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 :婚書

此刻,陸嫁嫁也明白了她話中的意思。

她認為自己能夠僥幸存活,是那位娘娘冥冥中的安排,而那位娘娘那樣的人,也不可能會無端落子,既然讓她活着,肯定是因為有什麽事還需要她去做。

可如果真是如此,那麽那件事是什麽呢?

唐雨自己也不知道。

但她迫切地想要知道,因為她隐隐有預感,此事一定很重要,一定是關于殿下的。

哪怕她知道了娘娘對自己的算計,哪怕她方才也為自己的身世安排感到荒誕而惡心,但她依舊選擇相信娘娘,因為如果沒有她,自己早在那個出生不久的夜晚死去了。

此後種種,又有什麽比生命更重要呢?

陸嫁嫁問道:“如果真如你猜想的那樣,那應該是某件事,你知道,但是殿下不知道。”

唐雨立刻道:“只要稍大一些的事情,我都會立刻知會殿下,怎會有所隐瞞?”

陸嫁嫁掀開簾子,看着她的虛弱蒼白的臉,唐雨對上了女子那清澈如雪山溪水般的眼眸,一下子平靜了下來。

陸嫁嫁聲音清冷而柔和:“你仔細回想一下最近發生的事情,有沒有什麽古怪的事情?”

唐雨閉上眼,沉吟了一會,眼皮不停顫着,似是在快速回憶着最近發生的一切。

古怪的事……

唐雨忽然睜開了眼,不确定道:

“我遇到過一個少年。”

“少年?”

“嗯,他叫寧長久。”

“寧長久?”陸嫁嫁微凜,想着世上的事真是巧合,不過這少年确實古怪。

唐雨沒有注意到她的異色,繼續道:“他是趙石松請來的道士,為我驅邪看病,他一眼便看出當時的我是在裝病,半夜三更時候潛入我的房間,威脅我,向我打聽一些關于小姐的事情,而且……他很厲害,一下子便破了我的陣法,當時我想殺趙石松,也是他攔了下來。”

“很厲害?”陸嫁嫁曾檢查過寧長久的身體,資質平平,并無特殊之處,此時聽唐雨說他破陣,也只當是用了什麽奇-淫巧技。

“關于他的事,你難道沒有告訴趙襄兒?”陸嫁嫁問。

唐雨搖頭道:“我第一時間喚來了傳信小雀,将此事告訴了殿下。”

陸嫁嫁蹙眉道:“既然已經告知,那還有什麽疑慮?”

“不……”唐雨眼睛眯起,回憶道:“當晚和我一起出手的,還有另一個刺客,那也是我們的人,因為寧長久和他的師妹都涉及到了此事,為了不給殿下添麻煩,我們自作主張打算除掉他們。于是那晚,寧長久來我房間不久後,那個刺客便去殺她的師妹了。”

“寧小齡?”想起這個名字,陸嫁嫁腦海中浮現出那少女嬌俏可愛的臉,心中卻一陣寒冷,拳頭不由自主地篡緊了些。

這次唐雨也察覺到了她的異樣,她想了想,點頭道:“好像是叫這個。”

陸嫁嫁寒聲道:“那小女孩……可有什麽特別之處?”

唐雨回想道:“事後我曾與那個刺客私底下見過,他與我說起了那夜的場景,那個小姑娘身手極其靈活,仿佛有先天對于危險的感應,哪怕他偷襲之下連出數刀,竟也一擊沒有斬中,最重要的是……”

陸嫁嫁回想着那個少女,自己也曾探查過她的身體,她修行起步太晚,此刻連入玄境都達不到,僅憑直覺便躲過刺殺,确實很難想象。

她看着唐雨有些不可思議的目光,追問道:“最重要的是什麽?”

唐雨擡起頭,看着一襲白衣的女子,問道:“不知是不是那刺客看花了眼,那小姑娘……好像結出了先天靈。”

“什麽?”陸嫁嫁也吃了一驚:“先天靈?”

先天靈是與生俱來的靈,藏于身體的紫府中,擁有先天靈的人,修行之時相當于有兩個東西同時汲取靈氣,可以達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而這世間,可以修行之人是千裏挑一,擁有先天靈者更是萬裏挑一,哪怕是谕劍天宗也不曾見過幾個。

寧小齡根骨竟比自己想象中還好……難怪她那天問起自己先天靈時,神色有些古怪。

不對,如果只是擁有先天靈,那也只能算是小姑娘藏拙而已,真正的重點肯定不在這裏。

一個想法電光火石般閃現在陸嫁嫁的腦海裏,她秀眉一蹙,寒聲道:“寧小齡的先天靈是什麽?”

唐雨仔細回想了一番,不确定道:“據那個刺客所說,是一個幼貓大小的生靈,好像是……斷尾的狐貍?”

那刻,陸嫁嫁心中劇凜,如有雷光閃過。

她的聲音都不自覺地有些沙啞了:“你……說什麽?”

唐雨看着她面若冰霜的臉,不知道她的恐懼來自于哪裏,便重複道:“若沒有看錯,那應該是一只狐貍。”

“狐貍……”陸嫁嫁閉上了眼,緊繃僵硬的身子一點點放松了下來,她嘆息道:“原來如此……我知道你們娘娘希望你告訴她的是什麽了……我帶你去見趙襄兒。”

……

殿後的玉泉清池之間,屏光掩映,霧氣濛濛,唯有撩水聲時不時地響起,一盞盞玉蓮花燈浮于水上,随着少女指間輕點,時遠時近,悠悠打轉。

晶瑩剔透的水珠自指點落下,滑過冰膩玉膚和少女曼妙起伏的年輕胴-體,消融着一天的疲憊,在那清清淺淺的漣漪裏,幾乎枯竭的紫府氣海中,靈力滿滿溢上,一如這滿池溫暖甘泉。

許久之後,趙襄兒才以浴袍裹身,自三扇紗制的屏風後走出,于霧氣中袅袅依依。

此刻她釋去了滿身殺意,便只是個娉娉婷婷的絕美少女,她自镂刻凰鳥的木架上取下了一身褒博奢美的長裙,試了試自己的身子,最終放下,只取了一件素色的單衣。

少女撩起此刻好似海藻般濕漉漉的長發,細眉的眉目如雨後的新月,薄薄的嘴唇微微翹起,泛着丹紅細膩的色澤,此刻她纖細雪白的脖頸,晶瑩剔透的耳垂,纖塵不染的玉靥之間,都泛着宮燈淡淡的緋色,只讓人覺得粉雕玉琢明豔動人,哪裏還有半點先前持劍淩霄斬大妖的凜然之意。

趙襄兒緩緩走到窗邊,眺望夜色,連綿的秋雨過後,夜間的晚雲間,一眉秋月朦朦胧胧。

她唇瓣微傾,回想起了以前坐在榕樹上看日落的時光,忍不住淺淺地笑了笑。

只是娘親自始至終沒有出現,在她心中依舊是一抹揮之不去的遺憾。

過往的十多年前,她也基本是被娘親放養的,漫山遍野的跑,唯有每年生辰之時,娘親會親自為自己煮一碗長壽面,而哪怕那時,她也總是輕紗遮面,哪怕生為女兒的自己,這十幾年前,也從未真正見過娘親的面容。

她想起了那無憂無慮的十多年,也想起了三年前自己以一敵衆之後忽然開竅了一般,竟開始刻苦修行。

那個榮國的劍子絕對無法想象,自己擊碎他劍鞘的時候,甚至還沒有入玄。

而如今,她借來的一身紫庭境界都還給了朱雀焚火杵,自身的力量依舊只是在通仙徘徊,距離長命還有一些距離。

三年修道如此,這在山上也是難以置信的神話,而以通仙境借助各種手段,最終斬殺了一頭曾跻身過五道之上的大妖,更是天方夜譚。

她本該足夠驕傲。

但不知為何,她的道心始終難以真正寧靜。

一身雪白單衣的少女想起了一事,随意扯過一件寬袖的對襟長袍披上,走進了夜色裏。

甲子殿中,暢通無阻,趙襄兒來到了最深處,将那柄仙劍供奉回了那青銅劍架上,然後轉過身,前往了另一座房間。

那房間裏堆積着許多熟悉的物件,那是乾玉宮被毀之後,從中搜羅中的許多東西,如今被一齊擺放于此。

趙襄兒憑着記憶找到了一個古舊的木箱子,所幸,那個木箱子沒有被大火燒毀,她打開箱子翻找了一通,從一些小時候收到的稀奇古怪的玩具下面,翻到了一封如書箋般折疊起來的書信,那書信已隔了十多年,卻不見古舊,正頁上的“婚”字依舊煥然如新。

這是一封婚書。

她六歲生辰那年,娘親将這份婚書交給了她,說書信上是她将來要嫁之人,婚書的期限為十年。如果她不願意嫁,這封婚書随時可以自行撕去。

小時候她懵懵懂懂,問了殿中的姐姐,那姐姐支支吾吾神神秘秘地告訴了她“夫君”二字,小姑娘不以為意,只當是什麽有意思的玩具,便收了下來,放在了箱子裏。

當時這封婚書和那不知是啥的夫君,和這些有意思的玩具相比,自然是沒什麽吸引力的,于是不知不覺就沉到了箱底。

她明日便是十六歲了,這封十年期限的婚書馬上就要作廢了,她當然不想這麽早嫁人,但是她對于婚書對面那個人是誰,總抱有一些好奇。

娘親能答應下來的婚事,應該不簡單吧。

她重新打開婚書,看了一遍,上面的內容她早已爛熟于心,這份婚書只說要嫁給某位觀主的關門弟子。

既然這樣子寫,說明當時這個關門弟子應該還沒找到。

原本她只是想着若那小道士敢來糾纏,把婚書撕了便是,反正娘親也說過,這件事全憑自己意願。

只是這麽多年過去了……還沒找到?

這小道觀的觀主可是有夠慘的……不過能認識娘親,應該也不是普通修行者吧?

她捏着婚書在手中随意地翻了翻,看着那個末尾那兩個扭扭捏捏的印章,辨認了一會,其中一個是乾玉宮的印章,上面錾刻的是很怪異的“銜月擘雲”四字,而另一個寫得更是龍飛鳳舞,只能看清第一個是“不”字。

她辨認了一會,不再多想,将這份虛無缥缈的婚書攏入了袖中。

“算這小道士運氣好。”趙襄兒自語了一句,回頭望了一眼屋中的其他物件,想着他日乾玉宮若是重建,再一一搬回去吧。

此刻便算了,勞民傷財。

等她回殿中之時,夜已深了,卻見宋側帶着好幾位宮女侍衛在門外等候。

一襲白裳的少女立在殿下,清冷的嗓音帶着些許威嚴:“都找到了?”

宋側看見趙襄兒走來,如見月色清麗,他只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低頭行禮道:“回禀殿下,散落在皇城各出的寶物已被尋回,還請殿下查驗。”

說着,身後四人将那四把尋到的“鑰匙”承了上來。

那老狐身死之後,魂魄開裂,散成煙花,他還未煉化的鑰匙自然而然地滲出了身體,随着他四散的神魂落到了皇城的不同角落。

那國玺,古卷,紅傘和焚火杵如今都被尋回,趙襄兒一一看過,又放心了許多,贊賞道:“沒有問題,做得很好。”

她取過了那把紅傘,抽出了那傘柄中藏的古劍,劍身銀白,雲紋如水,靈氣盎然。

她輕輕點頭,又拿回了那朱雀焚火杵,随後輕輕拂袖,道:“這兩件東西,送回國師府和不死林吧,告訴先生,如今這國玺已煥然一新,他可以安心修行,我知道娘親此前和他說的話,所以并不怪他,只是今後,學生很少會去拜見他了,還望他老人家莫要怪罪。”

“宋側領命。”宋側點點頭,心知肚明,殿下嘴上說不怪罪,其實這件事後,心中總是有芥蒂了。

宋側又想到一事,問:“那巫主殿如今無主,可要讓他的大弟子丘離……”

趙襄兒豎起手掌打斷道:“不必,下一任巫主我自有人選,對了,唐雨姐姐呢?找到了嗎?”

宋側搖頭道:“已命人去尋,暫時還沒有消息。”

趙襄兒蹙眉道:“能調動的人都去找,哪怕她已經死了,我還可以為她點盞長明燈,至少還有來生,如果找到她的時候,魂魄都散盡了……”

她話語頓了頓,最後悠悠嘆道:“那便是我的過錯。”

關于唐雨之事,宋側心中是有許多疑問的,但他也知道,此刻不方便詢問,便也壓在心裏,只是領命。

等到人都散去之後,趙襄兒一手提着紅傘一手握着焚火杵,緩緩走回殿中,月色下雪白纖細的身影宛若一縷煙雲。

那王座先前已被老狐毀去,此刻滿地碎塊還無人打掃,少女便直接在那金階上坐了下來,目光順着大殿的中軸線放眼望去。

因為那城牆也被毀去的緣故,所以此刻視線可以落到很遠的地方。

她癡癡地望了一會,忽地捂住胸口,不知為何,最近心中時有靈犀,時有不安。

正當她想要推演一番這情緒的來源之時,殿門外忽然出現了兩道逆光而立的身影。

趙襄兒一驚,立刻起身。

只見唐雨被一個白衣女子攙扶着走了進來,唐雨依舊是假扮自己時的那身黑衣勁裝,此刻裝束破損,哪怕是被攙扶,腳步也就極其不穩,看得出受傷很重。

“唐姐姐……”趙襄兒連忙快步走下金階,攙扶了上去。

唐雨一把抓住了趙襄兒的手,她沒有行禮,沒有寒暄,說的第一句卻似一記悶雷轟然炸響,震得人大腦空白。

“殿下……那頭老狐貍,有可能還活着!”

……

……

(加更呈上!晚安,明天見~)

第 31 章 :就像是一場夢

那漆黑的火爐中,本該如日月之輝般的光芒一點點消散,如遠逝天國的螢火。

地宮中所有的光芒都被吞沒,唯有遠處四條長長的幽寂甬道上,長明燈的火光極小極淡地亮着,像一只只窺視的眼。

地宮安靜得落針可聞。

趙襄兒怔怔地看着前方,她伸手虛握,收回了那柄仙意盎然的古劍,身子搖晃了數下,終于體力不支,膝蓋一曲,雙膝頹然觸地,胸脯起伏。

她閉上了眼,回想起這些天所有發生的事情,腦海中的畫面似走馬觀燈,當所有的兇險翻轉而去,時間便來到了如今的節點。

她感受着那火爐中終于煙消雲散的氣息,确認了許久之後,才漸漸笑了起來。

那笑靥似花,只是開在地宮深處,無人有幸看到。

她靜靜地跪在冰冷的地磚上,安靜了許久,直到靈力一點點地自紫府氣海中重新滋生出來,供養給每一寸的骨骼和脈絡。

趙襄兒支着劍起身,艱難地向着其中一條甬道走去。

那通往的,是乾玉宮的方向。

所有的謀篇至此浮出水面,這場事關生死大道的爾虞我詐裏,她想得更遠,便也理所當然贏了。

十年前,她第一次誤入這地宮中,那頭老狐的法身如世界上最恐怖的妖魔,僅僅是隔着火爐封印的威壓,便讓她根本無法起身,哪怕最後娘親來到地宮中将自己帶走,但那一天一夜的痛苦折磨依舊是她內心一片漆黑的雲朵。

如今這多烏雲終于化雨而散,在皇城上下了一天一夜之後,化作霁月晴空。

她沿着這條道路緩緩向前走去。

道路的盡頭處,少女猛提一氣,身形躍上,然後掀開那古井上堆積的廢墟,翻了出去,目光望向了四周。

那原本應該是輝煌殿宇的地方,此刻盡是被秋雨洗過的斷垣殘壁。

雨雖停了,天上的陰雲尤未散去,單薄而飛快地飄着。

趙襄兒坐在破碎的井沿邊,輕聲道:“如果這是一場大考,那我表現得怎麽樣呢?”

