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4 章 恨君不似江樓月(一)

第104章 恨君不似江樓月(一)

“……終焉。”

聖座前,劫的神情終于再難以持重,他近乎本能而警覺地朝着玉階下踏出一步。

只是在目光觸及恰在慕寒淵身前的雲搖時,劫又停住了。

萬般情緒壓回海面之下。

劫虛握手掌,背于身後,冷聲冷氣地松下了神色:“不愧是終焉魔尊,視天道如無物,在九重天闕放下此等豪言壯語,你也不怕天道之譴麽?”

“我不怕,”慕寒淵淡聲起眸,煌煌魔焰直逼聖座,威壓難抵,“——莫非,你怕麽。”

“我是比不得魔尊膽魄。”

劫一步踏出,震散了逼身魔焰,同時他忌憚地輕眯起眼:“連以往生輪倒轉一界時空的逆天之舉,你都敢做。我更好奇的是,你究竟如何從因果之力下的時空黑洞裏逃得全身而退?”

背對着劫,雲搖眼睫微顫了下。

“還是說,”劫忽然晃身而下,“你早已不是昔日破界而入的魔!?”

伴着話聲,劫背在身後的那只手驟然轟出幾道結起的銀藍色靈紋咒印,一瞬便從虛空中攫取來無盡江海之力,勢如吞天又如淵覆,其中更雷鳴電徹,暗裹着能絞碎天地間一切生機的殺意,直逼慕寒淵而來。

慕寒淵向前踱出一步,将原本站在他身前的雲搖庇在了身後。

青絲與衣袍随風,漫然飛拂。

他卻停下了。

就在那巨浪要将他身影吞噬淹沒的最後一刻——

“轟!”

魔焰自慕寒淵身前沖天而起,掀得殿中幔帳獵獵,而直破九天的焰影裏,真龍長嘯,鳳凰怒鳴,一瞬就将那片殺機密布的滔天浪潮生生灼作一空。

整座禦令神宮的主殿內,頃刻就滿作了化不開的濃霧。

劫神色驟變,疾身而退。

然而在他提防的視線下,料想中來自終焉魔尊的報複殺招并未如約而至。

直至大霧散盡。

殿內,顯現出魔尊那道淩冽清冷的身影。

那人依舊一動未動,甚至似乎倦怠至極而懶于還手。他只低垂着狹長的眼,微微側身,掠起大氅而蔽退了雲搖身後那些沾着魔焰餘燼的塵霧。

待塵埃落定,慕寒淵也垂下了大氅,以神識細細掃察過雲搖衣發:“還好,不曾叫他的髒雷髒水蹭到師尊。”

話聲清冷,徹于殿內。

不遮不掩。

雲搖:“……”

正嚴密提防他出手的劫:“?”

劫眼神起了異色。

默然片刻,他忽然試探道:“終焉,有一件事,在你妄動往生輪前,我未來得及告知于你。”

慕寒淵冷淡地睨過一瞥。

劫道:“昔日你曾數次殺上我禦令仙山,與我鬥法,寧貯仙力傷于自身,也要那往生輪宿主的小仙續命。那時我只與你說她是起始歸來之祭品,卻未曾告訴過你,她本便是起始神君的神識所化。彼時起始的仙格,也就在她仙體內。”

慕寒淵垂袖,正身:“所以呢。”

“你就沒有過悔恨嗎?那時的起始是天地誕生以來最為孱弱的時候,也是你殺她的最佳時機——若是在那個時候将起始的仙格徹底抹滅,你就不必面對來日生死之劫!”

劫震聲殿內,眼神死死盯着那二人。

他眼底劫雷弧光頻閃,似乎在急切又不安地等待或是要驗證什麽。

在他的視線下,慕寒淵側回了身,将雲搖以己身遮了,他微微垂首,低聲問:“師尊,弟子不懂,他可是在挑撥你我、想激我向你出手麽?”

