會這麽做……如果不是沈冥這波自以為是的炫耀,我們倒真要被騙進去了。”

“你怎麽想?”澹寧問他,“淩風費盡心機将你帶到魔淵——你身上還能有什麽他得不到的東西?”

周睽同樣了無頭緒,他皺眉想了一會才道:“我可能一直忽略了一件事。”

澹寧:“什麽?”

“一百年前,淩風跟我要的,并不僅僅是那幾個大乘期的神魂。”周睽說,“如果按照沈冥說的,一百年前魔淵中也有少量人族,淩風大可不必這麽大費周章。只是我一直先入為主,認為他只需要那些神魂而已。”

“可除了神魂,你和其他人間的大乘期并沒有什麽不一樣的地方。”澹寧邊想邊道,“如果他想要你魔淵中的勢力,現在的行為無異于引狼入室,可論到其他——你練的功法與其他人不一樣,難道他想要你的修為?”

“沒有必要,”周睽搖頭,“他沒有必要為了這個做這麽長時間的謀劃、冒這麽大的風險。”

“淩風的實力本就勝于我,如果想要奪取他人的修為,魔淵有這麽多魔物,每一個都比我好得手。”

事情開始撲朔迷離起來,澹寧沉默了一會,卻沒有再與周睽一起分析。

“那既然如此……”他說,“你和沈冥對淩風已經有了打算,只要動作夠快,便不需要再擔心這些。”

澹寧不想再知道這些東西了。

周睽眉頭皺得更緊,一瞬間心裏充滿了說不出的不祥預感。

“你現在到底……”他問澹寧,“你還剩多久?”

之前是三年,現在……離魔化有幾個月?夠幾個月嗎?

澹寧目光躲閃了一下:“你別問了,我也不知道。但趁我還沒有魔化,我想先幫你解決了現在這些麻煩,能幫多少是多少……”

後面的話澹寧沒有再說,卻全是不祥的意味。魔化對他來說已經是一個不可避免的現實,徒勞的掙紮只是浪費時間而已。

“我還想過,既然你這麽讨厭魔族,”澹寧說,“不如從地平天成下手——如果能毀了它,魔淵和魔族就再無以為繼。而那些人族,比起被豢養,可能死了也對他們更好一些。”

“現在別提這些,”周睽說,“當務之急還是淩風。只是他是你的親舅舅……”

周睽頓了一下,沒有再說下去,等澹寧的回話。

“你試探我這些做什麽?”澹寧心情仍有些沉重,卻也因為周睽明知故問的這一句話微微笑起來,“我知道什麽是該做的,什麽是不該做的。”

“人間還在因為魔族苦不堪言,”他說,“魔淵裏亂起來反倒能幫人間緩解一些壓力。你盡管去做就可以,我會幫你的。”

說罷澹寧站起來,理了理衣服上的褶皺,雖然他這個督職當得敷衍,但還是需要去形式化地點個卯的。

“那便先這樣,”他說,“之後有什麽需要我做的,或者計劃有什麽變動,你再通知我就行。”

他現在這個樣子,再沒有多久就要魔化,也實在不知道要以什麽心态繼續和周睽相處下去了。

他所能做的也不過是多為周睽着想一些,盡量讓周睽能在他魔化之後過得更好、更安全一些罷了。

可還沒走出幾步路,澹寧便聽到周睽在背後喊他。

“澹寧……”

澹寧猶豫了一下,還是緩緩回頭:“怎麽了?”

“別去了,”周睽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難得地露出了一點傷感與難過,“留下來陪我一會。”

澹寧:“可是……”

“我也舍不得你,”周睽說,“我想再多看看你。”

澹寧魔化了的樣子肯定也會很好看,和其他魔族都不一樣。可人族的澹寧,卻是看一眼少一眼了。

澹寧沒忍住向下撇了撇嘴角,又緊緊抿着唇,任由周睽把他抱進懷裏。

“我母親從沒有同我說過情愛方面的事,我那時候也太小,根本不懂這些,只知道朔日是世上最難熬的那一天。”

“她也似乎總擔心我活不長,或者在她還活着的時候就會魔化,看我的眼神經常很擔心。”

