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二)

第5章 曾見桃花照玉鞍(二)

從原身算起,雲搖太久沒下山歷練過了。三百年來頭一回,還有點興奮。

各位長老雖不能親去,但有慕寒淵坐鎮,他們很放心地在名下點了一批精英弟子,又從外門中選了修為合格且自願的幾人,一同前往藏龍山。

臨行前的集聚點,就在明德殿殿外廣場。

在那行外門弟子中見到了烏天涯,雲搖很是驚訝:“聽說此行選的都是外門前十的弟子,烏師兄竟然也在其列?”

“自然不在。”烏天涯理直氣壯。

雲搖問:“那師兄是如何混進來的?”

“什麽叫混?”烏天涯拍了拍他腰間金紋玉帶,“雖然師兄修為不行,但師兄有靠山啊。負責遴選的外門長老,那可是我三姑母的大外甥的二叔的外表妹的堂兄。”

雲搖:“……”

你們乾元界的仙門人脈都這麽錯綜複雜的嗎?

不等雲搖給烏天涯一句稱贊,旁邊路過一位趾高氣昂的男弟子,從眼角不屑地劃了兩人一眼:“哼。一丘之貉,狼狽為奸。”

雲搖:“?”

雲搖看向搖着扇子沒聽見似的烏天涯:“他是說我和你一丘之貉?”

“沒錯。”

“素不相識,他為何罵我?”

“我……”

烏天涯的扇子頓了頓,還是大人不記小人過地擡起來,俯身遮在兩人臉旁,小聲:“師妹,既是一樣靠族人蔭庇,讓他們說兩句就說兩句吧。不打緊的。”

“我也靠族人蔭庇了?”雲搖沒睡醒的眼睛都睜開了。

原主可是太一真人從乞丐堆裏翻出來的,就算有族人,也死五百年了吧。

墳頭草成個精不成問題吧?

烏天涯問:“咦,你不知道門內已經傳開了嗎?”

雲搖微露警惕:“傳開什麽。”

她出關的事情瞞得緊,“奈何”劍也未徹底暴露她,不應該被發覺……

雲搖正苦思冥想。

烏天涯道:“說你是掌門在山外的私生女啊。”

雲搖:“……”

雲搖:“……啊?”

“你也不要羞于承認,只要陳見雪師姐不為難你,別人也不敢真對你做什麽的,最多說兩句嘛,不妨事。”

“不是,”雲搖按了按額心,“這麽空穴來風的事,你們也真敢信,不怕掌門動怒?”

“怕什麽,昨個某位長老去問掌門了,有弟子在門外聽到,說掌門聽完就笑出聲了呢。”

雲搖:“…………”

陳、青、木。

你倒挺會給自己漲輩分。

雲搖還未想好要怎麽跟自己的掌門師侄算這筆賬,就聽方才哼了她的弟子的去處,幾句嘲諷随風送了過來。

“憑一點血脈親緣便觍着臉混進這次下山歷練的精英弟子裏,我還以為有些人慣來無恥,原來她還知道家醜不可外揚?”

“掌門也太偏心了,竟叫她記在小師叔祖門下,成了寒淵尊的親師妹——見雪師姐都沒有這等機會。”

“彌補呗,誰知道這是哪個犄角旮旯裏找出來的廢物,和見雪師姐雲泥之別,恐怕掌門也是覺着她太過粗鄙不堪,這才故意将她送到寒淵尊身邊調教一二的。”

“觀她氣息,和凡人沒什麽兩樣,怕連築基修為都無,之後不定怎麽倚仗身份、賴在寒淵尊左右呢……”

雲搖原本是不打算理會的,畢竟只是幾個不懂事的宗門小輩,年紀未必有她零頭大。

但聽着這左一句右一句的“寒淵尊”,想着昨夜夢裏那頂晃來晃去惹人心惱的銀絲蓮花冠,她不由地咬住唇肉,拿齒尖磨了兩下,嗤出聲輕笑來:

“最後一句,誰說的?”

紅衣少女轉身,問得直白坦蕩。

那幾名聚首的弟子俱怔,顯然沒想到她一個毫無根基修為的小弟子竟敢在他們面前質問。

愣過後,最後出言的女弟子蹙眉:“我說的,如何?”

“你方才說,我毫無修為,只會倚仗身份,賴着慕寒淵?”

“寒淵尊何等身份,你竟直呼其名,果然出身鄉野,不識禮數!”女弟子惱睖着她,“他與見雪師姐從小一同長大,相知相許,你最好是識趣,此行不要在他們面前——”

雲搖忽地一拍巴掌:

“好主意啊。”

“什麽?”

“我說你出的主意極好,我都沒想到呢,”盈盈笑意入了眸,少女眉心紅蝶更靈動,“反正我也是個沒修為的小廢物,禦劍飛行都沒辦法,看來只好央着寒淵師兄,這一路上日夜陪着我、保護我咯?”

“你——你!你無恥!!”

女弟子被雲搖氣得險些拔了劍。

後面幾位同行弟子也沒想到雲搖看着漂亮廢物,竟是這麽一個舌燦蓮花的,各自臉色微變。

臨近的男弟子上前攔住了動怒的師妹,冷着臉幫腔:“掌門行事素來循規守矩,見雪師姐更是溫柔似水,不知怎麽會有你這樣一個不知恥的——”

雲搖打斷:“掌門若不是行事溫吞,你們還敢背後議論?我看他現在就是太規矩了,縱得乾門歪風邪道橫行,哪還有半點昔年風骨在!”

“你!你竟連掌門都敢非議!”

“哦?那你們方才所議,難道就是什麽敢拿到明德殿內長老會上的正事了?”

“——”

眼見說是說不過了,幾個弟子互相眼色。

為首便是那個最先斜了雲搖一眼的男弟子,他一甩袖,轉向餘人。

“哼,秋後蚱蜢而已,且讓她嚣張幾日。奈何劍已生感應,用不了多久,小師叔祖她老人家出關,定會親手将她清理門戶!”

這種低劣的放狠話、還是靠別人放狠話,乾門小師叔祖本人權當沒聽到。

雲搖帶着得勝笑容轉回身,卻見烏天涯就站在她身後,也正望着她笑。

雲搖被他笑得古怪:“你笑成這樣做什麽?”

烏天涯:“只是覺着,你我确實一丘之貉。”

雲搖:“怎麽說?”

烏天涯:“譬如,我們的修行信條大概是一樣的。”

雲搖:“哪一樣?”

烏天涯搖着扇子,語氣飄飄然:“做人嘛,讓自己愉快哪有讓別人不愉快來得愉快?”

雲搖:“……不愧是師兄。”

烏天涯笑得更得意:“師妹不必自謙,你我同道中人吶。”

雲搖頓了下,忽想起什麽:“我既記在小師叔門下,稱慕寒淵作師兄,便算乾門二代弟子,那按輩分,師兄你至少該喊我一聲師叔吧?”

“……”

少女聲不高。

但明德殿外偌大廣場,連帶着方才鴨子群似的幾個弟子,霎時全啞巴了。

他們忽然反應過來一個問題。

——“受害”的可不止是烏天涯。

寒淵尊生性淵懿,從不計較,即便輩分奇高,弟子們私下也不少以師兄相稱。

但事實是,若真從小師叔祖那輩分論起,雲搖門下親傳弟子都該跟掌門平輩,算乾門第二代,連長老閣不少三代長老見着雲幺九,都該乖乖行個禮,問一聲師叔好才行。

至于內門外門這些弟子,最小的一輩能數到十代以外,跪下只磕一個頭都得算她恩寬了。

“………………”

死寂數息。

“咳咳咳——”

“昨日師弟你問我的那套劍招叫什麽來着?”

“哦哦是那個什麽……”

“哇今天的太陽可真大啊……”

雲搖身邊十丈內,幹淨利落地清了場。

而唯一被她拎着腰間玉帶,想跑都跑不掉的烏天涯默默舉起扇子——遮住了她望自己的眼。他哼着小調,假裝無事發生地把臉扭開。

好好的一支民間調子,被烏天涯唱得哼哼呀呀的,聽得雲搖頭大。

在被她“滅口”前,烏天涯忽停了。

扇子壓下,他戳了戳她:“師妹,寒淵尊這——莫不是受着什麽刺激了?”

“?”

雲搖順着烏天涯扇子一撇的方向,回眸望去。

慕寒淵與陳見雪一同來的。

依然是那位衣不染塵,寬袍緩帶的寒淵尊,也依然是那頂濯濯如雪的銀絲蓮花冠。

唯有一處不同:今日多出一條白綢覆目,遮了他眉眼。銀白絲帶就系于蓮花冠下,正随風而拂,沒進了他烏絲如墨的長發間。極致的黑與白勾纏掩映,給他原本霁月清輝似的仙氣之上,又添了一筆勾人的骀蕩。

雲搖:“……”

怎麽、好像、更禍害了?

雲搖暗覺不妙,扭頭看向廣場另一邊。

乾門的弟子們該是見慣了慕寒淵的清濯出塵,而即便是他們,此刻也都或矚目凝視,或竊竊私語。

竊竊私語也就算了、你們男弟子怎麽還臉紅起來了?

烏天涯在旁邊啧啧有聲:“難怪一到山外,就聽四大仙門的弟子們三天兩頭地拈酸,什麽‘天下明月落乾門,日日相思不得見’——不愧是小師叔祖,按臉收徒。”

“?不要污蔑好嗎,小師叔祖帶他回來的時候,也不知道他日後是這般禍害模樣啊。”

“別天真了,小師叔祖最喜歡好看的了,”烏天涯低頭笑,“師妹以為,之前那些被她追求過的青年才俊們,是被她看上什麽了?”

雲搖:“…臉?”

“是啊。”

“……”

慕寒淵被原主禍害的原因竟然如此簡單?

不過這會兒雲搖顧不上心疼慕寒淵——不必等下山,她已經知道自己昨天送慕寒淵綢帶想壓壓他禍水勁兒的行為,有多麽适得其反了。

好在還有他的“小師妹”。

與慕寒淵并肩行來,陳見雪一身雪白薄紗長裙,領間以銀絲隐紋鳳鳥,一條淺綠色長帶束腰,同樣是衣袂飄飄,飄逸脫俗的模樣。

尤其是走在慕寒淵身旁,一雙冰雕玉琢,神仙眷侶,相得益彰——

夠擋下一山的桃花了。

雲搖松了口氣。

等慕寒淵與陳見雪近前,點過人數。

行過禮問過好的弟子們當中,之前與雲搖略有口角的那名女弟子忽然隔空瞥來一眼。

“寒淵尊,”女弟子陰陽怪氣道,“您師妹雲幺九也到了,她方才對我們說,路上一定要纏着你,要你日夜陪伴、貼身照顧她呢。”

“……”

雲搖:????

