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0 章 番外四

第120章 番外四

◎【長雍公主x真龍禦衍,雙活be,不喜慎入】◎

第20章

《副cp番外:軟肋》

軟肋者,季脅也。

是凹陷,是薄弱,是天衍萬物之殘缺,是不可觸碰之處。

真龍之骨,金石不開。

偏天道生萬物,萬物皆有軟肋。

真龍亦不能免俗。

世間最後一條真龍,龍君禦衍的軟肋,是一個人族。她死在了萬年前,被他于皇城之上,親手所殺。

她叫長雍公主。

——題記

(一)

我是魔域青龍城公主,哥哥說,我的名字叫禦雍,雍是長雍的雍。

哥哥說,他希望我将來像長雍公主一樣。

最開始,我并不知道長雍公主是誰。就去問了許多人。可是這個名號在青龍主城似乎也是個禁忌的存在,提到的人都諱莫如深,沒有人願意告訴我。

直到我溜出了青龍城的地盤,去了朱雀主城,找了一個說書人,專門給我講了長雍的故事。

原來長雍公主是人族第一位女皇。傳聞中,她親手終結了人族作為乾元大陸最弱小種族受欺壓數千年的歷史,她在位年間,文韬武略,治下富足,海晏河清。

這些是好的,自然也有不好的。

還有人說,長雍的統治雖然帶給了人族翻身的希望,但卻是建立在無盡的血腥與陰謀之上,以龍族乃至無數妖族的萬千血肉骸骨作壘,才建立起了她的專制王朝。

而不到百年,白骨成灰,王朝傾覆,她便應劫死在了她的皇位之上。

“……可惜啊,長雍公主已經死去了萬年之久,這些傳聞究竟是真是假,歷史早已不可考喽。”

說書的老頭拈着他不剩幾根的白胡須,神在在地眯着眼睛,這般說道。

可我還是好奇:“那位長雍公主,究竟是怎麽死的呢?”

“這個嘛,有野史記載的傳聞裏,提到也只說是應劫,”老頭拈着胡須沉思,“想來是做下了太多戕害異族的事,殺孽太重,這才不得善終,受了天劫罷。”

我托腮靠在茶桌上,聽了這話,不由地回頭去望樓外的天:“天劫?乾元界內,當真有善惡因果的報應嗎?”

“那是自然!”

老頭眯縫着的眼睛睜開了,精光乍現,聲腔也抑揚頓挫的:“天行有常,因果報應,輪回不爽!”

“——”

在老頭話聲裏,我猛地坐直了身。

倒不是被這說書人驚到,而是我正望着的那片天,忽然就變了顏色了!

就一眨眼的工夫,陰雲密布,雷聲翻滾,紫色的閃電藏在濃重壓城的烏雲間,撕扯着叫人頭皮發麻的雷霆電弧。

我格外麻。

衆所周知,翻雲覆雨,那是上古真龍一族的專長,至今也只有真龍族的後裔能做到。盡管我自己目前還沒開發出這樣的天賦技能,但這個出場這個派頭,除了我那個要命的哥哥外,我很難作旁想。

于是我慌慌忙忙起身,左右四顧,只想找個後門跑路。

只是沒想到,這個說書老頭卻是個拎不清還記性不好的,我剛瞅準了他身旁通往後門的窄路,還沒過去,就被他一把拉住了:“小大人,您不能白聽啊,錢還沒付呢!”

“?我明明剛才就給了你靈珠,你怎麽——”

“轟隆!”

一聲驚雷蓋過了我的話聲。

我猛一激靈,回頭,看見樓外風雨如晦裏,緩緩踏入了一道撕破雷霆的身影。

……有件事忘了說。

我前些日子摔下山崖,磕了腦袋,什麽前塵往事都記不住了。醒來時身邊就只有我的哥哥,青龍城城主禦衍,也是如今的魔域共主。

哥哥他對我極好,還親自替我挑選夫婿,雖然對方不慎挂了,屍骨無存,連魔域共主的位置都一并被哥哥奪去,我的大婚也沒成——

但哥哥他确實對我挺好的。

除了不許我離開他身旁百丈之外,幾乎對我言聽計從。

只是……

不知怎麽,我就是每每看見他,就從心底裏生出一種五味陳雜的栗然感。

譬如此刻。

“雍兒,過來。”一道閃電劈開了他身後樓外早已如墨的長穹,禦衍停在樓內的階前,他沉聲凝眸,在那道白綢似的華光前朝我緩緩擡起了手。

不知是因為這場染得白日如夜的昏昧雨幕,還是哥哥那雙從湖藍色一點點晦作幽藍的眼眸,我遲疑了。

于是就遭了報應——

一點冰冷貼上了我的後心。

“不許動。”說書老頭抑揚頓挫的聲調不知何時啞了下去,他手中刀鋒在雷閃下反起猙獰的冷光,“你也一樣——青龍城城主,再上前一步,你就去地府找你妹妹吧!”

“……”

禦衍身後,青龍衛分作兩隊,如雨幕之下無聲的鬼魅,魚貫而入。

整座樓內頃刻被冰冷的殺機包圍。

說書老頭大概是緊張了。

鉗住我胳膊的手猛地一顫,與此同時,被冷鋒抵住的後心驟然傳來痛意。

我下意識咬唇截住了那聲險些出口的悶哼。

只是一絲血腥氣,在雨霧中彌漫開來。

“倏。”

風雨如晦,禦衍驀地握拳擡臂。

令行禁止——盡管我甚至沒聽到令聲——兩隊青龍衛齊聲停下。

我身後的老頭似乎才回過神,顫聲歇斯底裏:“不許再靠近!不然我就殺了她!”

“撤出去。”

禦衍側身,盯着我對身旁人說。

那個青龍衛似乎有異議,卻不敢冒言,遲疑了一瞬就立刻作行軍手勢,将兩隊青龍衛全部帶離。

鬼魅又隐沒在雨幕裏。

我聽見老頭在我身後悄然籲出口氣:“我也不想難為青龍城城主,我要的很簡單——龍心鱗。”

禦衍走向樓內的身影驀地僵停。

他驟然擡眸,可望的卻不是挾持我的老頭,而是直直落在了我身上。

若是目光能作實質,我大概已經叫他這一眼劈開了。

“……哥?”

不知為何,在聽到龍心鱗那三個字時,我心底的懼怕也猶如潮水洶湧滔天。

我下意識地出聲。

老頭在我身後嘶笑:“青龍城主也不必廢口舌诓騙我,說龍心鱗不在你身上——魔域早有傳聞,說你二人是真龍一族的血脈後裔,那真龍至寶龍心鱗,一定就在你手中!”

幾息後。

禦衍垂眼,湖藍色的眼眸被他漆黑的睫羽遮住了,看不清其中情緒:“龍心鱗,我可以給你。”

握着我胳膊的手猛地一抖,老頭又驚又喜,幾乎破聲:“當真在你手裏?!”

禦衍再擡手時,掌心已經多出了一片藍金色的、光華耀目的東西。

與其說是鱗片,那更像是一塊稀世寶石。

“将她還我,你便可拿去。”

咕咚。

我聽見近在身後的吞咽聲,握着我胳膊的人下意識地推着我向前一步,又猛然停住:“你當我是傻子嗎?若是這樣跟你換了,你能容我活着離開?”

“你早已在此地準備好了遁陣,還怕什麽。”

禦衍冷然擡眸,微微偏首。

“那我便以青龍城主的名義起誓,若我攔你離去,便天誅地滅,萬劫不複。”

“…哥!”我終于忍不住驚聲,可惜還是沒攔得住。

劫誓已成。

老者一邊用刀尖推我前行,一邊在我身後笑得桀戾:“都說青龍城主視妹妹如命,果真不假。我該謝謝你啊公主殿下,若非你這個好餌,我哪裏釣得到我們城主大人,哦不,現在已經是魔域共主了呢。”

雨霧裏,我停在了與哥哥相距咫尺之處。

老頭的刀尖狠狠戳着我後心,痛意幾乎麻木了:“你,将他手裏的龍心鱗拿給我。”

“……”

我捏緊了手指。

後心刀刃又入一分:“拿!!”

“雍兒,”哥哥忽然輕聲道,“聽話,拿給他。”

痛意刺骨,我顫栗着微微擡手。

大約是因為唾手可得的興奮,後心的刀尖有一瞬離開了我的身體。

我正欲前撲——

“咔嚓!”

一道暴怒似的驚雷驟然裂過蒼穹。

眼前白光忽起,又驟滅。

一切陷入黑暗之中,連那昏昧的雨幕都像是被一只無形漆黑的手從我眼前抹去。

我聽見了一聲凄厲入骨的慘叫。

下一刻,我跌入了一個溫暖、寬闊,又似曾相識的懷抱裏,失去了意識。

(二)

當我醒來時,眼前又是青龍城的城主府。

陽光明媚爛漫。

就仿佛蘇醒前記憶裏的畫面只是個噩夢。

“哥……”望見榻旁那道割開了光影的側顏,我忍不住羞愧地起身,“你沒事吧?龍,那個龍心鱗還在嗎?”

哥哥的手溫柔地拂過我耳鬓:“嗯。”

“那你,沒有殺那個人吧?”我小心翼翼問。

“你不想他死?”

“不是啊,只是你發過了劫誓……”我有些急了,“若是你殺了他,真應了劫,那,那——”

“看你吓得。”

哥哥笑了起來:“膽子這麽小,怎麽還敢自己一個人溜出去?”

“我只是想知道長雍公主嘛,青龍城的人都不肯提起她,”我嘀咕道,“野史傳聞而已,也不知道他們為什麽這麽忌諱。”

“不是忌諱,是恨。”

“嗯?”

我驚訝擡頭:“恨,青龍城的人恨長雍公主嗎?為何?”

哥哥握着我的手,運靈療傷,語氣平靜淡然:“因為她親手殺死了世間的最後一條真龍,覆滅了龍宮與侍龍一族全族。與魔族聯手,挑起天妖族與地妖族數年厮殺,直至損耗殆盡。而就在那萬萬白骨血海之上,興起了她人族的王朝盛世。”

“——”

我僵住了。

那種難以言喻的恐懼感,這一瞬又将我包圍,像是足夠溺斃的深海,令我窒息。

幾息後,我才慢慢回過神:“那……龍心鱗是什麽?”

“真龍逆鱗,蘊真龍本源之力,屬天地至寶。”

我立刻緊張起來:“真給他了?”

“沒有。”哥哥笑着搖頭,“要給,也是留給雍兒。”

“那,那個人呢?”

“放心,他沒事。我放他走了,不會應劫。”

“……”

最後提着的一口氣松下,我幾乎立刻要軟進榻裏。

也恰在此時,房外有青龍衛來禀。

哥哥運靈結束,垂袖起身:“我待會回來看你,不許亂跑。我早說過了,你體質與旁的妖族魔族不同,先天有損,稍有不慎便是氣血虧耗,這次須得在房中休息三月,不得離院。”

“哦……”

我絕望地靠進榻內。

只是沒想到,那道身影去而複返。

“險些忘了。”

一只漂亮的、顏色透着某種深藍的簪子,被禦衍拿在指間。

“這是給我的?”我驚喜坐起,“好漂亮。”

“漂亮麽,”他伏近,含笑為我簪上,“那就答應哥哥,不許離身。”

“嗯,好。”

我摸着涼冰冰的發簪,笑着應道。

“……”

禦衍的身影消失在關合的房門外。

他垂下關門的手,轉身的剎那,笑意也從他眼角眉梢褪去。他望向了廊外侍立的青龍衛,随手在身後房間外罩上了一層隔絕聲音與神識的靈罩。

“怎麽樣了。”禦衍負手,側顏冷漠。

“回禀城主,與那說書道人牽系在內,共計三百七十二名妖族與魔族,”青龍衛叩首,“盡數伏誅。”

禦衍眼角都未牽動一絲,只淡聲道:“不得留痕,不得被雍兒聽到。”

“屬下遵命。”

(三)

随着時間的推移,我發現了一個不太妙的事情——

不但我摔下山崖前的那部分記憶沒有找回來,連現在的事情,我記得也越來越模糊。

時常一個恍惚,回過神,卻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又為何來此。

哥哥說只是一些遺症,慢慢調養,總會好的。

我不太放心,還是趁哥哥不在,偷偷找游醫入府。

可是無論找了多少,給我的都只有一個答案:說我神魂有受蔽之兆,但究竟是先天還是後天,卻沒一個說得清楚。

全是些庸醫。

大概是這些庸醫怕我責怪,總是當天剛看完診不久,再去尋他們,他們就不見了。

好在我記性差,第二天就忘了。

于是游醫道醫們還是一個一個地進府。

直到某日,府中來了個佛醫。

我不确定世上有佛醫這個說法。

但有一點我總沒看錯:他是個穿着樸素袈裟的禿頭。

(四)

這個自稱游醫的大和尚,總給我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倒不是他本人,而是他給我探病時候用的佛法信力,不知道為什麽,讓我腦海裏開始浮現起一個輪廓。

那是個年輕許多的僧人,生了雙半點不像佛門人的丹鳳眼,柳眉斜飛入鬓,瓊面似玉,額心正中一點血色吉祥痣,瞧着似佛似魔。

像個妖僧,我一定在哪見過。

否則也不會這樣,原本還像蓋着層迷霧似的,随他運行信力為我診治,那人影便在我腦海中一點點清晰起來。

“我是不是,在哪,見過你……”被佛法信力包裹着,半夢半醒裏,我忍不住呢喃夢呓。

“算是。施主慧眼。”

“那你也……見過我?”

“佛見衆生。”

“你是專程,來幫我的?”

“是,也不是。”

那其貌不揚的樸素僧人收起食中二指,拈起一個佛禮。在他瞳底,卍字印金光彙注,眉心血色吉祥痣一爍而滅。

他合掌笑道:“小僧最記恩情。昔日仙域藏龍山,浮玉宮行宮內遭了一記真龍蔽魂之術,特此不遠萬裏,來還施主兄長當日之‘恩情’。”

“蔽魂……”

我還有心想問。

只是沒來得及。

最後一道卍字印從僧人指尖彈出,驀地撞入了我眉心。

如浩蕩鐘磬之音,伴着無邊佛法,滌蕩靈臺。

冥冥之中,那将廣袤天地都挾裹的佛號經聲彙作一句:

“歸去——!”

“——來兮!”

(五)

紅塵佛子的往生目,想與最擅神魂之術的真龍本軀對陣,或許猶有難度。

但只是對付一道他施下的蔽魂術,不過朝夕之事。

是,我記起來了。

終于記起了我的名姓,來處,記起了萬裏之外的幹門,父親,師長,同門師妹師弟們……

亦記起了禦衍,或說厲無歡,再或說,險些将幹門葬入深淵之中的,我的大婚道侶。

我的,“哥哥”。

在黃昏落過梨木雕欄,我在暮雲中消解着一切記憶時,我最後亦最清晰記起的那個人,像一道迅疾的風,掠過長廊,堂院,倉皇地推開了門。

所謂“重逢”以來,這應當是我第一次見他如此慌張。

我猜他聽說府中進來了一位僧人游醫,我猜他的青龍衛沒能留住對方,我猜……

他怕我記起來了。

“雍兒,你……”

那道身影,那張臉龐,那讓我刻骨般熟悉又陌生的人,他站在一片将墜的夕陽裏,僵望着我。

我停了幾息,下榻——

撲入了他懷中。

那人下意識地張開了懷抱,接住了我。

“哥!”

我聽見我的笑聲像往常一樣,天真又無知。

“你這次行軍,怎麽回來得如此晚?”

