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4 章 莊生曉夢迷蝴蝶(二)

第94章 莊生曉夢迷蝴蝶(二)

身周魔焰如灼,痛意瞬間蝕骨之深。

雲搖疼得繃緊身軀,偏連呻吟氣息都被那人以魔焰死死迫在口中,痛呼不得。就在她覺着自己今日就得交代在這兒,以身殉司天宮職時,周遭一切忽然平息下來。

連快要扼斷她可憐脖子的魔爪都松懈了。

雲搖艱難睜開眼。

兩人之間的桌案,早在魔焰觸及時便灰飛煙滅。

此刻那人近在咫尺,身上玄黑衣袍幾乎要将她吞裹。

他俯身下來,着迷又厭惡、沉淪又壓抑地望着她的眉眼,最後只逼出一聲沉啞至極的低聲:

“仙界皆言,你掌管着神器往生輪。若你将它拿出來,我饒你不死。”

“往生……輪?”

雲搖用被掐得發啞的聲音艱難吐詞,她面上神色是一派惶然又茫然,與身前人對視的眼神更是充滿了無辜卻被牽連波及的迷惑。

然後在心裏把往生輪器靈罵了八百遍。

她就說!這等魔焰焚天的大魔頭,怎麽看都是仙界之敵,最不濟也得是對上幾位神君,怎麽會輪得到她這麽一個只會提筆的無事小神仙!

往生輪,看看你惹的好事!

心裏腹诽千言萬語,雲搖面上也一點都沒敢露出來,感覺到脖頸上的魔爪松了些許,她小心翼翼地擡手,順着他長垂的袍袖扒拉上去,戳了戳——

“這位……大仙,”雲搖艱難求生,“你且先松開手,我快要死、死了。”

魔的指骨如他發色一般冷,涼意沁骨,冰得盛雪。

雲搖觸上去的剎那,只覺着像是摸到了傳聞中萬年不化、一塊就能冰封一座小世界的天寒玄玉。

“大仙?”

面前的魔低聲笑起來,眼神裏卻盡是冰冷噬命的焰火:“誰與你說,我是你們仙界之人了。”

雲搖一警。

不是仙界之人,又魔焰滔滔。

他不會就是傳說中最要命最可怕的域外天魔吧?

“……咕咚。”

寂靜裏,雲搖咽口水的聲音格外清晰。

也在第一時間惹來了魔的注意。

雲搖一頓。若她沒看錯,那個眼神似乎很有些……嫌棄?

就像是在問“你怎麽會用這張臉做出這麽沒品的事情”。

不過那人只淡淡掃了她一眼後,輕羽似的長睫便慵倦地掃了下去。

他松開捏緊她脖頸的指骨,向後靠倚在了他随手招來的桌案上。長腿折膝而起,他腕骨斜抵其上,托起了迤逦滿身金紋繁複的袍袖,那人懶懶勾眸,眼神冰冷又危險地睨過她每一分容顏。

那個眼神懷念、沉湎、又戾意無邊。

雲搖不自覺地縮了縮脖子。

“說罷。”半晌,她終于聽得那天魔懶聲道。

“…啊?”雲搖茫然,“說什麽?”

他似乎這才看夠了,垂下眼去,“往生輪,是不是就在你這裏。”

“……”

又來了。

雲搖微微咬牙,心說問個輪子幹嘛拿那種像是要給她煎炒烹炸了的眼神一絲一線地淩遲她。

她差點以為這些域外天魔好以細皮嫩肉的小仙子為食了。

心裏罵了對方一百句,面上雲搖卻是乖乖巧巧的,一個忤逆的表情都沒有,比見了八方神君還謙遜地弓腰:“啓禀大仙,怎麽會呢,往生輪是何等聖物,哪裏輪得到我這種在整個仙界一萬零八百仙班裏連末席都難排得上的小仙子掌管?”

“……”

頭頂默然許久,冷意在整座司天宮中蔓延。

就在雲搖實在有點彎不住,想偷偷側過臉去看看那天魔是不是已經睡着了,就聽見頭頂一聲極為嫌棄的冷嗤。

“油嘴滑舌,膽小如鼠。”

“辱沒了這樣一張與她相似的臉。”

雲搖:“?”

“???”

不是,怎麽還帶人身攻擊的!!

雲搖有些惱火地直起身來——盡管主要原因是她實在彎不住了——然而還未來得及與這不講理的天魔抗争,便被對方袖風一卷,飛身向外。

“!”

冷不防就被挾裹起來,雲搖在一瞬便掠過視野的仙界千百座瓊宇之上大驚失色。

按她這點不夠入眼的道行品階,這天魔一松手,她就可以原地投胎,下界重來了。

雲搖想都沒想就擡手死死抱住了天魔袍袖下那淩厲如劍的臂骨:“大大大仙……我都說了,往生輪當真不在我這兒……你,不,您,您有話好說,我一定鞍前馬後地聽憑差遣……不過這是要帶我去哪兒啊?”

“……”

慕寒淵冷漠又嫌惡地瞥過她。

這一眼與雲搖對上,雲搖讀懂了,大概是“怎麽會有這麽軟骨頭的仙娥”的意思。

保命要緊,她當沒看見。

“大仙?”

