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0 章 浮生暫寄夢中夢(四)

第100章 浮生暫寄夢中夢(四)

那一日,仙界司天宮內,魔焰焚天而起,将萬丈起始仙山化作焦土。

九重天上,六合八荒,神佛悲鳴。

魔焰焚灼正中的殿內,往生輪金光大作,幾乎耀滅殿中三千星燈。

也是那一日。

仙界第一位臨聖之魔,以自己堪比三聖的神魂為祭,強開往生輪,逆轉乾元界千年時空。

最終他只留得一絲神魂,借往生輪,遁入時空黑洞之中。

而在往生輪合攏前的最後一刻——

那只魔焰纏身的金色蝴蝶同樣斂下蝶翼,飛入了往生輪的三瓣輪心內。

往生輪穿過黑洞,最終墜入了乾元界內同樣魔焰焚天的魔域腹地,天隕淵下。

魔焰燃起。

凝固在千年前的整座乾元世界重新蘇醒。

藏于往生輪中的金蝶,在将大半仙格神魂之力封禁在往生輪內後,便向着這座小世界裏,她那一縷曾代她留在此界渡劫的神識飛遁而去——

它躍出了天隕淵,穿過了兩界山,進入了乾門山門,最後飛進了一座名為“天懸峰”的頂峰後山洞府。

寄于紅衣女子的那縷神識正在閉關中飽受走火入魔之苦。

終焉火種難制,走火入魔在即,金蝶匆忙地撞入紅衣女子眉心之中。

轟——

即便已有一縷仙格神識護體,終焉火種與金蝶仙格的兩股巨力也如天地沖撞,水火交融。

原本的神識頃刻碎作了無數碎片,四散于識海中。

紅衣女子臉色沸紅,嗆聲咳出一口鮮血,她扶着劇痛欲裂的額頭睜開眼。

眉心金蝶被終焉火種絲絡根根纏覆,化作血蝶,顯影眉心。

無數難以分辨的碎片翻湧在她識海中。

[這裏是叫……乾元界?]

紅衣女子茫然低頭,望着自己陌生而又熟悉的身影。

[我好像是,司天宮中的一個小仙子……]

喃喃的自語聲裏。

女子忽擡眸,望向了徐徐打開的洞府門關——

一聲熟悉而暌違的劍鳴清唳,随她醒來那一刻,響徹在乾元界的四海八荒中。

…………

…………

雲搖在這場猶如長夢的仙塵回溯裏慢慢睜開了眼睛。

眉心金蝶神紋熠起微芒,神性聖潔。

已經重新化回虬髯大漢模樣的往生輪器靈,此刻就眼巴巴地杵在她識海中。

雲搖默然許久,嘆了聲氣:“原來我便是起始……這就是我忘記的一切嗎。”

“主人?您終于記起我啦?”

虬髯大漢滿面期待化作興高采烈,随即又作委屈聲腔:“我都在這裏等了您好久好久了,差點以為您已經把我給忘了。”

雲搖輕嘆:“抱歉,出了一點意外。除卻封禁在此地的神魂之力外,我也遺忘了太多前塵。”

往生輪器靈頓時緊張起來:“啊?那可有阻攔魔頭滅世,難道沒成功嗎?”

“有驚無險。只是……”

[我是來殺一位神君的,可惜祂藏得太好了。]

[那便只有殺盡乾元界的人魔兩族,毀盡世間器物,叫它禮崩樂壞,萬道淪喪!——叫整個乾元界灰飛煙滅、歸入不複終焉!]

[你究竟為何要如此——]

[因為我要救你啊。]

[……只有那個結局,我絕不容許。]

“原來,他要殺的神君便是我。”

雲搖苦笑了下,翻覆腕心:“起始終焉,動如參商,不得相見。雙星同現,則必逢天地殺劫……果真如劫所說,宿命如此麽。”

“主人又在說小輪聽不懂的話了,”往生輪拿壯漢臉作委屈相,自己似乎毫不覺得違和,“但主人,當務之急還是得滅了外面的那個大魔頭——而且您慘了!外面有兩個!一個是現世之魔,一個未來之魔,主人一個人能打得過嗎?”

雲搖欲語。

沒等她開口,往生輪又自己接了話頭:“不對,主人是誰,那可是開天辟地的第一位聖階,劫和度都得排在您後面呢。何況小輪鼻子最靈了,主人封在輪回那兒的一魂一魄,是不是已經歸位了?”

雲搖無奈點頭。

“在梵天寺中,我從前世記憶裏醒來時,一魂一魄便已循仙格歸位。輪回是借我魂魄之力,才将終焉火種壓制,封禁于金蓮中的,可惜……”

她苦笑了下。

“還是未能阻止它回到他體內。”

“輪回早說過了,主人救不了他的,主人為何不願相信呢?”

“我非不信,只是不願屈從于所謂天道、宿命。”

“——!”

往生輪聽完頓時吓得臉色刷白,整個一坨躲到了根本遮不住他的雲搖身後。

确定頭頂沒傳來驚怒的天雷,他這才小心挪出來。

雲搖側眸睨他:“?”

往生輪讪笑:“我還以為主人說這般大逆不道的話,天道肯定是要跟你鬥鬥法呢……這不是,怕,擾了主人興致嗎?”

雲搖:“所以我才讓輪回下界,把你這個不靠譜的留在了仙庭。”

往生輪:“……”

“何況你的腦子也留在仙庭了嗎?”雲搖勾唇,幾分譏诮冷意地瞥向上界,“經了某位神君一番運作,這裏如今可是天棄之地,除非有破界之兆,否則天道劫雷也不能達。”

往生輪沒敢出聲。

主人這個神情,似乎對上界的哪一位竟生了殺心。

……神祇們的事情,它區區神器可管不了。

就在此時。

整個識海中,忽然一陣地動山搖般的劇烈晃蕩。

雲搖神色一變:“怎麽回事?”

“啊啊啊啊主人!魔頭!”

不知外界發生了什麽,往生輪器靈竟同時顯出幼、青、老三重虛影,俱是驚懼之聲,并合回蕩——

“兩個魔頭全醒了!!”

——

同一時刻,天隕淵下那朵化形巨大的三瓣金輪內。

噬日魔焰對撞,在金輪內迸發開令神器震顫的爆鳴巨響。

虛空中。

青絲長垂的慕寒淵對面,竟淩空浮着一道神魂虛影,就如鏡中之人,與他生着一模一樣的五官與身形。

唯一的不同就是那人的雪色長發與眼尾魔紋血沁。

而此刻,虛空中,借神器之力顯影的魔尊神情猙獰,眼尾泣血,猶如惡鬼——

“不!”

“她不是起始!是起始要奪她魂魄作祭!我一定要在此界殺滅祂魂魄。只有祂不得歸位,她才能活下去!”

“你休想攔我——”

話聲未落。

兩道相對而立的黑白身影之間,忽然緩緩浮現出一道紅衣。

三人之間,連天地氣機都仿佛同時一滞。

“……師尊?”

“師尊。”

兩聲一左一右,一道暴戾而恸楚刻骨,一道沉湎而喟嘆溫柔——

同樣的聲色,不同的語氣,一并落入雲搖耳中。

雲搖心口微顫。

默然許久,她望向了右側的善相:“你融合了他的記憶,也看到那一切了嗎?”

“是。”

“你猜到了是麽,”雲搖一頓,她阖了阖眼,幾乎不忍去看另一側,“……我便是起始之事。”

“——”

天地無聲,阒然死寂。

代表終焉的血色魔焰,從那一道神魂處緩緩燃起,向着八方六合無聲無息地灼燒,蔓延。

以吞天噬地之勢。

魔尊低垂着眼,像是不曾聽見雲搖方才的話。他原本猙獰的神色褪盡,只有虛空中的魂影在微微顫栗。

往生輪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縮在角落裏,聲音抖如篩子:“主人,有個當務之急。那個,時空之力……”

“我便是起始。”

雲搖視若未聞,朝惡相踏出一步。

她身後,善相微微擡眸,幾乎要随之向前,只是最終還是克制地停在了原地。

“不……”惡相啞聲,似哭似笑,似瘋似魔,“你不是,你不會是。”

“雲搖是代我下凡歷劫的一道神識。我每隔萬年便要在此間渡劫一次,聞興衰之道,曉蒼生之苦。”

“不……”

“但這一次确實不同,我不是來歷劫,”雲搖輕聲,“我是來殺你的。”

“——”

慕寒淵善惡雙相同時震顫擡眸,望向了兩人之間的那抹紅衣。

“乾元是三千小世界中的原初之地,起始神君的誕生之所。你本不該生于此地,是劫說服我,将你送入乾元,要将你滅殺在此。”

雲搖緩步,朝慕寒淵走近。

“輪回塔早你我千年便至,它本就是在等你我蘇醒。我只能以神識下界,于是才将一魂一魄封于塔內,鎮入乾元,這便是我能将終焉在此滅殺的憑仗。”

惡相眸色染得眼尾猩紅,魔焰如血海,淌過三人之間的地面,将一切侵蝕成漆黑無底的空。

“為、何?”

雲搖垂眸望着那片墨色,有些自哀地笑了。

“因為終焉注定取代起始為聖,掌毀滅之力。依劫之預蔔,你現世時,便是三千世界的終焉之日。唯有聖能弑聖,且必陪葬以一方天地。”

“……原來如此。”

惡相忽低啞着聲,笑了起來。

可他雖然是笑着,聲腔裏卻悲怆無盡:“那果然是你說的。”

惡相擡手一揮,在無盡血色魔焰與至黑之間,便顯現出仙界司天宮主殿的那道窗外之景來。

依舊是冷月,寒山,天在水。

連那景前的三行金色小字都栩栩如生。

[偶歷人間,得見仙境。]

[拾此一景,足慰平生。]

[劫之所預,若成真,三千星燈毀于一瞬。為護三界歲月河山,終焉務除。雖九死,不悔。]

慕寒淵從金色小字上收回視線,他漆黑的眼眸如徹底熄滅的灰燼,同一樣落眸望來的雲搖對視:“為了殺我,當真是九死不悔麽,師尊?”

“……”

雲搖眼睫微顫。

她想對他說些什麽,只是張了張口,喉嚨卻像是被一團酸澀的棉堵滿了,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到頭來,到頭來……”

慕寒淵仰聲長笑,血淚俱下。

“我所愛之人、所恨之人、所該殺之人——原來都是你!我的師尊!!”

淋漓如海的魔焰掀天而起。

與之同時,藏在魔焰中那個隐沒無盡的黑洞,挾裹着可怖的、要吞噬絞碎一切的時空之力,終于顯露出來。

雲搖面色遽變。

“主人!我都說這是當務之急了!這下是真等不了了!”

往生輪器靈憋得面色漲紅,然而整座金輪還是戰栗搖曳,如同狂風中即将被卷走的紙鳶。

幼、青、老三态虛影再次變幻起來,但也難支:“主人,這兩尊魔必須斬殺一個!唯有以他欠下的那縷聖階神魂再祭往生輪——才能平複時空、回到仙界啊!!”

雲搖僵在那沒頂的黑洞之下。

一左一右,兩道神魂同時望向了她。

“師尊,你還在等什麽?”惡相慕寒淵低聲笑了起來,如魔如蠱,“你再猶豫下去,整個乾元界,你所最憐愛最舍不得的世間蒼生,可都要被吸入這個黑洞裏了。”

雲搖顫栗難已,恸然地紅着眼眸望他:“你為何總要逼我……慕寒淵!”

一聲驚栗。

她慌忙回身,與之同時便運起一道術法,将身後那個無聲浮起的慕寒淵善相拉了回來:“你瘋了?!”

“他說得對,若不祭以最後一絲聖階神魂,這個黑洞就會吞噬一切。”

慕寒淵淡淡笑了下,他眼神不轉地望着雲搖,眼底那絲貪戀壓抑到最深。

“師尊,能有這一世,我已比他幸過千萬。既然這本就是他為我準備的終局,那為了師尊與乾元衆生,我願欣然赴之。”

“你願意又如何?!”雲搖咬牙顫聲,“你問過我願不願了嗎!?”

“——”

聖階仙力随她一袖揮下,慕寒淵未及抗衡,便被同時運作的往生輪挾裹入一瓣金輪中。

等回過身,雲搖對上了慕寒淵漆黑中纏着猩紅的眼眸。

他望着她笑起來,敞開雙手,袒露毫不設防的胸懷與心口:“終于要殺我了嗎,起始神君,還是,聖初殿下?”

雲搖用力阖眸,忍下了淚意洶湧:“向我發誓,你不會再殺一人。”

“……不。我是魔,魔無善念,你若不在,我便叫司天宮三千星燈為你陪葬。”

慕寒淵殘忍笑着,啓唇慢語。

“我再不會給你理由、叫你在我面前孤身赴死。”

雲搖睫羽一顫,卻沒想到他此刻這般瘋癫模樣,依然還能猜透她心中所想。

而這讓她更疼到無以複加:“你為何總是逼我……”

他總是逼她殺他。

“因為我想叫你記住,這樣即便你殺了我,在你餘下的神生漫長裏,都不能将我忘懷。可惜。”

慕寒淵低頭笑了:“我知你下不去手……只是不知,你是愛我,還是愛我作為神明所憫的衆生?”

“……”

雲搖唇瓣微顫,似乎說了什麽。

只是下一刻,整座往生輪再支撐不住,向着天隕淵上方天穹間,那沒頂的黑洞裏飛去。

此方天地翻覆,上下逆轉。

乾為坤,坤為乾。

整座天隕淵開始向着黑洞塌陷,如同墜落向無底深澗。

那将是三界之外,天地寂滅之所。

是即便下幽冥窮碧落,也再不得往生的真正歸滅之地。

整個乾元界随之動搖、顫栗起來。

“主、主人——”往生輪器靈艱難地擠出了最後一絲催促的顫鳴。

慕寒淵的神魂虛影就在那一刻忽然掠近。

只一瞬,他站到了雲搖身前。

“同我一起死吧,好不好,我們一起死……”雪發玄袍的身影傾覆上來,他握住了她的手腕,抱住了她的腰身,将她深深攏入懷中,他埋首她頸側,泣聲顫笑,“師尊。”

雲搖袖下蓄起的仙力慢慢消散。

她垂眸,輕顫着聲:

“……好。”

“……”

兩道身影向着那無底的黑洞裏墜去。

他把她抱得很緊很緊。

像生怕她會抛下他,一個人逃掉。

明知寂滅在前,雲搖卻忍不住含淚笑了,她有些艱難地從他指骨間挪動手腕,終于将兩人的十指交疊,輕輕扣住。

“慕寒淵。”

雲搖回抱住他,栗聲泣笑。

“對不起……這一次,我絕不會再抛下你了。”

“——”

那人身影在她身前僵滞。

黑洞淩厲而絞殺一切的氣機已經在兩人身下咫尺之間。

只那一個剎那。

慕寒淵忽然拂起一道魔焰。

他踏過它,将兩人交疊的身影覆轉——

他在下,而她在上。

身下的無邊無盡的寂滅之力,将他長垂的雪發一寸寸消弭。猶如春日之下,那片融化消逝于天地的雪。

雲搖一哽,近乎絕望地要攥住他:“慕寒淵,不要——”

可她忘了,他的魔尊聖軀早已在仙界祭了往生輪,只餘下一縷神魂在此。

像清風,雨雪,握不住的消散的雲絮。

在最後咫尺,他将她推了出去。

“我本便罪無可恕。”

魔尊含笑阖眸,沒入了那片無盡的黑洞裏。

“師尊仙骨,當與天同壽,萬世長存。”

——–

——–

《卷四:魔域風雨》,完。

第 99 章 浮生暫寄夢中夢(三)

第99章 浮生暫寄夢中夢(三)

天照鏡原本叫作照妖鏡,被置于仙界司天宮禁地的宮門之上,可以查驗和警示所有過往的妖魔鬼怪,傳聞中是用以看守這禁地主宮中的兩件上古神器的。

至于預蔔仙魔未來,算是它衍生之能。

這司天宮禁地雲搖是第一次來,天照鏡也是第一次見,只是不知緣由,它似乎對她有種莫名的親近。

雲搖想了想,決定還是忘記在鏡子中看到的那一幕——她想它一定是預蔔錯了,那位魔尊大人大約是生而無心,莫說如鏡中所觀,即便是憐憫,他又怎麽會對她生出一絲呢。

雲搖自嘲地笑了下,試着将天照鏡靠進腕心。

便見腕心的往生輪印記亮起,一道流光覆上天照鏡,散去時,它也已從她手中消失。

大約是被吸納到往生輪中了吧。

果然,她的一切特殊與“幸運”,都只因為她是被往生輪選中的祭品而已。

雲搖想着,有些無奈地笑起來,朝禁地宮中走去。

在跨過中門時,她便覺着已經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實在是疲累之至,沒辦法再向裏面走了。

……歇一會,就一會好了。

小仙子靠在了色澤沉樸的宮門上,阖上了眼。失去意識的身體再撐不住,順着門上那些嶙峋的花紋,一點點滑了下去。

在摔入塵土前,一角玄色憑空而現。

滿身染血的小仙子被那人接進了懷中,雪色長發被風掠開,露出那人清絕冷峻的側顏。

他下颌繃得極緊,眼尾漠然冷冽,像是壓着暴虐的戾意。

只是最終那些情緒都在他低眸望向懷中昏睡容顏的那一刻,消弭淡去了。

慕寒淵跨過中門,無視過那一道道加身的殺意、目光與畏懼,他向着司天宮正宮內走去。

兩人身後,一重重宮門轟然關合。

将整個仙界隔絕在外。

興許是在司天宮禁地那場大戰裏,抽調仙力乃至神器之力過多,雲搖自那日之後,便陷入了時夢時醒的昏沉中。

即便醒來,依然虛弱無力,時常連院落都跨不出。

她的生息也在這樣的消磨中,一日日衰弱下去。

随之見漲的,除了往生輪的氣息之外,還有慕寒淵那一日愈怒過一日的脾氣。

“砰。”

散發着詭異的令人作嘔氣味的湯汁盛在剔透的玉碗裏,被重重擱在了雲搖榻外的木幾上。

盡管聲勢驚人,卻一滴都沒濺出來。

“全喝了。”

剛醒了沒半炷香的雲搖,險些叫這個味道再熏暈過去。

“我不要喝。”她捏着鼻子,倚着榻案朝裏面扭頭,“喝這種東西,還不如直接死了呢。而且誰知道你這是從哪兒弄來的鬼東西……”

慕寒淵胸膛起伏得劇烈,眼眸裏死死壓着戾意:“青木老兒熬得,既然你懷疑,那我将他打斷四肢,到你面前來替你熬藥好叫你放心?”

說着,他就要轉身。

“別——”

雲搖慌忙回身,只來得及拽住了慕寒淵的袍袖,将人拖在了原地。

慕寒淵側眸掃下,淩冽眼神落到了從榻上趴出來的小仙子瘦得快要脫相的細白手上。

他眼神更幽沉下去,殺意愈濃。

連雲搖都察覺了,讪讪地将手縮回被衾下:“額,青木神君修行不易,你也別總緊着他一個神君折騰啊。”

“若非他最擅仙藥,你以為我閑得去尋他?”慕寒淵轉回榻旁,冷聲冷氣地說着,拿起了被他擱在木幾上的湯碗,“将藥喝了,一滴都不許剩下。”

“我不,我寧死不——”

屈字沒出口。

雲搖的下颌就被那可惡的魔毫不客氣地捏開了,他雙指并攏,自碗中一劃,便見那令人作嘔的深褐色藥汁變成了一道水流,直落進雲搖口中。

“唔唔唔唔唔唔!!!”

