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0 章 知君仙骨無寒暑(一)

第110章 知君仙骨無寒暑(一)

仙庭祥和安穩了數萬載,一朝動蕩,就波及了三大仙山八座神宮,險些掀出場危及三界的彌天大禍來。

如今禍事消弭兩月有餘,但各神宮仍是心有餘悸,仙君仙娥們看着都比從前勤勉許多。

“這般行事無漏,看來仙庭能安順個萬載了。”度對于剛回到仙庭,就面對這樣一番可預見的歲月靜好的仙庭未來,表示十分期許。

“是啊,如今想來,天道最偏愛的該是你才對。”

雲搖半玩笑地靠在司天宮的桌案旁,晃着壺中清酒,望着推開的木窗外,遠山明月清風,月色霧色一并籠着江面,燈火粼粼,萬年不改。

她輕抿了一口,轉回視線:“你怕麻煩,便極少遇上麻煩。我最生性散漫,卻永遠為世間倫理規則所束。而劫……”

話聲沒入酒中,如一葉投江,略起波瀾。

桌案旁靜寂須臾,誰都沒有再接這個話頭,而是帶着數萬年的熟稔默契,不約而同地繞了過去。

度最先問起:“我聽你神宮中那個叫雲巧的小仙娥說,你前些日子,上了九重天闕一趟,回來時帶着滿身的玄寒之氣,在殿內将養了一個月才能下榻?”

“……”雲搖眼睫掃落,“她最喜歡胡亂猜測,未有之事。”

“是麽?”

度似笑非笑地拿過了她手中酒壺,向兩人之間一晃——壺身之上,竟然顯着一層涼白的霜色。

“那這是什麽?”

雲搖下意識地掃過了指尖。

藏不住的,同樣是仙力亦壓不下的霜冷之氣。

“以你仙修,還能傷你至此的,除了九重天闕之上那塊足夠冰封一方世界的天寒玄玉外,我難做旁想。”

度将酒壺放了回去,笑容收緩。

“你殿中那具不見了的棺椁,可是與此事有關?”

“……”

“你明知天道之力下,他怕是再也回不來了,何必還要付如此大的代價保留他一具無魂之身呢?”度嘆息道,“天寒玄玉既能萬年不化,它留在你體內的寒氣,便也能陪你到亘古消亡——今後仙途尚漫漫,卻夜夜要受寒意蝕骨之苦,只為了留他一具全屍,值得麽?”

雲搖終于擡了眼:“這世上有一些人,一些事,本就不能用值不值得去衡量。”

度默然望了她許久,終于還是千般言辭付與一笑:“好,那這一杯,便敬你的不衡量。”

“……”

酒過三巡,神仙也倒。

度撂下一句“照顧好你們家聖尊”,就駕着雲鶴翩然遠去了,留下雲巧與起始神宮中最近新飛升上來的一位小仙娥,在殿中拾掇靠在案旁昏睡的女子。

見雲巧将燒起的炭火盆挪到了雲搖身畔,新上來的小仙娥好奇地睜大了眼:“原來神君們也要烤火的嗎?”

“神君們不用,但咱們聖尊要,”雲巧不知道想起什麽,哀怨地嘆了口氣,示意小仙娥将手中的玄色鶴氅遞給她,披到了熟睡的人身上,“畢竟低品階的仙人們,誰敢去九重天闕上與天論道?”

小仙娥望案頭挪:“論道了什麽?”

“算是,能不能同它借一塊玉吧。”

“啊……哎?”

小仙娥滿面好奇,可惜沒等她再追問,就被案前昏睡的女子淩空握住了手腕。

她吓得一跳,正要躲,卻見雲巧朝她使眼色。

小仙娥勉強按住驚慌,小心翼翼地望向那個靠案醉睡的芙蓉面的聖尊。只見對方柳眉淺蹙,唇微翕張,像是在夢裏呓着一個名字。

只是不知聖尊夢見的是誰,叫她這樣的人,也能生出這般委屈神相。

待到脫身後,小仙娥禁不住好奇,跟雲巧問了:“我聽仙庭的仙君們說起,初聖尊是三界最厲害的神仙,是掌管世間一切規則的起始神君,她也會有煩憂麽?”

然而雲巧沉默了很久,卻只是擡頭,望了一眼九重天闕之上。

“掌握世間一切規則的,是天道,不是聖尊。”

“只是愛之一字,從來在天地規則之外。”

雲搖下界那日,未驚擾仙庭任何一宮一殿,來送她的也就只有度一人。

“放着仙庭的清閑日子不過,定要下界去體人間疾苦,”度嘆氣不止,“父神當年若将這教化之責安排給你,那我們豈不是皆大歡喜?”

“教化?”

雖知度是玩笑,但雲搖還是忍不住搪了回去:“古往今來,我就只收了一個徒弟,如今名揚仙庭——你确定,要我代你做天下之師?”

“……”

回憶了一番道聽途說來的這樁師徒孽緣,度繃了須臾,立時認了錯:“罷了,不愧是父神,數萬年的遠見總是有的。為了仙庭乃至三界安穩,這份差使可不适合你。”

雲搖輕哂:“仙庭若有事,你傳神訊給我。”

度微微正色:“當真非去不可?”

“仙生漫漫,哪來什麽非有不可。”

雲搖想了想,不知思及什麽,唇角輕勾起來:“只是,唯有在那裏,我才覺着我是真正地活過。”

“……”

度不做聲色地望了眼雲搖的袖下。他知曉,那裏戴着枚半透明的,冒着森然寒氣的冰玉戒。

也是她唯一從仙庭将要帶走的東西。

度輕嘆了聲:“若尋不到呢。”

雲搖微微一停,“……那便等。”

“等到何日?”

“便等到……”雲搖輕笑起來,“三界之內,冥冥之中,他醒來,喚我相見的第一聲。”

——

“師叔!!”

“嗚嗚嗚嗚師叔你總算回來了!!”

歸來乾門那日,要等的呼喚沒等到,奉天峰上的熱烈迎接的熊抱倒是不見少。

迎面被哭成了花臉的丁筱蹭了一前襟的眼淚鼻涕,雲搖無奈又好笑:“我只是出了趟遠門,又不是死了。”

“嗚嗚嗚……可是五師祖,五師祖說三個月……我等了好幾個三個月——都沒等到你!嗚嗚嗚……”

“……”

隔着淚眼迷蒙的丁筱,雲搖聽得略有心虛,擡眸眺了一眼她身後幾丈外站着的慕九天。

“好了,此事中間有些延誤,沒有提前言明,算是我的過錯……”

拍着丁筱,見她抹着眼淚直起身,還理直氣壯地點了點頭,雲搖也玩笑着點了下她額頭。

暫時安撫下丁筱,雲搖便走到了慕九天面前。

“玩鬧夠了,想起回家了?”慕九天似乎也有些氣哼哼地,只是慣拿笑藏着,“這一次準備待多久?三個月?”

假裝沒聽到刺撓自己的“三個月”,雲搖取了桌上茶盞:“這一次,不走了。”

慕九天輕一挑眉,似乎不信地将她掃量一番:“受了什麽刺激,改性了?你何時能在宗門裏消停下來過?”

“……”

雲搖拈杯含笑的神色微微停頓了下,但很快,就掩飾得毫無痕跡地抹過:“從前乾元內多不太平,我是行俠仗義,如今麽,只想安居一隅,操心山門前二三閑事,自然不走了。”

“也好,你在山門外一日,我免不了要提心吊膽一日,”慕九天擺擺手,“前些日子宗門內整治了一番,重新收回分配了許多獨峰,不過你的天懸峰還留着,就叫丁筱帶你回去看看吧。”

雲搖聽得眼神微晃。

她有意想問,不知慕寒淵的那座獨峰如何了,只是終究未問出口。

丁筱立刻在旁邊冒了頭,順便擠走了讪讪上前的何鳳鳴:“好!我領師叔去!我熟!”

“……”

這趟歸來,雲搖發現丁筱比從前還話多了不少,大約是憋了太久的話未和她說,巴不得把乾門從上到下大大小小的事情全都沒個巨細地與她八卦清楚。

一路便聒噪到天懸峰的峰底。

雲搖起初尚耐心,有意或無意,她總想從這些舊人們口中再聽起,哪怕和那個人只是擦肩而過的一丁點舊事也足矣。

然而事與願違,丁筱全然未提起那人一個字。

像毫不介懷似的。

——若非雲搖還記着自己當初離開乾門,因她在絕巅之上刺了慕寒淵那一劍的緣故,丁筱與何鳳鳴甚至未來相送,那雲搖大約就真信了她毫不介懷了。

不會是慕九天與他們透露了什麽吧?

雲搖想着,有些試探地轉向了丁筱:“現在終于不生我的氣了?”

“……上回來陪我灑掃的師弟提議得對,我也覺得這山上空落落的,是該種些——啊?”

正說得興奮的丁筱扭回頭:“我對師叔你嗎?我哪會生什麽氣?”

對上了丁筱全然無辜的神色,這次輪到雲搖無奈又好笑:“當初從絕巅下來,你可是連一個字都不願與我再說的。若是遠遠見了我,隔着十丈便掉頭就走,如今氣消得倒是幹淨?”

“絕巅?”

丁筱眼神更加茫然了:“我記得,絕巅是,是懸劍宗的地盤吧?那可是遠在兩界山呢,我什麽時候陪師叔去過那裏嗎?”

“……”

雲搖笑意一滞。

若說丁筱此刻是假意在演,那對方面上的迷茫神色,未免真實得叫她心慌。

“啊,我想起來了,”丁筱一拍手,“師叔是說,上回我們同去絕巅,看衆仙門公審魔頭那次?”

“……魔頭?”

聽着丁筱如提起一個陌生人那樣平靜、旁觀又無謂的語氣,雲搖只覺得心被一點點攥緊。

她放輕了聲,問:“那你可還記得……那個魔頭,叫什麽名字?”

丁筱神色愈發迷茫了,她竭力回憶了片刻,搖頭:“魔頭便是魔頭,哪有什麽名字。師叔,你是不是太久不回來,記差了什麽?”

“——”

雲搖滞澀原地。

她難以置信地攥緊了指節上冰涼的玉戒,顫聲:“那,慕寒淵呢。”

第 109 章 一丘黃土,千古青山(三)

第109章 一丘黃土,千古青山(三)

[……雲搖。]

[等此間事了,我們一起回乾元,好不好?]

[雲搖……]

混沌黑暗中,親眼見那道越來越遠的夠不着的白衣身影如雪消融,雲搖驚聲撲去:

“——慕寒淵!”

她猛地從榻上坐起。

眼前天光亮得她一驚,太久不曾見到白日的仙庭,雲搖一時如墜夢中,不知此身何處。

她只記得在自己失去意識的最後時刻,乾坤混元陣已開,終焉之力終顯潰散。

那她該是……死了吧?

這裏又是哪裏?

“啊!你醒了!”

榻旁遠處的屏風前,多日不見的司天宮小仙娥雲巧滿面驚喜,慌張又踉跄地朝她跑來:“青木神君果真沒說錯——你醒了哎!”

雲搖怔怔望着對方。

她記得雲巧分明被終焉之力侵蝕,成了堕仙,怎麽好端端地站在這裏?

就在雲搖低頭看向自己雙手,幾乎要懷疑自己是不是又回到了哪一個時間點的時候。

“啊,是我逾矩了,”跑到榻前,見她無反應的雲巧讪讪地垂下手,失落也難掩喜極欲泣,“司天宮仙娥雲巧,恭賀初聖尊醒歸仙庭。”

“——你當真是雲巧?”

雲搖只覺得一顆心被猛地拔起,她慌忙扭頭:“終焉之力呢,終焉之力可消除了?”

“聖尊放心,乾坤混元陣下,終焉之力在三日內被滌蕩一清。”

“堕仙們……全都無事?”

“是啊,我們都好好的,”雲巧不好意思地笑,“只是不記得堕仙期間的事情了,青木神君說,是終焉魔尊給我們抹除了記憶。”

“……終焉。”

雲搖眼底一濕,幾乎有些控制不住她的聲息:“那,他呢……既然你們都無事,那他,他一定也……”

“恭賀聖尊。”

雲巧跪地,難掩欣喜地作禮:“終焉魔尊已除,三界再無後患之憂。”

“——”

像是開天辟地的一道驚雷落下。

雲搖被拔起的心重重地墜了下去。

“不,不可能,終焉之能已越三聖,他絕不可能就這麽死了……”

等回過神,雲搖倉皇地掀開身上的薄衾,赤足跑下地去。

雲巧愣在原地,欣喜轉作驚慌,忙扭頭:“聖尊!您雖神魂無恙,但勞耗太過,青木神君說您須得靜養百年啊——”

這一番話吼完,雲搖也已經從內殿跑去了外殿。

哦,這裏是起始神宮。

她想起來了。

她就是在這裏與慕寒淵訣別的。

雲搖赤足慢慢慢了下來,眼神空茫而恸然地掃過整座空蕩的大殿。

直到在不遠處的幔帳後,榻旁,似乎綽約着一道身影。

“慕寒淵……?”

像是怕驚碎了那道影子,雲搖顫聲,小心翼翼地朝那幔帳後繞去。

然而在她看清前。

那人已經轉過身來,一步踏出,冰冷而平靜地出聲:“見過,初聖尊。”

“……青木神君。”

應聲的那一刻,雲搖也看見了他身後的榻上。

那裏躺着一道身影。

如玉,如雪,如霜。

雪色的長發鋪了滿榻,他全身的血似乎都已經流盡了,整個人都是冷白的,水一般的清透。

好像下一刻,他就會彌散在這寂寥的司天宮中。

支撐着雲搖的最後一股力幾乎被全抽走了,她整個人有些踉跄地朝前,扒着榻邊,軟倒在他身旁。

“慕寒淵……慕寒淵?你睜開眼……”

眼淚難以克制地湧出,雲搖顫不成聲,她擡手想去摸他的臉龐,卻不敢落上。

“你睜開眼啊……你忘了嗎,你說要和我一起……一起回乾元的……你說過的話,你不能忘……慕寒淵——”

雲搖的指尖終于還是落了上去。

冰涼。

冷過了九重天上的天寒玄玉。

而雲搖也感知得到,指尖下這副軀殼早已死了,空了。

一絲神魂與生息都不複。

“初聖尊不必再執着了。”

青木神君在她身後緩聲開了口:“您大約不知,窺天石上,原定結局該是終焉之力消除,起始亡,而終焉存。由終焉接替成為新的起始——天之道,循環往複,生生不息——這才是天道的用意。”

那些字句幾乎要被拼湊無數遍才能進入耳朵裏。

雲搖死死握着慕寒淵早已冰冷的手,窒息地紅着眼眶回眸:“那為何會這樣!死的既是我,向乾坤混元陣獻祭的也是我!他為何會躺在這裏!?”

“……”

青木神君無聲地望着她。

雲搖僵在了那兒。

她不可置信地回過頭,看向兩人相握的手腕間。

……沒有了。

魂契。

他說他自創的術法,他說那只是用來溝通心意、聯結五感的……

那條系于神魂的金色鎖鏈,不見了。

“終焉魔尊抽己身五感,借魂契,替身于您,以惑天道。”

青木神君字字沉厲——

“您向乾坤混元陣獻祭己身,與終焉之力同歸于盡之時,抽取和耗竭的是他的神魂生息。”

“陣成,終焉亡。”

“……”

“魔尊說了,他不信宿命,這是他為自己與天道選定的終局。與您無關。”

“…………”

在青木神君的話聲下,雲搖伏下身去,死死攥着慕寒淵冰涼的手,栗然難已。

她想說什麽,可是五髒六腑地被翻攪着作痛,她不甘心地紅着眼眶淚水模糊地瞪着榻上的人,張口,可卻一個字一個音都發不出來。

“終局已定,”青木神君終于還是嘆了聲氣,低下頭去,“初聖尊,節哀順變。”

“……”

“轟隆——!”

一聲驚天作響。

整座起始神宮都似乎跟着動搖了幾分。

青木神君皺眉回頭,卻不見意外。

而此刻,正逢有個仙君也從殿外跑回來,人還未至殿中,便大驚失色地揚聲:“青木神君!各神宮仙人們已經快要攔不住劫聖尊了!初聖尊何時能——”

醒字未出。

那名仙君看見了回眸的額心金蝶神紋的雲搖,慌裏慌張踉跄了下,就勢跪地:“初聖尊!太好了,您真的醒了——您快去九重天上看看吧,劫聖尊入、入魔了!”

