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0 章 浮生暫寄夢中夢(四)

第100章 浮生暫寄夢中夢(四)

那一日,仙界司天宮內,魔焰焚天而起,将萬丈起始仙山化作焦土。

九重天上,六合八荒,神佛悲鳴。

魔焰焚灼正中的殿內,往生輪金光大作,幾乎耀滅殿中三千星燈。

也是那一日。

仙界第一位臨聖之魔,以自己堪比三聖的神魂為祭,強開往生輪,逆轉乾元界千年時空。

最終他只留得一絲神魂,借往生輪,遁入時空黑洞之中。

而在往生輪合攏前的最後一刻——

那只魔焰纏身的金色蝴蝶同樣斂下蝶翼,飛入了往生輪的三瓣輪心內。

往生輪穿過黑洞,最終墜入了乾元界內同樣魔焰焚天的魔域腹地,天隕淵下。

魔焰燃起。

凝固在千年前的整座乾元世界重新蘇醒。

藏于往生輪中的金蝶,在将大半仙格神魂之力封禁在往生輪內後,便向着這座小世界裏,她那一縷曾代她留在此界渡劫的神識飛遁而去——

它躍出了天隕淵,穿過了兩界山,進入了乾門山門,最後飛進了一座名為“天懸峰”的頂峰後山洞府。

寄于紅衣女子的那縷神識正在閉關中飽受走火入魔之苦。

終焉火種難制,走火入魔在即,金蝶匆忙地撞入紅衣女子眉心之中。

轟——

即便已有一縷仙格神識護體,終焉火種與金蝶仙格的兩股巨力也如天地沖撞,水火交融。

原本的神識頃刻碎作了無數碎片,四散于識海中。

紅衣女子臉色沸紅,嗆聲咳出一口鮮血,她扶着劇痛欲裂的額頭睜開眼。

眉心金蝶被終焉火種絲絡根根纏覆,化作血蝶,顯影眉心。

無數難以分辨的碎片翻湧在她識海中。

[這裏是叫……乾元界?]

紅衣女子茫然低頭,望着自己陌生而又熟悉的身影。

[我好像是,司天宮中的一個小仙子……]

喃喃的自語聲裏。

女子忽擡眸,望向了徐徐打開的洞府門關——

一聲熟悉而暌違的劍鳴清唳,随她醒來那一刻,響徹在乾元界的四海八荒中。

…………

…………

雲搖在這場猶如長夢的仙塵回溯裏慢慢睜開了眼睛。

眉心金蝶神紋熠起微芒,神性聖潔。

已經重新化回虬髯大漢模樣的往生輪器靈,此刻就眼巴巴地杵在她識海中。

雲搖默然許久,嘆了聲氣:“原來我便是起始……這就是我忘記的一切嗎。”

“主人?您終于記起我啦?”

虬髯大漢滿面期待化作興高采烈,随即又作委屈聲腔:“我都在這裏等了您好久好久了,差點以為您已經把我給忘了。”

雲搖輕嘆:“抱歉,出了一點意外。除卻封禁在此地的神魂之力外,我也遺忘了太多前塵。”

往生輪器靈頓時緊張起來:“啊?那可有阻攔魔頭滅世,難道沒成功嗎?”

“有驚無險。只是……”

[我是來殺一位神君的,可惜祂藏得太好了。]

[那便只有殺盡乾元界的人魔兩族,毀盡世間器物,叫它禮崩樂壞,萬道淪喪!——叫整個乾元界灰飛煙滅、歸入不複終焉!]

[你究竟為何要如此——]

[因為我要救你啊。]

[……只有那個結局,我絕不容許。]

“原來,他要殺的神君便是我。”

雲搖苦笑了下,翻覆腕心:“起始終焉,動如參商,不得相見。雙星同現,則必逢天地殺劫……果真如劫所說,宿命如此麽。”

“主人又在說小輪聽不懂的話了,”往生輪拿壯漢臉作委屈相,自己似乎毫不覺得違和,“但主人,當務之急還是得滅了外面的那個大魔頭——而且您慘了!外面有兩個!一個是現世之魔,一個未來之魔,主人一個人能打得過嗎?”