被我抱着的那人僵硬的身軀一點點松懈下來,他的指骨溫柔地擡起,撫過我的背脊:“兩界山那邊,昨夜出了狀況,我去查探,耽擱了……對不起,以後不會了,好不好……”

禦衍的疑慮,從我那句喚聲之後,就徹底消去了。

城主府中一切如常,我如此,他亦同樣。

——

只是他大約忘了。

“我”,昔日的長雍公主,最擅長的事情之一,莫過于騙他了。

(六)

在禦衍身旁虛與委蛇、等待着脫身時機的那些時日,我始終未能想通,他為何要費盡一切救我。

又為何要在救我之後,遮蔽我神魂,掩埋我記憶。

他說我是他的妹妹,便是即使我失去了記憶,也要斷絕我和他之間任何情愛可能。

他明明這樣恨長雍,還認定了我便是她,那他又為何不讓我死去呢。

我想不通。

或許,連他自己都想不通。

但沒關系,答案我已不在乎了。

在他身旁演兄妹情深的第三年,我等的那一刻,再次到來了——

上古真龍一族,每三千年渡一次蛻生之劫。在那一日裏,他會比凡人都孱弱。

不知幾世以前,作為長雍公主的我,正是在蛻生之劫那日将他的龍心鱗生生剖下。

這才有了龍城血祭,萬古長恨。

這一次,我等的仍是這一日。

一道劍訊被我送去了兩界山之南的仙域。收到師叔祖回信的那一夜,我知道,我離開的時機來了。

只是我料錯了一點。

我以為萬年之前的那場蛻生之劫,定叫他陰影難消,自會在魔域尋一個任何生靈都找不到的地方,度過他的蛻生之劫。

然而我未曾想到,在我與師叔約好的月上中天前一刻,我的房門被人叩響了。

“雍兒,”他聲線醉啞,“是我。”

“……”

我僵在了妝鏡前,手裏握着卸下的最後一件屬于青龍城主府的玉飾。

是他那日親手為我戴上的簪子。

望着簪中那一絲如金如藍的血線,我不由地笑了。

也對。

早在方才認出這柄由他親手交到我手上的簪子的那一刻,我就該知道——

今夜注定是一場死局。

只是不知,這死局是他的,還是我的。

“來了。”

我起身,将簪子背于身後。

那種觸感熟悉得令我顫栗,走向房門的每一步,都有前世記憶如夢魇如潮水般踴躍在我身畔。

我記得這“簪子”的名諱。

它叫龍鱗匕。

是這世間,唯一能活剖真龍逆鱗的利器。

——

房門洞開。

月色如銀。

站在房門前的人一身酒意,毫無半點靈力,卻含笑朝我張開了手臂。

像絲毫不設防,像從未被活剖過龍心。

像一個明晃晃的陷阱。

我一步踏出房門,踏入了陷阱——

我笑着,将那柄簪子,插向了他的心口。

(七)

血色染紅了他靛青色的長袍。

我以為的刀斧加身,或萬箭穿心,卻全都沒有。

直到此刻我才發現,廊外,夜風寂靜,整座城主府連燈火都未起一處。

我松開了手。

染了血的玉簪跌入塵土,卻未曾化作龍鱗匕。

它不是假的。

但龍血是假的。

我握緊了手心那道猙獰的傷口。

那人的笑意猶停在唇畔,眼神卻空洞近茫然,他捏住了我想要退開的手腕,額頭青筋緩慢迸起,一點點猙獰了那張本該美好清隽的容顏。

“……為什麽?”

又是這個問題,前世的長雍公主早已聽過、也答過了。

“為什麽、不殺了我?”

“——”

卻是與我設想中截然相反的問句。

面前那張俊美容顏愈發猙獰:“是這一世叫你心軟了?你雙手早染滿了龍城萬千子民與侍龍一族全族的血!還何須如此假仁假義故作深情?!”

“是你說,希望我像長雍公主一樣。”

“那就像她一樣——殺了我啊!”

“可你沒說完,”我一點點将手腕從他掌心掙脫,“像她如何?是像她王朝覆滅,死于你手,還是像她受你真龍之詛,生生世世被心疾纏身,只等你追來,屠戮至親滿門,叫她悔恨刻骨、不得善終?”

禦衍死死地瞪着我。

可我覺着,他的目光分明穿透了我,在看那個皇城之上,踩着萬千骸骨,亦無動于衷的女子。

他恨聲亦恸聲:“若我說,都不是呢。”

“那是什麽。”

“是像她一樣……”

落入塵土的簪子無風自起,被他握住,又一點點抵入我掌心。

他握着我的手,将簪子一點點按向自己心口,眼底是一種極盡瘋狂的絕望。

他望着我笑了。

“……像她一樣,弑真龍,享權柄,坐擁廣袤河山,無盡疆土。”

“這一次,我若死了,再無龍城血祭。”

“你可獨享盛世,萬萬年,高枕無憂。”

“……”

他似乎永遠不知對她死心。

也是這一點,最叫我死心。

在簪子刺入他心口前,我垂眸笑了,然後擡起另一只手壓在了他心口。

簪子停在刺穿我手背前。

禦衍的眼神透着灰敗的絕望:“為什麽?”

“早在幹門,我便說過了,”我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我,是我陳見雪,不是你的長雍。”

(八)

勞煩師叔祖專程從仙域越過兩界山,來魔域接我,原本我是極為過意不去的。

直到見到了她身旁那位雪發墨袍的公子。

出于禮貌,盡管心力交瘁,但我還是問道:“師叔祖,這位前輩是?”

“你師兄。”

幾年不見,看着比我還年輕的小師叔祖依然是那副最受宗門長老诟病的沒什麽正行的模樣。

“我愛徒。”

雪色長發,容顏清絕的公子淡定地向我糾正:“愛侶。”

“…嗯?”

師叔祖歪頭看他。

“既然人已到了,還是去兩界山吧,這裏畢竟是魔域,”墨袍公子朝師叔祖溫聲笑道,“耽擱久了,惹來四大主城親衛,額外造些殺業,多不好?”

“也是,那樣你實在可憐,被人頂替了還要被昔日下屬追殺……”

“師尊?”

“好吧,給你面子,不說了。”

“……”

墨袍公子笑意無奈,卻又縱容至極。

聽不懂這二人關系,我自覺莫擾為上,就安安靜靜地跟在後面。

如今的兩界山不比昔日。

三年前那場仙力拔起之後,非渡劫境修者,不得逾越兩界山。

因此偌大仙域,我也只方便求師叔祖前來。

倒是未曾料及,跟在師叔祖身旁那個看着孱弱書生似的墨袍公子,修為竟也在渡劫境。

由他們二人出手,同時庇護我一人,叫魔域一衆強者畏之如虎的兩界山,似乎也沒那麽艱險了。

只是即便渡劫境,過兩界山,也只能靠雙腿,禦不得劍。

而愈往巅頂,風雪愈大。

幾乎要埋沒了身後那道遠遠綴着的身影。

師叔祖與她的道侶走在前面。

時不時悠哉游哉地回頭望一眼那漫天風雪之後。

兩人的話聲順着庇護之力傳來我耳旁。

“依你對你昔日麾下四大主城舊屬的了解……”

“師尊。”

“好吧好吧,那就以你對魔域的判斷,要是他們的魔域共主今個兒死在後面,他們不會把這鍋甩到我頭上吧?”

“你與魔域結仇已久。”

“所以?”

“也不算甩鍋。”

“……”

幾息後,師叔祖面色莊重地出現在我面前:“我想了想,咱們幹門宗旨,講究以仁為本。”

我誠心問:“何時立的宗旨?”

“剛剛。”

師叔祖面不改色,一指我身後風雪中:“那貨蛻生之劫還沒結束,再跟下去,明日乾元界就得多出三千界裏也頭一回見的真龍冰雕了。”

“師叔祖有何吩咐?”

“……你當真與他再無話可說?”

“是。”

“可我看他不像啊。”

“那與我無關。”

“……”

師叔祖從來不是強人所難的性子,于是嘆了口氣,轉身又回去了道侶身旁。

幾息後。

兩人話聲又續。

“慕寒淵。”

“嗯。”

“若你是禦衍,你會怎麽做?”

“什麽…?”

“你一族因我殺你而死,萬千子民,全族性命,血海深仇,系于我一人。你會怎麽做?”

“……”

我的身影慢了下來,最終停下了腳步。

我知道。

師叔祖的問題并非問她的道侶,而是在問我。

我亦知道。

這是一道無解之問。

他沒得選。

所以我想,無論是死前的長雍,還是此刻的我,沒有人有資格怪他。也不曾怪他。

只是幹門終究因他而破,那一日幹門弟子的血,真真切切地染紅了偌大山門,千裏青峰。

我原諒得,他們原諒不得。

我亦沒得選。

“禦衍。”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被兩界山山巅的風雪挾裹着,呼嘯着,向着身後,夜色裏的茫茫天地之間,那道孑然孤影灌去。

它被兩界山的風刮得千瘡百孔。

搖搖欲墜,卻又決絕志堅。

“真龍之壽,與天同齊。我祝你得享亘古,無盡孤寂。”

“陳見雪以神魂在此立誓——”

“此生至死不入渡劫。”

“兩界山為隔,你我,恩仇相抵,天人永絕。生生世世,再無牽系。”

風雪終湮。

天地間阒然死寂。

我重新邁步,向前走去。

這一次我不曾回頭。

我知道,越過面前這座山巅,新的黎明,終會在山的另一頭攀起。

風雪之後,那是萬物新的生機。

——–

——–

全文完。

【作者有話說】

全文到此完結,感謝四個多月以來的支持與陪伴。

山水有相逢,也祝我們下本再見!

第 119 章 番外三

第119章 番外三

◎大結局。◎

第19章

作為天懸峰頂一夜荒唐的代價,慕寒淵在之後的三個月內,都沒能見到雲搖一面——

聽說魔域天隕淵近日忽生動蕩,偶見異象,雲搖聞訊的第二日就借“去天隕淵一探究竟”為由,給奉天峰發了一封劍訊,下山去了。

奉天峰點選來的弟子們反倒成了慕寒淵的職責。

三個月後,連拜師對像的頭發絲都沒見到一根——弟子們自然是哪來的被送回哪去。

倒是不乏有人在這三個月的教習內對慕寒淵感佩得五體投地,起心想拜慕寒淵為師,可惜他本人在幹門如今也并非哪一脈行過拜師禮的衣缽傳人,只算“寄住”在天懸峰,自然不能開峰收徒。

不過得了弟子們将慕寒淵教授之能誇得天花亂墜的回禀,奉天峰長老堂還真起了心思,想将為慕寒淵獨開一峰的事情提上議程。

然而派弟子去請慕寒淵來商量的當下,他們就接了第二封天懸峰發來的劍訊。

這一封比雲搖留下的那封措辭謹嚴、行文遵禮得多,但中心思想同樣只有一句話——

他也去魔域看看。

長老堂差點被這對自由散漫毫無規矩可言的道侶給氣昏過去。

——

仙魔兩域分界,兩界山,如今今非昔比,已是煥然一新。

三年前有天外之力,伴着滾滾劫雷浩鳴,撕破了乾元蒼穹,直落兩域之間。

臨近兩界山的兩域子民皆以為是末日天災,惶惶難辟,然而一夜驚聲過後,無論是魔域向南,還是仙域向北,都看到了一座巍峨拔起、猶如接天的連綿山脈。

那便是新的兩界山。

一夜之間,仙魔兩域如隔天塹。

兩域強者不乏來查探情況的,最後便得出同一個結論:這新的兩界山山內,自有赫赫威壓,猶如仙臨,無論是從仙域還是魔域,都難以攀登。

非度劫境修者,難逾天塹。

而乾元界的渡劫境修者,自碧霄老道死後,明面上就只剩下了幹門小師叔祖雲搖一人。

其餘幾個莫測的,顯然也不會是挑起兩域之争的主兒。

至此,仙魔兩域便徹底斷絕了再起戰事的可能。

而兩域之間,也斷絕了除去舊友劍訊之外的一切聯系,再無人翻越天塹。

——除了一對閑得不輕翻山越嶺都要逃宗看熱鬧的師徒倆。

魔域,兩儀城。

自從三年前青龍城城主成了魔域共主,一統魔域四大主城後,魔域內再沒了紛争襲擾,日子過得也算太平和樂。

如今兩儀城城門這座酒肆裏,長得千奇百怪的各種魔族妖族人族都能見着,比起當年也熱鬧了許多。

自然,吆五喝六者衆,嘈雜更多。

今日也如常。

只是這炎炎烈夏裏,酒肆一樓那猶如澆了沸水般嘈雜難消的大堂內,忽從樓外蕩入了一陣雪似的薄涼。風穿堂而過,還捎來了一截雪後清松伴梅的暗香。

一衆粗野魔族們停了吆喝,紛紛回頭,望向了樓外入堂的短階。

階下,披着酷烈日色,一道淩霜盛雪的身影拾級而上,正踏入樓中。

“——”

那人容貌曝于衆人視野的剎那,一樓大堂內忽寂了下來。

猶如一抔清雪覆滅了鼎沸烈焰。

店夥也是在愣了好一會兒,直到那人停在了櫃外,他才恍然回神:“這位客官,”他小心翼翼地彎了腰,“您,您有何吩咐?”

問完店夥就在心裏呸了自己兩句,人家來酒肆裏,還能有什麽吩咐。

可不知怎麽的,他就是一望見這人,尤其是那一襲雪色長發,就莫名地從心裏發怵。

好在美人客官似乎沒有和他計較的意思:“溫一壺梨花白,送去二樓,靠窗的那桌。”

袍袖掠過,一顆足夠買下這座酒肆的靈珠便晃得店夥眼花了下。

他下意識擡手要去摸,跟着硬生生停住:“稍等——客官,二樓,靠窗那桌有人了。”

“我知道。”慕寒淵停身,“我和她同坐。”

“額,您可能不太知道,這位女魔……不是,女俠,脾氣不是很好。”

店夥往前湊了兩步,但又不敢狎近,生怕自己給那纖塵不染的身影染了污髒。

他壓低聲道:“這位女俠來這兩個多月,每日都在那一桌,想過去閑話兩句的,輕則從這樓梯上抱着自己腦袋滾下來,重則……”

店夥一停,回頭指向城牆根下那顆參天大樹:“喏,那第二根杈上的倒黴蛋,挂了都有兩個時辰了,還沒醒呢。”

“……”

慕寒淵順着店夥指的方向一瞥,薄唇輕勾了下:“好,多謝。”

“哎,客官您可太客氣了,不用謝,那我給您再找個——”

話聲未落,店夥就愣望着這白衣勝雪的谪仙似的公子提起衣袍,踏上去二樓的木階。

“不必,我還是坐那裏。”

“?”

比起一樓的嘈雜,酒肆二樓就幾乎堪稱幽靜了。

且也沒什麽人的樣子。

僅有的幾桌,全都離着靠窗那桌老遠,客人們之間更像是恨不得拿條棍子劃一道,擺明了井水不犯河水的界限。

罪魁禍首麽。

自然是那個靠窗而作,一身利落紅衣紅靴的“女俠”。

在店夥小心翼翼的跟送下,慕寒淵走到了桌旁。伴着二樓客人們隐約的抽氣聲,他甚至未曾先言一句,就撩起袍子,坐在了紅衣女子的身畔。

店夥迷惑地站在了原地。

莫非……

這就是美人專享的待遇?

不等這個念頭想完。

窗前,雲搖懶怠回眸,打量向三月未見的慕寒淵,她神色間幾分狐疑:“你是直接找過來的?”

慕寒淵擡眸,不言不語地望她。

只見紅衣女子面染緋色,旁邊桌上更是一只接一只的酒壺酒壇子。

顯然,至少是三分醉了。

“沒了終焉之力的牽系,你怎麽還能找到我的?”雲搖咕哝着,擡手去摸被玉帶收束纖細的腰身上下,“你不會給我下蠱了吧?”

慕寒淵眸色微暗,拿住了她手腕。

“唔?”

雲搖低眸,語氣故作地沉,還兇着神色從他捏住她手腕的指骨上,一直望過他脖頸,下颌,直到他漆黑晦沉又藏幾分無奈的眸裏,

“——你這是要,以下犯上?”

“是,”慕寒淵索性捏着她手腕,“等師尊酒醒了,想怎麽處罰我都可以。”

盡管這樣說着,慕寒淵還是将她的手腕壓了下去。

等雲搖稍微安分了,他才道:“并非直接尋來,我去了一趟天隕淵,未曾見到師尊,這才找來了兩儀城裏。”

“…這樣。”

雲搖似乎對這個答案稍覺得滿意,眼角眉梢都飛起一點小小的得色,她那雙瞳眸在日光下透出一種清淺的琥珀色,湊得近時格外明晰——

紅衣女子反握住了白衣公子的手腕,傾身過去,幾乎要吻到他下颌上。

雲搖細致不漏地觀察過慕寒淵的眼神情緒,連一絲起伏都沒放過,繼而笑了:“你這是,擔心我跑了?”

慕寒淵并未否認,也未躲閃,就任她調戲似的狎近着,只溫聲道:“我以為你要回仙庭。”

“嗯?”雲搖蹙眉,想都沒想,松開他手腕坐直了身,“就算要回,那我肯定也不會扔下你,要帶你回去啊。”

慕寒淵:“若你想回,我陪你一起。”

“不行。”

雲搖緋紅着面頰,搖了搖手指。

“他們可沒失憶,如果就這麽回去了,那随便哪一個都記得你就是昔日終焉魔尊,那群頑固些的,不跟你拼了才怪。”

“若你想,總有辦法。”

“有是有,”

雲搖不知道想到什麽,嘴角翹起,垂低的眼尾也靡下一點不懷好意的笑意。

她故意湊近了,幾乎要趴到他耳旁,微灼的呼吸将他冷玉似的耳垂一點點染紅——

“難道你想戴着面具,終日被我鎖在司天宮裏,做個見不得光的絕色面首?”

“……”

調戲完了雲搖就坐回去,笑眯眯地等着看慕寒淵的反應。

卻未想到。

盡管耳垂都微微染紅,但慕寒淵低垂了眸子略作思索,便颔首:“也可以。”

雲搖:“嗯?”

“給師尊做面首,千年萬年,我求之不得。”慕寒淵擡眸,眼底一點明晃晃的笑意。

雲搖:“……”

實在是。

融合了惡相記憶後,有些人學壞得徹底。

絕不承認自己調戲不成反弄得自己臉紅了,雲搖扭過頭去,一點東方的長儀山脈。

“話跟你說清哦,我可不是鬧別扭跑出來的,是三個月前,你的好師妹發了劍訊給我,請我出山,到魔域來,随時準備接應她。”雲搖一頓,“至于天隕淵異像麽,怕長老堂那幫人鬧大,借口而已。”

慕寒淵似乎有些意外:“陳見雪的記憶,恢複了?”

