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0 章 番外四
第120章 番外四
◎【長雍公主x真龍禦衍,雙活be,不喜慎入】◎
第20章
《副cp番外:軟肋》
軟肋者,季脅也。
是凹陷,是薄弱,是天衍萬物之殘缺,是不可觸碰之處。
真龍之骨,金石不開。
偏天道生萬物,萬物皆有軟肋。
真龍亦不能免俗。
世間最後一條真龍,龍君禦衍的軟肋,是一個人族。她死在了萬年前,被他于皇城之上,親手所殺。
她叫長雍公主。
——題記
(一)
我是魔域青龍城公主,哥哥說,我的名字叫禦雍,雍是長雍的雍。
哥哥說,他希望我将來像長雍公主一樣。
最開始,我并不知道長雍公主是誰。就去問了許多人。可是這個名號在青龍主城似乎也是個禁忌的存在,提到的人都諱莫如深,沒有人願意告訴我。
直到我溜出了青龍城的地盤,去了朱雀主城,找了一個說書人,專門給我講了長雍的故事。
原來長雍公主是人族第一位女皇。傳聞中,她親手終結了人族作為乾元大陸最弱小種族受欺壓數千年的歷史,她在位年間,文韬武略,治下富足,海晏河清。
這些是好的,自然也有不好的。
還有人說,長雍的統治雖然帶給了人族翻身的希望,但卻是建立在無盡的血腥與陰謀之上,以龍族乃至無數妖族的萬千血肉骸骨作壘,才建立起了她的專制王朝。
而不到百年,白骨成灰,王朝傾覆,她便應劫死在了她的皇位之上。
“……可惜啊,長雍公主已經死去了萬年之久,這些傳聞究竟是真是假,歷史早已不可考喽。”
說書的老頭拈着他不剩幾根的白胡須,神在在地眯着眼睛,這般說道。
可我還是好奇:“那位長雍公主,究竟是怎麽死的呢?”
“這個嘛,有野史記載的傳聞裏,提到也只說是應劫,”老頭拈着胡須沉思,“想來是做下了太多戕害異族的事,殺孽太重,這才不得善終,受了天劫罷。”
我托腮靠在茶桌上,聽了這話,不由地回頭去望樓外的天:“天劫?乾元界內,當真有善惡因果的報應嗎?”
“那是自然!”
老頭眯縫着的眼睛睜開了,精光乍現,聲腔也抑揚頓挫的:“天行有常,因果報應,輪回不爽!”
“——”
在老頭話聲裏,我猛地坐直了身。
倒不是被這說書人驚到,而是我正望着的那片天,忽然就變了顏色了!
就一眨眼的工夫,陰雲密布,雷聲翻滾,紫色的閃電藏在濃重壓城的烏雲間,撕扯着叫人頭皮發麻的雷霆電弧。
我格外麻。
衆所周知,翻雲覆雨,那是上古真龍一族的專長,至今也只有真龍族的後裔能做到。盡管我自己目前還沒開發出這樣的天賦技能,但這個出場這個派頭,除了我那個要命的哥哥外,我很難作旁想。
于是我慌慌忙忙起身,左右四顧,只想找個後門跑路。
只是沒想到,這個說書老頭卻是個拎不清還記性不好的,我剛瞅準了他身旁通往後門的窄路,還沒過去,就被他一把拉住了:“小大人,您不能白聽啊,錢還沒付呢!”
“?我明明剛才就給了你靈珠,你怎麽——”
“轟隆!”
一聲驚雷蓋過了我的話聲。
我猛一激靈,回頭,看見樓外風雨如晦裏,緩緩踏入了一道撕破雷霆的身影。
……有件事忘了說。
我前些日子摔下山崖,磕了腦袋,什麽前塵往事都記不住了。醒來時身邊就只有我的哥哥,青龍城城主禦衍,也是如今的魔域共主。
哥哥他對我極好,還親自替我挑選夫婿,雖然對方不慎挂了,屍骨無存,連魔域共主的位置都一并被哥哥奪去,我的大婚也沒成——
但哥哥他确實對我挺好的。
除了不許我離開他身旁百丈之外,幾乎對我言聽計從。
只是……
不知怎麽,我就是每每看見他,就從心底裏生出一種五味陳雜的栗然感。
譬如此刻。
“雍兒,過來。”一道閃電劈開了他身後樓外早已如墨的長穹,禦衍停在樓內的階前,他沉聲凝眸,在那道白綢似的華光前朝我緩緩擡起了手。
不知是因為這場染得白日如夜的昏昧雨幕,還是哥哥那雙從湖藍色一點點晦作幽藍的眼眸,我遲疑了。
于是就遭了報應——
一點冰冷貼上了我的後心。
“不許動。”說書老頭抑揚頓挫的聲調不知何時啞了下去,他手中刀鋒在雷閃下反起猙獰的冷光,“你也一樣——青龍城城主,再上前一步,你就去地府找你妹妹吧!”