無人應答。

她原本以為,自己殺死老狐之後,娘親便會出現在自己面前。

可惜什麽事都沒有發生。

她當然不相信娘親已經死了,那群烏合之衆怎麽可能殺得了她?她是真正的世外仙人,清幽淡漠,哪怕是對于自己,也帶着刻意的疏離。

但她并不感到太過失望。

皇城安然,蒼生安然,當日圍攻乾玉宮的人,已死得七七八八,瑨國榮國的殺手此刻更是無一幸免,甚至那頭蠶食國運的老妖狐也已死去。

這是寒涼秋雨也是百廢待興的新雨。

她已經做到了自己的最好。

她看着這個偏居一隅,開辟于山嶺間的小國,終于露出了一絲微笑。

這一天發生了太多事,此刻她也已經累了,此刻她只想着回去沐浴更衣,然後好好地睡上一覺,剩下的事情,天亮再說。

……

……

陸嫁嫁看着那老狐的身影如煙花散盡後,依舊不敢相信眼前發生的這幕。

那個不可一世的老妖狐……就這樣死了?

究竟發生了什麽?

她看着眼前那座除了主殿幾乎盡數破碎的皇宮,情緒複雜。

這場人間歷練,發生了太多超出她預料的事情。

她注意到皇宮前似乎有個倒在血泊中的人,她連忙跑過去,發現那是一個氣息将絕的女子,那女子整個後背都被妖氣滾過,如刀劍亂攪血肉模糊。

陸嫁嫁小心翼翼地将她從黏稠的血液中翻轉了過來,渡了一口精純靈氣護住她的心脈,然後将她抱起,平穩而快速地向着那廟宇中奔去。

她沖入廟宇中,也不顧女子渾身是血,直接将她塞進了那青花小轎裏。

那一刻她忽然有一種擡人進棺材的錯覺。

她立刻打消了這種念頭,這座青花小轎,是她師父那一脈的至寶,調養傷勢的速度要比自行愈合快上數十倍,如果這都不能救,那整個南州怕是也極少有人能搭救了。

約莫半個時辰後,女子眼皮掙紮了數十下後,終于破繭般艱難地睜開了眼。

昏迷的過程中,唐雨感覺自己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她夢見一個嬰兒被偷偷抱出皇宮,身後有人追趕,抱着那嬰兒的婦人流淚滿面,腳下不慎磕絆之後倒在了地上,那嬰兒也摔在了地上,嚎啕大哭。

身後的人追趕了過來,将那嬰兒一把搶走,那婦人撕心裂肺地哭着沒能讓他們回頭。

正當他們要摔死那嬰兒之際,她瞥見了一道身影,那是一個裙裳拂舞,長發飄飄的女子,她落在長街上,如一朵無意停留的雲朵,哪怕是夢中依舊顯得那麽虛無缥缈。

她救下了那個嬰兒,然後送到了一戶貧寒人家,六年之後,那嬰兒長成一個小丫頭,又被那戶家人賣入了皇宮之中。

從此以後,乾玉宮中便多了一個小女孩。

冥冥之中,唐雨知道,她看到的是自己的過去,她本不可能看到這些的,這是幻覺嗎……

她覺得頭痛欲裂,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絞痛自四肢傳了過來,刺得她嘶啞咧嘴,誤以為那是地獄的冥火在焚燒自己,而與此同時,又有一股很溫暖很柔和的氣息簇擁着自己,抵消着那冥火的焚燒,就像是母親的擁抱。

又過了許久,她睜開了眼,才發現自己此刻是在一個密閉窄小的空間裏,身邊的幕布上似繡着青色的小花,那簾幕之外,有雪白的紗幔靜靜垂落。

這是……骨灰盒?

她腦海中的第一反應很是荒誕。

接着,她看到了那白幔之外,有個女子在注視着自己,目光柔和。

這……索命無常端得年輕漂亮,長得像是天上的仙子似的。

她這樣想着,身體間的痛感一遍遍刺激着她。

“你醒了?”陸嫁嫁終于松了口氣。

唐雨聽到了她的聲音,下意識嗯了一聲,接着她便後悔了,因為在她記憶裏,遇到鬼魂問自己問題,自己是不能答話的。

她有些緊張地看着那隔着紗幔的絕美身影,忽然覺得哪裏不對勁。

她覺得眼前這女子,似乎有些眼熟。

接着,她猛地一驚:“是你……”

她想了起來,先前有個世外仙子乘青花小轎入城,她曾遠遠看過,隔着重重紗幔便是這般模樣。

而如今,換成了她在轎裏,她在外面,依舊隔着重重紗幔。

意識一點點回到了身體裏,唐雨漸漸清醒了些,她問道:“我還活着?”

陸嫁嫁點頭道:“你暫時不要亂動,在裏面再待半個時辰,可保你性命無虞。”

唐雨感受着這轎子裏濃郁的靈氣,輕輕點頭,“多謝仙子搭救。”

陸嫁嫁看着眼前的女子,好奇道:“你叫什麽名字?為何會出現在皇宮裏?”

“我叫唐雨。”女子下意識答了一聲。

“皇宮……”接着,唐雨猛地一驚,連忙問道:“那頭老妖怪怎麽樣了?小姐……小姐呢?”

陸嫁嫁答道:“那頭老妖狐已經死了,小姐,嗯……你說的小姐,是趙襄兒?”

唐雨聽到那老妖怪的死訊,哪怕渾身依舊劇痛,依舊忍不住笑了起來,一臉仰慕道:“小姐當然就是殿下!小姐自是天下無雙,哪怕那頭老妖怪也不是小姐對手!”

陸嫁嫁深以為然:“你們小姐,确實厲害得很。對了,你為何在皇宮中?這也是你們小姐的謀劃?”

唐雨點頭道:“當然,我們在皇宮裏做了這麽多安排,等的就是今天。”

她想着既然已經塵埃落定,便将關于自己與趙襄兒入宮之後偷梁換柱的謀劃與她粗略地說了下。

陸嫁嫁漠然,過去她清心問道,只修一人一劍,想着一點點勘破凡塵心障,便遲早可以登堂入室,邁入大道之中。

對于這些俗世的算計,過去她向來是不屑的。

但直到今日,她終于遇到了自己斬不破的事物,還差點因此死去。她的心性終究不一樣了,對于那位比自己還要小很多的少女,心中更多是佩服。

陸嫁嫁聽完了她的訴說,依舊有不解之處:“據我所知,驅動那朱雀焚火杵,需要的是皇家的血脈,唐姑娘為何可以?”

唐雨微驚,她一下子想起了方才的那個夢境,想起了她看到的,關于自己過去的一切。

她已經明白,當日救下自己的那個女子,便是那位傳說中娘娘。

自己應該是一個擁有皇家血脈的私生女,母親又不慎卷入了什麽争端裏,被人追殺,随後承蒙娘娘搭救活了下來。

如今想來,娘娘看中的,便是自己的血脈,于是自己成為了她的一顆棋子,有幸多活了二十餘載。

難道今日的推演,從那時候便已經開始了?

想到這裏,唐雨心底一陣害怕,對于殿下的崇敬卻更深了——不愧是娘娘的女兒。

忽然間,她又想起了夢中自己親生娘親抱着自己奔逃的場景,夢中那座王府……好像有些熟悉。

接着,她徹底震住了。

那好像是……

親王府!

自己的親生父親難道是……趙石松?!

思緒到此,她忽然覺得心肝絞痛,而更多的,依舊是茫然。

那是徹底的迷惘,這些年發生的事情一件件湧上大腦——她嫁入了趙家做了那趙石松最為寵愛的小妾,她作為娘娘培養的殺手,若沒有那小道士的阻止,此刻也已親手殺死了趙石松。

原來,那人竟是自己的……親生父親。

她忍不住笑了起來,一邊笑着,眼淚又簌簌流下。

陸嫁嫁看着這忽如其來地一幕,心中困惑,但多少也猜到對方應是某位皇家棄女,如今自己問起,便想起了自己傷心的身世,忍不住哭了起來。

她也沒再追問。

過了許久,女子的抽泣聲漸漸小了下來。

她艱難地擡了手,擦了擦自己的眼角,道:“讓仙子見笑了。“

陸嫁嫁道:“唐姑娘如今大難不死,當應珍惜,對于那些生死之外的煩心事,看開便是了。”

這怎麽是小事呢……唐雨心中依舊有鑽心刺痛,卻微笑着點了點頭。

“大難不死……”唐雨咀嚼着這句話,忽然感到了一些其他的餘韻:“大難不死?那頭老狐這般厲害,境界遠在我之上,他當時撞上我,我感覺我整個身體都被擊穿了……我,為什麽還活着?”

陸嫁嫁沉吟片刻,答道:“興許就是唐姑娘命好。”

“命?”唐雨輕聲笑道:“我的命從來不在自己手中。”

陸嫁嫁困惑道:“姑娘是什麽意思?”

唐雨聲音卻堅定了起來:“那時候,我應該是必死無疑的,但是我居然沒死,又恰好遇到了仙子搭救,這……未免有些巧合?”

陸嫁嫁答道:“這頂青花小轎是師門重寶,若非真正的身心俱碎,都有機會挽回一線生機。”

唐雨卻搖頭道:“不是的,你不了解娘娘,我既然活下來,肯定是因為我活下去的理由。”

她看着那白幔後美麗的身影,似是問話也似是自問:“我活下來的原因是什麽?還有什麽事情需要我去做?到底是什麽……”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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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0 章 :風雪十六載,雨停煙花盡

她分明不是趙襄兒,趙襄兒去了哪裏?

那女子立着,身子難以抑制地顫抖着,眼睛裏卻帶着視死如歸的平靜:“我叫唐雨,糖字無米,風雨飄搖的雨。”

老狐盯着她,心中電光火石般想起一件事,先前皇宮大陣忽然撤去,他起初以為是陸嫁嫁所做,但是後來他被釘入深坑,分明看到陸嫁嫁是從廟宇中出現的……

他當時并未多想,此刻看來,關閉皇宮大陣的另有其人,那人早已在殿中等候,在趙襄兒入宮的一刻便替換掉她的身份。

那個女子便是眼前的唐雨。

可是趙襄兒這麽做是為了什麽?四把鑰匙均被自己吞下,她還能去哪裏?

唐雨靜靜地等待着死亡,卻遲遲沒有等到。

方才老狐确實想惱羞成怒殺死這個女子,但當他要動手之際,他卻忽地失了神。

他看到了趙襄兒!

當然,趙襄兒沒有出現在他的面前,他之所以能看到,是因為他的所有魂魄之間意識想通,共享着視野。

他……在地宮中的本體看到了趙襄兒!

一身黑衣勁裝的女子拖着一柄古意盎然的長劍來到了地宮裏,劍鋒割過地宮的地面,長長的線如綿延的發絲。

她那精致絕倫的小臉此刻蒼白如紙,白山黑水般分明的眸子裏卻是掩不住的清傲。

今日上午,地宮之中,老狐與她第一次見面時,他伸展着頂天地裏法相,以絕對碾壓的境界對她肆意釋放着威壓,而如今入夜,老狐的本體再次見到她時,卻忍不住渾身顫栗。

“我說過我們很快就會再見的。”趙襄兒嘴角輕輕勾起,笑意淡得像春水間浮起的花瓣,聲音卻充滿了憊意。

老狐沒有作答,他此刻才明白過來趙襄兒的圖謀。

原來她一直在等的便是此刻,自己費盡心思得齊那四把鑰匙,心中再無疑慮,迫不及待地放出四縷魂魄,取而代之的,便是他在地宮中的本體,只有剩兩道可憐的殘餘。

這是他最虛弱的時候,五百年以來最虛弱的時候!

他也認出了趙襄兒手中的劍。

那是當年仙人所持之劍,如今本應供奉在甲子殿中,卻不知為何出現在了這少女手中。

先天城樓上,他曾問過趙襄兒為何不以仙劍與自己對敵,趙襄兒滿臉不甘,說自己無法掌控那劍……

現在看來,根本就是謊話,這柄當年的仙人之劍早已被偷偷運出了甲子殿,如今更是來到了她的手中。

他已經無心去猜測她的具體謀劃,因為少女已認真地舉起了劍,簡單而直接地朝自己斬了下來。

這柄仙劍對于他有天然的壓勝,即使是一個稚童舉起砍向自己,他都會有所忌憚,更何況如今是這個比自己更像妖怪的少女。

那四魂哪怕紫庭巅峰,也搭救不及。

大殿中,唐雨的眼裏,整個殿裏的火都開始搖晃起來,所有宮燈的光都開始以一種超乎想象的姿态燃燒,仿佛要在一瞬間窮盡畢身的亮芒。

而那頭老狐明明具有神明般的力量,此刻身體卻觸電一般,瘋瘋癫癫地顫抖着,神色中是真正的驚懼。

地宮之中,趙襄兒已砍出了第一劍。

那老狐的本體在火爐的四壁上不停亂竄,但他終究被困其中,哪裏能夠逃出去?

而如果本體神魂寂滅,那四道便也相當于是無根浮萍,即使再強大,也是灰飛煙滅的下場!

趙襄兒高興地笑了起來。

她砍出了第一劍之後,順勢砍出了第二劍,那劍氣撞擊在火爐的爐壁上,發出演奏青銅樂器般悅耳的聲響。

第三劍第四劍第五劍……

縷縷劍氣破空而出,快若飛箭,最後百川歸海,萬壑争流,一一精準地破開老狐的神魂凝結的軀體。

趙襄兒砍得愈發盡興,仿佛她手中拿的不是劍而是斧頭,那老狐便是一棵老樹,仍由她不停劈砍,砍得枝幹盡斷,砍得葉木零亂,砍得傷痕累累。

時間仿佛回到了一百年前,老狐自那西國遁逃而出,遭那仙人銜尾追殺,當時仙人于雲端落劍,劍氣如雷如雨。

此刻已隔百年,仙人早乘黃鶴去,乾玉殿中的可怕女子也已不在宮中。

哪怕那趙襄兒頗有手段也終究年輕,此時若能脫身便是天大地大……

可惜,這些熾熱的念頭終于在今日被那一道道劍氣碾成了粉末。

老狐的影子在火爐中瘋狂竄動着,發出一聲聲凄厲的哀嚎,而他那四縷神魂損傷更甚,此刻本體被砍得幾乎支離破碎,那四道神魂在不停搖晃之後,幾乎都要分散開裂。

唐雨不再猶豫,向着殿外瘋狂逃去。

那老狐此刻如遭電擊,大腦一片空白,神智更是模糊,他空有一身境界,卻根本沒有施展的能力,他也發瘋似地向着殿外跑去,此刻他不管任何反噬,他只想在形神俱滅之前,殺死更多的人。

唐雨才一踏出殿門,一股充沛至極的力量直接撞上了她的後背,她穿着的法袍一下子靈性全無,整個人也飛了起來,重重摔倒在地,昏死了過去。

那老狐懶得去确認她的死活,他繼續向前沖去,他要沖入城中,以業火焚城。

而他沒走太遠,腳步便被迫停下。

陸嫁嫁握着劍鞘,攔在了本該是廢墟的皇宮城牆處。

她原本想乘坐青花小轎逃回宗門,但她上轎之後,一想到自己走後滿城覆滅的場景,終究折返了回來。

她心底知道,回宗門禀報宗主,不過是自己內心恐懼的借口。

當年宗主南州荒蠻處,一人一劍深入魔窟,厮殺一天一夜,打得滿天都是妖魔死後靈力散去凝成的妖雲。

而如今宗主更是手握天河盤,此處妖氣通天,即使沒有自己禀報,他也一定可以看到。

她在這座皇城中退了太多次,此刻她不想再退,倏然間有種以死殉道求得劍心通明的沖動。

唯一遺憾的,是她的劍此刻卻不在自己手中。

而那老妖狐發瘋似地沖出來時,她一時間也錯愕了。

這是……走火入魔了?

