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2 章 :南下侯劍

火漂浮水上化為萍,風凝于天空化作雲。

柳希婉立在洞天之中,看着四周紊亂的異象,從中清晰地感受到了大師姐的怒意。

大師姐周貞月是劍閣實力第二者,深不可測,她終年只着一身薄如蟬翼的白色單衣,她的外裳則是她的一身劍意,她并非劍靈同體,但據說出生之時,便有湖底名劍千裏飛來認主。

大師姐與二師姐雖皆是五道巅峰的修道者,但哪怕置身同境,亦有明确的高下之分。

觀內練劍時,二師姐偶爾會與大師姐切磋,從未勝過,再加上輩分的壓制,柳珺卓對于周貞月更是敬畏仰慕得很。

作為劍閣最小的小師妹,柳希婉如今也已邁入了紫庭巅峰,甚至超越了幾位師兄。

她此刻立在門口,聽着府內傳來的,大師姐的訓斥聲、二師姐的求饒聲以及雨點似清脆聲響,不由俏臉微紅,将黑色烏絨的披風裹得更緊了些。

立了一會兒,大師姐的聲音才傳出:“師妹,你進來吧。”

門開了一線。

柳希婉戰戰兢兢地走了進去。

殿內昏暗,氣氛有些嚴肅。

只見平日裏驕縱傲慢,無法無天的二師姐正靜靜地跪在地上,垂着頭,微抿着唇,神色乖順,與平日裏的氣質格格不入。

柳希婉壯起膽子瞥了她一眼,只見她束腰下的裙裾上,有着許多不和諧的褶痕。

柳希婉內心很興奮,想着師姐你也有今天,表面上卻是低着眉,一臉楚楚動人的同情與憐惜。

周貞月端着木尺,坐在前方,看着柳希婉,問道:“你認識寧長久?”

柳希婉微驚,小雞啄米般點頭:“認識的。”

周貞月又問:“你與他過去是什麽關系?”

柳希婉看了一眼二師姐,硬着頭皮道:“以前認識的朋友……”

“朋友?”周貞月目光忽地淩厲,道:“只是朋友嗎?”

柳希婉迎着師姐的質詢,強自鎮靜地點了點頭:“只是朋友。”

周貞月又問:“若是今後,師姐要你與你的這位朋友刀劍相向,你……做得到嗎?”

柳希婉微驚,脫口而出道:“什麽?”

周貞月道:“我只問你,能不能做到?”

柳希婉猶豫之下,握緊拳頭,模棱兩可道:“我看他不爽很久了!”

周貞月注視了她一會兒。

柳希婉心弦緊繃,她徐徐屈下身子,在二師姐身邊一齊跪了下來,理着沒什麽好理的短發,道:“弟子的命是二師姐救的,自當是跟着二師姐的,二師姐說什麽,希婉做什麽,別無二心。”

柳珺卓已活了三百餘歲,本就心高氣傲,還當着師妹的面受這等幼稚懲罰,更羞恥無比,如今見她在自己身邊跪下,說出這番話,清冷的容顏不由微動,她心中感動着,恨不得立刻抱抱她。

周貞月看着這對亦師徒亦姐妹的弟子,嘆了口氣,道:“你認識陸嫁嫁麽?”

“陸嫁嫁……”柳希婉支支吾吾,不知如何開口。

周貞月道:“先前敗了七師弟的女子,我們後來查到她的名字,就是陸嫁嫁,只是之後洛書樓大亂,便沒有深究了。據說,她來自你的家鄉,南州。”

柳希婉想了一會兒,如實道:“弟子與陸嫁嫁确實是相識的,過去我們是在同處一宗門的,陸嫁嫁是我峰峰主。”

竟還是師徒關系……柳珺卓微驚。

周貞月思怵着,問:“除此以外呢?”

柳希婉道:“我與她不過數面之緣,關系不深,并不敢妄下定論。”

數面之緣……看來那陸嫁嫁本性是高傲的,很少親自講課。柳珺卓自信對于陸嫁嫁更了解了些。

周貞月沒再深問,只是道:“你既然與她同門,那宗門的心法要訣總還記得吧?複述給我。”

“哦……”柳希婉點了點頭,将內門心法口訣說了一遍,唯獨漏了下半卷的必殺之劍。

周貞月聽着,沉思片刻,确認心法要訣可以自洽之後,道:“好了,你回去吧。”

“那二師姐……”柳希婉可憐兮兮地看着周貞月,想着能不能旁敲側擊再給二師姐加點罪名。

柳珺卓只當是她要給自己求情,不想連累,道:“師妹你回去吧,師姐丢了劍與冠,折了劍閣顏面,自當領罰,別無二話。”

“噢。”柳希婉欣慰應道。

師妹離去之後,周貞月看着柳珺卓道:

“好了,起來吧。稍後還要将三四師弟喊來,商量要事。”

柳珺卓緩緩立起身子,輕聲問道:“是何要事?”

周貞月道:“師父出關了。”

柳珺卓聽說了此事,驚疑之下問道:“師父說什麽了?”

周貞月道:“天道降下靈谕,與五百年前如出一轍的竊道者已再次出現,我們要将其殺死,免于五百年前那等災難重現。”

柳珺卓微驚:“竊道者?何人?”

周貞月道:“古靈宗,寧長久。”

“什麽?!”柳珺卓美眸瞪大,心神驚詫:“怎麽會是他?會不會是弄錯了?”

周貞月道:“這是靈谕。”

“可他境界并不高,哪怕要殺,何必如此大費周章?”柳珺卓不解道。

“因為他的身邊,跟着那位天下第四的司命。”周貞月道。

“那,希婉她……”柳珺卓心髒一緊。

周貞月道:“不到情不得已,不要讓師妹知道這件事,此番截殺,務必幹淨利落,天上那座道觀已被白藏牽制,無人可援,沒有比這更好的機會了。”

柳珺卓立在她的身前,不知如何回應。

她與寧長久雖不熟悉,卻始終覺得,他不算壞人。

周貞月看着她的臉頰,知道師妹修心依舊不力,她說道:“若你心存疑惑,可以去師父那裏看看五百年前留存下來的影像,血海屍山,生靈絕滅,一片混沌……我們生于劍閣,便是要阻止這些事再度發生。”

柳珺卓閉上眼,想到那些初學劍時便刻入劍心的血腥畫面,神色堅定。

“我明白了,師姐。”她說。

周貞月随手拉來了一張椅子,柳珺卓捋過裙擺,緩緩貼坐在椅子上。

三師弟與四師弟片刻後也來了。

他們遠不如二師姐大師姐強大,卻也分別是五道中境、五道初境的大修行者,是凡人眼中的真仙。

四位劍閣最優秀的弟子,以周貞月為首,開始制定此次襲殺的計劃。

“天笏山、萬囚壑、骸塔之墟、孤雲城……這是師父為我們挑選的四個點,是寧長久與司命的必經之路,劍閣的線人也早已散了出去,他們出了萬妖城後,行蹤便會被摸得一清二楚。”

“他們若是不走這條最近的路,而是選擇繞遠呢?”