“……”

大仙這次更不理她了。

那人下颌微揚,長眸也擡掀起來,眼尾的魔紋愈發如血沁似的,冷淡而蠱人。

該說不說,這域外天魔長得還挺好看。

就這麽幾個恍惚之後,雲搖感覺身側快要将她一身仙娥裝刮成乞丐衣的厲風終于消停下來。

雲搖扶着被風吹僵的脖子,低頭。

兩人腳下匍匐着一座紫氣缭繞、巍峨壯觀的殿宇。若不是四周那一片片本該祥雲繞頂、翠色璀璨的仙木們全都被燒禿了腦袋,那雲搖覺着它應該挺眼熟的才對。

畢竟仙界共三聖五尊八方神君,其中青木神君的殿宇,恰巧就仙林環繞,紫氣……

雲搖沒想完。

她被“扔”下來了。

正正準準地落在了那座大殿中門之前,燒得烏漆嘛黑的白玉石階上。

雲搖仰頭,目光掠過殘破不堪的殿宇,看見了中門之上,歪下來一半将掉未掉的殿匾——

“青木神宮”。

雲搖:“………………”

還真是啊。

域外天魔集體造反了嗎?

她為什麽沒聽見一點動靜??

一道玄袍雪發的背影,翩然無聲地落在了雲搖身前。那人背影修挺,随殿前的風一吹,拂起他長發如雪,更襯得寬袍廣袖下松形鶴骨,仙姿道韻。

若非他袍尾魔焰灼灼,怕是什麽人都會以為他是哪位聖尊。

而此刻,雲搖望着那人身周滔天魔焰,與那座明顯被肆虐殘害、經歷過一場慘無人道的大戰的神君殿宇。

她驀地一栗,顫聲問:“這是,大仙,做的?”

天魔微微側身,眼尾垂着幾分清冷厭倦:“你不是不承認,自己便是掌管往生輪的人麽。”

雲搖心生不祥預感:“這和青木神宮有什麽關系?”

“自然是帶你來,與他們對質的。”

“……大仙明察!小仙真的只是司天宮裏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仙娥,位列末席,道行不值一提——”

雲搖還未說完,被那人袖風勾起。

眼前一花,她就被帶進了殿內,然後在一片驚慌的“他又來了”的雜亂聲中,被那人信手按在了原地。

肩上修長指骨如千鈞重。

雲搖屏息。

她能分明清楚地感覺到,天魔此刻就站在她身後。

那人慢條斯理地按着她的肩,一點點加力,他冷漠的眼不疾不徐地掃過殿中,從那些驚慌逃離或後退的仙娥仙君們身上一一掠過。

“是他們中,哪一個向我出賣了司天宮和你來着……可惜,這些蝼蟻全長一副模樣,我竟忘了。”

雲搖心裏悄然松了口氣,面上帶恭維的笑:“大仙,您誤會了,司天宮裏的小仙娥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今天只是剛好輪到我這個倒黴蛋……不是,輪到我有幸瞻仰您的尊容。他們所指的必不是我啊——”

“啊,有辦法了。”

天魔似乎一個字都沒聽她的,倦聲打斷後,他在她頭頂低低笑了聲。

像愉悅,又像厭倦,聽得人從骨頭縫兒裏滲出徹骨的寒意。

雲搖想逃逃不得,想動動不了,只能眼睜睜看着。

身後天魔就倦懶地靠在她身後,以一種暧昧又掌控的姿态,環過她頸下,将她整個人都嵌在懷中。

而那人帶着某種冷香與血氣的袍袖覆過她半身,就在她眼皮子底下,他懶擡起手,露出半截冷白腕骨,然後随意地勾了勾指節——

在那瑟縮在大殿角落的仙娥仙君們中間,就被拎出來了一個倒黴蛋。

長得花容月貌,哭得梨花帶雨。

頃刻就被提到雲搖不遠處。

這位仙娥的脖頸顯然正被有形無質的魔焰一點點纏緊,連那張漂亮的臉蛋都開始憋紅。

雲搖心裏不好的預感越來越重。

她勾住天魔橫過她頸下的手,小心翼翼地笑:“大仙,這位仙子生得實在太漂亮,叫她站這麽近,我都不敢同她說話,不如您還是放了她……”

“哦,你不喜歡?”