“…………劫。”

雲搖搖晃的眼神慢慢靜了下來,也冷了下來。

她回過身,輕撫過榻上人雪色的鬓發,輕聲得像怕驚醒了他:“你等等我,我料理完那些事,很快就回來。”

雲搖松開手,起身,微晃了晃。

青木神君恰一步橫跨,攔在了她面前:“初聖尊雖有魂契替命,經天道之力後,神魂亦有傷,不可妄動。”

雲搖沉沉地盯着他:“你要攔我?”

那一瞬,仙庭中,八方神君皆知的從來以溫婉散漫著稱的初聖尊,眼底如蘊雷霆。

青木神君盯了兩息,屈服地垂下眼去,讓開路子。

沒有再看他一眼,雲搖冷然向外。

直至身後傳來青木神君的餘聲:“我只是想提醒聖尊,他舍生求來的命,望您珍惜。”

“……”

雲搖在殿門前伫立良久,終于踏出殿門去。

——

九重天闕,驚雷正作。

雲搖趕到時,正見天闕之上的九根接天玉柱被打裂了半根,顯然便是方才在起始神宮中感受到的那陣仙庭動搖的來源。

而淩亂狼狽的衆仙之中,劫披頭散發,神色瘋癫,果然沒了平日裏半分莊嚴模樣。

除此之外,雲搖還看見他手中握着什麽。

像是一塊石頭。

“……天道!你何其不公!!”

劫揮舞着手中緊攥的那塊石頭,狠狠指着接天玉柱上空隐沒的混沌之穹,青筋在他脖頸上鼓起,如同蒼勁蜿蜒的惡龍。

他身周盡是雷霆天罰之力,叫包圍抵擋的衆仙苦不堪言。

“憑什麽?憑什麽只有他們能做三聖之首!!父神……哈哈哈……父神!連你都偏心于初!!明明我才是最強的——明明是我!!我等了幾萬年……才終于等到這個機會……為何、為何連一個卑賤的魔頭都能被天道欽定、繼聖首之位!?”

雲搖屏退衆仙于身後。

也在直面劫的那一刻,她終于看清了。

他手中握着的确是塊石頭。

不過是本該高懸九重天闕之上,藏在那混沌之穹內的,窺天石。

“……初,你終于來了。”

在兩人正面的那一刻,劫也看清了雲搖。

他轉過來,身後的雷霆之力愈發瘋魔,幾乎要将這九重天闕撕出無數條口子來。

接天玉柱關系着仙庭不墜,一旦此處出事,三界都要遭受殃及。

……沒有留力的餘地了。

雲搖臉色冷沉下來:“看在父神的面子上,我對你一再容忍,但這不是你能為禍仙庭的憑仗。若不想數萬年仙修毀于一朝,立刻放下窺天石,到父神陵前認罪。”

“哈哈哈哈——可笑!到底是誰放過誰?!”

劫俨然瘋魔,神色冷戾地瞪着雲搖:“昔日,我留你仙格不毀,不過是等着你應驗天道之劫……只是未曾想過,天道竟連我都瞞下……要捧那卑賤魔頭為新的三聖之首!?既如此,既如此……”

他死死捏着窺天石,終于以雷霆之力将其震碎,化作玄黑與金色的粉末,從他指間流瀉。

劫慢慢扭回頭,眼神癫狂地望着雲搖:“我也不必留你了,天道不選我作聖首,那我殺光了這座仙庭便是。”

“……你當真是瘋魔得徹底。”

“那又如何?!”

劫仰天大笑,青筋暴起如血:“我掌三界罪與罰,乃是仙庭鬥法之聖!若非我這些年恪奉天道,不造殺孽——你!還有度!哪個是我的敵手?!”

話聲未落,一道驚駭衆仙的雷霆之力便從他雙手中長貫而出,如電龍雷蛇,朝着雲搖猙獰撲下。

“初聖尊!”

“小心!!!”

“聖尊——”

天罰之力本就克制仙格,對仙人們來說乃是三界中最叫他們覺着可怖的存在,而這一道帶着滅絕的天罰雷霆,讓雲搖身後的衆神宮仙人們驚駭欲絕。

然而雲搖一步未退。

就站在那片猶如要将她與天地一并吞噬的,倒覆下來的雷霆之海前。

她緩緩擡起雲紋長袖,五指攥起。

“轟!”

“轟!”

“轟——”

接連九聲震響,每一聲後,環繞整座九重天闕的那九根接天玉柱中,就會淩空迸現一道如徹天貫地的金光劍影。

九聲過後。

九柄天道之劍如承天銜地,其勢悍然——

其中最為矮小的一柄光劍跳出,刺向雲搖身前。

而那片雷霆凝作的罪罰之力的海洋,頃刻就如一張脆弱無比的薄紙,在雲搖面前緩緩撕裂。

泯滅的罪罰之力後,露出了劫不可置信的震驚呆滞的神情:“怎麽……可能……我,我才該是仙庭鬥法之聖……不,不可能……一定是天道!是父神!是他們偏袒于你!!!”

眼見劫再卷雷霆天罰之力,瘋魔着向前撲來,雲搖再次擡手。

比方才那道最為弱小的稍強一分,倒數第二道接天玉柱遁出的金光劍影向着劫斬落——

“轟——!”

九天同震,塵嚣甚起。

一劍之下,劫被打落一重天。

然而并未結束。

第二劍。

第三劍。

第四劍……

八劍之後,劫落于九重天下,周身青衣染作血色,渾身褴褛之下透出劍氣下淩灼焦黑的聖體。

從前衣不染塵,如今卻狼狽倒在九重天下的塵埃中。

他支起身,一邊咳血一邊含恨向上望去——

頭頂,九重天闕淩然九霄,遙不可及。

雲搖也自九重天下來,落在了他面前:“鬥法之道,我不顯露,不願與你相争,但這不代表我不如你。”

九道金光劍影淩繞她周身,凜然不可侵。

望着她身周劍影,劫凄然笑了:“好,好啊……果然,從始至終,你初聖尊都是三聖之首……是,我不如你,是我不如你…………”

他的聲音低下去。

雲搖微微蹙眉,正要上前。

忽地,就見劫厲然揚聲:“我不如你——那又如何!!”

他猛地捏爆了手中雷霆之力:“即便今日我敗了,你也救他們不得——你就看着……看看你最憐憫的三界,要有多少人為我陪葬!!”

撕天裂地之聲從頭頂傳來。

雲搖面色遽變。

她仰頭望去——

只見天闕上的九根接天玉柱內,之前便被劫轟裂開的半截柱子中轟然爆發了雷霆之力的光海,頃刻就要将整根玉柱吞噬。

九根接天玉柱,一旦碎裂其中哪怕一根,仙庭動搖不說,三千界必将有失!

雲搖遁身而上,化作一道流光,九重劍影追在她身後,直上九霄。

然而那雷霆之力早她一瞬。

眼看玉柱将傾——

“倏。”

一道聖座之影,忽早于雲搖,撐住了第九根接天玉柱。

雲搖毫不猶豫出手,朝被那聖座壓得稍滞一瞬的雷霆之力重重按下,以仙力強锢,凝作了她手心裏帶着罪罰之力的雷霆光團。

确保玉柱無虞,雲搖這才回身,看向方才那聖座來處。

一道身影翩然淩現衆仙之前。

雲搖望見了對方,淩冽殺意的眉眼稍稍緩和。

九重天下,傳來劫凄厲不甘的聲音——

“度!!”

“……”

寂靜裏。

那人身後衆仙回神,紛紛跪地行禮:“恭迎度聖尊回歸仙庭!”

“恭迎度聖尊——”

衆聲吵鬧,度無奈地朝雲搖擡了擡手:“怎麽樣,我接你神訊方從凡界醒轉,回來得不算晚吧?”

“不早不晚,正是時候。”

雲搖淡淡笑了下。

但下一息,她便頭也不回地向着九重天下擲出一道劍影——

“噌!!”

金光劍影将欲逃的劫狠狠釘在了原地。

與之同時,仙庭響徹冷冽聖音:

“劫,你為一己私欲,上犯仙庭,下淩衆生。身為聖尊,卻視三界蒼生如蝼蟻草芥,你之罪,傲慢,貪婪,嫉妒,暴怒——罪不可恕。”

“吾代天道,剔你仙骨,碎你神紋!”

“罰你歷劫萬世,嘗盡人間痛楚,方知蒼生之苦!!”

“…………”

金光聖音傳遍仙庭,聖音之下,昔日的劫聖尊的痛苦哀嚎與凄厲嘶鳴蕩及九霄,直至無聲。

六合八荒皆寂。

等到衆仙在度的安排下,從九重天闕退去,也順便将人事不省的劫送去了往生池。

度這才歸來,有些頭疼地嘆氣:“要命啊要命,我才剛回來,怎麽就這麽一大堆爛攤子呢。”

“興許是你這些年清閑太久了。”

雲搖從被帶走的劫的背影裏收回目光,自嘲:“我也是一樣。”

“行吧,就當我是回來還債的,”度稍稍正色,“劫聖座空懸,如何處置?仙庭中,總該有聖尊掌罪與罰。”

“待來日吧。只要聖座仍在,說不準,什麽時候就有了新的……”

雲搖不知望着何處,話聲一寂。

度順着她視線望去。

卻見這九重天玉柱之間,正有無數的玄黑與金色粉末緩緩升空,最終凝作了一塊巨石,撐在了那斷裂的第九根接天玉柱之下。

“這是,窺天石?”

度不确定地問。

“是,”雲搖面色複雜,“被劫捏碎了。”

“呵,天道所留,哪有那麽容易碎的。”

度不知是嘲弄還是自嘲,正要說什麽,卻見雲搖一眼不眨地望着窺天石上。

忽地,她眼眶微微泛起了紅。

度一愣:“你可別吓我,上面說什麽了?”

說着,度回身望去。

只見重新凝聚的窺天石上,原本就烙印着四行金色小字。

【仙庭七萬六千三百七十二年,紀,起始神君為匡護三界衆生,與終焉之力同歸于盡。】

【渡魔成聖。】

【終焉,既是新的起始。】

【天之道,循環往複,生生不息。】

度面色一變,正要出聲疑問。

卻見那四行字,就在此刻,像是被什麽無形之力生生抹去,重新幻作了三行。

【仙庭七萬六千三百七十二年,紀,起始神君為匡護三界衆生,與終焉之力同歸于盡。】

【然,終焉魔尊以魂契行悖天之舉,替起始,獻神魂、斷五感、絕生息,與終焉之力同歸于盡。】

【渡魔,成聖。】

第 108 章 一丘黃土,千古青山(二)

第108章 一丘黃土,千古青山(二)

如禦令神宮裏的一衆仙人們所說,那道通天金色光柱的起處,便是九重天下,起始神宮。

無盡神光正輝耀整座殿內。

镌繡着神獸圖紋的金色長袍從肩前迤下,代表聖尊之位的冠冕束起長發,雲紋花樹金釵雕镂精致秀美,從釵尾流瀉下如星辰臨野的銀絲流蘇,遮過了墨雲似的垂發。

聖座之上,雲搖睜開了眼,眼底神光收斂。

而她眉心,一只栩栩如生的金蝶正緩緩凝影。

三聖之首,聖·初歸位。

煌煌金光在起始神宮的殿中漸漸散去,重歸寂黯。

黑暗中。

有人低低地抑下了一聲悶咳。

雲搖恍然回神。

下了聖座,她轉身朝聖座後,殿內深處那片濃郁到神力也無法照穿的混沌黑暗中跑去:“慕寒淵!”

雲瑤跪地,接住了那道伏倒向地面的身影。

入手滑膩,黏稠,而四周盡是濃郁到沒頂的血腥氣。

雲搖的心一下子便被捏緊了,緊到窒息。

她慌忙擡手,要拈起神火照亮這方寸被終焉之力吞噬得一絲光都無法透入的滅亡地。

只是那點微芒尚未照亮雲搖的眼底,她的雙眸便被身前艱難而溫柔地擡起的手覆住。

“不要看……”

她聽見他聲息薄弱,像是把風一吹就會散盡的蒲絨,可他與她說話,仍是竭力帶着笑的。

“……不要看,太醜了。”

“慕寒淵、慕寒淵——你怎麽了,你告訴我?”雲搖難抑地想要捂住黑暗中那個無力地倒在她身前的人,他身上有好多好多的傷,血在拼命地往外湧,像是要流盡了。他那麽輕,輕得好像一片羽毛,轉眼就要被吹走了。

雲搖心慌得惴惴,手也跟着微顫。

她想調起神力為他止血,卻又想起眼前之人是在仙界待一日都要多受一日天罰的魔軀。

仙力與神力、這仙庭裏的一切,對他都是緩慢致命的鸩毒。

她什麽都不能做。

雲搖只能無力又絕望地将身前人抱得更緊:“慕寒淵,我要怎麽做?”

“勿怕……只是遏制終焉之力的反噬。”

慕寒淵聲線輕弱,卻是含着笑的:“等我的初聖殿下發了聖威,将它從仙界抹去,我便好了。”

“好,好……”雲搖強忍着淚意,“我會的,我會的,你就在這裏等我,好不好?”

“……我一直在等你啊。”

慕寒淵阖着眼,靠在她肩上,低輕地笑。

只是笑裏他微微蹙眉,像是忍着什麽難以的痛楚。他蹙眉時的神采,和當年那個在她閉關的洞府外一日又一日徘徊的清峻又固執的少年一樣。

夕陽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長,落在那株悄然枯萎的四月雪下。

他的身影一日日長高,少年在那株樹下做了許多個夢,他等的師尊卻一直沒有出來。

“我會一直等下去的,師尊……”

雲搖強抑着淚意,将慕寒淵托起,扶他靠在身後的榻旁。

他的衣服濕潮,冰涼,雲搖不敢去想他此刻已是如何的模樣。

“仙庭裏…仙庭裏有座乾坤混元陣,只要淨化歸滅了仙庭的終焉之力,你一定會好的,”雲搖顫聲撐起笑,擡手撫過慕寒淵的鬓角,“你一定……一定會好的。”

雲搖顫聲說着,起身。

只是未等她轉頭,就察覺一點輕得微不足道的力,拽着她的袍尾。

“雲搖……”

那是一聲極盡不甘、不舍,而又克制的低喚。

雲搖的身影僵停在那兒。

只是不等她轉身,起始神宮外,就響起了一衆仙人們的齊聲頌名——

“百花神宮,虞芷月,求見初聖尊!”

“青木神宮,梁蘭楓,求見初聖尊!”

“善水神宮,溫若曦,求見初聖尊!”

“………………”

“終焉之力即将合聚,仙庭難支,三界危在旦夕啊,聖尊殿下!”

“恭請初聖尊出山!滌蕩終焉之力,為三界解禍!”

“恭請初聖尊出山!滌蕩終焉之力,為三界解禍!!”

“恭請初聖尊出山!滌蕩終焉之力,為三界解禍!!!”

惶惶神音萦繞過整座寂寥的殿宇。

“……”

握着她衣袍的指骨,緩緩松開了。

雲搖聽見了身後那人将碎似的輕聲:“祝初聖殿下,功成,凱旋。”

“……好。”

雲搖眼眸栗然而僵地望着宮外。

她一步步向外走去。

雲搖不敢回頭。

她是仙庭聖尊,是三聖之首,是這偌大仙庭如今唯一能夠對抗終焉之力的唯一支撐。

她不能有私心,她不能棄蒼生不顧。

……她不能回頭。

她怕自己再看那人一眼,就再也不忍将他舍棄在這無邊無盡的黑暗中。

沒關系……

慕寒淵。

沒關系。

那場再不會蘇醒的長夜,那場黑暗的盡頭,那裏将是你我同歸的長眠之所。

“……雲搖。”

在她踏離殿內的最後一步前,她身後的黑暗裏,那人靠抵着榻,慢慢斜支起身。

慕寒淵在那片黑暗裏,望着魂契所系的那道金光虛影。

黑暗中,血從他的七竅淌下。

如碎玉上的裂痕。

慕寒淵含笑輕聲。

“等此間事了。”

“我們一起,回乾元……好不好?”