雲搖全副力氣都拿來跟慕寒淵拼命掙紮了,雙手揮舞連抽帶打,然而與之前數次一般,照舊毫無結果就被悉數鎮壓。

藥碗中最後一滴藥汁都引入雲搖口中。

慕寒淵撤了手,冷淡掃下:“好喝麽。”

“………………魔頭你等着!起始神君回來一定會将你天打雷劈、萬劍穿心的!!”

雲搖無能狂怒。

見她終于有點力氣和他跳腳了,慕寒淵竟數十日來難得地牽了一下唇角。

“張嘴。”

雲搖僵了下,慌忙捂住自己嘴巴:“還有啊??不喝不喝,打死不喝,這次你再敢——”

話沒說完,故技重施。

雲搖氣鼓鼓地仰頭睖着慕寒淵,只來得及看見一個藥丸大小的東西飛入唇中。

只是沒想到,這回嘴巴一合,卻是……

“甜的?”雲搖意外,“是凡界話本裏說的饴糖嗎?”

“嗯。”

慕寒淵一掃袍袖,席身坐在了榻邊。

他将雲搖扶起,擡手抵住她後心,存儲于經脈間的靈力徐徐送入她身體。

仙界應當是沒有饴糖的,可仙凡天塹,下凡比登天還難,魔是怎麽逃過的仙凡劫雷?

雲搖正想着,忽覺一陣溫潤力量從後心送入。

她怔了下,随即反應過來,輕磨起牙:“這麽多仙力……你又去禍害哪家仙子仙君了?”

“他們的太駁雜,你又不許傷他們性命,只抽那一點有什麽用?我去與劫打了一架,順便抽了他一道仙力。”

“?”

雲搖驚回首:“???”

“看什麽,專心運氣,”慕寒淵冷漠将她腦袋掰回去。

“難怪你進來時就一身血腥氣,我還以為你做了壞事……”雲搖一頓,忽笑了,“你是去打了一架,還是挨了一頓打?他這道仙力,其實是被你騙來的吧?”

“……”

慕寒淵面無表情,手下忽一用力。

“哎呦。”

雲搖被仙力撞得一疼,氣得微微咬唇,心裏把魔頭剮了千百刀才解氣。

不過在那暖融融的,叫她昏昏欲睡的仙力裏,她忽想起個問題:“不對啊……你一身魔氣……仙力半點不相容,最損魔身才對……怎麽帶回來的……”

慕寒淵冷顏垂眸,嘲諷:“自己都要死了,還有心思挂念旁人。起始神君選了你做仙格祭品,也是看上你像祂一般蠢的麽?”

“……”

換了從前,小仙子聽見這句怎麽也要罵回去。

只可惜如今她連神識也已大不如前,連調息中,竟都不知何時昏沉過去。

慕寒淵眼神晦暗下去,心底殺意戾氣翻湧而起,卻叫他再一次壓下。

為了師尊……

往生輪,必須蘇醒。

從劫那兒借來的仙力在雲搖周身經脈內運轉,但也只維系了兩日,便叫往生輪吸納去了。

小仙子又無精打采地蔫了回去,整日要麽是睡,要麽是困得昏昏欲睡地靠在榻前。

這一日又是。

慕寒淵強忍着坐在榻旁給她念那些羞恥的凡界話本,一扭頭的工夫,就發現小仙子瞌睡地靠向了床柱上。

他連忙擡袖,将她腦袋扶住。

盡管還是墊着他手背磕在了床柱上,但雲搖總算醒來,迷蒙地睜了睜眼:“嗯?念到哪一卷了?”

慕寒淵趁她不察,假作拂袖地垂回收,他眼皮跳得厲害:“不許再睡了。”

雲搖弱着聲:“這也不是我能控制的……”

“為何不能。”

“……”

睡得迷迷糊糊昏昏沉沉的小仙子眨巴了下眼,忽靠着床柱,望着他笑起來:“哎,慕寒淵。”

“——”

慕寒淵心口劇烈地抽疼了下,他猛地擡眼。

那一瞬裏,面前白衣若雪的小仙娥,幾乎要與凡界那個紅衣飒爽的女子身影完全重疊了。

然後他就聽見她蒼白着臉,卻笑吟吟地問他:“你到底是想我活,還是想你的師尊活啊?”

“……”

慕寒淵欲擡的袍袖滞在了膝前,指骨克制着攥了起來。

小仙娥等了兩息,又笑了下,她輕懶地側過身:“所以啊,我早些死了,往生輪就能早些醒過來,為你找到她了……這樣不好嗎?”

慕寒淵死死攥着衣袍,聲線沉啞:“我只怕你熬不到往生輪蘇醒,就要死了。”

“應當,不會……”

小仙娥慢慢合上眼,嘴角勾着淺淡的笑:“我能感覺到……它就要醒了……若你能找回你師尊……那你要聽她的話……別再為禍了……不然起始神君回來……你會……死的……”

“活下去吧……只要活着就……很好……很好了……”

“……”

慕寒淵僵着,一動不動地坐在榻旁。過窗的日光将他身影埋入陰翳,像座巋然孤寂了萬年的青山。

榻上的小仙娥睡得昏沉。

氣息微弱得已經很難聽到了。

他在那片死寂裏,努力地分辨着她的一呼一吸,她的脈搏,她的心跳。

生命。

活着。

原來只有在流逝的那一刻,那些他以為蝼蟻般輕賤的,才如此重若萬鈞。

才如此……叫神魔也恸楚。

許久。

那山徐徐傾覆。

在翳影裏,一聲壓得極低的、難以分辨的悶聲,從支起的窗柩縫隙下溜了出去。

——

那是魔臨仙界的第一百日。

那天早上醒來後,雲搖的精神突然極好。她昏睡了太久,腦子已經有點壞掉了似的,呆呆地坐在榻上許久,像是才反應過來,她忽然笑了,從榻上躍下,朝宮外跑去。

司天宮主宮又大,又幽靜,又漂亮——每一件擺設,每一處開鑿,都讓雲搖覺得甚合心意,就像為她量身定制似的。

慕寒淵此刻不在。

她在整個司天宮主宮中徜徉了許久,摘花拈草,捕蝶捉鳥,極盡肆意了大半日。

可惜尋寶沒成功,傳聞中藏在司天宮裏兩件能翻天覆地的上古神器,其中一件應當是往生輪,可另一件她怎麽也沒找到——只從後山的壁畫上,隐約看出來了,另一件應該是個小塔似的物件。

壁畫上還說,這兩件上古神器不僅極為強悍,更甚者,還能分存聖者一魂一魄,以渡萬世之劫。

沒找到就沒找到,雲搖不貪心。

玩夠了她便坐在司天宮禁地外的宮檻上,等慕寒淵回來。

——

自從魔尊降臨仙界,連着與劫打了幾架,盡管仍是屢戰屢敗,卻一次強橫過一次,任是再新晉的仙子仙君都看出來了,這樣下去用不了多久,魔就該是這仙界之內再無敵手了。

衆仙人心焦得很。

好在這魔看起來沒什麽事業心,每日除了去青木神宮欺負那位倒黴神君煉藥,就是跑去禦靈仙山找劫聖打架。

至于占了司天宮禁地主宮這事——來一個被打回去一個,幾次下來,也沒人敢再去了。

衆仙齊齊憋着勁兒,等三聖聚頭,收拾丫的。

于是這司天宮在的起始仙山上,就愈發冷清下來。

雲搖直等到日色漸黯,才等到了慕寒淵回來。

魔焰甫一出現。

夜色便像在這從來只有白日沒有夜晚的仙界裏降臨下來。

日月交替,仙界從所未有,雲搖瞧着很是喜歡,不由地笑吟吟地站起身來,朝對方招手:“慕寒淵!”

“——”

慕寒淵眼神一沉。

他落身時便看到她了,本以為坐在那兒的只是他幻覺,卻沒想到……

“你為何會出來?”慕寒淵聲線沉冷,一瞬竟招得九重天上的雲層中隐有劫雷聲動。

雲搖卻像沒聽見似的:“日月都看過了,你陪我去看星星吧。”

“……”

慕寒淵死死盯着她,眼尾魔紋沁起血色似的紅。

換旁人早吓跑了。

雲搖卻背着手仰着臉,只笑不說話地盯着他。

慕寒淵的心一點點沉了下去。

再多神藥仙力也拖延不得的,便是宿命。

那一天終于還是來了。

“……好,”慕寒淵側身,握住她手腕,“你要下凡界嗎?”

“凡界?”

雲搖一怔,“那多可怕,又要挨劫雷,又要遭天罰……你不會下去過了吧?”

慕寒淵卻未答,也不看她:“那你想去哪。”

“……魔尊大人這麽溫柔,我還有點不習慣。”

雲搖輕蹭過鼻尖,笑起來,她遙遙一指起始仙山下,隔着重重籠罩的雲山霧海裏隐約可見輪廓的司天宮前殿。

“就去那兒吧,那裏就有星星。”

“嗯。”

魔尊今日一反常态,予取予求,予問予答。

就連脾氣都好得像個聖人似的。

轉瞬後,他就帶着她落到司天宮的前殿門柱下。

“哎,我在這裏當值了幾百年,還真有點舍不得,”雲搖踏入殿內,目之所及一片清冷,“你看,你把司天宮的仙娥仙君們全吓跑了,現在連個值守的都沒有了。”

雲搖說着,走到了一排排的木架前。

一只銀白色的鈴铛躺在桌案上,那是值守司天宮前殿的仙人們專用的示警鈴。

反正沒人會來,雲搖捏着它,在耳邊輕晃了晃。

她笑起來:“原來它聽起來是這樣的,從前我就一直好奇它響起來會是什麽聲音,可惜一直沒機會用。平常無事又不敢妄動……直到你來了。”

雲搖轉過身,譴責地睖慕寒淵:“我那只就是被你捏碎的,你也沒賠給我。”

“……”

慕寒淵跟入殿中,便站在那兒。

他只是望着她,用一種雲搖以為不會在魔身上看到的,幽沉而難過的眼神。

“我會賠給你。”

“……算了,”雲搖眨了下眼,轉回去,“本仙子才不會跟你一個魔頭計較。”

放下鈴铛,雲搖席地而坐,靠着身後那些整理了幾百年的架子,她仰頭看向司天宮的拱頂——

三千星燈琳琅在目。

而慕寒淵的魔焰迤逦下,夜色如幕,襯得那些熠爍的星燈愈發像銀河中的星星一般漂亮。

“你看,這就是三千小世界,是不是很美?”

雲搖靠着木架,問道。

“……”

司天宮中如那數百年間一般寂靜。

魔也沒有聲響。

雲搖牽起唇角,聲音輕了下去:“你說,仙人死後,會去三千小世界裏嗎?”

“還是化作雲煙,山霧,雨雪……歸于無邊寂滅。”

“化作什麽都好,我好想去看看啊。”

在有些模糊、昏暗了的視線裏,雲搖很努力地擡起手,朝着三千星燈舉起。

她看見了藏在最深處的,最為黯淡漆黑的那一顆。

她記得它。

那裏是天棄之地,名為乾元。

那是一整個小世界的生靈,與衆生一般,那裏降生的生靈沒有做錯什麽,為何要蒙天棄呢。

如果……那裏也能亮起就好了。

帶着神憐衆生的最後一個心願,雲搖的眼簾跌了下去。

靠着架子的身影像是被抽走了最後一絲生息,倒向旁去。

玄色掠起殘影。

長發如雪的魔背身跪地,将小仙娥接進了懷裏。一滴浸作血色的淚,最終還是從他冷玉似的容顏前落下,砸在了小仙娥的手腕上。

她腕心的三瓣金輪亮起熠熠華光,向着三千星燈的無盡夜空中射去——

與之同時亮起的,是三千星燈中最漆黑死寂的天棄之地,那一瞬它忽然在萬千星辰間大放光明,如日月之輝,頃刻便将夜色吞噬。

九重天上,四海八荒,無數座仙山神宮忽然齊齊奏響鐘鳴鼎磬之音。

浩蕩之聲滌天蕩地,淹沒了魔的恸泣。

仙界之內,劫聖神音傳頌八荒——

【恭迎聖·初,魂歸仙庭。】

“……”

司天宮前殿,鐘鼎之音最盛。

慕寒淵于徹骨恸楚中仰眸,望見了那三千星燈間,一道籠在金塔內的魂魄虛影。

只須再十息,那藏在乾元界中不知何處的起始神君的一魂一魄,便會就此歸來。

而作為代價與祭品——

慕寒淵懷中,小仙娥的身影漸漸淡下,一點點化作無數星芒,彙向她眉心的金蝶。

那是起始的仙格,是将司天宮第三百七十二位小仙娥祭于天地的、罪魁禍首。

“起始……”

慕寒淵聲啞如嘶。

而就在此時。

前殿門前,聞示警鈴铛趕來的雲巧一步踏入殿中,第一眼便望見了在那位無上魔尊懷中,徹底失去了生息的小仙子。

她踉跄着哭聲摔下:“雲搖!”

“————”

如驚雷之聲貫過長空。

長發如雪的魔尊僵在了起始魂歸的萬丈神光下。

[……你叫什麽名字。]

[在我們仙界,只有神君和上仙以上,才配在仙界傳頌尊號……我嘛,進司天宮的時候在小仙娥中排行第三百七十二。]

[你若是想叫,就喚我三七二好了。]

[你不該…你不該殺那麽多人……]

[慕寒淵!你停手!]

[想要我救你嗎?真可憐。]

[可惜仙界沒有人會救你——我也一樣要你死。]

[……]

[哎,慕寒淵——]

[慕寒淵!]

[慕寒淵……]

那一聲聲從耳畔拂過。

魔的瞳眸顫栗欲碎,他難以置信地低頭,看向懷中:

“師尊……?”

當啷。

最後一抹虛影散去。

三瓣金輪跌落在他身前的階上。

第 98 章 浮生暫寄夢中夢(二)

第98章 浮生暫寄夢中夢(二)

雲搖僵在了慕寒淵的懷裏。

她出劍前便知道自己這是蚍蜉撼樹,飛蛾撲火,想過自己會重傷、會死、興許還會生不如死。

她唯獨未曾想過,慕寒淵會不閃不避——

不,他分明是主動迎上來的。

原來縱使為惡再多,魔的血也一樣滾燙,灼人,灑在她手上就叫她劍都快要握不住了。

雲搖指節顫栗,不知為何難以自持地悲恸絕望:“你不該…你不該殺那麽多人……”

魔一動不動地靠在她身前,将她圈在懷裏,他下颌抵過她的肩,放任汩汩湧出的血淌了她滿懷,将這個純白無瑕的小仙娥染成了他的顏色。

在她終于忍不住第一聲哭腔時,慕寒淵卻靠着她,聲線沙啞地低聲笑了:“只有這個時候,你和她最像。”

雲搖僵在慕寒淵懷裏。

即便早有猜測,但真正聽到他親口證實,她還是不由地心裏發涼。

她該慶幸麽,幸自己長了一張與他拼死也要救回的師尊一模一樣的臉。

若不然,她大約就會像此刻司天宮禁地內外,血路沿途旁倒下的那些司天宮的仙人們,或是那日青木神宮的那個最無辜枉死的小仙娥……

被他像捏死一只蝼蟻一般,毫不留情甚至不會多施舍一眼地殺掉。

而她就是為了這點系于旁人的可笑的特殊,竟昧了心志将他救回起始仙山中。

這才有了今日司天宮禁地裏外的慘狀。

一切都是她的錯。

也應當由她來彌補。

雲搖指尖顫栗着要松開插入那人心口的劍,只是剛要離開劍柄的剎那,她手上忽地吃力——卻是被慕寒淵修長淩厲的指骨攥住了她的手,狠狠握回了劍柄。

“慕寒淵……”

雲搖顫聲欲掙紮,卻掙脫不得,直被那人借她的手握着劍,一寸寸将冰冷的劍鋒從他心口抽出來。

更多的血如瀑如湧地灼過她的手背,将她雪色的紗衣染得通紅。

“铿——”

血色清冷的劍鋒豎下,在兩人面對面跪地的身體之間撐住了地面。

淩厲如劍的指骨,攥着劍格上小仙娥那只染滿了他的血的手,紋絲不放。

“想殺我?我早便說過了……”

慕寒淵握着她的手,将試圖逃脫的小仙子一點點拉向自己,他覆耳低聲。

“你在妄想什麽。”

“……”

雲搖眼神駭絕地望着,慕寒淵心口位置的空洞處,一瞬生長出無數的血色絲絡,頃刻間,就将那裏的血肉重新覆滿,愈合。最後連褴褛的衣袍都在他的法力震蕩下,完好如初。

慕寒淵低聲瘋魔地笑着,一根根松開了指骨,他信手向後一拂,衣袍蕩起,而墨色的木琴淩空飛來,橫貫身前,幾乎要将這仙界的空間都撕裂開一道口子。

“你竟讓我想起她了……作為懲罰,該有些人替你死掉。”

“嗡!”

弦音猙獰。

剎那之息,雲搖身後四方便有數名仙君在魔焰的糾纏下發出瀕死的痛鳴。

“慕寒淵、你停手!”巨大的痛楚叫雲搖一下子醒神,她死死抵着劍尖,從地上撐起身,朝慕寒淵舉起了那把顫栗的劍,“——我叫你停手!你再、再敢殺一人,我就——”

“就如何?”

慕寒淵驀地按止了震顫不已的琴弦,他長眸如血地揚起,眼角魔紋蠱烈至極。

望着面色煞白、滿身都是自己的血的小仙娥,他心裏竟有種難以壓抑的愉悅感,這種愉悅感猶如背叛,叫他身周怒意的魔焰更盛。

慕寒淵低聲笑起來:“你能如何?”

他朝她走近,不憚以最輕柔的語氣說出最刺耳的話音:“殺了我嗎?就憑你?”

魔尊一步步踏近,胸口幾乎抵上了鋒利的劍尖。

血順着冰涼的劍尖,從清冷劍鋒上淌下。

雲搖分不清,這是方才留下的,還是新的、再一次從他身體裏湧出來的血跡。

劍鋒戰栗。

慕寒淵朝雲搖勾起笑:“若不是芙蕖花未曾與你相認,興許我都會被你蠱惑了——你這副優柔寡斷、永遠憫這世間一切生者、永遠心善也永遠對旁人下不去殺手的模樣,與她實在太相像了。”

“……不。”

慕寒淵笑意一滞。

他聽見了那個聲線栗然的小仙子的反駁,她怕極了,語氣卻有一往無前的決絕。

“有一個人,我下得去手。”

“——”

刷。

劍鋒清冷,劃得慕寒淵眸子刺痛。

他下意識地閉眼又睜開,那柄無比鋒銳的仙劍,已經橫抵在了少女的脖頸旁。

慕寒淵眼角猛地一抽,死死攥緊了拳。

籠罩下整座起始仙山的魔焰,瞬息間,帶着焚天的怒意翻騰着沖上了九重天。

“……你不會以為,我在乎你的死活吧?”慕寒淵聽見自己聲線沙啞、微顫,不堪一擊。

他死死盯着女子握劍的手,那劍鋒和她脖頸間的無隙。

他好像又回到了乾元的那一日。

她死在他面前的那一刻起,慕寒淵便死了,活下來的不過是一個頂着他的名號和身體的魔。

魔生來該死。

來到仙界之前,他本也只求一死而已。

“我知道,你不在乎任何人的死活。”

雲搖握着劍的手微微用力,劍在她的脖頸上留下一道血色的痕跡。

她自嘲地勾唇:“可是怎麽辦呢,往生輪還在我的身體裏。我若死了,你便再等過千年,到往生輪重新認主,再看它還能不能找回你投胎轉世了不知多少世的師尊吧!”