雲搖捧笑:“也不是不喜——”

“咔嚓。”

一聲極輕的,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聲響。

頃刻壓得滿座大殿死寂。

而雲搖僵住了整張面孔,一絲一毫的情緒都在她眼底顫栗。她放大的瞳孔中清晰映着,站在一丈外的那個仙娥眼睛慢慢失去神采,倒在地上。

像個信手可抛的死物,一塊軟得無骨的絮布。

半點生息不複。

“果真是蝼蟻。”耳後聲音依舊磁性,悅耳,帶着倦怠得沒有一絲波瀾的冷淡漠然,那人抹去了指腹上一點輕得可以忽略的血跡。

“既然你不喜歡,那便殺了。”

他像随手碾死了一只螞蟻。

“…………”

雲搖眼底難抑地戰栗起來,袖子下垂着的手慢慢攥緊。

在她氣息即将運作指尖和身後天魔拼命的前夕——

“再換一個……算了,還是排隊來吧。”

天魔随意擡手,便将那一衆快要瑟縮到一起的滿身狼狽血跡衣衫褴褛的仙娥仙君們一個個帶來了大殿中央。

他們被漆黑裏透着血色的魔焰捆着,絕望地在雲搖身前站在彎彎繞繞的一列。

“一個一個上來,和她對質,直到我找着往生輪的主人為止。”

天魔擡手,将最靠前的那個滿眼血絲的仙君拉上前。

他自己卻勾來了一張椅子,就在那個死絕了的仙娥的屍身旁,他毫不介意地坐下了,單手托着臉側,懶洋洋地望被他困在原地的小仙子。

“你不是不承認麽,”他漠然又殘忍地笑,“只好叫他們一一與你對質了。”

雲搖掐進掌心的指尖裏已經滲出血絲。

她死死低着頸。

忍。

忍着。

往生輪乃創世神器,雖然如今尚在沉睡狀态,但若落在這樣一個天魔手裏,那仙界終末之日怕是近在眼前了。

必須忍着。

望着在他腳邊的屍首,雲搖半晌才僵澀地仰起頭,撐起個比哭都難看的笑:“他們被你吓壞了,自然都會說我是,大仙還不如直接把我殺了,至少還能給我個痛快,免受折磨——”

“只要你說不是,我就信。不過……”

慕寒淵指向了雲搖對面,那排成一列列的絕望而掙紮不得的仙娥仙君們。

“你每說一句不是,就有一個人替你去死。”

“——!”

雲搖臉上最後一絲笑意崩碎。

忍個屁。

她就一個什麽都不是的小神仙,要是連眼前的人都救不了,還指望救什麽整個仙界。

那他媽不該是天天受他們頂禮膜拜的三聖五尊才該出來扛的事情嗎!

以一種要扯下衣袖的力度,雲搖狠狠将袖子一撸。

腕心的三瓣金輪朝向椅子中的天魔。

一路上都只知恭維讨好的脆皮孱弱小仙子,這會眼角發紅,有種要瞪出血上前狠狠咬斷他喉嚨的狠意。

慕寒淵微微凜緊肩背,垂下的指節無意識地捏住扶手。

像她……

“撲通。”

金玉殿宇的石階被膝蓋砸得悶響。

僵住了的天魔難以置信地眨了下長密的睫羽,向下掃落——

對上了說跪就跪的小仙子。

豈止是跪,她幾乎要給他磕個頭了。

“大仙明鑒!這玩意真的是好死不死臨到我身上來了的,它一千年就換一次主,仙界換夫君最頻繁的仙娥都沒它變心變得快啊!但凡有的選,我一定現在立刻馬上就割愛給您,但它賴皮得要死這會不肯出來啊!”

慕寒淵:“………………”

天魔唇畔的笑冷掉了。

額角淡青色的血管微微綻起。

而跪地的小仙子猶如不知死期将至,還在一邊擦淚一邊絮絮叨叨:“要不這樣,反正大仙你壽數無盡,肯定比我活得長,等一千年後,它出來以後一定識時務地認你為主——”

“閉嘴。”

天魔終于忍無可忍。

玄色衣袍後掀起雪色長發,那人身影一晃,頃刻就出現在了雲搖身前,他單手攥住了小仙子纖細脆弱的頸,硬生生将人從她跪着的地上提起來。

“我只是要你用,不是跟你要。”

天魔眼尾沁上冷戾的血色。

“……”

雲搖幾乎有些窒息,眼底作僞的情緒破碎,流露出一兩分真實的不解。

而慕寒淵終于回神,發現自己快要将這個沒骨頭又膽小谄媚的小仙子掐死的事情。

那人慌忙松開了手,随即反應過來什麽,魔紋覆着的眼尾垂掩下,他轉過身,不再看那張總會叫他想起一個久違的人。

“咯咳咳咳……”

雲搖扶着脖子咳得驚天動地。

一邊咳,她一邊用眼神瘋狂示意那些從魔焰纏身裏暫時逃脫的仙君仙娥們,叫他們趕緊趁這會往外跑。

仙君仙娥們窸窸窣窣連貫帶爬地往外逃去。

“——大仙原來是要用?”

餘光發現天魔要察覺回身,雲搖慌忙接話,假裝踩着自己袍角踉跄地往前一撲。

天魔下意識擡手接住了人。

近在咫尺,那個無比可惡讨嫌的小仙子用着他最熟悉最懷念的臉,眼神茫然又無辜地問他:“不知我和往生輪,有什麽地方能為大仙效勞呢?”

慕寒淵回身,冷冷将人一推。

殿中人已經跑光了。

他早已察覺,也并不在意,只冷漠又嫌惡地掃了地上磕得龇牙咧嘴的小仙子一眼。

“往生輪不是可以活死人、肉白骨麽。”

天魔低聲沙啞。

“我要你為我複活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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