不待陸嫁嫁思考,那妖狐已經來到了身前,兩者砰然相撞,女子身形倒飛了出去,雙足抓地竭力維持着平衡,卻依舊倒滑了将近百丈。

這便是紫庭與長命之間巨大的差距。

那妖狐睜開一雙嗜血的眸子,惡狠狠地盯着陸嫁嫁,似是在說為何你也要擋我去路?

他如野狐般狂奔了過去,天地間無數拳掌如雨落下,有的熾熱如火有的寒冷如冰,那本該帶着均衡之美的高妙道法,此刻變得狂暴不堪,如天怒如神罰。

陸嫁嫁的身影穿梭其中,狼狽格擋,若非那青花小轎幫她治愈了大部分的傷勢,此刻她應該早已不支。

那老狐已經瘋了,他同樣帶着不死不休的意志,拳爪粗暴地砸向了她。

陸嫁嫁起初抵抗地極為吃力,許多次甚至都要被對方斬下手臂,但是漸漸地,她發現對方的力量好像越來越小……

她睜開劍目,發現那老狐竟以劍目可見的速度在不停地跌境!

那是斷崖般的跌境!

她不明白發生了什麽,為何這老妖狐平白無故地就瘋了,又平白無故地不停跌境。

在她視線所觸及不到的地宮中,哀嚎聲也已越來越小,那老狐的神魂幾乎縮小了數十倍,它奄奄一息地倒在火爐之中,再無力躲避趙襄兒的劍。

而趙襄兒同樣渾身疲憊,她揮劍的手累得幾乎失去了知覺,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砍了多少劍,又砍中了多少劍。

正當她再次舉起劍時,那頭老妖狐卻露出了一抹自嘲的笑。

“小丫頭。”他艱難地開口,虛弱地盯着眼前的少女,想要訴說什麽。

趙襄兒想也沒想,又劈了一劍。

那老狐慘哼一聲,卻堅持繼續說道:“若你以後可以見到聖人,告訴他,紅尾老君一直在等他,雖然五百年都未等到,但他永遠相信,聖人是可以為天下之妖開辟出一條真正通天之路的聖人!”

趙襄兒又刺下一劍,順口問道:“聖人是誰?”

那老狐陡然間面容悲戚,若他本體還在,此刻應是老淚縱橫。

他渾身顫栗,那是真正痛苦和絕望的顫栗,比如今自己将要神魂俱滅更甚,他慘然一笑:“我不記得了……我只記得有個聖人,他對我說過的話我都記得,但我唯獨記不起他的名字和樣子……”

趙襄兒問:“聖人……被抹殺了?”

“抹殺……”老狐幽幽長嘆:“若天地法則真正将他抹殺,那世間所有人便都會忘記他,如今我還記得,聖人便是還活着……他一直都活着,哪怕是天地法則也殺不了他!”

趙襄兒又落一劍,道:“我雖不知何為天地法則,但若那隐國中的力量出手抹殺,誰又能逃得掉呢?”

老狐的魂魄聚聚散散,如将要燃盡的篝火,聽着少女的話,他再次想起五百年前,被原君隐國的使者圍殺,最後那大神将的金色長矛将整個軀體貫穿通透,那種幾乎不可阻擋的強大每每想起,都會讓他覺得顫栗。

但老狐的神色依舊堅定,他的聲音在地宮中再次響起,那聲音鎮重而虔誠,似說着比自己生命更重要更崇高的事情。

“聖人當然不會死,他是通天徹地最強大的人,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像我這樣的妖怪,我們被殺死,被鎮壓,哪怕化為白骨,神魂俱滅,也都在記着、等着聖人歸來,他從未騙過我們,五百年前沒有,從今往後哪怕一萬年也不會有……”

趙襄兒平靜地聽着,輕輕颔首:“以後若有機會,我代你向他問好。”

那老狐笑容慘淡,分不清是快樂還是悲傷:“那記着,我叫紅尾老君!千萬別說岔了……”

趙襄兒卻淡漠微笑道:“我是劊子手,可不是你的傳信人,你與聖人的相遇相識再感天動地,也與我無關。我現在只是來殺你的,如果那天我真的忘了,你只能怨自己今天死了。”

說着,她再次舉劍,劈出一道劍氣。

老狐的本體神魂四分五裂。

“四把鑰匙,兩把仙劍……”他驟然爆發的笑聲卻發瘋似地回蕩在整個地宮裏,“小丫頭,你娘親可真了不起,原來她當年饒我一命,便是想讓我做你的磨刀石,這真是……好大的手筆。”

他殘存的魂魄若隐若現,不停蠕動,聲音還未停止:“既然如此,那我臨死之前,再遂一次她的心願!”

趙襄兒對于他的瘋言瘋語置若罔聞。

時間差不多了……

古井之外,皇城中鐘聲再次響起,悠遠洪亮。

滿城如悲。

那是喪鐘。

天國亦或是地府的大門仿佛也在鐘聲中緩緩開啓。

她最後一次舉起了劍,直接擲了進去。

那劍似遇到了什麽阻隔,凝滞了一瞬,但也只是一瞬,它紮入了那團神魂的火焰裏。

老狐的本體神魂徹底碎裂,再也無法凝聚,化作一道道微薄的光,在火爐中緩緩騰起,然後炸開、消逝。

廣場上的老狐亦是如此。

滿城凋零。

趙襄兒擡起頭,如賞一場煙火。

好美一場煙火。

許久許久……

皇城裏,綿綿不絕的雨就此停下。

地宮中,煙火散盡。

……

……

(前三十章更新完畢,劇情至此算一個節點~)

(PS:推薦一本朋友的小說,北燎的《我是半妖》:路漫漫兮其修遠,我以半妖之身,踏上淩駕衆神之路。)

第 29 章 :天雷地火漸尾聲

那柄劍脫手而出之後,咻得拖起極長劍芒,筆直地向着前方激射出去,瞬息間與那層結界相撞,兩者撞擊處,結界如破碎的蛋殼,裂紋橫生。

那劍的鋒銳程度超出了老狐的想象,僅僅一個眨眼的功夫,他悉心布置下的結界便破碎了,長劍化作流光飛了出去。

老狐立刻想到了什麽,身影化虛,天空中所有的火光都為他所用,每一片光芒照出,都幻化出許多一模一樣的狐影,他的身影便遁藏其間。

趙襄兒神色冰冷,她懸停空中,背後羽翼輕振,她甚至沒有去操控那柄飛劍,只是由着它按照自己的軌跡飛速穿行。

而那柄劍竟也似長了一對火眼金睛,三千狐影鋪天蓋地卻皆無法障目,長劍跗骨之蛆般緊追着那老狐的真身。

而老狐身影不停地閃爍,一邊躲避着那劍的穿刺,一邊朝着趙襄兒所在的方向繞行而來。

他必須最快時間殺掉趙襄兒,要不然遲早會被這一劍追上。

趙襄兒看着他迎面而來的身影,眸中毫無懼色唯有戰意。

半空中,兩道身影再次短兵相接,老狐一手出拳一手結了個掌印,天空中炸起雷聲,一道冰河從天而降,如混天绫般向着趙襄兒纏繞過去。

趙襄兒雙翅高速扇動,如蜻蜓震動的翅膀,快得幾乎無法看到影子。

她身形陡然拉高,一掌撩切上去,直接斬斷了那截冰河,她看了一眼身下逆火而上的老狐,身子忽然陀螺般旋轉起來,如高速轉動的飛刃,與那老狐對沖過去。

那柄劍也已追至。

前後夾擊間,老狐的神魂再次炸開,化作星星點點,想要逃避。

趙襄兒于半空中精準地握住那劍,一劍橫掃。劍鋒之上,一道圓弧狀的銀白劍氣剎那斬出,将那本就破碎的神魂被斬得更加零碎。

老狐的慘叫聲在半空響起,他不得不盡快重新凝聚身形,要不然極有可能被直接斬得神魂俱滅。

趙襄兒瞄準了那神魂聚攏的中心,再次将手中劍擲出。

老狐身影再次浮現時,劍便已經到了面前。

那一刻他的神情卻極為平靜。

不知是不是巧合,天空中忽然響起一記雷鳴,老狐高舉雙手,做出托天般的姿勢,那雲層後面的雷火竟都聚集到了他的掌心,凝成一個電光縱橫的雷球。

他對冰與火有極端的掌控力,如今他将手探入雷雲之中,攥取的便是這滿天雷火。

他的法相之身如飲甘霖,一下子膨脹了數倍,焰芒燎天,如高座雲端的神明。

趙襄兒面色一變,她沒有猶豫,直接撤身後退。

那劍洞穿了老狐的胸口,但老狐卻笑了起來:“晚了。”

趙襄兒這才發現,周圍的每一道雨絲,此刻都變成了一把鎖,那是天地鎖。

而老狐的雙臂已然發力,那滾滾雷球投擲了下來。

少女的身形飛速下墜,而那雷球則墜落得更快。

老狐此刻全神貫注去對付那柄飛劍,他篤定,哪怕那少女可以逃回皇宮之中,那劫雷便正好可以摧毀皇宮大陣,到時候那趙襄兒便無處可躲了。

異變再生!

眼看那劫雷将要觸碰到趙襄兒時,她的身影竟忽然消失。

老狐剎那間便想起了那頭火鳳出現時的場景——它自水面下的世界破空而來。

此刻趙襄兒與火鳳一體,自然也擁有它的能力。

每一片雨絲都是一個世界。

她遁入了漫天的雨水裏。

可饒是如此又能如何?那劫雷照樣可以順勢摧毀皇宮大陣!

可是老狐又算錯了,就在那千鈞一發之際,皇宮大陣忽然消失,那劫雷直接撞到了皇城的廣場上。

巨大的撞擊聲轟隆隆地響起,皇宮之中亮如白晝。

那地面被砸出了一個深坑,城牆也如犁地般瘋狂坍塌。

那劫雷幾乎毀了半座皇宮。

老狐半點高興不起來,因為他體內,那承着一城之運的古卷已悍然反噬,鑽心的疼痛如流遍全身的電流,讓他一下子無法動彈。

是誰在關鍵時候關閉了皇宮大陣?使得自己失手毀掉了半座皇宮引發反噬?

“陸嫁嫁?”老狐念頭閃過……不殺她果然是個禍患。

可是她和趙襄兒又是什麽時候串通一氣的?

老狐已無暇去想。

因為他已無力再去抗衡那把飛劍了。

某一道雨絲之中,趙襄兒化身火鳳破開兩個世界的隔閡,再次振翅飛出。

她舉起了右手,眸子中忽然變得一片漆黑,仿佛一座不見底的深淵。

“我送給你那把傘,你還真敢吃。”趙襄兒冷笑一聲,手忽地一握,只留兩指并作,她猛地揮指,那柄飛劍便以雷霆之勢從天而降。

這柄飛劍是那傘中的劍。

那傘便是這柄劍的鞘,它們之間相互勾連,互為依托,如今紅傘被老狐吞噬,但并未煉化,它們之間根深蒂固的聯系便也無法被抹去!

所以方才無論老狐怎麽樣逃生,那柄劍都始終可以追上他!

那宛若神罰的一劍瞬間穿透老狐的身體,如歸鞘一般,黏着他巨大的法相神魂急速下墜,在空中留下一道極長的雪白煙跡。

那本就快被夷為廢墟的皇宮廣場上,再次響起驚雷滾地般的聲響。

那柄劍紮着老狐的身體牢牢陷入地中,那老狐的神魂被刺中命門,無法靠着分散聚攏去作脫逃!

趙襄兒深吸了一口氣。

終于要結束了……

她強行壓制下自己的傷勢,震動火翼,飛入宮殿之中。

她要再次啓動皇宮的殺陣,将那老狐徹底困在此處,然後一舉碾殺。

她的身影飛入深宮殿中,殿門轟然閉合。

那老狐的神魂法身在殿前廣場的深坑之底不停掙紮扭動,但那柄劍已合入它體內的傘中,将他牢牢地釘在了地面上,所有的掙紮都不過是徒勞,此刻只等殺陣開啓,他便要灰飛煙滅。

漆黑的宮殿中沒有一盞燈火。

少女的身影落在的那王座之前。

黑暗之中那座奢華輝麗的王座與尋常的座椅并沒有什麽兩樣。

她精準地将朱雀焚火杵插入了那王座椅背上端的凹槽裏,緩緩轉動。

“要結束了……”少女的聲音有些沙啞。

……

……

陸嫁嫁目睹了這一戰的全部過程。

那半空之中,兩人驚心動魄的來回反轉之後,那驚破天穹的一劍從天而降,将那老狐釘死在大殿之前時,饒是她也被那趙襄兒的雷霆手段震驚得無以複加。

她難以想象,這一切都是一個還不到十六歲的小姑娘做的。

她立刻掐了個劍訣,來到了皇宮的中央,在它的周身立下許多道劍鎖,在趙襄兒開啓殺陣之前,防止他逃逸。

但不知為何,明明大勝在即,她看着那不停掙紮的老狐,卻始終憂心忡忡。

她沉思片刻,并指劃過眼前,她的雙眸立刻變得一片雪白,如蘊含着盛大的光芒。

那是劍目。

她以劍目望去,然後心神震顫。

在那如鏡的劍目之中,她看到兩縷神魂被那柄劍一同穿過,釘在地上,不停掙紮。

那老狐吞了三把鑰匙,應該是三道神魂才對,還有一道去了哪裏?

……

地宮之中,在所有人都無法看到的地方,那漆黑的火爐中,老狐剩餘的三縷殘魂忽然睜開了眼,他沒有絲毫要被斬去三縷魂魄的恐懼,竟還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

“要結束了。”他也道。

……

皇殿之前,那被劍釘入地心的老狐停止了掙紮,它靜靜地等待着某一刻的來臨。

那一刻不是殺陣的開啓,而是……

皇宮大殿的後方,那無人設防的古井之中,忽然湧現出一團火!

那是另一道老狐的神魂。

原來方才與趙襄兒對戰的,始終只是兩道神魂,而這一道則在不知何時潛入了不死林中,通過巫主殿前的古井,偷偷來到了皇宮的後方。

栖鳳湖上,皇宮上空,國師府前,長街之上……先前老狐的所有戰鬥,他都刻意隐藏實力,為的便是在這一戰中以兩道神魂假裝模拟出三道神魂的力量,讓自己隐匿了一縷神魂的事實不被發現!

他早已知道那柄傘和那柄劍的聯系,所以他自始至終都沒有打算正面殺死趙襄兒!

那道神魂出現之後,宮殿的後門驟破。

他早已根據朱雀焚火杵散發的靈力,鎖定了趙襄兒所在的位置,神魂如一柄激射出的鐵箭,所有的阻擋物都被瞬間撕去,他朝着最直接最簡單的方向,摧枯拉朽般襲向了那王座的所在!