就算要告狀也不能添油加醋吧——她什麽時候說過要慕寒淵貼、身、照、顧了?!

雲搖覺得自己距離原地走火入魔只差一步了。

尤其是那人未言,蓮花冠下發帶輕緩,覆着遮目白綢朝她偏過身來。

雲搖:“…………沒錯,是我說的。”

這句話落,連慕寒淵身旁的陳見雪也有些訝異地朝她望了過來。

其餘人紛紛露出了等着看笑話的表情。

羞恥到極致後,雲搖反而坦蕩了,她眨眨眼,幹脆迎着那些人看熱鬧的目光,步子輕快連蹦帶跳地走到慕寒淵身旁:“師兄兄——”

雲搖拂上了慕寒淵的長袍廣袖,但只拽了一點袖子布料,攥在了掌心裏晃了晃:“人家沒劍呀,還不能飛呢,難道你忍心不貼身照顧我嗎?”

衆弟子:“——”

“????”

慕寒淵似乎是頓住了。

雲搖又貼近幾分,笑靥上紅蝶如焰,出口卻是只有兩人聽得懂的“威脅”:“你若不管我,那便算同門阋牆,師父她老人家會傷心的呢。”

“你、你太無恥了雲幺九!竟利用小師叔祖名義威逼師兄,簡直是乾門蒙羞!!”

主動發難的那名女弟子臉色漲紅,盯着雲搖緊纏着慕寒淵的手,她氣急了,擡手攥上劍柄:“我在此向你發起門內挑戰!今日,一定要讓你給寒淵尊跪下道歉!”

話聲未落,女弟子一道劍光便拂上來,要将雲搖從慕寒淵身旁逼退。

“嘩。”

除了雲搖,大概沒人看清楚那一瞬發生了什麽。

只是雪白的袍袖揚起又垂落,慕寒淵身影幻動,不知哪一剎那出現在雲搖背後,将拔劍上前的女弟子的劍柄怫然送回了劍鞘之中。

他面如溫玉,聲色卻如覆薄霜:“不得無禮。”

“寒淵尊!是她對你輕辱在先!連衆仙盟都不敢——”

“禁聲。”

慕寒淵音沉。

那女弟子霍然反應過來,漲紅了面,氣得身體發顫,卻再不敢違逆地低下頭去。

雲搖正低着眸,看手心裏方才忽然就滑過溜走的衣袖,想着這徒弟大概是世間第一沾不得。

碰一下都惹他嫌。

不過也對,瞧她随便說了兩句氣人話,就把一幫弟子們惹得目帶怒火,恨不得将她吃下去的模樣——可見慕寒淵在他們心中的地位之高、之不容玷污。

世人捧作山巅之雪、天上明月的高潔,哪容許旁人伸手污上半分。

可他們怎麽就不懂,越是這樣的存在,越叫那些壞透了的人想拽下來。

比如她……的前身?

雲搖背過攥起的手,帶笑轉回來。

正聽見慕寒淵下了最後的定言:“斥上不遜,同門相鬥,有違門規。你不必随行下山了,回峰自省。我自會修書與冉長老說明事由。”

“是……弟子遵命。”

女弟子紅着眼圈作劍禮告退,而慕寒淵亦回身。

覆目白綢随風輕起,雲搖仰他,仍是那副不以為意惹人惱的明媚笑靥。

似乎在等着看他要怎麽懲戒她。

“雲幺九,”慕寒淵低聲,一頓,似無奈規訓,“…不可自污。”

“……”

少女笑意微滞。

——她污的明明是他,他卻教她不可自污。

雲搖發現她錯了,這世上竟真有人如高山雪,片塵不染,本性高潔。他鐵了心作明月時,旁人便是使盡渾身解數,也都拽不下來。

乾門雖已沒落,如今勉強算個四大仙門之五,但畢竟祖上是風光過的。如今又有慕寒淵這位未來道子繼任者坐鎮,真論地位,與四大仙門也是平起平坐。

省了“貼身禦劍”這套,慕寒淵直接召來了一條仙舟。

有了出發前那道插曲,仙舟向西南行的這一路上,同行弟子一個比一個安分守己。即便個別興奮難抑,也都是三兩個聚首,不敢叫旁人聽見。

雲搖坐在仙舟最尾巴的位置,搭着木欄,眺着仙舟後合攏的雲海。

不過她的目光時而往上,時而向下,就好像在雲海間找什麽東西似的。

“你都看一路了師妹,不就是一堆看不出來區別的雲霧嗎?有這麽好看?”烏天涯湊了過來。

雲搖懶洋洋地托着腮,“不好看。”

她神識仍虛綴在仙舟後,那道隐匿身形的氣息上。

烏天涯:“不好看你還看?”

“那看什麽,你也不好看啊。”雲搖随口道,眸色微涼。

……會是什麽人呢。

出了乾門地界不久就直接跟上來了,不像是臨時起意,更像有備而來。

是宗門內有問題?還是,在這隊弟子裏?

“當然是看美人如畫了。”烏天涯翻過身,肩背靠在木欄上,笑嘻嘻地壓着話聲,“你看最前面。”

“?”

神識不動,雲搖側過身,瞥向仙舟前方。

陳見雪不知正在向慕寒淵請教什麽,微微躬身,蛾首側傾向他,指尖在半空拟作術法的模樣,無形有質的靈力氣機在二人之間你來我往。

兩人相距最近,同在仙舟上,和其餘人倒是像分離兩地。

烏天涯問:“如何,美嗎?”

雲搖懶洋洋道:“郎才女……不,女才郎貌,賞心悅目。”

烏天涯道:“美也不是你的,要學會放手啊師妹。迷途知返,善莫大焉。”

雲搖帶笑輕哼。

大約是察覺了雲搖這邊的目光,仙舟中段,之前與她口角的幾名弟子前後将鄙夷或嘲諷的眼神落了過來。

雲搖頓時不蔫了,她坐直了身,歪了歪頭,擡手彎了彎手指——指間金鈴晃響裏,她朝他們笑得明媚燦爛。

“…………”

幾人頓時像是吞了蒼蠅,一個比一個快地扭過頭去。

烏天涯自然也看見了,忍笑:

“來,讓我來給你介紹一下你新結的幾個冤家哈。”

“為首那位,穿青色長袍的,是長老閣三代長老盧長安最寵愛的十三弟子,何鳳鳴。他算是乾門內陳見雪的頭號擁趸,估計是為掌門多了你這麽個私生女,替陳見雪打抱不平,這才遷怒你。哦,別看他道貌岸然,長得也人模狗樣的,但這人酒品極差,估計因為‘鳳鳴’這名不好,他一喝醉就喜歡跑他們峰頂學鵝叫,盧長老門下不堪其擾……”

“他對面那個紫色衣裙的,丁筱,唐音長老門下的關門弟子,雖然她個子小,但肉身強悍,力能扛鼎。封了靈氣,一個人打何鳳鳴十個不成問題。上回何鳳鳴學鵝叫,就是被她揍下峰頭的……”

“還有丁筱旁邊那個…………”

聽烏天涯絮絮叨叨講了一炷香,仙舟後那道氣息依舊是不遠不近地綴着。

雲搖越聽越眼神奇異:“你還真是乾門百曉生啊。”

“那當然,師兄說的,還能有假?”

“嗯,師兄既然什麽都知道,那是否了解修真界的契約方面?”

“契約?”

烏天涯扭頭,“具體說說?”

“比如,有沒有一種師徒…嗯,雙人契約,能不論修為高低,讓一個人完全掌控另一個人,”雲搖勾手,“想讓他做什麽他就做什麽,任憑擺弄、完全不能反抗的那種?”

數息的沉默後。

烏天涯語重心長:“師妹啊,別的瓜強扭也就扭了,師兄不介意給你架架梯子。但你惦記這瓜,那可是未來的乾元道子——師妹你也不想被全衆仙盟追殺吧?”

雲搖:“……”

雲搖:“?”

作者有話要說:

烏天涯:我師妹是個勇士,她竟然想對寒淵尊霸王硬上弓。

白慕:……

黑慕:雲幺九是我師妹,不是你的,你是流浪在外四海認親才沒有自己師妹的嗎?

烏天涯:。

第 4 章 (一)

第4章 曾見桃花照玉鞍(一)

明德殿內,長老們分作兩撥,吵得不可開交。

雲搖百無聊賴地托着腮,聽了會兒熱鬧,大概分清楚了。

乾門廟小妖風大,長老閣還分了兩派:一派反她的,一派保她的。反她的自不必說,以那位褚天辰褚長老為首,盧長老輔助,其餘喝彩助威。

殿內此刻最熱鬧的也是他們——

“……有何不可?小師叔祖對寒淵,除了空挂虛銜的師徒名分外,哪還有半點情分?”

“不錯!一無傳道授業,自帶回宗門便置之不理,任其病災禍滅;二無長輩關懷,棄之罔顧,閉關前無一言相留,更不見半分師徒舐犢情深!”

“如此師徒之名,何苦留着誤寒淵修行!”

“三百年前咱們這位最風光也最能惹事的小師叔祖,給衆仙盟留下的可不止一柄奈何劍,若不廢名,道子一位,衆仙盟絕不可能交給寒淵!”

“……”

長老們吵得熱火朝天,要不是還有小師叔祖的輩分壓着,大概都要指着她那閉關所在的天懸峰罵起來了。

且這字字情真意切,聽得人同仇敵忾,只覺着這雲搖十惡不赦,罪該萬死,為禍深遠,三百年閉關不出還敢耽誤他們乾門未來道子的修行——

罵的要不是她自己,雲搖也想給他們鼓鼓掌了。

紅衣少女虛靠桌旁,眼皮看着一垂一垂,好像不一會兒就得耷拉下去,睡個回籠。

在那睫間最後一隙合上前,方桌另一側,目不能視也端方清坐的慕寒淵垂着眼,忽傳來了音。

“師尊在想什麽。”

“……我在想,這三百年裏,乾門式微,不會是窩裏鬥鬥的吧?”紅衣少女慵懶呵欠了聲,似笑非笑的,“要真是,那我這妖孽,罪過可就大了。”

桌旁靜默。

雲搖又困了幾息,坐直,大約是良心發現,無辜望那一側:“你是想問,他們所提之事,我如何覺着?”

慕寒淵道:“弟子聽憑師尊吩咐。”

“哦?”雲搖倏然笑了,眉心血蝶都更清亮幾分,“我覺着他們說的有道理啊,做師父的,怎麽也不能耽誤了弟子前程不是?”

銀絲蓮花冠無風微顫,又像是一絲錯覺。

雲搖打了個哈欠,靠回去:“但依我看,這師徒關系不止牽系你我之間,好像更是門內一場博弈?”