“…………”

雲搖僵在宮門前。

許久後,她顫聲笑:“好。”

九重天闕之上。

所有未經終焉之力侵染的仙庭仙人們,此刻臨空結陣,無數仙力如環環嵌套,疊起星圖無數。

唯有雲搖一人居于衆星位正中。

她身側,一道道星線刺破混沌。

直到某刻。

雲搖在陣心驀地睜開了眼——

“乾坤混元,開!”

伴着天地震蕩的一聲氣機轟響,乾坤混元陣彙起磅礴難視的光柱,一瞬便貫通上下九霄。

它所投之影,鋪展在了整座仙庭上空,穿透了那覆蓋吞沒仙庭六合八荒的終焉之力,諸多天地氣機之線在昏昧中交織輝映,猶如夜色裏的浩瀚星海,無垠無盡。

在磅礴星海般的仙氣沖刷下,終焉之力被星圖一塊塊切割,如雪一般漸漸開始融化。

光與夜博弈。

此消彼長,黑白輪轉。

天光在整座黑暗的仙庭中徐徐升起。

而在乾坤混元陣的陣心,在那片足以消弭一切的光柱中,雲搖阖上了眼。

乾坤混元陣開啓的代價,便是獻祭聖座神魂,即為聖殒。

這是天道不易之數。

劫所行所言,她已經悉數留作神訊,只待度歷劫歸來,自會領意處置。

而今三界之危已解。

她的終局亦至。

生而為聖,數萬年,渺若煙海,蜉蝣天地。而這真正終局到來之時,她惟一所憾之事,也只有那一件。

她救得下蒼生,卻救不下他一人。

‘也罷。’

雲搖憾然而笑,再抑不住也不必再抑的那滴淚順着臉頰滑下,跌入了茫茫雲海間。

‘你我同歸,該是我此生幸事。’

雲搖阖眸,意識終于被湮沒在那片磅礴的天道之力下。

只是連天道都不曾察覺——

在她垂落的手腕上,還系着一道藏在無盡金色光柱中的,極為細小的神魂鎖鏈。

它藏沒于光暗之間,聯向九重天下的另一道神魂。

——

起始神宮,正殿。

光從殿門外徐徐升起。

如朝晖撥開晨霧。

慕寒淵清癯身影,披着薄氅,孤絕孑然地坐在殿中。他身下是一片血泊,整個人也早已如一尊染血的玉像,堪堪續着最後一絲氣力,系于未碎。

魂契在他掌中顯影,他垂睫而笑,幾若透明。

“——魔尊!”

青木神君單膝跪地,眼眶通紅地望着那個快将這一身的血都流盡了的魔:“起始神君與終焉之力同殁,您本該成聖,這才是天道之意……您究竟為何、為何要以神魂相替、代她歸滅?!”

“神愛衆生。”

“而我想要有她的人間……星火長存。”

慕寒淵虛握起手掌。

魂契碎裂在他掌心,一寸寸,化作金粉散盡。

他勾唇,阖上了眼。

“你看,天亮了,師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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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7 章 一丘黃土,千古青山(一)

第107章 一丘黃土,千古青山(一)

殿中寂靜,只餘下一座座宮燈的金盞裏,透亮的火燭灼燒着沉默的輕響。

慕寒淵微微側眸,燭火從身側拓下,勾勒得他眉眼更如玉:“我不懂師尊在說什麽。”

“從你總是點起滿殿燈火那時起,我就該懷疑的……那時你便已經看不清了,對嗎?”

雲搖仰着他那雙似遮起青霧的眸子,裏面幽寂,漆晦,光潑不進,她只覺得心沉墜又酸澀,“那現在呢,現在為何你回宮以後,已經不再點起燭火了?”

雲搖攥着他袍袖的指骨都顫栗難已。

慕寒淵終究是妥協了,他低嘆了聲,擡手輕覆住她栗然的手,安撫地握緊:“那時候,我只是想看清你而已。”

彼時,只有在那滿殿燭火苒苒間,他才能借将逝的五感,勉強分辨出她綽約的虛影。

他總想親近,想看清,想将她的模樣深深镌刻于神魂最深之處,即便灰飛煙滅都無法消散。

“而現在,”慕寒淵擡手,輕撫過她雲鬓,“我已經不會再忘記了。”

雲搖心口栗栗:“你騙我。”

她握住了他的手腕,眼圈微紅,死死盯着那人的眼眸:“你已經……完全看不見了,是嗎?”

“……”

慕寒淵終究還是阖上了眼。

于他來說,早已沒有區別。

視感,觸感,嗅感,聽感,味感……

他已經忘記最後一感是何時剝離,只記得光色,痛楚,氣味,聲音……

它們一點點離他而去,像将他遺忘在某個只有無邊無際的黑暗的,已經死去的世界裏。

眼前是漆黑的一片,黑暗之中,唯有一道淡金色的鎖鏈,從他手腕垂下,系在身前那道金色的虛影上。

那是雲搖的身影。

亦是慕寒淵這片五感盡喪的荒蕪亡地裏,唯一的感知、存在與牽系。

“是魂契嗎?”雲搖終于反應過來,啞聲問他,“你說過,它能傳五感六識,溝通心意……所以你才能聽見我說的話?”

慕寒淵輕勾唇,溫聲道:“不愧是初聖殿下,這麽容易就猜到了。”

雲搖心疼得顧不得他的風涼話,只是将他的手攥得更緊,像是生怕一眨眼這個人就在眼前消失了:“為什麽會這樣?是終焉之力失控導致的?還是你強行去遏制它在仙庭的蔓延,所以才被反噬至此?它,它還能治好嗎?你的五感……”

“……”

這大約是第一次,慕寒淵看到雲搖在他面前慌得如此不成模樣。

尤其是她強抑着哭腔的聲線,像是穿過黑暗中那條淡金色的魂契,一點一滴的情緒都融彙給他,将他早已失去了感知的周身如浸溫池,連心都泡得柔軟,泥濘。

“師尊。”

慕寒淵的聲線不自知地啞了下來。

他向前微微傾身,擡手将身前的人攏入懷裏:“沒關系……會好的,只是暫時如此。何況,我還有六識尚在,只要與身周氣機相連,亦能暫代感知。”

雲搖不确信地仰頭:“你不會繼續騙我了吧,如果你敢,那我——”

手腕作兇勢擡起,但想到了慕寒淵此刻目不能視、耳不能聞,只靠那根系于二人神魂間的魂契傳遞,她又不忍兇他了。

将垂的手腕落到一半,被慕寒淵托住了。

那人笑着,指腹輕蹭過她腕心:“師尊不該記仇,你不是也騙過我麽。”

“我何時騙過你了?”

雲搖下意識反駁,只是在瞥見他指腹在她腕心蹭過的位置,頓時想起了什麽——

乾元界,仙域絕巅。

當着天下仙門的面,刺慕寒淵那一劍之前,她就在這裏瞞着所有人下了寒蟬老祖的替死之術。

只是……

雲搖往回抽了抽手:“你是什麽時候知道的?”

“鳳清漣。”

“……好,”雲搖微微惱聲,“果然那只雜毛鳥是最靠不住的。”

慕寒淵低頭莞爾:“即便他不說,我也只是不清楚師尊用了何種方式,卻是知曉,師尊一定為我做了什麽。”

不待雲搖提疑,他笑着吻了吻她額心:“因為世上最知師尊者,莫過于我。”

雲搖臉頰微灼:“你別以為自己像現在這樣孱弱,我就會由你胡說了。”

“并非信口,比如我還知曉,若你我明朝為這三界同赴死,那師尊最遺憾的,也一定是未能保下我了。”

“你怎麽猜得——”

雲搖險些脫口,只是她終究是最不擅也抵不過煽情的,便又将餘下的話堪堪收住了。

然而慕寒淵與她不同,他淡七情薄六欲,可唯獨對她,若心底有一分,便一定要叫她知一分。

今朝苦短。

他若不說,來日下了幽冥,便作滔天悔意也無人訴說了。

“因為我也如此想。”

慕寒淵輕嘆着,環過雲搖的指骨緩緩收緊:“……我願為三界蒼生赴死,但我只求師尊仙骨永無寒暑,長留于世。”

雲搖無聲垂眼,睫羽微栗然。

但她還是擠出笑。

“好。”

雲搖仰頭看他,聲音輕而微顫。

“那你告訴我,仙庭的終焉之力,你還能遏制多久?”

慕寒淵問:“師尊想要多久,我都會為師尊……”

他餘下的話聲被她擡起的手截了回去。

雲搖眼睫栗然地低阖下去:“你已經被它反噬到五感淪盡,我明知你多熬一日,便多一日的折損,消磨,乃至殆盡……就不該有此問。”

她向後退去一步,對視上他早已無法視物的眼眸,雲搖攥緊了慕寒淵的指骨:

“慕寒淵,助我歸位吧。”

“我會把你從那裏拉出來……不要再被它折磨下去了。”

即便。

即便到你解脫的那一日,也同樣是你我的終局。

于無盡的黑暗中,慕寒淵輕執起那唯一的金色光影的手,他低聲應。

“好。”

終焉之力,挾裹着無法抵抗的消亡在仙庭中蔓延着,一日勝過一日。

終究到了連禦令仙山都被無盡的墨海團湧包圍,只餘下禦令神宮主殿的那一團日輝。

如風中殘燭一般,幾近飄零。

“聖尊,當真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禦令神宮,大殿之上。

衆神宮還未被終焉之力侵染的仙君仙娥們盡數聚在此處,焦頭爛額地商讨着神宮外那勢如吞天的終焉之力。

當中,百花神君座下的一位仙君最先出列,向着九階之上的聖座方向長揖到底:

“若再不合衆仙之力,開啓乾坤混元陣,等到終焉之力将這仙庭的最後一方淨土吞噬,那我等就更加回天乏術了啊!”

“是啊聖尊!”

又有一位善水神宮的仙君踏出,肅然道:“我等雖身死不足惜,但司天宮三千星燈已是獨木難支,決不能再叫終焉之力蔓延下去了——求聖尊開陣!”

“聖尊!”

“請聖尊開陣!”

“劫聖尊……”

“夠了!!”

聖座之上,一聲重響。

頃刻便有雷霆之歷掠過長空,叫殿內衆仙膽戰心驚。

“乾坤混元陣,那是整座仙庭的立根之基!”劫怒沉着聲,視線掃過階下衆仙,“一旦開啓,便是十死無回!你們可曾考量過後果?!”

“……”

不知是劫的怒喝還是這一聲天怒驚雷,叫殿內方才的激烈商讨都平靜下來。

衆仙人面面相觑。

直到角落裏,鑽出來一個有些不屑的稚童聲音:“劫聖尊,你不肯開陣,究竟是因為這乾坤混元陣一旦開啓,便無法回溯,還是因為……”

衆仙讓開一條人道,目光向後落去。

顯出了往生輪器靈那虬髯大漢的身形,他操着與自己外貌截然不符的違和聲音,嘲弄地抱臂笑睨着聖座——

“因為你最清楚,乾坤混元陣除了衆仙掠陣之外,還須得有一人坐鎮陣心,而一旦開陣,這人便須獻祭自身神魂,任那乾坤混元陣抽取和耗竭主陣之人的全部生息,以抗天道之劫!”

“……”

聖座之上,劫面沉如水。

而此話一落,衆人頓時顧不得器靈的古怪模樣,皆是四下大驚。

“他此言當真?”

“既是初聖麾下第一神器,那應當不假。”

“難怪……”

“可如今生死攸關,再拖延下去,仙庭不保,更會禍及三界,劫聖尊糊塗啊。”

“那這要如何是好?”

“……”

吵鬧間,方才最先出列那位百花神宮的仙君踏前一步,冷冰冰地望着聖座上的劫:“百花神君下界歷劫前,教導我等——既為仙,那便須為三界之先!聖座久居高位,兼顧仙庭,惜命足矣,我等當身先士卒——此陣,我願為坐鎮陣心之人!”

話落。

神宮內一時寂然。

衆仙盡數望向聖座上,然而劫卻依然神色沉晦,不曾言語示意。

百花神宮的那位仙君皺眉:“聖尊是認為我不能擔此重任?那便以我為首,若我身死魂滅,可有仙友願随我之後?!”

“有!我願做第二人!”

善水神宮中一位仙君冷然出列。

“那,我便作第三個吧……”一個怯生生的仙娥舉起纖細胳膊,似乎不擅與人交道,在衆人目光掃來前就低頭避開目光。

“還有我——”

又有一人出聲,可惜還未說完,就被方才那個語帶譏诮的稚嫩童聲給堵了回去。

“行啦,知道你們英勇無畏,大義為先,可惜啊……”

往生輪器靈笑也鄙夷地看向聖座:“這乾坤混元陣,乃是混沌主神,也就是三位聖尊的父神所留。除了聖尊之外,沒有哪一位仙人能夠入陣心、主坐鎮。”

“……”

殿內嘩然,一衆仙人的目光又重新聚回到聖座上。

只是比起方才,這一次要淩厲也意沉了許多。

初聖尚未歸位。

度聖下界百世歷劫,不知歸期。

仙界之中,唯剩下了這一位聖尊。

劫終于不得不開口了,他面無表情地垂望着往生輪器靈:“不過是無心無肝的木石死物,也敢在仙庭妄言惑衆。乾坤混元陣确是只有聖尊方能主陣心之位,可開了乾坤混元陣,就足夠滌蕩這整座仙庭的終焉之力了嗎?”

往生輪器靈眼神閃爍了下。

而百花神宮那位仙君已經代出口問道:“聖尊,這種時候,您若有何知曉,便請告于衆仙!”

“好,那便告訴你們。”

劫神色沉冷地起身,一指殿外:“終焉魔尊的終焉之力,單聽名諱,還不能叫你們明白嗎?!能與它相生相克、同歸同亡的,三界之內,唯有起始神君一人!這便是祂二人的宿命、是天道所歸!”

“——”

如驚雷落入殿中,衆仙神色或驚駭,或沉凝,或面色煞白如雪。

“必須要初聖尊才能開陣?”

“起始神君……可祂不是被終焉魔尊在上界那日強行中斷,而未能歸位嗎?”

“那,那仙庭豈不是……”

話聲未落。

“轟——”

忽有通天金光成柱,穿透了無盡終焉之力,自九重天之下貫穿了整座仙庭。

九重天巅乃至整座禦令仙山都随之震蕩起來。

衆仙面色駭然過後,紛紛向着那驚天聲響傳來的殿外湧去。而最先探得的仙人更是喜出望外地轉回,高聲揚入殿內——

“是司天宮!初聖尊、初聖尊歸位了!!”

第 106 章 恨君不似江樓月(三)

第106章 恨君不似江樓月(三)

“……你确定,當真要幫我?”

仙庭中如今就像墨海倒懸,行走在往日最熟悉的司天宮前殿前,雲搖卻覺着周圍的一切都陌生而森然。

踏過一片摔碎的不知什麽器物的瓷片時,雲搖聽見身後那人聲線撥動了缭繞的夜色似的霧氣。

“既答應了師尊,我不會反悔。”

“可若我真歸了聖位,雖然感念你這份恩情,但還是會與你拼命的。”

雲搖回過身,直勾勾地望着身後那人。

“有一句話劫沒說錯,保仙庭不墜,本就該是三聖之責。我不會視若無睹,放任終焉之力徹底吞滅整個仙界。”

“我知道。”

雲搖蹙眉:“那你還——”

沒來得及說完。

與她相對的那道身影已經撥開了夜色似的霧氣,顯露出清隽疏朗的眉目。慕寒淵不疾不徐地走來,在經過她身畔時,亦很自然地牽起了她手腕,将她向着不遠處的司天宮主殿中帶去。

“即便當真是什麽宿命之敵,我說過,終局未至。”慕寒淵同雲搖一起跨過司天宮前殿殿門,“何況,若我不助你歸位,來日終焉之力将沒仙庭,屆時你便不會與我拼命了嗎?”