大勢不可逆。

……

王座碎裂開來,掉落而下的朱雀焚火杵被一只手給握住,那朱雀焚火杵不停掙紮,發出一聲聲凄慘的唳鳴。

他将朱雀焚火杵一口吞下。

地宮之中大風驟起,第四道鎖鏈應聲而碎,又一縷神魂逃逸而出。

四魂合一與三魂相比更是質變,他的境界一下子來到了紫庭九層樓,隐隐要勘破五道。

廣場上,所有的劍鎖都應聲而裂,巨大的妖風裏,陸嫁嫁白衣獵獵墨發亂舞,即使她反應已是極快,但立下的劍陣依舊被頃刻撕去,她竟一下被震到了數百丈遠。

那柄劍自然也困不住他了。

他直接伸手将劍從身體裏拔出,然後仰起頭,握着劍柄,如雜技表演一般,緩緩插入喉中吞入腹裏,這一幕看得陸嫁嫁毛骨悚然。

而漆黑的皇殿之中,老狐另一道身影站在那破碎的王座上,望着此刻狼狽立在殿心的女子身影,忍不住爽朗大笑起來。

百年壓抑,到此刻終得解脫。

接下來,他四魂合一,然後去甲子殿中取出那柄當年仙人所用的劍,将那剩餘兩道鎖鏈解開,放出自己最後的本體神魂,最後再将那當日偷偷種在某個小姑娘身體中的妖種取出來,一切便真正結束了。

那妖種本來是他最後的手段,此刻看來也用不到了。

不過那妖種與那小姑娘的先天靈相連,割裂出來後,那丫頭肯定也是活不成了。

好歹是罕見的同脈之靈,他心中多少有一絲惋惜。

但這種情緒極為短暫,此刻他離五道只有一步之遙,幾乎已是真正的神靈,人間的悲歡又怎能在淡漠的心頭留下痕跡。

“呵,趙襄兒……”

他看着殿中那一聲不吭的少女,淡淡地笑了笑,他知道,她此刻肯定極為憤怒疑惑,然後一點點地陷入絕望。

他無比渴望看到她的那種神情,他要眼睜睜看着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女在自己身前絕望顫栗。

所以他甚至沒有睜開妖目,而是打了個響指,讓殿中所有的宮燈一齊亮起,将整個皇殿照得明亮無比。

宮燈亮起之後,他睜開了眼,盯着眼前那個女子,臉上的笑意卻一瞬間凝為冰霜!

“你……是誰?”

老狐看着那個陌生的女子,聲音冰冷而顫抖。

……

……

(PS:再次感謝大家的喜歡,我自己也很喜歡2333不過感覺快被榨幹啦。明天無論如何只更一章啦,作者君要緩一緩>.<。)

第 28 章 :城國之間,朱雀焚火

那種顫栗感很快消逝,她适應着身體中嶄新的力量,無法确定此刻自己到底是什麽境界。

老狐替她作出了解答:“紫庭第五層樓。”

趙襄兒顯然有些失望,“原來只有五層。”

老狐道:“确實不太夠。”

趙襄兒漠然地看着他,道:“那就再加一樓。”

她的氣息再次攀升,火鳳虛幻的影子缭繞她周身螺舞,少女踏出一步,足下地磚裂紋呈蛛網狀向外飛速擴散着。

皇宮前的廣場上,兩股氣息撞在了一起,交彙之處,狂亂的氣流如風卷殘雲般四散襲去,周圍的旗幟,雕塑,欄杆,瓦樓都如撕紙般被輕易扯去。

狂暴的亂流裏,趙襄兒身形動若雷霆乍起,半個呼吸間,她持劍劈斬的身影便出現在了老狐身前。

老狐早有準備,身形隐現,繞到了她的側方,一指點向她的腰側某處氣海的彙聚處。

趙襄兒以肘還擊,與那一指相撞,與此同時提膝踢腿,那小腿如刀鋒般遞了過去,直取他心胸之處的要害。

老狐撤手,化指為爪,身形偏側之後,以極快的速度一把抓住了她的腳踝,手勁用力,想要捏碎她的骨頭。

少女身形直接躍起,以劍尖點了下地面借力,另一腳也如刀切般劃去,老狐被迫撤去擒拿的手掌,少女身形順勢于空中靈巧一躍,輕盈落地之後,又如獵豹般騰起,一劍橫斬而去。

老狐不敢硬接,身形再次消失,出現在她身後,趙襄兒似乎早有預料,在他還未現身之前,便以調轉劍尖,反手一劍直接砸向身後。

身後碎石飛劍,地面的大坑之中,老狐依舊沒有選擇避開那劍,反而一腳踩中了劍身,腳一用力,劍身猛地彎曲下壓,趙襄兒一時間撤不得劍,老狐筆直的一拳便直打心口而來。

趙襄兒另一手化掌撩去,兩者相觸,骨骼之間都爆發出極強的勁氣,周遭的空氣不堪重負,噼噼啪啪地炸響起來,趙襄兒以單臂敵雙拳,卻也不見下風,老狐拳頭再至時,他腳下所踩的劍鋒忽然燃燒起了火。

他身體被迫後撤,那劍卻反而似黏在了他的腳掌一般,火焰如影随形。

趙襄兒五指如花,先捏法訣後握成拳,方寸之間,無數小雀般的影子自她拳尖飛出,牢牢鎖住了老狐的身影。

老狐以指于身前點落,落指處,浮現出一個接着一個的虛空旋渦,那些雀影飛入旋渦之中,如被一口吞下,轉瞬沒了蹤影,而那些小雀後的拳頭卻依舊來到了面前。

砰然一聲巨響,兩者的拳頭硬撼在了一起,老狐後退了一步,趙襄兒身體搖晃,卻依舊立在原地,與此同時,她另一手的劍再次刺擊出去,劍尖的焰火如長蛇吐信,勾連的一條若有若無的線直指他的喉心。

老狐伸出手,一如在栖鳳湖上那般,想要直接以手捏住劍鋒。

他的手确實捏住了劍鋒,但也只有一瞬,那劍割下他的手指繼續穿行,穿喉而過,趙襄兒握劍一擰一攪之後猛地橫切,劍氣鋒芒下,直接将那身軀的頭顱斬落。

一道焰火自那身軀中騰起,如密密麻麻的流螢,在那身軀徹底炸開前逃散而出,在空中凝聚成妖狐的形态,居高臨下地盯着地面上悍然出劍的少女。

這場戰鬥不似栖鳳湖上以一敵二那般大開大阖,卻更為兇險。

因為栖鳳湖上,那是境界的壓制,老狐可以肆意而為,而交戰之中,除非有類似劍鎖那般的定身手段,要不然同境交戰,遠距離的術法是很難擊中對手,真要分出生死需要最原始的近身相搏。

老狐看着地面上那具被劍火轉瞬燒成灰燼的女子軀體,眸底深處竟閃過一抹懼色。

雖然他直接以神魂法身戰鬥更無拘無束,但沒有肉身的保護,相當于血肉失去了皮膚,任何一點創傷造成的痛苦,都是成倍疊加的。

而少女的調息也不過片刻,她身後羽翼明亮,僅是輕輕一振,身子瞬間拔地而起,與那老狐持平。

燃燒焰火的羽翼好似天使的翅膀,而她黑衣勁裝的模樣又仿佛地獄譴來的惡鬼,這妖異的組合卻形成了矛盾而詭秘的美,此刻她不似女子,更像是上天降生的聖靈。

夜空之中,兩道身影像是兩輪相對浮空的火,在詭異的懸停之後,化作兩道流光,撞擊在了一起。

滿城的夜空在此刻被照得明亮。

……

……

寧長久走出屋門,在檐下擡頭望去,皇宮的夜空此刻如同一片火海。

寧小齡走到他的身邊,順着他的視線望去,由衷道:“真漂亮。”

寧長久道:“以前觀中四年有一次月祭大典,萬千花燈一起升空之時,大概便是這樣的場景。”

寧小齡沒有問是哪座觀,她靠着柱子,身體慢慢滑下,然後抱着膝蓋坐在地上,怔怔地看着夜空,道:“上一次你和我說的小道士的故事,其實就是你的故事吧?”

寧長久沉默了一會,輕輕點頭:“我記憶中是這樣的。”

寧小齡好奇道:“你被你師父殺死了,然後在這副身體裏醒了過來?”

寧長久道:“被師父殺死之後,我被困在一個極度荒涼的地方,記憶中過了很久,我才醒來。”

寧小齡問:“極度荒涼?”

寧長久點頭,神色認真道:“嗯,我甚至都覺得那根本不是這個世界上的地方。”

寧小齡好奇道:“是你說的隐國?”

寧長久道:“我不知道,我從未接觸過隐國。”

寧小齡問:“那你現在到底是誰呢?”

寧長久回答道:“我還沒有想明白,所以我一直留在這座皇城裏。”

寧長久反問道:“那現在和我說話的人,又是誰呢?”

寧小齡看着他,沒有再可以地裝出天真的神色,她淡然問道:“師兄覺得呢?”

寧長久沒有直接回答,只是道:“那天回去時,你把我推進院子,故意沒有關上院子的大門。我不知道那老狐用了什麽手段,但是陸嫁嫁只要入城就一定會來到這裏,看似巧合實則必然,如果之前我沒有攔着你,此刻你應該已經身在皇宮之中了吧,如果你現在在皇宮,你會做什麽呢?”

寧小齡搖頭道:“我也不知道,我的腦子可不聽我使喚。”

寧長久問:“什麽時候開始的?”

寧小齡道:“醒來之後……那天醒來之後,我發現身體裏好像多了什麽東西,然後有個聲音和我對話,告訴了我一些事情,讓我保守秘密,他說他會幫助我成為大修行者。”

寧長久道:“是那老狐貍吧。”

寧小齡點頭道:“當時不知道,現在知道是了。”

寧長久嘆息道:“他其實在騙你。”

寧小齡似是早有預料,她低下頭,道:“師兄,你現在殺我,還來得及。”

寧長久搖頭道:“這件事不能怪你,無巧不成書而已。”

寧小齡忽然有些哽咽道:“你不殺我可不許後悔,我才不會自我了斷的。”

寧長久俯下身,看着她的眼睛,認真道:“我會救你的。”

寧小齡嬌小的身子顫了一下,她看着寧長久,澀聲道:“師兄,你真的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強,再過一會,我們就都要死了,趙襄兒,陸姐姐,師兄……還有我,沒人逃得掉的。”

她閉上了眼,心底最深處那顆被種下的妖種猛地悸動了一下,她只覺得意識忽然一陣模糊,仿佛有一個遙遠的存在在勾連她的氣海,然後占據她的身體。

寧長久揉了揉她的腦袋。

那個模糊的聲音才如海潮般漸漸退去。

這一幕這些天其實發生過很多次,每次那個聲音響起的時候,寧長久總會揉揉她的腦袋,這看似寵溺的行為,實則是在替她暫時驅除那魔種的影響。

他不說,她也不說,于是兩人便心照不宣地過了這麽多天。

寧小齡睜開眼,輕聲說了句謝謝。

寧長久望着夜空,道:“這些天,那頭老狐貍還給你說了什麽?”

寧小齡道:“還能有什麽,就是誘拐小女孩那一套哎,我其實半點不信的,但是我生死都拿捏在他的手上了,除了信才能怎樣?”

寧長久道:“那給我說說你小時候的故事吧。”

寧小齡擡頭望天,搖頭道:“來不及了,要結束了。”

……

青花小轎中,陸嫁嫁緩緩醒來。

她的傷勢已無大礙,但腦海中還是不停重複着之前的那幕畫面。

那頭老狐掐着自己的脖子将自己淩空拎起,死亡真實來臨時的恐懼一遍遍沖刷過她的劍心,接着便是那持劍奔襲而來的背影,那背影在劍心之中愈發明亮,像是一道純粹的光。

她曾經想過那會不會就是那個有些神秘古怪的少年,但方才一見,發現他們裝束并不一樣。

不過那名為寧長久的少年也算是又救了自己一次。

“小心寧小齡……”

她重新拿出那張藥方,倒置過來看,心中的寒意依舊只增不減。

她難以想象,那個嬌俏可愛的小丫頭竟然會這般危險……

此刻回想起之前在屋中與她獨處的畫面,她的身體又開始冰冷起來。她此刻回想起所有的細節,漸漸明白過來,那應該是老狐對那少女種下了妖種。

按理說只有同宗同源的之輩才能滋養妖種,莫非那寧小齡也是只狐貍精?

可她明明是人啊……

陸嫁嫁想不明白那老狐是怎麽做到的,但是此刻她已經可以确定,那小丫頭與老狐之間有密不可分的關系。

先前與那老狐貍的戰鬥裏,那老狐對她的攻擊,每次都能恰好在她劍息吐納換氣的節點,這絕非巧合,應該是寧小齡看了自己給她的心法口訣之後,傳達給了那老妖狐。

自己自作聰明的收徒,差點葬送了自己。

她嘆了口氣,想起了自己來此的真正目的,自嘲地笑了笑。

原本以為可以得到破入紫庭的契機,如今境界不升反跌,一顆通明澄澈的劍心也蒙上了塵埃。

她卷起簾子走了出去。

此刻,她是皇宮中唯一的人。

而皇宮的上空,一片片亮起又湮滅的火海,一如時不時在雲層後面閃爍的雷光。

她收回了視線,打定主意不再出手。

在災難真正來臨之前,她必須回去,如今的局面,除了宗主,無人能救。

而那作為罪魁禍首的趙襄兒,她只有惋惜,并無憐憫。

……

……

層霄之上,那場戰鬥并未愈來愈烈,而是以極快的速度靠近着尾聲。

那老狐自始至終都處于下風,他的神魂中了許多劍,但是都沒有致命傷,那劍刃上的游走看似險象環生,但是每次都能險象環生,那便不是運氣或者巧合,而是他在示敵以弱。

事實上,示敵以弱這件事,他從第一次在栖鳳湖上的戰鬥便開始了。

今日在皇城中所有發生的戰鬥,都是一場他在趙襄兒面前的作秀。

他要她看低自己,他要讓她有一種自己出城之後一定可以将自己打殺的錯覺。

如果他願意,先前那長街上,他是很有可能直接将陸嫁嫁殺死的。

“感覺怎麽樣?”

兩道身影分開之後,老狐笑問着對面的少女。

趙襄兒扇動着那對火翼,懸浮在空中,此刻,她拿劍的手已有些不穩,戰鬥中的壓制也越來越弱,她畢竟太過年輕,哪怕此刻忽然得了一身紫庭境的修為,她也不知該如何調用。

兩者的差距終究太大。

趙襄兒看着那頭老狐,冷冷道:“朱雀焚火杵就在我身上,想要取,殺我便是。”

老狐嘆了口氣,道:“那便辭別殿下了。”

他擡起了手,身後的火焰中,忽然凝練出一抹寒意,與此同時,趙襄兒的身邊,冰藍色的寒意與血紅色的火光也同時亮起,就像是兩道鎖。

這是他造下的結界。

那些冰寒或熾熱的元素,在方才的戰鬥中,便被老狐藏于四周,如今一刻發動,趙襄兒連反應的時間都沒有,便不得不置身其中。

趙襄兒産生了一種極其強烈的荒誕感。

她覺得,此刻自己竟沒有了一絲重量,仿佛周圍的空氣都被抽幹,她無論怎麽樣扇動翅膀,都掀不起一道可以推動自己的風。

這是老狐模拟天地法則立下的結界,那個結界之中,便是自己的法則。

一道虛劍凝結在了他的掌心,老狐瞄準了少女的心口,一劍将要遞出。

正當老狐覺得勢在必得的時候,不知是不是錯覺,他忽然看到那本該已是困獸之鬥的少女,嘴角勾了起來。

趙襄兒也舉起了手中的劍。

此刻置身結界之中,她的劍根本無法短時間內斬開結界,如何掙脫做出反擊?