“……”

少頃,慕寒淵溫聲道:“是,那便由掌門決議。”

——這可差點要了陳青木的老命。

将這一場吵鬧壓下來,陳青木胡子好像都愁白了幾分,好說歹說,總算是将這事暫延到天音宗事了之後再議。

“那這天音宗請援,藏龍山的瘴氣覆山一事,諸位以為,又該如何處置?”

老頭子愁眉苦臉地看向衆人。

雲搖懶轉着茶杯,像是對這窩囊師侄不存半點情分,也沒幫腔的意思。

只是茶盞轉了剛過一圈,她就聽見了身側衣袍拂落的薄聲——

約是因為目不能視物,慕寒淵起身時,修長如竹玉的骨節半松散地蜷着,虛撐在那方桌桌沿。

連端莊的古木,都叫他指不染塵的那寸白,襯得色重而欲濃。

世間多美玉,卻不堪一比。

“……”

雲搖指尖停住,眼皮輕撩起來。

過窗的影從起身那人寬袍肩襟拓下,垂過廣袖,懶系在了他玉帶束起的腰間。

那人立身,清拔如山。

“寒淵願領門中弟子,前去藏龍山查探。”

他聲低而清越,目盲不遮,冽然如珠玉落盤。

雲搖愈發忍不住地擡眸,仰起臉,去望那頂如坐雲端不染片塵的銀絲蓮花冠。

又見側顏,長睫如羽下,點痣盈金。

“……”

殿內議聲高低不平。

這莫名惹人煩躁的底音裏,雲搖慢慢吞吞地眯起了眼。像是要一點點盯透了面前這道端卓清俊的身影,最好剝開這張叫世人傾慕不得于是只願明月高懸的華美皮表,看看裏面,聖人心腸到底是什麽雪白模樣。

想着,望着那蓮花冠,她忽笑起來,松開茶盞,靠回椅裏半垂下眼。

好一個紅塵不沾。

……不知來日,到底是誰能解下那朵銀絲蓮花冠,信手把玩,或叫它勾着燭火搖晃起來?

一炷香後。

明德殿,側殿廂房。

“——我去?關我什麽事?”

雲搖頓在圈椅裏,開始後悔剛剛不該扶這老頭起,就該讓他做足了禮。

陳青木陪着笑臉:“小師叔見諒,我這也是無奈之舉。”

雲搖憋氣:“區區一樁瘴氣覆山就讓我去,不合适吧?長老閣是沒人了嗎?”

陳青木一副為難模樣:“這不聽我的,我不放心;聽我的,臨近仙門大比,加宗內瑣事,他們各有分內之職,已然是物盡其用,不能再分——再分就要出事了。”

雲搖冷哂:“就我一個剛出關的閑人,不用白不用是吧?”

“師叔哪裏的話,能勞得您帶隊,那是弟子們的天運吶。”

“……少來這套。”

看不得陳青木蓄了胡子大把還一副谄媚笑容,雲搖蹙着眉心避開了視線。

去解一趟瘴氣大抵用不了多少時間,應該不會耽擱解契的事,說到底還是這具原身的獨苗徒弟攬下來的差使,她太不給掌門面子,似乎也不合适……

雲搖扶額忖度,片刻才出了聲:“你就說,長老閣裏還有幾位聽你的?有那褚天辰身後的多嗎?”

陳青木讪讪笑着,一副沒脾氣的模樣。

雲搖嘆氣:“這三百年裏,師侄的掌門之位,看來坐得不太安穩。”

陳青木腆着老臉,像有幾分羞澀:“沒事兒,從今起,我不就有小師叔您撐腰了嗎?”

雲搖:“…………”

雲搖氣笑了,扶桌起身:“慕九天還真是收了個像極了他的好徒弟。”

話聲一出,兩人卻同時愣了。

陳青木那怔忪失魂的幾息在想什麽,雲搖不清楚,她只按了按有些靈臺恍惚的眉心。

……奇怪。

她明明對那位只存在于原主模糊的記憶碎片中的五師兄都沒什麽印象,幾乎想不起那人模樣,怎麽會突然說出這樣一句話、提起這樣一個人?

就好像曾經說過許多遍。

熟稔又親切。

心口沒來由地泛起一陣澀痛來。

雲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早恢複進來前那副臊眉耷眼的懶怠神态:“提前說好,我今不比昔,指望我不如指望慕寒淵。若是歷練隊伍出了什麽岔子,別來找我。”

“有小師叔保駕護航,總比旁人放心。”陳青木也回來那副老好人模樣。

他斟酌了下,開口問道:“小師叔出關後,與寒淵師弟相處得如何?”

雲搖沒答,只問了句:“怎麽。”

“小女見雪,小師叔應該是在殿外見過,這次寒淵帶隊歷練,她定是要陪着同去的,這孩子自小便如此,心思重,連我都看不全透,”陳青木眉眼間難得多了些慈父憂慮,“我是想,若有機會,小師叔能否問明寒淵對見雪的心思,我也好早作打算?”

雲搖表情古怪起來:“你不會是想我撮合他們吧?”

陳青木忙道:“小輩之間的兒女婚事自然不敢勞煩小師叔費心,只是問一句,畢竟寒淵師弟無父無母,小師叔于他既是師尊,亦是長輩……”

老頭子那些叨叨,雲搖是聽得左耳進右耳出。

大概是因着太心虛,快虛成空心的了,話都在腦子裏盛不住——

要是叫老頭子知道原主對慕寒淵做的那些好事,一句監守自盜是不夠罵了,怎麽也得是個“罔顧人倫”“畜生之舉”?

走火入魔還對慕寒淵生了妄念這事,還是得換個人問。

陳青木叨叨完,一擡頭,就見雲搖一副魂在天外的模樣:“小師叔?”

“…哦,”雲搖回神,“這我恐怕問不了,慕寒淵未必聽我的。”

陳青木一怔:“不該啊。當年你閉關……”

心虛下,雲搖沒聽着後半句,自顧接話:“今日殿內便是,褚天辰等人前面費那些心思言辭,無非就是想試探他對斷師徒這事的态度。”

陳青木知她意思:“畢竟時隔已久,他被小師叔您帶回門內的時候,尚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少年。如今三百年已過,您忽然出關,他許是要适應下的。”

“你也知是三百年不見,縱有幾天師徒情分,早磨沒了。”

陳青木還想說什麽。

“不必替他說話。今日一席話下,慕寒淵毫無反應,顯然對我這個師父沒念什麽情分。”雲搖說得輕巧,到這兒還笑了,“況且,褚天辰他們說的那些話句句在理,換了我,這師父我也不認。”

陳青木嘆氣:“寒淵師弟生性如濯,哪裏都好,只是心離着塵世遠了些。重于大義,難免薄了私情。”

雲搖本想說他那不叫“薄了私情”,該是壓根沒有私情。

但一想到人家女兒大概就是慕寒淵偏私的那個例外,她又謹慎地把話咽了回去。

——不然來日滿山紅妝,她坐高堂,喝兩人共敬的一杯喜酒時,那得被打臉得多尴尬?

雲搖越想越如坐針氈,起身:“放心吧,只要他一日還是我徒弟,我總會盡盡師父本分。但有那個雷斫之刑……慕寒淵若無意見雪,你以後也不要惦記了。為人師尊,我便是對他沒什麽情分,也不會送他去受那等妄罪。”

“是,是,那便有勞小師叔。”

雲搖端着架子往外走,臨門想起來。

紅衣少女茫然回眸:“這一趟,什麽時候出發來着?”

——

“兩日後,卯時。”

明德殿正殿內,慕寒淵扶袍起身:“我便在此等各位長老點派的弟子下山。”

長老們也紛紛跟起,縱使是對掌門橫眉冷目的那幾位長老,此刻面上慕寒淵,也是神色帶笑,言行謙和。

“這趟下山,又要辛苦寒淵尊了。”

“哈哈,這幾年的宗門歷練,盡數是寒淵帶隊,早為我仙門表率,他都習慣了罷。”

“……”

多是些聽了不知多少年的恭維誇贊,慕寒淵卻不見不耐,亦無得色。

他仍是如常,即便目盲阖眸,守禮儀态也俱挑不出一絲瑕疵,溫謙平和地與衆長老相辭。

慕寒淵側身,向殿外走去。

“……不愧明月之姿啊。”

“有子如此,我乾門當興。”

“這傷尚未愈,又要下山。我那兒還有清目障之毒的丹藥,待會就叫弟子給他送過去。”

“寒淵勞苦功高,若非恐與将來他繼任乾元道子之位相沖,以他資歷與修為進境,早該授長老了。”

“哼,說到道子繼任,也不知掌門這次又想将那有名無實的師徒關系拖延多久?”

“這小師叔祖,當真是占着如此美玉良才,卻不施教,平白誤他前程——”

殿內話聲一頓。

只因原本該跨出殿門的人,輕裘緩帶,忽停了下來。

衆人疑目,下意識消了聲。

褚天辰為首,也是他先開口:“寒淵尊,可還有什麽事忘了提及?”

“有。”

殿門前,日光正盛。

慕寒淵睜開眸子,眼前仍只有模糊混沌的一片,給旁人早該躁然,郁結不安,但他不緊不迫,聽聲只覺清靜随和。

“一言以告諸位,明我心志。”

那人扶殿門,掀寬袍,擡長靴——

一跨而過。

身影如霧散雲消。

只餘辭聲,在光下透徹:

“若無吾師,今日乾坤之內,早無乾門;乾門之下,亦無吾身。”

雲搖着實沒想到,自己那日只是随口一句“餓了”轉移話題,慕寒淵竟還真記了兩日。

于是,藏龍山一行前,雲搖受邀,第一次踏進了她獨苗乖徒的洞府——

同在山門內,離她獨居的天懸峰相去不遠。

一座獨山,獨峰,獨門獨院。

能有這麽大手筆的,自然不是窮得快要組織弟子下山化緣的乾門——而是衆仙盟。

雲搖聽說這是慕寒淵獲封尊位,也即得到道子繼任人身份那年,衆仙盟專門遣豢養仙獸馱負而來的“雲上仙山”。

投好之意,巴不得全修真界的螞蟻都聽見。

“境随心動,不愧是雲上仙山。”

雲搖一邊踏上臨近山巅的最後一段小路,一邊欣賞着這山間風景。

“師尊既喜歡,明日行前,弟子為師尊移府。”

“可別,”一聽慕寒淵應得輕巧,像随手送個擺件,雲搖慌忙拒絕,“剛出關就占了乖徒洞府,那豈不是要叫人罵個遺臭萬年。”

“……”慕寒淵微怔,緩袍回身,“乖徒?”

雲搖懵了下。

怎麽一着急,還把心底玩笑稱呼給順出來了。

“額,你是不是不喜歡這種稱呼?”