雲搖欲語。

沒等她開口,往生輪又自己接了話頭:“不對,主人是誰,那可是開天辟地的第一位聖階,劫和度都得排在您後面呢。何況小輪鼻子最靈了,主人封在輪回那兒的一魂一魄,是不是已經歸位了?”

雲搖無奈點頭。

“在梵天寺中,我從前世記憶裏醒來時,一魂一魄便已循仙格歸位。輪回是借我魂魄之力,才将終焉火種壓制,封禁于金蓮中的,可惜……”

她苦笑了下。

“還是未能阻止它回到他體內。”

“輪回早說過了,主人救不了他的,主人為何不願相信呢?”

“我非不信,只是不願屈從于所謂天道、宿命。”

“——!”

往生輪聽完頓時吓得臉色刷白,整個一坨躲到了根本遮不住他的雲搖身後。

确定頭頂沒傳來驚怒的天雷,他這才小心挪出來。

雲搖側眸睨他:“?”

往生輪讪笑:“我還以為主人說這般大逆不道的話,天道肯定是要跟你鬥鬥法呢……這不是,怕,擾了主人興致嗎?”

雲搖:“所以我才讓輪回下界,把你這個不靠譜的留在了仙庭。”

往生輪:“……”

“何況你的腦子也留在仙庭了嗎?”雲搖勾唇,幾分譏诮冷意地瞥向上界,“經了某位神君一番運作,這裏如今可是天棄之地,除非有破界之兆,否則天道劫雷也不能達。”

往生輪沒敢出聲。

主人這個神情,似乎對上界的哪一位竟生了殺心。

……神祇們的事情,它區區神器可管不了。

就在此時。

整個識海中,忽然一陣地動山搖般的劇烈晃蕩。

雲搖神色一變:“怎麽回事?”

“啊啊啊啊主人!魔頭!”

不知外界發生了什麽,往生輪器靈竟同時顯出幼、青、老三重虛影,俱是驚懼之聲,并合回蕩——

“兩個魔頭全醒了!!”

——

同一時刻,天隕淵下那朵化形巨大的三瓣金輪內。

噬日魔焰對撞,在金輪內迸發開令神器震顫的爆鳴巨響。

虛空中。

青絲長垂的慕寒淵對面,竟淩空浮着一道神魂虛影,就如鏡中之人,與他生着一模一樣的五官與身形。

唯一的不同就是那人的雪色長發與眼尾魔紋血沁。

而此刻,虛空中,借神器之力顯影的魔尊神情猙獰,眼尾泣血,猶如惡鬼——

“不!”

“她不是起始!是起始要奪她魂魄作祭!我一定要在此界殺滅祂魂魄。只有祂不得歸位,她才能活下去!”

“你休想攔我——”

話聲未落。

兩道相對而立的黑白身影之間,忽然緩緩浮現出一道紅衣。

三人之間,連天地氣機都仿佛同時一滞。

“……師尊?”

“師尊。”

兩聲一左一右,一道暴戾而恸楚刻骨,一道沉湎而喟嘆溫柔——

同樣的聲色,不同的語氣,一并落入雲搖耳中。

雲搖心口微顫。

默然許久,她望向了右側的善相:“你融合了他的記憶,也看到那一切了嗎?”

“是。”

“你猜到了是麽,”雲搖一頓,她阖了阖眼,幾乎不忍去看另一側,“……我便是起始之事。”

“——”

天地無聲,阒然死寂。

代表終焉的血色魔焰,從那一道神魂處緩緩燃起,向着八方六合無聲無息地灼燒,蔓延。

以吞天噬地之勢。

魔尊低垂着眼,像是不曾聽見雲搖方才的話。他原本猙獰的神色褪盡,只有虛空中的魂影在微微顫栗。

往生輪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縮在角落裏,聲音抖如篩子:“主人,有個當務之急。那個,時空之力……”