“……”

雲搖默不作聲地跟着踏了進去。

答案她知曉,慕寒淵也知曉。

于是誰也不必說。

“若真有那一天,我不願你飛蛾撲火,”慕寒淵握着雲搖的指骨微微收緊,又在一聲輕哂裏松開來,“何況師尊作為起始神君的模樣,我還從未看過。”

“不必你說,我也會全力以赴,為三界蕩清禍害的。”

雲搖心情複雜地看了慕寒淵一眼,随即收斂心緒,轉向殿內:“那現在當務之急,就是找出我幾萬年前扔——咳,藏在這殿中的聖…座……”

尾音扭曲在雲搖看清黑霧之後的殿內場景時——

司天宮的前殿是終焉魔焰爆發的正中心,無人打掃,如今還保留着那日慕寒淵惡相獻祭神魂、逆轉往生輪,魔焰焚天,因果之力所成黑洞吞噬過後的慘況。

尤其是那一排排架子上,各類卷冊都已經焚燒殆盡,只剩一片焦土了。

好在三千星燈尚且無染。

但身為司天宮之主,看見自己家被拆成這副模樣,早有準備的雲搖還是僵在了這片令人絕望的“廢墟”前。

慕寒淵聲線裏低嵌着笑:“師尊?”

“……我倒是忽然想起來了,”雲搖輕磨起牙,記仇地回頭,“當日若非惡相在我一魂一魄從乾元界歸位的關鍵時刻,忽然給了我‘當頭一棒’,那司天宮何至于此、我又何須你來助我歸位?”

慕寒淵無奈低笑:“望起始神君寬宏。”

“寬宏…?”

雲搖吸氣吐氣了三遍,終于心平氣和地轉回去,“也對,正事要緊,先找聖座。”

然而照着劫的禦靈神宮裏那張能晃瞎人眼的金玉燦爛的聖座模樣,雲搖翻遍了整座司天宮前殿,也還是沒能尋到。

幾萬年沒碰聖座的起始神君茫然地站在一片焦黑的殿內:“我當初,放哪了來着……”

慕寒淵旁觀全程,此刻清身玉立在架子旁,将兩本他從灰燼中翻出的殘卷拍去了塵土:“聖座之狀,師尊還記着麽?若能臨摹出來,我代你找。”

“嗯,”雲搖誠心誠意地思索過,睜眼,“忘了。”

慕寒淵:“……”

大約是太難得在慕寒淵那張永遠看不出多少真實情緒的谪仙面上見到這麽直白的哽住。

雲搖沒忍住失聲笑了:“這不能怪我,那是幾萬年前混沌父神随手丢給我們三個的東西。雖說裏面有聖尊本源仙力,但旁人想用也用不得,除了起初穩固聖座仙心時,須日日在其上坐修,後來便無甚用了,跟塊石頭沒什麽區別……哪裏會費心記着放在哪兒了?”

“劫便将它供以高臺。”

“……”

提到禦令神君,雲搖的笑意都淡了。

“是啊,他是從何時将它捧起來,高懸于九重天之上,再不沾塵世……我竟然都不曾覺察。”

慕寒淵不願雲搖再為劫傷神,便主動撥開了話鋒:“在修煉之後,師尊是否有将聖座改了模樣?”

“嗯?一把座椅而已,還能改成什麽模……”

雲搖眼睛忽然亮了起來。

“我想起來了。”

雲搖轉身便朝殿後走去,過了那些被終焉魔焰迫害得荒廢淩亂的木石花草,幾經繞轉,雲搖在後花園的一片仙池旁停了下來。

此地看起來早便無人打理,又臨着水畔,叢草野蠻生長,将近過人高。

雲搖停在了這茫茫一片的草叢前。

“聖座,在這裏面?”跟在她身後同來的慕寒淵問道。

“應當是。”

“好。”

慕寒淵擡手,将雲搖牽至身後。

雲搖以為他要親身入內,忙不好意思地探頭:“還是我自己來吧。這些叢草是度下界時帶回來的,十分難料理,一不小心就要勾得一身棘刺,哪好讓你……”

話音未落。

只聽“噌”的一聲輕響。

探頭的雲搖低眸,就叫慕寒淵微擡起手,修長指節間便輕擦出一線幽紅色的魔焰,随後由他腕骨一撩,信手抛下。

“轟——”

魔焰頃刻便将這連天的叢草灼燒起來。

雲搖:“……”

以慕寒淵從前在乾元界的性子,想是絕不會做這種殺人放火的事情的。

果然惡相記憶融合對他的影響還是不小。

不消片刻,這片叢草便焚燒殆盡,而那張藏在其中的聖座也顯露出來。

一張古色沉樸,巍峨聖潔,灰燼不掩其芒的……

躺椅。

慕寒淵停了幾息,低頭望向雲搖:“這是,聖座?”

“就,剛開始那一萬年,夜以繼日地坐修起來,實在是太痛苦了……”

雲搖的聲音不自覺地虛了下去。

“我就給它稍微改變了一下外觀。”

慕寒淵聽得含笑:“之前在禦令神宮外,我聽你與劫說自己從前散漫頑劣,只當你是自謙自貶。”

雲搖輕咳了聲,裝沒聽見,朝聖座走去。

只是身後那人無聲停了幾息,忽又斂去了笑,輕嘆了聲。

“?”過去搬聖座的雲搖立時警覺,回頭,“你嘆什麽氣。”

“些許遺憾罷了。”

“遺憾什麽?”

慕寒淵也斂袖走了過去:“無論是在乾元還是仙界,我都未能與你生在同一個時候,也未能見那時候的你。”

“……最年少無知又輕狂的時候,仙庭和乾門的狗都不待見我,你有什麽好見的。”雲搖莫名臉頰微灼,偏回頭去不想叫慕寒淵察覺。

慕寒淵聞言卻愈笑:“師尊少時一定有趣極了。若能得見,我死而無憾。”

雲搖垂着的眼睫輕顫了下。

心裏跟着一沉。

同歸于盡若是終局,保得三界安危,仙庭不墜,那她死得其所,也無甚遺憾。

唯一所憾……

雲搖垂眸,望着身側那尾衣袍,心口微泛刺痛。

便是他了。

護佑三界是她生而為初的神責,可他呢,他又做錯了什麽,為何天道會要他承受注定歸滅的代價?

“師尊?”

旁邊,慕寒淵久未聞她聲音,偏過臉來問聲,“在想什麽,如此入神?”

雲搖回過思緒:“沒事啊,只是想我和你既是天道所定的起始與終焉,那你是沒機會看到我少時了。”

“——”

慕寒淵側顏微滞。

[……仙庭七萬六千三百七十二年,紀,起始神君為匡護三界衆生,與終焉之力同歸于盡……]

[……渡魔成聖……]

[……終焉,既是新的起始……]

[……天之道,循環往複,生生不息……]

袍袖下,修長指骨徐徐捏緊,青筋從指背上拉起淩冽偾張的弧度。

雲搖将聖座搬過慕寒淵身旁,正要說什麽,忽然見到了從前殿廢墟間趕過來的一身黑霧的青木神君。

顯然是來尋慕寒淵的。

對方也見到了她,對視過後,青木神君沒表情地轉向了慕寒淵的背影。

“魔尊。”

“……”

“魔尊?”

“……”

空氣寂靜。

原本對這些堕仙秉持着“你不理我我也懶得搭理你”的态度,雲搖卻不得不停住。

她不解地回頭看向池畔背身而立的那人:“慕寒淵?”

虛空中那道無形的魂契鎖鏈輕微晃響。

慕寒淵似是驀地醒神,回身,對向了雲搖:“嗯?”

到此刻,他像是才察覺了青木神君的存在,那張清隽容顏上情緒微微凝滞,跟着便如風吹雲散,不見蹤影。

“何事?”

青木神君遲疑了下,看向雲搖。

“哦,”雲搖回神,“我回司天宮等你。”

“好。”

“……”

雲搖向外走去,臨入前殿時,她不由地停住,神色古怪地回眸,望了那池畔的人一眼。

方才……

慕寒淵只是走神了嗎?為何卻好像是,聽不到一樣?

“哎,不可能嘛。”

雲搖立刻否決了自己的想法,她立刻扭回頭,像是怕被什麽追上似的,毫不猶豫地踏過殿門,力道重得仿佛要将那個念頭踩碎。

“他明明還聽到我的聲音了,一定只是走神了。”

“嗯,走神了。”

是夜。

起始神宮。

慕寒淵回來時,雲搖依然就在那敞着長窗的江畔,對着對岸的山水與月光。

唯獨不同的是,這一次并非席地而坐,而是換了一張剛被搬回主宮內不久的躺椅。

“你回來啦?”

雲搖似乎心情極好,聽見他動靜便從躺椅上下來,主動迎他過去,“我今日試了下聖座坐修,果然,混沌父神給我們留下的東西還是有些用處的。這樣算起來,約莫十日,我就能行神魂歸位儀式,到時候還需要你鼎力相助了。”

聽見她愉悅含笑的聲音,慕寒淵就不由地随之勾起唇:“心情很好,只因為這個?”

“嗯,不止。”

雲搖笑吟吟地停在了他身前,仰面,雙手卻是背在身後的:“我還從聖座旁的小抽屜裏,順便翻出來了件寶貝。”

“什麽寶貝,能講給我聽麽。”慕寒淵微微俯身,情不自禁地扶住了她腰身,溫顏笑問。

“當然。”

雲搖忽地從身後抽手,将卷起袍袖的手腕蹭到他身前,“你聞,這可是九重天巅那株萬年南檀的芯木制成的香!”

“……”

慕寒淵順勢勾住她手腕,托着那層卷繁複的袖子,在她腕心輕嗅了下。

“怎麽樣,你喜歡嗎?”雲搖踮着腳,聲線微微揚起,像是期盼至極。

慕寒淵停了幾息,淡笑:“嗯,好聞。”

“……”

雲搖忽然沉默下來。

笑容從她眉眼唇角褪去。

慕寒淵似乎察覺什麽,微微偏首:“師尊?”

“…………”

更漫長的寂靜後。

雲搖撥開了他的手,自嘲地輕嗤了聲笑,音線莫名微顫:“我騙你的。”

“什麽?”

“我不曾找到什麽南檀香,更未點在腕上。”

“……”

慕寒淵握着雲搖的指骨微微納緊,随即松開,他垂下手,似要側身掠過。

卻被雲搖一把死死攥住了袍袖。

“慕、寒、淵。”

心口像被戳了一刀,血汩汩地向外湧。

她聽見自己狼狽的顫音,卻怎麽壓都壓抑不住——

“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失去五感的。”

第 105 章 恨君不似江樓月(二)

第105章 恨君不似江樓月(二)

雲搖盡力說服自己忽視了後腰上的手,還有中間那句“日夜不出”。

“為何是一月?”她假作嚴肅,盡管面頰上已經開始自曝似的透紅,“你不會是要趁這一個月,在仙庭中做什麽壞事吧?”

“劫再不濟,也是三聖之一。有他與衆仙照拂,區區一個月,失控的終焉之力也吞不下整座仙庭。”慕寒淵緩聲說着,指骨撩開雲搖額旁垂下的一縷青絲,為她拂去耳後。

那雙如遮青霧的眼眸底氤氲着的缱绻情緒,像要跌落到雲搖眼中:“還是……師尊在怕旁的什麽?”

“……”

前有清顏如冷玉,對雲搖已是莫大考驗了。

而慕寒淵本就語意缱绻,聲線又因着這點近在咫尺的距離有意無意地壓低了,聽着透幾分蠱人的啞意。

他指骨停在她耳旁,尚殘存幾分藥草薄涼的冷香,本該醒人心魄,可纏着那人身上冽雪沾襟似的清氣,旖旎一處,竟更叫人神魂颠倒。

雲搖好像都聽見自己仙心搖晃的動靜了。

“我作為三聖之首,有,有什麽事沒見過?怎麽會怕。”雲搖強撐着。

“仙門清靜,仙庭聖潔,而凡塵之中,污髒之事頗多,”慕寒淵嗓音裏壓着濃淡得宜的一線笑意,似撩撥似逗弄,欲細細分辨,卻又如雪落無蹤,叫人生惱,“如此算來,師尊未曾見過的事情,興許多着。”

盡管雲搖竭力叫自己不要被他那蠱人沉淪的話音帶跑,但越不想想什麽,就越控制不住去想,仙人亦不能免俗。

由他幾句話輕飄飄拿捏下來。

不消水鏡,雲搖也能猜到自己此刻臉有多紅了。

“是麽?那你是想教教我?”

好在數萬年仙生漫漫,旁的雲搖沒學會,撐場面還是扛得住的:“可我記着,寒淵尊在乾元界那會,也是天下皆知的聖人模樣,七情不顯六欲無相,全天底下的修者都說你是不沾凡塵的明月清輝——你能比我懂多多少?”

雲搖一邊說着,一邊以指尖勾過慕寒淵垂于頸側的墨發,又撥過喉結,向下落去。

慕寒淵卻低低笑出了聲。

雲搖叫他笑得微惱:“你笑什麽……?”

“我笑師尊,”慕寒淵單手握住了她的手,以指節勾直了她蜷起的手指,“若師尊再控制一下,指尖不要顫,那便演得更像了。”

被拆穿的雲搖面上緋色愈重,想抽回手:“你……你不一樣也是演的?”

慕寒淵指骨收緊,不許她脫手。

他含笑低眸:“師尊忘了,在你閉關三百年間,我代乾門行走,歷盡人間,有些事雖不願見不願知,但總難免。”

“……?”

雲搖登時警覺起來。

手也不抖了,眼皮也不跳了,她反倒是壓着慕寒淵的腰身向前一覆,直将人毫無縫隙地抵在了木窗前,聲音更是硬邦邦涼飕飕的:“哦?聽起來,寒淵尊在這方面談資頗豐?”

慕寒淵似乎微微怔了一怔,繼而垂眸笑了:“原來師尊介意?”

“我,我有什麽好介意的,只是意外而已,”雲搖向後避開幾寸,猶有不甘,撇回眸來打量慕寒淵,“從前乾門內外都道你寒淵尊聖人淵懿,不染世俗,不沾紅塵,沒想到,清輝之裏,白雪之下,竟如此包藏污,污……”

餘下兩字,雲搖對着這張冷玉似的谪仙顏,青絲淩亂也不掩清風霁月之儀态的模樣,又實在說不出口來。

慕寒淵更笑得厲害,胸腔間低抑着的細微震顫,晃得雲搖臉頰上剛褪去的紅暈又勾上來。

“你還笑。”

她惱得要動手“滅口”,只是離着還有分寸,尚未全然捂上去的時候,忽被那人抵托住了手腕。

慕寒淵微擡腰腹,将身上的雲搖迫得向他貼近幾分,近到呼吸交纏,他這才止笑低聲:“師尊誤會了。”

“嗯?”

“從前我只是有所見聞,從未親歷,”慕寒淵将她被他握着的手腕拉下,抵着她手掌貼覆上他的心口,“師尊若是不信,可驗完璧。”

“——”

雲搖一口氣憋在了那兒,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而慕寒淵修挺脊背也離了窗棱,向前欺近,不給她拉開距離的餘地:“不過有一句話,師尊卻是說的不錯。”

“什,什麽話?”

慕寒淵抵着她腕骨,叫她掌心覆在他薄薄的衣袍上,一點點向下。

笑意冷淡又勾人地迤過他狹長眼尾:“世人道我不沾紅塵,是識我不清——埋沒于白雪之下的,本便是污髒泥濘。師尊不必顧忌,更無須體恤。”

由他帶着雲搖指節勾下,玉帶松解。

那人身影蔽過了滿殿燭火,将雲搖眼前的清光壓得一寸寸暗下來。

他俯于她耳旁,低語如蠱:“不如師尊今日便助我将這白雪掃盡,一探究竟?”