“随師尊喜歡,弟子不在意。”

好在這點小事,在這位仙門明月的心上大概是不值一挂,那點怔忪情緒很快便随他睫羽垂低,從那張谪仙似的面龐間掃落淡去。

“咳嗯。”

雲搖尴尬地摸了摸束起的長發馬尾,忙對着又變了一層的山景轉移話題:“這座雲上仙山的造價,恐怕抵得過一整座中等宗門了,衆仙盟還要以封尊的名號強送給你……這種血本既舍得下,這些年來,他們背後動作恐怕不少吧?”

慕寒淵略作思忖:“尚可應對。”

那就是非常多了。

雲搖被他語氣弄得想笑:“衆仙盟都這樣煞費苦心地示好了,你竟還能在乾門不挪窩地待着,心志也是夠堅定。”

等踏上最後一階山巅石板,她忽想起陳青木的囑托,眼神勾着靈動笑色:“莫非,是為了你的小師妹?”

慕寒淵微頓,淡聲道:“昨日掌門提及師妹‘雲幺九’前,三百年間,弟子應當并無小師妹。師尊所謂,可是這位?”

雲搖呆了。

直到她目送慕寒淵上前,待他施術打開了洞府前的幻象結界,她這才慢慢反應過來——

他明知道雲幺九是她化名。

所以,她是被慕寒淵言語戲弄了?

……以慕寒淵這種脾性,怎麽可能??

一定是她想多了。

睚眦必報的雲小師叔祖好不容易給自己開導出來,再一擡眸,就被那幻象結界褪去後,慕寒淵洞府外真正的景色弄得神色一怔。

——

漫過整個山巅,掩映洞府,是如樹上結雲、雪覆春山似的奇景。

“這些是……樹?”走到樹下的雲搖伸手,撷下一枝開滿了“雪”的短枝。

慕寒淵剛掀起的長睫微頓,慢慢垂落下去。

“…是四月雪。”

“什麽?”雲搖正見獵心喜,晃了晃花枝,見雪色簌簌落下,入春草而綴如繁花。

“此樹名,四月雪。”慕寒淵聲輕而啞。

絲微天光入眸,他循跡望向身側。

身側輪廓模糊。

“這名字聽起來還有些耳熟……不過沒想到,你這樣的脾氣,竟然還能有什麽東西讓你這麽執念?既種了滿山,百年都看不厭,應該是很喜歡吧?”

紅衣女子笑着,沒心沒肺似的——

“也對,你和它,一個天山雪,一個四月雪,同性相合,般配得很。沒喜歡錯。”

“……”

慕寒淵從來七情不顯,時時溫良恭謙,克己複禮。

這是他百年來第二次起了情緒,即便她是師尊,是長,是當敬,他也不想答她。

因為她忘得太輕易。即便他已提醒過她。

——

三百年前。

魔域,斷天淵旁,四月雪下。

女子一身紅衣,黑靴束帶,不知多少處淩冽見血。明日朝陽起又是九死一生,她卻渾不在意,明眸如辰。

醉裏含笑望身前跪地如劍的少年,紅衣輕動。

她一指身側斷崖。

[那你便姓慕吧,慕寒淵。]

彼時風過花落,覆她滿肩如雪。

心旌搖搖不可掇。

……

師徒之契。

自契成那夜,慕寒淵便奉她為長、為尊,敬若心中神明,至深至切,從未想過斷絕。

三百年來第一頓,雲搖吃得自忖還不如辟谷。

慕寒淵陪她用膳,連席間都行道安然,食不言寝不語,比她記憶裏太一真人那個老古板都端正。

她本想借着吃飯這種最放松的時候随意旁敲側擊幾句師徒之契的事,沒成想,凡問他一句,慕寒淵便放下碗筷,字字敬而無失,清卓儒雅,仿佛即便置身食鋪酒肆,也能不沾丁點人間煙火氣。

雲搖:……這麽變态到底是誰教出來的。

猶記得五百年前,奉天峰頂有個紮倆沖天小辮的丫頭,剛入門陪師父吃飯還喜歡蹲在小板凳上面。

後來被四師兄拿他的鐵戒尺,一下一下敲過來的毛病。

到現在想起來還腿疼。

雲搖默默擡眸,望着對面那位寬袍廣袖溫其如玉的徒弟,在心裏下定決心——

為了讓自己這個德行有失、注定和這位未來道子品行極端相反的師父不禍害徒弟,這師徒關系還是早日斷絕得好。

就等這次歸山後吧。

“這趟赴藏龍山,路上,把這個戴上。”雲搖手腕翻起,一條帶着法器寶光的銀白綢帶便出現在她掌心。

“謝師尊賜。”

慕寒淵擡手,等雲搖将涼冰冰的綢帶放入他掌心,他微微偏額,似乎有些不解。

“是我在乾坤袋裏翻到的,煉制了一夜,應該是合用的。在你雙目複原前,雖不明晰,但能不觸而感知輪廓。”

不知道是不是雲搖錯覺,慕寒淵那雙冰似的眸子裏,雪意都好像微微融了些。睫羽下一點淺色小痣,像是點描了身後千山落日,在蒼蒼晚色間微微熠爍。

“謝過師尊。”

“……”

于是雲搖沒忍心說另一個原因。

有些人自是修真界的天上明月,仙門弟子皆知明月不可掇,但既入凡塵,普通人不知道要禍害多少。

還是提前遮一遮才好。

雲搖心滿意足地低頭去拿碗筷了。

——

如果知道在幾天後的夜裏,這玩意就會纏着慕寒淵的手腕,把人綁在她的榻上,那雲搖現在絕對寧可吃了它。

作者有話要說:

白慕寒淵(男主)是屬洋蔥的,心藏得可深了,要一層層剝。黑慕寒淵(反派)就比較“單純”了,一點雜色都沒有,黑得純粹(?ps:小标題“曾見桃花照玉鞍”出自駱賓王“柳葉開銀镝,桃花照玉鞍。”

第 3 章 石中火,夢中身(三)

第3章 石中火,夢中身(三)

聽烏天涯介紹一番後,雲搖才弄清楚了慕寒淵這次歷練受傷,竟致目盲的“罪魁禍首”——

乾門掌門之女,陳見雪。

也是宗門裏公認的慕寒淵的小師妹。

“……在最後的關鍵時刻!寒淵尊為了救下他的小師妹,以一己之力力抗兇獸螣蛇!還在那毒物垂死,噴出劇毒毒霧之時,以琴風與己身為盾,護得小師妹周全!”

“只見當時漫天毒霧之中,寒淵尊白衣飄飄,如谪仙臨世……”

“打住。”

雲搖打斷了烏天涯的聲情并茂:“也就是說,慕寒淵是為了救他小師妹才受傷中毒,導致眼盲的?”

烏天涯意猶未盡地點頭。

雲搖一時心情複雜,轉開話頭:“還有個問題,寒淵尊的名號是如何來的?”

“師妹是哪個野山窩裏出來的嗎?”烏天涯望她,“寒淵尊被定為乾元道子繼任人、獲封尊號,那可是上百年前的事情了,乾元界人人都知,你竟然不知?”

“乾元…道子?”

“是啊,算起來,道子之位也空懸千年了。寒淵尊所戴那頂銀絲蓮花冠,那可是乾元道子的身份象征,也只有未來道子才能冠戴了。”

雲搖恍然,神魂記憶裏也略有印象。

烏天涯随之道:“所謂蓮花自高潔,此冠一戴,從此不履世俗,不沾紅塵,方為道子。”

“……師兄剛剛不是還說,他有位極為愛護的小師妹嗎?”

“額,銀絲蓮花冠至今清靜自在,寒淵尊應當未生愛欲,”烏天涯道,“不過這次他們回山後,弟子們可都在熱議此事,說是寒淵尊既能舍身救陳見雪,将來說不定會為了和小師妹結作道侶,甘願受罰。”

“動情摘冠,還要罰?”雲搖眼皮莫名跳了下。

烏天涯施施然道:“乾元道子乃我仙域無上尊位,心性、資質、根骨、氣運缺一不可,否則也不會遴選千年唯得寒淵尊一人,如今只待他晉入合道境,過洗練池便可繼位。繼任之後,那便是仙域淩駕衆仙盟之上的第一人——承此盛譽,自然要擔其重責。”

“若違例,又如何?”

“雷斫之刑加身,三日三夜,痛徹骨髓,方可脫冠退位。”

雲搖:“…………”

雲搖:“????”

——這道侶是非結不可嗎??

雲搖蹙眉轉回去。

停了片刻,她垂手按了按心口,面色古怪。

……她這是怎麽了,為什麽聽到慕寒淵為了一個師妹如此舍身,竟忽然就無名火起?

慕寒淵喜歡誰,跟她有什麽關系?

【若沒有我,他早就死了……】

【是我救了他,他就該屬于我!】

戾氣心音又起。

這一次來勢更甚,竟叫雲搖體內靈脈間的氣息都驟然洶湧起來。

雲搖面色一白,連忙閉眼調息。

片刻後,少女重新睜眸。

她眼神恢複了清明,但仍有疑慮。

不知這到底是走火入魔的遺禍,還是那勞什子的師徒之契。無論哪個,再不查證清楚,不定要出什麽事。

“人家都要兩情相悅了,你可消停些吧,真想死也別拖着我啊。”雲搖戳了戳心口,低聲警告。

“啊?師妹你說什麽?”烏天涯茫然回頭。

“沒什麽,”雲搖望向殿內,“只是有點感慨,看他那副模樣,我還真以為是萬事不挂心,可原來聖人也有偏私受難的時候。”

雲搖沒了再看下去的興致,轉身要走。

就在此時,她識海裏忽響起一道神識傳音:“小師叔,您真出關了?”

“!”

雲搖身影驟止。

不等她一句“誰”探出去,就聽見明德殿前的廣場上,響起一片驚呼。

“恭迎掌門歸山!”

“恭迎掌門歸山!”

“恭迎掌門……”

身前一片片乾門弟子紛紛作揖,如海潮由此及彼地推遠。

站在衆人間,雲搖頓時鶴立雞群。

旁邊烏天涯察覺,作着長揖還歪過身,小聲提醒:“師妹!那可是掌門,你還不快行禮?”

四面八方數道神識掃來。

雲搖一頓,跟着揖了下去:“…恭迎掌門歸山。”

明德殿殿門前,掌門陳青木感受着某個角落的熟悉氣息,老臉僵了下,袍袖下手擡了一半,到底沒敢當衆點破,只好又落回去。

幾息過後。

雲搖跟着直起身,耳邊還響着陳青木的無奈傳聲:“小師叔,我修行不易,您這不是折我壽數嗎?”

雲搖八風不動,眼觀鼻鼻觀心,權當沒聽見。

烏天涯低聲道:“師妹你看,掌門身後那位就是寒淵尊的小師妹,陳見雪了。”

随他話音,雲搖瞥去一眼。正巧那位女子擡手,疊起的方帕半遮唇,她似乎輕咳了兩聲,随後才朝旁邊人應了什麽,露出個弱水芙蓉似的淺笑。

确實是我見猶憐。

雲搖意外:“她也受傷了?”