但偏偏是這一刻,這個看似尋常的動作,讓那老狐心底生出一抹死亡的預兆!

他不知那是不是錯覺,那就是那種預兆,讓他的虛劍沒能最快地擲出,也是同一刻,趙襄兒手中的劍,飛了出來。

(感謝書友夏紫月,趙襄兒,寧長久,乾坤萬宇,人間幾朝暮的打賞!謝謝各位大佬的支持呀!幾日的加更,奉上!稍後再晚一些還有一章,答謝大家的熱情!鞠躬~)

第 27 章 :城樓之下谪仙人

陸嫁嫁看着眼前一襲濕漉漉道袍的小姑娘,幾息之後,僵硬的思緒才漸漸解凍。

寧小齡笑着走了過來,一手遮着腦袋,一手對她揮了揮。

陸嫁嫁将那紙條疊好,收回了袖中,牽強一笑:“是你師兄給我的藥方,剛剛忽然想起,便看看。”

寧小齡打量了她一番,吃驚道:“陸姐姐這是又受傷了?”

陸嫁嫁下意識觸到腰間,指間滑過那鱗皮般的劍鞘,卻發現那劍被那神秘人接走,此刻已不在身邊。

她有意無意地摩挲着劍鞘,道:“如今皇城風雲動蕩,寧妹妹還是在家中待着吧,不要胡亂走動了。”

寧小齡一臉委屈道:“可是我擔心師兄哎,陸姐姐這麽厲害,陪我去找下師兄吧。”

陸嫁嫁心頭一緊,她不動聲色道:“抱歉,此刻我必須去皇宮,你師兄很不簡單,應該不會有事。”

她已不想再多說什麽,朝着那青花小轎走去。

寧小齡忽然快步上前,扯住了她的袖子。

那是很簡單的拉扯,陸嫁嫁哪怕此刻虛弱,只要稍一用力也能掙脫,但不知為何,她想起那紙條上的字,背脊上的寒意如一根根針紮着自己,僵硬麻痹之感久久不散,她看着寧小齡拉着自己的小手,一時間進退兩難。

寧小齡仰着頭,可憐兮兮地看着她:“陸姐姐,我害怕,我現在連那院子在哪都找不到了……”

陸嫁嫁強自保持着均勻的呼吸,柔聲道:“小齡,別胡鬧了。”

寧小齡看了一眼那白幔飄拂的小轎,道:“要不姐姐帶我去皇宮裏吧。”

“你去皇宮做什麽?”陸嫁嫁脫口而出,然後意識到自己的語氣有些不尋常的強硬。

寧小齡看着眼前忽然有些兇的女子,拉了拉她的袖子,無辜道:“這雨又開始下大了,我又找不到回去的路,姐姐忍心看我在外面淋着嗎?”

寧小齡說完,松開了她的袖子,一臉賭氣地朝着青花小轎中走去。

“等等!”陸嫁嫁喊了一聲。

寧小齡回頭,睜大了眼,道:“陸姐姐不是說要收我做弟子嗎?此刻是要反悔了嗎……”

陸嫁嫁下意識地搖頭,“沒有,只是……”

寧小齡眨了眨眼,等着她繼續說下去。

陸嫁嫁的手按住了劍鞘,不知是不是先入為主的緣故,眼前的小姑娘每一句話都很普通,但是此刻在她耳中,卻透着詭谲的氣息。

雨又下大了,漫天斷線噼噼啪啪地砸落地面,開出水花無數。

這短暫的僵持顯得無比漫長。

寧小齡已經鑽進了轎子裏,掀起了白幔看着她,道:“姐姐快進來呀。”

陸嫁嫁胸膛起伏,她忽然想解下劍鞘,直接将這少女打暈。

這個念頭才起,身後響起了男子的聲音。

“陸姑娘,你在這呀,哎,師妹,你也在呀……太好了,找了你好久,讓師兄擔心了一場,不是說不要亂跑嗎?”

聽到這個聲音,陸嫁嫁身子終于放松了下來,她回過頭,看着一個白衣撐傘的少年立着,對自己笑了笑。

陸嫁嫁心安了下來,道:“小寧道長,你師妹也在找你呢。”

寧長久看着轎中的少女,走過去一把将她拉了出來,笑道:“怎麽,想和陸姑娘私奔?這就不要師兄啦?”

寧小齡無辜道:“我不是沒找到你嘛。”

寧長久看着陸嫁嫁,行了一禮,歉意道:“不好意思,給陸姑娘添麻煩了。”

陸嫁嫁回禮道:“兩位于我有恩,怎會麻煩。”

寧長久道:“皇宮之前又打起來了,此刻怕是宮裏也并不安全,姑娘還是要小心。”

陸嫁嫁輕輕點頭。

寧長久看了一眼她腰間空空的劍鞘,然後拉着寧小齡告辭離去。

陸嫁嫁看着那對師兄妹遠去的背影。

寧長久的傘向着身邊的少女傾了許多。

她咬了咬下唇,轉身進入轎中,轎子生出感應,浮空而起。

那青花小轎如一張溫床,散發出濃郁的靈氣,纏絲般包裹住了她,一點點地融入她如雪的肌膚,久旱甘霖般滋養着她的肉身與魂魄。

陸嫁嫁此刻才覺得真正的心安,她不再多想什麽,驅使小轎飛回那廟宇之中。

雪紗白幔的掩映之間,她假寐的身影顯得迷離。

……

……

寧長久打着傘,寧小齡仰頭看他,問:“師兄,你是怎麽找到我的啊。”

寧長久道:“就問路啊,一路上問有沒有看到一個這麽高,長得很漂亮的小姑娘,就很快找到你了啊。”

寧小齡哼道:“師兄騙人,這街上哪有人啊,我一路過來都沒看到。”

寧長久笑道:“怎麽?見了師兄好像有些不開心?”

寧小齡道:“師兄沒事我當然開心呀,只是本來可以随着陸姐姐去皇宮看看的,被師兄給攪了。”

寧長久揉了揉她的腦袋,道:“皇宮有什麽好的,裏面陰森森的,外面又有一只大狐貍虎視眈眈,小齡若是去了,那個名叫趙襄兒的女人要是敵我不分,一口把你這小狐貍吃了怎麽辦?”

寧小齡不自覺打了寒顫,抱緊了雙臂,道:“我看那個叫趙襄兒的姐姐,與師兄倒是蠻般配的。”

寧長久笑問道:“怎麽忽然這麽說?”

寧小齡道:“就是感覺啊……”

寧長久搖頭笑道:“那位殿下靠着一己之力就攪得這滿城風雨,誰要是娶她,那就是嫌自己命長,世上哪有這樣的傻子。”

寧小齡笑道:“趙襄兒姐姐光靠那張臉,估計就有一堆大傻子排隊提親了。”

寧長久道:“小齡将來也會是美人的。”

寧小齡忽然停下了腳步。

寧長久回眸看她,問:“怎麽了?”

寧小齡目光楚楚地看着他,問道:“要是趙襄兒打不過那頭老狐貍,怎麽辦?我們還有将來嗎?”

寧長久平靜道:“這不是我們需要擔心的事情,更何況她既然敢這麽做,肯定有這麽做的底氣。”

寧小齡閉上眼,情緒竟一下子奔潰了般,她用力搖頭,淚水溢出睫毛淌了下來,她哽咽道:“打不過的,師兄,她打不過的,最多,最多再過一個時辰,皇宮裏就能分出勝負的,師兄,你真的不明白嗎……”

寧長久嘆了口氣,将傘傾過她的頭頂,道:“小師妹,你在胡說些什麽呢?”

寧小齡擦了擦臉頰,看着他,認真道:“師兄,我們都別裝了,其實我知道你都知道的。”

不知是不是因為寒冷,少女的身體忍不住顫抖了起來,她咬着嘴唇,唇上幾乎有血絲沁出,“皇宮……皇宮就要完了,他們都會死的!趁着那頭老狐貍還沒有發現你,師兄,你快走吧。”

寧長久嘆了口氣:“已經晚了。”

……

……

皇宮中,在那鐘聲響起之時,明黃龍袍閉目養神的少女便睜開了眼。

皇城上的侍衛也都已遣散,如今這偌大深宮,除了方才飛過殿前的青花轎子,便只有她一個人了。

趙襄兒握着焚火杵站起,她的手指依舊嫩如青蔥,手心卻已血肉模糊,結滿了痂,很是吓人。

她看了身後那金玉鑲嵌,珠寶富麗的座椅,輕聲笑道:“還是不習慣啊,坐久了可真冷。”

幽深的宮殿中,其上绮麗奢華的藻井忽被照亮,一只火鳳***火杵中飛出,于殿中盤旋之後,向着深宮之外飛去。

那是夜幕降臨前的天地裏最明豔的亮色。

趙襄兒便騎在火鳳背上。

皇宮的城牆外,那座坍塌的牌樓下,老妖狐的另一道魂魄重新歸體。

他與趙襄兒都心知肚明,這座皇宮大陣損耗極大,肯定經不起久戰,趙襄兒一定會在天黑之前出手的。

果不其然,她率先按奈不住,動手了。

雖然不知道這小丫頭還藏有什麽手段,但是老狐知道,決戰的時候已經到了。

火鳳飛舞,照得長夜徹亮。

趙襄兒躍下火鳳的背脊,立在城頭上,看着如今占據了一副女子身軀的老妖狐,冷冷道:“真惡心。”

老狐操控着那女子的身軀笑了笑,那抹笑意像是行屍走肉般的臉上刀口硬生生劃出的刻痕,顯得尤為詭異。

趙襄兒解下那負在身後的長劍,豎握劍柄,插在自己身側的地上,冷冷道:“給你的那把傘并不完整,這是另一半,有本事自取。”

老狐眯起眼,看着那柄劍,心中泛起一絲警意。

老狐嘆了口氣,道:“其實我現在真有些怕你,可惜你還是走錯了一步棋。”

趙襄兒将劍立在身側,活動了一下手腕的筋骨,問道:“哪一步?”

那老狐疑道:“當年仙人誅殺我的那劍,可不是這把。”

趙襄兒道:“那劍供奉在甲子殿中,我死之後,你可自取。”

老狐更加好奇:“原來你知道,那你為何不用那柄劍?或許還能多兩成勝算。”

趙襄兒臉上露出一抹不甘之色,“那柄劍……我控制不了。”

老狐輕輕點頭,将信将疑,他看着那少女,朗聲道:“那你還在等什麽?莫非想永遠背着皇宮這副龜殼?”

趙襄兒冷笑一聲,抓住自己那金羽火鳳的大氅,手腕一旋,猛地向外一分,斷裂聲中,那明黃色的大氅如旗幟般飄揚起來,随着她的甩手嘩得一聲向着城牆之下飄落,悠悠消失在黑暗之中。

沒了那礙事的大氅,此刻她便只是一身貼身的黑色勁裝,天地的微光裏,那勁裝熨帖下,玲珑柔美的曲線一瞬間殺意凜然。

她反手抽出那插在身邊的劍,于高高的城樓上縱身一躍。

火鳳一聲清鳴,同時縱翅而下。

半空之中,少女一躍而下的身影與那火鳳的影子交疊在了一起。

在之前的那一戰中,趙襄兒便已經明白,單靠火鳳絕對殺不掉這頭老狐,哪怕極其危險,她最終依舊選擇了與火鳳合二為一,與那老狐出城一戰。

少女身影疾墜,無聲落地。

那一刻,她感覺自己身體也燃燒了起來。

自中腑的氣海起……太乙、靈虛、神藏、雲門,多個竅穴被流火沖洗,瞬間貫通,那些氣海沖破竅穴的剎那,她忍不住渾身顫栗,身子向內扣緊着,仿佛渾身上下都在什麽東西在同時收束與釋放。

她再次起身時,一對焰火構成的羽翼從她身後霍然展開,每一片火紋雕塑成的羽毛都歷歷清晰。

少女擡起頭,平視前方,黑白純淨的眸子澹然淡漠,深邃處似有天國燃起的焰火。

一如當年谪仙人。

(新封面是自己畫的!謝謝書友們對于新封面的喜愛呀(x))

第 26 章 :夜幕降臨之前

那捏着陸嫁嫁脖子的手也頹然松開,她雙膝跪地,捂着喉嚨,大口大口地吸入空氣,視線映出了那具無頭的屍體,分不清是現實還是幻覺,

那身軀頭顱被斷,連同老狐的神魂也受到波及,他只好再次破殼而出,離開之時,一只焰火焚灰的利爪伸出,順手握住了那柄掉落的斷刀。

而那個持劍的身影也在轉瞬間來了,刀劍再次撞到了一起。

叮叮叮的聲音快得似女子五指舒展亂彈琵琶。

刺點崩攪,格擊劈砍,每一擊都是簡單到極致的動作,沒有任何花哨,一如那斬頭的一刀,幹淨利落,快若閃電。

陸嫁嫁艱難地轉過頭,望着那個雷電般襲去的背影,一下子怔住了。

她從未見過這麽快的劍,那每一劍靈力的波動都極其微弱,他将靈力斂藏到了極致,沒有一絲浪費,換來的,是揮劍者最純粹的快!

那不是胡亂劈砍的快,每一次刺擊,每一次劈砍,每一次劍的轉勢,遵循的都是最簡單最快捷的路線,挑不出絲毫的瑕疵。

因為太過簡單,所以顯得很美。

“快走!”

那人忽然喝了一聲,聲音有些熟悉。

陸嫁嫁來不及去分辨,她的印象中自己并不認識這樣的高手。

但她知道自己此刻的狀态留在這裏,只會是拖累。

沒有猶豫,她竭力起身,拖着重傷之軀,向着皇宮的方向跑去。

臨走之際,她再一次望了一眼那個背影。

風雨中,青衣灌滿寒風,高高鼓起,劍聲如萬鐘齊鳴。

……

……

刀劍碰撞的聲音是世間最美的奏樂。

因為那段樂聲建立在生死的弦上,每一次碰擊都是生死間極致的恐怖與美妙。

此刻老狐非常不喜歡這種聲音,他想要揮出一刀讓這種煩躁的聲音戛然而止。

但他竟做不到。

他的刀被對方的劍硬生生地壓制了。

無論是調動靈力還是施展術法,都需要一定的時間,那個時間極短,但對方卻硬生生用密不透風的劍壓制着他靈力的調動。

他能感覺到,對方的境界遠遠不如自己。

但自己卻被迫只能與他拼刀。

而他們的刀劍也都太快,沒有任何的思考,所以的斬擊都是身體電光火石間迸發的本能。

老狐在倉促的接招之後強行止住了後退的身影。

兩人相對而站,身前光影缭繞,他們的動作幅度都極小,沒有絲毫的大開大合,因為哪怕一點多餘的動作,都會被對方乘虛而入。

他們之間的空氣也被刀劍擊破,炸出一串串明亮的劍火,那是一捧捧猝然誕生又轉瞬湮滅的煙花,在兩人的刀光劍影裏一瞬間花團錦簇又一瞬間皆歸于寂滅。

老狐心知肚明,此刻他們兩人所提的,皆是一口氣,誰先将這口氣耗盡,誰便會敗。

他自信自己境界更高,這一口也理所當然更為綿長。

而那人依舊不要命地劈砍着,将那劍振得像是蜻蜓全力揮動的翅膀。

那是單純的速度。

而正當對方那口氣終于是強弩之末時。

那柄斷刀也不堪重負,再次崩碎。

這刀先前已斷過一截,此刻再斷,難以再用來揮砍,這是材質上純粹的壓制。

那劍終于破開刀風切了進去,那一刻,劍身忽然泛紅,仿佛之前所積攢的靈力,都在等待着這一刻。

順着劍身中軸線的凹槽裏,轉而如注血般通紅。

那不是真正的血,而是燎起的劍火。

長劍同時顫鳴,如斷弦,如裂帛,如杜鵑啼血。

那是劍怒。

老狐心中劇顫,他不明白為何眼前之人不過剛剛握劍,便能引起劍靈振鳴,他無暇多想,不再藏私,指間掐訣,更明亮的妖火與此同時包裹肉身,骨骼中亦有勁風暴起,他的身影瞬息消失在了原地。

出現之時,那一具妖火未滅的身子已在數丈開外。

但他依舊沒有躲過那劍。

那焰火凝成的身軀上,一道不長不短的劍痕無比清晰,久久沒有彌合。

事實上,他若是願意後退,早就可以用身法遁形,然後再蓄勢反擊。

他只是單純不信邪,他不相信對方展現出的那點境界,使得的劍卻真可以快過自己。

刀劍的撞擊聲依舊在耳畔幻鳴着,老狐漸漸平靜下來,然後發現了一件更令他惱火的事情——眼前這個少年模樣的人,是趙人。

“你是誰?”老狐冷冷反問。

那少年似也力竭,臉色有些蒼白,聽到老狐的發問,他下意識地皺起了眉頭,問:“你不知道?”