“他們無法繞遠。”大師姐道:“萬妖城至古靈宗,往東是冥海,走不通,往西便靠近劍閣,更是自尋死路。”

她一邊說着,一邊将手指點在堪輿圖上,道:“為确保萬無一失,我們不要分兵,直接從天笏山伏擊,且追且打,争取将他們攔在萬囚壑前。此外,孤雲城中亦彙聚了幾位宗主,若他們僥幸穿過了骸塔廢墟,孤雲城的飛劍樓就該動了。”

三師兄與四師兄并無二話。

這位古靈宗宗主司命雖然神秘,但天榜給予她的評價也只是天下第四而已,大師姐一人便可殺她。這般興師動衆倒更像是讓他們死得體面些。

天下哪有劍閣四弟子齊出殺不掉的人?

倒是柳珺卓又提出疑惑:“既然竊道者這般重要,為何師父不直接出手,做到萬無一失?”

周貞月回答道:“我們習劍百年,道成之後,出劍的機會便越來越少……世上再無比他們更好的磨刀石了。”

柳珺卓輕輕點頭。

可她連賭輸兩次,莫名有些心慌……為什麽總感覺自己才是他們一大家子的磨刀石啊。

當然,她才犯下大錯,這番有辱劍閣的話,她是無論如何不敢說出來的。

計劃就這樣定下。

四位弟子史無前例地齊出劍閣,同往天笏山。

天笏山便是當初寧長久與司命筏竹為舟,激流前行之處。

他們将會在五日後抵達此處。

……

萬妖城。

古城依舊一片狼藉,放眼望去,因大戰而摧毀的山谷還塌方着,積壓在流沙河裏,被水流一遍遍地沖刷,林間的樹木大面積地偃倒,充斥着大火蔓延過的痕跡。

子夜,寧長久與司命悄無聲息地走過這座古城,群峰靜默,再無人來阻攔他們的道路。

他們并肩而行,一個時辰之後來到了七絕崖下。

寧長久站在流沙河的東面,看着此處決堤般的滔滔河水,說道:“我當時就是在這裏抱起你的,沒想到我們被水流沖到了那麽遠,沒死真是萬幸……額。”

寧長久身子忽震。

一雙手從他身後環來,抱住了他,其後柔嫩的觸感貼靠在了他的背上,讓他頃刻間便如墜棉絮之中。

司命抱着他,附耳說道:“現在我們扯平了。”

寧長久抓住她的手,道:“這就想報答恩情了?”

司命問:“難不成還要以身相許?”

“不該麽?”寧長久反問。

司命掙開了他的手,微笑道:“那你且來追我,追到了便任你如何。”

說着,她身影一閃,消失在了原地,化作了一道黑色的影,投入夜空之中。

寧長久淡然一笑,他立在流沙河畔的影很快也化作了一道虛光。

萬妖城的上空,一暗一明的兩道流星劃破天際,越過城門,追逐着向南方飛去。

寧長久的境界雖不可以尋常論之,可終究只是五道初境,與如今已邁入五道巅峰的司命相比,差距甚大。

兩人追逐了一整夜,司命神袍掠影,在他的身邊挑釁般地忽遠忽近,時不時發出撩人心魄的笑聲。

寧長久對于她的挑釁很難咽下氣,但他哪怕用盡全力還是屢屢失手。沒有了奴紋,道法的精妙并不足以彌補這純粹的境界上的差距。

臨近黎明。

兩人追至一片大湖之上。

寧長久的身影忽地一滞,他似舊傷複發,捂住自己的心口,慘叫一聲,身體向着湖面墜下。

司命微驚,立刻停下身子,向着寧長久墜落的方向掠去。

寧長久乘着司命靠近,身影再化流光,飛速撲了上去。

他撲了個空。

“就知道你又是裝的。”司命停在他的身後,盈盈笑着。她早有防範。

寧長久嘆息着認輸。

趕了半夜的路,兩人皆有些倦了,不約而同地落到了湖面上,司命赤着玉足,淩波緩行,纖嫩的足趾踩出漣漪無數,水面映着她驚鴻的倒影。

寧長久與她同行,黑衣與黑袍似劃着分明的界限,又似時刻要如陰陽魚般融為一體。

“你怎麽看上去心事重重的?”司命看着他的臉,問道。

寧長久目視前方,道:“回去的路不會太平,我們千萬不可太過掉以輕心了。”

“劍閣麽……”司命冷然道:“此番得師尊恩賜,我的道境已今非昔比,劍閣大師姐那般的,已入不了我眼,除非劍聖親至,亦或者劍閣傾巢而出,否則他們根本攔不住的。”

“我們已歷經一番生死,更當小心且珍惜。”寧長久緩緩道:“劍聖能成為天道的附庸,絕非傻子,我們務必要做好他親自出劍的打算。”

“嗯。”司命颔首道:“放心,這一次,我會護好你的。”

寧長久微笑道:“怎麽聽起來我像是個吃軟飯的?”

司命淡淡笑着:“怎麽?難不成你不是麽?從趙襄兒到陸嫁嫁到我,不是吃窮一家吃下一家麽?”

“敢這般編排為夫?真是欠打。”寧長久似笑非笑地罵着,身影轉瞬掠去。

司命亦輕飄飄地騰起,衣袍展開,貼湖面而行。

流光飛逝過湖水,只留下了女子一連串銀鈴般的笑聲。

身後,太陽升了起來。

寧長久再次追到司命時,是在一片林間的小溪裏,司命晃着白皙的小腿,滌蕩着溪水,側過身子笑看着他。

“怎麽這般慢呀?就這樣也想做我的如意郎君?”司命雙手支在石頭上,彎眸笑問。

寧長久不曾想到,自己邁入五道之後,第一次力竭竟非與敵人死戰,還是與自家的雪瓷相互追逐。

他擦了擦額角的汗,在司命疲憊地坐下,悠悠道:“以後無論快慢,怕是雪瓷姑娘都不會開心啊。”

司命不明所以,她看着清澈的溪流,心情又好了一些,說道:“對了,等回去之後,若是嫁嫁見我們這樣,鬧脾氣發火怎麽辦?”

寧長久沉默片刻,不确定道:“嫁嫁應是不會的,她在送我們離去的時候,似乎就早有預料了。”

司命忍不住笑了起來,道:“她對我們就半點沒有信心?”

寧長久無奈道:“我們不也沒辜負嫁嫁的不信任麽。”

司命又問:“趙襄兒呢?那丫頭渾身是刺,可兇得很。”

寧長久自信道:“襄兒不敢說什麽的。”

“為何?”司命問。

寧長久想着夢中小鳥依人的羲和,道:“因為襄兒自古以來就是我的妻子。”

司命咦了一聲,問道:“你們前世還有什麽糾葛麽?”

寧長久沉吟道:“有的。”

司命心生好奇,忍不住問:“那師尊呢?”

寧長久微怔,道:“什麽師尊?”

司命道:“你前世與師尊的關系呀。”

寧長久雖猜測師尊是女娲,但司命一經問起,他識海中依舊不由自主地泛起了一道月白色的身影,自己與羲和的臨別的那刻,那道身影似乎就隔着門看着自己。

但回憶是虛渺的,寧長久似又陷入‘不可觀’之中,回憶不起那人的身份。

“我也不知道。”寧長久搖頭道:“師尊可是我們的救命恩人,在背後妄議她,不好。”

司命踩着溪石起身,涉水緩行,點頭道:“反正以後都是同道中人了。”

寧長久跟在她的身邊,忽然道:“我有一計,可以讓嫁嫁與襄兒都無話可說。”

司命以為他有什麽高招,請教道:“寧公子說說看?”