“不是受傷,寒淵尊這位小師妹可是咱們乾門裏出了名的病美人。雖是極罕見的天生靈體,但似乎有缺,打小就身體不好的。”

“……”

雲搖表情頓時肅然。

她的話本可不是白看的——這種病美人最招惹不得,何況這還是道子繼任者兼未來魔尊的心頭肉,萬一她不小心讓這位咳口血,那慕寒淵不得原地入魔再給她抽筋扒皮了?

得,“躲着走”名單又添一員大将。

目送那行人進了明德殿,雲搖跟烏天涯問了藏書閣的地方,扭頭走了。

躲得過一時,躲不過一日。

在藏書閣裏轉了半日,依舊一無所獲,這廂雲搖正抻着懶腰煩躁地出來,剛下臺階,就見了不遠處樹下站着的慕寒淵。

也不知等了多久。

雲搖收住懶腰:“你在等我?”

話落。

四面八方,仿佛只是無意路過的乾門弟子們的神識或視線就齊齊聚攏過來。

雖然修為大跌,但神識強悍猶然,雲搖很順利聽見了近處幾句壓低的話聲。

“她竟敢對寒淵尊直呼你?”

“寒淵尊還專程在藏書閣外等她,不知是哪位長老門下的師妹,這麽大的排面?”

“模樣甚陌生,看着也沒修為啊,多半是剛入門的小弟子。”

“難道掌門又收徒了?”

雲搖:……差點忘了。

于是上一刻還恣肆跳脫的少女,一眨眼就收斂爪牙,連垂過肩前的綴花發帶都被她理到身後,她乖巧無比:“師兄找我有事?”

聽見那生怕道破她身份的搶白,慕寒淵自覺轉作傳音:“掌門請師尊到明德殿,參議長老會。”

“長老會?”雲搖同樣傳音,“你有告訴掌門,我還不想暴露自己已經出關的事嗎?”

“掌門有言,師尊可以乾門弟子身份行事,但請務必到場。”

“怎麽還非得我去……”

雲搖最不耐這類場合。

不過師徒之契的事她找遍了藏書閣也沒查到,思來想去,只能去問陳青木了。

“好吧,帶路。”

“師尊請。”慕寒淵側身讓路。

走過他身旁時,雲搖視線一瞥,就望見了慕寒淵腰間玉帶下,垂墜在窄腰寬袍前的玉飾。

那是一尾翠玉古琴飾樣,琴尾還綴着銀色的流蘇琴穗。

“這是憫生?”雲搖好奇地盯着那只玉佩似的古琴。

這古琴玉佩莫名有種熟悉感,她下意識擡手,就要去勾起琴尾流蘇。

離着銀流蘇咫尺時,雲搖指尖驀地一停。

她忽想起來——

話本裏說慕寒淵入魔前,如聖人清和,七情不顯,六欲無相,但唯有一事,是他禁忌:

那便是他的琴。

無論琴身還是琴穗流蘇,皆是不許人碰的。

而雲搖之所以對這個印象深刻,還是因為話本裏的一段。

「……

“不過一夜貪歡而已,你就連看都不願看為師一眼了?”紅衣女子繞榻而笑,身影翩然若蝶,望着玉床上被她弄得蓮花冠松解,清衫淩亂的慕寒淵,眼底如灼紅蓮業焰。

只是無論如何撩撥,那人依舊不肯睜眼。

雲搖靠停榻下,壓着他垂過玉榻的長袍,慵懶托腮。

思索片刻,她忽笑了,輕搖手腕,便隔空取來了他長琴。琴身由她渾豎于榻前,蔥指懶撥細弦:

“铮……”

清冷古琴竟叫她抹出靡靡之音。

“——”

慕寒淵驀然睜眼。

那人眉目如畫,寫意風流。

他被藥物催紅的眼角隐忍瞥低,不肯看她一眼。長睫垂顫難已,卻透着霜雪似的涼意:

“放下。”

“聽說你這琴穗流蘇,最碰不得,所謂‘琴身如己身’,看來是真的?”

雲搖抱琴,媚眼含笑。

在那人愈染得眼尾透紅的薄怒下,她螓首懶垂,隔着青絲,指尖勾繞起他的長琴琴穗,纏玩于指間——

“那……這樣呢?”

眼波流轉,糾纏未已,她就着他眸火,紅唇壓吻上琴身。

“雲、搖!”

……」

“!”

那聲欲極而沉啞的嗓音,仿佛隔着無盡虛空,在雲搖耳邊炸響。

紅衣少女驀地一抖,離着那琴穗流蘇只剩咫尺的指尖立刻攥回,握拳貼上心口。

……萬幸萬幸。

差點就摸上,摸上就死了!

“——師尊?”

“啊?”雲搖心虛回神,猛地退開半步,“你,你喊我了?”

慕寒淵長睫垂掃,似乎有些無奈:“是。”

“……”

看來還喊好幾聲了。

雲搖連忙定下心神:“我剛剛想事情,走神了。”

“不知何事讓師尊如此思慮。”

“啊,這個,”雲搖目光亂飄,不知怎麽,還是忍不住落回到慕寒淵束腰玉帶下垂墜着的長琴上。

流蘇琴穗随風飄搖,像纏于指間。

趕在再次回憶起那可怕場面前,雲搖忙撇開眼,清聲:“我是忽然想到,憫生琴只是因你成名,但終究比不得名琴‘鶴羽’,天音宗既好意相贈,你不如就早日換了吧。”

……省得我看着折壽。

雲搖飛快地瞥過一眼,往前走。

慕寒淵袍帶微頓:“聽憑,師尊吩咐。”

少女衣裙卷琴尾流蘇而過。

雲搖兀自傷神,并未察覺,這一句裏慕寒淵的聲線不知因由地低了下去。

直到走出去幾步,雲搖才恍然發覺身後沒人跟上,她不解扭頭:“不走嗎?”

“……是。”

慕寒淵垂手,在玉帶下一拂而過。

玉佩長琴不知所蹤。

許久後,一截被錯過了,而再無人聽聞的低聲,就随風散去——

“‘憫生’,你看,她大概早已忘了。”

“……當年,明明是她将你送與我的。”

到了明德殿,由慕寒淵領着,雲搖輕手輕腳地溜進殿內。好在大殿裏正争執什麽,沒人注意他們。

雲搖在慕寒淵身旁落了座,左耳進右耳出地聽了會兒,終于捋清了來龍去脈。

原來天音宗這次“送禮”,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打着謝禮的名義上門,實則因宗門管轄地界內出現了一處十分古怪的瘴氣區域,為禍了附近村莊的不少百姓。

為此循例派了幾隊長老弟子去了,結果全都有去無回,下落不明。

天音宗主修音律,原本阖宗上下就不擅攻伐,普通的除魔還能做,這次走投無路,幹脆借着慕寒淵幫宗門弟子擋了一次災的由頭,求上門來了。

大殿內,長老們正就插手與否的事争吵得激烈。

“……浮玉宮如今不是自居四大仙門之首嗎,叫他們管去!哪有只出風光不出力的道理?到頭來好事都讓浮玉宮占了,吃苦受累倒是想起我們了。”

“浮玉宮正籌備仙門大比,近日恐無法抽身。那瘴氣來得古怪,一日不探明,就多一日的禍患啊。”

“禍患也是修真界的禍患,為何要我乾門力擔?就算浮玉宮抽不出人,四大仙門其他三個呢!幾百年前乾門鼎盛那會兒,斬妖除魔可一直都是我們乾門在最前,不然何至于乾門七傑盡數隕落,讓我乾門凋零至此?”

“嘶,盧長老這話說的,小師叔祖如今還坐鎮門內呢,哪裏談得上盡數隕落。”

“三百年未出關!她這在與不在,還有何分別!?”

大殿一靜。

最末的角落裏,雲搖剛從慕寒淵那兒接了茶盞,她正琢磨着讓個漂亮瞎子給自己端茶倒水是不是有些太不仁義,就聽見話題砸自己身上了。

正中主位,陳青木似不經意瞥過這一角落——

慕寒淵尚偏過側臉,墨眉半揚,溫潤間透出一兩分淩冽。

他身旁,正主卻是眼皮都沒擡一下,專心致志地吹着她的茶水,說的不是她一樣。

陳青木無奈轉回:“褚長老,不可對小師叔不敬。”

長老席首位上,褚天辰一句怒言砸得滿堂皆靜,此刻卻冷靜了:“掌門覺着,我哪裏說的不對嗎?”

“小師叔過往如何,不必贅言,”陳青木笑得溫吞,一副好欺負的模樣,“即便她三百年未曾出關,而今神劍‘奈何’一動,仙魔兩域就都坐不住了,不知多少仙門道友發來劍訊相問,餘威可見一斑。”

“掌門也知道是餘威?”褚天辰冷聲,“三百年前小師叔祖不與宗門商議,孤身赴魔域,只為一己之快,殺得兩域險些再起大戰!歸來便封劍閉關,更是毫無一言交代!如今三百年閉關不出,放任我乾門式微——如此做派,何曾将我乾門安危置于心上?這樣的小師叔祖,又如何當得起‘坐鎮乾門’之言!”

陳青木面色尴尬:“褚長老,您當年還未入門,并不知道……”

“砰!”

殿內兀然巨響。

一張古木圈椅從扶手開裂,身受重傷。

雲搖被吓得茶杯一晃,險些燙了舌頭,驚魂甫定地擡頭。

還是長老席,一位女長老背對着她這個角落,怒聲起身:“褚天辰!你我不過乾門三代弟子,小師叔祖也是你能如此評議的?你心裏還有沒有尊師重道四個字!”

褚天辰眉一擡,似有動怒,卻沒說什麽。

“好了好了,唐長老也先坐,先坐。”陳青木忙又轉過來安撫這邊。

見這位女長老坐下了,雲搖這才放心地端起茶盞,将水送到唇邊。

陳青木道:“諸位不必心急,既然‘奈何’劍有了動靜,想來離着小師叔出關也不遠了。”

雲搖假裝沒聽見。

大殿其他人面色略松了些,方才凝重的氣氛也稍作緩解。

卻在此時,有人出聲:“我看未必。”

“盧長老何意?”

盧長安撫須道:“‘奈何’劍動,也說不定,是小師叔祖死了呢。”

“噗。”

“咳咳咳咳——”

大殿角落,雲搖一口水嗆得徹底,咳了個驚天動地。

“……”

慕寒淵扶桌起身,不能視物的眸子如覆霜色:“師…沒事嗎?”

雲搖靠着桌角邊咳邊擺手。

同一息,殿內更亂。

“砰!!!”

“盧!長!安!”

圈椅又遭重擊,當場壽終正寝。

“哎唐長老——”

“唐音!你敢打我?!”