老狐也覺得莫名其妙:“我怎麽可能認識你?”

少年忽然笑了起來。

老狐不知道他為何這麽開心,道:“你放跑了那個女人,真以為我不敢殺你?”

那一身青衣的少年道:“你另外的神魂在皇宮之外,你好像也在忌憚着什麽,你需要一刻不停地看着趙襄兒。”

老狐心中駭然,那個皇宮外的神魂确實在盯着趙襄兒,當然,他無法穿透皇宮大陣直接看到,但他能感知到朱雀焚火杵上散發的靈力,憑借那個,他可以确認趙襄兒在皇宮的位置。

他在防某個萬一。

只是這個少年憑什麽知道?僅是猜測,還是……

老狐神色不變,道:“那又如何?”

青衣少年道:“如果我沒猜錯,趙襄兒也在等你殺人,只要你殺死一個趙人,她便會趁着那反噬立刻動手,我只是個無關痛癢的人,殺我不值得。”

“無關痛癢……呵。”老狐愈發好奇:“你還知道什麽?”

青衣少年道:“這些還不夠嗎?”

老狐眸子中殺意難掩,“你到底是誰?”

少年算了算,時間應該差不多了,他直接将那柄劍扔到了地上,做了一個投降的手勢:“大仙饒命,自我介紹一下,我叫寧長久。”

青衣少年正是寧長久。

“寧長久?你就是寧長久?”那老狐神魂顫動,面露異色。

寧長久點頭道:“大仙認識我?”

老狐沒有作答,那團火焰中卻伸出根根利爪,眸中的殺意卻是更甚:“我現在不殺你,但沒說會放過你。”

寧長久無辜道:“我劍都扔了,你對一個晚輩動手,是不是不太厚道,要不,讓我把劍撿起來?”

說罷,他竟真的彎腰去撿劍。

在他觸及到劍柄之前,那老狐一爪已經襲來,他已經打定主意,要斬下這少年握劍的右手,哪怕承受反噬也在所不惜。

身形交錯。

刺啦一聲裏,地面的青石磚上,留下了三道深深的指痕。

那劍已然在地上,寧長久的身影竟憑空消失了。

地面上的積水中,浸着一張青色的新符。

那道新符覆在劍上,便是借助了地面上仙劍的劍氣,強行放大了本不夠強大的符箓,讓他瞬間脫身。

老狐捏起了那張符,神色詫異:“道門換身符?他……到底是什麽人?”

別院之外,寧長久跨過那被打成廢墟的大門,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心有餘悸地笑了笑:“寧擒水老師父,您修行一生家底也太薄了些,這就讓徒兒打去了一半,以後再遇到這種事,我可要來見你了。”

說話間他回到了屋中,喊了幾聲寧小齡的名字。

沒有回應。

寧長久嘆了口氣,自言自語道:“不是說不要亂跑嗎……”

他脫下了這件已經淋濕的青色道袍,換上了一件雪白的右衽衣袍,袍襟繡着梅花的淡色滾邊,映得少年眉目更加清冷。

外面報時的鐘聲再次響起。

酉時,太陽落山,夜幕将至。

“真麻煩。”寧長久抱怨了一句。

……

陸嫁嫁終于城牆邊,她感知到了那頂青花小轎,念頭驅動間,小轎飛出主殿側邊的廟宇,越過城牆來接自己。

老狐的身影出現在後方,她察覺到了,回頭看了一眼。

她還未來得及驚慌,便聽到鐘聲響起。

老狐嘆了口氣:“真麻煩。”

……

然後他放過了這個近在咫尺的女子,神魂掠向皇宮大門前,與另外兩道會和。

陸嫁嫁這才反應過來,是那趙襄兒出手了,于是這道神魂不敢冒險,被迫歸位。

這次來得快去的也快,她甚至沒來得及生出劫後餘生的喜悅,她此刻只想鑽入那青花小轎中,休養自己的肉身與魂魄。

“也不知那恩人劍客怎麽樣了……”陸嫁嫁靠着城牆,閉上了眼,回想起那淩厲的劍芒,心中情愫複雜。

那老狐明明已沒時間殺我,為何還來看我一眼?難道是想告知我,那恩人已經……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陸嫁嫁心口作痛,甚至生出了想要跑回那條長街的想法。

她搖了搖頭,想着那未謀面的劍客既然能使出這麽快的劍,境界應該不輸自己,老狐僅是一縷神魂的話,決計殺不了他的,更何況,此刻的自己又能做的了什麽呢……

雖如此想着,但心中依舊擔憂。

啪嗒。

忽然有什麽東西掉了出來。

陸嫁嫁俯下身,發現是一張折疊的紙條,她撿了起來,才恍然想起,這是那個名叫寧長久的少年給自己的藥方。

想起這個少年,她不由自主想起了某些事,心情更加複雜。

“這少年也是古怪。”陸嫁嫁展開那紙條,自語道:“難道他不知道對于修行者來說,普通人間的草藥幾乎是沒作用的嗎?”

那頂青花小轎已掠過城頭飛了過來,那大陣似是默許,并無半點阻撓。

陸嫁嫁的目光順着藥方看下去,一味味确實都是尋常的草藥,并無特殊之處。

忽然間,她目光停頓了一下。

有一排字在中間顯得很是紮眼,那字……好像是倒過來的?

她将紙也倒了過來,背着光輕輕念了一遍,接着,她瞳孔驟縮,背脊一瞬挺得筆直,那紙上赫然是……

“小——心——寧——小——齡!”

她分不清這是惡作劇還是什麽,只是念出的那刻,寒毛根根炸起,心底湧現出一股莫名的後怕,而此刻,一個忽然從身後響起的聲音更令她一瞬間毛骨悚然。

“陸姐姐,原來你在這裏啊,師兄不知道去哪了,我在城裏兜了好一會兒也沒找到他,不曾想竟然碰到陸姐姐了……诶,太好了,這就是陸姐姐說的青花小轎嗎?真漂亮呀。”

陸嫁嫁只覺得身體越來越僵硬,她回過頭,對上了寧小齡天真無邪的笑臉。

(感謝夏紫月、寧長久、江湖上歌的打賞呀!給大佬們鞠躬~今日份的加更,呈上!)

第 25 章 :長街有雨,青衫接劍

寧小齡翻來了一罐新茶,倒是沒用那精美的細瓷器,而是毫不講究地沏了三個大碗。

寧小齡看着那在水中舒卷沉浮的翠色,笑道:“以前師父摳門,随着他粗茶淡飯慣了,入宮好幾天了,忽然想起這細茶還沒品品。”

寧長久笑道:“師妹還有這樣的雅致?”

寧小齡也笑:“哪有,就是圖個稀奇。”

陸嫁嫁瞥了一眼那桌上濺出的水漬,輕輕皺眉,她看着給大碗扇風降溫的少女,微帶歉意道:“我不能再待下去了,那老狐遲早會找來,我多待一刻都是對你們的不負責。”

寧小齡道:“陸姐姐的傷應該還沒好吧?”

陸嫁嫁扯了扯衣襟,遮住了那還未拆除的白色繃帶,道:“自保應該沒問題,既然知道了如今皇宮中坐鎮的是趙襄兒,那我可以放心回去,只要取出青花小轎,若一心避戰,那老狐也很難傷我。”

說話間,她已然提起那柄失了靈氣的長劍,對着兩位這對于自己有恩的少年少女施了一個宗門的劍禮。

“陸姑娘等等。”

“嗯?”

寧長久忽然起身,從袖中摸出了一張紙遞了過去,道:“這是今日的藥方,是以前古書上看來的法子,姑娘不妨收下,以後說不定有用。”

谕劍天宗自有更好的藥……陸嫁嫁本想拒絕,但是對上少年那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睛,她稍一猶豫,便收了下來,道:“多謝,這個面具你們留着吧,可以随身帶上,若我身死此處,你們可以拿這個面具去谕劍天宗,自會有人接待你們。”

寧長久看着那個有些破碎的純白面具,若有所思。

師兄妹沒再說挽留的話語。

陸嫁嫁開始運轉體內的靈力,操控着氣海中的劍元,盡量讓自己還能維持一份穩定的長命中境實力。

而她才一開門,伴随着碎葉雨珠落進來的,是一個男子按刀而立的影子。

那男子平靜的面容微帶笑意,眼中卻燒起了火。

“好久不見,陸仙子傷養得如何?”

“是你?”陸嫁嫁瞳孔驟縮。

望見那雙眼睛,她一下子便認出了那是換了一副皮囊的老妖狐。

比想象中來得還快!

陸嫁嫁如受驚的刺猬一般,後撤半步,作迎敵狀,渾身劍氣一道道炸起,如數百把劍同時出鞘。

“師兄!”

屋內響起了少女的驚呼聲。

那老狐望向了燈火微明的屋子,笑道:“還有其他人?不知是不是趙人啊。”

陸嫁嫁深吸了一口氣,大喊道:“護好你師妹,不用擔心這邊!”

說話間,她強忍痛意,修長緊繃的雙腿驟然發力,一個箭步朝着那老狐沖去。

老狐腰間佩刀同時破鞘而出。

……

那是一柄修長的刀,刀身純黑,刀鋒銀白,镡上梅花暗紋宛然,鍛造精致。

刀鋒滑鞘而出時,那刀意如瀑瀉下,切碎細雨,斬碎劍光,卻沒有波及到一磚一瓦一草一木,掌控得竟妙到毫巅。

這是那佩刀男子生前數十年攢蓄下的刀意,只是那老狐陡然出現之時,他還未來得及拔刀出鞘,便被對方一擊斃命,數十年積攢的刀意此刻也淪為他人嫁衣。

這院落之中,劍光與刀光如兩捧銀白的火,在一剎那的明亮之後便燎原般擴散開來,碰撞在一起。

陸嫁嫁在距離老狐三丈開外時縱身躍起,白裳如翼,舉劍崩下。

刀意如風,刀光如霧,那切膚的痛感讓她的身軀一下繃得極緊,一些好不容易彌合的傷口也随之崩開,那女子卻似不覺痛意,當空斬落的一劍沒有絲毫凝滞。

轟然一聲巨響。

老狐身下的院牆被直接劈成兩半,大門碎裂,劍意尤未停止,裂紋依舊朝着街道的方向蔓延。

老狐的身形一隐一現,轉而出現在那劍氣裂紋的盡頭,在短短一個呼吸間揮出了數十刀,将那如跗骨之蛆的劍氣斬碎。

陸嫁嫁再提一氣,劍鋒上,劍芒吞吐不定,一氣白虹貫穿長街,她身形又随劍至。

老狐眼中閃過異色,他沒想到,她受了這麽重的傷,竟恢複得如此之快,此刻自己只是三縷殘魂中的一道,只是長命境中上的實力,并不比她強上多少。

刀劍再撞,又撞,清越的交擊聲中,兩人兔起鹘落間,周遭的空氣也被擊破,炸出爆竹般的聲響。

白虹貫空。

大河入渎。

墨雨翻盆。

陸嫁嫁連續使出了天谕劍經上半卷中殺力最強的三劍,三劍前後追銜,幾乎一刻不停。

老狐左右封刀,身形時定時退,竟暫落下風,只是對方看似來勢洶洶,他的刀同樣沒有慌亂之意,他的劈砍與格擋都極為簡單,但卻總能最直接地擋住那毒蛇般的劍氣,然後找到對方劍意最薄弱之處,從中斬斷。

居中斬白虹,抽刀斷大河。

那虹光去勢盡處被斬成無數螢火,大河阻截崩裂散成無數溪流。

陸嫁嫁神色同樣不變,劍氣散了可以再凝,一口氣卻絕不可墜斷。

一劍奔雷。

劍氣如鐵珠墜打,漫天大雨狂瀉,勢要将所觸及的一切都打成千瘡百孔。

老狐忽然抛刀,以手指貼在刀柄與刀镡的交接處,尋到了一個奇妙的平衡點,竟将那柄長刀舞轉起來,如滾滾不停的風車,亦如銀芒閃閃的盾牌。

刀劍碰撞聲,鐵珠碎裂聲,劍氣炸雷聲,青磚崩裂聲……天地如鳴,身影交彙的片刻間,這些嘈雜的聲響裹着白光森然迸濺而出。

鐵器崩碎的聲音驟然響起。

一道銳芒自兩人中間射出,叮得一聲紮到地上,俨然是半截刀身。

那刀雖也是千錘百煉,但終究只是凡品,在陸嫁嫁長劍如暴雨洗地般的攻勢中,終于不堪重負,猝然崩裂。

也是那刻,刀中所有的意氣噴薄而出,也逼得陸嫁嫁暫退,避其鋒芒。

斷刀歸鞘,老狐這幅身軀同樣流血不止,只不過他并非真正的宿主,那些疼痛甚至傳達不到他的感知裏。

他平靜地看着眼前那一鼓作氣此刻已有明顯衰竭的女子,微微一笑。

陸嫁嫁白衣拖劍,身姿挺拔,眉目間殺意凜冽,哪還有半分柔美之意,仿佛她一生下來便是柄冷漠無情的劍。

只是任她如何風姿卓然,她舊傷未愈又添新傷,對于身體的傷害終究是極大的。

“好劍法。”老狐拂袖打散了最後一點侵身的劍意後,忍不住贊了一聲。

陸嫁嫁冰冷道:“可敢再接一劍?”

數丈開外的老狐負手而立,“有何不敢?”

陸嫁嫁眼眸眯起,身子微側,暗暗以劍息吐納的法門聚攏着氣海的靈氣,靈氣中的劍元翻騰如沸水,順着五指依附劍上,亮起熒熒光點。

老狐氣息微變,因為他感覺到,周圍的每一滴雨水之間,都依附着淡淡的劍氣。

劍靈同體!