慕寒淵漆眸裏慢慢漬上血色:“為了仙界這些蝼蟻的性命,你敢拿你和她的命來威脅我?……區區一個被整個仙界愚弄的祭品而已——你當真是可憐又可笑至極!”

“…什麽祭品,”雲搖握劍的手微顫了下,她回眸,“你什麽意思?”

“你果然一無所知。”

慕寒淵低聲冷哂,慢慢走近她:“記得我昨日問你,你是否來了仙界後,便一直健忘、嗜睡嗎?”

雲搖握劍的手攥緊:“那又如何。”

“哈哈,你說如何?既已成仙,為何會如凡人一般嗜睡?那分明是你仙力與生息都在流逝的表現!而這一切的開端,從你被起始神君的仙格選定的那一刻,就已經注定了——”

慕寒淵一步近身,在雲搖反抗前,他冷下笑意,死死攥住了她手腕,露出了往生輪在她腕心的印記。

“往生輪自封,要喚醒便需吸納‘初’的仙格之力,一并被它吸走的還有你的生息!”

“這仙界內,三聖五尊還有那些上仙們人盡皆知——你不過是繼承了初的一部分仙格力量、作為供養往生輪的祭品而已!”

“……不可能!”雲搖下意識想要退開,卻被慕寒淵反握住手,猛地攥住了她的劍鋒。

血色盡染青鋒。

他不顧掌袖下血流如注,将冰冷的劍刃從她脖頸前一寸寸拉開。

兩人已經靠得那麽近,咫尺之間,呼吸可聞,旁人觀該是無上親密。

唯有雲搖在最近處,聽得清慕寒淵被她激得暴怒後,一字一句近乎殘忍地耳語:

“只待司天宮之主神魂歸位時,你,便會被徹底吞噬。”

“——”

雲搖僵在了原地。

無數個畫面與記憶沖刷過腦海,她這幾百年來曾懷疑又被一次次打消的時刻,她異于常人的一切,原來不過是為了所謂的往生輪認主準備的。

原來,她注定是被仙界獻祭給往生輪與“初”的祭品。

“仙界人人想要你死,想要他們的初聖歸來——”

慕寒淵低聲,勾起她下颌,迫她顫栗的瞳眸與他對視。

“想要我救你嗎?”

他終于将這個可憐的小仙子逼到了懸崖盡頭。

他要她認清,她想要護在身後的那一張張面孔在至深至暗處有多麽的醜陋可憎。

他還要報複她,竟敢讓他想起她,竟敢像她一樣、為了蝼蟻性命而以自己的命作為要挾和賭注——

“多可憐……”

慕寒淵垂低了身,吻她微顫的睫。

他的唇是燙的,而從中啓聲的,卻如冰冷劇毒的利刃:“可惜仙界沒人會救你——”

“我也一樣要你死,為了複活我的師尊。”

“……”

雲搖的睫終于顫動。

一滴淚從她緊閉的睫羽間滾下,滴在了惡意地俯身假作吻她的魔的下颌。

慕寒淵僵了下。

他忽覺燎天的怒火與悔恨,再一次在他無邊空蕩的胸膛裏燒起。

灼得他肝膽俱栗。

他僵硬着直回身,擡手,想要去拭身前落淚的小仙子的面頰。

然而沒來得及。

她忽退後了一步,揚起恸然至極的眸:“好,那便如他們所願。”

“……什麽?”

慕寒淵聲音僵硬。

“初聖是很好很好的神仙,為了三界可以赴死,那我自然也能為祂而死。祂若能歸來,定比我厲害上一萬倍,足夠殺了你這個殺人不眨眼、只會為禍世間的魔頭。”

小仙子一抹眼淚,冷硬着心腸,紅着眼眶朝那魔勾起個嘲諷的笑:“你真心想我死嗎?”

慕寒淵攥緊了手,同樣回以嘲諷:“不然呢。你不會以為——”

“若你真心想我死,為何要告訴我這一切?”

雲搖打斷他。

“你就不怕,我知道以後要拼命脫離往生輪,讓你救不回來你想救的人了嗎?”

“!”

慕寒淵眼神微僵。

他眼底驚濤驟起,聲線卻壓得平寂殘忍:“沒關系,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我也一樣會把你帶回來,祭往生輪。”

“……”

小仙子眼底最後一絲強抑的委屈與怒意終于被激發作最鋒利的劍刃。

她死死扣緊了掌心:“若我不願叫你們如願,一死了之呢。”

慕寒淵眼神一晃。

那分毫的慌亂終于叫雲搖捕捉到了。

淚意盈盈裏,她揚起個得逞的笑:“怎麽,原來你還是怕我死掉嗎?是這張臉讓你舍不得、讓你同情、讓你為我不平了嗎?那你對你師尊的愛,還真是膚淺的可憐!”

“——住口!”

轟隆。

如天怒之聲淩空驟降,無邊煞氣化作一道劫焰,劈向了司天宮中門前,身單影只的小仙。

只是在雲搖阖眸的前一秒。

刷——

劫焰偏離了分寸,擦着她眉鬓掠過,撞上了司天宮主宮的正上方。

“當啷!”

負責查來看往的天照鏡沒能經受住這一下,重重地摔進了塵土裏。

雲搖睜開了眼。

面前除了魔焰解開後,滿地呻吟但尚有命在的仙人們之外,已經不見了滔天蔽日的魔焰。

魔的身影也随風散去。

唯有冷怒至極的餘聲留在她耳畔。

“你若敢自戕,我便叫仙界陪葬。”

魔冷聲低哂——

“我是不會看你死,但你不過是個替代的祭品。這份不忍與你沒有任何關系。”

“……”

雲搖在那一片狼藉中站了許久,終于動了。

她慢慢回過身,在身周來來往往慌忙救死扶傷的仙人們間,無人理會,無人問津,像個獨自來到這裏的孤單的影子。數百年來一直如此,只是她忘了。

她好像注定不會被任何人看到。

唯一可憐她的,也不過是要拿她的命去救他的師尊而已。

确實。

魔說得對。

她當真是活得可憐又可笑。

雲搖想着,僵硬挪動的腳尖踢到了什麽東西,發出吭啷一聲輕響。

她低頭望去。

是一面被抛在了塵埃裏的鏡子。

雲搖彎腰,撿起了它。

鏡面上金光流淌,如雲霧消散。

下一刻,照着她的鏡子中,忽然顯出了一片混沌的光影——

上有光華耀世,下是魔焰焚天。

而至為神聖與妖邪的天地之間,還有兩道身影。

她看見了穿着司天宮的小仙娥宮裝的自己,躺在了那個魔的懷裏,了無生息。

原來這便是能預蔔仙魔未來的天照鏡。

……她最終還是死了啊。

雲搖微微睜大了眼,漠然又疑惑——

只是鏡子裏的魔。

為何抱着她哭得那般傷心欲絕。

第 97 章 浮生暫寄夢中夢(一)

第97章 浮生暫寄夢中夢(一)

從九重天之上的禦令仙山下來後,雲搖牽着束手就縛的魔尊大人,在仙界荒野雲山中繞了許久,始終有點愁眉難展。

——是她大意了。

忘了身後這是怎樣一個要命的燙手山芋,而她不過是司天宮中微不足道的一個小仙娥,甚至連單獨的洞府都沒有,該怎麽處理她“偷”回來的這個贓物?

別的地方雲搖人生地不熟的,只能猶豫着一邊帶慕寒淵向司天宮在的起始仙山的方向飛去。

一路上繞開了不知道多少來來往往的仙君仙娥們,生怕被誰撞見。

如此數回後,雲搖終于有驚無險地帶着慕寒淵見到了起始仙山的接引臺。

防遇上人,她還特意選了後山最少有人去的一處。

率先落下來後,雲搖左右掃過,确定前後無人,這才招手解了半空中的遮蔽術法,叫慕寒淵露出身影來。

“終于回來了。”雲搖松了口氣。

“回?”慕寒淵掃過仙山周方,冷淡似嘲,“你若不說,我還道你是來做賊的。”

“?”

雲搖涼飕飕地橫來一記眼刀:“我這樣是因為誰?”

這一次,魔尊大人收回視線,只給了她薄涼且不以為意的一瞥。

那眼神像在笑她多此一舉。

雲搖輕眯起眼:“你就不怕我将你帶去誅仙臺上,引下劫雷來活劈了你?”

慕寒淵低哂,他像是全然無視了手腕上尚且束縛着的捆仙索,淡然自若的口吻朝雲搖俯身:“你覺着,我為何能活着站在你面前?”

那人氣息薄涼又蠱人,撩得雲搖一愣。

他似乎能覺察她被自己惑住,眼神與語氣都放得更輕甚更溫柔了幾分:“是劫網開一面,饒過我麽。”

雲搖下意識答:“劫從不恩開法度之外。”

她聲音不自覺輕了下去。

仿佛再重一點,就會吻到已經近在咫尺的那魔的下颌或薄唇上。

然後雲搖在極近處親眼看着,那人薄唇嘲諷一勾,像個得逞後冷漠又惡意的玩弄:

“那不就得了。”

他眼神冷淡嘲弄地直回身去。

“你們的聖君都殺不掉我,你在妄想什麽?”

雲搖:“…………”

她就該放他在禦令仙山上自生自滅,或者幹脆召劫聖座之下的仙君們來,給這個狗魔頭打個魂飛魄散,省得還留下了他這張可恨的嘴。

可惜雲搖還未想好怎麽報複,就聽腦後離着不遠,一個疑惑的聲音響起:“這位仙子,這時辰了還在接引臺處滞留,可是有何要事?”

“!”

雲搖驚得心頭一跳,下意識捏了個術法,将身前的慕寒淵掩映進了昏昧的雲暮色裏。

她強捧着笑回過身來:“啊,原來是司清上仙,小仙今日……今日有些不适,想着出來溜達溜達,見一見仙山風景,一不小心就溜達到這邊來了。”

法號司清的這位上仙原本要追問兩句,只是在面前小仙娥轉回來後,他望着這張有些眼熟的面孔遲疑了幾息:“你是,之前被往生輪選中的那位仙子?”

雲搖心裏腹诽這倒黴輪子給她這個連法號都沒有的小仙子招來了多少不必要的注意,面上卻是乖乖順順地應了。

“是,上仙。”

“往生輪乃是上古神器,如此衆上仙也求不得的機會,你該多加參悟,珍惜才是。怎可在閑景野趣上浪費時間呢?”司清上仙皺着眉批評。

“小仙謹記上仙教誨。”

“那你便回去吧,不要再在此地停留了。”

“是,上仙。”

雲搖松了口氣,迫不及待地往前走去。

與之同時,她藏在左袖下的指節勾着從腕心往生輪中逸出的一縷氣機,遮蔽着跟在身後那道此刻只有她自己能看得見的玄袍身影。

只是剛與司清上仙擦肩過去幾步,雲搖就聽身後忽然出聲:“等等。”

“——”

雲搖心跳幾乎吓停了。

她僵了兩息,才轉過身,低着頭沒有和對方對視:“不知上仙還有何吩咐?”

不會吧。

她今日才是第一次調動往生輪法力,更改這一方天地氣機以遮蔽慕寒淵氣息,難不成這麽快就被發現了?

早知平常就多加練習了……

“方才我見你身後還有一道身影,可是與你同來的仙子或是仙君?”司清上仙終于慢半拍地想起了那一瞥的模糊畫面。

“方、方才啊……”

雲搖思緒飛轉,眼神也不由地游弋起來。

恰逢此刻,仙山外的雲海旁,一隊駕着白鶴的仙君潇潇灑灑游蕩而過,沒入了雲海之中。

雲搖靈機一動:“坐騎!”

“什麽?”司清上仙一愣。

“那是我前些日子在仙山林中晃蕩時,不經意救下來的一頭野生仙獸,就與它締結了坐騎契約,沒想到它還能,還能化成人形呢……”

司清上仙愣了片刻:“原來如此,想來是往生輪仙力如今與你共通,為你點化了它……也算一番機緣了,你要珍惜……”

這位仙君哪都好,可惜人古板又絮叨了些。

雲搖忍着連連應聲後,終于得了話縫,借口有事脫身出來,直奔起始仙山的山林之中。

直至山高林密,四下再無旁人,雲搖忍着仙力将盡的眩暈感,解了遮蔽氣息的術法。

暮色長林間,那人衣袍徐徐顯了影。

“坐騎?”慕寒淵薄唇勾笑,眼神流轉間蠱人異常,眼底深處卻只有冰冷刺骨的殺意,“來,你騎……”

“騎一回試試”的後半句還未脫口。

面前轉身的小仙子就迎面撲上來。

慕寒淵眼皮一跳,偏偏這張臉前,他竟連推開她都不忍。等回過神,他已經将撲向身前的小仙子接了滿懷。

“……”

慕寒淵隐忍着殺意低眸:“你還真敢試?”

然而林中寂靜,毫無回音。

慕寒淵眼神一變,手腕上的捆仙索自動解開,脫落,他看都未看一眼,将身前小仙娥托起——

她睫毛低阖,唇色皆白。

竟是暈過去了。

思及什麽,慕寒淵眼神晦暗地瞥過她腕心那一閃而過的往生輪印記。

“……區區祭品,還敢妄動神器之力。”

慕寒淵語氣惡意,心情也莫名陰晦至極。

他将身前少女鉗進懷中,足尖踏過清風,身影便瞬息閃掠至山巅雲頂去。

雲搖睜開眼時,正躺在一方月色闌珊的窗旁長榻上。

習習夜風拂過身畔,她下意識回眸,望向了身側夜色清幽的窗外——

冷月,寒山,天在水。

月影長長地波蕩到了窗外。

雲搖看得怔住了。入夜至深,這裏不該是仙界的景色,她記憶中也從未見過。

可偏偏,眼前畫面叫她熟悉又懷緬。

“這裏是,哪兒?”

雲搖張口輕聲喃喃着,卻不知在問誰。

然而她身後阒然的黑暗中,竟真有個聲音低懶地蕩開了她眼前窗外的月下水紋:“司天宮。”

“怎麽可能?”雲搖想都沒想,“我在司天宮值守數百年,從來沒見過這樣的——”

話聲未落。

雲搖忽然驚覺什麽,震驚地僵在榻上:“你不會是把我帶進了司天宮的主宮吧?”

“不然呢。”

慕寒淵從黑暗中踱步出來,月色臨窗下,顯出那人清影。

“這、這裏可是司天宮之主、三聖之初、起始神君的住處!”雲搖面色駭變,“而且這裏封禁了不知幾萬年了,你、你是怎麽進來的?!”

“荒廢了幾萬年,那便已是無主之地,我為何不能入?”

慕寒淵席榻而坐,懶眺向窗外月色江景,停了幾息,他忽長眸微挑,袍袖在半空中拂過——

雲搖不知他又要作甚,驚得回眸。

卻見那冷月寒山江野萬裏的夜景前,淩空如水紋浮動,緩緩顯出了幾行金色小字——

[偶歷人間,得見仙境。]

[拾此一景,足慰平生。]

雲搖眼神驚疑:“這是,起始神君留下的字跡?”

“除祂之外,你們仙界還有如此清閑又留戀難舍凡塵世間的人麽,”慕寒淵一聲冷哂,“品味不錯,可惜……”

話聲落時。

最後一行小字徐徐浮現。

與前兩行輕柔溫和的金芒不同,這一行金字中,竟滲出幾分略帶殺意的血色。

[劫之所預,若成真,三千星燈毀于一瞬。為護三界歲月河山,終焉務除,雖九死,不悔。]

“……”

雲搖屏住了呼吸。

三千星燈,她知道便是指司天宮拱頂那三千小世界。

只是劫聖到底預知了怎樣的禍患,竟然能叫三千小世界毀于一旦——而導致了這場禍患的,也便是題字中所寫的“終焉”,又是何方神聖呢?她為何來仙界幾百年也從未聽聞?

很快,那三行金字便如不曾存在過一般,從他們眼前褪去。

窗外又只餘下起始神君獨自守望了不知幾萬年的凡界山河安然之景。

“難怪司天宮之主萬年前便杳無音訊,”雲搖回過神,有些慨嘆,“原來竟是為了匡護三界,去尋這個叫‘終焉’的滅世魔頭決一死戰了……也不知祂現在如何了。”

“怎麽,你很同情祂?”

慕寒淵眼尾冷淡掃下。

“我一個品階都沒有的小仙娥,哪裏配同情三聖了?只是有點感慨而已。”雲搖嘀咕。

卻未想到,慕寒淵像是被她的話觸及了某個怒點,眼神一瞬便冷下來,神色也愈發嘲弄至極:“你同情他們,他們可未曾同情過你。”

“你這魔——”

雲搖一頓,忽警覺什麽,“你你你的捆仙索什麽時候解開的??”

慕寒淵嗤出聲冷笑,以一個“你怎麽不過八百年再問”的嘲弄眼神淩遲了她一遍。

不等他再開尊口。

此間之外,忽傳來驚怒之聲——

“大膽魔頭!竟敢鸠占鵲巢、辱及司天宮聖地!”

“……”

慕寒淵眸中情緒轉涼。

雲搖頭大:“讓你随便進主宮,現在叫人找上門來了,我是不會替你背鍋的。”

“等着。”

“?”

雲搖還想追問,可惜撂下那兩個字之後,慕寒淵的身影便已如泡影般原地消逝了。

旁的不論,司天宮主宮禁地,隔音至少是極好的。

雲搖渾身無力地懶靠在榻上,半天都沒聽見外面的動靜,可方才傳音裏分明聲勢浩大,應當是一衆司天宮的仙君仙娥乃至上仙們都趕來了。

這半晌都毫無動靜,是在談判,還是那魔頭重傷不敵,被他們直接擒下了?

雲搖愈想愈是不安,只好勉力支撐着從榻上起來。

——她也不知自己今日是怎麽了,為何虛脫至此,難道真是上九重天時耗盡了仙力,太過虛弱的原因?

下榻時,雲搖還踉跄了下。

但心裏不安愈重,她顧不得去看自己裙下撞傷的膝蓋,便快步朝外跑去。

跑過了中堂,雲搖的腳步就僵滞着慢慢停下了。

眼前從中堂向外堂,過三院五庭,直至禁地宮門之外,一路血色,也是一路觸目驚心——

血路兩旁,倒了滿地氣息将盡的司天宮仙人們。

其中甚至有許多雲搖眼熟的面孔。

“雲鳳仙君!”雲搖撞見中堂殿門旁,那個滿身血色的青年男子,慌忙跪地将人扶起,欲以仙力灌入他心口經脈之中,“你們這是怎麽了?為何全都——”

“快……快跑,魔頭已經殺……殺出去了……”雲鳳回醒,一邊咳血一邊将雲搖的手拉下,無力地向外推她,“去求神君…仙宮……庇佑……”

話聲未竟,雲鳳從雲搖手中跌了下去。

頃刻間,氣息已絕。

雙手中血色盡染,刺得雲搖眼眸顫栗難已。

這是雲鳳的血。

是那個人殺的……

可是帶他回來的,是她自己。

她竟忘了,他在她面前再如何,都改不了他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的事實。

她怎麽能忘了呢。

“慕、寒、淵——!!”