“打的就是你個不知長幼尊卑的東西!”

“哎呦,還有弟子在殿,兩位長老這般出手,成何體統啊?快停一停!”

“……”

一番折騰後,兩邊終于消停。

滿堂尴尬裏,這才有人想起了方才角落的插曲,連忙借機轉移焦點——

“寒淵尊,你身旁這位弟子是誰門下,何故帶來明德殿聽長老會議事?”

“……”

慕寒淵輕緩将從雲搖手中接過的茶盞扶正,桌上最後一絲水漬也被他拂拭而去。

他直回身,漆眸寂于睫間,似未聞聲語。

開口的長老一愣,正要皺眉。

陳青木忽道:“唔,是我疏忽了——寒淵身邊這位,是我這趟出山,代小師叔她老人家新收的小弟子,雲幺九。”

雲搖:“……?”

衆長老各露意外,殿內一時阒靜。

幾息後。

雲搖終于聽到了陳青木讓她務必到此議事的緣由。

“既掌門能代小師叔祖收徒,那不妨也舊事重提。”大殿左首,褚天辰起身,鄭重行了個揖禮。

圖窮匕見。

“為道子繼任一事,請掌門裁議——斷絕小師叔祖與寒淵尊的師徒關系!”

朗聲入耳。

雲搖睫尾驀地一勾,眼底如銀瓶乍破。

嗯?

……還有這種好事?

作者有話要說:

雲搖:送上門了(搓手手慕寒淵:?-上章看到有讀者誤會了,雲搖“三百多年前就晉入金丹”,意思是那時候已經到了金丹,不是三百年後還是金丹。順便貼一下本文境界劃分:煉氣→築基→金丹→元嬰→化神→還虛→合道→渡劫→飛升ps:雖然境界分很清,但只是明确戰力體系的,不是常規打怪升級流,不用記。pps:本章評論區還是都有紅包呀。新文評論區好涼,多留言熱鬧一下麽麽啾!

第 2 章 石中火,夢中身(二)

第2章 石中火,夢中身(二)

“慕寒淵,恭迎師尊出關。”

身後那人清聲和緩,又冷冽如珠玉落盤,悄無聲息便蕩平了山間萬籁。

“…………”

雲搖這輩子金丹元嬰化神加起來渡的雷劫,大概都沒有此刻無形虛空中劈在她腦門上的多。

盡管滿心“這怎麽可能”“慕寒淵怎麽會在這”“他為什麽會這麽輕易就認出她了”的崩潰心聲,但面上,雲搖還是瞬息就調整好神情——

雲搖轉身,帶着和傳聞中不茍言笑的小師叔祖絕不同的燦爛笑容,勾發,仰臉。

蝶形花钿在她眉心熠熠,像靈動欲起:

“這位師兄,你大概是認錯…人…了。”

話聲消止。

很多年後,即便那時候“驕奢淫逸”的小師叔祖早就習慣了世人盡皆奉為“天上明月”的慕寒淵在她面前自折身脊,半跪于地,拿那雙慣撥天下第一琴器的手,細致為她提襪穿靴的日子,她也還是會在某個光影掠身的剎那被他拂過薄曦的眉眼攝去心神。

何況現在,這還是她和慕寒淵的第一次見面。

眼前人白衣勝雪,烏發如瀑,天生生了張冷玉似的谪仙面。一身寬袍廣袖,雲紋游金,墨發束冠,只一根羽翎簪穿過了那頂素不染塵的銀絲蓮花冠。

銀冠清冷,未綴珠玉,已叫人再難挪眼。

雲搖記得這是道門至高禮制的束冠,意如仙履凡,從此紅塵不沾。

也确是合極了他淵懿霜冷的谪仙氣度。

——清月寒枝,不外如是。

對着他,“前雲搖”出關後确實只是毫無征兆就獸性大發都變得合理了起來。

畢竟世人貪餍,最美好的東西誰不想獨占為己有?

【……是我救了他,憑什麽他不能是我一個人的?】

一個邪性而隐秘的詭聲,像從心底驟然升騰起。

雲搖悚然一驚。

她并未察覺,眉心的蝶形花钿,就在這一瞬驟然亮起又滅下。

“師尊?”

仍是那截清聲,只是這回,慕寒淵密長的睫輕掀,随尾音微揚起了些。

如層雪簌簌搖落,深藏的山水露出一點真容。

也叫人得以分辨出什麽。

雲搖回神,擡手,她蔥白五指撥碎了林下日光,在慕寒淵那雙如遠山雪的眸子前輕晃了晃。

然後她驚訝:“…你瞎了?”

話本裏沒提這一出啊。

“歸山前,在一處秘境裏受了輕傷,不日便愈,無礙。師尊不必挂慮。”

雲搖神色微異。

單看慕寒淵這态度……

知道的是她這個師尊閉關了三百年才出來,不知道的恐怕要以為她是下山吃了個早點就回來了呢。

慕寒淵甚至好像對她的出關沒有絲毫意外,即便她故意言語失格,他也半分容色未改。從頭到尾一派淡然清和,從容得挑不出一絲瑕疵。

大約無論她說什麽,于他都無異。

……對她這個師尊當真沒什麽感情。

不過能逼得這樣一個聖人成了魔,原主也是有些了不起。

對着這樣一位七情不顯的,想重蹈覆轍都難,雲搖頓時放了大半的心。

“既然你都瞎……嗯,看不見了,那怎麽知道我出關了的?”雲搖往前踏出一步,似随口問。

慕寒淵道:“‘奈何’劍異動,概是因師尊而起。我歸山後,便催動師徒之契,借它尋來。”

“師徒之契?”

随手拂開了垂下來的擋路樹梢,雲搖一停,側眸望向慕寒淵。

那是什麽玩意?

雲搖下意識在原主的記憶碎片裏找尋,一時忘了身外環境——

被拂開的樹梢彈回,報複似的朝她眼睛抽來。

回神剎那,枝葉已近在咫尺。走火入魔帶來的靈氣淤塞猶在,她想躲閃也來不及。

雲搖忙閉眼。

清風忽掠起——

雲搖像嗅到了一絲雪覆的檀香,幽冷,輕淡,又沁人心骨。

“……師尊閉關日久,約是忘了。”

雲搖睜眸。

就在她眼前,輥着銀絲暗紋的廣袖遮了半面天光。袖下一截溫潤玉骨探出,修竹似的指節拿住了那根作惡的樹梢,堪停在了雲搖的鬓旁。

而那人溫潤氣息平和如初,未受這動作半分侵擾:

“師徒之契是三百年前,您于魔域斷天淵旁那株四月雪下,親手為弟子種下的。”

雲搖:“……”

雲搖:“啊?”

方才雲搖遍尋原主留下的記憶碎片,壓根沒找到這修真界還有什麽“師徒之契”的說法,不都是拜個師磕個頭敬個酒就算認了嗎?

雲搖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話本裏似乎提過,前身走火入魔,修為大跌,之所以還能拿慕寒淵當爐鼎修煉,似乎就是因為在他身體裏下了……什麽禁制?

不會就是這個狗屁師徒之契吧?

“……”

雲搖忽覺得,剛被挪走的狗頭鍘,此刻又被命運的惡意架回了她脖子上。

涼飕飕的。

在慕寒淵知道真相前,她得想法把這個索命玩意給去了才行。

“嗯,還真忘了。”強忍下哆嗦,雲搖面上作無事,從慕寒淵為她拂起樹梢的指骨旁走過。

出去幾步後,她忽又停住,回身。

目盲的清俊男修溫順地垂着眸,正輕緩撫平他廣袖垂落後的最後一道褶皺。

那朵至高也至清冷的蓮花冠,在光翳間,依舊不染片塵。

半點風華無礙,哪裏像個瞎的?

雲搖正想着要不要再試探下。

視線裏,被她望着的慕寒淵卻像是察覺了什麽,偏擡起那張谪仙似的臉龐。

“師尊。”

眸子迎光而入,像極了絕品的冰種琉璃,纖塵不染。

好看自然是好看,但約莫因目盲,打那清透裏又沁出一點與他溫潤端雅不同的、遠山寒雪似的疏離。

皎皎如月,明不可掇。

雲搖登時收了心思,笑得像個淳樸無知的二八少女:“沒什麽,只是為師餓了三百年了,剛出來差點啃樹皮,你會做吃的嗎?”

——

飯沒吃上。

慕寒淵在回峰的半路上,就被一位明德殿執事給截胡了。

溫言幾句将那名執事遣走後,慕寒淵回到避去一邊的雲搖身旁:“禀師尊,明德殿有天音宗修者入山,掌門不在門內,弟子須過去一趟。”

“啊,好吧。”

師徒之契今日是打探不成了,雲搖也沒糾纏。

慕寒淵行禮告退。

“等等!”

雲搖忽然想起什麽,一把拉住了欲轉身的慕寒淵。

“不要跟任何人提起為師已經出關的事情,萬一有人撞見,就說我是你遠房師妹——為師還有些,嗯,驚天動地的大事要幹,總之不方便讓人知道我已經出關了。”

慕寒淵不知緣由地停住。

雲搖緊張地眨了眨眼,憂他察覺什麽。

此時兩人離得極近,雲搖又觀察他神色細致。她這才忽然發現,原來在慕寒淵細長眼尾的睫下,還藏着顆顏色極為淺淡的小痣。

被日光一晃,點金似的,像是冷淡霜雪間平添了一筆絕豔,辨不明顏色,透着清冷的蠱人感。

只嘆他睫長如羽,若非離得極近,他又偏過側顏,雲搖也看不見。

靜默過後。

“但憑師尊決議。”

“…你好像不高興我說謊?”

“不敢。”

“那為何從方才我說話開始,你都沒正臉給我了?”

“……”

沒同她計較,慕寒淵那雙看不見但半點無礙剔透美感的眼眸終于垂過來了些。

就像将并不存在的目光向下落。

雲搖跟着低頭。

然後就看見她金鈴手串綴着的小烏龜殼,很不雅觀地趴在他霜白的寬袍廣袖上,連着箭袖下的白皙五指,也正死死握出袖下劍骨似的淩厲輪廓。

雲搖倏然松了手指。

金鈴輕響。

“啊,不好意思,我是……”

剛準備揭過這茬,雲搖忽地一僵。

就在她指尖離開慕寒淵身體的那一刻,雲搖體內陡然竄起了股炙氣,帶着一種強烈的想要親近慕寒淵的邪性,讓雲搖剛擡起的手指本能向下一握——

“啪。”

雲搖死死攥回了慕寒淵的手腕。

兩人身影同是一停。

風聲驟寂,蟬鳴也息。

那股子“邪氣”來得快,去得更快,雲搖眨眼間就又恢複了靈臺清明。

…………還不如不清明。

雲搖僵了兩息,一根一根小心翼翼地松開了手:“我要說地上有塊石頭,絆了我一下,你信嗎?”