但他依舊沒有出手打斷。

她在調息,他亦在蓄勢。

一道秋雷響起。

那是真實的雷聲,一如兩軍對壘時敲響的陣鼓,鼓聲振鳴時,刀戈相見。

狐影如火,劍影如線。

兩者相撞無聲。

因為他們并未觸碰,而是在毫厘之間錯開,老狐身影驟停,而那道雪白的劍影則是直奔皇宮的位置。

陸嫁嫁從未想過要與他糾纏,先前那三暴烈的三劍,之前那不可一世的傲然,都是給對方一種自己要不死不休的錯覺。

但她的目标自一開始便只有一個,那就是入宮。

正當陸嫁嫁篤定自己只要全力穿行,那老妖狐便再難追及自己時,她忽然發現,自己的衣袖間不知何時依附着一團火。

她陡然色變,一劍割袖,那個剎那,火焰騰起,将衣袖瞬間燒盡,顯露出老狐的身影。

“反應不錯。”老狐輕聲說了一句。

陸嫁嫁亦是心有餘悸,方才若是遲一些,她便已重傷慘敗。

“你早就猜到了?”女子寒聲問道。

老狐冷笑一聲:“小丫頭,你終究太過年輕。”

陸嫁嫁忽然發現他腰間佩的刀不知所蹤。

這個念頭才起,她背後泛起寒意,緊接而來的是痛,撕心裂肺的痛。

那不知何時解下的獸皮刀鞘,狠狠地砸中了她的背後,本就未愈的傷口裂開,繃帶破碎,鮮血浸染了後背。

那刀背撞擊時,老狐同時動手了。

他一手如鷹爪直擊小腹,一手騰出,直接抓住那懸空而起的刀柄,刷得一聲抽出了那柄斷刀,照着她的脖子直接砍下。

陸嫁嫁痛得渾身冷汗,一時間手腳都難以協調,但那些劍經早已刻入骨髓,身體中爆發的求生意逼迫着她做出反擊的動作。

數十根青絲飄落,那一刀險象環生地擦過臉頰,陸嫁嫁另一手以劍鞘橫于肩頭格擋,依舊被那刀上的千鈞之力砸得單膝跪地。

老狐一步踏出,側身肘擊,同時刀鋒摩擦過那劍鞘,刀刃繼續順勢切下。

陸嫁嫁情急之下斬出一道劍氣,直接舍了那劍鞘不要,以掌接住那一記肘擊,身子借力向後滑去。

老狐一刀斬空卻依舊不依不饒,手掌一拍刀柄,将那斷刀擲出,直取咽喉。而他身形也未停歇,五指伸展,三指為勾,如一副利爪,身影自原地消失,淩空爪擊,如妖獸撲食,速度竟不遜那飛刀絲毫。

陸嫁嫁心頭浮現出一抹絕望,方才那短暫的交擊之中,她發現對方總能把握住自己劍息吐納的空檔予以致命的攻擊,仿佛自己每一道靈氣的運轉,對方都了然于心。

哪怕同門之間切磋,大家心法互相熟悉也做不到如此,那老狐又是如何在這麽短時間內做到的?

這便是曾到達過五道之上的眼力嗎?

絕望的念頭如墨滴入水。

斷刀砸上劍身,老狐接踵而至的身影裏,她狼狽格擋着,步步後撤。

啪嗒一聲間,老狐一拳擊中她的手腕,女子慘哼一聲,右手短時間內沒了直覺,她做不出任何反應,一道拳頭又砸上了小腹,她只覺得小腹的肌肉瞬間縮緊,五髒六腑更如翻江倒海一般,痛意讓她身體不自主地攣動,再難做出有效的反擊。

額上一拳之後,女子玉冠銀簪盡數墜地,濕發披散,被血染紅的唇間透着凄凄的豔色。

她再握不住劍,身子在下一拳中後仰,劍也脫手而出。

老狐破開了她最後的防線,一下擰住了她的脖頸。

視線恍惚,意識亦是恍惚,她感覺自己雙腳離地,氣海中靈力枯竭,再抽不出一絲,脖頸出傳來的痛意讓她幾乎窒息。

本以為修道二十載,劍心早已通明,但當死亡真正來臨時,那莫大的恐懼依舊如神湖下泛起的鬼影。

她恍然想起了小時候,爹娘吵架,鍋碗瓢盆乒乒乓乓地摔在地上,她捂着耳朵蜷縮在桌子底下,她想去幫娘親,但是不敢出去,因為有一次醉酒後的爹差點将她活生生打死,心底的怯弱和畏懼死死地壓着她,對于娘親痛苦的感同身受和愧疚又如刀剮心口。

如果自己是男孩,或許就不會這樣了吧……她總在那種無力的念頭裏死死地捂着耳朵,閉着眼睛。

她永遠記得那種痛苦,四周皆是黑暗,房裏的燭火也不像是真實的火,她餓得快暈過去了,那吵鬧聲依舊永不停歇般轟隆隆地在耳邊響着,怎麽也堵不住。

那時候她總祈禱着,如果世上真有仙人,那仙人能不能來給她爹娘勸勸架,然後給她一碗熱乎乎的粥,至少熬過今夜。

後來村子裏真的來了個仙風道骨的老人。

他說要收自己為弟子。

那時候她欣喜若狂,偷偷拉下些袖子,捂着小臂上的傷疤和淤青,盡量睜大着眼,露出純真無辜的可愛樣子,生怕那老真人改了主意。

事實上如今回想,那時候又小又瘦,哪裏會有半點可愛呢?

雨又漸漸大了起來,似是為自己送行。

時隔多年,那種無力感再次湧了上來,死亡的氣息已迫在眉睫,而此刻的她,已是別人眼中的仙人,是斬妖除魔的守護神,又有誰能來拉自己一把呢?

不會有的……

肺裏的空氣漸漸耗盡,意識開始斷層,巨大的困意襲來,她睫羽在雨中顫了顫,将要閉上。

而這一切的發生應該并沒有太久,方才她虎口震裂,劍脫手而出,如今也沒聽到劍落地的聲響。

老狐也沒有聽到。

并不是因為時間太過短暫,而是因為那劍根本沒有落地。

在那雪亮長劍即将觸地之前,似有無形的絲線裹住了它,直到一只骨節分明又尚顯稚嫩的手握住它時,老狐才恍然驚覺。

一劍從背後襲來,快若閃電。

這具佩刀男子的身軀側了側,卻沒來得及躲開。

骨頭斷裂聲劈柴般地響起。

陸嫁嫁的眼前,那個抓着自己脖頸的男子,頭顱忽然飛了起來。

而她的眼角餘光裏,只看見一襲素樸青衫一掠而過。

(更得稍晚了些。)

(祝讀者朋友們身體健康,願逝者安息,生者堅強,小作者和大家一起奮發努力呀^ ^)

第 24 章 :狐影随形

距離老狐入皇城及那場皇宮大戰的謝幕,時間已然過去了将近兩個時辰。

傍晚,陸嫁嫁停下了調息,她走下床榻時,雨漸漸小了,木窗透着淡淡暮色。

那場皇宮上空的大戰持續了很久,皇城中的普通人都能察覺到天地的異色,她的感觸自然更深。

寧小齡給她端了一盆熱水,看着她血色漸漸恢複的臉,詫異道:“這麽重的傷,陸姐姐竟恢複得這麽快,神仙的身子骨都是什麽做的?”

陸嫁嫁道:“修行之人,體魄便是自己的劍,自然堅韌不尋常”

寧小齡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陸嫁嫁問:“你師兄呢?”

寧小齡道:“師兄去親王府取藥了,也不知那唐雨姐姐回來了沒。”

陸嫁嫁輕輕點頭,并未追問唐雨是誰。

此刻夜幕将至,屋內燃着些火,她的臉頰看上去很白,但不是先前那死人般的蒼白,而是胭脂覆雪般的淡色,泛着吹彈可破的柔嫩。

她重新彎起長發,戴上玉冠,簪起銀簪,順手将一绺青絲挽到了耳後,淡淡的光裏,晶瑩小巧的耳垂就像是剔透的琥珀。

她望向了那仰慕地看着自己的少女,道:“小齡,可以給我拿份紙筆嗎?”

寧小齡理所當然地點了點頭,給她取來了一份,問:“姐姐是要寫信?”

陸嫁嫁弱不可見地搖了搖頭,筆尖潤墨之後便在紙上飛快落筆。

寧小齡看着那筆劃連綿卻又端莊秀氣的字跡,問:“姐姐在寫什麽?”

陸嫁嫁問道:“你可曾識字?”

寧小齡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我小時候家境可不好,再加上又是女孩,哪有去學堂的機會,師父的鬼畫符我反倒是認識一些的,不過很多都是古字,意義不大。”

陸嫁嫁落筆不絕,腦中卻似想起了什麽,另一手下意識地摸了摸眼角那粒秀氣的痣。

她說道:“這并非大事,谕劍天宗有專門的書塾,裏面的先生學問很高,到時候送你過去。”

寧小齡奇道:“陸姐姐好像很篤定自己能逃出去?”

陸嫁嫁道:“把握不大,但至少有五成……好了,寫完了,你收好。”

女子輕輕吹幹墨跡,卷起之後遞給那一臉疑惑的少女。

“這是谕劍天宗的劍息吐納之法,最基礎也最精深,無論怎麽修行都避不開這個,等你識了字,便可以修行了。”陸嫁嫁俨然已将她看做自己未來的弟子了,“只是這個東西十分珍貴,絕不可外傳,若是被發現了,只會平添幾條無辜人命。”

寧小齡有些懵懂地接過了那卷寫滿字條的宣紙,問道:“那我師兄呢?我要不要先給師兄看看。”

陸嫁嫁沉默了一會,道:“其實你師兄資質很差,這份吐納之法對于根骨要求很高,你師兄若是貿然修行,只會自損身體,沒有一點裨益。”

寧小齡有些賭氣道:“那豈不是得瞞着師兄……沒意思,我也不學了。”

陸嫁嫁道:“我此刻偷偷寫給你,便是怕他多心,免得你們兄妹心中生隙。”

寧小齡拉攏着腦袋,沒精打采地點了點頭。

陸嫁嫁嘆息道:“命緣如此,既落到此處,你便不必愧疚。這是大道中的冥冥注定,等你将來修至長命境,自然會明白更多。”

“長命境?”寧小齡微驚:“我将來能和陸姐姐現在一樣厲害?”

陸嫁嫁颔首道:“勤勉修行,或許花不了十年。”

寧小齡問:“那師兄怎麽辦?”

陸嫁嫁道:“修道本就殘酷,他可以永遠是你師兄,但不可能是你永遠的同行者,你們的腳步會越來越遠,這是必将經歷的事。”

寧小齡托着下巴,看着那卷劍意盎然的宣紙,神色掙紮。

她忽然想起一事,問:“陸姐姐的先天靈是什麽呀?”

陸嫁嫁一怔,蹙眉道:“我沒有先天靈……先天靈萬裏無一,我們宗門擁有者也不超過十位,我師父當年也曾遺憾,若我有先天靈,配上我的天賦根骨,想必已入紫庭初境了。”

陸嫁嫁沒有告訴她,她的劍靈同體是比先天靈還要稀有強大的東西。

寧小齡點點頭,似是有些失望。

陸嫁嫁覺得有些莫名,便問:“你問這個做什麽?”

寧小齡道:“以前聽師父說過,不知那是什麽,便問問陸姐姐。”

女子點點頭并未多想也未追問。

在寧長久回來之前,她伸指一彈,将那卷記有劍息吐納的紙彈入了寧小齡袖中,寧小齡微驚,終究沒有出聲,默默地收了下來。

……

寧長久回來之後将傘拄到了一邊,神色凝重道:“皇宮外那老妖狐和趙襄兒應該是大戰了一場,不知勝負如何。”

陸嫁嫁沉思片刻,猜測道:“那老狐應該還沒破皇宮,要不然不會是這般動靜。”

寧長久道:“我有些奇怪,這頭妖怪,究竟是誰放出來的?”

陸嫁嫁蹙眉道:“莫非是那些瑨國趕來的殺手?”

寧長久猜到了一些皇城的秘辛,道:“若真是如此,那他們便是自掘墳墓。”

陸嫁嫁不解,道:“有能力做此事的人不多,難道還能是趙襄兒做的?”

寧長久問:“為何不能?”

陸嫁嫁苦笑道:“她給自己造一個滅國之災,再将自己陷入一個必死之地,卻還偏偏要奮力反抗,這如何說得通?”

“确實說不通。”寧長久想了一會,腦海中浮現出那日趙襄兒撐傘而來的身影,問:“不知陸姑娘可曾見過她?”

陸嫁嫁道:“修行之時倒是偶有耳聞,今日來此時間匆忙,還未有緣一見,怎麽了?”

寧長久笑了笑:“我有緣見過她一面,我覺得她就像是……”

“像什麽?”

“像一個清醒的瘋丫頭。”寧長久道。

寧小齡附和道:“那姐姐生得也是極漂亮的,但不知怎的,明明她在笑,卻總有種拒人千裏之外的感覺。”

陸嫁嫁雖不曾謀面,但想着那小姑娘可以獨自一人守了将近兩個時辰的皇宮,心中肅然,自不會起什麽輕視念頭。

“此刻讨論是誰做的沒有意義。”她自嘲一笑,緩緩道:“本以為最多只是一頭長命境的妖雀作祟,不曾想真到了此地竟是如臨深淵。”

寧小齡聽着他們的交談,也緊張地皺起了眉頭。

寧長久問:“後悔嗎?”

陸嫁嫁神色堅毅:“有何悔?”

寧長久看着她,道:“陸姑娘,你的身體好像很不好。”

陸嫁嫁心頭微震,不動聲色道:“哦?哪裏不好?”

寧長久道:“你的氣息重了一些,身上散發的劍意也有些散,應是連通後背的雲氣、白府兩道竅穴被攪碎震破,若無法盡快疏導,對于今後的修行是極大的隐患。”

陸嫁嫁吃驚道:“你學過醫術?”

寧長久搖頭道:“沒有,我只是能看出症結的所在,但是幫不了你。”

陸嫁嫁依舊困惑,她不信普通人可以看出自己身體的問題,問:“你的眼力天生很好?”

寧長久道:“我不擅長這個,只是讀過些這方面的書,剛才陸姑娘打坐調息,我看了許久,才敢初步下這個結論。”

“你已然不凡。”陸嫁嫁贊了一聲,好奇問道:“那你擅長什麽?”

寧長久想了想,道:“我擅長垂釣。”

“垂釣?”陸嫁嫁面露困惑。

寧長久沒有多作解釋,他沉默了一會,忽然道:“陸姑娘,你本已半步紫庭,如今跌回長命中境,可能兜兜轉轉此生無法通達,作何感想?”

陸嫁嫁這次神色真的變了,她聲音微寒:“你還說你眼力不好?”

寧小齡聽她語調森寒,連忙勸解道:“師兄你又說什麽胡話,盡惹人生氣。”

寧長久卻只是靜靜地看着她,好像還在等待回答。

陸嫁嫁神色傲然,道:“長命境留不住我,将來紫庭也是,我會為此刻的生死擔憂,但不會為未來的長遠苦惱。”

寧長久颔首,繼續問:“若陸姑娘不慎從長命境跌回入玄,亦或是直接變成一個無法修行的廢人,那時你會作何感想?”

陸嫁嫁一怔,聽到他說出長命跌回入玄時,她心中竟有些痛,那是只有修行者才能感同身受的痛。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開口:“如果可以,我會重來一遍,只是人生不過百歲長,時不我待是我唯一擔心的事情。”

話語間,她以劍目審視眼前的少年,卻沒有發現絲毫的異樣,心道難道真只是這少年天賦使然?

寧長久的眼眸深處,痛苦與悲傷之色一閃而過,他沉默了一會,才微笑贊嘆道:“陸姑娘真是劍心通明,令人敬佩。”

陸嫁嫁從來高高在上不問俗世,如今被一個比自己小了十來歲的普通少年誇獎,心中有些奇怪滋味,道:“我有些看不懂你,我能看出你心中有清傲之氣,我雖不知這源自哪裏,卻絕非俗常。”

寧長久道:“這世上有很多怪人怪事,若是此次可以脫身,陸姑娘不妨多下山走走看看。”

陸嫁嫁颔首道:“師父以前雖與我說,修行者不宜入世,但這次之後,我願意試試。”

寧小齡默默聽着,感覺一句話也插不上,等他們聊得差不多了,寧小齡才抓住寧長久的手臂,道:“師兄,你還是與我講講故事吧,上次你說要給我講一個貧寒少年退婚故事,嗯……對了,你之前說的那個小道士的故事,好像也沒成親,強扭的瓜真的不甜嗎?”

