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2 章 回頭萬裏,故人長絕(二)
第102章 回頭萬裏,故人長絕(二)
司天宮主宮內,萬年不易的幽靜孤寂。窗外嵌着一方連天的夜色江水,正是不知多少年前,雲搖作為起始神君偶歷人間,随手撷得的一方景色。
彼時每每了卻仙庭俗務,她回到殿中,溫一壺酒靠窗而坐,見江水畔樹梢輕拂,望連綿遠山裏藏在夜色中的昏黃燈火,就如照看那三千星燈中的人間安樂。
最清寥孤寂的起始神宮,也最眷凡塵煙火。
“所以啊,你才會被信任了數萬年之人知悉,利用得那麽徹底。”
雲搖仍是靠在那落到榻下的長窗旁,指間飛舞着一只金色光蝶,在夜色中格外灼灼。
望着蝶翼上那根若有似無的銀藍色鎖鏈,她眉眼郁郁地自語着。
金蝶像是委屈至極,停在了她指尖上,點了點頭頂的長觸。
就在此刻,她身後,整座清冷宮殿中忽然燭火飛耀,頃刻恢亮了廣袤殿宇。
雲搖回眸。
金蝶在她屈起的指節上散作流光碎去。
慕寒淵就站在殿內最高聳的那座燈臺旁,如一席清冷至極的月色,燭火融不化他眉眼間如霜色似的清絕冷淡,只能為他虛鍍上一筆暖光。
“師尊,我回來了。”他低眉斂目,褪去外袍,側身對着斂衣的松木長架遲疑了下,最後只将它疊落在屏風上。
雲搖覺着哪裏古怪,又說不上來。
最後她歸咎于這滿殿晃眼的燈臺燭火,從窗下轉回來:“你是很喜歡司天宮麽?”
“自然喜歡,”慕寒淵輕裘緩帶,走到窗畔,“只是為何如此問。”
“因為你現在每次回來,都要将滿殿的燭火全部點起,”雲搖輕嘆,“你過來待片刻,燒燭怕是比我從前一年都多。”
慕寒淵微微一怔。
他似是隔着床帏輕紗望了過來,那一眼裏雲搖未能看清,跟着便聽他低聲笑了:“是我的錯,不該鋪張奢侈。”
“…那也不至于。這點燭火,司天宮還是燒得起的。”
“……”
經了十數日的藥茶折磨,雲搖如今幾乎有些習以為常了,靠在窗邊垂着腿,等慕寒淵給她奉上那盞難喝得萬年如一日的藥茶。
姿态潇灑地一口飲盡,憋了三息,雲搖就再忍不住,朝慕寒淵嗯嗯唔唔地直招手。
慕寒淵這才含笑遞上漱口的清茶。
“……呸呸呸,太難喝了,”雲搖五官都快皺到一起去了,“這是青木煮的藥茶嗎?”
慕寒淵颔首:“仙界中,青木神君最擅藥茶之道。”
“可他煮出來的也最難喝,”雲搖揉了揉痛苦的臉,“你就不怕他給我下毒啊。”
“師尊仙體,萬毒不侵。”
“那倒是……不對,萬一這些年我不在仙庭,他研究出來什麽新的毒草也不是不可能,”雲搖說着就起身,神色嚴肅,“我得去青木神宮看看才行。”
“師尊。”
女子身影還未離開窗畔,就被慕寒淵擡手,輕握住了手腕,将她人留在了原地。
雲搖回眸:“嗯?”
“不必去,他不敢的。”
“為何?”
“青木神君如今聽我……”慕寒淵緩聲,改作淡然笑語,“與我關系甚篤,不會做謀害之事。”
“……”
雲搖望着他,緩慢地眨了下眼睛。
寂靜綿延了片刻。
慕寒淵撩起眸,似不解地側向雲搖:“師尊為何不說話了?”
雲搖輕聲:“我只是在想……”
你為何要騙我。
又騙了我多少。
“想什麽。”
此間是殿中唯一的燭火寥落處,慕寒淵微微傾身過來,像是要聽清她的餘音。
拉開的窗門外,拂江的風亦吹起他的長發。
如柳絲撩動月影。
雲搖望着俯低了些的,那張冷玉似的容顏,她止住話,忽只笑了笑:“沒什麽。我只是在想,今夜湖畔月色極佳,正是賞月賞景賞美人的好時候。”
“……?”