一聲痛得徹骨的驚怒之音,從司天宮禁地上方長貫而起,直蕩入九重天上,攪得雲海盡碎,靈鳥奔逃。

雲搖眉心一點金光驀地熠起,那一刻無數碎片沖撞她識海震蕩,然而瞬息之後,就有銀藍色的鎖鏈微光在金色蝶翼上纏繞,再次叫它寂滅下去。

意識昏沉的雲搖并未察覺,她只是提起地上散落的一把不知誰的長劍,朝宮門外飛渡而去。

禁地外。

一道玄袍雪發的身影淩空而起,長琴橫在身前,無數魔焰從他袍尾迤下,化作滔滔魔息,将禁地之外四散的仙人們困鎖其中,痛苦猙獰,掙紮不已。

又一隊仙人聞訊而至,慕寒淵恹恹朝天邊擡眸,袍袖一卷,琴音四溢,魔焰正蓄勢欲起——

忽地。

他身後方向,淩厲劍光直刺上前。

“……找死。”

慕寒淵冷垂着眸,回身就要直插從背後襲來的那人心口。

然而撞入眼底的,那張驚怒欲絕、滿是淚痕的再熟悉不過的面孔,那個如恨如惱似曾相識的眼神,叫慕寒淵一瞬就僵滞在那兒。

指尖成刃的魔焰一瞬收回,他下意識地張開手臂,迎向她:“師尊……”

“噗嗤。”

女子撲入他懷中,被他抱住。

而她手中的那一劍狠狠貫穿了他的心口。

第 96 章 莊生曉夢迷蝴蝶(四)

第96章 莊生曉夢迷蝴蝶(四)

雲搖原本的預想是極好的。

聖君“初”三界無蹤,遍尋不得,這魔尊就算是把仙界的土全犁上一遍,也尋不到祂;聖君“度”教化世人,最喜游歷凡界,如今還不知道在三千小世界裏哪個犄角旮旯貓着呢;而聖君“劫”,便是如今坐鎮仙界的唯一一尊聖座。

仙界自上古遺下傳聞,三位聖君各司其職,皆有所長。

另外兩位因為極少在仙界露面,所以仙君仙娥們對他們了解不多,但對這唯一一位坐鎮三界的“劫”聖,卻是最為了解、也最為敬畏。

只因“劫”掌罪與罰,最擅便是術法攻伐,傳聞聖座之下,便是五位神君捆起來,也打不過他一人。

不過這種上神打架,自然不是雲搖這種小仙子能親眼見到的了。

于是趁慕寒淵臨走之前,雲搖十分“好心”地給他指引了一下聖君“劫”的仙宮與最常去的修煉之地。

然後雲搖就溜達回了司天宮,等着驗收“喜訊”了。

剛落到司天宮門外,雲搖就看見了踮着腳張望的雲巧。

一見她回來,雲巧吓得慌忙撲上來:“雲搖!你沒事嗎?我怎麽聽說你被域外天魔抓走了!?”

“沒事,放心,”雲搖原地轉了一圈,“看,我這不是全須全尾的嘛。”

“啊,太好了……我還以為真出了事呢。我一聽他們從青木神宮的仙君仙娥們那兒傳回來的話,就立刻趕過來了,司天宮裏燒得一片焦黑,差點給我吓暈了……”

雲巧一邊心有餘悸地絮絮叨叨着,一邊拉雲搖回了司天宮內。

雲搖第一時間去察看了司天宮拱頂下垂着的那三千星燈,确定小世界們沒有受到什麽影響,這才放下心來。

她連灌了幾口涼透的茶,給雲巧講起了今日一整日的兇險經歷。

過程中聽得雲巧驚呼連連,到最後更是目瞪口呆:“你你你竟然真告訴了他禦令神君的仙宮所在?”

禦令神君是聖君“劫”的法號。

據傳三聖通曉三界之音,凡聞己名則心顯其間。

因此仙界內,少有敢直言三聖名諱之人,仙娥仙君們都是以神君法號代稱。

——雲搖這種表面比誰都骨頭軟、實則對誰都沒什麽敬畏感的自然不在此列。

“慌什麽,難不成你覺得禦令神君打不過他?”雲搖放下茶盞,歪過頭問。

雲巧下意識反駁:“那當然不可能——但,青木神君竟然都被那天魔打跑了……”

“雖然三聖五尊同為八方神君,但三位聖君可都是與天同誕的上古神祇,而青木神君這五位,比我們是厲害得沒邊了,不過畢竟是凡界飛升上來,又修煉萬年才得的上神之位,和三位聖君還是沒有辦法作比的。”

雲巧點了點頭,明顯放下了最後一點憂心:“這倒也是。”

“所以啊,我們就等着接收喜訊就好了。”

雲搖坐在桌案旁,提着茶壺笑吟吟地給自己斟上涼透了的茶。

這一等便等到了白日将盡。

司天宮外的小仙娥們來來往往,也将九重天上面的動靜傳遞進來。

“……今天的天罰雷聲聽得我是膽戰心驚,在仙界多少甲子未曾聽聞過這等動靜了?”

“那域外天魔當真厲害,聽說青木神君被他打得鼻青臉腫,沒臉見人都下界去找‘度’聖君了。沒想到他還敢直接上禦令仙山。”

“也就厲害這一時了,禦令神君可不比青木神君。他掌三界罪罰之道,別說我們這些小仙了,縱使是上仙都躲避不及,看一眼都覺着神魂受譴呢。”

“早些滅了那天魔也好,免得再殃及下界。”

“可不是麽……”

各類小道消息在仙界滿天飛,雲搖這個挑起大戰的罪魁禍首倒是落得清閑。

這樣又打了一日之後,仙界九重天上的動靜終于消停了。

遮蓋整座仙庭的密布劫雲,也終于散了開來。

“應當是結束了,”雲巧從司天宮的窗旁回來,到桌案前,趴在了雲搖身旁,“上仙們都不敢稍近雷池,也不知戰局如何。”

“還用猜麽。”

雲搖漫不經心地填上今日的輪值記錄,合上卷冊,随手抛進了旁邊的架子裏。

然後她仰回身來,拎起了又不知何時涼得透透的茶壺,向着盞中斟去:

“有禦令神君在,最輕也是把這天魔打回域外,說不定幹脆原地收了這個妖孽,拿天寒玄玉給他凍個幾萬年,免他再禍亂世間。”

雲巧聽得哭笑不得:“天寒玄玉那是能徹底封凍住一個小世界內時空之力的聖物,可不會随随便便浪費在一個域外天魔身上。”

“也是,依‘劫’聖的性格,大概是不會給他留活路吧。”

望着水流潺潺,雲搖有些失神地喃喃。

“也不知道是會給他打下幽冥,還是直接叫他魂飛魄散……”

“雲搖?”雲巧在她身側遲疑地喚。

“可惜了那朵芙蕖花,還有裏面的那道神識,不知道他等了幾百年……”

“雲搖!?”

“啊…?”

雲搖慌忙回神,沒等她擡頭看向雲巧,就見桌案上不知何時已經淌滿了茶水——罪魁禍首就是她手裏一直拎着的茶壺,早已斟滿了茶杯,正往外滿溢出來。

她驚呼了聲,連忙放下茶壺,随手拈來一道術法,将桌上的水擦幹淨了去。

“你想什麽呢,這麽出神,連茶水倒出來了都沒發覺?”雲巧擔心地看着她,“不會是傷着腦子了吧?”

雲搖無奈地拍開雲巧探來的手背:“只是想起件事。”

“什麽事呀,能叫你這種萬事不挂心的性子都這麽……哎?你去哪?”

“去、收、屍。”

“哎??”

去禦令神宮的前半程,雲搖已經給自己想好了一路的理由:

她對那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絕沒有半分憐憫之心,也并不覺得自己诓騙他去送死有什麽值得負罪感的,只是,只是他一直揣在懷裏的那朵芙蕖花,無辜得很,又是在仙界少見的、平凡得一絲靈力都找不到的小破花,仙界多奇珍異寶,美玉奇葩,越是這種凡俗東西越是珍貴……

沒錯,她就是為了去看看那花是什麽下場。

後半程雲搖就不想這些了。

倒不是她直接面對內心了,而是趕去禦令神宮這一程,對于她這種攏共沒多少仙力的小仙娥來說實在是太過遙遠,飛得她都快斷氣了,竟然還沒飛到。

而且這位聖君像是生怕別人不知道自己貴在聖座之上,仙宮建得比九重天還高,凍都快凍死她了。

等她趕過去,那個叫慕寒淵的天魔不會連灰都不剩了吧?

這一想,雲搖下意識催起自己所餘不多的仙力,朝着更高更深的雲山霧繞中飛遁而去。

又燃盡了不知幾炷香後。

雲搖終于飛到了那座浩渺無垠的禦令神宮之外。

差點飛斷氣的小仙娥甫一落地,就扶着玉柱呼哧呼哧地喘起氣來:“這勞什子仙宮……為、為何要建這麽高……累死我了……呼……”

雲搖一邊平複着氣息,一邊直身往前踏出一步。

沒成想仙力耗損過度,她踩下玉階的腿一軟,險些就從那承接來往仙君仙娥們的登仙臺上跌下來。

關鍵時刻,旁邊忽然探來一陣冷淡氣息,淩空架住了她。

差點摔個臉朝地的雲搖險險停住,忙回身朝那氣息方向作禮:“多謝這位仙君出手相救,小仙感激不——”

話聲未落。

雲搖看清了靠在登仙臺接引玉柱旁,那道淩亂間幾分破碎狼狽的玄黑衣袍。

血色沁過那人冷玉似的修長脖頸,襯着昏昧未去的沉雲色,更顯出幾分與這浩然仙庭截然不符的蠱人秾豔。

而看清了那張冷玉谪仙面,雲搖眼前一黑:“你你你還活着?!”

“……”

像是一聲低冷的輕嗤拂過耳畔,無形中撓得雲搖輕縮了下脖子。

那人靠坐在玉柱下,仰頸看她:“怎麽,你是來替我收屍的?”

他聲音低啞,帶幾分濃濃的倦意。

雲搖定睛去看,這才發現那人頸下一道猙獰的、皮開肉綻的傷口,血色該是早已浸滿了他的外袍,一直沒入他玄色的衣襟內裏。

而他所倚着的那道接引玉柱,竟然從幾丈上方便斷裂開來,之上部分消失不見,下面也是裂痕密布。

……能把仙宮玉柱拆成這個模樣,可見今日一戰有多兇險。

換了旁人,在聖君劫手下過這一遭,大概早就去幽冥界的陰曹地府裏報到了。

他竟然還能有命在這兒。

雲搖一邊想着,一邊小心翼翼走近:“你,還起得來嗎?‘劫’聖君他老人家如何了?”

“……”

然而這位魔尊大人,比起他這張天生清絕驚豔的面孔,更是有一副天大的脾氣。

對雲搖的話不聞不問,他長睫一阖,活當她不存在。

雲搖氣得咬了咬牙,忍住了,她在他身旁蹲下,看着順他袍袂外漫染出來的、沁進白玉石臺裏的血痕,自己都不察覺自己皺起了眉。

順着那藏在玄黑衣袍間,斑駁深淺的血色,雲搖最終望到了那人修長的頸線上。

他方才偏開了臉,頸側也被折出兩條淩厲又漂亮的線條。

此時離得近,雲搖看得更清楚了,這一道傷顯然是劫聖君的天罰之筆,餘下的深藍色的仙力還撕扯在他深可見骨的傷口裏,電弧盤繞,每一下都在撕裂血肉、阻止傷口愈合。

觀他此刻氣息,更是弱得比她都不如。

還真是跟劫聖君打得……

雲搖皺着眉,出口的話聲卻輕飄:“早就告誡過魔尊大人,不要輕舉妄動,這裏是仙界,不能為所欲為,大人偏不信——瞧,這不就吃了大虧了?”

話間,雲搖擡手,要去掀看他藏在衣領內的傷。

然而手腕剛近他下颌,便被那人擡手捏住。

幾乎要捏碎她腕骨似的力度,那人淩眉回眸,長如密羽的睫掀起來,露出底下涼冰冰的眼眸。

“你找死麽。”

“魔尊大人說反了。”

雲搖慢吞吞地、當着慕寒淵的眼皮底下一根根掰開他手指,實名為他演繹何為“虎落平陽被犬欺”——

“以你如今這副小可憐的模樣,怕是随随便便來個上仙,不對,上仙的坐騎來了,都能要你的命。”

雲搖不知從哪摸出來一條捆仙索,當着慕寒淵的面,在他那個森寒染戾的眼神下,一圈一圈地給他把手腕纏上了。

繞到最後一圈,雲搖還笑眯眯地給他打了個蝴蝶結。

“還是這樣好,小仙膽子小,這樣我比較放心。”

“……”

雲搖本以為,這位魔尊大人叫她這樣對待了,那肯定是要氣得跟她拼命才對。

然而沒有。

這位魔尊大人反倒以一種十分古怪、又十分複雜的眼神望着她。

細辨起來,其中甚至還有幾分漠然的憐憫。

雲搖叫他這眼神看得,雞皮疙瘩都快起來了:“魔尊大人為何這樣看我?”

慕寒淵默然片刻,終于倦懶着聲線開了尊口:“你是不是自從來了上界之後,一直健忘且嗜睡?”

“…你怎麽知道?”

雲搖迷惑。

“你的聖君大人說的。”

“?怎麽可能?”雲搖啼笑皆非,“仙界成千上萬個仙君仙娥,我在其中便如滄海一粟,聖君他老人家哪裏會記得我?”

“往生輪擇你為主,不是沒有原因的。”

慕寒淵似乎休息夠了,從玉柱前起身,全然不在意随他動作,那血便順着袍袂滴滴答答淌了一地。

雲搖看得頭皮發麻。

她沒法想象這得是多要命的疼,更沒法想,這魔如何能像是傷在旁人身上一般,全不在意,言笑自若。

……當真是個瘋魔。

“走了,還等什麽,”慕寒淵不知何時,沿着玉階上了登仙臺,側身睨她,似嘲似諷,“等你們的聖君大人,親自來送你麽?”

雲搖回神,快步追上去,順手一牽魔尊手腕上的捆仙索:“反正去哪也是我說了算,為何魔尊大人要這麽急呢?”

“……”

慕寒淵眼神不善地瞥了眼将他手腕扯起的捆仙索,跟着順着那根金線,望見了得意洋洋的小仙娥。

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樣。

明明是同一張臉,哪有師尊半點氣質在?

算了。

——看在她注定命不久矣的份上,饒了她罷。

慕寒淵不由地想起了不久前聖君劫的那番話,心底無故掀起陣煩躁來。

他顴骨輕慢咬緊,勾起點戾意至深的笑:

“…好,你說了算。”

第 95 章 莊生曉夢迷蝴蝶(三)

第95章 莊生曉夢迷蝴蝶(三)

雲搖是當真沒想到,這樣一個視仙娥命如草芥的禍世魔頭,要往生輪的目的,竟然只是複活一個人。

莫非……是要複活個更可怕的魔頭?

一想到這兒,雲搖心裏頓時一抖。

她下意識地捂住了腕心:“複活可以,現在不行。”

“為何?”天魔沉眸如晦,雲搖毫不懷疑自己一個字說錯頃刻就能叫他的魔焰燒成飛灰。

“往生輪如今是沉寂狀态,”雲搖實話實說,“它真正的主人是仙界三聖之一、司天宮之主,只是如今祂老人家不知所蹤。這等神器自然不是我們這種小仙子能真正掌控的,說是掌管,實則是照料看顧。它不想醒,我就沒法強行将它喚醒。”

“那它要多久才醒?”

“這個,不知……”

雲搖小心說完,偷眼瞟了下天魔的神情。

不出所料,他冷冰冰地睨着她的手腕,一副在思考要将它清蒸還是紅燒的架勢。

“但請大仙放心,”雲搖立刻挺直腰,抑揚頓挫成竹在胸,“只要一有蘇醒跡象,我一定是第一個察覺的。到時候第一時間向您知會!”

“是麽。”

“嗯嗯嗯嗯。”

雲搖點頭如搗蒜,極盡誠懇。

天魔漠然冷淡地睨着她,幾息後,他忽勾了下薄唇,沒什麽真實情緒地笑了。

“好。”

雲搖肩膀微垮,剛要松下口氣。

便聽天魔聲線倦懶:“既如此,在它蘇醒之前,你就寸步不離地待在我身邊。”

“……”雲搖扭頭:“?”

等等。

這和說好的不——

“有意見?”天魔沙啞着嗓音,懶懶睨來一眼,眼底戾意沉沉,魔焰滔滔。

雲搖到了嘴邊的拒絕咽了回去:“沒有,沒有。”

殺意如雪消融。

那人似乎也有些倦了,徑直走過滿地狼藉與血跡,所過之處,曳在袍尾的魔焰将那一切焚燒一空,半點痕跡都不曾留存。

——如此徹底的抹除,連氣機都不存。

雲搖看在眼裏,只覺膽戰心驚。

即便是傳聞中可怖的域外天魔,也不該是這樣形同毀滅本身的存在。

他到底是什麽人……

雲搖在心底揣摩了一遍這魔頭的喜怒無常、恩威難測,試探着跟上去,開口問道:“小仙敢問一句,不知大仙要複活的,是什麽人?”

那人已倚坐上了殿中本是留給青木神君的尊座。

聞言,他略掀起眼簾,沉眸望了雲搖許久。

那個眼神叫雲搖背後發毛。

——她總覺着,他雖在看着她,但目光又早已穿過了她,看向無盡時空以外的另一個人。

莫非就是他之前掐着她脖子喊得那個人?

她怎麽就這麽倒黴,和魔頭背後的大魔頭長得十分相近?

雲搖正胡思亂想着,卻見尊座裏,那人徐徐垂遮了眼簾,他從玄色袍袖中勾擡起手,衣袖便層疊委頓在他肘下,露出的冷白指骨緩慢伸展開。

在那雙堪稱美得驚絕的手掌之上,光線被扭曲,彎折。

虛空中慢慢綻放了一朵花。

那是凡界的一種花,雲搖識得,它名為芙蕖。

在凡界,它該是一朵再普通不過的,最常見的粉白色的芙蕖花。

若一定要說有什麽特別,也只不過是花瓣邊緣,洇開了一圈淡淡的紫意。

雲搖正不解,忽然察覺什麽,她眸瞳微縮,盯緊了芙蕖花的蓮心。

那裏面,蟄伏着一道淡得幾乎要消散的神識。

“這是……什麽?”雲搖下意識開口問。

“這裏面是她留給我的最後一道神識,她在其中教我分辨善惡,識得忠奸,勸我苦海無邊,回頭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天魔倚在椅中,似乎是玩笑,但不知為何字字切齒。

聽不出是恨意還是顫栗。

雲搖莫名有些觸目驚心。

想這天魔身上早已濃重得化不開、不知殺了多少人才能積蓄起的殺意與死意,還有他方才随手捏死仙娥如捏死蝼蟻一般的随意……

專留下這道神識的那個倒黴蛋大概只能死不瞑目了。

但不知為何,雲搖還是鬼使神差地問了句:“你,照她說的做了嗎?”