“山石嶙峋,還請師尊小心。”慕寒淵垂着眸,不作任何異議。

雲搖:“……”

占便宜還騙一個漂亮瞎子,她可真是罪該萬死啊。

但剛剛、那股子邪氣是什麽?

雲搖低頭,不解地看了看自己作惡的爪子,指背上金鈴跟着清脆晃蕩。她眉心蹙起,連帶着那只似乎明亮了兩分的蝴蝶花钿也顫翼。

……怎麽有點像原主記憶裏的走火入魔?

雲搖面色變了。

這玩意還帶複發的?

可誰家走火入魔的緩解方式是對着徒弟心生觊觎、還欲行不軌啊??

“師尊還有何吩咐。”

耳旁清聲打斷了雲搖的思緒。

她醒神,心虛擡眸:“哦,沒,沒有了。”

慕寒淵仿佛已然忘了她的越矩,只将袍袖攏下,聲色如常:“明德殿那邊的事,弟子處理後,即刻返回。”

“好。”

雲搖扭開臉,“那我先回洞府。”

“恭送師尊。”

等慕寒淵的氣息消失在神識範圍內,雲搖慌忙轉身,體內方才被與慕寒淵那一觸即離的氣息打通的靈脈裏,靈力重新湧動起來。

她表情微妙地擡手一揮,在半空中召出一面水鏡來。

大約因着天賦仙才,幾百年前就晉入金丹境,鏡中的“雲搖”容顏不改,靈動如焰的紅色衣裙下,模樣像個十七八歲的少女。與慕寒淵并肩一起,确實不像師徒。

慕寒淵應是在二十幾歲晉入金丹。

話本裏還說他是乾元界萬萬年難得一遇的奇才,這麽看,也未必比雲搖厲害嘛。

鏡中少女唇角輕翹起來,向前微微湊了湊臉——

“還好,神魂仙格還在,就算這個身體沒了,我應該也還能回仙界……咦?”

在她撫過額心的指尖下,紅蝶花钿翩然若飛。

雲搖卻怔然望它。

“仙格的神紋,怎麽會變成紅色了?”

——

在腦海內過遍了在司天宮裏翻閱過的舊聞,雲搖也沒找到這樣的先例。

仙格神紋出了問題,她都不确定一旦作為乾元界裏的雲搖身死,她還能不能回得去仙界的問題。

也就是說,這個乾元界裏的雲搖死了,她可能也就跟着死了。

雲搖:“…………”

神君,救命!

你們最任勞任怨克己奉公苦守司天宮三千年的小仙子眼看着就要倒大黴了!!

然而任雲搖怎麽試圖溝通上界,對着八方神仙各個求告,卻依然無果——

雖她仙力未封,但這乾元界就像被個古怪的罩子罩起來了,不論她怎麽驅靈,也是泥牛入海,完全沒有上達仙界的意思。

“…求神不如求己,”雲搖低頭敲額心,“話本裏就是因為‘我’走火入魔後動了慕寒淵,釀成惡果,害人害己,那只要解決了這古怪的師徒之契,然後再同慕寒淵保持距離,興許就能免于一死了?”

顧不得回洞府,雲搖轉向,直接去找乾門藏書閣了。

師徒之契,她在仙界聽都沒聽過,只能寄希望于這是乾元界內私有的契約形式,既好結又好解了。

雲搖循着原身記憶前去藏書閣,卻發現三百年已過,連藏書閣也挪了位置。在這千山旭陽間,轉了近半時辰,她不但沒找着,反而還撞到今日山門內最熱鬧的明德殿旁。

順便碰了個“熟人”——

“咦,師妹,你也來明德殿看這場大熱鬧了?”烏天涯隔着幾丈就朝雲搖揮起胳膊,熱情得像見了自己親妹。

“大熱鬧?”本想繞走的雲搖意動,“師兄知道這裏要發生何事?”

“誰讓你師兄我外號乾門百曉生?”烏天涯昂首挺胸,“不就是天音宗拿出了一把位列十大名琴的‘鶴羽’,來給寒淵尊送禮了嗎?天音宗一向注重排場,一路鼓瑟鳴笙過來的,門內哪還有不知道的。”

兩人話沒避旁人,身側路過的一名男弟子聽見了,頓時不悅:“什麽叫送禮,那是名琴獻名士,天音宗仙子們好好的名垂青史之舉,被你們說得如此市儈村野,成何體統?”

“嘁,咬文嚼字,還仙子?裝什麽樣。”

“你說什麽?!”

“……”

眼見着烏天涯和那男弟子一言不合就有言語乃至肢體沖撞的前兆。

師兄有難,雲搖當機立斷。

——退後三步,紅衣少女事不關己繞了過去。

天音宗贈琴這事,雲搖沒印象,倒是提醒她想起了話本裏講的慕寒淵的琴道修行。

兩域仙魔皆知,劍乃殺伐之器,整個乾元大陸的修真界都以劍為尊。尤其仙門內的少年修者,誰沒有一顆白衣長劍除魔衛道的心?故凡是能修劍道的,概不做旁考慮。

然而慕寒淵卻是個例外,放着其師雲搖曾經的乾元界第一劍道不走,他偏成了個琴修。

多少人深以為憾,可惜阻攔無果。

三百年苦修,慕寒淵如今已是琴道第一人。

他所操之琴喚“憫生”,是乾元界這三百年來,無數個為他所救的修者或凡人為他取的——

[以琴止戈,律萬物,不争,不傷,即為‘憫生’。]

[憫生琴起,莫有弗從。]

“……‘鶴羽’雖比不得憫生琴陪伴寒淵尊多年,但也是我阖宗心意。感念寒淵尊對我宗門弟子們的護佑之恩,還為他們重傷至此,萬望寒淵尊不要再做推辭……”

明德殿大殿前,雲搖止步,聽着殿內那位上門送禮的天音宗長老的餘音。

“唉,什麽時候我也能像大師兄一樣,救護同輩,除魔衛道呢?”

雲搖身前,一名弟子豔羨地低聲。

另一人嗤笑:“寒淵尊既受封尊號,就是衆仙盟的未來道子繼任人,可不是什麽人都能稱呼他一聲師兄的。”

最初那人惱道:“同門弟子,大師兄都不計較,你算什麽!”

“別裝了,我看你不是羨慕寒淵尊救護同輩,而是羨慕他譽滿天下,去一趟秘境歷練都能救下天音宗十幾名弟子吧?誰不知道那天音宗內女弟子們盡是國色天香,聽說寒淵尊這一傷,幾個女弟子都哭成淚人了,如今天音宗長老更是上門重禮道謝,我猜你不羨寒淵尊受傷目盲,而是想有這樣的待遇!”

“你休得胡說!我才不只是為了這個!”

“既如此,那你也去修琴道?”

“那、那自然是萬萬不可的,這琴道雖長于防禦,但進取實在不足,不适合我。”

“不适合你?最不适合寒淵尊才對,可惜了他那樣的絕頂天賦,若是修習劍道,哪怕是別的攻伐之術,那歷屆仙門大比,他一定是奪魁首者!”

“師兄大義,想是為了守護宗門才做此一選……我等自然比不得……”

一席話間,殿外的乾門弟子們紛紛陷入了“與有榮焉”和“深以為憾”的情緒中。

雲搖聽得神色平靜,眼底微瀾。

世人皆仰他如山巅之雪,天上明月,唯獨雲搖親手将他拽了下來。狎近,亵玩,以炙燙融化白雪,拿欲望抹黑清月,也難怪慕寒淵恨她恨得入魔。

原主可真是造孽。

但如今世人尚且有兩不知。

一不知,慕寒淵的琴,絕非他們以為的不争不傷。事實上,直到雲搖作死,乾門覆滅,他一統魔域,反攻仙域,世人才見了他真正的琴道——

守,可止戈退敵;攻,則送葬千軍。

二不知,慕寒淵之琴,既是琴,也是鞘。

琴中藏劍無人知。

後來他成了那魔域四大主城之上唯一的不世魔尊,琴音所抵,劍之瞬至,不知多少大能修者生前連他劍華都未見,只來得及聽一聲琴鳴,便身魂俱碎,命落黃泉了。

——

不過那都是“雲搖”死後的事情。

這一世只要她不作惡,不染指這位冰清玉潔的未來道子,慕寒淵得保一身紅塵不沾的仙風道骨,興許就不習劍更不入魔了呢?

雲搖正在心裏自我安慰着,冷不防,旁邊忽然冒出個鼻青臉腫的豬頭腦袋來。

雲搖吓了一跳。

偏這人還很自來熟地把臉湊到她身邊:“你說這天音宗怎麽這麽自作多情呢?誰救他們了?”

雲搖驚魂甫定:“你誰?”

“?”豬頭兄悲憤扭頭,“晌午通過名的,片刻前才見過,我烏天涯啊師妹!”

雲搖:“……啊?”

雲搖震撼地從這人腫成縫的眼睛裏辨識了眼神,“你這,都被打成這樣了,還要過來看熱鬧?”

“噢,忘了。我說看人怎麽都這麽扁呢。”烏天涯不知道從哪兒摸出瓶丹藥來,倒出來一顆,往嘴裏一送,咔吧咔吧嚼了兩聲。

雲搖更震撼地看着對方的臉在幾息之內,複原了。

三百年不見,修真界都研制出這等靈丹妙藥了?

大約是察覺雲搖目光,烏天涯要塞回去的玉瓶往雲搖那兒一遞:“師妹也來一顆?”

雲搖:“……”

雲搖:“不用了,謝謝。”

說完她自覺站遠兩步,免得被烏天涯這個傻子傳染。

不過兩息後,雲搖想起什麽,又站回來了:“師兄方才的話什麽意思?慕寒……寒淵尊,不是為救天音宗的弟子們受傷的?”

“不是啊。”

雲搖問:“那是為誰?”

“還能為誰?”烏天涯扭頭,很不解地給了雲搖一個“你莫非是個傻子”的眼神。

“?”

不待雲搖撸袖子揍他。

烏天涯壓低了聲,擠眉弄眼,語氣暧昧:“當然是為了——我們寒淵尊最愛護的那位陳小師妹了。”

“……”雲搖停住:“誰?”

作者有話要說:

雲搖:為師閉關三百年你是不管不問,扭頭就在外面照顧小師妹?=-=

第 1 章 石中火,夢中身(一)

石中火,夢中身(一)

第1章

冬月初六,人間大雪。

天地如玉壺,白雲如瓊堆。而在人間極北地仰天眺去,卻能窺得萬丈風雪裏,似有蜃境似的蔥茏翠綠的山影,從雲間晃了過去。

“娘!快看,天上有仙境!”