“嗯,”雲搖回眸,“不過,跟乾元界衆生一樣,她不記得你這個好師兄了。怎麽樣,難受嗎寒淵尊?”

慕寒淵莞爾,對着雲搖藏在眼底那點幸災樂禍,他有些無奈又好笑地握住了她手腕,捏了捏她指尖以作“報複”。

“嘶。”

雲搖假裝吃疼,緋紅的面頰故作微繃:“幹嘛,說一句都不行?”

慕寒淵勾握着她手腕,在掌心把玩,雲搖故作醋意的語氣聽得他垂眸而笑,又忍不住低頭,吻了下她指尖。

“怎麽都行。”

“師尊不會忘了我就好。”

雲搖鼓了鼓腮,轉開臉。

這一次朝向樓盡頭的西窗。

那邊天際方向,一道像是連天的霞光,從天隕淵的方向隐隐像是連着蒼穹,甚至更遠的地方。

這便是異象。

魔域之人起初還惶恐,三個月過去,毫無動靜,如今早就習以為常了。

雲搖默然許久,久到面頰上緋色都有些褪了,黃昏的晚霞攀過天際,她輕聲開口:“你去看過了?”

“嗯。”

“我沒有去,”雲搖收回目光,坦蕩地落到慕寒淵身上,“但我也能覺察得到,只是一些舊時魔焰的遺留作用,與什麽都無關。”

慕寒淵想了想:“但很美。”

“唔?”

雲搖似乎有些沒反應過來他這句的意思。

然後就聽慕寒淵輕執起她的手,一邊烙下個吻,一邊撩眸望她:“若是師尊想,等送歸了陳見雪,我們也可以到那邊的林野旁搭一座木屋。”

雲搖眼神微晃。

在這片刻裏,她終于有些後知後覺了什麽,指尖輕勾過慕寒淵垂下的雪發。

“原來你是故意,留下他的痕跡嗎?”

“我只是沒有刻意消去。”

雲搖微歪過頭:“為何?”

“我并不想師尊忘記他。”

慕寒淵道:“他是我的一部分,是我生命中的另一種可能。我不想被師尊忘記。”

“……”

雲搖怔然幾息,驀地笑了。

“好,不忘,誰都不許忘,”她拉着他起身,掠過了送酒上來的店夥,拿走了他手中的梨花白,笑吟吟地朝樓外走去,“那今日正好,你陪我去祭一壺酒吧。”

“好。”

樓外,西邊的天際線前。

夕陽與霞色将兩道執手并肩的身影拉得漸長。

晚風掠過長而彎曲的洱清河,從長儀山脈風雪連綿的隘谷灌下,将風裏的聲音灑在了融融霞色裏。

“你說,有一天他會突然從天隕淵頂掉下來嗎?”

“或許。”

“那樣的話,乾元界可能會有點麻煩哎。”

“沒關系,有師尊在。”

“……啧,我可管不了你這種以下犯上的逆徒。”

“以下犯上?”

天盡頭,兩道身影停住,對目相望。

女子仰首,威脅地眯眼:“你敢說,沒有嗎?”

“有。”

與她執手的那人垂眸笑道,“但,逆徒說了。上至仙庭,下達幽冥,永生永世,他只聽命于師尊一人。”

“嗯,”紅衣女子翹首,“這還差不多。”

“……”

兩人的身影沒入了天際融融的霞光裏。

夕陽墜入山野。

夜色中濺起萬盞燈火。

山河安然,人間正好。

——–

——–

《卷五:三界終局》,完。

【作者有話說】

主cp到此完結。

還剩一個副cp番外,長雍公主(陳見雪)x真龍禦衍(厲無歡),寫完合一章發。

第 118 章 番外二

第118章 番外二

◎收徒記(下)◎

第18章

慕寒淵說話時毫無遮蔽,清冷磁質的聲線清晰入耳,叫洞府內跪着的那些還沒回過神的弟子們又是悚然一驚。幾個還低身奉茶行禮的,都慌亂地擡起頭,望向了那張黃梨木椅前。

如今幹門乃至整個乾元界內人盡知曉,雲搖與慕寒淵是仙域公認的神仙眷侶。

但,“師尊”又是怎麽回事?

“你……你別胡亂稱呼啊。”雲搖聲音輕得發飄,顯然她也未曾想到慕寒淵會突然當衆這樣稱呼,下意識就想否認。

然而本來是很硬氣的話,到了話尾又不自覺軟了下來,多了點哄的意思。

可惜有人不接這套。

只見慕寒淵聞言後默然了片刻,再起聲時,連眉眼似乎都郁郁消沉了幾分:“師尊莫非是喜新厭舊,如今一心想遴選新的徒弟入府,便不想要我了?”

雲搖:“……”

“?”

和這番自棄的語氣截然不同。

那人輕扣住她手腕的指腹微微刮蹭過她腕心,還得寸進尺,順着她薄衫袖內如蛇攀纏而上。

雲搖驚惱擡眸,卻正對上跪抵在椅前的慕寒淵懶怠撩起的漆目——

這點不容外人窺探的狎近,恰被他修長脊背攔在了兩人間翳影交織的暧昧區域。

後面跪着的弟子們再過好奇,也不能得見半分。

雲搖提着的心一松,跟着假作正色,擡手接過了慕寒淵奉上的茶,順勢躲過了他的“襲擾”:“門中弟子們還在,你不要胡亂玩笑,再吓着他們。”

将茶盞擱在一旁,她起身繞過了慕寒淵,在後面不知所措的弟子們面前站定:“別跪了,都起來吧。我不是能被跪到心軟收徒的脾氣。為期三月的教習授課,我既然答應了太上長老,自然會履諾,就從明日開始。但收徒之事……”

雲搖一頓,莫名地起了點壞心。

浮到嘴角的笑意被她自覺的第一刻就連忙壓了下去,雲搖假咳了聲,清嗓道:“三月之後,再議。”

“謝師叔祖……”

弟子們自然是驚喜異常,紛紛做禮告退。

而雲搖也察覺得分明,從她話聲落時,身後那人眼神的存在感就陡然強了幾分,近乎有些烈烈灼人似的。

雲搖憋着笑,壞心眼地目送一衆弟子離開了洞府。

直到洞府門合上。

她笑吟吟地扭過頭:“慕——?”

笑容頓住。

只見慕寒淵身影已經不在椅旁。

雲搖有些沒回過神,她茫然地轉過了臉,視線在向洞府內堂走去的背影上轉了兩圈:“你做什麽去?”

“後山的焱焱草長成了,今日煎作藥茶,留備你寒疾發作的時候飲用。”

“啊?”雲搖下意識地追了兩步,“你就不問我——”

那人身影驀地一停,回眸:“問什麽。”

洞府內翳影将他側顏掩在昏昧裏,雲搖對慕寒淵眼神情緒都辨不分明。

只是從聲線來聽,似乎,沒什麽反應?

……轉性了?

可是若轉性了,為何方才還那樣,出格?

雲搖思索着,收回踏出的一步,無辜笑着:“沒事,你忙,去忙。”

“好。”

雲搖說完之後,慕寒淵竟真便再無旁話,轉身,背影徑直消失在了她的視線裏。

不放心的雲搖還等了一會兒,才放出神識探向後山。

與她料想的不同,慕寒淵并未藏在哪兒堵她,而是當真就在天懸峰後山的靈草圃裏,正在植取他之前專為她寒疾種下的焱焱草。

情緒似乎也平靜得很,半點沒有計較她方才所提收徒之事的意思。

“難道是,生氣氣大了?”

雲搖有點心虛,跟着略作思索,又理不直氣也壯地一挺胸脯,給自己壯膽:“我是師父,他是徒弟,我收徒又不需要他同意……何況,我只是說再議,免得他們賴在這裏不走了,又沒有真的要收。”

這般自我安撫了一番後,雲搖勉強将這件事擱到了一旁。

之後幾個時辰,兩人相處如常,除了雲搖多觀察了慕寒淵一些,未曾發現什麽端倪後,她也放心下來。

只當慕寒淵心性不比昔日,對這件事并無真正計較了。

——

直到入夜,雲搖才知曉自己錯得有多天真離譜。

為了給雲搖療愈寒疾,慕寒淵已翻遍了乾元界的天材地寶,又在後山專修了一座全部都由火屬靈石鋪砌的暖池溫泉,每隔十日便為雲搖在溫泉中驅除一次寒氣。

此次仙門大比一來一回,時程正由他掌控在十日之內。

而又恰巧趕上了焱焱草長成,今夜的驅寒本該比往常都迅疾。

雲搖就是這樣想着,便在暖融融的靈力灌入與溫泉環繞下,不知何時睡了過去。

等醒來時,眼前水汽迷蒙,夜色中萦繞着淡淡的藥草清香,燭火不知何時已熄。

“慕寒淵?”

雲搖下意識地輕喚了聲,剛要從她方才趴過的火屬圓石上起身,就忽覺身後水波被推蕩開。

有人從後輕扣住她前腰,将她抵在了圓石上,覆身下來。

一個濕漉而微灼的吻,撥開了雲搖肩上本就松散,又被水色浸得半透的薄衫。

溫柔未能續延,那人落吻的力道漸漸大了。終于在某一刻,像月下的兇獸露出戾氣逼人的獠齒。

“唔。疼。”

睡意未退的雲搖吃疼地蹙眉,回身想推他,故作兇腔的聲音被溫泉泡軟了,更像她從未有過的撒嬌:“你別咬啊。”

雲搖在困意裏反應遲鈍,只唯一的感覺是,扣住她前腰的慕寒淵的手,驀地收緊了。

她幾乎被從那塊溫度讓她舍不得離開的圓石前被他拎起來,緊緊向後,貼覆在那人腰腹間。

然後被什麽灼人的溫度一下子激靈得清醒。

雲搖本能向前躲了下,睡意褪了大半:“你你……你不會要在這裏吧?”

“有何不可麽,”慕寒淵低聲覆在她耳旁,語氣溫柔又缱绻,“師尊不喜歡?”

“我,不對,是你,”雲搖卡了半天才晃回神,于夜色中尋慕寒淵的眉眼,“——你确定要在這裏?”

盡管已經融合了惡相的全部記憶,但歸來之後的慕寒淵,多數時候仍然同往常的言行習慣更接近。

而即便是這類事上,他也少有過分逾禮之舉。

比如,絕不會在這樣空曠近乎一覽無餘的山野間做什麽不合時宜的私密事。

“我沒關系,師尊喜歡便好。”慕寒淵低聲如蠱。

雲搖拽着自己搖搖欲墜的理智,在他細碎的吻裏分神辯解:“你不要污蔑,我何時說過我喜歡這裏了?”

“嗯……難道是我記錯了麽。”

慕寒淵忽停下來,水聲滴答地落在焰色的石上,而他于她耳畔輕笑,語意莫名有些危險,“前世時候,師尊不是就在這後山那處泉中,強行将我——”

雲搖轉身擡手立刻就給他捂住了。

等到濺起的水花消停,雲搖紅透了臉頰仰頭,正對上手指上方慕寒淵熠熠含笑的漆眸,才知道自己又落進了這人圈套中。

她羞惱得輕咬牙:“不許再提了。那時是走火入魔。”

“走火入魔後,理智不存,依本能行事,”慕寒淵笑着拉下她的手腕,“不正說明是師尊喜歡這裏嗎?”

“我沒有,你——”

那片雪色長發載着清冷月華,在雲搖面前覆下,他吻盡了她的話聲。

這一吻和從前都不同,更失控,更瘋,更極盡索取的本能。

月色與夜色交織,又被水紋打作散碎溺人的光。那些光點将雲搖的意識覆籠,他的眉目五官俱在她眼前模糊,分不清是歡’愉還是痛意占據高地的時刻,雲搖幾乎也難以辨認,眼前之人究竟是善相還是惡相更多。

月華在起了霧氣的夜中翻湧。

風将整座天懸峰的林葉鼓動,垂在溫泉旁的青石上,柳條被湧動的水波一次次推向最高處,像是要與那九天之上的月光相擁。

只是今夜的風格外可惡,肆意又洶湧,那柳枝每每被抛至浪潮的巅頂,差一線将即月華時,便又會被毫無征兆地松懈,像從天上一下抛進了不見月華的深淵裏。

氣惱的柳枝帶着被水紋蕩碎的嗚咽,将夜風絞緊。

而斑駁的林影投在忽然就從暴風驟雨中安靜下來的水面上,溫柔地覆沒了那一聲帶着啞笑的悶哼。

雲搖将指甲幾乎要扣進慕寒淵的肩頸,聽他笑便更赧然又羞憤,不撒口地咬着他肌線分明的肩,像是被欺負得厲害的林中小獸似的磨牙,又兇得嗚嚕。

“慕寒淵。”

随她咬着,慕寒淵也忍得有些艱澀,盡管如此,他還是慢條斯理,極盡溫柔地用手指理她從肩後垂瀉下來的綢緞似的青絲,看它們在水裏無比柔順地從他冷白指骨間穿過。

雲搖上不上下不下地快被氣死了:“你——”

“師尊,我忽然想起了一件極重要的事情。”

“有多重要,”雲搖恨不得咬死他,一邊勒着他後頸,一邊一個字一個字帶着小顫音往外擠,“非要在這時候講嗎?”

慕寒淵像未曾聽到:“今夜傍晚,我特意去過了奉天峰一趟。”

他像是無意識地微微伏身。

手中青絲驀地一抖,幾乎從他掌心跌落。

慕寒淵自然也受牽連,眉峰幾乎一瞬就擰起,握在她後腰的手指也陷入。

只是自虐似的,那力道又被他生生克制下去。

慕寒淵喉結微滾,笑聲更啞得快要沉墜進水裏:“師尊,哪裏不舒服嗎?”

“——?”

快把自己佝成一只煮得半熟的蝦的雲搖仰臉,拿水色濕漉的眼眸從沁紅的眼尾惡狠狠地睖他。

“快、說。”

慕寒淵深深望着她,他眼底像是有漆黑的霧,要将她身影缭繞,吞噬,撕碎,大概一丁點渣滓都不想留下。

但那黑霧将起時,卻又被他自己一點點收斂,壓下。

慕寒淵緩聲低覆在雲搖耳旁,慢條斯理地在她耳邊念出一個個陌生至極的名姓。

每念一個,他手裏的青絲便抖一下,且顫栗的幅度一次明顯過一次。

直到念完。

“這些便是奉天峰點選過來的,今日入府那些弟子。”

慕寒淵含笑覆到雲搖耳旁,大約是隐忍得太厲害,他冷玉似的眼尾都浸上血沁似的豔紅。

“今日入夜前,徒兒認真自省過了,一定是徒兒近日忙于宗門事務,疏忽了對師尊的侍奉,這才叫師尊起了另尋新歡的心思?”

笑意沉入眼底,晦作濃郁的化不開的墨色。

雲搖自辯:“我什麽時候另尋新——”

歡字被柳枝絞碎在了月華裏。

最後一次傾身。

兩人之間月色殆盡,再無間隙。

而慕寒淵早有料及,覆下一吻,吞掉了雲搖那句難以的哭音:

“師尊想好了嗎?”

“要選哪一個給我作師弟,跟我一同侍奉你?”

【作者有話說】

雲搖:[自作孽不可活.jpg]

第 117 章 番外二

第117章 番外二

◎收徒記(上)◎

第17章

山中無時日。

轉眼,慕寒淵歸宗已滿三年。

這三年間,他修養生息後,重返仙途自然如水到渠成。且別人靈力至多是窄溪入澗,他的則如江海成瀑,修為與日俱增,不見任何瓶頸。

天懸峰內,雲搖與慕寒淵知道這一切的原因,然而在峰外,從幹門到整個仙域,都一次次被這位一夜之間就從衆多仙門天才中脫穎而出的幹門天驕給震懾得不輕。

畢竟人們理解範疇之內的,是天才;而範疇之外的,就更近乎怪物了。

不過幹門內心生忌憚的不多,如此一來,入門不到三年,慕寒淵就已經重歸了昔日位置,如今已被公認為幹門弟子中的第一人。

“……師叔你是沒看見仙門大比那個場面,那個派頭,那就好比皓月之輝驟起于璀璨星海,各大宗門內那些自诩天才的天之驕子全都被壓得黯然失色!現在他們哪還有一個敢在慕師兄面前昂首挺胸的?”

天懸峰洞府內。

丁筱在此次仙門大比中最早一批回來的弟子內,第一時間就來給雲搖報信,此刻一邊說一邊搖頭晃腦,活像話裏說的“皓月之輝”就是她本人。

“你喊慕寒淵作師兄?”雲搖輕佻眉。

“是啊,”丁筱說得口幹舌燥,灌下口茶,“宗門內現在都這麽喊,這次慕師兄随随便便一式已經夠叫所有人心服口服了!師叔你沒去真是太可惜了!”

“你喊我什麽。”

“師叔啊。”

“我和慕寒淵什麽關系?”

“那當然是道——侶……?”

話一出口,丁筱自己都有點茫然:“對哦,慕師兄明明是師叔的道侶,我們怎麽會喊他師兄?”

雲搖問:“從你這兒開始的?”