“——”

夜色臨江,垂于窗前的柳枝在江風中糾纏,交疊。投下的清影随着江面上的月色波蕩,起伏不平。

江水掀起濤瀾陣陣,時高時低,如一曲時而歡愉時而婉轉低鳴的清歌,琴弦在操琴之人或輕或重的指節勾撥間,震出令人心魂俱蕩的顫鳴。

一曲将盡,江水初平,卻聞弦聲複起。

漫漫夜色同青山間點點燭火,在司天宮中千萬年不變地流淌着。

修行不知數萬年,雲搖當真是第一次體會與人神魂交融的感覺。

非常…奇妙。

更叫她覺着奇妙的,大約是慕寒淵了。

前世在乾元的那段風花雪月裏,他處處克制,不願顯露分毫情欲,即便再動情之時,亦是眉目疏朗,眸色漆涼,猶如月下白雪,沁得欲色都降溫。

那時雲搖恍惚記着,便總要遮了他眉眼,不許他看,只哄他動情,他亦從未有過主動。

今時再不同。

慕寒淵似乎要将一分一寸的情顯欲動都叫她看得分明,不許她躲去半點,要她清晰入耳地聽他情動時一聲聲的低喘與悶哼,要分毫畢現,要銘心刻骨才行。

于是雲搖如溺醴泉,任那冷淡如月色清輝的水波一次次蔓過她口鼻,予她迫人的溺窒,又予她天光喘息,一次次,醒複醉,醉複醒。

起初雲搖還嘴硬,自忖曾端着為人師尊的名號,虛長數萬年,如此小事怎麽也不能落了下風。

事實證明。

有人最專治她的嘴硬。

雲搖軟了,軟成司天宮江外的一抔江水,巴不得瀝那人修長指骨間滑下,只求他能放過。

夜色缱绻又誤人,雲搖把這輩子的求饒和軟話說了個遍,預支了下輩子的,都沒能逃過一劫——有人床上嘴軟心硬。師尊一聲比一聲喚得溫柔恭敬,行舉一次比一次迫她恨不得在榻上扒出一條縫把自己藏進去。

果然。

凡界話本沒說錯。

憋久了會出毛病,怎麽都停不下來的那種最要人命。

別說一個月了,這仙庭內凡是個有屋檐的地方,她是一天都待不下去了。

只是——

“當啷。”

雲搖剛蹑手蹑腳地下了榻,還未來得及攏起旁邊擱着的外袍,就聽得耳畔有聲熟悉的清脆響聲。

雲搖一愣。

這是什麽動靜?

她下意識回頭看向身後,榻上清袍迤逦,被衾淩亂,那人青絲與袍帶皆亂,薄肌紋理冷白而修長地覆過那人胸膛,随他呼吸微微起伏。

直到那一聲叫雲搖尋不到在何處作響的鎖鏈聲後,慕寒淵長垂的睫羽動了動。

在那短暫而天光昏昧的一瞬,雲搖望見他漆黑的眸子裏如洇着濃重的霧,虛茫地望向了殿中。

“師尊?”

他低聲,扶榻而起,清影零落,倦然孤孑,神色一瞬迷茫得像個走失在大霧中的幼童。

雲搖心裏莫名一慌,下意識回向榻前一步:“我在的。”

“——”

慕寒淵探向與她相反方向的指骨驀地壓下,停了幾息,那人轉向她,徐緩勾起了笑。

“原來師尊還在,是我做噩夢了。”

“……我就是,下榻看看。”

那人側正過身,雲搖看見了他清冷如玉瓷的胸膛上,那些由她留下的暧昧斑駁的紅痕。

她下意識地挪開了眼,底氣頓時不足:“你剛剛,有沒有聽見什麽聲音?”

“有。”

慕寒淵說着,竹玉似的指骨在袖下的空中一鞠,“嘩啦”的一聲清響。

雲搖随之愕然垂首,看向自己被什麽東西拽了一下的手腕。

然而她什麽都沒看到。

若非那聲清響猶在耳畔,且慕寒淵還保持着那個勾起什麽的動作,那雲搖一定以為自己是昨夜神魂交融出了什麽岔子,竟然都有幻聽了。

“這是……什麽?”

雲搖懶得求證,幹脆問慕寒淵這個明顯知情的“罪魁禍首”。

“魂契,我的自創術法。”

慕寒淵說時敞衣坐在堆疊如山的昏昧裏,光影勾描他輪廓,清冷又風流。只觀他神态,雲搖毫不懷疑,連“魂契”這個名字都是他信手拈來。

只是他愈說得雲淡風輕,雲搖愈覺着不安:“那你這魂契,有何作用?”

慕寒淵停了片刻,垂眸似笑:“神魂交融時所結,溝通心意罷了。”

“——”

雲搖一梗。

難怪昨夜他與她神魂交融時,那般……恣肆妄為。雲搖估摸他已經将她神魂裏每一個不問人知的角落都探透了,在其中種下什麽魂契也不算意外。

只是……

慕寒淵忽在靜室翳影裏低聲笑了:“師尊是在想,我為你種下魂契,是否居心不良麽。”

“嗯?我哪有——”

雲搖忽警覺,折膝上榻,去勾慕寒淵手中她看不到的那條鎖鏈,只能聽其晃動出來的清響。

“你說的心意相通,不會是指,它能窺我所想吧?”

“魂契是我為助師尊歸位所準備的,它遍及神魂之中,傳五感六識,因而心意相通。”慕寒淵道。

“五感六識?”雲搖閉眼,幾息後蹙眉睜開,“那為何我感知不到你的?”

慕寒淵:“大概因為師尊還未将我神魂一探究竟。”

“……”

慕寒淵續道:“若師尊想,那今日便可——”

“?”

眼見着話題又向某個叫雲搖把控不住的懸崖滑去,雲搖慌忙一轉話鋒:“不不不,五感相通什麽的,我也不是那麽不急于一時。還是,還是先聊點正事。”

慕寒淵眉眼溫潤含笑,半點看不出昨夜模樣:“師尊若是想談神魂歸位之事,今日不行。”

“雖然我不是想說這個,”雲搖狐疑,“但是為何今日不行?”

慕寒淵緩擡眸,無聲望她。

這樣停了片刻,他終于在某人的不開竅下有些無奈地開口:“昨夜師尊勞神傷身,今日不宜。”

“………………”

雲搖最後一絲強撐的無事在此刻土崩瓦解。

她将紅透的臉別開,停了幾息,幹脆向側埋進了幔帳裏,細碎的薄紗中透出她微微咬牙的赧聲:“住口。不許再提。”

慕寒淵含笑低聲:“好,不提。”

于是當真不說,改作為了。

雲搖只覺着腰間一緊,就被身後輕柔的力撥了回去,那人長身而起,抵托着她後腰将她壓在了床柱前,又将一個綿長而細碎的吻送入了她唇齒間。

微促的呼吸纏疊在水聲裏,雲搖躲閃不及,被那個在隐忍自持與失控之間搖擺的吻折磨得顫栗。

“等…等等。”

雲搖終于逃得空隙,捂住了慕寒淵的唇:“我方才真的有正事要問。”

“師尊說,我在聽。”

慕寒淵将灼人而細碎的吻啜上她腕骨。

雲搖将心一橫:“關于劫所說,終焉預蔔的唯一破局之法——”

驀地。

身前那人停了下來,他撩起溺于情而長垂微顫的睫羽,于滿殿寂然中,無聲地深望着雲搖。

雲搖放緩了呼吸:“慕寒淵,我不想逃避這個問題。甚至,如果破局之法只有同歸于盡一個結局,而對方是你,我想我願意接受天道給我安排的這場結局。”

“……但我不願。”

雲搖恍惚覺着自己聽錯了,她怔忪地擡眸,想在昏昧中尋找慕寒淵的眼眸。

然而望不見。

更濃重的昏昧覆下,她的唇被人用力吻住,猶如帶着蝕骨的恸楚。

“雲搖……”

“唯有那個結局,我不能接受。”

——

三日前。

九重天之巅,窺天石下。

看過了石面上那場同歸于盡的天道浩劫,慕寒淵依舊淡漠地站在那片電徹閃鳴的雷海中。

“既然是你從毀滅與絕望中将我造物,卻仍妄想以死來吓退我麽。”

他仰眸,似笑,而又冷淡嘲弄。

“果真天道無眼。”

“——”

雷海中掀起的天罰之力,幾乎要将那道天道之下無比單薄清孤的身影撕碎。

然而無論承過多少道天罰,那人依舊未曾讓步。

雷海中的電徹雷鳴終于消停下去。

與那些紫藍色的電弧一同隐沒的,還有窺天石上,在那片終焉之力潰散一空後遮蔽了一切的濃重霧雲。

懶恹擡眸的慕寒淵忽地僵停。

他死死望定了窺天石。

只見其上,三聖首座前,原本的女子身影如光華散盡,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叫他如臨鏡前的清孤身影。

慕寒淵眼尾微抽了下:“……何意?”

窺天石上。

兩道金色小字緩緩現出。

【仙庭七萬六千三百七十二年,紀,起始神君為匡護三界衆生,與終焉之力同歸于盡。】

【渡魔成聖。】

“——”

慕寒淵擡手,撫上那玉璧似的窺天石,指骨如刃,生生楔入最後四字所刻的石中。

他眼尾魔紋将染,目眦欲裂:

“我問你、何意?!”

窺天石上,浮現最後一行金色小字。

【終焉,既是新的起始。】

【天之道,循環往複,生生不息。】

第 104 章 恨君不似江樓月(一)

第104章 恨君不似江樓月(一)

“……終焉。”

聖座前,劫的神情終于再難以持重,他近乎本能而警覺地朝着玉階下踏出一步。

只是在目光觸及恰在慕寒淵身前的雲搖時,劫又停住了。

萬般情緒壓回海面之下。

劫虛握手掌,背于身後,冷聲冷氣地松下了神色:“不愧是終焉魔尊,視天道如無物,在九重天闕放下此等豪言壯語,你也不怕天道之譴麽?”

“我不怕,”慕寒淵淡聲起眸,煌煌魔焰直逼聖座,威壓難抵,“——莫非,你怕麽。”

“我是比不得魔尊膽魄。”

劫一步踏出,震散了逼身魔焰,同時他忌憚地輕眯起眼:“連以往生輪倒轉一界時空的逆天之舉,你都敢做。我更好奇的是,你究竟如何從因果之力下的時空黑洞裏逃得全身而退?”

背對着劫,雲搖眼睫微顫了下。

“還是說,”劫忽然晃身而下,“你早已不是昔日破界而入的魔!?”

伴着話聲,劫背在身後的那只手驟然轟出幾道結起的銀藍色靈紋咒印,一瞬便從虛空中攫取來無盡江海之力,勢如吞天又如淵覆,其中更雷鳴電徹,暗裹着能絞碎天地間一切生機的殺意,直逼慕寒淵而來。

慕寒淵向前踱出一步,将原本站在他身前的雲搖庇在了身後。

青絲與衣袍随風,漫然飛拂。

他卻停下了。

就在那巨浪要将他身影吞噬淹沒的最後一刻——

“轟!”

魔焰自慕寒淵身前沖天而起,掀得殿中幔帳獵獵,而直破九天的焰影裏,真龍長嘯,鳳凰怒鳴,一瞬就将那片殺機密布的滔天浪潮生生灼作一空。

整座禦令神宮的主殿內,頃刻就滿作了化不開的濃霧。

劫神色驟變,疾身而退。

然而在他提防的視線下,料想中來自終焉魔尊的報複殺招并未如約而至。

直至大霧散盡。

殿內,顯現出魔尊那道淩冽清冷的身影。

那人依舊一動未動,甚至似乎倦怠至極而懶于還手。他只低垂着狹長的眼,微微側身,掠起大氅而蔽退了雲搖身後那些沾着魔焰餘燼的塵霧。

待塵埃落定,慕寒淵也垂下了大氅,以神識細細掃察過雲搖衣發:“還好,不曾叫他的髒雷髒水蹭到師尊。”

話聲清冷,徹于殿內。

不遮不掩。

雲搖:“……”

正嚴密提防他出手的劫:“?”

劫眼神起了異色。

默然片刻,他忽然試探道:“終焉,有一件事,在你妄動往生輪前,我未來得及告知于你。”

慕寒淵冷淡地睨過一瞥。

劫道:“昔日你曾數次殺上我禦令仙山,與我鬥法,寧貯仙力傷于自身,也要那往生輪宿主的小仙續命。那時我只與你說她是起始歸來之祭品,卻未曾告訴過你,她本便是起始神君的神識所化。彼時起始的仙格,也就在她仙體內。”

慕寒淵垂袖,正身:“所以呢。”

“你就沒有過悔恨嗎?那時的起始是天地誕生以來最為孱弱的時候,也是你殺她的最佳時機——若是在那個時候将起始的仙格徹底抹滅,你就不必面對來日生死之劫!”

劫震聲殿內,眼神死死盯着那二人。

他眼底劫雷弧光頻閃,似乎在急切又不安地等待或是要驗證什麽。

在他的視線下,慕寒淵側回了身,将雲搖以己身遮了,他微微垂首,低聲問:“師尊,弟子不懂,他可是在挑撥你我、想激我向你出手麽?”

對上慕寒淵那副清冷出塵間恰到好處地點上了幾分不解的神色。

雲搖:“……”

你最好是真不懂。

而聖座前。

劫終于在這他本以為該是死生宿敵的二人之間,品出了一點叫他不安的牽系。

“我本以為你在乾元滅終焉之敗,只因你骨子裏本性難改的愚善,但看來是我想得太簡單了。”

劫眼神沉晦下來,死死盯着那兩人間前後交疊的身影,還有此刻那親密到幾無間隙的距離——

“初,你身為三聖之首,起始神君,司掌天地間一切規則秩序……不會與這終焉之魔,還有什麽不為人知的秘史吧。”

慕寒淵緩直起身。

自入殿後,他身周第一次有切實的殺意于清月之輝下顯露峥嵘,如鋒刃見鞘,淩水成冰。

離得最近,雲搖自然也是第一刻便察覺。

在那人回身而有所動作前,雲搖驀地擡手,握住了他垂于袖下的腕骨。

慕寒淵被她停在原地:“師尊?”

雲搖道:“他若死了,三聖缺一不說,禦靈仙山也将黯于一日,仙庭最後一塊淨土便不複。”

停了兩息,慕寒淵低哂:“終焉之力與我同根同源,它既是我,我既是它。師尊為何認為,我會不願見到終焉盡掃、仙界沉淪之象。”

“因為在那之前,你我必将生死相争。”

雲搖擡眸望向慕寒淵。

“那不是我願意看到的場面,你想看到嗎?”

“……”

慕寒淵眸裏像起了青霧似的空濛山色,更襯得他眼眸幽靜,神意出塵。

這樣對視片刻,慕寒淵忽垂掃下長睫,淡淡笑了。

“師尊最知曉該如何拿我死穴。”

“……”

雲搖輕咳了聲,莫名有些不自在地轉開了眼。

她已經不想去看聖座前劫是個什麽表情了。

“此間事暫了,不必再作耽擱,我回司天宮等你。若你想與他打,只要不殺了他,那便是打個天翻地覆,我也不會管的。”

雲搖幹脆利落地說完,轉身便出了大殿。

待雲搖氣息離開了六識之內,慕寒淵眉眼間的淡然溫和也盡數褪作了冷淡。

他回過身,眼底依舊青霧如遮,殺意藏于其中,辨不清明。

“終焉,我不知你與起始在乾元有何交集,但我須提醒你一句。起始乃上古之神,三聖之首,在她心中,決計不會有什麽重逾蒼生。”

慕寒淵視若罔聞:“我耐心不多。在我起殺意前,你不妨直言本意。”

“……”劫面色微冷,“縱使她在乾元曾對你留手,但如今事關仙界,她不會再放你生路。你二人乃宿命之敵,天道無違,宿命不易,這一點絕無更改。你若與我厮殺,不怕落入了起始的圈套嗎?”

慕寒淵愈聽,神色愈是懶恹。

“說完了麽。”

“看來,你是準備執迷不悟到底了。”

劫擡手按向身後聖座,正準備開陣之時——

卻聽慕寒淵一聲低嘲:“所以我說天道無眼,否則你這樣的貨色,怎配與她并列三聖之尊?”

“終焉!”

劫怒聲沉目,氣機掀得衣袍翻湧。

“省下你的挑撥心思與宵小手段罷。”

慕寒淵回身,踏向殿外——

“死期未至,你不必急于今時。”

“來日,我自親送你一程。”

慕寒淵歸來時,司天宮的主宮內正是滿殿燭火。

那人似乎有些不易習慣,在踏入殿內後,微微一停,繼而才走向雲搖:“師尊為何今日燃燭了?”

“我以為你喜歡。”

雲搖從窗外萬年不易的山河月色間收回了視線,倚着木窗窗沿,懶倦回望:“你不喜歡嗎?”

“談不上喜歡與否,”慕寒淵道,“我只是想将師尊看得更清楚些。最好分毫畢現,深镌于心。”

雲搖被慕寒淵這少有的哄人話逗得失笑:“看那麽清楚做什麽?”

“不做什麽。只是……記着。”

“嗯?”