“……”

慕寒淵徐緩擡眸:“我殺盡了她要我提防的浮玉宮,從上到下,一個未留。……可是不夠,不夠啊。”

“仙域那些人,他們總是一日日在我面前提起她的名字、從不許我去祭拜她、不許我再接近她的山峰洞府——可他們怎麽配?!那是我一人的師尊!!”

“所以、我就将他們一個一個全都殺了!反正她都死了,他們留着還有什麽用?!”

“……”

望着面前聲啞神獰,眼神已盡瘋魔的人,雲搖心口栗然微澀。

她不知為何自己會有這種感受。

大概是……作為仙界的無事小神仙,她還是第一次遇上這麽殺孽無盡、罪海滔天的大魔頭吧。

雲搖正想着,忽覺得一道可怖的氣息鎖定了自己。

她下意識擡頭,對上天魔泛紅的眼。他正深沉恸然地望着她,眼底情緒刻骨忱忱。

指骨輕撥,那朵粉白色的芙蕖便朝着雲搖撲來。

小仙子一僵,下意識想後退,卻被天魔的魔焰鎖定在原地,動彈不得。

芙蕖花停在了她身前。

慕寒淵一眼不眨地死死盯着它。

存放那一縷神識的花芯微微亮起,幾乎灼穿了他漆黑的眸底。

他并未看到。

小仙子眉心一點金紋極快地亮起又覆滅。與之同時,就要熠起光芒的花蕊,再一次黯淡下去,歸于沉寂。

“……”

一同歸寂了的,還有慕寒淵的眼眸。

那一剎那他的神色極盡猙獰,仿佛剛抓進手中的一絲希望在眼前如泡影般消弭。

雲搖感覺到他殺意盡布的眼神盯住了自己。

——他想殺了她。

為何?

因為她不是他等了無數年的那個人嗎?

雲搖驚訝于此刻自己的心情竟然好像是難過大于恐懼的,從芙蕖花出現在她面前的第一息起,她就覺得難過了。

“……我是太久沒夢到她了,連這種不切實際的幻念都會有。”

魔的殺意終究還是淡了下去。

他靠回座椅,漠然冷淡地睨着随他魔焰一松便弱得跪到地上去的小仙子,他聲線沙啞而消沉:“你怎麽可能是她。”

雲搖艱難地支起身。

“為何不求救,”慕寒淵冷漠擡眸,“這一次,我明明沒有封你的口。”

“求救有用麽。”

雲搖聽見自己聲音有些冷地問。

魔似乎怔了下,眼神滞澀地盯着她,那一瞬晃過其中的茫然竟如個大霧中尋不得歸路的孩童。

……瘋了。

雲搖一咬舌尖,叫痛意将自己喚醒。

一個殺人不眨眼的禍世魔頭,她就是瘋了才會覺得他可憐、值得同情。

一邊暗自罵着自己,雲搖一邊迅速挂起個笑臉,轉移這天魔的注意力:“所以,大仙你要我複活的,就是這芙蕖花中那道神識的主人?”

“……嗯。”

慕寒淵陰沉了眸色,靠回去:“不許再叫我大仙。”

雲搖笑吟吟:“大——”

“再聽到一次,”慕寒淵冷嘲望她,“我便在仙界再殺一人。”

雲搖:“……”

殺人不眨眼的狗魔頭。

等着吧,你肯定會遭報應的!

小仙子忍辱負重地咬了咬牙,撐起笑臉:“那,我要如何稱呼您嘞?”

魔眼神微晃。

那一刻望着這張再熟悉不過的面孔,他大約是瘋魔至深,知是死路也義無反顧:

“慕寒淵。”

“什麽?”雲搖一愣。

“這是我的名字。”魔從尊座裏起身,玄色衣袍掠過紋着昆侖神木的鎏金扶椅,又曳過玉階,他一步步走到雲搖面前來,停住了。

玄色袍袖撩起,那人涼冰冰的指骨扶抵上雲搖的下颌,迫得她微微仰臉。

“……她取的。”

雲搖一抖。

她本能地想從慕寒淵手中脫身,沒想到一躲,竟還真躲掉了。

“哈,哈哈,”對上了魔不善的眼神,雲搖硬着頭皮笑,“賢伉俪還真是,有情調……”

“你呢,”慕寒淵冷冰冰盯着她,“你叫什麽。”

雲搖賠笑:“在我們仙界,只有神君和上仙以上,才配在仙界傳頌尊號。我嘛,進司天宮的時候在小仙娥中排行第三百七十二,大……額,你若是想叫,就喚我三七二好了。”

——開玩笑,真名那是能随便跟人說的嗎?

在仙界這種地方,上古仙法無窮無盡,其中以本體名姓勾連三魂七魄便能加以劫法的也不在少數——別說她這種脆皮小仙娥了,即便是三聖五尊,神名被外人得知,那也是能要命的!

眼見魔尊神色不善,雲搖連忙轉移話題:“不知這芙蕖花的主人,身體或是神魂在何處?”

慕寒淵眉眼沉戾:“你問這作甚。”

“不是……”雲搖強笑,“你要我複活她,總得給我個複活她的依托吧。”

慕寒淵眼神更冷了:“往生輪不是能活死人、肉白骨麽。”

“那也首先得有個‘死人’才能活,有具‘白骨’才能肉啊!”

雲搖都要壓不住火了。

然後在天魔那個殺意可怖的眼神下,她一抖,福至心靈地自己悟了:“不會……它的主人……就只剩下了……這麽一丁點的神識了吧?!”

“……”

“不是。”

雲搖終于忍無可忍了:“那就算往生輪現在就能用,又要我拿什麽複活?只一道神識,連一縷神魂都不算!而且若靈肉俱消,那你确定她不是已經投胎轉世、說不定連神魂都下幽冥界八百回了?”

雲搖一口氣說得暢快,算是把今天憋的驚、怒、吓,一股腦全都發洩了出來。

發洩完她才想起來,不止自己的小命,在三聖出馬之前,半個仙界可能都捏在這個大魔頭的手裏。

她該謹言慎行來着……

雲搖後怕地擡眸,去觀察一直沒動靜的那個大魔頭的反應。

出乎她意料,那人竟未曾發怒。

唯獨眼底沉着像被淩遲過千萬遍的寂滅沉冷:“那你便用往生輪,借這縷神識,查她神魂所在。”

“若她真下了幽冥界呢?”

“那我便下幽冥,”慕寒淵語氣平寂而瘋狂,“去将她的神魂帶回來。”

雲搖倒抽一口冷氣:“你知道下幽冥掬魂、那是多嚴重的僭越三界乃至天地規則的重罪嗎?幽冥司掌三界萬千魂魄歸放,一旦出了岔子——”

“縱使幽冥傾覆,”魔頭回眸,眼底如血,薄唇輕啓,“在所不惜。”

雲搖:“………………”

三聖五尊死哪去了、這裏有魔頭要滅世了你們管不管啊??

然而無論雲搖在心底怎麽呼喚,連帶着大概早就被打跑了的青木神君一起,八方神君都像死了一樣,沒一個回應她的。

脆皮小仙娥只能絕望地抹了把臉。

雲搖深吸氣,捧笑:“大……算了,這位魔尊大人,你有所不知,仙界雖為三界之首,但衆仙也都要受天地規則禁锢,不可能為所欲為。”

慕寒淵睨過她:“是麽。”

大約是一個字都未信。

“真的,騙你我天打雷劈,這一點仙界皆知,只有三位聖君才有可能借聖者之力,強辟幽冥界路。”

雲搖一頓。

“而即便是三聖君,下一趟幽冥,那也是要冒着十死無生的風險。一着不慎,便是身隕道消、魂飛魄散。”

慕寒淵的眼神在她臉上停了許久:“三聖君?”

“是。”

既然山不來就他,只好叫他去就山了。

雲搖禍水東引笑容無害,禍水東引:“初、度、劫,并為仙界三聖。其中,聖君‘初’,便是這創世神器往生輪的真正主人,掌生、創之道。聖君‘度’,掌三界渡化。聖君‘劫’,掌罪與罰。”

“只有聖君,才能開辟幽冥界路?”

“嗯。”

雲搖點頭點得大義凜然:“不信魔尊大人便去問好了,這一點,仙界人盡皆知。”

“好。”

慕寒淵轉身,向大殿外走去——

“那我便殺掉其中一位聖君,取而代之。”

第 94 章 莊生曉夢迷蝴蝶(二)

第94章 莊生曉夢迷蝴蝶(二)

身周魔焰如灼,痛意瞬間蝕骨之深。

雲搖疼得繃緊身軀,偏連呻吟氣息都被那人以魔焰死死迫在口中,痛呼不得。就在她覺着自己今日就得交代在這兒,以身殉司天宮職時,周遭一切忽然平息下來。

連快要扼斷她可憐脖子的魔爪都松懈了。

雲搖艱難睜開眼。

兩人之間的桌案,早在魔焰觸及時便灰飛煙滅。

此刻那人近在咫尺,身上玄黑衣袍幾乎要将她吞裹。

他俯身下來,着迷又厭惡、沉淪又壓抑地望着她的眉眼,最後只逼出一聲沉啞至極的低聲:

“仙界皆言,你掌管着神器往生輪。若你将它拿出來,我饒你不死。”

“往生……輪?”

雲搖用被掐得發啞的聲音艱難吐詞,她面上神色是一派惶然又茫然,與身前人對視的眼神更是充滿了無辜卻被牽連波及的迷惑。

然後在心裏把往生輪器靈罵了八百遍。

她就說!這等魔焰焚天的大魔頭,怎麽看都是仙界之敵,最不濟也得是對上幾位神君,怎麽會輪得到她這麽一個只會提筆的無事小神仙!

往生輪,看看你惹的好事!

心裏腹诽千言萬語,雲搖面上也一點都沒敢露出來,感覺到脖頸上的魔爪松了些許,她小心翼翼地擡手,順着他長垂的袍袖扒拉上去,戳了戳——

“這位……大仙,”雲搖艱難求生,“你且先松開手,我快要死、死了。”

魔的指骨如他發色一般冷,涼意沁骨,冰得盛雪。

雲搖觸上去的剎那,只覺着像是摸到了傳聞中萬年不化、一塊就能冰封一座小世界的天寒玄玉。

“大仙?”

面前的魔低聲笑起來,眼神裏卻盡是冰冷噬命的焰火:“誰與你說,我是你們仙界之人了。”

雲搖一警。

不是仙界之人,又魔焰滔滔。

他不會就是傳說中最要命最可怕的域外天魔吧?

“……咕咚。”

寂靜裏,雲搖咽口水的聲音格外清晰。

也在第一時間惹來了魔的注意。

雲搖一頓。若她沒看錯,那個眼神似乎很有些……嫌棄?

就像是在問“你怎麽會用這張臉做出這麽沒品的事情”。

不過那人只淡淡掃了她一眼後,輕羽似的長睫便慵倦地掃了下去。

他松開捏緊她脖頸的指骨,向後靠倚在了他随手招來的桌案上。長腿折膝而起,他腕骨斜抵其上,托起了迤逦滿身金紋繁複的袍袖,那人懶懶勾眸,眼神冰冷又危險地睨過她每一分容顏。

那個眼神懷念、沉湎、又戾意無邊。

雲搖不自覺地縮了縮脖子。

“說罷。”半晌,她終于聽得那天魔懶聲道。

“…啊?”雲搖茫然,“說什麽?”

他似乎這才看夠了,垂下眼去,“往生輪,是不是就在你這裏。”

“……”

又來了。

雲搖微微咬牙,心說問個輪子幹嘛拿那種像是要給她煎炒烹炸了的眼神一絲一線地淩遲她。

她差點以為這些域外天魔好以細皮嫩肉的小仙子為食了。

心裏罵了對方一百句,面上雲搖卻是乖乖巧巧的,一個忤逆的表情都沒有,比見了八方神君還謙遜地弓腰:“啓禀大仙,怎麽會呢,往生輪是何等聖物,哪裏輪得到我這種在整個仙界一萬零八百仙班裏連末席都難排得上的小仙子掌管?”

“……”

頭頂默然許久,冷意在整座司天宮中蔓延。

就在雲搖實在有點彎不住,想偷偷側過臉去看看那天魔是不是已經睡着了,就聽見頭頂一聲極為嫌棄的冷嗤。

“油嘴滑舌,膽小如鼠。”

“辱沒了這樣一張與她相似的臉。”

雲搖:“?”

“???”

不是,怎麽還帶人身攻擊的!!

雲搖有些惱火地直起身來——盡管主要原因是她實在彎不住了——然而還未來得及與這不講理的天魔抗争,便被對方袖風一卷,飛身向外。

“!”

冷不防就被挾裹起來,雲搖在一瞬便掠過視野的仙界千百座瓊宇之上大驚失色。

按她這點不夠入眼的道行品階,這天魔一松手,她就可以原地投胎,下界重來了。

雲搖想都沒想就擡手死死抱住了天魔袍袖下那淩厲如劍的臂骨:“大大大仙……我都說了,往生輪當真不在我這兒……你,不,您,您有話好說,我一定鞍前馬後地聽憑差遣……不過這是要帶我去哪兒啊?”

“……”

慕寒淵冷漠又嫌惡地瞥過她。

這一眼與雲搖對上,雲搖讀懂了,大概是“怎麽會有這麽軟骨頭的仙娥”的意思。

保命要緊,她當沒看見。

“大仙?”

“……”

大仙這次更不理她了。

那人下颌微揚,長眸也擡掀起來,眼尾的魔紋愈發如血沁似的,冷淡而蠱人。

該說不說,這域外天魔長得還挺好看。

就這麽幾個恍惚之後,雲搖感覺身側快要将她一身仙娥裝刮成乞丐衣的厲風終于消停下來。

雲搖扶着被風吹僵的脖子,低頭。

兩人腳下匍匐着一座紫氣缭繞、巍峨壯觀的殿宇。若不是四周那一片片本該祥雲繞頂、翠色璀璨的仙木們全都被燒禿了腦袋,那雲搖覺着它應該挺眼熟的才對。

畢竟仙界共三聖五尊八方神君,其中青木神君的殿宇,恰巧就仙林環繞,紫氣……

雲搖沒想完。

她被“扔”下來了。

正正準準地落在了那座大殿中門之前,燒得烏漆嘛黑的白玉石階上。

雲搖仰頭,目光掠過殘破不堪的殿宇,看見了中門之上,歪下來一半将掉未掉的殿匾——

“青木神宮”。

雲搖:“………………”

還真是啊。

域外天魔集體造反了嗎?

她為什麽沒聽見一點動靜??

一道玄袍雪發的背影,翩然無聲地落在了雲搖身前。那人背影修挺,随殿前的風一吹,拂起他長發如雪,更襯得寬袍廣袖下松形鶴骨,仙姿道韻。

若非他袍尾魔焰灼灼,怕是什麽人都會以為他是哪位聖尊。

而此刻,雲搖望着那人身周滔天魔焰,與那座明顯被肆虐殘害、經歷過一場慘無人道的大戰的神君殿宇。

她驀地一栗,顫聲問:“這是,大仙,做的?”

天魔微微側身,眼尾垂着幾分清冷厭倦:“你不是不承認,自己便是掌管往生輪的人麽。”

雲搖心生不祥預感:“這和青木神宮有什麽關系?”

“自然是帶你來,與他們對質的。”

“……大仙明察!小仙真的只是司天宮裏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仙娥,位列末席,道行不值一提——”

雲搖還未說完,被那人袖風勾起。

眼前一花,她就被帶進了殿內,然後在一片驚慌的“他又來了”的雜亂聲中,被那人信手按在了原地。

肩上修長指骨如千鈞重。

雲搖屏息。

她能分明清楚地感覺到,天魔此刻就站在她身後。

那人慢條斯理地按着她的肩,一點點加力,他冷漠的眼不疾不徐地掃過殿中,從那些驚慌逃離或後退的仙娥仙君們身上一一掠過。

“是他們中,哪一個向我出賣了司天宮和你來着……可惜,這些蝼蟻全長一副模樣,我竟忘了。”

雲搖心裏悄然松了口氣,面上帶恭維的笑:“大仙,您誤會了,司天宮裏的小仙娥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今天只是剛好輪到我這個倒黴蛋……不是,輪到我有幸瞻仰您的尊容。他們所指的必不是我啊——”

“啊,有辦法了。”

天魔似乎一個字都沒聽她的,倦聲打斷後,他在她頭頂低低笑了聲。

像愉悅,又像厭倦,聽得人從骨頭縫兒裏滲出徹骨的寒意。

雲搖想逃逃不得,想動動不了,只能眼睜睜看着。

身後天魔就倦懶地靠在她身後,以一種暧昧又掌控的姿态,環過她頸下,将她整個人都嵌在懷中。

而那人帶着某種冷香與血氣的袍袖覆過她半身,就在她眼皮子底下,他懶擡起手,露出半截冷白腕骨,然後随意地勾了勾指節——

在那瑟縮在大殿角落的仙娥仙君們中間,就被拎出來了一個倒黴蛋。

長得花容月貌,哭得梨花帶雨。

頃刻就被提到雲搖不遠處。

這位仙娥的脖頸顯然正被有形無質的魔焰一點點纏緊,連那張漂亮的臉蛋都開始憋紅。

雲搖心裏不好的預感越來越重。

她勾住天魔橫過她頸下的手,小心翼翼地笑:“大仙,這位仙子生得實在太漂亮,叫她站這麽近,我都不敢同她說話,不如您還是放了她……”

“哦,你不喜歡?”

雲搖捧笑:“也不是不喜——”

“咔嚓。”

一聲極輕的,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聲響。

頃刻壓得滿座大殿死寂。

而雲搖僵住了整張面孔,一絲一毫的情緒都在她眼底顫栗。她放大的瞳孔中清晰映着,站在一丈外的那個仙娥眼睛慢慢失去神采,倒在地上。

像個信手可抛的死物,一塊軟得無骨的絮布。

半點生息不複。

“果真是蝼蟻。”耳後聲音依舊磁性,悅耳,帶着倦怠得沒有一絲波瀾的冷淡漠然,那人抹去了指腹上一點輕得可以忽略的血跡。

“既然你不喜歡,那便殺了。”

他像随手碾死了一只螞蟻。

“…………”

雲搖眼底難抑地戰栗起來,袖子下垂着的手慢慢攥緊。

在她氣息即将運作指尖和身後天魔拼命的前夕——

“再換一個……算了,還是排隊來吧。”

天魔随意擡手,便将那一衆快要瑟縮到一起的滿身狼狽血跡衣衫褴褛的仙娥仙君們一個個帶來了大殿中央。

他們被漆黑裏透着血色的魔焰捆着,絕望地在雲搖身前站在彎彎繞繞的一列。

“一個一個上來,和她對質,直到我找着往生輪的主人為止。”

天魔擡手,将最靠前的那個滿眼血絲的仙君拉上前。

他自己卻勾來了一張椅子,就在那個死絕了的仙娥的屍身旁,他毫不介意地坐下了,單手托着臉側,懶洋洋地望被他困在原地的小仙子。

“你不是不承認麽,”他漠然又殘忍地笑,“只好叫他們一一與你對質了。”

雲搖掐進掌心的指尖裏已經滲出血絲。

她死死低着頸。

忍。

忍着。

往生輪乃創世神器,雖然如今尚在沉睡狀态,但若落在這樣一個天魔手裏,那仙界終末之日怕是近在眼前了。

必須忍着。

望着在他腳邊的屍首,雲搖半晌才僵澀地仰起頭,撐起個比哭都難看的笑:“他們被你吓壞了,自然都會說我是,大仙還不如直接把我殺了,至少還能給我個痛快,免受折磨——”

“只要你說不是,我就信。不過……”

慕寒淵指向了雲搖對面,那排成一列列的絕望而掙紮不得的仙娥仙君們。

“你每說一句不是,就有一個人替你去死。”

“——!”