寧長久認真道:“不如我們将生米煮成熟飯?”

“想得美。”司命挑唇而笑,眨了眨眼,道:“神女無瑕,豈是你可以染指的。”

寧長久又追了上去。

他們又打鬧了一番,再度啓程。

連越大湖群山,始終浪靜風平。返鄉之路暫并遇到什麽波折。

他們一邊聊着,一邊禦劍同行,暮霭籠罩之時,兩人恰停在了一座老城之外。

“要休息麽?”寧長久詢問。

“不必了。”司命答道:“早日回去,省得橫生枝節。”

寧長久表示贊同。

他又道:“只是後面的路,恐怕不好走。”

司命問:“你是怕劍閣設伏麽?”

寧長久點了點頭。

“不若我們繞遠一些?”司命提議道:“幽冥的末日還有百來日,哪怕我們繞行整個中土,想必也是來得及的。”

寧長久輕輕搖首,道:“我們無論繞得再遠,最後始終是要回古靈宗的,他們若不要臉,甚至可以去古靈宗門口守着我們,到時候嫁嫁與小齡恐怕也會被牽連。”

“嗯。”司命詢問道:“那我們接下來怎麽選?”

寧長久道:“首先,我們要猜到他們的伏擊地點,不能被打個猝不及防。”

司命眺望着夕色,困惑道:“此去千山萬水,如何判斷他們會設伏何處?總不能一路上都草木皆兵吧?”

寧長久道:“其實這個并不難判斷。”

“為何?”司命更加好奇。

“因為劍閣的自負。”寧長久微笑道:“你過去沒有人性,所以還是不夠了解人。世間的劍修皆有近乎傲慢的驕傲,他們信奉萬裏飛劍殺人,也信奉孤山瀚海,皇城之巅那般的絕世一戰,而劍閣又是最驕傲的那批人,他們若要設伏,地點的好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此處的名聲典故,能不能配得上他們的劍。”

寧長久說了一大段話,司命只記得前面的一句,她氣惱反駁道:“你才沒有人性!”

“……”寧長久一時無語。

司命冷哼一聲,雙手負後,道:“你們人間劍修就這般愛慕虛名?”

你不也是麽……寧長久敢想不敢言,默默點頭。

司命又問:“你也不了解中土,怎麽知道哪些地方是名勝,是古跡。”

“這就更簡單了。”寧長久自信道:“一般而言,地名起得響亮、漂亮的,都是名勝古跡,那些聽起來很敷衍的,一看就無足輕重。”

司命眉尖蹙着,仙靥惱意微消,她搖唇懷疑,道:“你這個說法,聽起來就很敷衍。”

“哪裏敷衍了?”寧長久微笑道:“譬如雪瓷,這樣的名字,一聽便是絕世佳人。”

“……”司命無從反駁,總覺得這是一種道德上的綁架,她冷冷道:“我看你還是別修劍了,去做那江湖方士更好些。”

兩人鬥着嘴,一道來到了城中,買下了一張輿圖,數着疑似名勝古跡的地名。

“天笏山……萬囚壑……骸塔之墟……孤雲城……”

“真的假的?總覺得不靠譜……”

“……”

……

白銀雪宮。

白藏坐在白銀鑄成的王座上,嬌小的身軀埋在其中,一身衣裙熔銀般覆在她的身上。

王座之下,白銀神官垂首而立,她捂着胸口,輕輕咳着,聲音在殿中顯得不和諧。

當日萬妖城外,天君先行一步,神官卻被女娲攔了下來,她與緊接而來的二弟子一同獵殺她,她本是不懼的,卻沒想到那二弟子似乎隐藏了實力,竟聯合着女娲将自己打成了重傷。

這對于白藏而言,亦是丢人之事。

“竟将五帝殘魂揉為一體……”白藏發現,自己始終有些低估那個女人了。

可這些在大局之下最多也只稱得上小心思,并不會影響什麽。

昆侖開,月國現……

雖無戰書言明,但這場鏟除餘孽的神戰,也是時候該開始了。

這注定是不尋常的一年。

她得了天藏的神明之心,更是難以言說的絕好開局。

還有一個月,自己的神年就要過去了……

這一個月裏,就讓自己來将這些驚天秘密揭開吧,此後十二年的神主,皆喰自己的殘羹冷炙。

她擡起手,點出了一份信,落入了神官的懷中。

神官持信退下。

片刻之後,一個紮着沖天辮的小女孩戰戰兢兢地走上了大殿。

這是邱月。

她此刻穿着白銀神袍,與小巧的身子很是違和。

白藏将自己的想法通過思維傳達給了她。

邱月的臉頰上難掩吃驚。

“做得到麽?”白藏問。

邱月立刻點頭,她跪地磕頭,虔誠道:“神主大人放心,邱月一定不負主人所托!”

白藏道:“此事之後,我可正式封你神使,作為下一任神官的接班者。”

“多謝主人!”邱月興高采烈之後又扭扭捏捏道:“我還有一個要求。”

白藏能看穿她的心思,卻還是讓她自己說。

邱月道:“等到神主大人徹底掌控了他們,寧長久與陸嫁嫁可以交給我嗎?邱月……想親手殺了他們。”

白藏應許。

邱月高興地笑了起來,她已攀上了世上最高的高枝,無所畏懼,只在心裏默默地給他們畫上了死期。

對她而言,這個世上,沒有比弑父殺母更愉悅的事情了。

……

……

(感謝書友劍心之外青蓮開打賞的舵主!謝謝書友的持續支持呀~)

第 371 章 :天下劍争之始

寧長久怔怔地看着前方,時間似慢了下來,眼前的畫面映入腦海後,炸成了許許多多的疑雲。

浮動的紗影之間,她身上所有的符號似都消失了,只剩下寧靜。

她此刻是少女的模樣。

少女散着滿頭稚柔的青絲,鑲玉的蓮花冠定發,鋪在水面上的裙如一張大大的荷葉,她嬌小的身子便裹在荷葉裏,褒博的袖子遮住了稚嫩的手,寬大的裙緣亦看不見纖細的腿。

她坐姿優雅,神色清寧,分不清悲喜憤怒。

而那張清貴的、稚氣未脫的臉頰上,少女的瞳光卻是幽邃的,其間似蘊着時光遺蛻的淡紫煙塵。

她的道袍之後,懸着一輪纖細的、似銀絲編織的月。

她是少女模樣,但又沒有人會覺得她是少女……她似坐在某個玄妙的焦點上,各種截然不同的氣質在她身上彙聚,最後揉為清靜,一如燭光中的蓮花。

葉婵宮亦看着他。

白紗一層層垂落,大雨般擁回,将她遮掩其中。

白紗上浮動的,卻依舊是葉婵宮過去之時,仙意婆娑的影。

寧長久跪坐原地,久久無法回神。

“師尊?”寧長久疑惑地喚了一聲。

前一世,他雖與師尊只有一面之緣——還是死亡前的最後一面。

他雖記不清她的容顏,卻分明記得,師尊絕非這般嬌小稚嫩的少女。

葉婵宮的仙音輕輕飄來。

“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她的話語同樣沒有悲喜,甚至很是清澈動聽。寧長久能感受的,也唯有動聽。

寧長久問:“師尊還會恢複麽?”