“人間的大乘期動辄有數千年甚至更長的壽元,我到如今只走過一百二十餘載。”

澹寧靜靜地依偎在周睽懷裏,用頭靠着他的肩膀:“我的一生就只有這麽長,我也只喜歡過你一個人,我很高興。”

這一生的路很難很坎坷,可又何其有幸,他不是一直一個人。

好像,也沒什麽遺憾的。

周睽聞言笑了笑,偏頭親了親他的發頂:“我也愛你。”

這世上再沒有比澹寧更好的人了。

第 72 章

豢養成千上萬的人族,用人族精魄維系魔淵乃至于魔族的存在。

這樣的想法如果說出來,即使在魔淵中也足夠駭人聽聞。

澹寧猶在震驚,沈冥卻絲毫不知他的所想,仍在絮絮叨叨地抱怨着淩風。

“你根本不知道把這些人運到魔淵有多難,”他道,“粲無心簡直是個老古板,天天嘴裏念着佛理,快一萬人我威逼利誘了五年才全部送進來。”

粲無心是獨空寺方丈,多少人敬仰的佛門高僧,能被沈冥說動也是一件奇事。

澹寧根本連強笑都裝不出來,面色僵硬地跟着沈冥繼續向前走。

走廊兩側有無數間牢房一樣的石室,又有狹窄通道迷宮般延伸出去,通向更多不同的石室。

這些人族就像最低劣的動物一般被飼養着,在地上漫無目的地爬行,等待被魔族取走性命。

就算傾盡所有想象力,也無法在親眼見到之前想象出這樣的場景。

半路二人遇到一個魔族,他施了巨力訣的手拖着一串捆好的屍體,見到他們後又急忙扔下手裏的東西行禮。

“這些是什麽?”澹寧看着他身後的一長串東西,臉色差到極點,“為什麽像是魔族?”

“回禀大人,這些是魔化了的人魔雙血,已經不能用了,所以需要處理掉。”魔族貪婪又膽怯地頻頻偷看澹寧的臉,低頭答道,“還有一些是死了的人,也一起處理掉。”

澹寧不想問這裏為什麽會有人魔雙血,那些魔族樣貌的屍體全部都還是些孩子,最大的也不會超過十歲。

無論是誰,在這種環境下,絕對都會在能魔化的第一時間魔化。

還有一些年紀更大的人族,大多瘦骨嶙峋,還有一些像得過病,皮膚和肢體泛着不正常的顏色。

澹寧什麽都不想說,揮揮手讓魔族離開。

“之前其實不是用這種方式養他們的,他們彼此之也能交流,可惜那樣死得太多,甚至還有絕食的。改成現在這樣,成活率才達到令人滿意的水平。”

沈冥解釋完,“好心”地伸手在澹寧面前揮了揮:“接受不了?我還特意讓你換成魔族的樣子,可別把自己代入進去,他們不過是淩風養的牲口罷了。”

澹寧并沒有理他,将目光投向了遠處遙遙能看到的一處陣法:“這是什麽?”

“祭臺,”沈冥說,“準确點說,傳送臺。”

他帶澹寧走到陣法之前,十幾丈寬的巨大陣法分出蛛絲一樣的流光細縷,又分出無數枝桠通向每一個小的石室。

“這裏人數太多,淩風幾乎不會親自過來,”沈冥道,“這裏的傳送臺與傳送陣異曲同工,能把對他有用的東西直接送過去,剩下的則由這裏的魔族就地處理。”

對他有用的東西,那應該便是這些人族的精魄。

而看沈冥的樣子,十有八九不知道這些。

淩風面對不同的人透露的消息都不一樣,每個人都只能知道淩風想讓他知道的。如果不是沈冥帶他過來,澹寧絕不可能想到淩風居然會豢養如此多的人族。

“今次我帶你過來,不是為了別的,”澹寧猶在沉思,沈冥又已開了口,“淩風在練什麽功法我不感興趣也管不着,但人族好歹算你的一半同胞,我知道你不想看到他們被如此對待。”

“但如果淩風死了,”沈冥盯着他道,“囚禁人族對我而言并無作用,我自然不會再留着這個地方。”

澹寧的神色非常複雜,他蹙起眉頭,過了一會兒才說:“淩風是我舅舅。”

“天啊!”沈冥不可思議道,“你不會真在意這個吧?”