雲搖臉上最後一絲笑意崩碎。

忍個屁。

她就一個什麽都不是的小神仙,要是連眼前的人都救不了,還指望救什麽整個仙界。

那他媽不該是天天受他們頂禮膜拜的三聖五尊才該出來扛的事情嗎!

以一種要扯下衣袖的力度,雲搖狠狠将袖子一撸。

腕心的三瓣金輪朝向椅子中的天魔。

一路上都只知恭維讨好的脆皮孱弱小仙子,這會眼角發紅,有種要瞪出血上前狠狠咬斷他喉嚨的狠意。

慕寒淵微微凜緊肩背,垂下的指節無意識地捏住扶手。

像她……

“撲通。”

金玉殿宇的石階被膝蓋砸得悶響。

僵住了的天魔難以置信地眨了下長密的睫羽,向下掃落——

對上了說跪就跪的小仙子。

豈止是跪,她幾乎要給他磕個頭了。

“大仙明鑒!這玩意真的是好死不死臨到我身上來了的,它一千年就換一次主,仙界換夫君最頻繁的仙娥都沒它變心變得快啊!但凡有的選,我一定現在立刻馬上就割愛給您,但它賴皮得要死這會不肯出來啊!”

慕寒淵:“………………”

天魔唇畔的笑冷掉了。

額角淡青色的血管微微綻起。

而跪地的小仙子猶如不知死期将至,還在一邊擦淚一邊絮絮叨叨:“要不這樣,反正大仙你壽數無盡,肯定比我活得長,等一千年後,它出來以後一定識時務地認你為主——”

“閉嘴。”

天魔終于忍無可忍。

玄色衣袍後掀起雪色長發,那人身影一晃,頃刻就出現在了雲搖身前,他單手攥住了小仙子纖細脆弱的頸,硬生生将人從她跪着的地上提起來。

“我只是要你用,不是跟你要。”

天魔眼尾沁上冷戾的血色。

“……”

雲搖幾乎有些窒息,眼底作僞的情緒破碎,流露出一兩分真實的不解。

而慕寒淵終于回神,發現自己快要将這個沒骨頭又膽小谄媚的小仙子掐死的事情。

那人慌忙松開了手,随即反應過來什麽,魔紋覆着的眼尾垂掩下,他轉過身,不再看那張總會叫他想起一個久違的人。

“咯咳咳咳……”

雲搖扶着脖子咳得驚天動地。

一邊咳,她一邊用眼神瘋狂示意那些從魔焰纏身裏暫時逃脫的仙君仙娥們,叫他們趕緊趁這會往外跑。

仙君仙娥們窸窸窣窣連貫帶爬地往外逃去。

“——大仙原來是要用?”

餘光發現天魔要察覺回身,雲搖慌忙接話,假裝踩着自己袍角踉跄地往前一撲。

天魔下意識擡手接住了人。

近在咫尺,那個無比可惡讨嫌的小仙子用着他最熟悉最懷念的臉,眼神茫然又無辜地問他:“不知我和往生輪,有什麽地方能為大仙效勞呢?”

慕寒淵回身,冷冷将人一推。

殿中人已經跑光了。

他早已察覺,也并不在意,只冷漠又嫌惡地掃了地上磕得龇牙咧嘴的小仙子一眼。

“往生輪不是可以活死人、肉白骨麽。”

天魔低聲沙啞。

“我要你為我複活一個人。”

第 8 章 琴在月明樓(一)

第8章 琴在月明樓(一)

進藏龍山的前夜,山下這片村子卻分外安靜,無事發生。

天明後,慕寒淵點了一隊弟子,讓他們随雲搖進山,探查這覆山的無名瘴氣。

臨行前他明言,進山後一切行事皆由雲搖安排,不得有違,否則回來後依門規中“不敬師長”論處。

若是在一日前這般責令,弟子中興許還會有不怕死的質疑兩句。

而如今既有雲搖那番駁斥在先,又有她一弦之威震懾在後,接令的何鳳鳴幾人再是不滿,也不敢當着慕寒淵和陳見雪的面表露什麽,只能粗聲粗氣地應了。

慕寒淵下令時,雲搖單獨站在一旁的院落外的古樹下,正懶洋洋靠着樹小憩。

不知是原身的原因,還是她自己的問題,雲搖只覺着來了這方乾元界後就總是倦怠得厲害。識海裏的記憶也是斷斷續續,時有時無的。

有時候她都快分不清那些事到底是原主的記憶,還是她自己的了。

……大概因為活太久了?

聽見身後走近的聲息,雲搖懶懶站直了身,抻了下懶腰。手串上的小烏龜殼耷拉下來,在日光底下晃了晃。

“師尊。”

慕寒淵的神識傳音在識海裏響起。

雲搖蹙眉,轉過去向身後來人:“用說的,我不想在識海裏聽見你的傳音。”

觸及那人覆目白綢,雲搖頓了下。

對着個目不能視的可憐小瞎子,還是她獨苗徒弟,她是不是語氣太兇了點。

尤其是慕寒淵聞聲後,像是微微一怔——若非知道眼前這位是四海八荒人皆仰之的寒淵尊,那雲搖都要覺着這一刻他是有些不知所措了。

好在也只有那叫雲搖錯覺似的一息。

慕寒淵微垂首,将方才對弟子們的安排轉述給雲搖。

雲搖聽過:“哦。”

她側了側身,目光落過慕寒淵身後,何鳳鳴幾個被點上随她進山的弟子等在那兒。

見紅衣少女眺來,為首的何鳳鳴哼了聲,扭開臉去。

雲搖:“……”

雲搖落回眼來:“入山就算了,還要我帶一群小輩,萬一丢了哪個怎麽辦?尤其那個何鳳鳴,我看他全然不想同我走,不如還是留下來保護你身體不好的師妹吧。”

慕寒淵像是沒聽出她的嘲弄,脾氣極好地溫聲道:“不論修為或是鬥法,何鳳鳴都是此行弟子中最傑出的一個了。有他在,能為師……為你分憂。”

分憂?

他不添憂就不錯了。

雲搖瞥他:“何鳳鳴是最傑出的一個?那你呢,比他差不成?”

慕寒淵這一次停得有些久。

正在雲搖思索是不是自己太跟一個小徒弟計較時,就聽見慕寒淵低聲問:“雲幺九,你執意要我同去嗎?”

“……”

慕寒淵問得認真。

雲搖反倒是有些心情古怪了。

——他這說得,就好像她執意要求,他就會跟着一起進藏龍山似的。

慕寒淵道:“若你執意——”

“誰執意了。”

聽不得第二遍,雲搖面無表情地打斷,轉身:“讓那群拖油瓶過來吧。須得趕在午時前,陽氣最盛時入山。”

慕寒淵無奈,他轉身間,銀鍛下察及雲搖身側利落幹淨的紅衣輪廓——

莫說佩劍了,連塊玉飾都不見。

慕寒淵神色微頓。

沒一會兒,何鳳鳴板着老長一張臉,帶着幾名弟子來到雲搖身邊。

“寒淵尊,”他行了劍禮,又一副捏着鼻子的表情轉向雲搖,“……雲師叔。”

其餘人照例。

看他神色不爽,雲搖反而是心情好了。

她側身勾了勾手,喚小狗似的:“跟好了。誰要是丢了,我可不會繞回來撿。”

何鳳鳴惱火地轉向另一邊:“師姐你看她——”

“何鳳鳴。”慕寒淵忽出聲。

這一句仍是他最慣常的語氣,溫和從容,連神态都不見一絲變化。

但沒來由地,何鳳鳴就覺着罩在大太陽底下的身後溫度掉了下來。

他噤聲縮回去。

雲搖輕嗤,“走了。”

何鳳鳴幾人灰溜溜跟上。

隔着白綢見那行為首,衣裙旁空落落的,不見一物,慕寒淵忽提聲輕揚:“雲幺九。”

雲搖莫名其妙,但還是停下,扭頭看他。

慕寒淵覺今日晴光潋滟,她一身紅衣,站在光下,應當還是當年模樣。

可惜看不見。

失明數日不曾有過半分着惱,直到此刻,寒淵尊才是真正第一次突然有些急切地希望,這毒快些清消。

三百年不見,他也想看看師尊是不是還是斷天淵前那副模樣。

“有話便說。”幾息不見反應,雲搖就沒了耐性。

慕寒淵垂了眉尾:“你當真不帶上鶴羽?”

“那把琴長得太冷淡,我不喜歡,”雲搖懶聲道,“換了你的憫生來,我倒是可以考慮考慮……拔下琴弦來當鞭子使?”

雲搖在身旁幾名弟子難以置信又惱怒的眼神裏,勾了個散漫的笑。

眉心血蝶像揚翼欲起。

“怎麽樣,寒淵尊,舍得給嗎?”

慕寒淵沉默。

雲搖無聲一哂,轉身要走。

嘩。

身後靈氣波動。

“——”

那是憫生琴三百年來第一次以本體出現在她身後。

即便不去瞧,也已像是位暌違已久的老友,雲搖神識稍觸,便能感受到那琴身之上,如存過三百年月華流轉之芒,潤澤無相。

原來“鶴羽”當真比它不得的。

也不知這一張琴是誰所贈,該是尋了許多地方,煞費其心。

“…師兄!”

陳見雪難得急切,一句低聲就把雲搖飄遠的思緒拽了回來。

連帶着她身後,何鳳鳴幾人似乎也是急了。

“寒淵尊!”

“萬萬不可!”

“寒淵尊怎麽能任由她胡鬧呢……”

“……”

到此刻,雲搖才忽反應過來,他還真依她把憫生拿出來了?

“今日之事,是雲幺九代我行責入山,她既要借,那我自當應允。”

慕寒淵的聲音隐約傳來,似是在跟他們解釋因由。

“師兄!”

陳見雪向來溫婉待人,說話也柔聲柔氣的,此刻都被急得提了聲氣:“可這是憫生啊,你一直珍重若性命的,這麽多年一直是它做你貼身法寶,怎麽能拔弦——”

“好了,別吵,我開個玩笑而已。”

雲搖聽得頭疼,腳下毫不猶豫向着村外遁去:“你們慢慢敘舊,我不奉陪了,先走一步。——何鳳鳴,你們還不跟上麽?”

“……”

在雲搖毫無停留的背影後,何鳳鳴幾名弟子猶豫兩息,還是扭頭禦劍跟着離了山村。

不久後,他們身後的那片人影就模糊進屋舍間,再看不分明。

随便踩了根樹枝上天的雲搖這才将神識收了回來。

她表情有點古怪。

雖說剛剛是故意逗弄,但她絕沒有試探慕寒淵的意思,也是完完全全一丁點都沒想到,他竟真要把憫生拿出來,給她拔了琴弦當鞭子用。

看旁人反應,話本裏說的慕寒淵“琴身若己身”,也是不作假的。

那他還肯,雲搖只想得到一個解釋了——

凡有恩者,有求必應。

……當真聖人。

那麽問題來了。

聖人君子到了這種程度上,慕寒淵前世話本裏到底是怎麽入的魔呢?

平心而論,雲搖是沒将這趟藏龍山之行當回事的。

她相信慕寒淵也一樣。

既是被奉了百餘年的“寒淵尊”,那應該也早便察覺到了仙舟自離開乾門地界後就綴上來的尾巴。雲搖猜他要兵分兩路,所忌憚并非藏龍山,而是跟在他們後來的不明不白的尾随之人。

換言之,兩人不約而同地覺着,真正的危險與變數興許不在山內,而在山外。

不過沒腦子的人顯然不會想這麽多——

“有些人啊,死乞白賴地想給寒淵尊當師妹,可惜寒淵尊最在意的還是見雪師姐。遇到這麽危險的事,第一時間就把她推出來了,她要個師妹的空名有什麽用?”

離着藏龍山不足百丈,雲搖叫弟子們下了飛劍,改作步行進山。

有人不滿,但慕寒淵有令在先,不敢直駁。

于是還未入山林,雲搖就聽見了身後一個女弟子壓低卻又剛好足夠她聽見的嘀咕。

只是那女弟子說完,卻沒人應她。

她尴尬地停了片刻:“你說是吧,何師兄?”

何鳳鳴還沒回答,走在最前面的雲搖沒忍住,輕聲笑了出來。

“——”

嚴若雨登時紅透了臉頰,惱火地看過去:“…你笑什麽?”

“掌門都沒你管得寬,怎麽,你代理掌門了?”雲搖頭都沒回,一邊拿随手折的那根樹枝作劍,撥開攔路的草葉,一邊似笑非笑地頂回去。

嚴若雨道:“我可沒有管,實話實說而已,師叔連這個都聽不得嗎?那以後在門內,日日見着寒淵尊與見雪師姐,你可要受許多委屈了。”

“我委屈什麽,慕寒淵讓我帶隊,說不定是更放心我。”

雲搖一邊俯身掐了片葉子,一邊信口胡說。

她這會有些心不在焉——身周霧氣比方才剛下飛劍時,已經重了幾分,連十丈外的草木枝葉都不能看個分明。

這“瘴氣”似乎是有源頭的。

嚴若雨氣笑了:“你在癡人說夢嗎?師兄為什麽會更放心你,見雪師姐可是上一屆仙門大比的魁首!”

“仙門大比每五年就來一次,魁首加起來比啓越峰養的仙鶴都多,很稀罕麽。”

雲搖對着手裏葉子确認完了,将它抛開。

笑意也勾上唇角。

領頭的紅衣少女忽然轉回身來,彎眼一笑,似乎心情極好的樣子:“說不定是此山霧氣古怪,能進不能出——師兄覺着只有我失陷山中,他才能找得到呢。”

“?寒淵尊怎麽會找得到你?”

雲搖背着手,一副無害模樣地眨了眨眼:“畢竟,師兄和我心意相通呀?”

嚴若雨:“……”

嚴若雨:“??”

這次別說是嚴若雨了,連其他幾個正遠圍成圈、邊走邊警惕勘察的弟子們都忍不住回頭。

表情一個比一個一言難盡。

倒是何鳳鳴最先察覺,他盯着紅衣少女面上那格外燦爛的如花笑靥,略微遲疑:“你是不是發現什麽了?”

雲搖扭頭,驚訝地看了他一眼。

盡管她沒說話,但何鳳鳴總覺着自己好像聽見了一句“咦,你竟然還長腦子了”。

何鳳鳴:“……”

忍下恥辱心,何鳳鳴收回探查的劍,直身:“方才你讓我們在瘴氣前下了飛劍,總不可能毫無理由吧。”

有人帶頭發問,其餘弟子立刻跟着看過來。

“理由麽,很簡單。你們難道沒有察覺,在這所謂瘴氣的範圍內,神識外放,最多也不過百丈?”

“……”

四周一寂。

沒得到任何回應,雲搖不解地轉回來,和衆人詭異表情對了片刻,她反應過來。

“哦,你們修為不夠,本來神識也沒有百丈。”

弟子們:“………………”

閉嘴吧你。

衆人之間,唯有何鳳鳴一人沒有什麽反應,只是看雲搖的眼神越發古怪起來——

慕寒淵未說假,他算是弟子之中最為傑出的一個,師從乾門核心長老盧長安,見識自然也是最多的。

按他所知,非化神境以上修為,幾無可能外放百丈神識。而化神境在仙域四大仙門裏,已是能夠勝任核心長老的修為。

何況她那時還是正在分神禦劍——

一言難盡地看了眼雲搖手中的樹杈,何鳳鳴表情更古怪了。

還是在禦……一根樹枝的時候。

何鳳鳴自己表情變了幾遍,最後深吸了口氣,像是強忍着情緒,向雲搖提劍作禮:“這瘴氣到底如何來的,我入山後遍查未得結果,還請師叔賜教。”

“何師兄??”嚴若雨帶頭驚聲。

其餘幾人沉默不語。

雲搖意外得看了何鳳鳴一眼,不過她本來也沒打算瞞他們,索性直言:“這東西怎麽來的,我不确定,但我能确定,這絕不是什麽瘴氣。”

弟子中有人發問:“為何?就算那些普通村民是迷路,若不是瘴氣有毒,那天音宗弟子入山查探,怎麽會有去無回呢?”

“我說了,不知道。”

雲搖在對方追問前,拿手裏樹枝撥了撥靴子旁的枝葉:“若是毒性霧氣,那這些草木即便不曾枯萎,也必受影響。但我方才查看過了,入山以來,無論‘瘴氣’濃重或是稀薄,沿途這些草木生長狀态全然正常。”

衆人臉色頓時難看起來。

若是毒瘴,他們防得住——畢竟每個弟子出發前都帶了不少避毒丹和化毒丹;可若不是帶毒瘴氣,那之前的天音宗弟子有去無回,就顯得太詭異了。

“還有一點,”雲搖将從方才摘的樹葉上抹過的指腹一擡,“這葉片上,落着一層白,一抹就碎成了粉——你們見過這樣的瘴氣?”

弟子們互相對視,隔着薄薄的霧,只覺得彼此面目都模糊可怖起來。

“我怎麽感覺……這霧氣,更濃了?”

“丁、丁師姐,你可別吓唬我啊?”

“神識探查範圍真的在縮小!”

“你們……還看得清剛剛來的路嗎?”

“啊誰碰我了——”

“收聲!”

雲搖一聲喝令,幾名弟子同時一個激靈。

片刻前還在與他們逗笑的紅衣少女,此刻難得神色冷淡,漂亮的眉眼斂直,側顏竟透出幾分淩冽的肅殺來。

喝止了惶恐情緒後,雲搖稍輕了語氣:“古怪霧氣确有源頭,若我所察不錯,這源頭不止一個,且都是可移動的,多半是活物。”

“……”

幾人一頓,有意無意地,盡朝乳白霧氣中這抹豔麗逼人的紅貼靠過去。

雲搖察覺了,但沒說什麽,只下令弟子們立劍陣,布下結界:

“先将這霧阻攔在外。”

這會兒沒人敢不聽了,紛紛照做。

連方才嘲諷過她的嚴若雨都臉色慘白:“雲師…師叔,霧氣真的濃了。”

雲搖沒回眸,冷淡道:“你當我是慕寒淵。”

“?”

沒人聽懂,雲搖只得解釋了句:“我又不瞎,看得見。”

沉默了一路的丁筱忍不住小聲:“……師叔你這個時候還這樣罵寒淵尊真的好嗎?”

“笑着死總比哭着死好吧?”

丁筱:“——我還不想死啊師叔??”

不等雲搖“安撫”,弟子中有個年紀最小的,顫着聲問:“你們,你們有人覺得,頭暈嗎?”

此行弟子皆過了築基,早已算是脫去凡體,既不是毒,還能覺着頭暈……

雲搖臉色微變。

“所有人,運轉靈力,自查經脈髒腑!”