陸嫁嫁微微愕然後,只是淡淡一笑,眉目重回清冷。

對于這些人間事,她向來不感興趣,更何況是情情愛愛的小道。

寧長久卻一臉有感而發的神情,道:“若是那小道士可以重新選擇,興許會答應那莊婚事。”

寧小齡問:“為什麽?”

寧長久道:“因為他嘗過了二十多載修道的寂寞,遠看人間煙火久了,總會厭煩。”

事實上,上一世的記憶裏,有時是暑氣蒸騰的夏日,有時是大雪紛飛的寒冬,在無數個修道苦悶的夜晚,他确實曾很多次想過回到十六歲的節點,重新做一次選擇。

好歹能多一人相伴。

只是雲煙已過,那個與他素未謀面的女孩也再無音訊。

如今他僥幸在這具身體中蘇醒,時間又不知已過去了多久。

現在最讓他不得其解的,便是這座皇城之中,為何會有那觀門之中,若有若無卻獨一無二的熟悉氣息?

難道是師父新收取的關門弟子,恰好路過皇城?

若真是如此,那真是無巧不成書……

也不知那新弟子比起自己當年如何……

寧長久沉浸在思緒裏。

聽着他的話,陸嫁嫁輕輕搖頭。

“我才不覺得嫁人有什麽好。”寧小齡嘟囔着,她看着師兄忽然發呆,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寧長久道:“想起了一些別的事。”

寧小齡皺了皺小臉,道:“師兄總是神神秘秘的……”

“對了,陸姐姐渴嗎,我去給你沏壺茶。”

陸嫁嫁才想回絕。

寧小齡卻已起身,向着房門外走去。

……

……

國師府外,殘屍斷骸,血水成河,腥味沖天。

自昨日得知國玺被竊之後,昏迷了整整一日的老國師,終于醒了過來。

侍女将他顫顫巍巍地扶起,老人邁過門檻,看着那似乎永不放晴的天空,起了一卦,神色悲痛。

他知道那地宮的老妖已經被放出來了,因為他能察覺自己承載的那份國運移到了別處,自己的身體倒像是搬去了一座大山,輕松了許多。

只是局勢已如此,他心情越發沉重。

他醒來的時候,國師府外的那場屠殺已經落幕,侍衛将戰戰兢兢地将門外發生的事情大致傳達來的時候,哪怕老人已經歷了這麽多事,依舊忍不住感到震撼。

“你說的那些人……全死了?身份不會弄錯,連那彩衣鬼都死了?”國師覺得自己還沒徹底醒來。

那侍衛道:“不會有錯,據說是被……一團火焰殺死的。”

“火焰……”老人沉思了一會,道:“巫主可還活着?”

侍衛答道:“地上有一具身體,難以分辨,但初步斷定,是巫主大人的。”

國師露出一絲苦笑,也不知是自嘲還是諷刺,“與我鬥了大半輩子,如今本該是運勢加身迎風直上,卻沒想到先我一步去了……對了,其他人呢,可有傷亡?”

侍衛答道:“死的都是瑨國的刺客和榮國的修士,其他人上至王公貴戚下至平民百姓,安然無恙。”

國師點了點頭,卻絲毫高興不起來,因為他确定,那把古傘也被吞了下去了。

三條神魂了啊……

按照古籍記載,若是讓那老妖四魂一體,那力量便會再次質變,屆時整個南州,怕是都沒有人能阻止這次災難了。

“襄兒,你究竟想怎麽殺啊……”老人喟然長嘆,不由再次想起了一個月前乾玉宮的那場大火。

這場火在他心中陰魂不散,也是這場火,讓許多人就此瘋了。

老人嘆了口氣,道:“去清點一下屍體,然後把國師府大陣撤了,別浪費趙國氣運了,給襄兒省點是點。”

侍衛領命下去。

屍橫遍地的府外,那老妖狐早已不見了蹤影。

一座高樓檐角脊獸的魚唇上,老狐的身影再次出現,這次,他選擇的是那佩刀男子的身軀。

這是他分出的一道神魂,剩餘兩道,選了那副女子殺手的身軀,守在皇城外的适當位置,與那趙襄兒默然對峙。

此刻這道立在檐頂的身影,遙遙望着陰霾籠罩的城池,嘴角笑容殘忍。

他心底殺性壓抑了五百年,雖然殺光了那些名頭響亮的刺客,但如何又能真正宣洩?

今日這座城中,所有趙國之外的人,都得死。

當然,首當其沖的,還要是那個入了皇城之後,似泥牛入海,不知所蹤的仙宗女子。

藏的真好,不過……

“我找到你了。”

老狐咧嘴一笑。

(接近5k字,奉上!)

(感謝varxy等書友的打賞!)

第 23 章 :秋雨肅殺

皇宮之外,雲霄之上,這場戰鬥持續了許久。

天空中許多陰雲鉛霧皆被攪得粉碎,露出其後蔚藍天空的一角,煥然如洗,如暴雨之後旱地上連綿的湖泊沼澤。

一束束天光裂雲而下,如切割天地的劍,逐漸彙攏在一起,形成了大片的晴空。

半城風雨半城晴。

而它們交彙的邊緣處,一道道雨絲被照得金亮,漫天墜地,煞是好看。

層雲阻隔了視線,時不時響起的驚雷聲裏,城牆上的人們敬畏地仰頭凝望,想象着雲端之後那場曠世驚豔的戰鬥。

時不時響起的鳳唳聲哪怕隔得極遠,依舊能驚得人心悸然。

在他們眼裏,那是神與神之間的戰争,只存在于傳說志異,趙國開國百年也見所未見,此刻卻如此突兀而清晰地擺到了所有人的面前。

時間過得極其緩慢。

皇宮前,趙襄兒一身寬大的鳳袍拂動着,似永不寂滅的火,她手中的朱雀焚火杵燃燒着金光,上面的銘文時而明亮時而黯淡,捉摸不定。

那護城的火鳳與她心神相通,所以她不僅能看到雲端上的情景,同時也承受着朱雀傷勢的反噬。

漸漸地,她的臉頰似秋霜拂洗的嫩荷,慢慢褪去血色,七竅間也緩緩滲出了血,一如瓷人身上點錯的朱砂。

只是皇宮中的人早已被她遣散,空曠的廣場一片寂寥,無人能看到這幕。

天雷聲滾滾響起,每過一道,她本就嬌小的身軀便輕晃一下。

涼風未絕,掠過她的耳畔,拂起一绺绺青絲,落到她身上的,有時是光,有時是雨。

多久之後,雲才漸漸合攏。

“歸去。”少女一聲似輕呓。

一道幾乎弱不可見的火鳳影子,自雲端墜下,落回了那朱雀焚火杵中。

趙襄兒擦了擦臉上的血,撥開了披面的濕發,身子晃了好幾晃,險些摔倒,才腳步虛浮地走回了殿中。

皇宮大陣仍在!

而皇城的某條巷子裏,一個黑影砸落,青磚裂開。

一個還在遠遠張望天空的稚童吓了一跳,卻出奇地沒有轉身逃離,他眼睜睜地看着,一個渾身似焦炭般的老人從地上爬起,他那副身軀已千瘡百孔,雨水澆下還冒着嘶嘶白氣。

一個準備來抱孩子的婦人看到了這一幕,她捂着嘴,吓得渾身顫抖,卻不知哪來的勇氣,一把抱起稚子,沖回屋中重重把門摔上,然後用盡所有的力氣,拿起一把柴刀後躲在門後,死死地盯着緊閉的木門,冷汗如淋。

但那老人對于他們卻熟視無睹。

他拖着這幅破碎的身軀,緩緩走過街道,身體中血已蒸幹,只有駭人的傷口,切口處一片慘白。

他回首望了一眼皇宮,心中猶有不甘。

他知道,那趙襄兒受的傷遠比自己要重,只是短時間內自己仍然沒有攻破皇宮的手段,終究有些遲則生變的擔憂。

如今他的狀态,只是紫庭境第五樓左右的實力,若此刻真有那仙宗紫庭巅峰的人出手,自己便真要折損大道。

只是放眼南州,那般境界的人也屈指可數,而趙襄兒也絕無時間事先做好那樣的安排。

只是……終究怕一個萬一。

他看着那街道上一扇扇緊閉的屋門,心中燃起了無名的怒火。

他想要殺人。

……

……

皇宮處驚天動地的動靜傳遍皇城。

哪怕許多因為畏懼躲在家中的百姓,也忍不住推窗開門,遠遠地看那一道直插天雲的火柱。

從遠處看,那一道火柱極細,像是岩漿凝聚成的線,卻帶着震撼人心的美。

國師府外,趙襄兒已經離開府中,潛入皇宮的消息也已傳回了這裏。

那些瑨國或榮國而來的強大殺手,心知被耍,滿腔憤懑,恨不得立刻殺去皇宮,一直到這根火柱亮起,那其間凜冽殺意風刀霜劍般吹刮過偌大的城池,他們心中的念頭也随之湮滅。

國師府外的一座高樓上,一個容貌俊美的年輕男子,一襲彩衣,身邊彩緞飄蕩,如一條條斑斓的魂蟲。

他是彩衣鬼,瑨國最強的刺客。

與其說是刺客,其實不如說是殺手,因為他從不會刻意于暗中殺人,反而喜歡穿着最惹眼的鮮豔彩衣,濃妝豔抹,仿佛是要所有人都注意到他,注意到這個行走世間奪命的活鬼。

暗處,一個佩刀男子走出,問道:“如今怎麽辦?”

那彩衣鬼的聲音很細,帶着令人生厭的語調,道:“怎麽?大名鼎鼎的雁湖刀客害怕了?”

那佩刀男子冷笑道:“那是仙人之間的戰鬥,不是我們能摻和的,你彩衣鬼再大名鼎鼎又如何?方才那一道沖天之氣若在你面前,你敢靠近嗎?”

那彩衣鬼眯起了眼,冷冷道:“我們是殺手,是刺客,等的不過是一個時機罷了,遇到那般呼風喚雨的仙人,繞路便是,莫非你還想試試你這快刀能不能斬下仙人頭顱?”

那佩刀男子漠然道:“我們之中,就你最不像刺客,說不定便是你打草驚蛇,讓那趙襄兒察覺,設法逃了。”

另一個以紗蒙面的女子冷冷道:“我們堂堂瑨國十大刺客,被一個十六歲的小丫頭戲弄,這可還有臉回去?”

她身邊一個裝束相近的男子沉聲道:“我總覺得此事有蹊跷,自入城之後,太多怪人怪事,我們守在這外面,就想是無頭蒼蠅一般……這座趙城,遠沒有我們想的那般簡單。”

那女子輕輕點頭:“早在入城之時,我便心中不安,只是沒想到這方小小池塘,水這麽深。”

那男子望向了街道的另一端,道:“丘離,你是趙人,你可知道什麽隐秘?此時切不可有所隐瞞了。”

一個穿着巫袍的男子走來,正是巫主的首席弟子,丘離。

他看着衆人,道:“家師只讓我按照原計劃行事,如今不死林回不去,那血羽君也不見了蹤影,師父更是音訊全無,這般變故……都在意料之外。”

那女子嗤笑道:“當初真不該錯信那老頭,本以為他身為一國巫道之主,應有不凡之處,如今看來,趙人都一個樣。都開門迎敵了,後手還這麽少,活該亡國。”

一襲彩衣的年輕男子聽着他們的對話,忽然在屋檐上笑了起來,笑聲尖銳。

那女子暴怒道:“你真當我們如今的對手還是個乳臭未幹的小丫頭?那血羽君不見了,之前斬出一記神仙劍的女人也不見了,你真當你第一刺客的頭銜有多少分量?放在世外根本不值一提!如今坐鎮皇宮的趙襄兒,一根手指都能輕松碾死你。”

那彩衣鬼立在檐角上,身側彩緞飄飄,很是紮眼。

他做了一個抹脖子的手勢,道:“那能怎麽辦?與你們抱在一塊哭?哈哈,哪怕那趙襄兒拿劍斬下我的頭,我頭顱落地之前看一看那張精美絕倫的小臉蛋,興許也還能笑得出來。”

同為女人的她此刻忍不住摸了摸自己面紗下醜陋的疤痕,眼神更加陰鹜,她手按在了腰間,想要試試那排名比自己高上了三位的人到底有幾斤幾兩。

而只是一個眨眼的功夫,她的手便僵住了,她望着彩衣鬼的瞳孔已驟然收縮,滿臉驚駭。

所有人都察覺到了異樣,望向了檐角。

那彩衣鬼詭異地停着,他的脖頸處亮起了一道極細的線,接着血絲飄飛,他的身體仍然木立原地,頭顱卻已淩空墜下,那濃妝的臉上,還挂着誇張的笑容。

片刻後,他的身軀沒了支撐,也砰然墜地,鮮血四濺,那些彩緞不知被什麽力量撕碎,如紙錢般飄飄然灑下,覆蓋在他的屍體上。

那些看着彩衣鬼的刺客,都似雙耳失聰一般,在許久的失神之後,才漸漸回神,不敢相信方才還放肆大笑的瑨國第一刺客,此時已是一具冰涼的屍體。

是誰殺了他?

而彩衣鬼自己也不敢相信,他明明還有三張替身寶符和一張千裏替死符沒有用,便被割去了頭顱。

某一刻,所有人齊齊擡頭。

在彩衣鬼墜地的檐角位置,立着一個不辨人形的老人。

那老人的身軀如被天雷劈過,烈火焚過又中了無數箭矢的槁木,給人一種輕輕一拳便能打得四分五裂的錯覺。

“師……師父!”丘離忽然尖叫出聲,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

他望着那個人不似人鬼不似鬼的老人,一下跪了下來,大喊道:“師父您還活着,太好了,我一直按您的吩咐堅守此地,寸步不離。”

“哦?你是在叫我?”那老人發出一聲輕笑,身影落到了丘離面前。

老狐看着匍匐在地上顫抖的年輕人,忽然伸手擰住了自己的頭顱,随手扯下,扔在了地上:“這才是你師父。”

丘離哪敢多看一眼,只是大喊道:“師父莫與徒兒玩笑了,師父有何吩咐,我赴湯蹈火也做。”

那老狐踢了踢地上巫主的頭顱,一邊撕去這幅殘碎不堪的身軀,一邊冷笑道:“你倒是聰明,第一眼看到我時,便知道我不是你師父了,卻還裝成這樣,怎麽,一點為你師父報仇的念頭都生不出?這麽害怕我會殺你?”

那丘離額頭叩地,吓得連呼吸都屏住了,一點聲音也不敢發出。

老狐嘆了口氣,惋惜道:“本想剖開你的心肝,飲一口心頭血,可惜現在饞不得這一口,唉……束手束腳,真是難捱。”

先前落地之時他不過踩碎幾塊青磚,心頭依舊會有痛意反噬,趙國之人,此刻當然還不殺得。

但是眼前的其他人,似乎都來自別處……

老狐緩緩轉頭,望向了雨街之中如臨大敵的殺手們,微笑詢問:“不知各位來自哪裏?”

片刻的寂靜後,衆人四散而逃。

那老狐倒也不急着追趕,他将那彩衣鬼的頭顱一腳踩裂,心情稍好了些,自顧自笑道:“不知再挑一副誰的身軀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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