“也許吧,”澹寧道,“如果你當上魔主,不會留這個地方?”

“當然,我要這些人族做什麽,”沈冥短促地笑了一聲,“如果你不放心,我可以和你立一個契誓。只要我當上魔主,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讓他們好好上路。”

“不用,”澹寧很快道,他搖搖頭,“周睽知道這件事嗎?”

“你是指這些人族?”沈冥聳肩,“當然不知道,這種小事他也不會感興趣,不過如果你想告訴他——你知道不就等于他知道了嗎?”

“那就這樣吧,”澹寧說,“你不需要用這些方式來勸我,我和周睽站在一邊。走吧。”

沈冥訝異地挑眉,他看出了澹寧努力掩飾的心神不寧,心裏不禁有些輕視,僅僅是這樣的小事便能讓澹寧這麽着急:“這就要走了?周睽還說你不想去見他呢。”

澹寧已經轉身走出了一段距離,聞言停下來。

“這件事,這些人族,”他低聲說,“總得讓他知道才好。”

“那就好,”沈冥滿意道,“我也是為了長遠的利益才肯做你們的中間人,過幾天是澹姝的忌日,這也是周睽的意思。”

澹寧不置可否,什麽長遠利益?無非是那點權力罷了。

只是無論沈冥怎麽想,都無法改變這些人族背後所代表的意義。

雖然用作地平天成的祭品時,凡人精魄抵不上修士神魂,但如此之多、可以不斷增長的數量——

夠了,無論如何都夠了。

僅僅地下石室中這些被以最殘忍手段囚禁飼養的凡人,便足以維系魔淵和魔族長久永續的運轉,根本不需要周睽的神魂再來做祭。

能讓淩風費盡心思圖謀周睽的事情,絕不是這一件。

淩風對他說了謊。

周睽說得真對,淩風的話最多只能信一半。

沈冥如果能當上魔主,知道了地平天成和石室內人族代表的含義後,也絕不可能像他自己所說的那樣将這些人族處理掉。

魔族從來只做對自己有利的事情,他只會留下這一堆如同牲畜一般的人,成為第二個淩風。

事情想得明白,最難的卻是曾經最簡單的那一步。

澹寧穿過重重陣法和禁制,在周睽的門口徘徊了許久。

他并不敢進去。

手裏拿着一面法術變出的鏡子,澹寧能清晰地看到自己現在的模樣。

劍眉星目,清明朗俊,黑發用精致的綢帶束攏在背後,馬上就要垂到腰間。

澹寧自己不覺得有什麽,卻知道周睽是喜歡他這副模樣的。

周睽曾經無數次淺笑着誇過他好看,替他整理鬓發,溫柔地吻上他的唇。

如果可以,他願意永生永世都是周睽喜歡的樣子。

可現在他臉上是最普通的易容術,發梢的紅色吃了淩風的藥後也只褪下去了一部分,剩下的一點被他用障眼法蓋過了。

不同于朔日短暫的半魔化狀态,澹寧從未如此清晰地意識到,他以後再也不能回歸正常人的樣子。

面對血脈之間不可逆轉的侵蝕,他的努力和堅持是如此微薄,再不足以改變什麽。

——周睽那麽讨厭魔族。

——周睽該在那天晚上就殺了他的。

半魔化的面貌極盡張揚,澹寧卻開始在面對它的時候膽怯。

可等不及他鼓起足夠多的勇氣,那扇他不敢進去的門就被人從裏面打開了。

周睽的動作很輕,開門時沒發出什麽聲音,卻依舊讓澹寧受了驚。

他慌亂地用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看向周睽,又在下一刻飛快地垂下眼睛,不願與他對視。

“怎麽在外面站着?”周睽對他的異樣好像渾然不覺,輕笑了一聲來拉澹寧的手。

肌膚相觸的那一瞬間,澹寧下意識瑟縮了一下,想把手背到身後。

周睽的動作頓了頓,下一刻他抓起澹寧的腕子,堅定又不容拒絕地把他拉進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