“不是啊,忘了誰先提的,後來大家就都這樣喊了。”

丁筱放下茶杯,不解地敲了敲額頭。

“這樣說來,還有一點很奇怪,慕師兄看着就清冷出塵只能遠觀的模樣,還有師叔道侶的長輩身份,但門內的弟子們都本能地對他很親近,我和他一起時,也時常會突然湧上來種說不分明的熟悉感,就好像從前認識過這樣一個人,可是又怎麽都想不起來……”

雲搖聽得慨然,不由往頭頂的觀月井望了一眼。

天道可以抹去慕寒淵存在于世間的一切痕跡,卻抹不去人心中的痕跡。

那些人或許将他的名字與容貌都忘了,但他們心底有一個無名而深刻的影子,或許從未有一日真正從他們心中消失。

而今,他也終于不負所望地歸來了,填補進人們心底那個空洞的影子裏。

雲搖正想得很是感動,剛低回頭,冷不丁就撞見了丁筱不知何時湊上前來的大臉。

“……你突然笑這麽谄媚,又在盤算什麽鬼點子了?”雲搖嫌棄地往旁邊挪開了寸許距離。

丁筱故作羞澀:“師叔這樣說就太見外了嘛。就慕師兄帶隊去仙門大比走這一遭後,仙域如今都在傳聞,說天懸峰一脈多半是有什麽提升修為的秘法,所謂肥水不流外人田,師叔看我天資如何?是否準備傳授一二?”

“秘法?這等無稽之談你也信,”雲搖啼笑皆非,“就因為慕寒淵的修為提升快了些?”

“那豈止是快?三年前還是毫無靈力的一介凡人,三年後俨然登臨乾元強者之列,就算是比乾元大陸歷史上那些最有名的仙才們,慕師兄也當得上一日千裏啊!”

“哦。”

雲搖懶洋洋應了,有些無聊地擺弄棋盤上的棋子。

丁筱不死心地往前湊:“難道,真的全是慕師兄一人天資過盛的緣故?”

“也不盡然,”雲搖慢悠悠道,“你可以這樣理解,對你們呢,每一個境界都需要開拓、磨砺與積蓄,等到攢起幾年幾十年甚至幾百年的靈力修為,才能沖破那兩層境界之間的天塹之障,晉入下一個境界。”

丁筱眨了眨眼:“那慕師兄呢?”

“他麽?對他來說,無需開拓,也早已磨砺積蓄過太多,那些江河湖海已經在那兒了,他只需要循着存在過的那個軌跡,重新注入一絲活水,貫通始終就好。”

丁筱:“……那不還是天資嘛?”

雲搖擱下棋子,擡頭,無辜地眨了眨眼:“算是嗎?”

丁筱咬牙切齒:“是、啊。”

“好吧,那就是了。”雲搖起身,“總之,你出了天懸峰之後,就與門內長老弟子們說明白了——我這裏是沒有什麽提升秘法的,要是有,我當年幹嘛還要每天累得死狗一樣練劍挨打?”

“……”

雲搖說完,半晌不聞回應。

她有些莫名地回過頭,就看見一語不發的丁筱正抿着嘴,朝她擺出一副忸怩又羞澀的深情。

一點不好的預感浮上來。

雲搖輕眯起眼:“你不要跟我說,宗門內已經……”

“是太上長老的吩咐,與我無關啊師叔!”丁筱立刻将自己摘得幹幹淨淨,就差肅然起誓了。

“又是慕九天,他就看不得我天懸峰一日清淨,”雲搖磨牙,“他怎麽說的?”

“嗯……就是給您從宗門內各峰那兒點選了幾個天資聰穎的弟子,送到了天懸峰上,等着聆聽師叔教誨……”

丁筱一邊說話一邊小心觀察雲搖神色,眼見又風雨欲來之兆,她連忙使出慕九天給的絕招:“師祖說了!三個月便可!總要給宗門內眼巴巴的長老們一個過得去的交代!”

雲搖神色稍霁:“就這樣?”

“還有最後一件,”丁筱豎起一根手指,“師祖說,天懸峰一脈若是斷了傳承,他實在愧對師門。所以三個月後,還請師叔從這些弟子中選出兩個看得過去的,收入門下。”

“……”雲搖:“?”

仙門大比後,慕寒淵原本應當帶隊直接歸宗。

然而中途恰遇上一處村落遭了妖禍,他便讓丁筱帶一隊弟子提前回山,而他臨時帶着餘下弟子分作第二路,前往惡妖所在的荒山,既作門內弟子歷練,也為無辜受難的村落除害。

因此,比提前歸宗的丁筱晚了一步。

而接到丁筱的劍訊“告密”時,妖禍初解,慕寒淵正在荒山下,趁休整中,為弟子們複盤此戰得失。

“……第一隊通目陣選的時機極好,只是辨得妖獸弱點後,另外兩隊配合稍遲滞了些。”

慕寒淵手中柳枝一抵,在淩空成形的妖獸虛影中連點三處:“且修者攻伐,取勢不取近。若銘記此點,本不會出現戰中自亂陣腳之态……”

金光劍訊傳來。

慕寒淵一邊叫弟子們自作思量和讨論,一邊接了劍訊。

正是丁筱:“大事不好了師兄!師祖趁你不在家,啊呸,不在峰內,點選了一批弟子送到了天懸峰,要讓師叔在其中挑選徒弟、以後就留在天懸峰內呢!”

“……”

傳音所化的金光訊息在慕寒淵眼前化作金粉消散。

慕寒淵微微狹起長眸,抵在修長指骨間的柳枝上,錯覺似的慢慢覆上一層冷白霜色。

而就在此時,旁邊毫無察覺的兩名弟子拿着他們的商讨結果過來請教:“師兄,我知道了,是不是應當——”

“餘下部分,明日我去奉天峰上親講。”

慕寒淵回神,淡淡一笑,垂下袍袖,将柳枝收到了身後:“今日天色已晚,為免門內各峰長老們擔憂,便不在此地再做耽擱。秦骦恒,傳令弟子,列隊禦劍,即刻啓程。”

“是,師兄。”

等到慕寒淵背影向遠,做禮的弟子們紛紛起身。

“慕師兄也太溫柔了。”

“是啊,我就說,慕師兄絕對是天底下脾性第一好的人,明明有這麽絕頂厲害的天賦,竟然還這般平易近人。”

“好羨慕小師叔祖啊,師兄平日裏肯定也是溫言悅色,一點脾氣都沒有。”

“對——咦,這是什麽?”

一個弟子踩過方才慕寒淵站着的位置,聽得鞋底咔嚓幾聲,不由得低頭望去。

其餘弟子也圍圈湊上來。

“好像是……碎掉的冰碴子?”

“怎麽可能?今年這盛暑都快要鬧旱災了,附近更是熱得滴雨不下,哪來的冰啊?”

“而且這東西也不化——啊!”

伴随着一聲痛呼,伸手去撿的弟子慌忙催運靈力,将指尖寒意逼出:“這這這什麽冰!也太涼了吧!”

站在弟子間,何鳳鳴瞥了眼地上那碎得已經完全看不出原形了的冰碴子間,藏着的那點柳色似的翠意,不由地望了眼不遠處慕寒淵的側影。

“……還真是‘溫柔’啊。”

“嗯?何師兄你說啥?”

“沒事,我說盡快趕路吧,”何鳳鳴轉身,召起飛劍,“不然,耽誤了慕師兄的事,小心也被凍成冰碴。”

“慕師兄那麽溫和純良,才不會呢。”

“……”

一炷香後。

被慕寒淵的靈力裹挾着,一路風馳電掣,飛得差點“暈劍”的弟子們一到了山門前,就紛紛面色青白地扶着樹幹嘔起來。

場面一時淩亂。

山門今日的值守弟子看得很是茫然,愣了幾息,四人才反應過來,連忙朝弟子們前方為首,神色溫潤平和的慕寒淵做禮:“恭賀慕師兄自仙門大比中得勝歸來,只是比原本傳訊的稍早,我等這便去通知宗門長老們。”

“不必,長老堂由我來說,先開啓山門吧。”

“是。”

其中兩名值守弟子開陣。

另外兩人中,有個實在沒忍住的,看了眼慕寒淵身後暈的,吐的,臉色慘白的,不由好奇問:“慕師兄,他們這是……?”

“放心,他們無礙。”

陣法已開,而慕寒淵走了這個等“開門”的過場,早已沒了最後一絲耐性。

他身影在最後一句話落時,已經消失在原地——

“只是帶他們提前感受了一番高境修者的禦劍速度。”

值守弟子:“……”

“?”

三息過後,天懸峰洞府前,一陣風起雲湧。

淩霜豔雪的白衣翩然垂落,慕寒淵安靜無聲地撩起漆眸,望着洞府內。

即便隔着層層禁制,他亦能聽到,洞府內此刻多出了幾道陌生的聲音。

……嘈雜得很。

慕寒淵眸色微沉,一步踏出——

洞府內。

雲搖頭疼地扶額靠在椅裏,對着面前跪了一地還全都手捧茶盞奉茶的弟子們擺手:“不是我不願收你們,只是天懸峰上清閑慣了,當真……”

“簌。”

如輕雪落入洞府內。

雲搖忽地心裏一抖,幾乎是一瞬就本能感應地擡眸,望向那跪了一地的弟子間。

果然,不知何時,洞府內多出了一道白衣。

似乎是行路匆忙,連那人一貫修整端方的蓮冠長發都有幾分淩亂,穿過弟子身影,白衣落拓而來。

直到近前,慕寒淵随手取了靠前弟子手中奉過額頭的一盞茶——

在衆弟子們茫然又愕然的眼神下,那人帶着一身行路風塵,停在紅衣女子的椅旁,折膝伏身。

雪發長垂,蓮花冠上玉色清冷,瑩瑩熠熠。

“師尊。”

慕寒淵再自然不過地給雲搖奉茶,擡眼。

他修長指骨搭上她的手,若有似無地勾滑過她腕下,眸底漆晦,卻含笑輕問:

“你想收哪一個作徒弟?”

【作者有話說】

慕寒淵:聽說師尊要給我收個師弟,雖然隔着萬裏迢迢山重水複,但我還是只用了一炷香就帶弟子們趕回來了,師尊感動嗎?

被帶弟子們:感、感動死了,嘔——

雲搖:[不敢動不敢動.jpg]

第 116 章 番外一

第116章 番外一

◎你于我是世間獨一無二。◎

第16章

幹門內近些日子對慕寒淵身份的再多猜測,掀起了再多波瀾,都遠遠不及雲搖這一錘定音的震撼。

将近十息的時間裏,整座祈華殿中都近乎鴉雀無聲。

直至丁筱不知藏在衆弟子間的哪個角落,揚聲作禮:“恭賀小師叔祖,仙路漫漫,得此佳侶!”

“恭賀小師叔祖……”

“……”

有了一個牽頭,其餘長老弟子們很快反應過來,紛紛跟聲道賀。

祈華殿內,也終于重新籠回熱鬧和樂的氣氛。

雖說仍有不少目光向着蓮臺之上投來,但比起之前的猜測揣摩,得了答案的弟子們的好奇心顯然消減了許多。

只不過,此刻蓮臺之上,有些人的情緒卻幾乎要積攢到一個爆發的頂峰了。

“砰。”

夔龍紋青銅酒盞被重重擱在桌案上,惹出的聲響叫旁邊蓮臺上剛重新落座的雲搖都偏過臉望來。

恰對上了鳳清漣被酒意熏染,豔麗而不失鋒利的眉眼。

不過不是看她的。

雲搖微微蹙眉,向前傾身,截住了鳳清漣望向慕寒淵的複雜眼神。

‘還有事嗎。’

雲搖隔空給他無聲而警告的口型。

沒想到鳳清漣的回應卻是冷冰冰地一勾唇角,然後他扶撐住桌案,猛地起身來。

那襲七彩斑斓的羽衣被華燈映照,晃得讓人有些眼暈。

雲搖不自覺地輕眯起眼,眼神始終盯在那襲羽衣上,手中劍指虛捏,神色松弛而警覺。

直到鳳清漣走着曲線來到了雲搖二人的桌案對面。

他死死盯着慕寒淵,握起的拳抵在桌案上,一點點屈身坐下來。

從頭到尾,慕寒淵只是執着那只盛了清茶的茶盞,未擡眉眼,似乎對他的到來毫無察覺。

于是鳳清漣愈發惡狠狠地瞪着他,眼底都快要灼起鳳凰火焰了:“雲搖,你選來選去,就看上了這麽一個只會躲在你身後的小白臉嗎?”

眼神是瞪着慕寒淵的。

話是對雲搖說的。

但歸根結底,挑釁還是沖慕寒淵的。

雲搖少有地有些為難,她不知道此刻自己若是開口,是否會顯得鳳清漣這話不假,讓慕寒淵更落人口實。

就在她這一息的為難間,便聽得身旁,那人聲線清冽朗然,且綴着一絲不以為意的笑:“是啊。”

慕寒淵掀眸,漆黑烏亮的瞳襯着病弱蒼白的面色,更顯幾分柔弱:“能夠叫阿搖喜歡,哪怕只有臉,我也不算在世間枉來這一遭了。”

“——”

鳳清漣的譏諷悉數被這一句憋在了喉嚨裏。

沒幾息,鳳凰族主那張全天下都出了名的豔麗的面孔,就在酒意之上,又多憋出來一層薄紅。

幾息後,鳳清漣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話音:“……你敢不敢和我比試一番?”

“?”

聽到這句的雲搖終于忍不住了,她眉梢一挑,似笑非笑地睨了鳳清漣一眼:“雜毛鳥,你活了三千多歲了,到頭來不會還要做出跟凡人比試靈力乃至鬥法這麽不要臉的事情吧?”

“誰說要和他比鬥法了?”鳳清漣惡聲惡氣地瞪着慕寒淵,“就比這個!”

砰。

一只碩大的酒壇子憑空落在了桌案上。

雲搖:“……”

雲搖沒表情地轉過頭,對上隔壁蓮臺上正笑盈盈又懶洋洋地靠在短榻上盯着這邊的慕九天:“你招徕來的客人,你不打算管管?”

哪想慕九天這個不要臉的狗東西聞言正色,揣着袖子短了端身形:“師妹此言差矣,雖然鳳族主是我請來的客人,但畢竟和你我同輩,論年紀更是長我們許多,我哪好談得上‘管’字呢,你說是吧?”

“……”雲搖又偏一角,看向始終含笑握扇的蕭九思。

不等她開口,蕭九思已經主動微笑婉拒:“我低你們一輩。”

“……這種時候你又想起來你是晚輩了?”

雲搖微微磨牙,心想果然沒一個靠得住的,還是得她來。

然而這邊剛轉過身去,她就發現慕寒淵與鳳清漣已然開始了隔桌對酌,那人手中茶盞不知何時換了酒盞,虛攏袍袖,仰頸便一飲而盡。

“等——”

雲搖慢了半拍的阻止出口時,兩人酒盞中已經是一滴不剩了。

慕九天在後面看熱鬧:“嚯。”

鳳清漣惡狠狠咬牙:“繼續!”

他指尖一挑,壇中便又飛出兩道清流,如小型瀑布一般傾瀉在兩人酒盞中。

“好啊。”慕寒淵亦舉杯。

雲搖回神,忙拽住他袖子:“你尚未痊愈,又不勝酒力——他們鳳凰一族本就有一重修為境界內要靠酒養鳳凰火,這雜毛鳥從小就是酒罐子裏泡大的,你和他如何比拚?”

“阿搖是擔心我麽,”慕寒淵眼睑下染上了薄緋,俨然是酒力已起,連漆黑的眸子裏也濕潮起來,像剛下過雨的霧色缭繞的青山,“不必擔心……這具軀殼被你用天寒玄玉凍過了,喝不壞的。”

這才一杯過去,已然有些喝得胡言亂語的節奏了。

雲搖頭疼又無奈,只是還未阻止,第二杯就再次被慕寒淵飲盡。

見兩人親密無間,鳳清漣更漲紅了臉:“喝個酒都要哄着勸着的,凡人還真是柔弱。”

慕寒淵抑下一聲低咳,輕嘆:“也對。我這樣無用,委屈阿搖了。”

“別聽他胡說,”雲搖被慕寒淵那點有些低落的情緒浸得語氣都軟下來,還不忘無聲地瞪了鳳清漣一眼,然後她才轉回來,溫柔地擡手将慕寒淵垂下的額發勾去耳後,“雜毛鳥一貫毒舌,對誰都這樣的。才不聽他胡說……”

鳳清漣咬得銀牙咔咔作響。

手一招,就不知道打哪又變出來一壺新酒:“再來!”

清酒再次入盞。

濃郁的酒香随之撲面,雲搖臉色微變,回頭不确定地看向還在瞧熱鬧的慕九天:“這是什麽酒?”

“我學大師兄,釀出來的仙人醉。”

“仙人醉?!”雲搖連忙扭頭想攔,“這杯別喝——”

砰。

一個很輕的,像是擁抱的力道。

身旁的人在她回身之際,恰倒了過來,正入懷中。

若對方身影嬌小些,雲搖還勉強能說自己是接了滿懷,可慕寒淵本就身量上長她許多,幾乎将她整個人都差點撲倒在席間的軟墊上。

雲搖動了靈力才險險撐住了。

她有些無奈地偏首,低聲輕喚:“慕寒淵?”