雲搖不解地回頭看他。

慕寒淵卻未答。

他隔着雲搖身旁用來擱茶壺木盞的矮幾,坐在了臨窗的另一側:“師尊這樣守着同一片江色燈火,千年萬年,不會覺着膩麽。”

“不會啊,”雲搖轉過去,望着月下華光如鍛的江色,她笑了,“反而我每次只有望見它們,才會覺着心安。只有看着這一盞盞燈火,想象燈火後的那一戶戶人家,如何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如何得避風雨,冷暖度日,我才會覺着作為神的存在是有意義的。”

雲搖含笑回過頭,遠山的燈火映在她眸底,熠熠生輝。

“他們就是我的意義。”

慕寒淵安靜聽着,側顏清冷出塵依舊,卻又被燭火鍍上了一層淡金色的暖意。

像是沉思了許久後,他擡袖,手肘撐上了木幾,袍袖堆疊下來,露出修長淩冽的手臂,淩霜豔雪似的,一直延伸到腕骨,手掌。

最後是緩展的指節微微屈着,只指根勾起,撥過置于案尾的那盞燭火的焰心。

他似無意地低聲問:“那師尊呢。”

雲搖一直望着他的手,聞言有些沒回過神:“嗯?”

“彼岸是人間,熱鬧,繁華,燈火鼎盛,而司天宮中空曠寂寥,千年萬年亦只有師尊一人。”

慕寒淵低聲重複了一遍他的話。

“那師尊呢。”

“以前是會有些時候忽然覺着孤單,我就會去人間走走看看。而且沒關系,我以後不是還有——”

話聲在雲搖回眸,對上慕寒淵微微垂首的側顏時戛然而止。

一并尴尬停住的還有她的笑容。

那短暫的一瞬裏,雲搖提前知曉了自己險些脫口而出的那個字,這讓她幾乎有些慌亂。

不,不行。

不能多想。

首先,終焉之力還未可解,三界安危重過一切。

其次,慕寒淵終究是終焉魔尊,這一點如今大概是鬧得仙庭皆知了,即便終焉之力能解決,如何給他一個三界容得下的身份也是難題。

最後,混沌父神走之前,怎麽就沒提三聖可不可以談,談點風花雪月呢……

“還有?”慕寒淵等了半晌不聞,不解地低聲,微微偏首望來。

“還、還有——還有司天宮裏這麽多的仙君仙娥陪着我呢。我閑着沒事逗逗他們,也挺好玩的。”

在慕寒淵察覺前,雲搖飛快地挪下了眼,視線很自然就落到了慕寒淵撥燭芯的指骨上。

那處燭火已将他指腹灼起血紅的傷色。

雲搖眼皮一跳,立刻擡手攥住了慕寒淵的手腕,将他指節從燭火上拉開:“你做什麽?”

慕寒淵似乎怔了下,有些不解地望她。

“你是魔尊之軀,與仙庭衆仙的仙體不同,仙界的一切五行之力對你都能造成傷害,”雲搖将他手掌在桌上翻覆過來,沒好氣地熄了燭,“即便不會傷及根本,但燒成這樣,你都不覺着疼嗎?”

“……讓師尊勞心了。”

慕寒淵淡淡一笑,“方才在想師尊千年所感,一時失神,忘記了。”

雲搖氣惱又無奈:“你們魔是天生對痛不敏感嗎?”

慕寒淵動了動睫,似笑:“大概是吧。”

“……也不知道說羨慕還是可憐好。”

雲搖在旁邊翻找了一通,才終于找到了一個不知道擱了多久的青木神宮送來的藥瓶。

“仙力對你有害無益,我只能給你用藥了,痛的話你跟我說。”

“好。”

于是燭火燒得寂靜,只聽窗外江上,流水浮月色而過。

雲搖與慕寒淵隔着長案,相對而坐。她小心地低着頭,有些生澀地給他兩指灼出來的傷處塗藥。

慕寒淵就一動不動地随她拿着手腕,任左任右,他只安安靜靜地垂眸望着她被燭火勾勒的側影。

“雲搖。”

“慕……”

兩道聲音同時起,又同時止住。

一兩息後,雲搖停下動作,從他修長指骨上方,她微微眯眼擡頭:“你喊我什麽?”

慕寒淵淡淡一哂:“師尊。”

“……你當我聾?”

慕寒淵于是又笑了。

燈火映得他眉眼溫柔,眸底如霧氣橫江,他低低緩緩地念她名。

他念得至珍,至重。

“雲搖。”

“……”

雲搖怔在了那兒。

那一瞬有種古怪至極的恐慌感,在她神生漫長的數萬年裏,第一次忽然籠了上來。

像逃不開的翳影。

像下一刻她就要永遠失去面前的人。

“砰。”

寂靜裏那一聲清響格外明顯。

連慕寒淵都怔了下,向下低頭,雲搖下意識跟着他看過去——

她死死扣住了他的手腕,将他壓在了桌案上。

像極了要做點什麽的前奏。

雲搖:“……”

等等。

她不是這個意思。

雲搖讪讪地将手指一根根從慕寒淵的手臂上翹起,擡上去:“嗯,傷藥,上好了。”

說着,雲搖就要抽回手——

卻被那人原本安靜垂擱在桌案的指骨驀地掀起,握住了她的手腕。

觸感清涼的藥膏也蹭上了雲搖的掌心,被兩人肌理之間的溫溫度揉化了,有些纏人的黏膩。

江邊的夜色似乎也随着升溫了。

“慕,慕寒淵,”雲搖莫名有些結巴,“你的傷,不能亂碰。”

“好,那我不碰師尊。”

礙事的長案從兩人間被無形之力推入了窗外的江水中。

“撲通”一聲。

雲搖驚得睜大了眼:“我的金絲黃梨——”

可惜沒來得及把起始神君最寶貴的金絲黃梨木桌案拯救回來,她已經被再沒了隔閡的慕寒淵向前輕拽着,撲入他懷中。

而罪魁禍首以一副受害人的姿态,連一點支撐的力都未給予,就任由她将他撲在了身後的窗棱上。

“砰。”

“砰。”

兩聲悶響後,兩人斜倚着拉開的木窗,上下交疊。

身外便是漫漫的月色,夜色與江色。

清風拂面,灼人心魂。

雲搖拽着最後一絲理智未退:“慕寒淵,你——”

“我手上有傷,不碰師尊,”慕寒淵一邊說着,一邊握起了雲搖的手,将她的指尖輕抵上他随話音微微滑動的喉結,“那師尊碰我,好麽。”

“……”

指尖下喉結輕滾,雲搖腦海裏天人交戰。

像是察覺,慕寒淵低聲笑了:“師尊若是不願,就當這是我的條件。”

“……條件?”

雲搖不安地擡眼。

燈火早已翻覆,眼前夜色不知為何濃重了起來,竟叫雲搖都覺着被遮蔽了視感。

她看不清慕寒淵極近處的眉眼,只覺察他低下頭來,輕含吻過她指尖。

“我知師尊終究是要歸位,求人或苦己,不如來求我。”

明知前面像個深澗,雲搖還是在魔蠱人心神的聲音裏,不自覺地向前:“求你,什麽?”

“師尊須重鑄仙骨,歸于聖座,我可以助師尊。”

雲搖被他細碎如落雪的吻弄得不自在,輕蜷起指尖,下意識地想破壞掉這過分旖旎的氣氛:“你明知我歸位後的第一件事,就是為了仙界,與你為敵,卻要助我……”

“我助師尊,只是有個條件。”

慕寒淵輕聲打斷。

“……”

雲搖像是猜到了什麽,心裏驀地空了一拍。

她下意識想向後躲,拉開距離。

然而早她一步,慕寒淵的手掌已經扣住了她後腰,将她親密得再無間隙地壓向自己。

而他俯身在她耳畔——

“我要師尊在這起始神宮中,日夜不出,與我共度一月。”

第 103 章 回頭萬裏,故人長絕(三)

第103章 回頭萬裏,故人長絕(三)

雲搖一時有些恍惚。

若非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她幾乎都有些要混淆了,眼前的慕寒淵究竟是善相還是惡相。莫非……是與惡相的記憶融合後,對他造成了什麽影響?

一面思索着,雲搖一面放緩了語氣,試探開口:“我并非打算離開,而是憶起了下界前的幾分蹊跷,正要上九重天,去找那個設局陷我于不義之人——你會阻攔我嗎?”

“……”

慕寒淵垂着長睫,神色似有幾分酒後蒼白的懶恹,他虛拈着袍袖,不知在斟酌什麽。

雲搖的心随他的默然而一點點沉下去。

正在雲搖行将嘆一口氣,哀悼一下自己是專收逆徒禍害蒼生就該孤家寡人萬萬年的體質時——

“弟子怎敢冒犯師尊?”

慕寒淵說着,上前一步。

那人擡手,雲搖下意識偏開了頭,緊接着她就覺得自己似乎有些顯得太過提防,又硬生生給自己停住了。于是極近處,她看得分明,慕寒淵薄唇微微勾了下,似乎在笑她方才自相矛盾的舉動。

雲搖臉頰微熱,當做沒看到,偏落下視線。

反正後面一衆堕仙看着,雲搖不相信慕寒淵善相那般的天性,能做出多麽大逆不道的事情。

事實上,慕寒淵也确實未做什麽,他只是動作輕緩地為雲搖将垂來身前的那根發帶理回了肩後,又用指骨勾起柔軟的青絲,将她耳邊最後一縷不聽話的長發也整理細致。

随後他收手,垂袖,溫顏淡笑:“我便在司天宮中,靜候師尊歸來。”

試探出結果,雲搖反倒有些奇了:“你就不怕我一走了之,等休養好了,幹脆帶九重天上的仙人們下來剿了你?”

“弟子不曾為惡,師尊為何要懲處弟子?”

慕寒淵溫聲,問得當是無辜至極。

雲搖扭頭看向她身後,以青木神君為首的那一衆滿身魔息的堕仙:“這還不算為惡?”

“他們是心甘投效,寒淵未曾相迫半分。”慕寒淵垂眸道,“師尊若要将此事算作我之罪孽,那,寒淵引頸受戮便是。”

雲搖:“……”

好好好。

還成她得理不饒人了。

雲搖憋氣,吐氣,揚笑:“好啊,那你便在這司天宮中好好候着吧。待為師今夜回來,一定第一時間去你房中探望,絕不會冷落了你。”

“………………”

身後堕仙們中,以青木神君為首,登時臉綠了一片。

滿身魔息都遮不住的那種。

雲搖餘光瞥見,暗自蹙眉。

——竟然真是心智全存,并非傀儡,卻還是被魔息浸染做了堕仙?

終焉之力,竟能蠱惑仙心卻不昧其智……

實在駭人聽聞。

在雲搖近乎調戲的論調下,慕寒淵這位當事人也難能怔了片刻。

數息後,他淡淡一笑,垂眸:“是,師尊。弟子今夜便在殿中恭候。”

剛回過身的雲搖:“……”

被惡相的記憶一影響,慕寒淵學壞了。

不敢再耽擱試探,雲搖回身,虛影一晃,就消失在司天宮禁地之外。

在她身影消失後。

青木神君向前一步,皺眉谏言:“魔尊,初聖乃三聖之首,即便還未歸位,也是非同小可。何況此去近乎放虎歸山,若劫聖助她歸位……”

“不會。”

慕寒淵淡聲打斷。

自雲搖走後,他便斂去了神色,如今清冷漠然得像神殿之上一尊金玉像,霜華披身,纖塵不染。

“她若在此時歸位,第一個遭殃的便是他。”

九重天闕,禦令神宮。

雲搖從前還未下界時便最不愛來此處,嫌它太高,雖仙骨無寒暑,但莫名有種居高不勝寒之感。

如今想來,大抵是那時便覺它脫離凡塵太遠。

“站住!來者何人!”

“……”

尚沉湎回憶中,雲搖便被身前喝止的聲音勾回了神思。

她定神凝眸,望向身前的聲音來處——兩位接引臺上的輪值仙君各持長戟仙器,面色警惕而不善地望着她這個從下面那黑黢黢的“霧”中升上來的仙子。

望着金霓霞光中層疊的宮闕殿宇,雲搖收回了眼神:“劫在神宮中嗎?”

“大膽堕仙!竟敢對聖尊直呼其名!”

“堕仙?”想到被終焉之力污染了仙身的青木神君等人,雲搖無奈,“我并非堕仙,不然你再近前看看?”

開口那個勃然大怒,正要說什麽,就被旁邊另一位輪值的仙君拉了一下:“宗闕仙君,你最近又熬仙藥熏着眼睛了吧?這位仙子身上确實沒有堕仙之力。”

“……啊?是嗎?”宗闕仙君小聲,“可她不是從下面上來的嗎?”

“那就不知了,”仗義執言的小仙君猶豫着看向雲搖,“這位仙子不知如何稱呼,有何事要拜見聖尊?”

雲搖想了想,指尖從眉心一抵又一落,一道蝴蝶虛影便翩跹飛下:“勞煩帶它去神宮中通報,便說故人相見。”

“故、故人?”

兩位輪值仙君神色駭然又不能确信,一番猶豫後,最終還是決定讓那個小仙君進去通報,另外一位眼神不大好的則留下來,在旁“監督”雲搖。

興許是九重天之下的終焉之力太過猖盛的緣故,整座仙山如今都像是籠在層暮色裏,昏昧難明。頂上的神宮殿闕尚得聖光普照,而接引臺臨近仙山之外,最近黃昏色。

雲搖等了方片刻,就見那始終盯着自己的仙君揉了揉眼睛,随即在接引臺上點起了八方燭火。

仙人五感本就敏感,雲搖晃得眼疼,幾乎懷疑對方是要給自己布陣了:“……這位仙君?”

“嗯?”對方警覺望來。

“為何要點起這麽多燭火?”雲搖哭笑不得地問,“仙人五感,何須照明?”

雲搖問完,自己卻是一怔。

這一瞬有個熟悉的畫面劃過了她腦海。

那仙君正甕聲甕氣地不滿道:“你方才沒聽我與宗衡仙君說的嗎,我最近沉迷仙藥熬制,熏傷了眼睛,難以視物。就算這燭火全都點起來,我也只能看個模糊輪廓……”

雲搖聽得微怔。

不知怎麽,她從方才就忽然想起了近幾日殿內,總是點起滿殿燭火的慕寒淵。

不過只想了兩息,雲搖就立刻否決了自己的可笑念頭。

——如今終焉之力遍布仙界六合八荒,每長一分,那人的魔息便強盛一分。即便是她歸位聖尊,都未必能是如今的慕寒淵的敵手。

否則最以鬥法聞名仙界的劫,也不會被逼迫在這仙山一隅,不敢妄動了。

便是全仙界都瞎了,他也是最不可能視感有失的那個。

雲搖正想着,就見方才離開的那個小仙君一路從長長的宮闕玉階上倉皇踉跄地跑下,到了跟前,提前一口長氣就直揖到地:“小仙不知是聖尊法駕,萬望聖尊恕罪——!”

“……”

雲搖眼神微晃。

沒有去看誠惶誠恐的兩位仙君,她擡眸,神色有些複雜地望向那最高的一處神宮仙閣。

“如今仙界劫難在即,你又終于想讓我做回聖尊了嗎?”

“……”

虛空中。

像是有個暌違已久的故人聲音,在她身周一聲嘆息。

同時,一道銀藍色光帶從最高的那座殿宇內淌下,像是一卷染滿華光的錦帛,直鋪到了雲搖身前。

她垂眸望了兩息,終究還是一步踏上。

錦帛重新卷起,帶着雲搖的身影消失在九重天闕之上。

——

禦令神宮,主殿。

銀藍色的華光在眼前消散後,雲搖第一眼,便望見了殿內聖座之上的身影。

天有九重,而這九重天闕最上方的殿宇內,聖座下亦是九階。

雲搖站在階前,聽見那道滄桑而恢弘的聖音從頭頂灌下——

“千年不見了,起始。”

“千年?怎麽會呢。”

雲搖一聲低哂,在額心輕點了下。

一只束着銀藍色鎖鏈的金蝶從她眉心飛出,在空中不滿地萦過一圈。

而雲搖隔着金蝶,望向九階之上的劫:“若當真千年未見,那我的金蝶仙格上,又是誰留下的鎖仙咒?”