葉婵宮道:“我不知。”

寧長久捏緊了手,問:“我能為師尊做些什麽嗎?”

葉婵宮道:“活着走到斷界城,來見我。”

寧長久鎮重點頭,他忽地并指為劍,想要割破手掌立誓,葉婵宮卻制止了他,道:“生死有命,不必強求,活着是最重要的是,其次才是來見我。”

葉婵宮的聲音雖然動人,但依舊是冷漠的,若不揭開簾幕,這聲色讓人所聯想到的,也只是高座神臺,掌管人間的冷漠高挑女神。

寧長久緩緩抽回了手,垂放在膝蓋上,他低着頭,道:“弟子謹遵師命。”

“嗯。”葉婵宮輕輕應了聲,她難得了露出猶豫了情緒,片刻後才開口說道:“關于我的身份,你應該已經猜到了吧。”

葉婵宮說完之後閉上了眼,她稚嫩的容顏上,情緒被冰雪覆蓋着,唯有滿池蓮花悠悠打轉,似書寫着她的心緒。

寧長久颔首道:“弟子有所猜測了……”

“嗯。”葉婵宮正要說些什麽。

寧長久卻繼續道:“師尊便是當初抟土造人,煉石補天,斬鼈足以成四極的女娲娘娘吧。”

“……”葉婵宮把想說的話咽了回去。

她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寧長久思考着師姐贈書中的內容,考究着措辭,還想贊美一番師尊,葉婵宮的逐客令卻已下了。

“好了,回去吧,行程一事你師姐師兄會為你安排的,為師便不遠送了。”

葉婵宮說。

……

殿門緩緩打開。

司命正立在殿外,靜靜地等待着,她的眉眼之間,隐約透露着一絲焦慮。

寧長久走出了殿,司命袖間捏緊的手不留痕跡地松了下來。

“師尊如何說?”司命問。

寧長久道:“師尊沒說什麽,只讓我們一路珍重。”

司命沒再追問,她知道寧長久輕易不會欺瞞自己,除非一些涉及天道的真正隐秘。

寧長久握住她的手,道:“走吧,該下山了,別讓嫁嫁和小齡苦等了。”

“嗯。”

司命雖也點頭,卻輕輕掙開他的手,她看着神殿,輕輕福下身子,對着這座道殿行了一禮。

他們這才一同攜手,走出了大殿的前院。

寧長久與司命最後看了一眼庭院中的蓮池花樹和那留下了回憶無數的石桌小亭,他們對視了一眼,一人推着左門,一人推着右門。

大門緩緩閉合,關于夢中夏日的回憶,也永遠留在了這裏。

轉過身去,豔陽高照。

寧長久看着天上的太陽,怎麽也感受不到真實。

道殿之外,最先等他們的,是五師兄。

“見過師兄。”寧長久與司命一齊行禮。

五師兄溫和地笑了笑,他取過了兩本書,遞給了寧長久,道:“觀中無所有,聊贈兩卷,以表心意。”

寧長久小心翼翼地接過書。

兩本書皆以青色封皮裝裱好,一本書着《兵器譜》,一本書着《山海錄》。

顧名思義,一本是記錄天下兵器的圖譜,一本是記錄山海異獸的古卷。

“這卷并不珍貴,若到不得已之時,其間的兵器和異獸,亦是可以拿出來用用的,只是不要對威力抱有什麽期待。”五師兄微笑着說道。

寧長久将書卷遞給了司命,再次對師兄作揖致謝。

兩人告別了五師兄。

寧長久翻着兵器譜,打趣道:“世上的兵器竟有這數百種,紛繁複雜,以後劍用膩了,若有閑暇,倒是可以一日換一樣兵器試試。”

司命湊過去看了兩眼,譏諷道:“古往今來神兵利器,多因人而得名,除非是神國之中以特殊法則打造出的神兵,譬如我那柄黑劍。其餘的人間名 器,形制與材質皆是大同小異的,你看的這些,許多都繁複花哨得刻意,胚子其實并無不同。”

寧長久問:“那匠人為何要這麽做?”

司命笑道:“可以雕琢繁複,還不是為了和其他神兵區分開來,就似文字,為何許多字都那般複雜,還不是為了區分含義。”

寧長久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問道:“你們神國的文字又是怎麽樣的?”

司命淡淡道:“神國沒有文字,只有思想。唯一類似的文字的銘文也只是符,是施展力量的手段。當初造字之人被你們凡間奉為聖人,殊不知文字于修道者也是枷鎖,對神國而言,更毫無意義。”

寧長久不知如何回應她的間接性驕傲。

只是目送他們背影遠去的五師兄,臉上和煦的微笑漸漸凝固了。

接着,是二師兄。

二師兄也準備了臨別的贈禮。

“唉,如今又是十多日了,萬妖城雖不會為難你們,但劍閣尚在人間啊。”二師兄嘆息道:“若是劍閣的大弟子二弟子為難,尚且好說,你們現在珠聯璧合,一路殺回古靈宗應該不成問題。只怕劍聖那老不要臉的東西,親自出劍攔你們去路,雖非萬不得已,劍聖也不會真正展露出傳說三境的境界,但哪怕只是以劍攔道,就很為難了啊……”

寧長久疑惑道:“劍聖雖是我們的敵人,但他畢竟是劍閣之主,自重身份,會對我一個晚輩出手麽?”

二師兄苦笑道:“聖人當初對他不差,他不也叛了麽?這等早已将道德撇在劍心之外卻能劍心通達的,才最難堤防啊。”

寧長久不解道:“劍聖究竟要做什麽?有何目的?”

“哪有什麽目的。”二師兄拍着刀鞘,仰天長嘆,道:“他不過是蒼天的劍而已,上蒼打雷落電殺不死人,便只能借真正的劍鏟除威脅了,你是不可觀的弟子,便在他必殺的名單裏……如今敵衆我寡,師尊分身無術,師弟只好自己小心。”

寧長久點頭道:“師弟明白,我如今已邁入五道,有雪瓷在側照應,應是能化險為夷的。”

司命亦螓首微點,表示贊同。

二師兄笑意欣慰,他從懷中取出了一個胭脂盒大小的圓盤,遞給了寧長久,道:“這是五都神土,當初白帝、青帝、赤帝、黑帝、黃帝尚在之時,我掏了把鏟子,将他們五都的神荼都挖了一鏟,當初還犯了衆怒,如今神人故去,城樓易主,最後留下來的,竟是這個。”

二師兄這樣說着,話語中帶着深深的緬懷之意。

他将此物交到寧長久的掌心裏,道:“好好收着,不必太節儉,拼命的時候直接扔出去就行了,可保你性命。”