“我便是起始。”

雲搖視若未聞,朝惡相踏出一步。

她身後,善相微微擡眸,幾乎要随之向前,只是最終還是克制地停在了原地。

“不……”惡相啞聲,似哭似笑,似瘋似魔,“你不是,你不會是。”

“雲搖是代我下凡歷劫的一道神識。我每隔萬年便要在此間渡劫一次,聞興衰之道,曉蒼生之苦。”

“不……”

“但這一次确實不同,我不是來歷劫,”雲搖輕聲,“我是來殺你的。”

“——”

慕寒淵善惡雙相同時震顫擡眸,望向了兩人之間的那抹紅衣。

“乾元是三千小世界中的原初之地,起始神君的誕生之所。你本不該生于此地,是劫說服我,将你送入乾元,要将你滅殺在此。”

雲搖緩步,朝慕寒淵走近。

“輪回塔早你我千年便至,它本就是在等你我蘇醒。我只能以神識下界,于是才将一魂一魄封于塔內,鎮入乾元,這便是我能将終焉在此滅殺的憑仗。”

惡相眸色染得眼尾猩紅,魔焰如血海,淌過三人之間的地面,将一切侵蝕成漆黑無底的空。

“為、何?”

雲搖垂眸望着那片墨色,有些自哀地笑了。

“因為終焉注定取代起始為聖,掌毀滅之力。依劫之預蔔,你現世時,便是三千世界的終焉之日。唯有聖能弑聖,且必陪葬以一方天地。”

“……原來如此。”

惡相忽低啞着聲,笑了起來。

可他雖然是笑着,聲腔裏卻悲怆無盡:“那果然是你說的。”

惡相擡手一揮,在無盡血色魔焰與至黑之間,便顯現出仙界司天宮主殿的那道窗外之景來。

依舊是冷月,寒山,天在水。

連那景前的三行金色小字都栩栩如生。

[偶歷人間,得見仙境。]

[拾此一景,足慰平生。]

[劫之所預,若成真,三千星燈毀于一瞬。為護三界歲月河山,終焉務除。雖九死,不悔。]

慕寒淵從金色小字上收回視線,他漆黑的眼眸如徹底熄滅的灰燼,同一樣落眸望來的雲搖對視:“為了殺我,當真是九死不悔麽,師尊?”

“……”

雲搖眼睫微顫。

她想對他說些什麽,只是張了張口,喉嚨卻像是被一團酸澀的棉堵滿了,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到頭來,到頭來……”

慕寒淵仰聲長笑,血淚俱下。

“我所愛之人、所恨之人、所該殺之人——原來都是你!我的師尊!!”

淋漓如海的魔焰掀天而起。

與之同時,藏在魔焰中那個隐沒無盡的黑洞,挾裹着可怖的、要吞噬絞碎一切的時空之力,終于顯露出來。

雲搖面色遽變。

“主人!我都說這是當務之急了!這下是真等不了了!”

往生輪器靈憋得面色漲紅,然而整座金輪還是戰栗搖曳,如同狂風中即将被卷走的紙鳶。

幼、青、老三态虛影再次變幻起來,但也難支:“主人,這兩尊魔必須斬殺一個!唯有以他欠下的那縷聖階神魂再祭往生輪——才能平複時空、回到仙界啊!!”

雲搖僵在那沒頂的黑洞之下。

一左一右,兩道神魂同時望向了她。

“師尊,你還在等什麽?”惡相慕寒淵低聲笑了起來,如魔如蠱,“你再猶豫下去,整個乾元界,你所最憐愛最舍不得的世間蒼生,可都要被吸入這個黑洞裏了。”

雲搖顫栗難已,恸然地紅着眼眸望他:“你為何總要逼我……慕寒淵!”

一聲驚栗。

她慌忙回身,與之同時便運起一道術法,将身後那個無聲浮起的慕寒淵善相拉了回來:“你瘋了?!”