“…唔。”

月白似的長發從她肩頭流瀉,與她的墨發交織在一處,猶如糾纏的夜色黎明。

而作為對她喚聲的回應,他低悶地應了之後,将醒未醒,只不情願地在她肩頭輕蹭,将呼吸更埋藏向她發間,不知是避光,還是本能的親近暧昧。

“…………”

隔桌的鳳清漣顯然也完全沒想到慕寒淵醉得如此猝不及防,回過神來,他幾乎要捏碎了手裏的青銅酒盞:“才區區兩杯半,不比靈力比酒量,可他這酒量怕是連個凡人都不如,你到底看上他哪一點??”

雲搖氣得抽空狠狠掃他一眼:“我洞府裏又不缺裝酒的壇子,誰選道侶會拿酒量做标準?”

新晉“酒壇子”的鳳清漣差點氣歪了嘴:“那你說,我哪一點比不上他?!”

一邊拍着慕寒淵輕喚他,雲搖想都沒想道:“你沒他好看。”

“?!”從兩眼一黑的打擊中緩過來,鳳清漣咬牙:“雲幺九,我沒想到你是這麽一個膚淺的人。”

“我向來膚淺,最喜歡美人,枉你認識了我幾百年,連這點都不知道,”雲搖敷衍他,順便也不吝惡語,替慕寒淵報今晚之仇,“不然鳳族主覺着,我在鳳凰仙山那麽多鳥裏唯獨和你成了朋友,是因為你人品高潔,還是因為你脾氣溫柔不嘴毒?”

鳳清漣:“…………!”

眼看着鳳凰已經快被氣得七竅冒火了,就在這時候,靠在雲搖肩頭的那人微微擡了額,醉意染得他面色緋紅,眼底如霧,像冷玉上覆着勾人的水沁。

“阿搖……”他半阖着眼,夢呓似的低聲,“阿搖也喜歡過他麽。”

雲搖回神,連忙搖頭:“怎麽可能??”

那人卻像沒聽見,更低輕了聲:“也沒關系,我只是一介凡人,和鳳凰族主比不得……阿搖只要能記得我……別忘了我就好了……”

慕寒淵低阖着眼,像無意識地醉呓着,将身前的人往懷中抱得更緊。

雲搖聽得心疼又好笑,順着哄他:“我不喜歡別人,只喜歡你一個。”

“真的?”

“嗯,真的。”

“……”

趕在鳳凰被活活氣到原地涅槃之前,蕭九思難得做了回人,好言相勸,将鳳清漣半拖半拽地帶回了隔壁蓮臺。

慕寒淵醉得難以為繼,雲搖也恰好以這個作借口,得以提前離席,将他帶回了她的天懸峰洞府中。

将人安置在洞府榻上,雲搖還未探他狀态,就聽洞府外有弟子來拜見。

雲搖出去一看,是慕九天遣人送來了解酒的湯藥。

道謝接過後,雲搖徑直回了洞府,卻見洞府內的盈盈燭火間,榻上已然坐起了一道身影。

洞府頂端開了和民間天井一般的觀月口。今夜明月格外清亮,照得滿地霜白,也落了那人一身月華,更像月下清冷出塵的谪仙似的。

似乎聽見了雲搖腳步聲,慕寒淵從仰望的觀月井落下眼。

燭火在他眼底幽曳,與那一身片塵不染的冷白作襯,一時竟說不清是聖人清明,還是邪魔蠱惑。

抑或是,兩者兼有。

雲搖正想着,就聽慕寒淵低眸薄笑了聲:“今夜宴席上,我是故意的。”

雲搖走近床榻:“故意什麽?”

“唔,借你的勢,欺負鳳清漣?”慕寒淵擡起袍袖,修長冷玉似的指骨朝她撩勾,等她覆落其上,便順勢将人牽入懷中,“我是不是很壞。”

“是有點。”

雲搖想繃出幾分肅穆,可惜不到一息就破功,她忍不住湊上前吻咬了下他尚且被酒意湧得微微泛紅的玉白的頸,笑意勾繞着他徐滾的喉結,“可我本來就知道啊。”

“…嗯?”

慕寒淵正在她的撩撥下隐忍地垂眸,聞言卻是微訝地撩起眼:“你知道,那還護着我?”

“當然了。”

雲搖輕聲,擡眸仰他:“你忘了,我在席間是如何對他們說的?”

“……”

停在咫尺內,慕寒淵眼底燭影搖曳得厲害。

連呼吸都輕到微顫:“你說,我是你的道侶。”

“嗯,我還說了,我們生死相許,”雲搖輕點他心口,“縱使世人都忘了,可至少我們還是記得——生死相許不是諾言,是你我親歷。”

慕寒淵的手臂環過雲搖的腰身,将她要嵌入懷裏似的:“席間說的是騙他們的……我不能容許你喜歡別人。你選了我,就只能選我。”

“我知道。”

雲搖笑着,與微微仰頸的慕寒淵相擁,這一吻像是深深烙入神魂中。

“我從未想過要選旁人。”

“我亦如此,雲搖……”慕寒淵的嘆聲細碎地湮沒在兩人的唇齒間,“無論再來多少世,你于我,都是這世間獨一無二。”

第 115 章 番外一

第115章 番外一

◎白首不悔。◎

第15章

鳳凰差點被氣得吐火苗:“你,雲幺九!你竟然為了一個凡人——”

“鳳族主,息怒,息怒,”蕭九思離着最近,折扇一擡,将人攔到身後,順勢轉身,半搭肩地給鳳清漣傳音,“你若是這般動怒,和雲搖起了沖突,可就正中那人下懷了。”

鳳清漣憋火,猶自僵持着瞪那兩人。

顯然這火氣一句話不夠壓下去的。

蕭九思又低聲勸:“你看這會,雲搖将那凡人護得緊,她那護短性子你該知道,鳳族主再鬧下去,在雲搖那兒恐怕就更是吃力不讨好了。”

“……也罷。”

鳳清漣咬牙切齒地擠出這兩個字,一甩斑斓羽衣,轉身回席,“幹門年典,這回不同你一般見識!”

見雜毛鳥收了靈勢,雲搖也懶得和他鬧,她回過身,小心地探查過慕寒淵的神色氣息。

除了猶有幾分蒼白外,似乎也如常了。

但她還是不放心,一邊同慕寒淵落座在留給她的席位上,一邊關懷地問:“他方才沒傷到你哪兒吧?”

“有些氣血翻湧而已,”慕寒淵笑着與她執手,“無礙。”

“哼。”

鳳清漣在隔壁席位一聲冷笑:“蕭谷主,你們人族這未經修煉的凡人,怎麽連我們鳳凰族降生不久的稚童都不如,這就是凡間傳聞裏的手無縛雞之力吧?”

雲搖眉尾一擡,扭頭蹙眉看向鳳清漣。

這雜毛鳥出來前是吃炭火了嗎,老臉沉得黢黑不說,句句還都帶着火星子似的。

她正想開口,就聽慕寒淵在她身側溫然含笑道:“鳳族主修為卓然,我一介白衣,自嘆不如。”

“你怎麽認得我?”鳳清漣橫眉望來,随即想到什麽,眉眼稍霁,轉掃向雲搖,“看來你還是和他說了我的……”

“鳳族主誤會了,阿搖不曾提起過你。”

“……”

“?”

“阿、搖?”

隔岸觀火的慕九天,暗中權量的蕭九思,以及最是首當其沖的鳳清漣,幾乎不約而同地擡起了不善的眼神。

三方彙聚于雲搖一身。

雲搖卻沒顧上他們。

“——?”

她同樣懵然回眸,對上了慕寒淵低垂含笑的漆眸。

這還是她第一次聽他這樣稱呼。

之前即便是床笫之間,他最動情之時,也不過是抵在她被薄汗濕漉的鬓發旁,吻着她耳垂的一句“搖搖”。

而後來雲銷雨霁,雲搖故意逗他,想再聽他那樣稱呼,慕寒淵卻玉面生緋,寧可偏過首裝作未聞,也決不肯了。

“阿搖……”

雲搖在心底默念了遍,唇角一翹,往慕寒淵那兒蹭過去了些,“這個稱呼我喜歡。”

隔壁席三人:“…………”

在鳳清漣被氣死之前,慕九天藏笑低咳了聲,起身。

按常俗舊禮,慕九天以太上長老兼掌門師尊的身份,對祈華殿內幹門衆人言語了幾句,帶頭祭天,再回座位後,便算正式開了席。

祭天祭祖是最莊重的流程,慕寒淵與另外兩位都算外人,雲搖卻須得起身,陪同慕九天一道,到祈華殿正中行祭天之禮。

而她這邊結束,同慕九天回來蓮臺時,正對上鳳清漣皺眉盤問慕寒淵的場面——

“……雲搖可是幹門的小師叔祖,多少年威壓魔域的仙門第一劍,你若真是個毫無修為在身的一介凡人,怎麽與她相識,她又怎麽會看上你的?”

鳳清漣面色酡紅,再看手中随他語氣激動擡起的酒盞,顯然已經喝了幾杯了。

雲搖停步,眼神微涼地盯着他。

慕九天笑着揣袖跟上來,停在她身側:“鳳凰看來是貪了幾杯,言行無狀,你也別跟他一般見識。”

雲搖微微磨牙:“看在他回來報過信的面子上。”

“報信?”這回輪到慕九天茫然,“報什麽信?”

“說了你也忘了。”

“嗯?”

雲搖沒有給慕九天答疑解惑的閑心,朝蓮臺下的長階踏上。

兩方蓮臺居高,上面暗流湧動的三人似乎無人察覺她的到來。

雲搖走得慢,聽慕寒淵聲線溫潤,如清泉過旁:

“…也曾踏足修行路,只是一時走火入魔,廢盡修為,承阿搖幾次搭救于生死之刻,此生難報。我也只能結草銜環,在她身側常伴左右了。”

“……”

雲搖的步伐有些艱澀下來,心裏像是剛落了場雨的泥土,柔軟又濕濘。

明明是他為了她,抑終焉之力,承天道之劫,廢盡修為已是最輕,五感盡喪、十死無生才是原本他能料見的終局。

可他如今說來,卻如此輕描淡寫,還好像是他之過。

慕寒淵……

雲搖揉了揉臉頰,不想讓他看見自己難過神色,剛擡腳要再上一階,就聽得那雜毛鳥的毒嘴又開。

“結草銜環?她可是幹門的小師叔祖,莫說在幹門了,即便是在整個仙域,那也是一呼萬應,多少厲害人物巴不得鞍前馬後地侍奉她,聽你說的,好像還是為難你了?”

鳳清漣打量着那襲白衣,冷然地笑。

“可你這樣連一點靈力都沒有的廢人,又憑什麽能在她身邊占據一席之——”

“鳳清漣。”

一句極為平靜、連語氣都稱得上平和的女聲,忽然在蓮臺下響起。

鳳清漣手中杯盞僵住。

連蕭九思都眼皮抽跳了下,有些凜然地坐直了身。

藏在地面上繁複的花紋間,一層極淡的霜色沿着玉階攀上,向着鳳清漣二人在的坐席間蔓延。

鳳清漣少有地神色慌亂了幾分,他擱下杯盞,朝那聲音傳來的蓮臺下望去。

一道紅衣身影正拾級而上,玉面霜寒。

……真動怒了。

蓮臺上下的其餘四人心中不約而同地浮出這個念頭。

鳳清漣那張豔麗面孔都晦了幾分,擰着眉起身解釋:“我不是針對你……”

“你針對他,”雲搖冷聲打斷,“便是針對我。”

鳳清漣原本就是個嘴毒的性子,雲搖與他相交多年,最是清楚,二人自小便有過無數玩笑,這在鳳清漣的記憶裏還是第一次——

雲搖因為他的話而真正動怒出這副冷冰冰的神色。

像是根冰凝的針似的紮人。

鳳清漣的臉色也難看起來了:“雲搖,你我相識多少年,我不過是說了他兩句,你難道就要為了一個無名之輩,和我恩斷義——”

“咳嗯。”慕九天出聲咳着壓過。

蕭九思也不知何時起了身,手中折扇向鳳清漣身前一壓。

有些話若出口,那便是再無挽回。

鳳清漣一息就醒過神,臉色有些難看地停在那兒。

“他不是無名之輩。”

在這片微妙的寂靜裏,雲搖忽然開了口。

蓮臺上四人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就連蓮臺下,祈華殿中幹門的長老弟子們似乎也有所察覺,紛紛朝這裏望來。

雲搖踏上最後一級玉階,沒有再看任何人,她徑直走向自己的坐席,停在慕寒淵的身旁。

慕寒淵起身,眉眼間難得起了微瀾:“阿搖?你不需要這樣生氣,你知道我不會在意他如何說我……”

“可我在意。”

雲搖仰臉看他。

到此刻慕寒淵才驚覺,雲搖眼圈微紅,像是情緒洶湧難抑。

“我在意你是誰,我在意旁人怎麽說你,我在意只有我一個人知道你為了他們為了所有人犧牲過什麽,我在意你做了那麽多但被所有人都忘了,我在意到總是替你覺着委屈,天道明明該懲罰我憑什麽要為難你……”

雲搖聲音哽住在最後一句。

慕寒淵忍不住上前,擡手撷去她睫尾那顆一點點蓄起又欲墜的淚。

“…好了。”

他似乎是無奈地笑着說的,只是聲線裏有一絲低抑的顫意。

慕寒淵擦去了雲搖眼角的淚,很想就這樣把她抱入懷裏,只是到底顧及整座祈華殿內幹門弟子衆多,不想讓她這個小師叔祖在他們眼前被瞧了熱鬧去。

慕寒淵微微伏身,低聲哄她:

“我不能在這種地方随便狎近我們的小師叔祖,所以不要哭了,好不好?”

“不好。”雲搖斬釘截鐵。

慕寒淵眨了下眼,似乎有些怔住。

只是不等他再有什麽反應,就忽然被雲搖湊前,握住了他的手腕,然後雲搖轉身,牽着他正面向蓮臺下,那些翹首以盼的長老弟子們。

“趁此年典,有一個人,我想向你們介紹一下。”

雲搖輕吸氣,揚聲——

“他叫慕寒淵,是我的道侶,也是我雲搖今生今世唯一的相伴之人。”

“——!”

臺上臺下剎那死寂。

緊随那四人難以置信的目光後,是蓮臺下幹門衆人驚喜或驚訝的餘音。

而雲搖側過身,望着僵在原地的鳳清漣,一字一句清晰出口:“慕寒淵便是慕寒淵,不是無名之輩。莫說他有仙聖之資,冠絕當代,即便他真是一世凡人,我亦與他生死相許,白首不悔。”

【作者有話說】

官宣!

這兩天要陪家人飛一趟杭州,回來更下章。

第 114 章 番外一

第114章 番外一

◎他故意的。◎

早在慕寒淵被雲搖接回天懸峰內,二人又閉門不出,還引得天象異态頻出的時候,宗門內就傳開了一個流言——

說是小師叔祖這次出山歸來,從山門外帶回來了只狐貍精,就藏在洞府內。

給她迷得七葷八素,整日沉迷美色,連洞府門都不出。

謠言後來算是在褚天辰的助力下,不攻自破。

但也後患無窮。

——自打那日慕寒淵在天懸峰的洞府外露了面開始,雲搖這座天懸峰內,每日借著「灑掃”之類宗門事務由頭過來的幹門弟子就烏泱泱地多了起來。

顯然,那天跟在褚天辰身後,得窺“狐貍精”真容的弟子們不是什麽擅長保密的主兒。

第二日宗門內就已鬧得沸沸揚揚,還将天懸峰上的這位“客人”傳得天上有地下無,勾起了幹門內無數弟子們的好奇心,都想來天懸峰上一睹傳說中的天人姿容。

長老們尚且要臉,不好意思直接來叨擾。

小弟子們卻顧不得那麽多。

于是,又是嶄新的一日,天懸峰洞府內,由于前一夜虛耗過度而正在榻上貪睡的雲搖,一大清早就被峰內那些被動湧入五感六識之中的聒噪動靜吵醒了。

“……我要去找褚天辰決一死戰。”

屢次入睡無果。

雲搖面無表情地下榻,拎起外衫披上的動作都充滿了殺氣騰騰的煞意。

身後榻上。

慕寒淵莞爾起身,将她攔腰托回了懷中:“不許生氣,動怒最傷身。”他擡手輕點開她緊蹙的眉心,又含笑低下頭來,親了親她唇。

雪色長發從他額旁瀉下,落進她松垮的衣領裏,撓得雲搖頸邊也癢癢的。

“……”

方才還擠滿了胸腔間的怒意,就在這個輕而細碎的琢吻下,像是水面上的泡泡一樣,砰,無聲地碎開了。只餘下叫她滿心酸軟又像是落了雨一樣濕潮泥濘的飄然感。

雲搖從來沒覺着自己這麽好哄過。

也可能是以前未有人敢哄她。

只可惜未能再進一步,洞府外,就有叩門聲起。

來人是刻意叩響,傳音叫洞府內之人知道的,連隔音罩都未能擋下。

這回即便是慕寒淵也微微挑眉,指腹有些流連地蹭過懷中人的頸後細肉,他喉結沉滾了下,抑下一聲無奈低嘆:“……我去吧。”

“嗯?”親得有些七葷八素的雲搖回過神,連忙擡手,攥住了慕寒淵的裘帶,“別。你再露一次面叫他們瞧見,我看全山門的弟子都要來我天懸峰安營紮寨了。”

盡管是誇張玩笑,但雲搖确實沒有叫慕寒淵貿然露面的意思。

她自己理過衣裙,走向洞府外。

洞府門在面前甫一打開,雲搖就望見了峰內雲集的不少雜務弟子們。

……好。

今日比昨日又多了三成。

雲搖假作沒看到那些紛至沓來的熱切目光,以及在看清她之後的失望。

在一片“小師叔祖”的問安聲中,雲搖的視線對上了洞府外,站在一衆弟子間的一道青衣身影。

她記得,這是慕九天回宗以後新收的徒弟。

專程遣他過來……

定沒好事。

雲搖想着,當機立斷擡手扶額,轉身就往回走:“這幾日我有些頭暈,你們人多吵鬧,實在是擾我清修,出來就是與你們說一聲,全都回去吧,一個月內,不許弟子再踏足我天懸峰了。”

“師叔!”