慕寒淵一停。
似乎是想過諸多可能,也未料及她後面跟着的是如此不正經的一句。
“可惜,還是缺了點什麽。”
慕寒淵回神,松開了雲搖的手腕:“缺什麽,我為師尊取來。”
“你都不知道缺什麽,還敢妄言。”
雲搖一面打趣他,一面走向這殿內另一側豎着格格框框的架前,“若我要你去取九重天之巅的天寒玄玉,你莫非也能為我拿來下酒?”
“天寒玄玉?”
“嗯,”雲搖到了那座檀木架前,從上面取了兩只木盒,抱着盒子往窗畔回,“那可是萬年不化、能冰封一整座小世界保其氣機不散的存在。”
慕寒淵略作思索,不知在心底推衍過幾番,便舒展淩眉,颔首問:“師尊何時需要?我……”
“你是傻子麽。”
雲搖笑着在拉開的窗門前席地而坐,順手就把清冷怔然的慕寒淵一并拉下來。
他毫無防備,被她拉得清正衣袍的襟領都歪斜幾分,露出淩厲漂亮的鎖骨來。
而鎖骨下,那逸散着血霧而不愈的猙獰彎曲的長傷,也一并顯露出來。
雲搖面色陡變。
慕寒淵微頓了下,無奈側過了身,将衣襟盡數理好,他才轉回,在雲搖身旁的軟墊上坐了下來。
“師尊?”
兩只盒子被“哐當”一聲擱在地上。
雲搖捏着手指,忍住了沒有去直接撕開他衣袍:“那是什麽。”
“傷。”
“——?”
感覺到冬雪似的凜冽眼神掃過。
慕寒淵似乎笑了下:“我并非飛仙,而是借神器之力蔽過天門,受些天罰,也是理所應當。”
雲搖蹙眉。
身為三聖之首,她自然聽說過天罰之力,那是對妄破天門、欺蔑天道的懲罰——像惡相那般,近乎滅世而強開天門的,必受天罰,只是她未曾想到,連由往生輪帶至上界,照樣無法逃過。
不過她隐約記着,天罰烙印都是在神魂之上,怎麽還會給軀體造成這樣厲害的傷?
回想起那無法愈合的傷口與凝在之上的血霧,雲搖臉色愈發有些難看:“你去找青木神君取藥茶時,怎麽就不記得為自己也讨一份傷藥?”
“既是天罰,藥石無用。”
慕寒淵截住了雲搖還欲出口的話:“師尊方才去取來的是什麽?”
雲搖遲疑了下,還是拉開木盒,将其中自己封藏多年的酒壺拿了出來。
“百花仙釀,”雲搖嘆息,“這可是上一任百花神君下凡歷她的百世劫前給我準備的。如今只剩最後兩壺了,原本想拿出來與你分享,可你的傷……”
“無礙,”慕寒淵笑,“我陪師尊共飲。”
雲搖微微歪頭,對上慕寒淵半遮在幔帳翳影裏的模糊眼神:“你确定?”
“嗯。”
“……”
半個時辰後。
“砰。”
檀木長案被磕出一聲悶響。
身影清正如君子自規的某人,倒下去時也是腰直背平的。
雲搖擡手在那人眼前晃了晃,沒見反應,這才湊頭趴過去看——
細長睫羽随着他呼吸微微顫拂,修挺的鼻梁伏下翳影,冷玉似的側顏被酒意挑染上幾分秾豔的薄色。
果真,這就醉過去了。
“修為竄得比天高,可惜酒量是一點也不見長,你若是成了聖,怕是仙界要遭殃。”
雲搖輕嘆着起身,想了想,還是從榻上取來了薄衾,披在了他身上,“起始啊起始,下界一番你學壞了。故技重施,還屢試不爽,你怎麽忍心呢?”