對上慕寒淵那副清冷出塵間恰到好處地點上了幾分不解的神色。

雲搖:“……”

你最好是真不懂。

而聖座前。

劫終于在這他本以為該是死生宿敵的二人之間,品出了一點叫他不安的牽系。

“我本以為你在乾元滅終焉之敗,只因你骨子裏本性難改的愚善,但看來是我想得太簡單了。”

劫眼神沉晦下來,死死盯着那兩人間前後交疊的身影,還有此刻那親密到幾無間隙的距離——

“初,你身為三聖之首,起始神君,司掌天地間一切規則秩序……不會與這終焉之魔,還有什麽不為人知的秘史吧。”

慕寒淵緩直起身。

自入殿後,他身周第一次有切實的殺意于清月之輝下顯露峥嵘,如鋒刃見鞘,淩水成冰。

離得最近,雲搖自然也是第一刻便察覺。

在那人回身而有所動作前,雲搖驀地擡手,握住了他垂于袖下的腕骨。

慕寒淵被她停在原地:“師尊?”

雲搖道:“他若死了,三聖缺一不說,禦靈仙山也将黯于一日,仙庭最後一塊淨土便不複。”

停了兩息,慕寒淵低哂:“終焉之力與我同根同源,它既是我,我既是它。師尊為何認為,我會不願見到終焉盡掃、仙界沉淪之象。”

“因為在那之前,你我必将生死相争。”

雲搖擡眸望向慕寒淵。

“那不是我願意看到的場面,你想看到嗎?”

“……”

慕寒淵眸裏像起了青霧似的空濛山色,更襯得他眼眸幽靜,神意出塵。

這樣對視片刻,慕寒淵忽垂掃下長睫,淡淡笑了。

“師尊最知曉該如何拿我死穴。”

“……”

雲搖輕咳了聲,莫名有些不自在地轉開了眼。

她已經不想去看聖座前劫是個什麽表情了。

“此間事暫了,不必再作耽擱,我回司天宮等你。若你想與他打,只要不殺了他,那便是打個天翻地覆,我也不會管的。”

雲搖幹脆利落地說完,轉身便出了大殿。

待雲搖氣息離開了六識之內,慕寒淵眉眼間的淡然溫和也盡數褪作了冷淡。

他回過身,眼底依舊青霧如遮,殺意藏于其中,辨不清明。

“終焉,我不知你與起始在乾元有何交集,但我須提醒你一句。起始乃上古之神,三聖之首,在她心中,決計不會有什麽重逾蒼生。”

慕寒淵視若罔聞:“我耐心不多。在我起殺意前,你不妨直言本意。”

“……”劫面色微冷,“縱使她在乾元曾對你留手,但如今事關仙界,她不會再放你生路。你二人乃宿命之敵,天道無違,宿命不易,這一點絕無更改。你若與我厮殺,不怕落入了起始的圈套嗎?”

慕寒淵愈聽,神色愈是懶恹。

“說完了麽。”

“看來,你是準備執迷不悟到底了。”

劫擡手按向身後聖座,正準備開陣之時——

卻聽慕寒淵一聲低嘲:“所以我說天道無眼,否則你這樣的貨色,怎配與她并列三聖之尊?”

“終焉!”

劫怒聲沉目,氣機掀得衣袍翻湧。

“省下你的挑撥心思與宵小手段罷。”

慕寒淵回身,踏向殿外——

“死期未至,你不必急于今時。”

“來日,我自親送你一程。”

慕寒淵歸來時,司天宮的主宮內正是滿殿燭火。

那人似乎有些不易習慣,在踏入殿內後,微微一停,繼而才走向雲搖:“師尊為何今日燃燭了?”

“我以為你喜歡。”

雲搖從窗外萬年不易的山河月色間收回了視線,倚着木窗窗沿,懶倦回望:“你不喜歡嗎?”

“談不上喜歡與否,”慕寒淵道,“我只是想将師尊看得更清楚些。最好分毫畢現,深镌于心。”

雲搖被慕寒淵這少有的哄人話逗得失笑:“看那麽清楚做什麽?”

“不做什麽。只是……記着。”

“嗯?”