可惜巫霄,也就是慕九天的那個新徒弟,比她還當機立斷——

一聲清喝後,他長揖伏身:“三日後便是幹門年典,師父有言,師叔闊別山門已久,新入門的長老弟子們許多還未聆教誨,這次請師叔務必撥冗出席。”

“……”

雲搖聽得有些懷疑地轉回身:“就這麽簡單?”

這件事慕九天明明早便傳劍訊跟她說過了,做什麽要讓巫霄再跑一趟。

卻見雲搖回身過後,還保持著作揖姿勢的巫霄歪頭,正經臉色抹掉了,他呲牙:“師父還說了,請師叔帶上您洞府內的那位一同參加。”

“為何?他又不是幹門的人。”雲搖絕不承認自己說這句話時候心虛了下。

但巫霄比她坦然得多,昂首挺胸回來:“師父說了,長老們都想見見,您老就滿足他們一下。萬一他們因好奇而思慮過甚,修煉時行岔了氣再走火入魔了,那您的罪過不就大了?”

雲搖:“……”

她就知道。

幹門的年典早有舊俗,只是那些年幹門七傑乃至那一整代幹門弟子盡數凋零,這個從雲搖的師父太一真人那兒傳下來的宗門舊習,漸漸也無人提起了。

直到慕九天三年前歸宗,代太上長老之職,這才重新循起舊例。

按俗禮,宗門內無論長老弟子,都要參與。

既是借慶典增進宗門內聯結之義,更為祭奠那些死在仙魔之戰或是浮玉宮破宗之日裏的同門們。

于情于理,雲搖都沒得拒絕。

至于慕寒淵。

回到洞府內之前,雲搖還在想,實在不行就托辭他身體不适不便露面——何況這确有其事,慕寒淵并未複原,也不是作僞之詞。

只是沒想到。

“……嗯??”

雲搖愕然回眸:“你當真要去?”

“嗯。你不想我去?”慕寒淵正從榻前走來。

方才雲搖從洞府內這一進一出,前後不過片刻工夫,他卻已是輕裘緩帶,端方清隽,連束發的白玉冠都一絲不茍地穿上了玉簪,又回到那個纖塵不染的谪仙人了。

只看此刻,是半點都想像不出昨夜的荒唐模樣……

“咳。”

雲搖及時叫停了自己不合時宜的翩然思緒:“我只是以為,你不喜歡這種場合。”

慕寒淵走來她身旁:“的确談不上喜歡。”

“那你還要去?”

“但習慣了。”

“嗯?”

雲搖不解回眸,卻見慕寒淵含笑從後抱住了她,又俯下身埋首到她頸旁,親密又暧昧地蹭她頸窩:“師尊閉關那些年,我作為幹門首徒,無論宗門內外,都須事事當先,作弟子間表率。”

“唔……聽着還挺辛苦?”

雲搖故意躲開他,笑着回首。

“除了見不到師尊,其餘事,再辛苦也可以忍受。”

雲搖輕眨了下眼睛,從慕寒淵懷裏轉回身面向他:“但是這一次不太相同,他們都是不記得你的,而且……宗門高層內,一定會有很多人對你十分好奇,說不定還會變着法兒地打探你的身份和來歷。”

慕寒淵故作沉思:“我的身份?”

“嗯。這個我覺得是最難解釋的。”雲搖眉心微蹙,“說你是我徒弟,顯然不合适了,可若是沒有幹門弟子的身份,我似乎又沒有理由将你一直留在天懸峰……”

雲搖話未說完,就聽身前那人低低地笑了聲:“我的身份還不簡單麽。”

“嗯?怎麽說?”雲搖茫然擡頭。

于是正對上那片燈火間翳影籠下,身前那人眼底笑意燦若星辰,又盛過燭火,一吻燙過她唇角。

餘聲碎在唇齒間。

“門內傳聞裏,我不一直是小師叔祖豢養在洞府內對你勾魂奪魄的狐貍精嗎?”

“……”

雲搖:“???”

三日後,幹門年典如約而至。

按雲搖許多年前的經驗,年典正式開席前,總是最無序最嘈雜的時候,她并不想在自己的席位上被堵個四面八方水洩不通,所以幹脆趕在開席前的一炷香,才同慕寒淵一起,出現在了襄辦年典的奉天峰祈華殿內。

來路上,她還在人影稀少的奉天峰主島外感慨自己的英明決策。

結果甫一踏入殿內,雲搖就後悔了。

随着一句“小師叔祖列席”的傳報聲起,整座祈華殿內,只用了一瞬,嘈雜熱鬧的聲響便像是被一只無形巨掌淩空壓下,頃刻寂然。

緊随其後,四面八方長老弟子們不約而同紛紛回頭——

說好聽了叫目光如炬。

不好聽就叫群狼環伺。

雲搖被盯得一僵,差點沒忍住拽上身旁的慕寒淵,直接扭頭逃離這個“狼窩虎穴”。

好在她指節剛拎住慕寒淵的袍袖,還未發力,便被那人修長如玉的指骨輕覆上去。

慕寒淵安撫地執起雲搖的手,藏在袍袖下,同時他一邊牽她入殿,一邊側眸莞爾:“再忍忍。你若不喜歡,我們待會早些離席。”

雲搖知慕寒淵那三百年裏養就了一副端方守序、最是和她極端相反的性子,也或許,這人是天生本性,根上就是如此。

她蹙了蹙眉,不安分地刮過他掌心:“最多在祭天之後再待一炷香,我們就回天懸峰。”

“好,聽你的。”

“……”

随二人一同入殿的,還有沿途兩側列席中,弟子們紛紛回神後,難以壓抑的愕然傳聲。

“原以為是師弟誇張,沒想到啊。”

“何謂天人姿容,今日我算是得見了。難怪小師叔祖這般萬花叢中過的,竟然也有耽于美色、整日不肯離開洞府一步的時候……”

“可惜了,竟只是個毫無靈力修為的凡人。”

“我怎麽聽說,那日褚長老一見他便動了收徒的心思呢?”

“哦?褚長老可不是盧長老那種最好為人師的,座下至今還未有一個親傳弟子,能叫他動了迫切之心,該是資質可怖吧?”

“說不定太上長老會親自收徒?”

随這番議論,不少弟子将視線轉向了祈華殿的最裏側。

除了掌門之位外,居于高處,尚且有兩方蓮臺。

其中一方空置,顯然是給雲搖留備的席位,而與她相對的另一方蓮臺上,如今幹門唯一一位太上長老慕九天,正微眯着眼睛,打量那從殿門方向走來的兩人。

他桌案旁,另有兩位陪着——

九思谷谷主,蕭九思。

東海鳳凰仙山新任族主,鳳清漣。

将三人連同桌案坐墊籠在其中的,隐約可見一道光罩,座外只能見三人觥籌交錯,偶爾啓唇卻無聲傳出,顯然那個罩子就是個隔音罩之類的東西。

隔音罩內。

鳳清漣一身七彩斑斓的羽衣下,修長指骨緩緩收緊,他盯着那殿內列席之間走來的人影,面無表情地将手中金盞捏成了一坨元寶。

“這麽一個只能吃軟飯的凡人小白臉,”鳳清漣磨牙,狠狠瞪向慕九天,“她是從哪個犄角旮旯裏撿回來的?”

慕九天揣着袍袖,正半倚半靠在落地的扶手榻上,聞言似笑非笑地斜回去一眼:“我今日也是第一次見。雲幺九對他寶貝得很,藏在洞府裏看都不讓看一眼。你問我,那我問誰?”

“……”

蕭九思正從那兩人相銜的袍袖下收回目光,緩緩合攏手中的折扇:“我也未曾見過這一號人物。”

慕九天轉回去,望着将近階下的兩人。

——雲搖從入殿內至此,全程目光幾乎都在與那人交流,不知說些什麽,時而蹙眉,時而勾笑,時而眼神熠熠。

就好像她眼裏再無旁人,包括他這個五師兄。

至于她身旁那個确實生得一副谪仙履凡模樣的,眉眼清峻,松形鶴骨,該是讓任何人第一眼看了都心生喜歡的。

但是……

慕九天慢慢坐正了身,輕眯起眼:“明明是第一次見,我看他,怎麽覺着那麽不順眼?”

鳳清漣冷笑着給自己灌涼茶:“你才覺着。”

蕭九思神色随和儒雅,唯獨袍袖前露出的手掌捏緊了合攏的扇骨:“好巧,我也是。”

三人對視,目光激烈地交流了一番。

而五息後,雲搖也已經同慕寒淵拾級而上,直到要轉入蓮臺了,往這邊一瞥的工夫,雲搖才驚訝發現了這三人身影。

“咦?你們怎麽都來了?”

“……”

在三人不同程度微妙或眯眼或惱火的眼神下,慕寒淵同雲搖一起回過身來。

不像雲搖那麽遲鈍,剛才踏入殿門不久,慕寒淵就已經在滿殿驚豔眼神下感受到最為淩冽不善的三人目光了。

只是沒提醒她。

嗯,他故意的。

“好啊,幹門小師叔祖如今有了美人為伴,連年典都不想參加了?”

三人中,最終還是鳳清漣最壓不住性子,冷笑起身。

他羽衣翻湧,随他起身而自然拔起的靈力餘波,向着四方潰散。

“…咳。”

慕寒淵忽面色蒼白地低咳了聲,退了半步。

“寒淵?”

雲搖面色驟變,她連忙扶住了微微伏身的慕寒淵,見他虛握着蒼白指骨,遮住了咳得血豔的薄唇,頓時火起。

胳膊一擡,雲搖将慕寒淵護在身後:“雜毛鳥!你好端端的又犯什麽毛病?他如今可是個凡人!”

“……”

頃刻便是對峙之勢。

而唯一一位被雲搖護在她側的白衣雪發的青年,緩垂下了手腕,站在她身後,他安然無聲,擡眸淡笑着望過三人。

【作者有話說】

接下來請欣賞,幹門年典,又名,慕寒淵茶藝大賽。

第 113 章 千載相逢猶旦暮(二)

第113章 千載相逢猶旦暮(二)

天寒玄玉棺在天懸峰的洞府內待了多久,天懸峰上就寸草不生了多久。

眼見着無論怎麽精心栽培細心呵護,天懸峰上都以不可阻擋之勢日漸禿頂,乾門內,專司職料理花草靈植的輪值弟子們終于坐不住了。

畢竟是師叔祖的地盤,弟子們都不敢造次冒言,只能将總管宗門靈植之事的宗內長老請了出來——

好巧不巧,冤家路窄,正是當年便與雲搖有些龃龉不和的昔日長老閣首座,褚天辰。

自那日浮玉宮攻破乾門之後,褚天辰為護宗門乃至慕寒淵重傷垂死,休養了數月才救回來。

可惜功不抵過,他與浮玉宮交往深切、引狼入室,亦是難辯之辭,于是在慕九天回到山門之後,便同他麾下其他長老弟子一并,被從長老閣的首座之席上绌落下來。

慕寒淵的存在痕跡雖然被天道抹除了,但他所在的因果之線卻無法消除,只是由旁人旁事替代了。

于是,如今,褚天辰還是正在宗門內,領這個看照靈植藥草的閑差。

雲搖對他的遭遇有些微妙的感懷和同情。

不過這點同情并沒有堅持過他們再次見面的第一炷香——

“天懸峰是歸乾門所有,不是小師叔祖你一人的,”褚天辰依然是那張冷漠老臉,幾年不見更加讨人厭地瞥着她,“勸你速速将洞府內為禍山門的妖邪之物交出來,免得禍及宗門。”

“妖邪之物?”

雲搖靠在洞府門前,懶洋洋地抱着劍,“怎麽,褚長老不認識的,便是妖邪之物?”

“一夜之間就能冰封整座山峰,前幾日甚至還引得山門上空天雷暗動,持續一月方休——這難道不是妖邪之物?”

褚天辰給她一個“我聽你狡辯”的冷臉。

今日慕寒淵起色大好,雲搖心情也好。

她朝褚天辰耐心地眨了下眼:“修者修行,本就是逆天地萬物歸散之道,褚長老若這麽怕天打雷劈,還修什麽行呢?”

“小師叔祖伶牙俐齒,褚某在辯詞上确不是你的對手,”褚天辰冷聲,看向她身後黑黢黢的洞府內,“但是不是妖邪之物,一探便知——小師叔祖若是問心無愧,那何必攔在洞府外?”

見褚天辰有上前的征兆,雲搖輕眯起眼,往洞府正中一攔:“我的天懸峰,還輪不到小輩撒野。”

“師叔祖!國有國法,門有門規!這乾門不是你的一言堂!”褚天辰終于動了怒色,“無論洞府內有什麽,我今日都要進去看看。若無妖邪之物,褚某自去戒律堂領罰便是!”

“……”

這褚天辰可是倔驢轉世。

雲搖腹诽。

不攔不行。

可若是要強攔,褚天辰身後那麽多跟來的或是本就在的弟子眼巴巴地看着呢,她身為乾門小師叔祖,散漫憊懶些還沒什麽,但若帶頭仗勢欺人,未免也太傷教化……

雲搖正遲疑着。

“轟隆。”

身後忽傳來洞府石門洞開的聲響。

“——”

洞府外的劍拔弩張與悄然議論,頃刻化作冰封似的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地望向了洞府門內。

山風浮掠,将那人身後的燭火修剪。

一道松形鶴骨的清癯身影,如一寸霜雪或者月色,從那片濯然的昏昧中緩步踏出。

日光徐徐剝落他身上的翳影,顯出真容來。

那人生得一張清疏而又豔絕的臉,神色猶帶幾分似病中的倦懶,肩上披着件紋繡了金線的玄黑鶴氅,襯得他露出裘領外的那截脖頸與下颌,愈發冷玉似的白。

而最叫衆人驚豔的,還是那雙如清月覆蒼雪的眼。

像時間都在他眸底亘古留駐。

雲搖最先回神,蹙眉走過去:“你怎麽出來了?”想起什麽,她下意識側身,攔了慕寒淵眼前的幢幢人影,“你先回洞府休息,這裏我來處理就好。”

“我身體已經無礙了,”慕寒淵擡眸,目光越過雲搖,對上了她身後不遠處目光警惕提防的褚天辰,他微微颔首,“褚長老。”

褚天辰噎了下:“你,你怎麽知道我?”

……完了。

還是沒攔住。

雲搖心底扶額,幾乎有些不忍心去看慕寒淵的神色——想也知道,前後不過幾年,就被整個乾元界忘得幹幹淨淨,從前仰慕他親近他的人全都當他陌生,換了誰都受不了這打擊。

然而還未等雲搖想好托詞,就聽身前那人溫聲啓唇,音色如玉石落泉:

“雲搖與我提過,二位相交莫逆,褚長老亦是乾門棟梁砥柱。”

褚天辰:“……?”

雲搖:“?”

不止他們二人被這一句“相交莫逆”砸得愣神,就連後面的一衆乾門弟子們也像被驚雷劈了。

不過這一劈,總算叫他們從驚豔中醒回來。

“這,這位莫非是宗門內藏着的太上長老?”

“不可能吧,各宗的太上長老都是老頭子,哪有長得這般年輕貌美——啊不,這般容姿天人,風華絕代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依我看,生得這般絕色,必然不是本相,很可能是幻化的山精野怪啊!”

“莫非,是只千年道行的狐貍精?”

“你們別胡說,什麽精怪能瞞得過咱們小師叔祖的法眼?”

“萬一小師叔祖是被美色所惑……”

弟子們壓低的議論細密地被山風拂過耳畔,雲搖顧不得驚訝慕寒淵為什麽會對衆人都認不出他的反應如此淡然,她輕咳了聲,轉過身。

“沒錯,是我說與他的,我自出關以來,與褚長老也算……嗯,交情頗深。”

雖然都是交惡。

雲搖壓下腹诽,無辜地對上褚天辰複雜的眼神,“難道褚長老是不願聽我這樣稱道?”

褚天辰梗了許久,像是咽下句噎死人的話,表情又複雜又難言地做了個禮:“小師叔祖胸懷寬廣,褚某自愧不如。”

雲搖:“……”

雲搖往後仰了仰身,小聲與慕寒淵咕哝:“他這是誇我呢,還是損我呢?”