“……”
禦衍身後,青龍衛分作兩隊,如雨幕之下無聲的鬼魅,魚貫而入。
整座樓內頃刻被冰冷的殺機包圍。
說書老頭大概是緊張了。
鉗住我胳膊的手猛地一顫,與此同時,被冷鋒抵住的後心驟然傳來痛意。
我下意識咬唇截住了那聲險些出口的悶哼。
只是一絲血腥氣,在雨霧中彌漫開來。
“倏。”
風雨如晦,禦衍驀地握拳擡臂。
令行禁止——盡管我甚至沒聽到令聲——兩隊青龍衛齊聲停下。
我身後的老頭似乎才回過神,顫聲歇斯底裏:“不許再靠近!不然我就殺了她!”
“撤出去。”
禦衍側身,盯着我對身旁人說。
那個青龍衛似乎有異議,卻不敢冒言,遲疑了一瞬就立刻作行軍手勢,将兩隊青龍衛全部帶離。
鬼魅又隐沒在雨幕裏。
我聽見老頭在我身後悄然籲出口氣:“我也不想難為青龍城城主,我要的很簡單——龍心鱗。”
禦衍走向樓內的身影驀地僵停。
他驟然擡眸,可望的卻不是挾持我的老頭,而是直直落在了我身上。
若是目光能作實質,我大概已經叫他這一眼劈開了。
“……哥?”
不知為何,在聽到龍心鱗那三個字時,我心底的懼怕也猶如潮水洶湧滔天。
我下意識地出聲。
老頭在我身後嘶笑:“青龍城主也不必廢口舌诓騙我,說龍心鱗不在你身上——魔域早有傳聞,說你二人是真龍一族的血脈後裔,那真龍至寶龍心鱗,一定就在你手中!”
幾息後。
禦衍垂眼,湖藍色的眼眸被他漆黑的睫羽遮住了,看不清其中情緒:“龍心鱗,我可以給你。”
握着我胳膊的手猛地一抖,老頭又驚又喜,幾乎破聲:“當真在你手裏?!”
禦衍再擡手時,掌心已經多出了一片藍金色的、光華耀目的東西。
與其說是鱗片,那更像是一塊稀世寶石。
“将她還我,你便可拿去。”
咕咚。
我聽見近在身後的吞咽聲,握着我胳膊的人下意識地推着我向前一步,又猛然停住:“你當我是傻子嗎?若是這樣跟你換了,你能容我活着離開?”
“你早已在此地準備好了遁陣,還怕什麽。”
禦衍冷然擡眸,微微偏首。
“那我便以青龍城主的名義起誓,若我攔你離去,便天誅地滅,萬劫不複。”
“…哥!”我終于忍不住驚聲,可惜還是沒攔得住。
劫誓已成。
老者一邊用刀尖推我前行,一邊在我身後笑得桀戾:“都說青龍城主視妹妹如命,果真不假。我該謝謝你啊公主殿下,若非你這個好餌,我哪裏釣得到我們城主大人,哦不,現在已經是魔域共主了呢。”
雨霧裏,我停在了與哥哥相距咫尺之處。
老頭的刀尖狠狠戳着我後心,痛意幾乎麻木了:“你,将他手裏的龍心鱗拿給我。”
“……”
我捏緊了手指。
後心刀刃又入一分:“拿!!”
“雍兒,”哥哥忽然輕聲道,“聽話,拿給他。”
痛意刺骨,我顫栗着微微擡手。
大約是因為唾手可得的興奮,後心的刀尖有一瞬離開了我的身體。
我正欲前撲——
“咔嚓!”