“……”

凡間集市裏,布衣婦人被孩童扯着外襖衣角,匆匆往天上看了眼。

風雪摧得雲霧散,瓊碎玉搖,半點天光不見,更別說什麽仙境了。

婦人随口搪塞:“乾元界多少年不見仙人了,哪有什麽仙境,定是你看錯了。”

“沒有,我真看到了!仙境裏有好高好高的山,還有好長好長的河……”

話音未盡,孩子已經被母親拉着走遠,沒入風雪裏。

與之同息。

乾門,奉天峰。

翠綠枝葉搖下碎金日影,落在一座數丈寬的青石臺上,臺上立着只三環交錯的石晷,正帶着日影緩緩運轉。

石晷旁,僅着單衣的青年垂下手臂,拂去額間細汗:“好險,好險。”

青石臺下,松散圍聚的幾名弟子間有人笑道:“柳師兄,田長老随掌門東赴浮玉宮才不過數日,你就險些将我乾門山門曝露于天下人面前——若田長老知道了,怕是再不敢叫你執掌這司天晷了。”

“一時心驚,落了錯處,諸位師弟高擡貴手。”

确定乾門山門重新掩入司天晷幻化的陣法之下,柳師兄這才小心翼翼下了青石臺,回到衆人之間——

高人氣度散去無遺,柳師兄面上只剩方才聽了驚天秘聞後抓心撓肝似的好奇:

“你們方才所言,小師叔祖不日将出關,可是真的?”

幾丈外,藏在枝葉蔭涼裏的紅衣被風拂得一晃,青絲垂懶,樹上假寐的人偏首望來。

“衆仙盟傳出來的消息,還能有假嗎?”開口的弟子平日就自恃在衆仙盟的家族根系,此刻得意昂首。

其餘人卻不盡信。

“衆仙盟怎可能知我乾門門內之事,我不信。”

“小師叔祖是何等谪仙人物?那可是千年前一劍壓魔域的存在,乃修真界真正的戰力之巅——咱們掌門都得喊她師叔,衆仙盟也敢妄測小師叔祖出關的時機?”

“不錯,若非小師叔祖三百前閉關後再未出世,如今衆仙盟怎麽輪得到浮玉宮話事?”

一句惹出無數怨言,開口那弟子面露讪讪:“衆仙盟長老們自是不敢妄測。但你們莫不是忘了,當年雲小師叔祖在閉關前,曾封劍于衆仙盟天山之巅?”

四下一寂。

衆人中,柳師兄最先動了神色:“莫非,是神劍‘奈何’生了感應?”

“正是!”

那名弟子驀地提聲,把還沉思的幾人吓了一跳:“就在一日前,神劍‘奈何’于天山巅頂大陣中忽作靈光,直破雲麓,十息間唳鳴傳遍天山,幾乎有破陣東來之兆!”

幾名乾門弟子對視,方才的疑怒之色退卻。

“傳聞中,神劍‘奈何’最是難馴,它若都生出感應,那确實……”

“小師叔祖真要出關了?!”

“太好了!雲搖師叔祖一旦出關,我乾門重回仙域第一宗門,必指日可待!”

“我早就看浮玉宮那群作威作福的猢狲不順眼了,這近千年的兩域秘聞裏,咱們小師叔祖可一直是威赫修真界的殺神之首!有她在,我看以後浮玉宮誰還敢作祟?”

“……”

幾人說着,漸義憤走遠。

最後面的一個弟子正急往前跟,也想湊個話頭,肩上卻忽被人往後一拽。

“誰啊?”

烏天涯扭回頭,似乎剛要呵斥,話頭就驀地卡在了喉嚨間。

由他轉身時,樹上正躍下個紅衣少女。

只見她一頭長發随意拿根古樸木簪绾起,淡藍色發帶間着青絲垂下,帶尾還綴着兩朵細小的花。幾縷額發間露出張白皙姣好的容顏,眼眸濯濯生輝,含笑望人。

此刻落地,衣袂随風拂下,帶起她手腕上的金鈴手串清脆作響,金鏈勾連到她中指上,上面串着枚古怪的小烏龜殼。

而最捉人眼目的,卻還是她額心——那兒烙着一枚花钿似的紅紋,形似蝴蝶。

随少女靈動,蝶也靈動,顧盼笑兮,顫翼欲飛。

烏天涯話咽得突然,一下子憋紅了臉:“師妹…不,師姐……”

也不怪烏天涯語塞。

實在是面前的少女古怪——看模樣,說是十七八歲符合,可那副神态似久睡初醒,又添了幾分慵懶散漫,說是二十幾歲,好像也沒什麽錯處。

“這位師兄怎麽稱呼?”

雲搖張口便喚。

“烏天涯……咫、咫尺天涯的天涯。”

“原來是烏師兄,烏師兄好呀。”不等烏天涯應聲,雲搖已經湊前,“方才聽聞幾位師兄聊起乾門的小師叔祖,師兄對她了解可多麽?”

“當然!”烏天涯回了神,驕傲仰頭,“雲搖小師叔祖可是我最崇敬的人,她的事,全天底下沒人比我更清楚了!”

“哦?”

雲搖忍着沒去看天上有沒有頭被吹上去的牛在飛,笑吟吟問:“那師兄能否講講,她是個怎樣的人?”

“小師叔祖?她可是乾元界近千年來的第一天才,五百前受太一真人點撥,成為乾門七傑中最小的小師妹。傳聞中她老人家不茍言笑,冷峻無雙!氣勢不凡,殺伐果決!走到哪都是令人側目折服,聞風喪膽……”

烏天涯的吹噓,伴着山間蔥翠的清風,繞着雲搖時遠時近地盤旋。

她一邊聽自己的生平介紹,一邊捋起這具軀殼前身的零碎記憶。

——沒錯,她就是雲搖。

但又不是這個雲搖。

真正的雲搖在一日前的閉關裏走火入魔,大概是魂滅道消了,而她只是個被無辜卷入的倒黴蛋,片刻前還在仙界最寂寥無趣的司天宮裏,獨自對着三千小世界的時軌打瞌睡,似乎還做了夢,接着也不知發生了什麽,再一睜眼,就已經來到這處名為乾元大陸的修真界了。

要是做個無憂無慮、無牽無絆的小人物,那她這下凡還能算得上生趣。

可偏偏卻成了這昔日第一仙門、如今沒落數百年的乾門裏,最最要命的那位小師叔祖,雲搖。

乾元界這個雲搖的故事她是聽過的。

仙界的監察生活太孤單,時軌運轉千年也不見變,小仙雲搖無聊極了,最喜歡做的就是搜集三千小世界的各種話本,一邊司監察時空之職,一邊偷閑看話本。

而雲搖這一則,由着同名緣故,她還殘有幾分印象。

概括說來,這位小師叔祖的前半生可以用八個字形容:風華無匹,冠絕當代。

而最有名的當是她閉關前那一戰——

三百年前,雲搖忽然離山,一人一劍,孤身殺入魔域腹地,直抵白虎城。“奈何”劍下屠魔無數,白虎護城河八百裏飄血,三日不絕。

這一戰殺滅了魔域數百年氣焰,自此她也名垂修真界。

戰後,雲搖不知從哪領回來了一個少年,收為親傳弟子,名慕寒淵。

又不久,雲搖突然封劍閉關,這一閉便是三百年。

若雲搖的故事到此為止,當是一代巅峰傳奇。

可惜話本裏講,三百年後,雲搖出關,幹了一件晚節不保的事情——

她将自己的親傳弟子,彼時已被譽為修真界“天上明月”的年輕代第一人慕寒淵,給……當做爐鼎……玷污了。

一玷污還就是半年。

過程極盡玩弄,淩’辱,輕侮,兇殘無道——單從仙界話本裏這部分內容竟然都上了含糊其辭的封印仙鎖,仙術都窺探不得,就可見其中多麽有污道心、有悖人倫、令人發指!

雲搖思及搖頭:“啧啧。”

“小師叔祖之風華絕代,令人心慕,無法忘懷——哎,師妹,你可是有什麽不同意見?”

“哦,沒有,”雲搖從話本回憶裏回過神,笑吟吟仰了臉,“只是十分遺憾,這樣一位人物,竟然三百年未能現世。”

烏天涯也深感贊同:“是啊,三百年可太漫長了!”

“那師兄可知,小師叔祖除了戰力方面留下的傳奇故事外,還有什麽別的個人秘聞嗎?”

“個人……秘聞?”烏天涯表情古怪地看她。

雲搖真誠地眨了眨眼。

——總不能是閉個關出來,她就突然獸性大發了吧?閉關前,雲搖肯定是和慕寒淵有什麽不為世人所知的淵源。

可惜前身走火入魔,神魂記憶都零碎,根本翻不出這一段。

她也只能靠探聽避禍了。

“噢。”

烏天涯恍然,為難片刻,左右确定無人,這才低聲道來:“這部分只是道聽途說,師妹随便聽聽便是。”

雲搖乖巧點頭。

“這傳聞裏,小師叔祖她戰力雖強,情之一字上卻頗為不順。早年,她曾追求過修真界各族的青年才俊,但都沒落什麽善果,反而結了不少仇怨。”

雲搖笑容一凝:“追求過……各、族?”

“是啊。”烏天涯應得輕快,“好在幾百年都過去了,當初被她追過的青年才俊們都銷聲匿跡,少有在世間行走了。”

雲搖松了口氣,但還是多問了句:“還剩了哪位?”

她一并躲着就是。

只見烏天涯寬袖一甩,掰起了手指頭。

“也就剩了東海仙山上那只三千歲的鳳凰,西域梵天寺入世的紅塵佛子,南疆王朝的太上皇,北淵極境中的寒蟬老祖,還有……”

“——還有?”

雲搖一口氣險些沒拔上來:“她是在集麻将牌嗎?”

烏天涯收手,板臉:“師妹,你怎麽能對小師叔祖不敬?她這樣做一定有她老人家的道理。”

雲搖:“……”

烏天涯又道:“再說了,只是秘聞,真假誰知——說不定,其實是這些人死纏爛打地追求小師叔祖呢?”

雲搖:“…………”

出關後的第一天,風和日麗。

奉天峰上,年僅五百歲的妙齡少女靠着幾人粗的樹木,仰天長嘆——

走火入魔後,雲搖修為暴跌,戰力也大不如前,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複原,偏偏死局還就在半年之內。

這就是當年仗勢“追”人的報應啊。

難怪前世話本裏,雲搖一代天驕,卻死得那麽不明不白。

——都不必說她那個将來會成為毀天滅地一代魔尊的親傳弟子慕寒淵了。

單山外得罪那麽多人,一盒骨灰都不夠他們分的呀。

“跑,一定得跑。”

思慮許久,雲搖終于肅然地得出結論:“反正‘奈何’劍感應出了岔子,世人都以為我在閉關。必須趁這會,還沒人發現我就是雲……”

“師尊。”

忽聞輕風過耳。

身後,一道清端沉透的嗓音,撫平了滿山的聒噪蟬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