“他說得對,若不祭以最後一絲聖階神魂,這個黑洞就會吞噬一切。”

慕寒淵淡淡笑了下,他眼神不轉地望着雲搖,眼底那絲貪戀壓抑到最深。

“師尊,能有這一世,我已比他幸過千萬。既然這本就是他為我準備的終局,那為了師尊與乾元衆生,我願欣然赴之。”

“你願意又如何?!”雲搖咬牙顫聲,“你問過我願不願了嗎!?”

“——”

聖階仙力随她一袖揮下,慕寒淵未及抗衡,便被同時運作的往生輪挾裹入一瓣金輪中。

等回過身,雲搖對上了慕寒淵漆黑中纏着猩紅的眼眸。

他望着她笑起來,敞開雙手,袒露毫不設防的胸懷與心口:“終于要殺我了嗎,起始神君,還是,聖初殿下?”

雲搖用力阖眸,忍下了淚意洶湧:“向我發誓,你不會再殺一人。”

“……不。我是魔,魔無善念,你若不在,我便叫司天宮三千星燈為你陪葬。”

慕寒淵殘忍笑着,啓唇慢語。

“我再不會給你理由、叫你在我面前孤身赴死。”

雲搖睫羽一顫,卻沒想到他此刻這般瘋癫模樣,依然還能猜透她心中所想。

而這讓她更疼到無以複加:“你為何總是逼我……”

他總是逼她殺他。

“因為我想叫你記住,這樣即便你殺了我,在你餘下的神生漫長裏,都不能将我忘懷。可惜。”

慕寒淵低頭笑了:“我知你下不去手……只是不知,你是愛我,還是愛我作為神明所憫的衆生?”

“……”

雲搖唇瓣微顫,似乎說了什麽。

只是下一刻,整座往生輪再支撐不住,向着天隕淵上方天穹間,那沒頂的黑洞裏飛去。

此方天地翻覆,上下逆轉。

乾為坤,坤為乾。

整座天隕淵開始向着黑洞塌陷,如同墜落向無底深澗。

那将是三界之外,天地寂滅之所。

是即便下幽冥窮碧落,也再不得往生的真正歸滅之地。

整個乾元界随之動搖、顫栗起來。

“主、主人——”往生輪器靈艱難地擠出了最後一絲催促的顫鳴。

慕寒淵的神魂虛影就在那一刻忽然掠近。

只一瞬,他站到了雲搖身前。

“同我一起死吧,好不好,我們一起死……”雪發玄袍的身影傾覆上來,他握住了她的手腕,抱住了她的腰身,将她深深攏入懷中,他埋首她頸側,泣聲顫笑,“師尊。”

雲搖袖下蓄起的仙力慢慢消散。

她垂眸,輕顫着聲:

“……好。”

“……”

兩道身影向着那無底的黑洞裏墜去。

他把她抱得很緊很緊。

像生怕她會抛下他,一個人逃掉。

明知寂滅在前,雲搖卻忍不住含淚笑了,她有些艱難地從他指骨間挪動手腕,終于将兩人的十指交疊,輕輕扣住。

“慕寒淵。”

雲搖回抱住他,栗聲泣笑。

“對不起……這一次,我絕不會再抛下你了。”

“——”

那人身影在她身前僵滞。

黑洞淩厲而絞殺一切的氣機已經在兩人身下咫尺之間。

只那一個剎那。

慕寒淵忽然拂起一道魔焰。

他踏過它,将兩人交疊的身影覆轉——

他在下,而她在上。

身下的無邊無盡的寂滅之力,将他長垂的雪發一寸寸消弭。猶如春日之下,那片融化消逝于天地的雪。

雲搖一哽,近乎絕望地要攥住他:“慕寒淵,不要——”

可她忘了,他的魔尊聖軀早已在仙界祭了往生輪,只餘下一縷神魂在此。

像清風,雨雪,握不住的消散的雲絮。

在最後咫尺,他将她推了出去。

“我本便罪無可恕。”

魔尊含笑阖眸,沒入了那片無盡的黑洞裏。

“師尊仙骨,當與天同壽,萬世長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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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魔域風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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