“多謝二師兄厚禮。”寧長久認真地接過五都神土,雙手攥緊。

兩人告別了二師兄。

律令堂外,大師姐蓮冠青裙,寂然玉立,神姿翩然。

她看着天空中的雲卷雲舒,亦已等候多時。

寧長久與司命一同拜見了大師姐。

大師姐微微一笑,她取出了一張弓。

那是一把無弦的、半人大小的巨弓。

巨弓似以鐵木打造,宛若黑鐵的表面紋理細膩,弓臂弧線蒼勁,弓腹貼有中青玄角,金色的細芒沿着整把弓的紋路走過,似山谷間淌過的熔漿,弓體的中央處,懸着一顆極小的紅點。

寧長久看着這柄弓,很是熟悉,他感覺,只要以指勾住這枚紅點,便可在無形中将有形的弦與箭拉扯出來。

“不認得了?”大師姐微笑道:“射殺金翅大鵬時,你所用的就是這把弓。不愧是小師弟啊……這可是金翅大鵬五百年都未能拔出的東西,也不知道他肉身被摧毀的時候,瞑不瞑目。”

寧長久這才想起當時天竺峰上的場景。

大雨滂沱間,他并未顧慮太多,看見弓就拔,看見弦就拉,其後射殺了金翅大鵬,他也無暇多想,直接棄弓奔向了司命。

直到此時,他才知道,原來這把弓,便是封藏于天竺峰的四大聖器之一!

大師姐繼續道:“此弓名為陽凰蒼羽弓,一次最多連發九支,金翅大鵬的陽凰蒼羽劍,便是脫胎于此。”

“好霸氣的弓名。”寧長久說着,冥冥中已察覺到了弓與自身的感應,他伸出手,準備去接過弓。

大師姐卻握着弓,負過了手去。

寧長久抓了個空,微愣,疑惑道:“師姐不打算将這弓贈與我嗎?還是說,師弟此刻還沒有資格使用它?”

“倒也不是。”大師姐持着弓,輕輕踱步,青裙飛揚。

她看着寧長久,笑意溫和,道:“我給你兩個選擇。”

寧長久不明所以,道:“師姐請講。”

大師姐微笑着說道:“此刻,我有這柄陽凰蒼羽弓,同時也有積累了千年的三句金玉良言,你是要這把神弓,還是要師姐的三句良言?”

寧長久想也沒想,脫口而出道:“我要這把弓!”

司命同樣點頭附和。

“……”大師姐深吸了口氣,周圍瞬息安靜,唯見她身影微僵,胸脯起伏,她冷冷地看了眼寧長久,抓起弓,随手一掄,砸向了寧長久,道:“哼,這般膚淺,以後怎成大事,下山去吧。”

寧長久抱住了大弓,那看似光滑的軀幹觸到指尖卻是略顯粗糙的。

巨弓入懷,給了他許多安心感。

氣海之中,更有如日生輝的權柄似遙相呼應,掙出光芒萬丈。

血脈在體內奔湧咆哮,他竟生出了張弓搭箭的沖動。

寧長久壓抑下了翻湧而起的血。

他将弓背在了背上,作揖道:

“多謝師姐。”

大師姐猶在氣惱,她并未給寧長久什麽好臉色看,只是幽幽道:“此回古靈宗萬裏,道阻且長,正果修來不易,你們好好珍重。”

寧長久與司命目光相接,兩人最後齊齊謝過了師姐。

觀門已開。

他們走下了臺階。

轉眼之間,大師姐已成了高臺上一抹深青色的剪影。

再轉眼,她已無影無蹤。

“該下山了。”寧長久悵然道。

“等等。”司命說着,忽地走到了田林之間,他們載種樹木的地方。

司命引來了水,為樹木澆灌,為四棵樹都澆灌上了,獨獨漏了自己的。

寧長久會意,他笑着卷起袖子,親自躬身于溪邊,捧來清水,在司命似笑非笑的目光裏,給她的小樹苗澆灌上。見這顆小樹長勢不喜,他更柔和地運送了些許靈氣。

司命雙臂環胸,下颌輕點,對于他的表現還算滿意。

五棵樹苗猶如伸出的一只手,對他們搖手作別。

兩人穿過了大河鎮。

大河鎮的匠人們各自做着各自的事情,并沒有理會他。

寧長久倒是與張锲瑜短暫地見了一面。

張锲瑜正在繪制一幅萬鬼長卷,神情認真,他見了寧長久,擱下了筆,板着的臉上神色複雜。

“我此生應是要孤老于此了。”張锲瑜緩緩道:“但并無不滿,只有些遺憾。”

寧長久道:“谕劍天宗特意派人去照顧秋生與小蓮了,你不必為之擔心。”

張锲瑜道:“那條畜生若還有生機,懇請先生留條活路了。”

寧長久知道他說的是修蛇。

“嗯,若有機會,我會徹底清去它神骨的邪性,放歸蓮田鎮的,那條大黑蛇尚且純良的時候我也很喜歡的。”寧長久說。

張锲瑜擱筆,作揖致謝:“那我別無遺憾了。”

寧長久受了此禮。

當初不死不休的人,竟這樣莫名其妙地站在了一邊。

走過了大河鎮。

司命不由自主地感慨道:“沒想到他們都還活着。”

寧長久問:“他們是誰?”

司命回望了一眼,幽幽道:“很早之前的那批古神和古仙,活得比我更久,多是幾經輪回,形貌俱換,我也看不清切,只能感知到些氣息。”

寧長久回想起了大河鎮中的諸多老人。

他們中,許多還是戴罪之人。

可若真有黑日降臨,那無論長少善惡俱是處以死刑,所以放眼天地的尺度上,他們始終算是同道中人。

分別的時刻終于到來。

坐忘齋心的碑亭已在身後,他們下了山去。

回到凡間無需再過昆侖。

雲海自有渡舟。

舟上搖撸者是一具無頭的白骨。

寧長久與司命上了骨舟。

雲海之中,白骨小舟悠悠飄遠。

無頭屍骨的漁夫唱着歌,歌聲是從他百骸中發出來的。

“仙人斬去我頭顱,騰雲駕霧不識途,切兩臂,削雙足,再釀骨血成濃酒,一邀碧落,二傾地府,普天共飲長生苦……”

歌聲悠遠,似曾相識。

轉眼月海換了人間。

白骨小舟不知何時不見了蹤影,他們運轉靈力,自空中落下,轉瞬觸及地面,再回首時,唯見雲海茫茫,月在子時。

人間一同望月者,何止一雙人。

……

……

三日之前,劍閣。

柯問舟橫劍膝上。

這柄劍跋涉千裏而飛回,比起他出關之時,更添了許多豁口。

柯問舟幹瘦而蒼老的手緩緩撫過劍。

他擡頭望着月亮,本如磐石的心微有動搖,随後變得更加堅固。

他散着枯槁的長發,背着破破爛爛古劍,嶄新的長袍披在身上,也像是窮人家過冬的破棉被子。形容說不出的腐朽。

七十二洞天之首,劍閣之門洞開,劍聖走入了月光裏。

他的身軀亦堅毅如劍。

劍閣的大師姐正跪在洞天之外,她傷勢雖愈,面色卻蒼白依舊,周身鐵劍齊齊下垂。

“貞月,你已做得很好,無需自責。”柯問舟話語平緩。

劍閣大師姐名為周貞月。

她始終跪在地上,面容肅然,一絲不茍。

“我未能接住女娲一劍,也未能勝那姓司的少女,實在有失大師姐之尊嚴,其後道心動搖,更是苦不堪言,時至今日,弟子才始覺自己修心何其不力。”周貞月穿着白色的衣裳,神色落寞。