慕寒淵淡淡莞爾,輕托住她薄肩:“弟子們正看着,小師叔祖端莊些。”

“…啧。”

雲搖正回身去。莫名地,明明比這親密上千倍萬倍的事情都做過,但只叫慕寒淵在身後這樣一托,那裏的皮膚就像是要灼起來了似的。

她壓下将要翻湧上面頰氣血,假裝無事:“褚長老在宗內修為也是名列前五,依你看,我身後這位是狐貍……咳,是山精野怪,或者什麽妖邪之物嗎?”

這句雲搖刻意揚聲,叫後面弟子們都聽得到。

而衆人豎起耳朵睜大了眼睛的落處,褚天辰正身,微微皺眉,第不知多少次以神識掃過那道清癯身影。

答案仍是同一個。

此人身上莫說妖氣,就連他将自己的靈力神識落上去,都覺着像是在玷污什麽不染塵俗的先天靈體。

褚天辰自诩活了數百年,什麽樣的仙才鬼才都見過了,但這般毫無修為、更無半點靈力,卻叫他如臨淵海的存在,實在是奇異至極。

“此人并非精怪妖邪,”褚天辰回身掃過弟子們,“不許妄議。”

弟子們連忙避開,目光四散去。

褚天辰轉回,見雲搖就要牽着慕寒淵往洞府裏回了,他連忙上前了步:“等等。”

“等什麽?”雲搖耐心即将告罄,“要不褚長老再進我洞府查驗一番,看看我是不是還藏了第三個——唔。”

雲搖話未說完,就被牽着的手輕捏了下掌心軟肉。

她無辜回眸。

慕寒淵正低了睫羽,似溫似涼地笑睨着她:“師尊還想藏什麽第三個?”

雲搖:“……”

有些人回來以後,這醋性也長進得了不得。

“小師叔祖不必誤會,我只是對你身旁這位有些事想問,”褚天辰向來愛給宗門攬才,這會不惜腆着老臉對雲搖放軟話,“這位可曾踏上修行之路?若沒有……”

“若沒有,也輪不到褚長老你。”

雲搖笑眯眯地給了對方致命一擊。

“我還站着呢。”

褚天辰嘴角抽了下:“小師叔祖雖然個人仙才了得,但未必精通教化之道,不如還是我等為師叔祖代勞——”

不等他說話,雲搖牽上慕寒淵,扭頭就往洞府裏回:“走走走,別理他,竟然敢來挖我的牆角。”

“小師叔祖!”

褚天辰急聲。

“轟隆。”

洞府石門被逃進去的雲搖随手一揮,再次關上。

如今嫌疑已除,沒理由再踏師長洞府,褚天辰不敢逾矩,只能腆着老臉眼巴巴在即将合上的洞府石門前着急:

“小師叔祖,教徒弟勞心傷神——”

“小師叔祖,弟子修行之初,打好根基很重要!”

“砰!”

洞府門在兩人身後徹底關合。

褚天辰最後一句撕心裂肺的傳音還蕩了進來:“莫誤棟梁啊小師叔祖!!”

回音盤旋在洞府內。

雲搖:“…………”

偏偏她這邊回眸,就見慕寒淵正微微勾笑地望着她。

雲搖憋氣:“作為師父,我有這麽誤人子弟、不值得信任嗎?”

慕寒淵略作思索。

雲搖磨牙:“你竟然真的在想了。”

終究是被她逗得忍俊不禁,慕寒淵輕勾低了她手腕,俯身輕吻了下她眉心。

“不會,我最信任師尊。”

雲搖被他親得臉頰微灼,擡手摸了摸他吻過的地方,嘀咕:“…從結果來看,我确實不适合當師父。”

“适合,”慕寒淵低聲含笑地哄她,“最适合只當我一人的師尊。”

“……”

雲搖覺着再這樣下去,調動再多靈力也壓不下翻湧向臉頰的氣血了,她迅速轉開了話題:“你好像一點都不意外,他們不記得你這件事?”

“嗯,天道說過。”

“什麽?”

雲搖怔然擡眸。

“千日天道之罰結束,将我投入幽冥無間前,它便說過,世人關于我的一切記憶,世上我所留下的所有痕跡,全都會被抹去。就像從未存在過。這才是對我悖逆天道、違抗宿命的最大懲戒。”

“……”

盡管慕寒淵說得平靜,但雲搖只是聽着,都覺得心口緊促到難以呼吸。

她下意識握緊了他的手:“你那時候,是不是很……”

“不是。”

慕寒淵輕聲截住了她的話音。

雲搖眼尾泛紅地擡眸,微惱:“我沒問完你就否認。”

“我猜得到,但都不是,”慕寒淵低垂下頸,執起她的手,十指相扣着輕落下吻,“我不曾絕望,也不覺着孤獨,更未後悔遇見師尊、經歷一切。”

雲搖眼眶愈發潮熱:“可你那時候連五感都沒有,若是世人真的将你忘盡……”

“雖然五感盡喪,但我每一日都可以思念師尊,可以回想我們曾度過的每個時刻……對我來說,我們從未分離過。”

慕寒淵擡眸,望着她笑了。

“而且我知道,即便世人都忘了我,你也一定會記得。”

“幽冥無間,碧落黃泉,你還是來尋我了,不是麽。”

“……”

雲搖心旌動搖,思潮難攔。

數日的壓制一時疏漏,她由他執手的腕上,從衣袖下忽覆上了一層薄薄的霜色。

慕寒淵自眼尾瞥見,笑意沉凝。

雲搖一下子回神,慌忙從他手中拽脫了手腕,回身想藏起來:“下個月宗門內還有年典,你陪我一同出……”

話未說完。

雲搖手腕被從身後握住,拉回身來。

後腰被那人一抵,她就撞進慕寒淵懷裏,還被迫仰起臉,面對面迎他的審視。

“這是什麽?”

雲搖緩緩眨了下眼:“嗯……我最近在研究的新術法?”

“雲搖。”

“……”

關于被慕寒淵一抛下師尊名號直呼她就有點慫這件事,雲搖一直覺着莫名且無解。

但這種關頭,只能裝“死”。

于是雲搖假裝沒聽到,拖着人往榻上去:“我突然有點困了,一定是昨夜沒休息好,不如我們先睡一會,再起來為你調息療傷——”

“天寒玄玉的原因,是麽。”

“……”

雲搖停住。

一兩息後,她嘆氣回身:“當日去九重天闕弄這具能保你生息不散的玄玉棺椁,确實費了些精力,留下了一點點寒疾。但它不傷聖體,最多發作起來有些不舒……唔?”

沒說完的話被一個吻堵了回去。

雲搖怔然地睜大了眼。

不止因為這個吻深而傾力地讓她驚訝,更因為近在咫尺,慕寒淵低垂的睫羽間染得濕潮的痕跡。

逃到那一吻間隙,雲搖忍不住躲着逗他:“你竟感動得快要哭了嗎,慕寒淵?”

“雲、搖。”

慕寒淵難得生惱,将她手腕攥得緊緊的,眼尾也靡開緋紅。

“若非重傷,妨及根本,聖體仙骨哪來寒暑?受萬分痛楚,也只笑談一分,我知你從來如此。”

雲搖被他那恸楚的眼神弄得微怔。

須臾後,她笑起來,擡手攬住了他的肩頸,自己墊腳勾上去,親了親他下颌。

“好,我錯了,不該瞞你。”

慕寒淵心疼得厲害,也就氣得厲害,可又不忍将主動獻吻的雲搖推開。

于是明明氣着,他還生怕她累到似的,替她托住了腰身。

“今後任何事,都不許再瞞我。”

“嗯,我答應你。”

雲搖察覺慕寒淵神色間還有幾分沉郁之色,幹脆得寸進尺,她笑着将人向後壓在了軟藤椅上。

她單膝輕抵,俯近:“其實,我有個辦法,能讓你償我這寒疾之傷。”

“什麽辦法?”

“這樣。”

雲搖擡手,一撥慕寒淵頸前裘領。

凡俗不染的鶴氅就從他肩後墜在了地上。

而她欺身而上——

“那寒淵尊,就從今日起,千年萬載,夜夜為我暖榻暖身,相伴不離,如何?”

白玉蓮花冠的簪子被拔掉,抛開。

雪色長發在燭火間流瀉而下。

如一輪明月,墜紅塵裏。

慕寒淵托起了俯下身來吻他的雲搖,溫柔而克制地握住她後腰。

“好。”

“千年萬載,永不相離。”

——–

——–

《卷五:三界終局》,完。

【正文完。】

第 112 章 千載相逢猶旦暮(一)

第112章 千載相逢猶旦暮(一)

雲搖心底早已累如千仞的情緒,在慕寒淵的那一聲低喚下,轟然潰堤。

理智被沖刷得七零八落。

明知他該是聽不見亦感知不到,但雲搖還是情不自禁地迎上了那個血色褴褛的懷抱。

身在血河惡鬼間,濺了血的冷玉似的側顏僵在那兒。

許久後,像是不能确定地,慕寒淵擡手,在身前茫茫無盡的黑暗中虛抱住:

“……雲搖?”

雲搖死死握住了他的手腕。

“是我。”

明知他聽不到亦無法回應,雲搖還是低聲如撫。

那些貪婪的惡鬼嗅到了生魂的氣息,垂涎的神色更加猙獰,二人身周鬼氣缭繞,兇惡的殘魂們再次撲上。

“滾——!!!”

暴怒之下,雲搖劍光流瀉如銀,頃刻之間,便有不知多少惡鬼來不及凄唳就被雪白的劍光吞沒殆盡。

魂燭盈盈。

雲搖不敢耽擱,又連着兩劍,将二人身周圍攏上來的惡鬼肅清。她轉身,将慕寒淵殘破染血的魂軀負在了身後,繼而阖眸,拈指點向眉心。

仙格神紋熠熠如輝。

須臾後,自這黑暗無垠的無間鬼獄中,忽禦起了猶如千丈的清冷劍芒,所過之處,惡鬼嘶聲凄厲,黑暗如黎明蕩破曉夜般褪散消弭——

兩道身影撕碎了這場寂夜,淩空而起。

“慕寒淵,”雲搖回首,望他靠抵在她肩上的側顏,眼底含淚亦含笑,“我來帶你回家了。”

——

慕寒淵魂歸乾元那日,天穹外滾滾雷聲,長響徹夜。

其中尤以乾門天懸峰附近為最劇烈。

來送例奉藥酒的丁筱還有幾個上來灑掃的小弟子們,在雲搖洞府外吓得哆哆嗦嗦的,一邊探頭瞅着洞府內的動靜,一邊小心翼翼地擡頭望天。

之前那大有冰封乾門千裏之勢的冰寒氣,昨夜一夜之間就消解了——

這也是他們知道雲搖歸宗的憑據。

直到洞府門洞開,一道紅衣身影踏了出來。

“師叔祖!”

“師叔祖來了……”

“快,你往那點,別擋着我。”

“……”

洞府外灑掃的,布置亭臺的,種草的,養樹的,将近十幾個弟子,也算熱鬧了。

換了往日,雲搖多半要将人都遣回去,但今日卻沒那個閑暇心思。

出了洞府,她便徑直朝犄角旮旯蹲着的那個仰頭望天的丁筱去:“讓你送來的東西,都齊了嗎?”

“還差一味,師祖說下午就到。”

丁筱一邊說一邊往洞府山牆根縮。

雲搖接過,瞥了她一眼,無奈又好笑:“你種蘑菇呢,往角落裏躲什麽躲?”

“不是,師叔,你沒聽到嗎?”丁筱指了指天,“從昨晚上這雷聲就可詭異了,跟在天外面打似的,轟隆隆的,又聽不分明,您說這是怎麽回事啊?”

雲搖回山門後,時常去各峰指點一下弟子們,起初弟子們還對她那輩分名號有些打怵,但相處幾次下來,基本都了解了她散漫無謂的脾性。

即便在她當前,也沒多少長輩晚輩的禮教顧忌。

于是這邊丁筱開了個話頭,立刻就有旁邊收拾花草的弟子湊頭過來:“是啊師叔,您境界高深,能聽到這雷聲來歷嗎?”

“我聽長老們說,是天怒呢。”

“可乾元界如今兩域太平,魔域都安分得不得了,天為何要怒啊?”

“就是就是,天要真怒了,那還能只是這麽輕拿輕放地吓唬吓唬我們嗎?”

“……”

說是請教雲搖,聊着聊着他們就跑了話題。

雲搖也沒非得拽回來。

——畢竟說起這個問題,最該心虛的還是她和她藏在洞府裏的那個。

“師叔?”丁筱卻是跟在她身邊太久了,對她言行都了解,這會只看神态,就察覺什麽湊了上來,“我今日在山門中好幾處聽這雷,怎麽比較,似乎都是離着您的天懸峰最近,不會是……”

丁筱止聲,眼神瞥過剛遞給雲搖的乾坤袋,又落進她身後黑黢黢的洞府裏。

也沒外人,雲搖理直氣壯地點了點頭:“是我幹的。”

“?”

丁筱頓時面露喜色,也不躲了,腰杆挺直:“早說啊師叔,吓我這一晚上又一早上的。”

“知道是我就不怕了?”

“當然,”丁筱順口就道,“既然是您闖的禍,那這雷砸下來,肯定是先劈您嘛。”

雲搖:“……”

“?”

“不是,不是那個意思,”在雲搖不善的笑裏藏刀的眼神下,丁筱立刻改口,“我是說,師叔您這麽厲害了得的人物,若是這雷沖着您去,那肯定被您随手就收拾了,也禍不着我們了不是?”

“放心吧。”

雲搖好氣又好笑地拎起乾坤袋,轉身往洞府內走:“它劈不下來。”

“啊?為何?”

“天棄之地,規則未改,可天罰之力卻降不下來,”雲搖嘲弄地一睖天道,“罰不着,瞧給它氣得。”

“天罰之力?那又是什麽,為何要落在天懸峰啊?”

“……”

這一次沒等到答案,天懸峰洞府的門就在丁筱失望的眼神下,關上了。

洞府外。

方才還做做樣子的弟子們迫不及待地攢了堆,盡數圍在丁筱身旁:“師姐,師叔祖走怎麽說?”

“她可是真從山外帶回來什麽厲害的寶物了?”

“看樣子也不像啊。”

“我怎麽聽昨夜山門值夜的師兄說,師叔是帶回來了個長發美人呢?”

“?”

丁筱正蹙眉思索,聽見其中一句,立刻擰着眉頭轉向他們:“不許造謠師叔!什麽美人?我們師叔難道是那種會為美色所惑的人嗎?”

“……”

雲搖甫一踏入洞府內,最先映入眼簾的,就是取代了她原本長榻位置的一座棺椁。

準确說,是座像水晶一般剔透而又森寒的冰棺。

而此刻棺中,确實正倚着個長發雪膚的美人。

只是此刻他額首側靠,長發垂過結霜的睫羽,涼冰冰的,看着竟不似活人。

雲搖眼神一緊。

她将乾坤袋随手擱在了一旁桌案上,快步到冰棺前,俯身下來,下意識就要去那人頸旁探他的脈搏氣息。

只是指尖才剛抵上那人頸下,雲搖就見那雙結了涼白霜色的睫羽撲朔了下,睜開了。

黑漆漆的眸子如琉璃煎春水,盈盈映上了她的清影。

雲搖頓了下,按在那人頸下的手一時收也不是,放也不是:“你,你醒着的?我這是,剛剛進來見你又沒意識了,以為你身體不适,想探一探……”

話未說完。

慕寒淵低緩地托起了她手腕,借着她腕心在頸旁輕蹭了下:“沒關系,師尊不必解釋。”

興許是沉睡日久的緣故,他聲音透着種低啞的磁質,語氣像周身一樣涼冰冰的,輕淡隽永,但又格外撩撥人心。

在話尾,他輕擡眼睫,漆眸如蠱。

“反正無論師尊想做的是什麽,都可以。我不介意。”

與他聲線相反的,是他頸上傳來的溫度。

再也不是絕望的冰冷,叫雲搖心生貪戀,一時竟随他肆意,不想将手收回去。

不過還是理智回得早一些。

雲搖紅着臉頰想抽回手:“你不介意,我介意,”她輕咳了聲,有些不自在,“……還麻煩寒淵尊不要把我當成這種時候還會占便宜的禽獸師尊。”

然而她的手在他掌心只松脫了半寸,就又被那人握了回去。

“師尊錯了。”

“嗯?”

雲搖不解回眸,對上了慕寒淵漆黑如星的眼眸,還有那裏面漾着的一點斑駁笑色。

他壓着她手腕,再次在頸旁輕蹭過。

“明明是我占你便宜。”

雲搖屏住,壓下了要往臉上湧的氣血。

——怎麽有些人遭了一場天道之劫回來,還真跟脫胎換骨了似的,壓都壓不住呢。

“好了,別鬧,”雲搖艱難地從慕寒淵的魔掌中把自己的手解救回來,“你感覺如何了?五感已經盡數恢複了嗎?”