一道暴怒似的驚雷驟然裂過蒼穹。
眼前白光忽起,又驟滅。
一切陷入黑暗之中,連那昏昧的雨幕都像是被一只無形漆黑的手從我眼前抹去。
我聽見了一聲凄厲入骨的慘叫。
下一刻,我跌入了一個溫暖、寬闊,又似曾相識的懷抱裏,失去了意識。
(二)
當我醒來時,眼前又是青龍城的城主府。
陽光明媚爛漫。
就仿佛蘇醒前記憶裏的畫面只是個噩夢。
“哥……”望見榻旁那道割開了光影的側顏,我忍不住羞愧地起身,“你沒事吧?龍,那個龍心鱗還在嗎?”
哥哥的手溫柔地拂過我耳鬓:“嗯。”
“那你,沒有殺那個人吧?”我小心翼翼問。
“你不想他死?”
“不是啊,只是你發過了劫誓……”我有些急了,“若是你殺了他,真應了劫,那,那——”
“看你吓得。”
哥哥笑了起來:“膽子這麽小,怎麽還敢自己一個人溜出去?”
“我只是想知道長雍公主嘛,青龍城的人都不肯提起她,”我嘀咕道,“野史傳聞而已,也不知道他們為什麽這麽忌諱。”
“不是忌諱,是恨。”
“嗯?”
我驚訝擡頭:“恨,青龍城的人恨長雍公主嗎?為何?”
哥哥握着我的手,運靈療傷,語氣平靜淡然:“因為她親手殺死了世間的最後一條真龍,覆滅了龍宮與侍龍一族全族。與魔族聯手,挑起天妖族與地妖族數年厮殺,直至損耗殆盡。而就在那萬萬白骨血海之上,興起了她人族的王朝盛世。”
“——”
我僵住了。
那種難以言喻的恐懼感,這一瞬又将我包圍,像是足夠溺斃的深海,令我窒息。
幾息後,我才慢慢回過神:“那……龍心鱗是什麽?”
“真龍逆鱗,蘊真龍本源之力,屬天地至寶。”
我立刻緊張起來:“真給他了?”
“沒有。”哥哥笑着搖頭,“要給,也是留給雍兒。”
“那,那個人呢?”
“放心,他沒事。我放他走了,不會應劫。”
“……”
最後提着的一口氣松下,我幾乎立刻要軟進榻裏。
也恰在此時,房外有青龍衛來禀。
哥哥運靈結束,垂袖起身:“我待會回來看你,不許亂跑。我早說過了,你體質與旁的妖族魔族不同,先天有損,稍有不慎便是氣血虧耗,這次須得在房中休息三月,不得離院。”
“哦……”
我絕望地靠進榻內。
只是沒想到,那道身影去而複返。
“險些忘了。”
一只漂亮的、顏色透着某種深藍的簪子,被禦衍拿在指間。
“這是給我的?”我驚喜坐起,“好漂亮。”
“漂亮麽,”他伏近,含笑為我簪上,“那就答應哥哥,不許離身。”
“嗯,好。”
我摸着涼冰冰的發簪,笑着應道。
“……”
禦衍的身影消失在關合的房門外。
他垂下關門的手,轉身的剎那,笑意也從他眼角眉梢褪去。他望向了廊外侍立的青龍衛,随手在身後房間外罩上了一層隔絕聲音與神識的靈罩。
“怎麽樣了。”禦衍負手,側顏冷漠。
“回禀城主,與那說書道人牽系在內,共計三百七十二名妖族與魔族,”青龍衛叩首,“盡數伏誅。”
禦衍眼角都未牽動一絲,只淡聲道:“不得留痕,不得被雍兒聽到。”
“屬下遵命。”
(三)
随着時間的推移,我發現了一個不太妙的事情——
不但我摔下山崖前的那部分記憶沒有找回來,連現在的事情,我記得也越來越模糊。
時常一個恍惚,回過神,卻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又為何來此。
哥哥說只是一些遺症,慢慢調養,總會好的。
我不太放心,還是趁哥哥不在,偷偷找游醫入府。
可是無論找了多少,給我的都只有一個答案:說我神魂有受蔽之兆,但究竟是先天還是後天,卻沒一個說得清楚。
全是些庸醫。
大概是這些庸醫怕我責怪,總是當天剛看完診不久,再去尋他們,他們就不見了。
好在我記性差,第二天就忘了。
于是游醫道醫們還是一個一個地進府。
直到某日,府中來了個佛醫。
我不确定世上有佛醫這個說法。
但有一點我總沒看錯:他是個穿着樸素袈裟的禿頭。
(四)
這個自稱游醫的大和尚,總給我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倒不是他本人,而是他給我探病時候用的佛法信力,不知道為什麽,讓我腦海裏開始浮現起一個輪廓。
那是個年輕許多的僧人,生了雙半點不像佛門人的丹鳳眼,柳眉斜飛入鬓,瓊面似玉,額心正中一點血色吉祥痣,瞧着似佛似魔。
像個妖僧,我一定在哪見過。
否則也不會這樣,原本還像蓋着層迷霧似的,随他運行信力為我診治,那人影便在我腦海中一點點清晰起來。
“我是不是,在哪,見過你……”被佛法信力包裹着,半夢半醒裏,我忍不住呢喃夢呓。
“算是。施主慧眼。”
“那你也……見過我?”