“一劍……”柯問舟聽到這個答案,亦有些吃驚,那位女娲娘娘的實力超出了他的預估。

“你先起來吧。”柯問舟聲音蒼老:“先前萬妖城一戰,不過是小試牛刀而已,真正的戰争還未開始,到時候中土為盤,有的是你出劍砥砺劍意的機會,無需為了這些小事消磨劍心。”

周貞月沉默了會,緩緩起身,對着劍聖行了一禮。

柯問舟道:“下面的弟子們皆入門不久,修劍的功課切勿落下,雖說屆時天命降下,将似天河大灌,但若自身不成器,恐怕也接不住這份大機緣。”

周貞月道:“弟子知道了,等珺卓師妹回來,我會與商量之後教導之事。”

“嗯。”柯問舟緩緩點頭,道:“在此之前,還有一事要做。”

“什麽?”周貞月問。

柯問舟道:“萬妖城至古靈宗一途,那少年和女子歸程将起,你與三位師妹師弟前往截殺,截殺之處已在堪輿圖上注好,盡管前去。”

周貞月略顯蒼白的唇輕輕抿起。

“為何非要殺他們,劍閣與之有何恩怨?只因為他們觸犯了天規?”周貞月問出了心中的疑惑。

柯問舟道:“我們所持的并非劍,而是此間的天道與秩序,若不想浩劫再興,蒼生遭劫,便唯有殺死那些應劫而生之命。”

周貞月依舊懵懂,她問道:“我們做的……真的是正确的事嗎?”

柯問舟問:“女娲與你說什麽了?”

周貞月閉唇不言。

柯問舟道:“你若無法判斷,你手中的劍可以判斷,劍閣之劍,劍意發乎于心,嚴如規矩之厘定,浩如長風之快哉,你所修端正,所行端正,劍便也端正,它不會騙你,你又何必懷疑?”

周貞月聞言,看着手中的劍,她不由想起二師妹柳珺卓對于那個少年的描述——那少年名為張久,劍術所學頗雜,善用陰謀詭計,品行不端,運劍中甚至有合歡宗一脈不入流的功法……嗯,下梁不正上梁歪,能有這樣的弟子,又會是什麽好宗門?

一群舊朝餘孽罷了。

她動搖的心思立刻擺正。

“徒兒謹記師命。”她說。

柯問舟背着劍,緩緩走出了洞天,他最後的話語在周貞月的心中不停激蕩:

“天下五百年一聖,而今此聖在我,餘孽斬盡之時,劍閣便将更名為聖閣,與天同齊。”

……

清晨,柳珺卓回到了劍閣。

她去時耗費了一整個月,回來時卻只耗費了二十來日,停滞許久的道境奇跡般有了大的提升。

來迎接她的是柳希婉。

柳希婉裹着披風,剪着短發,遙遙地對着她招了招手。

柳珺卓看到她,心情稍好了些。

“師姐,見到張久了嗎?他現在境界如何?”柳希婉連忙問道。

“……”柳珺卓的笑臉一下子陰沉了下去。

柳珺卓冷冷道:“兩個月未見師姐,你不問師姐的近況,竟只關心別的宗門的野男人?況且,我也知道了,那小子根本不叫張久,而是叫寧長久,你若再敢聯合外人诓騙師姐,別怪我揍你!”

柳希婉自知失言,她雙手掩唇,連忙致歉,去給世界敲肩揉背,關切問道:

“那師姐身子怎麽樣呀?古靈宗宗主想必只是徒有虛名……”

“司命不在宗中。”柳珺卓冷冷回應。

“哦……那不是更好了?宗主都不在,天下何人能擋二師姐的道,區區古靈宗,想必一劍蕩平都不成問題……诶,對了,師姐你的冠和劍呢?是藏起來了嗎?”柳希婉繞着師姐左看右看。

“……”柳珺卓腳步微停,閉上了眼。

柳希婉感受到了沖天而起的殺意,吓得立刻縮手,後退了兩步,她驚訝地看着師姐,道:“師姐你不會又……”

柳希婉在震懾之下,怎麽也說不出後面的話。

柳珺卓正要發怒,卻見劍影如水鋪空。

“又輸了?”

問話聲冷漠。

正是大師姐周貞月。

柳珺卓立刻斂去了怒意。

周貞月看着她的雙肩,問道:“怎麽輸的?”

柳珺卓羞于啓齒,聲音很輕:“我與陸嫁嫁……也就是敗了七師弟的那位女子,賭了同境三劍,若我三劍不勝,便棄冠與劍離開。”

柳希婉大吃一驚,她捂着小臉,掩蓋着喜聞樂見的神情。

周貞月神色微異,冷冷問道:“你第三劍未能完勝?”

柳珺卓閉上眼,只覺自己丢人丢到家了:“珺卓第三劍……敗了。”

……

……

(感謝書友_刻舟、劍心之外青蓮開打賞的舵主!!感謝書友不準打臉啊打賞的大俠!謝謝三位書友的支持~麽麽噠。)

第 370 章 :蓮花池間的身影

月光轉過屋檐的偏角,在窗前分割出明亮的方塊,略顯簡陋的床榻縮在角落裏,沒有紗簾床帳上,女子與少女在單薄的棉被間相抵着,薄薄的月光成為了床榻的輕紗。

寧長久說完了這句話,認真地盯着司命。

兩人靠得很近,肌膚近乎相貼,被褥間溫暖的氣息相互交融着,他們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和心跳,甚至默契地化作相同的頻率,宛若一人,寧長久靜靜地看着她睫毛、銀發,看着她巧奪天成的五官,那原本神性賦予的冷漠之美後,竟有柔和的韻味透了出來。

司命怔住了,她側卧微屈的身子繃緊了些,目光下意識地閃避着,但寧長久始終注視着她,她在稍許的慌亂之後也重新對上了寧長久的目光——他的眼睛是那樣透亮清澈,這種感覺是熟悉的,如她尚是神官時,久久凝眺着的夜空。

他們無需言語,對視間便看到了彼此的心意。

自斷界城相逢至今,彼此刀劍相向時構築的隔閡一下子消失了,他們所相隔的距離,只是唇與唇之間的了。

片刻間,司命的腦海裏,大師姐讓她目睹的畫面猶若光影的風暴,頃刻間卷入其中,少年攀登月柱時的呢喃碎語在心頭交織纏繞,在對方的注視下,這些情愫陡然升華,化作野火流渾身竄過,将軀體灼得發燙。

她甚至不敢呼吸,因為她的呼吸也變得灼燙,這種突如其來的灼燙會暴露她心思的異樣。

他們對視了許久,一動不動。

司命原本想要拉陸嫁嫁和趙襄兒作為擋箭牌糊弄過去,但話到唇邊,怎麽也出不了口。

“我……我也喜歡你的。”

司命這樣說,她的聲音很輕,像是從齒縫間漏出來的。她覺得這是十六七歲小姑娘的口吻,可她不想回避自己的內心,也想不出更好的回答了。

寧長久露出了微笑。

于是,兩人唇與唇之間的距離也不見了。

一切都是那般自然,如初春時花瓣輕吻露水,如漲潮時水花浸透海灘,也似黎明前掩在山谷下的白,亦或是黃昏暮色間霞火燃燒的黑。

兩人越靠越近,軀體間僅有的隔閡也被煨得溫暖。

這本該是袒露心跡,将一切情緒推到實質化的高潮的時刻,但因為寧長久此刻的身體狀況,兩人也只是銜唇吻了一會兒,便微羞着分開了。

窗邊的月光重新變得明亮。

而與此同時,不可觀最深處的道殿裏,大門遲緩地打開,大師姐與二師兄神色凝重地來到了殿中,一左一右,輕輕跪在地上。

白紗的簾幔裏,傳來了葉婵宮一聲聲地輕咳。

她的身影在白紗間顫動着,如風中的燭影。

咳了許久,葉婵宮的聲音才緩緩平寂。

大師姐猶豫許久,還是忍不住問道:“師尊已然如此,何必強開昆侖?”