雲搖不解地回頭看他。

慕寒淵卻未答。

他隔着雲搖身旁用來擱茶壺木盞的矮幾,坐在了臨窗的另一側:“師尊這樣守着同一片江色燈火,千年萬年,不會覺着膩麽。”

“不會啊,”雲搖轉過去,望着月下華光如鍛的江色,她笑了,“反而我每次只有望見它們,才會覺着心安。只有看着這一盞盞燈火,想象燈火後的那一戶戶人家,如何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如何得避風雨,冷暖度日,我才會覺着作為神的存在是有意義的。”

雲搖含笑回過頭,遠山的燈火映在她眸底,熠熠生輝。

“他們就是我的意義。”

慕寒淵安靜聽着,側顏清冷出塵依舊,卻又被燭火鍍上了一層淡金色的暖意。

像是沉思了許久後,他擡袖,手肘撐上了木幾,袍袖堆疊下來,露出修長淩冽的手臂,淩霜豔雪似的,一直延伸到腕骨,手掌。

最後是緩展的指節微微屈着,只指根勾起,撥過置于案尾的那盞燭火的焰心。

他似無意地低聲問:“那師尊呢。”

雲搖一直望着他的手,聞言有些沒回過神:“嗯?”

“彼岸是人間,熱鬧,繁華,燈火鼎盛,而司天宮中空曠寂寥,千年萬年亦只有師尊一人。”

慕寒淵低聲重複了一遍他的話。

“那師尊呢。”

“以前是會有些時候忽然覺着孤單,我就會去人間走走看看。而且沒關系,我以後不是還有——”

話聲在雲搖回眸,對上慕寒淵微微垂首的側顏時戛然而止。

一并尴尬停住的還有她的笑容。

那短暫的一瞬裏,雲搖提前知曉了自己險些脫口而出的那個字,這讓她幾乎有些慌亂。

不,不行。

不能多想。

首先,終焉之力還未可解,三界安危重過一切。

其次,慕寒淵終究是終焉魔尊,這一點如今大概是鬧得仙庭皆知了,即便終焉之力能解決,如何給他一個三界容得下的身份也是難題。

最後,混沌父神走之前,怎麽就沒提三聖可不可以談,談點風花雪月呢……

“還有?”慕寒淵等了半晌不聞,不解地低聲,微微偏首望來。

“還、還有——還有司天宮裏這麽多的仙君仙娥陪着我呢。我閑着沒事逗逗他們,也挺好玩的。”

在慕寒淵察覺前,雲搖飛快地挪下了眼,視線很自然就落到了慕寒淵撥燭芯的指骨上。

那處燭火已将他指腹灼起血紅的傷色。

雲搖眼皮一跳,立刻擡手攥住了慕寒淵的手腕,将他指節從燭火上拉開:“你做什麽?”

慕寒淵似乎怔了下,有些不解地望她。

“你是魔尊之軀,與仙庭衆仙的仙體不同,仙界的一切五行之力對你都能造成傷害,”雲搖将他手掌在桌上翻覆過來,沒好氣地熄了燭,“即便不會傷及根本,但燒成這樣,你都不覺着疼嗎?”

“……讓師尊勞心了。”

慕寒淵淡淡一笑,“方才在想師尊千年所感,一時失神,忘記了。”

雲搖氣惱又無奈:“你們魔是天生對痛不敏感嗎?”

慕寒淵動了動睫,似笑:“大概是吧。”

“……也不知道說羨慕還是可憐好。”

雲搖在旁邊翻找了一通,才終于找到了一個不知道擱了多久的青木神宮送來的藥瓶。

“仙力對你有害無益,我只能給你用藥了,痛的話你跟我說。”

“好。”

于是燭火燒得寂靜,只聽窗外江上,流水浮月色而過。

雲搖與慕寒淵隔着長案,相對而坐。她小心地低着頭,有些生澀地給他兩指灼出來的傷處塗藥。

慕寒淵就一動不動地随她拿着手腕,任左任右,他只安安靜靜地垂眸望着她被燭火勾勒的側影。

“雲搖。”

“慕……”

兩道聲音同時起,又同時止住。

一兩息後,雲搖停下動作,從他修長指骨上方,她微微眯眼擡頭:“你喊我什麽?”