“佛見衆生。”
“你是專程,來幫我的?”
“是,也不是。”
那其貌不揚的樸素僧人收起食中二指,拈起一個佛禮。在他瞳底,卍字印金光彙注,眉心血色吉祥痣一爍而滅。
他合掌笑道:“小僧最記恩情。昔日仙域藏龍山,浮玉宮行宮內遭了一記真龍蔽魂之術,特此不遠萬裏,來還施主兄長當日之‘恩情’。”
“蔽魂……”
我還有心想問。
只是沒來得及。
最後一道卍字印從僧人指尖彈出,驀地撞入了我眉心。
如浩蕩鐘磬之音,伴着無邊佛法,滌蕩靈臺。
冥冥之中,那将廣袤天地都挾裹的佛號經聲彙作一句:
“歸去——!”
“——來兮!”
(五)
紅塵佛子的往生目,想與最擅神魂之術的真龍本軀對陣,或許猶有難度。
但只是對付一道他施下的蔽魂術,不過朝夕之事。
是,我記起來了。
終于記起了我的名姓,來處,記起了萬裏之外的幹門,父親,師長,同門師妹師弟們……
亦記起了禦衍,或說厲無歡,再或說,險些将幹門葬入深淵之中的,我的大婚道侶。
我的,“哥哥”。
在黃昏落過梨木雕欄,我在暮雲中消解着一切記憶時,我最後亦最清晰記起的那個人,像一道迅疾的風,掠過長廊,堂院,倉皇地推開了門。
所謂“重逢”以來,這應當是我第一次見他如此慌張。
我猜他聽說府中進來了一位僧人游醫,我猜他的青龍衛沒能留住對方,我猜……
他怕我記起來了。
“雍兒,你……”
那道身影,那張臉龐,那讓我刻骨般熟悉又陌生的人,他站在一片将墜的夕陽裏,僵望着我。
我停了幾息,下榻——
撲入了他懷中。
那人下意識地張開了懷抱,接住了我。
“哥!”
我聽見我的笑聲像往常一樣,天真又無知。
“你這次行軍,怎麽回來得如此晚?”