“我、我靈力運行為何滞澀了??”

“我也是!”

“這到底是什麽東西,我們明明吃了避毒丹啊?!”

“你們看結界,外面覆上的那層白霧……不對,不是霧,是白絲!”

衆人定睛。

結界光罩之上,在靈力催動下,霧氣凝結而化形——赫然是無數細小而扭曲的白絲。

大驚之下,衆人再抑制不住地慌張起來。

而這其中,最過咬牙切齒的卻是雲搖。

她死死盯着結界上的白色絮物:“……魇絲。”

“?那是什麽?”

乾門弟子們絕望地面面相觑,顯然沒一個人聽過這個名字。

“魇獸之絲,入夢者死。”

雲搖面冷如霜,心底卻摁着崩潰——

四百年前就已經被五師兄親手歸滅的東西,怎麽會突然出現在這小小一座藏龍山裏?

作者有話要說:

标題“琴在月明樓”改自李煜原詩“千裏江山寒色遠,蘆花深處泊孤舟,笛在月明樓。”

第 7 章 (四)

第7章 曾見桃花照玉鞍(四)

話落幾息,這方庭院才從落了雷似的震寂中醒來。

何鳳鳴等人以幾乎要扭斷脖子似的架勢,朝那聲音來處猛回過頭——

“寒淵尊???”

滿是震撼與不解。

事實上,雲搖比他們還不解。

——話本裏說好的“琴身若己身”,連憫生琴的琴穗都不準任何人沾一下的呢?

難不成她看的是個诳人的野史話本??

雲搖有些怔神。

然後就見慕寒淵袍袖一揮,一張流着華光的玉石長琴憑空出現。由他随手推來,琴身飛到了雲搖面前。

長琴懸停。

雲搖與衆人一同落眸上去。

——

不是他的“憫生”,而是天音宗所贈“鶴羽”。

庭院中,除了慕寒淵和雲搖外,大約所有人都松了口氣,連那些顆差點蹦出喉嚨的心也都慢慢平複下來。

何鳳鳴最是受驚過度,這會才找回氣息。

他剛準備給雲搖一個嘲弄神色。

但多看了一眼,也看清了“鶴羽”之上的寶琴華光,意識到面前這把乃是乾元界仙域中十大名琴之一,何鳳鳴忽然就笑不出來了。

這、這天下難求的寶物,天音宗可是做了個叫仙域皆知的大人情,只差敲鑼打鼓送上乾門山門的——

寒淵尊就這麽随手送給這個雲幺九了?

她憑什麽有這等天運?!

院中有此一念的顯然不止何鳳鳴一個人,有幾個暗自晦了神色。

陳見雪立在兩人之間,那把長琴過去時,尚且拂起過她的裙角。

她似乎是怔了片刻,此時才回神。

白裙女子溫婉又歉意地一笑,将剛從神兵囊中取出的備用長劍法寶收了回去:“和師兄一比,我這把劍委實有些拿不出手,就不叫幺九師妹取笑了。”

借着這句,不知誰哼聲咕哝了句:“她一個廢物,寒淵尊送她這等寶琴有何用?”

有人跟着壓低聲:“是啊,寒淵尊也太大度了,名琴縱使不贈美人,憑什麽給這麽一個無德無能的廢物,我看她都未必會操琴呢。”

“……”

雲搖原本随手就要拂回去的——

“鶴羽”名貴,作為法寶也厲害,若是驗器,寶光拔地該有幾丈高。身為師父,哪有貪墨弟子禮物的道理?

但聽聞院裏零星那一兩句後,她卻笑了。

“贈我這個廢物不好,若是送給你們,那就剛剛好了,是嗎?”

方才開口的兩三人面色微變。

何鳳鳴站得離她最近,又有在宗門內頗為強勢的長老盧長安這個師門靠山,自然也更硬氣些。

他面帶冷笑:“我們可沒這個意思,你休要以己度人。”

“是麽?既然沒這個意思,那我就想問一問了——”

只見紅衣少女随便朝旁邊木桌上一坐,豔紅裙下,薄皮黑靴裹束着的漂亮小腿晃了起來。

她勾擡手指,金鈴脆響,指尖随意在琴弦上一撥。

“嗡。”

這一聲弦鳴實在算不得好聽。

但衆人卻盡數變了臉色——琴前一道無形氣刃轉瞬劃過,貼着何鳳鳴的臉側,刷地一下,竟生生削斷了他一截垂發。

發絲輕飄落地,悄無聲息。

卻壓寂了滿院話聲。

這信手一撥,不會操琴是真,修為難測、絕非普通也是真。

迎着何鳳鳴咬牙切齒又暗藏忌憚的眼神,紅衣少女神色松弛,雙手向後懶撐。抵着她坐下的方桌,雲搖輕歪過頭,笑意好似天真無害:

“慕寒淵的琴,是天音宗送他,又不是送給乾門的——即便是給我這個廢物,只要他想、只要他送——為何還要你們多嘴,來問一句‘憑什麽’。”

何鳳鳴臉色陡變,下意識想看慕寒淵的方向,卻又收住了:“我、我沒有……”

“問他‘憑什麽’,你們又是憑的什麽?”

紅衣少女晃着靴腿,聲音懶洋洋的,與之截然相反的是她如冰凝的利刃一般緩慢劃過院中衆人的目光。

她笑,只是那笑卻比霜雪都涼:

“哦,是憑同門之情,還是憑你們寒淵尊如聖人一般,七情不顯,六欲無相——非觸及門規底線,絕不輕易懲戒你們,亦不記私仇呢?”

何鳳鳴漲紅了臉,咬牙:“你少在這裏挑撥離間!你才入乾門幾天光景?我們——”

“我是剛來,卻已經看不下去了!一群受他護佑的無知弟子,卻信口就敢質疑他的話。換作你那位厲害極了連掌門都敢嗆聲的師父在此,你可敢像今日在院外駁寒淵尊一樣駁他半個字?!”

何鳳鳴面色霎時白了,不敢言聲。

“你那位三代長老的師父,是輩分比慕寒淵高,還是修為比他高,或是尊榮地位比他高?”

雲搖跳下木桌,笑意更冷幾分,“聖人無為,于是聖人人盡可欺——他不與你們計較,沒關系,今日起、我來計較。”

院中一靜。

陳見雪變成離着雲搖最近的那個,此時也眼神惶惶,容色複雜。

她很想回頭去看慕寒淵的神情,卻又不敢。

是,連她都忘了。

無論地位或是修為,聲望或是品性,慕寒淵身上挑不出一絲瑕疵,端得一副神明心性。偏神明憫生,似乎從未對任何人有私人的苛求責難,乾門內人人便習慣了如此。

他容得衆人,喜怒不顯,于是凡他所言非令,則弟子們也敢冒昧問上一句。

可習慣如此,就本該如此嗎?

只因他修為地位聲望之超然,無人可比,他的這份受欺就不值一提了?

為何今日之前,連她都從未替他說過一句?

“——你性子太軟了些。”

雲搖走過陳見雪身旁,見她遲滞,想到這位大概率就是自己未來的徒媳,就耐着性子在傳音裏多提點了句。

她還想說“日後你倆成了道侶,要是他好欺負你也好欺負,可不得氣死我這個當師父的”——最多換個委婉點的說法。

只是雲搖這邊剛張開口,還沒來得及第二句呢,就看到面前陳見雪擡起頭,卻是面色煞白,像是聽了什麽直戳心窩的話。

……更像是下一刻就要吐血了。

雲搖懵了。

何鳳鳴聽見這邊無聲,扭過頭來,頓時比他自己受了罵還悲憤:“雲幺九!你罵我們也就算了,又對師姐說什麽了?師姐從小跟在寒淵尊身旁,從無半點不敬,剛剛甚至還主動要借給你她的長劍——你怎麽能這樣為難她?!”

雲搖:“…………”

雲搖:“????”

這一句出來,其餘幾個也頓時來了火,眼看就将是一場群情激奮——

慕寒淵便在此刻,忽閃身出現在兩人身側。只見他擡手輕拂,陳見雪被他袖風一牽,從雲搖身旁帶到了他的身後。

陳見雪此刻才反應過來,從他身後急聲:“師兄,幺九師妹只是好意提醒,沒有——咳咳……”

大概是說急了,沒過半就咳聲難止。

雪白的俏臉又咳上了血色。

何鳳鳴氣極,表情更心疼了:“師姐你還幫她說話!她都把你氣成什麽模樣了!”

“……”

又是一撥跟腔的聲讨。

雲搖停了片刻,似笑非笑地仰頭,望着比自己還高了一大截的徒弟。

他剛問過陳見雪是否無恙,此時眉峰微淩地轉回來。

白綢覆目,也不知在想什麽。

雲搖忽然有點好奇了,若這會解下他眼前雪鍛,聖人是否也有一怒,要給她好看?

“你也覺着,我剛剛罵她了?”雲搖似笑。

慕寒淵難得眉峰見蹙,聲低而無奈:“無論是什麽話,你都不該私下傳音于她。”

“…………行。”

雲搖仰着他,忽沒了笑。

她面無表情地,懶得再看這個在她面前護美人似的“乖徒”一眼,轉身甩手,不遠處的長琴轟然起勢,朝着慕寒淵裂風而去——

其勢若崩。

一衆弟子臉色大變,有人的“寒淵尊小心”幾乎要脫口而出。

而慕寒淵一動未動,連提息作防都不曾,像全無察覺那撲面而來的凜冽滅殺的氣息——

琴身擦着慕寒淵的寬袍廣袖,驟然急停在他身側,鼓蕩得衣袍獵獵。

掀起的墨發如雲間,一條雪白緞帶随之輕舞。

“拿回去,”傳音裏,雲搖聲冷,“髒了我的手。”

“……”

身後寂靜,無一字辯駁。

瞧,也不喊師尊了。

有了媳婦忘了師父的狗東西,敢情在她面前就不必是一視同仁衆生平等的聖人了,呸。

紅衣少女氣得鼓鼓的,頭也不回地走了。

院中很快人影零落。

雖說何鳳鳴等人很想跑來慕寒淵身旁,給雲幺九再添油加醋幾句,但方才她所言一字一句都跟長針似的,紮得他們如同那漏了氣的囊,委實不敢多跟寒淵尊同處片刻。

陳見雪也終于平複氣息,睜開眼:“師兄,你不要誤會,雲幺九并沒有說什麽過分的話,只是叫我——”

“我知道。”

慕寒淵溫聲打斷。

陳見雪一愣,擡頭:“你知道?”

“嗯。”

“那你怎麽還?”

陳見雪話聲兀停。

她有些不解而失神地,順着慕寒淵擡起的手,旁落了目光——

雪白袍袖擡起,修如竹玉的指骨探出,虛撫在那張懸停于他身側的琴上。

其中一根琴弦被慕寒淵指節徐徐撥動。

他側耳,如靜聆弦音。

似乎不滿這一弦琴音,他微微皺眉。

停了片刻,又有接連的琴聲從他指節下落出,或婉轉,或悠揚,或淩厲,或激昂……

沒一個像她那個。

直到——

“嗡。”

熟悉的弦音像再一次被拉回院中。

幾息後,雪白銀鍛覆着的長睫輕顫了顫,慕寒淵那修挺鼻梁下,薄唇竟抿着勾起一點。

“…好難聽啊。”

他輕聲說着,卻是笑了。

“…………”

陳見雪眼神晃得厲害,眼前這個讓她全然陌生的慕寒淵,仿佛又回到了那天玄秘境裏。

三百年來,雲搖是天上地下唯一一個,能叫他如此模樣。

難道。

“雲幺九,她和……”

——她和雲搖小師叔祖是什麽關系?

陳見雪聲音艱澀,餘下的話卻問不出口了。

“嗯?”慕寒淵微微側低回頭,連聲音裏都仿有難藏的笑意,仿佛此刻他有天底下第一好的耐心,“什麽?”

陳見雪忽然就不敢問了。

她搖了搖頭,想起慕寒淵看不見,改作出聲:“沒什麽。”

慕寒淵卻想起:“以後,你莫要喊她雲幺九。”

“為何?”

“她這個名字的來路,不太光彩,”不知想起什麽,慕寒淵唇角的笑意都明顯了三分,“不是親近之人,這樣喊她,她不喜歡的。”

“……”

若說之前是懷疑,那陳見雪此刻便能确信,方才在布施結界時,慕寒淵确是在聽見那句“雲幺九”後才分神回眸的。

是雲搖因雲幺九而特殊,還是雲幺九因雲搖而特殊——

她們到底是什麽關系,于師兄又有何所謂呢?

陳見雪快被心底的問題迫得失控,幾乎又要咳起來,只是被她生生忍住,問道:“師兄既然如此了解她,剛剛為何還那樣對她說呢?”

“……”

慕寒淵想起了那句“髒了我的手”的傳音,惱怒得仿佛她下一刻就要動手将他這個不肖徒弟一掌拍飛出去——她卻還是忍回去了。

和前面說的那些話一并,全都是她對他這個弟子的拳拳護佑之心。

然後把她自己氣得不行。

慕寒淵不由輕笑着嘆了聲。

“因她護旁人時,從不看顧自己。”于是連那些弟子被撕破臉皮、對她生出的陰晦惱恨都視若無睹。

他知她傲氣和劍術都是天下第一,對旁人所言所感從不屑一顧。

但他不喜他們以她作靶的惡意。

“……師妹,回去休息吧。”慕寒淵微微仰眸,“今夜的弟子值守,便由你來安排。他們今日若再見我,大抵會有些不自在。”

陳見雪攥緊了手指:“那師兄你呢?”

“我大概要徹夜值守了,”慕寒淵停頓,話聲染了輕笑,“這樣才等得到人。”

“……”

事實證明慕寒淵确是很了解他這個師父。

雲搖繞着整個村莊外轉了上百裏,幾乎把附近的山頭厚土全犁了一遍,還是沒翻到那個白日裏跟在他們仙舟後面的鬼祟修者。

于是沒能撒火,又帶着一肚子氣回來了。

夜裏的村莊,只那幾點盈盈燭火,在濃重的夜色裏像鬼火似的,被風一吹就晃晃悠悠,幾縷殘光掠過破敗陰森的角落,蛛網顫抖,顯得整個村子更可怖了。

雲搖循着院裏的燈火而來,正想斥一句是哪個不要命的,半夜點燈生怕招不來鬼嗎?

然後就在燈火旁,看見了挽袍靜坐的慕寒淵。

若說燈火如釉,那慕寒淵就該是那一胚世間絕品也孤品的瓷器,似冰似玉,剔透得勾人指尖欲落,見一眼就想上前,寸寸拿目光或指尖細打磨過。

燈下看美人,尤其美人遮目,連着夜色一起,縱得人心底惡念橫生。

雲搖看得放肆,也盡興,像是生怕他不能察覺她在旁拿眼神“欺”他。

事實上她未掩氣息,他第一時就已該察覺。

但慕寒淵一動未動,就任她看着。

終于還是雲搖沒磨過他。

紅衣少女踩着夜色與被風搖晃的燭影,懶懶上前,靠上了他袖旁的桌棱。

“又看不見,點燈費蠟。”

不等慕寒淵開口。

“過了夜半還不睡,寒淵尊是在此處等什麽,”他用過的茶盞被她勾進掌心,指尖抵着茶盞底,倒轉一圈,又信手抛玩,帶着好聽的金鈴晃動,“劫色的女鬼麽?”

那句近本能的“師尊”已到了唇邊。

聽了這極不正經的第一句,冷白玉似的喉結滾低,又咽回去。

慕寒淵無奈:“……你還在生氣?”

“哦,原來是送上門來給我消氣的?”雲搖冷嗤,把茶盞在他袖旁重重一扣,壓得砰聲,而她按着它就勢俯身,幾乎要俯到他漂亮的眉骨前——

狠人的勢頭做足了。

差點親上那條月華似的、在夜色裏格外勾人的銀鍛,雲搖才忽想起來。

美人,但是個瞎的。

氣勢白做了,他看不見。

雲搖:“…………”

于是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開口不是,閉口也不是。

雲搖就這麽僵硬地尬住了。

慕寒淵除了視之外的五感,在夜色裏更加敏銳到毫厘。雲搖身上帶着淡淡的冷香,他分辨不出品類,但分辨得出只是她一個人特有的氣味。

只是今夜裏,它近得濃郁。

夜色打底,冰玉雕琢似的美人微微側目:“…師尊?”

這一聲極低極輕,一個恍惚,雲搖差點分不清是神識還是聲音。

于是紅衣少女忽抖了下,慌退了兩步出去。

“慕、寒、淵。”

再響在傳音裏,就是幾乎有些咬牙切齒的惱火了。

慕寒淵有些不解,他并不知道雲搖為何忽然又惱怒至極,遲疑過後,他只得低聲回了神識傳音:“師尊若是還未能消怒,我随師尊出氣。”

“——”

雲搖徹底氣笑了:“我是能打你還是能罰你跪?”

慕寒淵略作思索:“都可以,随師尊意。”

“……你是不是吃定了明日還要進山,我不會對你做什麽?”

提到這個,慕寒淵遲疑了。

“明日不須我帶隊,師尊若想出氣,不必顧慮。”

“你不去?那誰去?”雲搖蹙眉,心生不祥。

“我想請師尊親自入藏龍山。”

“——”

難怪在這兒等她呢。

雲搖冷笑,回頭:“那你呢。”

“這村莊的情況有些古怪,尚未探明,只留弟子們值守,我不放心。”慕寒淵溫聲答。

“除你之外,陳見雪修為也不低吧,”雲搖問,“為何不叫她去?”

慕寒淵微怔,似乎不理解為何雲搖又提起陳見雪。

就像他也不能理解,白日裏雲搖為何要将不能給旁人聽的話,單獨傳音給陳見雪。

那一刻,他是有些不太喜歡。

他才是她的徒弟,師尊為何要親近旁人。

慕寒淵想着,垂低了眼,思索出了個極合理的理由:“師妹身體不好,不便進入山林霧瘴中。”

“……”

寂靜過後,雲搖被慕寒淵這派聖人坦蕩氣得哼出一聲冷笑:“你師妹寶貝得很,就你師尊我身體最好,是吧?”

這一次,慕寒淵未作思索:

“師尊自然天下第一。”

“我——”

這般把人往戳破了天的方向捧的話,竟是從慕寒淵口中說出來的。

他還說得那般毋庸置疑、平靜坦蕩。

雲搖确實懵了:“…寒淵尊,說大話會遭報應的。”

月色與燭火間,那人垂眸,很淡地笑了下:“不是,不會。”

不是大話,是慕寒淵篤定如此。

這三百年間他修煉不遺餘力,就是為了叫世間質疑聲盡數泯滅,叫人人見他便想起其師,誰也不許忘了她,雲搖便永遠是三百年前一劍壓魔域的天下第一人。

……

只是慕寒淵卻從未想過,雲搖也會有在一個小小的陰溝裏折戟的時候。

作者有話要說:

乾元第一雲搖吹:慕寒淵。

白慕:無論是什麽話,你都不該私下傳音于她。

雲搖:你兇我?