慕寒淵淡淡一哂:“師尊。”

“……你當我聾?”

慕寒淵于是又笑了。

燈火映得他眉眼溫柔,眸底如霧氣橫江,他低低緩緩地念她名。

他念得至珍,至重。

“雲搖。”

“……”

雲搖怔在了那兒。

那一瞬有種古怪至極的恐慌感,在她神生漫長的數萬年裏,第一次忽然籠了上來。

像逃不開的翳影。

像下一刻她就要永遠失去面前的人。

“砰。”

寂靜裏那一聲清響格外明顯。

連慕寒淵都怔了下,向下低頭,雲搖下意識跟着他看過去——

她死死扣住了他的手腕,将他壓在了桌案上。

像極了要做點什麽的前奏。

雲搖:“……”

等等。

她不是這個意思。

雲搖讪讪地将手指一根根從慕寒淵的手臂上翹起,擡上去:“嗯,傷藥,上好了。”

說着,雲搖就要抽回手——

卻被那人原本安靜垂擱在桌案的指骨驀地掀起,握住了她的手腕。

觸感清涼的藥膏也蹭上了雲搖的掌心,被兩人肌理之間的溫溫度揉化了,有些纏人的黏膩。

江邊的夜色似乎也随着升溫了。

“慕,慕寒淵,”雲搖莫名有些結巴,“你的傷,不能亂碰。”

“好,那我不碰師尊。”

礙事的長案從兩人間被無形之力推入了窗外的江水中。

“撲通”一聲。

雲搖驚得睜大了眼:“我的金絲黃梨——”

可惜沒來得及把起始神君最寶貴的金絲黃梨木桌案拯救回來,她已經被再沒了隔閡的慕寒淵向前輕拽着,撲入他懷中。

而罪魁禍首以一副受害人的姿态,連一點支撐的力都未給予,就任由她将他撲在了身後的窗棱上。

“砰。”

“砰。”

兩聲悶響後,兩人斜倚着拉開的木窗,上下交疊。

身外便是漫漫的月色,夜色與江色。

清風拂面,灼人心魂。

雲搖拽着最後一絲理智未退:“慕寒淵,你——”

“我手上有傷,不碰師尊,”慕寒淵一邊說着,一邊握起了雲搖的手,将她的指尖輕抵上他随話音微微滑動的喉結,“那師尊碰我,好麽。”

“……”

指尖下喉結輕滾,雲搖腦海裏天人交戰。

像是察覺,慕寒淵低聲笑了:“師尊若是不願,就當這是我的條件。”

“……條件?”

雲搖不安地擡眼。

燈火早已翻覆,眼前夜色不知為何濃重了起來,竟叫雲搖都覺着被遮蔽了視感。

她看不清慕寒淵極近處的眉眼,只覺察他低下頭來,輕含吻過她指尖。

“我知師尊終究是要歸位,求人或苦己,不如來求我。”

明知前面像個深澗,雲搖還是在魔蠱人心神的聲音裏,不自覺地向前:“求你,什麽?”

“師尊須重鑄仙骨,歸于聖座,我可以助師尊。”

雲搖被他細碎如落雪的吻弄得不自在,輕蜷起指尖,下意識地想破壞掉這過分旖旎的氣氛:“你明知我歸位後的第一件事,就是為了仙界,與你為敵,卻要助我……”

“我助師尊,只是有個條件。”

慕寒淵輕聲打斷。

“……”

雲搖像是猜到了什麽,心裏驀地空了一拍。

她下意識想向後躲,拉開距離。

然而早她一步,慕寒淵的手掌已經扣住了她後腰,将她親密得再無間隙地壓向自己。

而他俯身在她耳畔——

“我要師尊在這起始神宮中,日夜不出,與我共度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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