二師兄也道:“若只是為了砥砺小師弟,這成本或許也太高了些。”

葉婵宮的語調寧靜依舊:“我們與十二神國遲早一戰,昆侖開時便是宣戰之日,沒有比現在更好的時機了。”

大師姐擔憂道:“可師尊您身子不佳,近來又這般頻繁地使用權柄,恐怕……”

大師姐說着,忽然想起一事,道:“師尊缺失了無限的權柄,只因其中屬于時間的一部分,在溯回十二年裏磨滅了,但小師弟與雪瓷師妹是擁有時間的,若将權柄相融,可否重塑無限,療愈師尊的傷勢?”

“不可。”葉婵宮道:“前一世,我既然選擇了寧長久,自有深意。況且,即使手握無限又能如何?也不過是長存此間,落一個不敗而已。”

不敗也是敗。

大師姐輕輕嘆息,沒有說話。

她已是世間至強的那一批人,但在此刻,依舊有無力回天之感。

片刻後,大門再次打開,五師兄姍姍來遲,他的道袍上還有做測驗時炸開的黑斑。

他給師父以及師兄師姐打了個稽首致歉,然後在一旁跪坐下來。

“好了,人來齊了,談正事吧。”葉婵宮說道。

五師兄問:“是關于惡的事麽?”

葉婵宮嗯了一聲,她薄唇輕啓,将寧長久說的故事複述給了他們。

三人跪坐在地,靜靜地聽着。

少頃,葉婵宮講完了這個簡單的故事。

故事的內容很簡單,聽起來像是哄騙稚童的傳說。

“你們有何看法?”葉婵宮問。

三人一齊低頭,陷入了沉思。

最先發表意見的是大師姐,她思怵道:“不晝國代指的應該是這方天地,至于睫臺……或許指的是眼睛。”

“不。”五師兄搖首道:“睫臺所代指的,一定是暗主,這一點很重要,也很明顯,何況……哪怕已如此明顯,惡也依舊給予了我們暗示。睫臺這個詞或許取自‘珠胎暗結’四字。”

大師姐恍然,輕輕點頭。珠胎暗結,結與胎除去,便是暗與珠。

五師兄道:“首先,我們要弄清楚的,便是畫木為何物。”

這是貫穿了整個故事的東西。

在不晝國裏,世界原本是沒有顏色的,畫木帶去了顏色,而顏色也給予了他們力量,就像是刀劍一樣。

二師兄道:“畫木的代指也很明顯。”

大師姐與五師兄一齊望向了他。

“是靈氣。”二師兄說:“取出畫木的地點是希望之海的深淵,年輕人說,那是世界最低的地方,靈力會彙聚,然後下沉,不晝國所有的靈氣,應該都在那個深淵裏,故事裏,靈氣被比作畫木,然後取了出來。”

大師姐嗯了一聲,道:“六截繩索,所指代的,或許正是六個大境界。”

五師兄也同意這個看法,他問:“那為何年輕人出了深井,遍體鱗傷?”

二師兄道:“或許是那口井排斥着他,也有可能是……”

大師姐接話道:“也有可能是,郡主提起斧頭砍樹,其實砍的不是樹……那些斧頭其實都落在了他的身上,最初的靈力便是從他身上取走的。”

這個說法令人悚然。

“靈力,修行者……”五師兄沉吟道:“應是無疑了,在故事裏,人們原本只能存活十年,但因為得到了顏色而延年益壽,這與靈氣是一樣的。”

大師姐道:“可是在故事的結尾,這個年輕人所代表的便是黑暗,若顏色可以戰勝黑暗,他為何還要人們獲得顏色去戰勝自己?”

五師兄輕輕搖守,他一時也未能從諸多線索中提煉出這一點。

二師兄道:“還有一個疑問,若郡主真的替那個世界繪制出了黑夜,又會怎麽樣呢?”

五師兄道:“或許人們就會擁有對抗黑暗的力量。”

二師兄更加疑惑:“那黑色指的又是什麽?”

衆人皆陷入了沉默。

大師姐回憶着故事,忽然道:“國王的眼睛是年輕人畫的。”

二師兄與五師兄立刻明白過來——國王的色盲或許也與他有關。

“将紫色認定為黑色……對了,先前年輕人介紹諸多色彩的時候,似乎也刻意沒有提到紫色。”五師兄心中閃過了許多念頭,他抓住了其中一個,道:“在這個故事裏,紫色等于黑色?”

“紫色指的又是什麽?”二師兄反問。

“是紫府。”大師姐冷冷開口,給出了答案。

紫府……

衆人瞬間明白,齊聲道:

“先天靈?!”

短暫的驚詫之後,衆人再次陷入了沉默。

沒有人知道先天靈的起源是什麽時候。

也沒有人知道,為何此物有人擁有,而有人沒有。

它們自修道者出生起便寄居在紫府裏,幫助修道者修行,甚至成為他們的武器。

但若紫府象征的是黑暗,那也就暗示着先天靈會背叛麽?

強大的修道者未必擁有先天靈,但凡是擁有先天靈的,一定是修道之路上的佼佼者。若有一日,所有的先天靈盡數背叛,修道者的生命本就與之息息相關,誰又能抵禦這種來自肉身之中的背叛呢?

大師姐淡淡道:“也不必大驚小怪,對于先天靈的懷疑是古來有之的。”

“嗯。”二師兄與五師兄應了一聲,難掩焦慮。

他們繼續分析着故事中其他的指代。

“吞噬七種顏色的魔頭……”

“應是太初那些外神,他們來此,搶奪的便是此間的靈氣。”五師兄說。

“嗯,睫臺的高崖指的應該是飛升之路。”二師兄也道。

“所有的飛升者都被殺死了。”大師姐嘆息道:“與故事不同的人,人們都知道睫臺上住着的是魔頭,但在人間的修道者眼中,道法的盡頭,是仙廷,是大自由。”

但本質并無不同。

五師兄颔首道:“我們無法打碎修道者的執念,我們只能比所有人都更快登上睫臺,殺死那個存在,為所有修道者開辟一條真正的道路。”

至此,故事已解釋得差不多了。

只是大家心中皆有一個念頭:惡所要傳達的,絕不只有這些事情。

有什麽東西遺漏在了故事裏,他們還未能想通!而那個,或許就是擊敗暗主的關鍵。

如今的惡是被暗主所控制的,但暗主對于天地的滲透顯然沒有做到真正的随心所欲,所以這些年,惡不僅創造了天榜,吸引各方的豪傑才俊來此,更設下了靈榜無數,将各方的修道者、術士都吸引來此,他應是想借助那些榜單傳達出些什麽。

道殿之中,三位弟子各自想着事,不再開口。

一直沉靜無言的葉婵宮卻檀口輕啓,幽幽問道:“黑色到底是什麽?”