黑慕頂號:我才是你唯一的徒弟,有什麽需要傳音的私密話,只許傳給我聽。下回再給第三個人聽,我就鯊了它:)

雲搖:……你還是兇我吧。

第 6 章 (三)

第6章 曾見桃花照玉鞍(三)

仙舟飛進了天音宗南邊的地界,藏龍山便算是遙遙在望了。

舟首,陳見雪收起請慕寒淵指教的符咒術法,做好抵達前的準備。

慕寒淵起身,立于舟前,擡袖。金色的符文出現在他橫擡的掌骨前,數個花紋繁複、靈力流動的符文依次出現,縱向排布,随他一指點下。

“嗡——”

空中靈力無聲震動,符文被無形之力壓向正中,驟然相合。

舟首長身玉立,蓮花冠巋然,雪白衣袍被氣機拂動——舟上随之籠起一層半透明的光罩。

仙舟造影漸淡,若是隔着遠看,大約都要與雲霧混作一片。

陳見雪明顯感知到仙舟行速見緩。她仰頭,望着身前一丈外的身影。

此次随行的弟子們不清楚,她卻很了解:偌大仙舟,操控絕非易事,通常至少要三位元嬰境以上修者齊力而為,還要分神在行舟前後,緊密看護。故而以往縱使宗內長老帶隊,也時常是各自禦劍,不行仙舟。

但在師兄手裏,這仙舟就仿若世間凡人孩童的玩物,随手可控——來路上他為她答疑解惑,亦全不耽誤。

對這樣好似無所不能的慕寒淵,陳見雪是早已習慣了的。

自幼年她便見他如此,事事無失,從無瑕疵,于是小時候她就相信,慕寒淵師兄确是天上下來的谪仙人物,不然怎麽會一點凡人的喜好或失誤都不曾有過呢?

是“從未”。

直到幾日前,那處天玄秘境中。

陳見雪望着藏在那墨雲似的長發間雪白的銀鍛,眼神不由恍惚。

兇獸螣蛇,對于其他同境修者或許是不可撼動的龐然之物,但陳見雪跟随師兄這麽多年,她自然懂對他來說抵禦那樣一只兇獸該有多輕易。

可是她錯了,在他那從無瑕疵的百年修行裏的第一筆謬失之前——

那是一聲驚動仙域八荒所有高境修者的劍鳴。

劍鳴聲後,那道淩空撫琴的身影兀地一停,如弦崩殺的琴音驟止。

螣蛇狡詐,豎眸中冷芒獵動,趁機甩尾如電,跟着毒霧就從它玄黑的蛇信子後噴射而出。

琴音未續,光罩轟然碎裂,如漫天金光落下。

“……寒淵尊!!”

在耳邊成片的驚呼聲中,陳見雪擡頭,只來得及看清那道身影受擊跪地。

他身前螣蛇口如血盆,刀匕似的四根利齒上泛着森綠的毒芒,她幾乎嗅到死屍般的腥氣。

衆人慌亂回避。

只有陳見雪尚能力撐,于是也只有她看見了——

在那命懸一線的血腥巨口前,慕寒淵擡頸,望的卻不是身前要命的兇獸。

他向着東南方回眸。

彼時那人長眸垂阖,睫羽如墨,冰玉琢成的側臉上已有兩道螣蛇毒霧重創後的血淚滴落。

他那一刻明明已經看不見了、卻還是要去看的——

“見雪?”

慕寒淵的清聲打斷了陳見雪的思緒。

她驟然回神,起身:“師兄。”

“何故氣息翻湧如淵?”慕寒淵回身,雪白銀鍛跟着他動作,輕慢繞過肩側。

“…抱歉,師兄。”

陳見雪凝神收氣,停了幾息,才擡頭問:“師兄的傷,可好些了?”

慕寒淵袍袖微舉,似乎是想碰一下眼前的白綢,但不知為何又落回去了。

聲音倒是聽不出什麽:“無礙。”

離着藏龍山已不遠,陳見雪略遲疑後,還是趁着這最後的獨處時間開口問了:“師兄那日歸山,見到小師叔祖了嗎?”

慕寒淵未動:“何來此問。”

陳見雪遲疑住。

而這幾息間,仙舟已在慕寒淵的操控下,平穩地從雲間緩落,穿過霧氣籠罩的叢林,停在一處林間的山谷中。

随行弟子們紛紛下了仙舟,慕寒淵也似乎忘記了她的回答或疑問。他指骨淩空點畫,仍是幾道繁複異常的符文後,仙舟迅速縮小,最後化作一個桃核大小的光點,飛入慕寒淵袖中。

長袍垂回,慕寒淵道:“藏龍山山腳下最近的村落就在一裏外,休整片刻後,我們便出發。”

衆人行劍禮:“弟子遵命。”

“……”

陳見雪失神看着。

衆乾門弟子中間,是那位幾百年間從未變過的溫潤如玉的寒淵尊。

目盲亦不掩風華。

她也一直以為,世人所見,這就是唯一的他。

……如果那天她不曾半昏半醒、不曾看到的話。

——

螣蛇龐大的身軀綿延數十丈,它垂死掙紮裏,不知将多少粗壯老樹折斷或拔起,多少弱小妖獸不及嗚呼便殒命。

而那人獨坐琴後,垂眸撥弦,漠若神明。

直到他修長手掌兀地按下,最後一聲琴音驟止,兇獸螣蛇的身軀砸地,不剩半點氣息。

尚未消散的塵土與毒霧間,那道從來衣冠勝雪的身影像是第一次跌落紅塵裏。

袍帶紛飛,衣袂染血,青絲淩亂。

而他全不在意。

血色濕潤漫過長睫,慕寒淵一動不動地按着琴弦。半晌,他竟慢慢笑了。

那是陳見雪第一次在那張臉龐上,看到世人從未見過、也不能想象的神情。

血劃過玉面,薄唇,而他只低聲,喃喃而笑:

“‘奈何’……好久不見。”

雲搖跟烏天涯解釋了一路自己對慕寒淵并沒有“歹念”,依然無果,眼見着藏龍山那片濃瘴似的霧氣都進入視野,她終于面無表情地接受了。

“……行,師兄就當我非霸王硬上弓不可好了,”雲搖磨着最後一絲耐性,“你只需告訴我,乾元界可有這樣的契約之術?”

烏天涯給了她一個痛心疾首的眼神:“好罷。反正我也沒有欺瞞你,即便我有心幫你,也是确定的——仙域內絕無此種駭人聽聞的契約。”

雲搖皺眉:“只是操控而已,這很駭人聽聞嗎?”

“操控之術,必是邪術,師妹說的還是被施法者全無反抗之力的極限術法——要知道,即便高階修者對上低階修者,想殺容易,想完全控制對方?除非以神魂奪舍,否則基本沒有可能。”

烏天涯頓了下,陰陽怪氣的:“何況師妹還是想要無視修為差距,以低階控高階。”

雲搖正思索着,撞見烏天涯回頭的目光:“……你這是什麽眼神?”

“沒什麽,師兄就當你思慕心切,白日做夢了。”

雲搖:“……”

暫時原宥了烏天涯那個嫌棄的表情,雲搖這會也顧不上他——

由烏天涯一句話提醒,雲搖回想起來,話本裏好像說過,後來成了魔尊的慕寒淵修為莫測、所擅秘術無數,而其中最為詭谲和駭人聽聞的,便是兩域對戰時,他竟能以琴音操控仙域修者,讓他們自相殘殺。

無論修為高低,沒有任何修者能夠抵抗。

這也是他成為乾元界空前絕後的無上魔尊的最可怖之處。

難道……

他竟是“忍辱負重”大半年後,跟雲搖這個好師尊學會,然後用來為禍蒼生了?

“…………”

雲搖頓時臉都綠了。

——你們師徒倆,能不能把這種絕頂天賦用在它該用的地方啊??

不知是不是雲搖的眼神裏怨念太重,走在歷練隊伍最前方,慕寒淵的身影忽停了下來。

他左手擡起,修長腕骨從廣袖下露出半截。

作“禁聲”“禁行”之意。

此行相較普通的歷練更危險莫測,各長老門下點選的弟子顯然都是下山歷練慣了,并非生手,盡是令行禁止——

慕寒淵手勢一擡,所有弟子已經就地側身向外,互相背依,扶劍作防備狀。

陳見雪與慕寒淵同行在前,稍落後半個身位。

而那個看着破舊敗落的小村莊的村口,已經就在兩人身前十丈之外。

“師兄,可是村中有異?”

“……”

慕寒淵微微側身,銀鍛之下,神色間溫靜無瀾,似乎在感知什麽。

幾息後,他淩冽眉線微微一揚。

“莊中,除西南一處草屋外,已無生人氣息。”

陳見雪臉色一變。

她身後緊跟的何鳳鳴聽見了,駭然出聲:“怎麽可能?天音宗兩日前來山門求援時,提及這村莊,還是百餘口人!其餘人呢,全死了嗎?”

慕寒淵問:“觀主路,村中是否有倉皇之景?”

何鳳鳴連忙進身,持劍淩空幾步,探望莊內,随即回返,他臉色稍緩:“是,寒淵尊,村裏破亂,并無死屍,沿路有棄用物具,其餘村人應只是逃了。”

“……”

何鳳鳴說完後,一行弟子全都松了緊張的神情,扶劍的手也都垂回去了。

慕寒淵聞言後一語未發,似在沉思。

他不發話,其餘人便不敢動,陳見雪見了,上前輕聲:“師兄,還有什麽不妥之處嗎?”

慕寒淵袖下指骨扣起,一道淡金色符文從袍袖下落入地表,他頓了下,微回過身,聲線溫潤如舊:“進去吧,讓弟子們小心提防些。此處離覆山霧氣雖尚有距離,但那霧氣古怪,謹慎為先。”

“是。”

一行修者入了村莊。

雲搖和烏天涯在隊伍的最後方,臨跨入莊門前,雲搖停步,意味深長地看了眼身後遠處的叢林。

“師妹,看什麽呢?美人在前,可不在後。”烏天涯賤兮兮地湊過來,陪她看。

雲搖看得是那個在他們走近村莊後就消失了的尾随者,但這話自然不能說。

就像慕寒淵沒說出口的話一樣,不确定的事情,說給一群解決不了的人,只是徒增恐慌而已。

“沒什麽。”雲搖剛回過身,就被一只大葫蘆頂到了眼皮底下。

紅衣少女一頓:“…這什麽東西。”

她擡眼,睨向烏天涯:“你把我當妖收?”

“這是酒,美酒!”烏天涯氣得撅開了酒葫蘆的塞子,“你聞聞,這等凡間少有的稀罕物,你竟然把它當收妖葫蘆!?”

雲搖繞過他,往前跟上:“你到底是來歷練的,還是來游山玩水的?”

“兩不誤嘛。反正有寒淵尊在,而且他都說了沒事,那就是沒事呗。”

“他可沒說過。”

雲搖似笑非笑地瞥過去一眼。

烏天涯笑容僵了下,小心伏低湊近:“怎麽個意思,師妹是覺着,這村莊裏有古怪?”

“村莊裏沒什麽古怪。”

“那你還——哦,知道了,你詐我是吧?”

“……”

不指望烏天涯自己悟了,雲搖趁前面修者隊伍離着遠,不仔細探聽無人能聞,朝烏天涯勾了下手指。

繞過地上的破爛燈籠,烏天涯湊過來。

雲搖輕飄飄着聲:“這村子,少說也有幾百年了吧。既世代居于此,那你猜,這村裏有什麽東西,能讓整個村子的人跑得如此倉皇,幾乎一個不剩呢?”

烏天涯:“………………”

烏天涯鐵青着臉:“師妹,你,你可不要吓師兄啊。”

他定了定心神,四處打望,頓時覺得這滿目蕭瑟破敗的村莊裏處處詭異:“但神識探出,确實、确實沒什麽東西在啊……”

雲搖眨眨眼,語氣無辜:“白天是沒有,夜裏可就不一定了哦。”

烏天涯:“…………!!”

走在前面的乾門弟子們正警覺巡視。忽聽身後“嗷”的一聲慘叫,烏天涯甩着他的大酒葫蘆,不要命似的往前逃。

眨眼就越過了慕寒淵和陳見雪。

“啧,逃命都能跑反,”雲搖同情地看着那道快消失在視線裏的背影,“真要出什麽事,你肯定是第一個。”

“…師尊。”

耳邊忽然響起一道輕淡而無奈的傳音。

雲搖原地繃直,心虛得沒往隊首看一眼,沒聽到似的跟上去了。

一行人來到村內西南角。

也是慕寒淵神識探查之後,這村裏唯一還有活人氣息在的一處村屋。

慕寒淵帶弟子們在屋外等候,只遣了何鳳鳴和另一位男弟子進入其中,詢問情況。

片刻後,何鳳鳴兩人就回來了:“寒淵尊,裏面只剩三位村裏老人了,都是有重病或者肢體殘缺,無法跟着其他村人一塊逃走,所以才留在這兒的。”

慕寒淵問:“可有問為何離村?”

“啊?”何鳳鳴不解,“他們沒提過啊,自然是怕瘴氣蔓延吧。”

“……”

慕寒淵也未追問。

他略作思索,回身:“就近選兩處相鄰屋舍,稍作收拾,今日在此處過夜。”

“啊??”最先出聲的卻是臉色刷白的烏天涯,他抱着胳膊四處看看,咽了下,“寒淵尊,我們真要……在這兒過夜啊?”

何鳳鳴也跟聲問:“是啊寒淵尊,我們既然是來查探瘴氣的,這村裏沒人,我們那何不直接進山呢?”

不待慕寒淵開口,陳見雪側身,柔聲道:“何師弟,我知你修為了得,劍術也厲害,同輩間少有低手,只是我們畢竟初來此地,情況不明,還是謹慎為先,你覺着呢?”

“…是,師姐。”

何鳳鳴面色赤紅,也不知道是因為陳見雪的話還是人,讷了兩聲退回去了。

“師妹吶。”

衆人分散收拾這兩處院落相連的屋舍,烏天涯不知道什麽時候又回來了。

雲搖正以神識查探附近幾個屋舍內的情況,聽到這句,她未做聲,只回了懶洋洋的一瞥,表示聽到了。

烏天涯低聲道:“我勸你還是放棄吧,你和人家,實在不是一個道行的。”

“?”

雲搖一頓,莫名看他。

烏天涯卻朝另一旁讓了讓身,給雲搖讓出身後幾丈外的場面——

四下幾個弟子帶有揶揄或豔羨的眼神彙集處,慕寒淵正站在庭院中心,設立足以抵禦元嬰以下術法突襲的結界陣法,而陳見雪掠陣在側,正一邊為他清理結界落點的雜物,一邊神态溫柔地說着什麽。

雲搖懶靠在一旁的屋舍木欄上,望着這美好的畫面。

烏天涯是來游山玩水的。

這倆是來談情說愛的。

其餘是來看熱鬧的。

到頭來,只有她一個人是來保駕護航、為民除害的?

雲搖輕嗤了聲笑,壓下心頭莫名的躁戾。

紅衣一拂,黑色短靴束着的修長小腿越過木欄,綴着細花的發帶在身後輕揚,她翻跳到木欄內的屋舍前。

“師妹你瞧,人家師妹對師兄多溫柔小意,呵護體貼,說話都溫溫柔柔的……就算沒有乾元道子的位置空懸以待,這寒淵尊也總不可能舍了自己青梅竹馬的真小師妹,選你這個半路出家的假……”

一記帶笑回眸的眼刀,将烏天涯沒說完的話釘碎在喉嚨裏。

烏天涯乖乖收聲。

然而這些門弟子就像根欠收拾的扁擔,總是這頭剛壓下去,那頭就翹了起來——

雲搖正打算繞道院後,去村莊外轉上一圈,看能不能把那個消失的尾随修者給揪出來。

一步剛踏出,她就聽到個極讨人厭的高傲聲音在後面響起來。

“這位烏師弟說的在理,雲幺九,你怎麽還不樂意聽了呢?”

“……”

幾丈外。

庭院中心,正在為慕寒淵掠陣的陳見雪怔了下,她遲疑地看了看慕寒淵,又扭頭,朝這邊的院子角落望來。

她有些不确定,方才師兄……好像……往那邊分過去了一道神識?

粗粝的木欄後。

雲搖懶洋洋轉過身,視線裏果然是何鳳鳴這個讨人嫌。

“你叫我什麽?”雲搖這會心情欠佳,本懶得理他,但這個稱呼實在讓她眼皮直跳,連帶着看人的眼神和說話的聲音都有些涼。

被紅衣少女那個眼神一抵,某個瞬間竟像是被這世間最鋒利的一把劍橫在了喉頭。

何鳳鳴僵在原地,等回神,背後已是一層汗意。

他不由得漲紅了臉。

“我乾門弟子,既已下了山,那便是,便是達者為先,只論修為高低,你少拿輩分壓人!”

“論修為?”

紅衣少女薄哼了聲。

論修為我更是你祖宗。

忍下了後半句,雲搖撇開了臉,平息心底從方才便翻湧未休的躁戾感。

“怎麽,沒話說了?”何鳳鳴冷聲,“勸你識趣些,這是在乾門外,可不是你能仗着掌門私生……仗着身份為所欲為的地方——明日入藏龍山,說不定你還要求我救你呢。”

“我,求你救我?”雲搖氣笑了,轉來睖他。

“不然呢,你有劍嗎,拿什麽鬥法?”

雲搖:“……”

有是有,但不巧。

封在衆仙盟天山之巅了。

“劍都沒有一把,還跟我硬氣。你要說幾句軟話,明日進了山,我興許還能搭救你一把。”

旁邊此時已經有他的人幫腔取笑了:“怎麽說也是乾門的親傳弟子,雖然只有個名頭,但也不能真連劍都不帶吧?要不,你看看地上這根燒火棍,趁不趁手?”

黑黢黢的木棍被對方一踢,咕嚕嚕地滾到了雲搖的腳邊。

雲搖望着那根木棍,指節輕捏了捏。

這個何鳳鳴……

他師父盧長安在明德殿說她死了,他自己從山門內開始便屢屢找她的不愉快。

果然是徒弟肖師,沒一個好東西。

雲搖心裏剛罵完,就想起了自己和慕寒淵。

雲幺九:“…………”

心虛之下,雲搖下意識擡眸,往慕寒淵和陳見雪之前設陣的方向望去。

恰對上了——

冷如天巅白雪的銀絲蓮花冠在光下熠熠,目覆白綢的那人不知何時轉回身,正朝着她這裏。

紅衣少女面上的薄惱一頓,淡了淡。

她不解地朝那人歪了下腦袋。

——若非這是個谪仙似的漂亮瞎子,雲搖都要以為他在盯着她了。

兩人隔着白綢的“對視”間,卻是慕寒淵身旁,陳見雪最先回過神來。

她已然問過身旁弟子方才發生何事,此時面色無奈,正取下自己的神兵囊:“幺九師妹,你若不介意,我這裏有一把備用的法寶長劍,你……”

話聲之外,忽又覆上一道清冷聲線:

“雲幺九。”

慕寒淵想了想,“你會用琴嗎?”

“——?”

衆人驚愕望回。

院落之內,霎時死寂。

作者有話要說:

目前一直是白慕哈,黑慕還沒出場,在進藏龍山後的劇情裏才會出來。現階段白慕和黑慕最大的區別,大概是白慕守序,立身善良,立心中立(沒錯,白慕心性是中立),黑慕就很專一純粹了,從身到心的混沌邪惡(咳),至于他為什麽會這樣,以後劇情裏會詳細說的,想成為優秀的作者首先要克制好自己的劇透欲!!ps:本章評論區都有小紅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