“……”

銀藍色的靈力在金蝶蝶翼上格外明顯。

聖座上,劫沉默片刻,擡手欲要将那抹仙力召回。

只是雲搖早了他一刻。

随着指尖在金蝶觸角上一點,縛鎖着的蝶翼的銀藍色光鏈就在頃刻之間崩碎,化作無數星辰粉末似的熠熠光點,慢慢消散在空中。

“…………”

劫擡起的手臂在空中僵停。

許久後,他放回去,扶着聖座扶手搖頭笑嘆:“千年了,你還是如此。”

雲搖不理會他的親近之語:“我只問你一個問題。鎖仙咒,可是你準備以乾元衆生為祭,保終焉不歸仙界,亦不願我歸位後阻攔你,這才施下的?”

“……只憑這鎖仙咒,你就要與我反目成仇了嗎?”

“事到如今,你何必還要自欺欺人。”

雲搖冷淡了聲色:“還是,你要告訴我,你趁我從下界歸來時給我的仙格下鎖仙咒、诓騙我忘卻前塵,只是出于一時興起,并非為了掩藏和延續你的陰謀?”

“陰謀?”聖座上那人皺眉,“我一心為了仙界,為了蒼生,何曾有過陰謀?”

“你也配提蒼生!”

雲搖陡然怒聲,一步踏上了最下面的一級玉階:“若你當真在乎蒼生,那你告訴我,千年之前你所與我說的、三界衆生天地之劫,真相究竟如何?你在窺天石中所看到的,當真是什麽三界終末、衆生塗炭嗎?!”

劫在袍袖下攥緊了扶椅,“當然。難道你來時未曾看到,吞覆了整座仙界的那些終焉之力嗎?這不是天地之劫,還能是什麽。”

“不,這是仙界之劫。”

雲搖恨聲又上一階:“來之前我便已經去司天宮中看過了三千星燈,終焉之力并未沾染它們分毫。你昔日在窺天石上所看到的,遭受終焉末日的,分明只有仙界衆仙——是也不是!”

“是又如何?”劫沉了聲,“身為仙界三聖,護仙庭不墜,難道不是你我職責?”

“是你我為聖之職責、但你不該禍及無辜之人!”雲搖連踏兩階,“你竟敢篡改預蔔,言三千星燈将湮,只為利用我禍移乾元——保你的仙庭不墜,你卻要一整個乾元界的衆生性命為之填補!你這樣的神明,還配談蒼生麽?”

“那分明是你愚善至極!”

劫終于再忍不住,怒而起身,袍袖一揮,頃刻便有萬丈星海布于他身後,或遠或近,皆是無垠銀河中的一顆顆星辰。

“你看到了嗎?只要仙庭在,莫說區區一方乾元界,即便是三千小世界盡毀,只要能保得仙庭,也可再造三千,那犧牲它乾元一界、究竟有何不可?!”

“——”

雲搖停在第五階上,幾乎梗在原地,她難以置信地恸然望着眼前這個令她陌生的昔日摯友。

“在你看來,一界蒼生……不,哪怕只是一城、一池、一村一鎮的性命,究竟算什麽?”

劫背過身去,冷啞着聲:“一命比一命,是性命;一命比一界,一界比三千界,三千再比仙庭——那便只是蝼蟻。若為惜蝼蟻性命,不能除魔務盡,那便是因小失大,那便是愚昧至極。”

雲搖僵停在第五階上:“你說終焉是魔,可你高居九重天闕之上,視蒼生為蝼蟻,覆手可滅毫無悲憫……這樣的你與魔何異?”

“仙庭萬古,”劫沉聲,“後人自知我心。”

“…………”

雲搖向後退了一階。

半晌,她慘然笑了聲:“劫,你可還記得,最初三聖之位,是如何分的?”

“自是混沌父神所賜……不知多少萬年前的事了,你還提它作何?”劫皺眉望她。

“你忘了,但我記得。”

雲搖輕聲說:“混沌父神曾說過,我們三人之中,我最天性散漫,就作起始神君,掌管世間一切規則秩序,自規己身;度最不喜凡塵,免沾因果,父神偏要他掌教、化之道,以度世人;而你……”

劫眸光微沉:“夠了,混沌父神早已仙去千古……我不想再聽。”

雲搖卻堅持道:“而你,你最易受世間之情牽絆,為生靈之意所累,混沌父神便要你掌罪與罰,以固聖座仙心。”

劫捏拳不語,只沉沉望着雲搖。

在他眼底,雲搖看見了對方冷漠如冰的仙心。

她笑也嘆着,向後退去:“度下界歷百世教化之劫前,曾與我說,九重天闕遠離凡塵,初心難毅。我本以為他是在告誡我,卻未曾想過,原來他說的是我們之中本該最道心不易的你。”

“……”

“難怪,天寒玄玉那樣的三界至寒之物,偏偏會生在九重天之巅——久居高位,人心易變。仙心亦然,是麽。”

“……我說夠了!”

生出動搖之意前,劫冷聲,背過身去不再與雲搖對視。

“若你今日是來問罪的,那便請回吧。我承認,騙你下界殺終焉失敗之後,我本便是要借乾元一界封禁那終焉魔尊,可惜天不遂我願,只嘆宿命!但我不認為,我為仙庭所計有何過錯——即便再來千遍萬遍,我也依然會做出昔日抉擇!”

“…………好,好。”

雲搖眼底最後一點光色黯去。

她合上眼,不想再看那高高在上的神明與聖座一眼,轉身,向外走去。

在她踏至中殿之前,身後聖座上,再次響起了劫的沉聲。

“你可知,窺天石預蔔裏,唯一的破局之法是什麽?”

雲搖停身,卻未回頭。

她譏諷道:“我與禦令神君不同,我不信宿命。”

雲搖正要邁出一步。

“與終焉魔尊同歸于盡!”

劫忽震聲宇內。

偌大仙庭,六合八荒,所有仙君仙娥同聞此聲,震撼地從各方望向了那座最高的殿宇。

殿內。

雲搖眼瞳微顫了下。

而劫冷然續聲:“那便是你,起始神君的宿命。”

“…………”

雲搖停在原地。

她張了張口,有些自嘲也嘲弄地要說什麽。

只是在那之前,一道魔焰忽貫穿了禦靈仙山四周漫天的金霓霞光,魔音通傳仙庭四方——

“是麽。”

魔尊身影徐徐浮現于大殿正中,雲搖身前。

他垂首,擡眸,聲線清冷而睥睨:

“若我說,終局未至,天由我定呢。”

“——”

魔焰威壓之下。

九重天闕,六合皆是死寂。

第 102 章 回頭萬裏,故人長絕(二)

第102章 回頭萬裏,故人長絕(二)

司天宮主宮內,萬年不易的幽靜孤寂。窗外嵌着一方連天的夜色江水,正是不知多少年前,雲搖作為起始神君偶歷人間,随手撷得的一方景色。

彼時每每了卻仙庭俗務,她回到殿中,溫一壺酒靠窗而坐,見江水畔樹梢輕拂,望連綿遠山裏藏在夜色中的昏黃燈火,就如照看那三千星燈中的人間安樂。

最清寥孤寂的起始神宮,也最眷凡塵煙火。

“所以啊,你才會被信任了數萬年之人知悉,利用得那麽徹底。”

雲搖仍是靠在那落到榻下的長窗旁,指間飛舞着一只金色光蝶,在夜色中格外灼灼。

望着蝶翼上那根若有似無的銀藍色鎖鏈,她眉眼郁郁地自語着。

金蝶像是委屈至極,停在了她指尖上,點了點頭頂的長觸。

就在此刻,她身後,整座清冷宮殿中忽然燭火飛耀,頃刻恢亮了廣袤殿宇。

雲搖回眸。

金蝶在她屈起的指節上散作流光碎去。

慕寒淵就站在殿內最高聳的那座燈臺旁,如一席清冷至極的月色,燭火融不化他眉眼間如霜色似的清絕冷淡,只能為他虛鍍上一筆暖光。

“師尊,我回來了。”他低眉斂目,褪去外袍,側身對着斂衣的松木長架遲疑了下,最後只将它疊落在屏風上。

雲搖覺着哪裏古怪,又說不上來。

最後她歸咎于這滿殿晃眼的燈臺燭火,從窗下轉回來:“你是很喜歡司天宮麽?”

“自然喜歡,”慕寒淵輕裘緩帶,走到窗畔,“只是為何如此問。”

“因為你現在每次回來,都要将滿殿的燭火全部點起,”雲搖輕嘆,“你過來待片刻,燒燭怕是比我從前一年都多。”

慕寒淵微微一怔。

他似是隔着床帏輕紗望了過來,那一眼裏雲搖未能看清,跟着便聽他低聲笑了:“是我的錯,不該鋪張奢侈。”

“…那也不至于。這點燭火,司天宮還是燒得起的。”

“……”

經了十數日的藥茶折磨,雲搖如今幾乎有些習以為常了,靠在窗邊垂着腿,等慕寒淵給她奉上那盞難喝得萬年如一日的藥茶。

姿态潇灑地一口飲盡,憋了三息,雲搖就再忍不住,朝慕寒淵嗯嗯唔唔地直招手。

慕寒淵這才含笑遞上漱口的清茶。

“……呸呸呸,太難喝了,”雲搖五官都快皺到一起去了,“這是青木煮的藥茶嗎?”

慕寒淵颔首:“仙界中,青木神君最擅藥茶之道。”

“可他煮出來的也最難喝,”雲搖揉了揉痛苦的臉,“你就不怕他給我下毒啊。”

“師尊仙體,萬毒不侵。”

“那倒是……不對,萬一這些年我不在仙庭,他研究出來什麽新的毒草也不是不可能,”雲搖說着就起身,神色嚴肅,“我得去青木神宮看看才行。”

“師尊。”

女子身影還未離開窗畔,就被慕寒淵擡手,輕握住了手腕,将她人留在了原地。

雲搖回眸:“嗯?”

“不必去,他不敢的。”

“為何?”

“青木神君如今聽我……”慕寒淵緩聲,改作淡然笑語,“與我關系甚篤,不會做謀害之事。”

“……”

雲搖望着他,緩慢地眨了下眼睛。

寂靜綿延了片刻。

慕寒淵撩起眸,似不解地側向雲搖:“師尊為何不說話了?”

雲搖輕聲:“我只是在想……”

你為何要騙我。

又騙了我多少。

“想什麽。”

此間是殿中唯一的燭火寥落處,慕寒淵微微傾身過來,像是要聽清她的餘音。

拉開的窗門外,拂江的風亦吹起他的長發。

如柳絲撩動月影。

雲搖望着俯低了些的,那張冷玉似的容顏,她止住話,忽只笑了笑:“沒什麽。我只是在想,今夜湖畔月色極佳,正是賞月賞景賞美人的好時候。”

“……?”

慕寒淵一停。

似乎是想過諸多可能,也未料及她後面跟着的是如此不正經的一句。

“可惜,還是缺了點什麽。”

慕寒淵回神,松開了雲搖的手腕:“缺什麽,我為師尊取來。”

“你都不知道缺什麽,還敢妄言。”

雲搖一面打趣他,一面走向這殿內另一側豎着格格框框的架前,“若我要你去取九重天之巅的天寒玄玉,你莫非也能為我拿來下酒?”

“天寒玄玉?”

“嗯,”雲搖到了那座檀木架前,從上面取了兩只木盒,抱着盒子往窗畔回,“那可是萬年不化、能冰封一整座小世界保其氣機不散的存在。”

慕寒淵略作思索,不知在心底推衍過幾番,便舒展淩眉,颔首問:“師尊何時需要?我……”

“你是傻子麽。”

雲搖笑着在拉開的窗門前席地而坐,順手就把清冷怔然的慕寒淵一并拉下來。

他毫無防備,被她拉得清正衣袍的襟領都歪斜幾分,露出淩厲漂亮的鎖骨來。

而鎖骨下,那逸散着血霧而不愈的猙獰彎曲的長傷,也一并顯露出來。

雲搖面色陡變。

慕寒淵微頓了下,無奈側過了身,将衣襟盡數理好,他才轉回,在雲搖身旁的軟墊上坐了下來。

“師尊?”

兩只盒子被“哐當”一聲擱在地上。

雲搖捏着手指,忍住了沒有去直接撕開他衣袍:“那是什麽。”

“傷。”

“——?”

感覺到冬雪似的凜冽眼神掃過。

慕寒淵似乎笑了下:“我并非飛仙,而是借神器之力蔽過天門,受些天罰,也是理所應當。”

雲搖蹙眉。

身為三聖之首,她自然聽說過天罰之力,那是對妄破天門、欺蔑天道的懲罰——像惡相那般,近乎滅世而強開天門的,必受天罰,只是她未曾想到,連由往生輪帶至上界,照樣無法逃過。

不過她隐約記着,天罰烙印都是在神魂之上,怎麽還會給軀體造成這樣厲害的傷?

回想起那無法愈合的傷口與凝在之上的血霧,雲搖臉色愈發有些難看:“你去找青木神君取藥茶時,怎麽就不記得為自己也讨一份傷藥?”

“既是天罰,藥石無用。”

慕寒淵截住了雲搖還欲出口的話:“師尊方才去取來的是什麽?”

雲搖遲疑了下,還是拉開木盒,将其中自己封藏多年的酒壺拿了出來。

“百花仙釀,”雲搖嘆息,“這可是上一任百花神君下凡歷她的百世劫前給我準備的。如今只剩最後兩壺了,原本想拿出來與你分享,可你的傷……”

“無礙,”慕寒淵笑,“我陪師尊共飲。”

雲搖微微歪頭,對上慕寒淵半遮在幔帳翳影裏的模糊眼神:“你确定?”

“嗯。”

“……”

半個時辰後。

“砰。”

檀木長案被磕出一聲悶響。

身影清正如君子自規的某人,倒下去時也是腰直背平的。

雲搖擡手在那人眼前晃了晃,沒見反應,這才湊頭趴過去看——

細長睫羽随着他呼吸微微顫拂,修挺的鼻梁伏下翳影,冷玉似的側顏被酒意挑染上幾分秾豔的薄色。

果真,這就醉過去了。

“修為竄得比天高,可惜酒量是一點也不見長,你若是成了聖,怕是仙界要遭殃。”

雲搖輕嘆着起身,想了想,還是從榻上取來了薄衾,披在了他身上,“起始啊起始,下界一番你學壞了。故技重施,還屢試不爽,你怎麽忍心呢?”

不過想起上回這一技用在何人身上,雲搖眼神不由黯了下。

她微握緊了手,喚定心神,眸光定格在桌案前伏着的那人身上。

“別怪我,我也不想這樣。誰叫你騙我在先,偏又騙得不夠用心,這樣總好過打一架吧?你睡一覺,我去去就回,若是沒出什麽大事,我們還來得及繼續演師慈徒孝的戲。”

雲搖說完,便向着殿外翩然而去。

臨踏出殿門前,她不由地回頭看了眼。

司天宮中燈火冉冉,而燈火下還有一道熟睡的人影。這樣的畫面,對她來說當真是陌生又留戀。

雲搖想着,踏出殿宇,直朝着主宮大門而去。

等到階前,她擡袖輕拂,撥得宮門外金鐵之聲震顫。

“連自己在宮門內時都防備麽。”

雲搖有些無奈,但事已至此,也只能以外力強行破門——此刻再嚴,也比前幾回慕寒淵離開後她來試過時的封禁要松懈幾分——至少宮門外面沒有加封上他的神魂之力,不至于破個門都要驚動九重天。

費了好一番勁力之後,雲搖終于在沒有驚起殿內動靜的前提下,将宮門打開來。

迎面祥雲罩頂,霞光漫天,仙鶴長展于無垠天際,仙樂之聲靡靡九天之上,和樂得與萬年前的仙境一般。

雲搖怔在門前。

莫非是,她想多了?

雲搖遲疑着,剛要邁過宮門,只是在腳尖踏入那片“和樂仙界”前,她忽然警覺了什麽,側眸看向宮門一側——

緊挨着古樸玄重的宮門,這片祥和仙庭的景色與門柱之間,有一線幾乎難以察覺的……縫隙。

就如同将兩個物體拼接在一起,沒能完全合攏,而留下的那條空隙。

雲搖臉色頓變,立刻将踏出去的腳尖收回,同時面色不善地在身前掀出一道淩冽至極的勁力——

“刷!”