被我抱着的那人僵硬的身軀一點點松懈下來,他的指骨溫柔地擡起,撫過我的背脊:“兩界山那邊,昨夜出了狀況,我去查探,耽擱了……對不起,以後不會了,好不好……”
禦衍的疑慮,從我那句喚聲之後,就徹底消去了。
城主府中一切如常,我如此,他亦同樣。
——
只是他大約忘了。
“我”,昔日的長雍公主,最擅長的事情之一,莫過于騙他了。
(六)
在禦衍身旁虛與委蛇、等待着脫身時機的那些時日,我始終未能想通,他為何要費盡一切救我。
又為何要在救我之後,遮蔽我神魂,掩埋我記憶。
他說我是他的妹妹,便是即使我失去了記憶,也要斷絕我和他之間任何情愛可能。
他明明這樣恨長雍,還認定了我便是她,那他又為何不讓我死去呢。
我想不通。
或許,連他自己都想不通。
但沒關系,答案我已不在乎了。
在他身旁演兄妹情深的第三年,我等的那一刻,再次到來了——
上古真龍一族,每三千年渡一次蛻生之劫。在那一日裏,他會比凡人都孱弱。
不知幾世以前,作為長雍公主的我,正是在蛻生之劫那日将他的龍心鱗生生剖下。
這才有了龍城血祭,萬古長恨。
這一次,我等的仍是這一日。
一道劍訊被我送去了兩界山之南的仙域。收到師叔祖回信的那一夜,我知道,我離開的時機來了。
只是我料錯了一點。
我以為萬年之前的那場蛻生之劫,定叫他陰影難消,自會在魔域尋一個任何生靈都找不到的地方,度過他的蛻生之劫。
然而我未曾想到,在我與師叔約好的月上中天前一刻,我的房門被人叩響了。
“雍兒,”他聲線醉啞,“是我。”
“……”
我僵在了妝鏡前,手裏握着卸下的最後一件屬于青龍城主府的玉飾。
是他那日親手為我戴上的簪子。
望着簪中那一絲如金如藍的血線,我不由地笑了。
也對。
早在方才認出這柄由他親手交到我手上的簪子的那一刻,我就該知道——
今夜注定是一場死局。
只是不知,這死局是他的,還是我的。
“來了。”
我起身,将簪子背于身後。
那種觸感熟悉得令我顫栗,走向房門的每一步,都有前世記憶如夢魇如潮水般踴躍在我身畔。
我記得這“簪子”的名諱。
它叫龍鱗匕。
是這世間,唯一能活剖真龍逆鱗的利器。
——
房門洞開。
月色如銀。
站在房門前的人一身酒意,毫無半點靈力,卻含笑朝我張開了手臂。
像絲毫不設防,像從未被活剖過龍心。
像一個明晃晃的陷阱。
我一步踏出房門,踏入了陷阱——
我笑着,将那柄簪子,插向了他的心口。
(七)
血色染紅了他靛青色的長袍。
我以為的刀斧加身,或萬箭穿心,卻全都沒有。
直到此刻我才發現,廊外,夜風寂靜,整座城主府連燈火都未起一處。
我松開了手。
染了血的玉簪跌入塵土,卻未曾化作龍鱗匕。
它不是假的。
但龍血是假的。
我握緊了手心那道猙獰的傷口。
那人的笑意猶停在唇畔,眼神卻空洞近茫然,他捏住了我想要退開的手腕,額頭青筋緩慢迸起,一點點猙獰了那張本該美好清隽的容顏。
“……為什麽?”
又是這個問題,前世的長雍公主早已聽過、也答過了。
“為什麽、不殺了我?”
“——”
卻是與我設想中截然相反的問句。
面前那張俊美容顏愈發猙獰:“是這一世叫你心軟了?你雙手早染滿了龍城萬千子民與侍龍一族全族的血!還何須如此假仁假義故作深情?!”
“是你說,希望我像長雍公主一樣。”
“那就像她一樣——殺了我啊!”
“可你沒說完,”我一點點将手腕從他掌心掙脫,“像她如何?是像她王朝覆滅,死于你手,還是像她受你真龍之詛,生生世世被心疾纏身,只等你追來,屠戮至親滿門,叫她悔恨刻骨、不得善終?”
禦衍死死地瞪着我。
可我覺着,他的目光分明穿透了我,在看那個皇城之上,踩着萬千骸骨,亦無動于衷的女子。
他恨聲亦恸聲:“若我說,都不是呢。”
“那是什麽。”
“是像她一樣……”
落入塵土的簪子無風自起,被他握住,又一點點抵入我掌心。
他握着我的手,将簪子一點點按向自己心口,眼底是一種極盡瘋狂的絕望。
他望着我笑了。
“……像她一樣,弑真龍,享權柄,坐擁廣袤河山,無盡疆土。”
“這一次,我若死了,再無龍城血祭。”
“你可獨享盛世,萬萬年,高枕無憂。”
“……”
他似乎永遠不知對她死心。
也是這一點,最叫我死心。
在簪子刺入他心口前,我垂眸笑了,然後擡起另一只手壓在了他心口。
簪子停在刺穿我手背前。
禦衍的眼神透着灰敗的絕望:“為什麽?”
“早在幹門,我便說過了,”我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我,是我陳見雪,不是你的長雍。”
(八)
勞煩師叔祖專程從仙域越過兩界山,來魔域接我,原本我是極為過意不去的。
直到見到了她身旁那位雪發墨袍的公子。
出于禮貌,盡管心力交瘁,但我還是問道:“師叔祖,這位前輩是?”