“嗯。”

“嗯?這麽快?”慕寒淵應得太過輕松,反倒叫雲搖不放心地輕眯起眼,“不許為了不讓我擔心而說謊。”

慕寒淵神色間露出了一丁點遲疑。

雲搖見狀把握更大,她朝這具冰棺靠近兩分,威脅道:“你若是敢說假話,那我就——我就……”

慕寒淵耐心等着。

直到雲搖自己越憋越卡殼,有些無以為繼,他才掀起像是綴了笑意的睫羽,眸子碎星似的熠熠:“就什麽?”

雲搖腦海裏過了八百個答案。

但哪一句都怕重了,或者應驗了什麽。

他大劫初過,好不容易從三界冥冥中只逃得出這麽一點神魂來,要她放什麽狠話都心緊。

于是憋了半晌,她幹脆抿住唇,不說話了。

慕寒淵望得莞爾,情不自禁微微傾身,勾着雲搖的下颌輕吻了下,然後又克制地倚回去。

“五感還有些遲滞,但已無礙了。餘下的,會慢慢恢複的。”

慕寒淵靠在棺椁側,垂眸安然地笑着。

方才那一吻實在太快,某人做了壞事之後的反應又實在太過雲淡風輕理所當然,叫雲搖連個發難的緣由都沒有。

她只能權當吃了個啞巴虧,微紅着臉頰正色:“那也不許松懈。在徹底養好之前,你就一步都不要想着能踏出這個洞府了。”

慕寒淵淡淡莞爾:“師尊是要将我在這裏關上一輩子嗎?”

“怎麽?”雲搖順勢作欺,似笑非笑地睖他,“我若說是,你不願意?”

“師尊只要不怕山門間有閑話……”慕寒淵啞聲輕哂,“那我甘之如饴。”

“閑話?”

雲搖想起關洞府後聽到的那一兩句,玩笑,“哦,說我豢養美人嗎?你都不怕被當做柔弱可欺、還以色事人的美人,那我有什麽好怕的?”

慕寒淵忽止了話聲,只望着她,眼神流深。

雲搖眨了下眼,正遲疑是不是這類議論多少惹得他有些不快了。

就聽慕寒淵忽笑而語:“那我就當是師尊應許我的了。”

雲搖一時被眼前的美色所惑,飄了下神:“嗯……啊?”

“這天懸峰上,能柔弱可欺又以色事人的位置,只許留給我,”慕寒淵傾身,握住了雲搖手腕,眼神的淩厲像藏在柔軟的綢緞裏,他輕緩而意欲強烈地将她拉向自己,“……師尊可不能再許給旁人了。”

“——”

雲搖幾乎有些招架不住。

好在關鍵時候,冰棺替她架住了——

她衣袂間垂着的塊玉珏,好巧不巧,挂在了冰棺的棱角上。

兩人一同低頭。

慕寒淵眼神微涼:“?”

雲搖:“…噗。”

于是慕寒淵的眼神又轉回雲搖那去。

雲搖笑着脫開身;“你看,連棺材都看不下去了——想做壞事,還是等你好好地,不用睡棺材了再說。”

“……”

慕寒淵眉眼間難得見幾分頹意,更惹得雲搖笑意難止。

不過還是正事要緊。

雲搖起身,去乾坤袋料理她讓慕九天安排送來的乾元界內的各種靈物,盡皆是幫慕寒淵調理根基的。

如今終焉之力盡除,他的修為也幾乎要從頭重來。

好在他靈脈靈府內便如源渠早成,又浩如天海,餘下的,只需要靠年歲往裏面注入新的活泉。

雲搖一邊擺弄着,一邊忽想起什麽。

她側身靠在桌案旁,望向慕寒淵:“在幽冥界時,你魂未歸體,五感不存,是如何認出我的?”

慕寒淵仍在那塊天寒玄玉做的冰棺中調息,聞言未作思索:“因為是師尊。”

“嗯?”

“早在魔域,師尊對我試全容丹那時,我便說過,看來師尊忘了。”

慕寒淵睜開眼,淡然定眸望她。

“即便五感盡喪,只要師尊出現,我也一定能認出來。”

“……”

雲搖溺在慕寒淵眼底,只覺得心口像是有什麽東西跳了過去,撲通一下,沉甸甸的。

大概是個兔子吧。

還在她心窩裏偷偷踹了一腳。

雲搖藏住了微紅的臉,假裝無事發生地轉了回去:“嗯。”無辜的靈草葉子被她揪掉了兩片,安靜裏她學着開口,“這次記住了……以後都不會再忘的。”

“只要你不再突然消失,我全都會記住的。”

“……”

慕寒淵眼神晃了下。

洞府內死寂半晌。

雲搖正覺着奇怪,就忽聽得身後傳來衣袍拖過地面的窸窣聲響。

她茫然回頭:“慕寒淵……?”

洞府內的燭火将那人清癯身影投下,覆落了她滿身。

雪色長發在她眼前流瀉,委下。

慕寒淵折膝,長身跪抵在她坐着的軟墊上,然後俯身籠住了她。

黑與白的發絲糾纏。

它們在氣息裏微微濕潮,直到雲搖的唇被那人漉濕的睫羽掃過,他折身吻她的頸,感知脈搏的躍動。

“師尊,”他低聲念着,給她最溫柔的撫慰,“雲搖。”

“我回來了。”

第 111 章 知君仙骨無寒暑(二)

第111章 知君仙骨無寒暑(二)

“慕寒淵?”丁筱神色迷茫依舊,“那是誰?”

“……”

雲搖一動未動地停着。

她只覺從那冰玉戒子上散發的涼意,幾乎要沁透了肺腑,冰過全身。

畢竟雲搖從未想過,終焉違逆宿命與終焉之力同歸于盡,餘下的代價之一,竟是天道要将他在這凡界所留下過的一切痕跡全都抹去。

如此不留一絲,連僅有的分毫回憶也要殆盡。

“師叔,好好的,怎麽突然提起絕巅公審和魔頭來了?”丁筱想了半天也沒個結果,見雲搖兀自怔神,她有些茫然,但并未察覺什麽不對。

只道是隔得時日太久,師叔對宗門內外有些混淆了。

“這條山道是五師祖讓我們清出來的,說方便上下峰的弟子灑掃,”丁筱向前走了幾步,忽停下來,“對了師叔,你旁邊的那座獨峰,是留給誰的啊?”

雲搖微微僵着,轉過身。

順着丁筱指去的方向,在峰外的雲海間,她望見了一座孤寂、敗落的青峰,就守在她的天懸峰旁。

“那日灑掃,我與師弟師妹們上去看過,整座山峰洞府都封了起來,未能入內……”

丁筱遺憾地嘆聲。

“可惜了那滿山的花樹哦。聽一位師妹講,那叫四月雪,多生長在極北之域,也不知道如何在我們南疆待了這麽久……只是不知為何,明明它在山門內長豔不衰地盛開了三百多年,前些日子,卻一夜盡凋零了。”

望着那滿山沒了他法力維系,便徹底枯槁下來的四月雪,雲搖眼眶濕潮起來。

山風拂面,一陣冷意入骨,更沁肺腑。

雲搖壓不住地悶咳了兩聲,強開口道:

“慕寒淵。”

“什麽?”

丁筱茫然回眸。

便見失魂落魄的雲搖微微擡眸,輕聲而認真地說:“我在山外收了個徒弟,他叫慕寒淵。”

丁筱一愣:“啊?”

“那座獨峰與洞府,便是留給他的。”

“啊,便是方才師叔提起的那個名字嗎?原來是還未入門的師弟,我說我怎麽不記得呢,”丁筱撓了撓頭,“那,那這位慕師弟,為何沒有随師叔一同回來呢?”

“……他有些事,耽擱了。要晚些才能回來。”

雲搖垂下眸,拾級而上。

“但他會回來的。”

即便所有人都将你忘了,也沒關系,我會記得你。

這世上只要有一個人還記着你、等着你,那即便身處無間地獄,你也終有一天會醒來的。

對嗎。

雲搖不知自己是在問誰。

山中寂靜,無人回應,只有穿林打葉的風聲掠過她身側,撩起她白雪色的衣裙。

雲搖就這樣在天懸峰獨居了下來。

興許是看她實在門庭冷落,慕九天要給她安排幾個弟子,在座下聽教,也負責她洞府灑掃和照顧她日常起居,但盡數都被雲搖搪了回去。

閑暇時她喜歡到旁邊那座早已荒蕪了的孤峰去,去得多了,連山門內的弟子們也知曉了那裏——

滿山的四月雪開得絢爛,如火如荼。

像是在準備一場不知年月的等待某人歸來的典禮。

至于寒疾發作得不那麽頻繁又要命的時節,雲搖也會下山去,做點行俠仗義懲奸除惡的小事。

也有那麽幾次,她幻覺在人群裏,看到了道霜冷脫塵的白衣。

可惜等到再回首,泡影早已散盡。

這般日子過得也快。

那人的存在早被天道從這方世界裏徹底抹除,過往的一切痕跡都由旁人替代,只要雲搖不去想,便無人提起。

漸漸地,雲搖對于他的離開似乎也完全忘記了,不再與任何人提起她有一位尚未歸山的徒弟。

連雲搖都以為自己快要忘了。

直到有一夜。

她忽然在夢裏夢見了他。

那個人好像就伏在她耳旁,那麽親昵無間地說着話。

雲搖聽不清,在夢裏流着眼淚拼命想将他拉住,哪怕只是一段衣襟也好。

可她握不住,他如幻影泡沫,在她指間穿過。

她只能含淚問他“你在哪兒”。

“我就在你身邊。”他低聲俯近,像要将她攏入懷中,卻只是觸不可及的虛影,“我會作雨,作風,作春晞、夏華、秋霜、冬雪,與這三界一同,陪師尊至萬古。”

“……”

雲搖在夢中泣不成聲,醒來時同樣是滿面淚漣。

天懸峰自那日開始封山。

是真正的“封”,冰封——

整座天懸峰從山中洞府開始,無盡冰寒向外蔓延,滿山的草木也都猶如被凝固在生死之間的形态,被一層冰覆住了,滿山都挂着冰棱,而又蒼翠茂盛,栩栩如生。

雲搖的洞府更是無人能近,連渡劫境的慕九天都無法靠近那可怖的不似凡物的冰寒氣半分。

百日之後。

洞府解封,面色蒼白孱弱得前所未有的雲搖走了出來,只是這一次,她眼底像灼着和身上紅衣一樣的焰火。

同一日,梵天古寺的紅塵佛子領着一位其貌不揚的大和尚,來到了乾門內。

“……他的神魂波動,你為何也能感知到。”

對于輪回塔塔靈,也既是面前這個大和尚的到來,雲搖意外又平靜:“我能感知,也與你有關嗎?”

大和尚合掌輕嘆:“在梵天寺時,是我抽取了你的一絲仙格之力,封入金蓮中。”

雲搖眼神恍惚:“後來,金蓮化形入了他的識海,那道仙格之力,莫非入了他的神魂……?”

“正是那道仙格之力,護住了他的最後一絲神魂。”

大和尚巋然不動。

短暫的驚愉如煙火擦過眼眸,雲搖确定了一日前的感知并非錯覺,更覺心生惴惴,連喉嚨都緊張得澀然起來:“他當真還活着,對嗎?”

“是,歷次一劫後,遑論千年萬年,遑論三界何處,那位終歸是活着的,”大和尚終于擡眉,“如此,便已是兩相安好,皆大歡喜了。”

雲搖眼底驚愉淡了:“你是來攔我的?”

“施主從前不執着于此,如今,何必定要相見呢。”

“……”

雲搖終于恍然了什麽:“原本我還要憑借那絲仙格之力去尋他,現在我知道了。”

大和尚難能蹙眉。

卻攔不住雲搖開口:“他現已魂落幽冥,是麽。”

“…………”

漫長的寂靜後。

大和尚嘆聲:“即便是仙庭聖尊,也不該身涉幽冥。”

“我不是什麽仙庭聖尊,我只是乾元界的一個小修者,我叫雲搖,”雲搖眼神堅定地坦然下來,“此行不會禍及旁人,我問心無愧。”

“若下幽冥,一着不慎,便是身隕道消、魂飛魄散。”

“……”

雲搖和大和尚對視了兩息,忽笑了。

這是自仙庭事變之後,她第一個發自肺腑的笑容:“你來之前便知道,你攔不住我,是嗎?”

大和尚合掌,默然不語。

“那你何必還來?”

雲搖繞過大和尚,提着一柄青鋒,徑直向外去。

大和尚的聲音被遙遙的山風吹來耳畔。

“他五感盡喪,如孤魂野鬼,天道之力下受戒千日,早該認不得任何人。脫了本體,在幽冥萬萬魂魄之中,他也不過是最為渺小的一個。”

“他認不出你。”

“三日幽冥,若尋不回來,那就連聖尊你也要……”

“我尋得回。”

雲搖铿聲,截斷。

最後回眸時,少女紅衣,眉眼潋滟動人:“若不成,那我亦不歸。”

——

過幽冥渡河前,雲搖點起了一盞燭火。

以她仙格為蠟。

三日之期,若此燭燃盡還尋不得那人,那她也不必回去。

除了大約是剛收到她的“遺言”的度傳下來的神訊有些氣急敗壞以外,其餘一切都叫雲搖舒心。

仙庭事變後,千日裏,她未曾有過的舒心。

幽冥無間,地獄有雙九之數,而其中最底一層,十八重地獄,又名惡鬼獄。

關在那裏的魂魄,都是十惡不赦、輪回無恕的罪者,幽冥不願将這些惡鬼放回凡界作亂,便盡數留在那裏,叫他們自相殘殺。

天道從無寬仁。

所以雲搖徑直下的,便是這一層。

只是與載她過幽冥渡河的那個小鬼一邊瑟瑟發抖,一邊說與她聽的不盡相同——

來到這十八重地獄的惡鬼獄中,确是滿目鬼魂消亡的斷肢殘體,也不乏那些藏在垢河的惡鬼互相撕咬,血肉相食,但唯獨她并未見到傳聞中的滿目厮殺。

正相反,除了這一道走來的赤河如墨,蒼穹泣血外,一切都詭異地寂靜着。

從一個惡鬼口中,救下了另一個被撕咬得只剩半截魂軀的惡鬼後,雲搖逼問了對方。

“大,大人有所不知……”

那半截惡鬼貪婪地望着雲搖手中的魂燭,卻知道對方一根手指都能叫它頃刻魂飛魄散,只能愈發伏低谄媚。

“我們這兒,我們這兒前幾日來了一尊大魔!他生前那,那可是能淩九霄、得天罰的厲害人物,惡鬼們全都瘋了……誰若能、能啃上他的神魂一口,那得是多少——多少萬年的長進啊!”

雲搖幾乎要捏碎面前這個一邊說一邊露出垂涎貪婪眼神的惡鬼:“他、在、哪?”

“就就就……就在前面血河盡頭……”

只剩了半截舌頭的惡鬼忍不住舔過骷髅似的牙:“大人可是也要去分一杯羹?我願代大人——啊!”

一聲凄厲後,化作惡氣,魂飛魄散。

雲搖眼眶微紅,輕身循着血河盡頭而去。

在那無盡血色連天蔽地的赤河盡頭,雲搖果真在萬鬼之中,望見了那一道身影。

白衣,白發,冷玉似的惡鬼容顏上眉眼阖着,血色如注。

他果真失了五感。

不得見,不得聽,不得感。

被天道擯棄在這惡鬼之中,不知要他受多少萬載的殘食與磋磨。

于血河盡頭,他只是漠然地站在那兒,揮着劍,将一頭頭兇撲撕咬上來的惡鬼斬殺。

魂軀殘肢壘作他身下屍骨。

也有躲閃不及之時,他身上白衣染作斑駁血色,大約就是那樣來得。

雲搖只看了一眼,就覺着心口疼到幾近入魔。

……不能。

魂燭被她死死掐在手中,她記得自己是要帶他回去的。

乳白色的聖尊神光從她手心綻放,仙格之力在這無間地獄內灼得煌煌如炬。

那些惡鬼發出最凄厲難聽的嘶鳴,被光吞沒,消弭無形。

離着他還有十丈,雲搖斂下了魂燭。

她怕傷及他。

雲搖一步步走向他。

他仍在揮劍,将一只只撞上去的惡鬼漠然絞殺,他五感盡喪,那些惡鬼方才的嘶鳴與驚唳未能影響他分毫。

他如今只是天道之力沖刷下的孤魂野鬼,無論她說什麽做什麽,他都感覺不到。

他應當已經将她忘了。

……這些雲搖都知道。

她只是不能自制地上前,迎着他淩冽而死氣沉沉的劍,她不知道那劍刺入身體,比起此刻,哪一種會更叫她疼到眼淚都難已。

雲搖閉目,踏出最後一步。

“倏——”

冰冷的血色劍芒映亮了她阖眼前的最後一隙眸底。

不知是疼到麻木還是遲鈍,雲搖沒有感知到,那柄冒着猙惡鬼氣的劍插入魂體的痛覺。

她茫然地睜開了眼。

劍尖抵停在她身前咫尺。

然後驀地,它潰散作一道黑色霧氣。

握着劍的那只露出森冷白骨的手掌從指節慢慢攥緊。

那張濺着血的冷玉顏上,第一次展露那麽無措的、像是在捕捉一段幻影的惶然:

“師……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