猶如遮天蔽地的脆弱畫布在面前撕裂開來。

那座祥和的仙庭畫面從雲搖的眼前破碎,灰飛煙滅,而取而代之展露在她面前的,是一片永夜般的、淹沒在滔滔墨色裏的仙庭。

“……”

雲搖僵在了宮門前。

即便早就有所意料,但她幾乎還是不能相信自己眼睛所看到的。

若非她的五感、神識、仙力,所探查回來的一切都與眼前無異,那她一定要覺着,面前這一幕和方才的那副祥和安樂的仙庭畫卷,後者是本相,眼前才該是被人故意聯結到門外的、幽冥無間地獄的投影。

不。

幽冥都不該是如此死寂,每一縷夾雜血色的墨痕都像是蘊藏着令人絕望的毀滅氣息。

這裏……當真還是仙庭嗎?

如今哪還有昔日仙庭片塵不染華光萬丈的半分模樣?

雲搖難以置信地向外踏出。

而就在她踏至宮門外的那一刻,虛空中像是生出了什麽感應,氣機浮動過後,幾道身影自墨色的掩映中緩緩浮現。

本該是最常見的、各神宮中仙娥仙君統一的宮裝袍服,只是此刻那些人衣袍間的青白之色間,分明地萦攀上如血如墨的濃痕。

與籠罩吞噬下大半仙庭的那些黑霧一模一樣。

而那幾張面孔,雲搖也是覺着眼熟的。

尤其是最前面站着的那人……

“青木、神君?”

雲搖難以置信地出聲。

對方似乎聽得懂她是在喊他的,也依言擡起頭來——與他身後的仙君仙娥們一樣。

神色平靜,寂寥,接近于死物般的麻木。

雲搖面色終于沉到了一個極致,近乎切齒:“這到底是什麽……”

“終焉之力。”

一個未被期待的回答,聲線尚帶着醉意未消的低啞,從她身後的宮門內,低緩地回應了她。

雲搖眼皮一顫,撩起。

站在她面前,原本麻木不仁猶如行屍走肉般的青木神君乃至他身後一衆仙娥仙君同時有了反應,近乎狂熱、瘋癫和崇敬的眼神裏,他們彎低了腰——

“恭迎魔尊!!”

“……”

身後腳步聲未加遮掩,慢慢走近。

那人停到了她身後,然後從後環抱住她。

帶着酒後才得顯露兩分的慵懶,親昵與倚賴,他輕靠在她肩上,垂瀉的青絲蹭過她細膩的頸下,随着他微灼的呼吸一并糾纏上她。

“是我為你畫的那幅仙庭不夠美嗎,師尊不喜歡?為何要撕了它?”

“因為再美也是假象,”雲搖決然拉下了慕寒淵環住她的手,回過身,“若非今日我親眼所見,你還準備瞞我到何時?”

“……一生一世吧。”

慕寒淵低聲笑了,語氣輕得像個誓言,或詛咒:

“直到我死。”

第 101 章 回頭萬裏,故人長絕(一)

第101章 回頭萬裏,故人長絕(一)

“慕寒淵——!!!!”

一聲錐心刺骨般的痛呼撕碎了夜色中的寂靜。

雲搖從榻上猛然坐起。

眼前漆黑一片,而她記憶中最後的畫面,就是那個能夠吞噬整個乾元界的黑洞。它在湮沒了慕寒淵惡相的最後一縷神魂後,驟然坍縮向虛空中的一點。

而從那一點中迸出的、不曾留下任何抵抗餘地的天道之力的金光,頃刻就将她與往生輪籠罩——

然後呢?

她回到了仙界嗎?

雲搖茫然地望向身周,抱着最後一絲希冀——仙界不該有這樣的夜色,只要沒有回來,因果之力坍縮出來的時空黑洞就還未完成獻祭。

那麽,慕寒淵惡相的最後一縷神魂還沒有……

沒有……

“簌。”

一點燭火在這座幽靜的神宮中亮起。

黑暗被驅散,燭火如火蝶翩跹,蔓延飛舞至整座殿內的每一處宮燈金盞內,一處處亮起,将眼前廣袤的宮殿籠罩進暖融融的燭光裏。

雲搖卻僵在了榻上。

她只覺着落在身上的燭光在這一刻如錐心刺骨、無孔不入的寒刃,叫她肝膽欲裂。

因為她認出來了——

這裏是司天宮禁地主宮,是起始神宮,是她在仙界獨居過上萬年的居所。

她既身在此處,就說明、說明……時空黑洞終究吞噬了它的祭品。

那縷神魂,再回不來了。

“…………”

無聲的痛楚席卷過胸腔。

雲搖慢慢蜷起身,将透紅的眼埋下,将額頭抵靠在自己支起的膝上。

“……師尊。”

落地的金屬宮燈旁,拂過的雪色衣袍從燈影中掃落了一聲低喚。

雲搖僵擡起眸,卻不敢轉身,她直直地望着榻外——

直到那道清影一步步踏入視線。

她眼神微顫着擡起,循着那人衣襟,如墨似的青絲,最後定格在了那張清絕的面容上。明明是一模一樣,偏偏又能叫人一眼分辨。

他是慕寒淵。

但不是那個慕寒淵了。

“他死了,對嗎。”雲搖聽見自己澀然張口,聲音喑啞,似哭似笑,“……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慕寒淵無聲地坐在了榻旁。

雪色袍袖下鞠出了段玉白的腕,他清長指骨抵托着一盞藥茶,奉到雲搖眼前。

“師尊心神損耗過度,這是我為師尊調配的清心茶。”

“……”

雲搖望着那盞茶,眼前鏡花水月似的恍惚。

[……全喝了。]

[青木老兒熬得,既然你懷疑,那我将他打斷四肢,到你面前來替你熬藥好叫你放心?]

[若非他最擅仙藥,你以為我閑得去尋他?]

[将藥喝了,一滴都不許剩下。]

[好喝麽。]

[張嘴。]

[他們的太駁雜,你又不許傷他們性命,只抽那一點有什麽用?]

[我去與劫打了一架,順便抽了他一道仙力。]

[看什麽看,專心運氣……]

身為小仙雲搖的神魂記憶裏,那一重滿染戾意的總是兇惡冷倦的身影,與眼前人重合又分離。

他逼她吃藥。

他總是對她惡語相向。

他承天譴之力也要下界去為她尋幾塊饴糖。

他跑去找劫打架,傷得滿身血氣,只為換一道有損魔軀的仙力來為她續命療傷……

雲搖的眼眶漸漸濕了。

她顫聲問:“他死了,是不是。”

“……是。”

慕寒淵擱下盛着藥茶的金盞,眼尾掠過袍袖下玉白腕骨上隐隐散着腥氣的紅霧,他将袍袖拉下,遮了過去。

近乎殘忍地,慕寒淵撩起清冷無瀾的眼眸:“他死了,三界也容不得他活。”

“我知道……我知道。”

雲搖低聲安慰自己,盡管沒什麽用。她覺着自己好像浸進了九重天上的界門外那塊萬年不化的天寒玄玉裏,冷得她渾身發顫,眼圈通紅。

她低聲喃喃着:“我知道他殺孽難消,他罪無可恕,可是……可是……”

話未說完,雲搖就哽咽得無法張口了。

慕寒淵眼神深如淵海地望着她,裏面似乎翻覆着數不盡的彌漫滔天的情緒。

懷緬,留戀,不舍……

只是最終那些情緒還是悉數壓了下去。

慕寒淵微微傾身,将雲搖抱入懷中。

直等到懷中啜泣的人一點點平息下來,慕寒淵淡聲開口:“若師尊想見他,那在師尊面前,我也可以一直是他。”

“什麽…?”

雲搖怔然仰面。

“往生輪中,我與他記憶相融,若師尊想要留下的是他,那我……”

“住口。”雲搖回過神,帶着還未褪盡的哭腔厲聲。

慕寒淵似乎未聞,依舊是溫言倦語:“我與他本便是一人,想扮作他,興許有些難,但——”

雲搖終于氣不過,擡手就将近在咫尺的薄唇狠狠捂住了。

慕寒淵整個人都被她扳得微微後傾,立着冷玉銀冠的後腦都撞在了棱角分明而堅硬的床柱上。

殿內一聲悶響,該是吃痛。

只是那人垂眸望下來,對視雲搖惱火面容的眼底,卻暈開了幾分清冷勾人的笑色。

“我似乎是第一次見師尊哭。”

慕寒淵擡手,他指腹溫度微灼,燥,輕慢地擦過她眼角下的細膩處,抹掉了那顆在燭火下剔透微熠的淚珠。

他将它在指腹間碾碎,感知濕潮滲入肌理,像是無心問:“若那日祭時空黑洞的神魂是我,那師尊也會為我哭成這副模樣麽?”

“——!”

雲搖氣不過,偏慕寒淵修長如玉的指骨微微屈着,就在她眼皮底下。

她沒過想,洩恨地一口咬了上去。

雲搖沒留力,換來他半聲悶哼,後半未盡,轉作了喉結滾下的低啞笑聲。

“……”

雲搖更氣了,“你還笑得出來。”

“師尊與他情深義重,我不同。”

雲搖正疑心“情深義重”四個字被那人格外重音是不是自己的錯覺時,就聽慕寒淵淡聲續上了下一句。

“若知終焉死了,三界都要拍手稱快。”

“……”

雲搖哽住。

雖然是實話,但這個時候聽到……

慕寒淵的善相如今對蒼生都懷悲憫,為何唯獨對惡相如此不近人情?

只是下一刻,望着慕寒淵與他身後起始神宮中的滿殿燭火,雲搖終于找到了那個叫她覺着最古怪的地方。

“等等。你明明還未飛仙,為何會出現在這——”

雲搖驀地一頓,想起自己在天隕淵黑洞下,為攔他赴死而将他推入往生輪金瓣中的那一幕。

“……是往生輪将你卷上仙庭的?”

“我以為師尊故意為之。”

慕寒淵眉眼微瀾:“原來師尊只想一人回仙庭,并不打算帶上我?”

“仙界正值多事之秋,這個時候帶你上來對你有弊無利。”

雲搖說着,忽想起昔日她踏進魔域前,慕九天在遙城與她所說的那番話——

[若是來日,你能帶一人飛仙,乾元界這萬萬人中,你選哪個?]

雲搖:“……”

機緣巧合,她絕無此意。

只是來不及對尚在下界的師兄心虛,雲搖就又想起了慕九天那時候的下一個問題。

[那我再問你,若飛仙不成,身葬乾元,選一人與你同棺長眠,你腦海裏現在想到的是誰?]

“……”

[同我一起死吧,好不好,我們一起死……師尊。]

[我本便罪無可恕。]

[師尊仙骨,當與天同壽,萬世長存。]

“…………”

燈火搖曳,昏暗翳影裏像是藏着将那道身影吞沒的黑洞。

雲搖神色再次黯了下來。

“師尊?”

耳畔低聲再次勾回了雲搖的神思。

她強自鎮定下來,擡眸問道:“仙界現如今如何了?”

“嗯?”慕寒淵似乎未解其意,眸色清寂望回。

“往生輪雖能改乾元一方小世界,但不會對仙界有所更易,他離開仙庭前……鬧得那樣大,是如何收場?”

雲搖說着,微微蹙眉。

“往生輪複位,應當也動靜不小,仙界各方神宮可有什麽反應?”

“師尊多慮了。”

慕寒淵淡聲答,溫顏安撫:“往生輪大約是耗損過度,回到仙庭便已陷入沉眠了。并未引起什麽動靜。”

原本已經下了榻,提上長靴的雲搖遲疑地坐直身:“當真?”

“師尊連我也不信了麽。”

“……”

在慕寒淵映着燭火,如星辰熠熠的眼眸裏,雲搖讪然避開了眼眸:“不是,我——”

“師尊莫非,已經将我當作他了?”

“…………你夠了。”

雲搖微微磨牙。

慕寒淵果真從善如流,适可而止,方才那點拿捏得恰到好處的怨意頃刻就散了幹淨。

他垂眸瞥過雲搖提上的長靴,便從榻外起身,折膝下去。

像是随意又自然地,慕寒淵輕握住雲搖的足踝,擡起。

“?”

正思索的雲搖一驚,本能就要将腿縮回。

只是腳踝處被那人兩三根指骨握住了,她竟是沒能掙脫,只能眼睜睜看着慕寒淵親手為她長靴脫下。

“你做什麽,我還要出去——”

“正如師尊所言,若得知起始歸來,仙界接下來必是多事之秋,”慕寒淵折膝在她身前,淡然自若地擡眸仰她,“如今你神魂傷損,仙力有虧,還是再在起始神宮中靜養些時日,再出去料理三界之事不遲。”

“……”

被慕寒淵親手服侍着脫靴解襪,雲搖不自在地攔了幾次,只是阻攔未成,最後也半推半就了。

此番下界所歷,繁如煙海,她确實是身心俱疲。

只是……

雲搖将慕寒淵為她蓋上的薄衾扒拉下來幾寸:“仙庭內當真無事需要我先處置?”

“沒有。”

慕寒淵似乎有些無奈,不忘将金盞端來:“先将這碗藥茶喝了,清心靜神。”

雲搖遲疑了下,接過,在碗邊嗅了嗅。

那味道讓她立刻就皺了鼻子:“我不太想……”

還未說完,卻被慕寒淵淡聲截斷了:“傳聞中三聖之首,起始神君澤披三界,風華絕然,聖明無雙,不會連一碗藥茶都飲不下吧?”

雲搖:“……聖明無雙的起始神君是不會受什麽激将法的。”

慕寒淵低低一嘆:“師尊當真要逼我?”

“……”

雲搖警覺:“你不會也要給我強灌吧?”

“我與他不同,我怎麽舍得?”慕寒淵似乎不甚明顯地笑了下,依然是一派冷月無瑕清絕出塵的模樣。

他淡淡望着雲搖,舉盞:“師尊當真不願?”

“我不——”

“師尊若不願,”那人微蹙了眉,“那我只好親口喂師尊了。”

雲搖:“…………?”

奪了金盞一飲而盡,雲搖甩手就蒙上被衾,将自己團遮得嚴嚴實實:“我要休養生息了。”

慕寒淵将空了的金盞收起,為雲搖熄去滿殿燭火,便孤影無聲地向外走去。

殿門打開。

他踏出。

厚重的宮門又在他身後關合。

而在宮門關上的那一瞬,層疊的金色鎖鏈如藤蔓一般,攀上古樸厚重的宮門,将整座起始神宮層層落鎖,直至最後一道。

“咔噠。”

金鐵之聲落定。

早已斂去了一切神色的慕寒淵擡眸,望向面前仙山如林的無盡仙庭——

本該祥雲繞頂、霞光萬丈、片塵不染的仙庭中,此刻竟被如墨的夜色吞噬、籠罩。

那是代表着絕望與毀滅的終焉之力——

自終焉惡相逆轉時空、下乾元界起,他所留下的覆籠了整座起始仙山的終焉之火,便徹底失控,向着仙界內六合八荒無盡地蔓延着。

直至今日。

若被終焉之力徹底吞噬,那仙庭便将迎來永夜,萬仙皆戮,永墜無間。

而今唯一的淨土,只餘下了……

慕寒淵仰眸,望見了那座高高在上的、還未被沾染的九重天。

九重天上有座禦令仙山,仙山神宮中住着三聖中的一位,掌罪與罰。

“這原來才是你所真正畏懼的滅世之禍麽,劫。”

終于想明白了這一切最初的起因,慕寒淵仰着蒼穹之上的神明,眼神嘲弄而冰冷。

——

彼端。

九重天上,禦令仙山。

負責在接引臺旁輪值的兩位仙君,正愁眉不展又有所恐慌地望着仙山下如墨翻湧的“夜”。

“終焉魔尊當真是天大的膽子,竟敢趁初聖歸位之隙,出手偷襲,如今還将祂囚禁在司天宮內!”

“是啊,猖狂至極。”

另一位仙君應道,随之皺眉,“只是我實在想不明白,終焉之力不可度化,如今仙界八荒盡數淪陷,數不清的仙人們都淪為終焉傀儡,魔尊大可高枕無憂了,為何還要這費勁地囚禁初聖呢?”

“還能為何?你沒聽劫聖說嗎,終焉魔尊與起始神君,那是混沌天劫下的宿命之敵!唯有徹底滅殺起始神君,終焉才能登臨聖位——”

輪值的仙君又畏懼又同情地望了眼仙山下。

“終焉魔尊暴虐無道,殘忍嗜殺!要我說,他此刻一定是在起始神宮中,想方設法地淩辱虐待起始神君,威逼祂交出聖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