不過想起上回這一技用在何人身上,雲搖眼神不由黯了下。
她微握緊了手,喚定心神,眸光定格在桌案前伏着的那人身上。
“別怪我,我也不想這樣。誰叫你騙我在先,偏又騙得不夠用心,這樣總好過打一架吧?你睡一覺,我去去就回,若是沒出什麽大事,我們還來得及繼續演師慈徒孝的戲。”
雲搖說完,便向着殿外翩然而去。
臨踏出殿門前,她不由地回頭看了眼。
司天宮中燈火冉冉,而燈火下還有一道熟睡的人影。這樣的畫面,對她來說當真是陌生又留戀。
雲搖想着,踏出殿宇,直朝着主宮大門而去。
等到階前,她擡袖輕拂,撥得宮門外金鐵之聲震顫。
“連自己在宮門內時都防備麽。”
雲搖有些無奈,但事已至此,也只能以外力強行破門——此刻再嚴,也比前幾回慕寒淵離開後她來試過時的封禁要松懈幾分——至少宮門外面沒有加封上他的神魂之力,不至于破個門都要驚動九重天。
費了好一番勁力之後,雲搖終于在沒有驚起殿內動靜的前提下,将宮門打開來。
迎面祥雲罩頂,霞光漫天,仙鶴長展于無垠天際,仙樂之聲靡靡九天之上,和樂得與萬年前的仙境一般。
雲搖怔在門前。
莫非是,她想多了?
雲搖遲疑着,剛要邁過宮門,只是在腳尖踏入那片“和樂仙界”前,她忽然警覺了什麽,側眸看向宮門一側——
緊挨着古樸玄重的宮門,這片祥和仙庭的景色與門柱之間,有一線幾乎難以察覺的……縫隙。
就如同将兩個物體拼接在一起,沒能完全合攏,而留下的那條空隙。
雲搖臉色頓變,立刻将踏出去的腳尖收回,同時面色不善地在身前掀出一道淩冽至極的勁力——
“刷!”
猶如遮天蔽地的脆弱畫布在面前撕裂開來。
那座祥和的仙庭畫面從雲搖的眼前破碎,灰飛煙滅,而取而代之展露在她面前的,是一片永夜般的、淹沒在滔滔墨色裏的仙庭。
“……”
雲搖僵在了宮門前。
即便早就有所意料,但她幾乎還是不能相信自己眼睛所看到的。
若非她的五感、神識、仙力,所探查回來的一切都與眼前無異,那她一定要覺着,面前這一幕和方才的那副祥和安樂的仙庭畫卷,後者是本相,眼前才該是被人故意聯結到門外的、幽冥無間地獄的投影。
不。
幽冥都不該是如此死寂,每一縷夾雜血色的墨痕都像是蘊藏着令人絕望的毀滅氣息。
這裏……當真還是仙庭嗎?
如今哪還有昔日仙庭片塵不染華光萬丈的半分模樣?
雲搖難以置信地向外踏出。
而就在她踏至宮門外的那一刻,虛空中像是生出了什麽感應,氣機浮動過後,幾道身影自墨色的掩映中緩緩浮現。
本該是最常見的、各神宮中仙娥仙君統一的宮裝袍服,只是此刻那些人衣袍間的青白之色間,分明地萦攀上如血如墨的濃痕。
與籠罩吞噬下大半仙庭的那些黑霧一模一樣。
而那幾張面孔,雲搖也是覺着眼熟的。
尤其是最前面站着的那人……
“青木、神君?”
雲搖難以置信地出聲。
對方似乎聽得懂她是在喊他的,也依言擡起頭來——與他身後的仙君仙娥們一樣。
神色平靜,寂寥,接近于死物般的麻木。
雲搖面色終于沉到了一個極致,近乎切齒:“這到底是什麽……”
“終焉之力。”
一個未被期待的回答,聲線尚帶着醉意未消的低啞,從她身後的宮門內,低緩地回應了她。
雲搖眼皮一顫,撩起。
站在她面前,原本麻木不仁猶如行屍走肉般的青木神君乃至他身後一衆仙娥仙君同時有了反應,近乎狂熱、瘋癫和崇敬的眼神裏,他們彎低了腰——
“恭迎魔尊!!”
“……”
身後腳步聲未加遮掩,慢慢走近。
那人停到了她身後,然後從後環抱住她。
帶着酒後才得顯露兩分的慵懶,親昵與倚賴,他輕靠在她肩上,垂瀉的青絲蹭過她細膩的頸下,随着他微灼的呼吸一并糾纏上她。
“是我為你畫的那幅仙庭不夠美嗎,師尊不喜歡?為何要撕了它?”
“因為再美也是假象,”雲搖決然拉下了慕寒淵環住她的手,回過身,“若非今日我親眼所見,你還準備瞞我到何時?”
“……一生一世吧。”
慕寒淵低聲笑了,語氣輕得像個誓言,或詛咒:
“直到我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