“你師兄。”
幾年不見,看着比我還年輕的小師叔祖依然是那副最受宗門長老诟病的沒什麽正行的模樣。
“我愛徒。”
雪色長發,容顏清絕的公子淡定地向我糾正:“愛侶。”
“…嗯?”
師叔祖歪頭看他。
“既然人已到了,還是去兩界山吧,這裏畢竟是魔域,”墨袍公子朝師叔祖溫聲笑道,“耽擱久了,惹來四大主城親衛,額外造些殺業,多不好?”
“也是,那樣你實在可憐,被人頂替了還要被昔日下屬追殺……”
“師尊?”
“好吧,給你面子,不說了。”
“……”
墨袍公子笑意無奈,卻又縱容至極。
聽不懂這二人關系,我自覺莫擾為上,就安安靜靜地跟在後面。
如今的兩界山不比昔日。
三年前那場仙力拔起之後,非渡劫境修者,不得逾越兩界山。
因此偌大仙域,我也只方便求師叔祖前來。
倒是未曾料及,跟在師叔祖身旁那個看着孱弱書生似的墨袍公子,修為竟也在渡劫境。
由他們二人出手,同時庇護我一人,叫魔域一衆強者畏之如虎的兩界山,似乎也沒那麽艱險了。
只是即便渡劫境,過兩界山,也只能靠雙腿,禦不得劍。
而愈往巅頂,風雪愈大。
幾乎要埋沒了身後那道遠遠綴着的身影。
師叔祖與她的道侶走在前面。
時不時悠哉游哉地回頭望一眼那漫天風雪之後。
兩人的話聲順着庇護之力傳來我耳旁。
“依你對你昔日麾下四大主城舊屬的了解……”
“師尊。”
“好吧好吧,那就以你對魔域的判斷,要是他們的魔域共主今個兒死在後面,他們不會把這鍋甩到我頭上吧?”
“你與魔域結仇已久。”
“所以?”
“也不算甩鍋。”
“……”
幾息後,師叔祖面色莊重地出現在我面前:“我想了想,咱們幹門宗旨,講究以仁為本。”
我誠心問:“何時立的宗旨?”
“剛剛。”
師叔祖面不改色,一指我身後風雪中:“那貨蛻生之劫還沒結束,再跟下去,明日乾元界就得多出三千界裏也頭一回見的真龍冰雕了。”
“師叔祖有何吩咐?”
“……你當真與他再無話可說?”
“是。”
“可我看他不像啊。”
“那與我無關。”
“……”
師叔祖從來不是強人所難的性子,于是嘆了口氣,轉身又回去了道侶身旁。
幾息後。
兩人話聲又續。
“慕寒淵。”
“嗯。”
“若你是禦衍,你會怎麽做?”
“什麽…?”
“你一族因我殺你而死,萬千子民,全族性命,血海深仇,系于我一人。你會怎麽做?”
“……”
我的身影慢了下來,最終停下了腳步。
我知道。
師叔祖的問題并非問她的道侶,而是在問我。
我亦知道。
這是一道無解之問。
他沒得選。
所以我想,無論是死前的長雍,還是此刻的我,沒有人有資格怪他。也不曾怪他。
只是幹門終究因他而破,那一日幹門弟子的血,真真切切地染紅了偌大山門,千裏青峰。
我原諒得,他們原諒不得。
我亦沒得選。
“禦衍。”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被兩界山山巅的風雪挾裹着,呼嘯着,向着身後,夜色裏的茫茫天地之間,那道孑然孤影灌去。
它被兩界山的風刮得千瘡百孔。
搖搖欲墜,卻又決絕志堅。
“真龍之壽,與天同齊。我祝你得享亘古,無盡孤寂。”
“陳見雪以神魂在此立誓——”
“此生至死不入渡劫。”
“兩界山為隔,你我,恩仇相抵,天人永絕。生生世世,再無牽系。”
風雪終湮。
天地間阒然死寂。
我重新邁步,向前走去。
這一次我不曾回頭。
我知道,越過面前這座山巅,新的黎明,終會在山的另一頭攀起。
風雪之後,那是萬物新的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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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
【作者有話說】
全文到此完結,感謝四個多月以來的支持與陪伴。
山水有相逢,也祝我們下本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