三位弟子面面相觑。

故事裏,黑是最初籠罩世界的東西,是年輕勇士的血與骨,是不可或缺的顏色……

可它究竟指是什麽?

是某一種确實的靈氣麽?

這個答案似乎有些牽強。

沒有人能做出明确的回答。

這是這一夜讨論的終點。

三位弟子離開了大殿。

白紗間,蓮影搖曳,觀主的身影輕若細縷之風,咳嗽聲再度從殿中傳出,一夜也沒有停歇。

……

陽光初透,司命早早起床離榻,她用被子蒙住了寧長久的眼睛,然後開始換衣裳。

司命換上了那身始終不染塵漬的神袍。

黎明的光影間,司命赤足玉立,束上白色的緞帶之後,她完美的身段更勾勒清晰,好似一幅明暗關系鮮明的畫卷。

寧長久看着她的身影,無奈于傷勢未愈。

司命已開始收拾屋子,她将銀發在身後束起,時而彎腰,時而墊腳,在屋內忙忙碌碌,看上去竟有幾分溫柔賢惠的錯覺。

她搭起爐子煮藥。

“雪瓷。”寧長久喚了一聲。

“嗯?”司命接受了這個稱呼。

寧長久道:“回去之後,我們與嫁嫁坦白吧。”

司命背對着他,悠悠道:“坦白什麽?我們只是互道喜歡而已,我對于鮮花香草,朝霞暮色也是喜歡的,這些難道也要彙報給陸嫁嫁?更何況,我憑什麽要與陸嫁嫁彙報?她比我大麽?”

寧長久無奈地笑了笑,對于這心口不一的驕傲女子,他沒了牽制的手段,只能用愛感化,便總顯得力不從心了些。

寧長久道:“我們終究是要在一起的。”

司命道:“誰要和你在一起?我是要回神國的。”

寧長久道:“你的神國早已被師尊毀去了。”

司命想了想,自信道:“師尊或許就是想提拔我為神官。”

“別做夢了,怎麽輪得到你,你哪裏比大師姐強了。”寧長久毫不留情地潑了冷水。

只聽啪得一聲,司命狠拍桌子,怒然回首,道:“好呀,你不僅對師尊心懷不軌,竟連師姐也不放過,呵,我不如她?既然我不如她,你就讓她來照顧你啊!”

“我……”寧長久無言以對,只好軟語相哄,“我只是不希望你做別人的神官,我始終為你留着位置的。”

“誰稀罕……”司命低着頭,紅唇半咬,道:“那你再解釋一下,為何非要給陸嫁嫁彙報,在你眼裏,她便是你的首席道侶,我們都是可有可無的添頭?”

寧長久無奈道:“難不成我們要瞞着嫁嫁?”

司命淡淡道:“不必辯解,嫁嫁那小姑娘……我自有分寸的,等到回去之後,你不許幫着她,我先立個下馬威,看看她敢不敢端什麽正宮架子。”

寧長久只好苦笑,虛與委蛇地應了下來。。

司命一想到回去之後便可報夢中之仇,心情更愉悅了些,哼,打不過師尊,還治不了你這只青絲白裳的小劍仙麽?

“好了,別動,我給你敷藥。”

司命取來了大師姐贈與的石盒子,為寧長久治療傷勢。

她端着石盒,走到了寧長久的身邊,将他身體掰了過來,解開了衣裳,為他敷藥。

“這藥我也不曾試過,若是不好,你去怨你師姐,可別怨我呀。”司命将息壤抹在他的傷口上。

寧長久嘆息着笑道:“我還是怨自己倒黴吧。”

幸好,息壤确有神效,所抹之處,傷勢盡愈,疤痕融化,肌膚新生,竟比時間的權柄更為有效。

除了些許部位以外,其餘的外傷,竟在短短的時間裏盡數愈合了。

司命亦覺神妙,她将用剩下來的偷偷藏好,留着以後在用。

司命接着端來了湯藥,玉唇吐息,将煮沸的藥汁拂得溫些。

她取過湯勺,給寧長久喂藥。

“有些苦。”寧長久說。

司命淡然一笑,道:“閉上眼。”

寧長久閉上了眼。

喂藥還在繼續。

許久之後,光線再度進入眼中,只見司命輕拭着濕潤的唇角,微笑着問道:“還苦麽?”

“很甜。”寧長久也露出了微笑。

……

不可觀中養傷的日子很是安靜。

司命依舊如常地将他抱入輪椅,推着出門,去看不可觀山間的青山秀水和本該絕跡的飛鳥魚蟲。

更多的時候,他們會一起來到崖邊,看雲海,聽松濤。

這是寧長久最覺安寧的時候。

他的傷勢重的可怕。

當時背着司命來到道殿之前時,他所攜的已非自己的身體,而是那一縷執念。

他經脈盡斷,竅穴毀盡,骨骼生裂,氣海亦被刺透。

若他所處之處并非不可觀,那他此刻應是一具屍體亦或者一道殘存的神魂了。

司命也是深知這一點的,所以她平日裏雖也愛與他鬥嘴怄氣,卻也都是佯裝惱怒,想要敲打敲打他的性情,他們一起睡覺的時候,寧長久有任何一點輕微的疼痛司命都會立刻醒來,關切詢問,替他療傷。

這些日子她雖始終嘴硬,但對于寧長久的關懷,始終是無微不至的。

寧長久同樣是清楚的。

大師姐、二師兄、五師兄尚在觀中。這些天,他們也時常來看望這對師弟師妹。

其中屬大師姐最為熱心,她幾乎每日都會來看寧長久,檢查他閱讀她所撰之書的進度。

寧長久的康複,是十天之後的事情了。

這是看似平靜的十日。

午後,司命推着寧長久來到了麥田裏,寧長久雙手扶着椅把,将身軀緩緩撐起,他感知着氣海的所在,将早已枯竭的氣海打開,吸納充斥在四野的靈氣。

整片天空為他敞開了。

寧長久的呼吸既綿且長,麥浪随着他呼吸的節奏柔緩地起伏,他的心靈與世界相互交鳴着,仿佛不是這個世界容納了他,而是他包裹着整個世界,此間所有的動與靜,皆在他的一呼一吸之間變得悠長。

司命立在一側,原本因擔憂而鎖起的眉漸漸展開。

她也露出了微笑。

靈力流入氣海,并未激起任何痛意,相反,它們充盈進了軀體裏,與自身相融,換做了本源的依托。

寧長久似立在原地,也似處于某個不可知的維度,冷眼旁觀着此刻的自己,他既是人,也是天,是難以撼動的本真,亦是不可捉摸的自我。

寧長久很熟悉這種感覺。

當初與罪君一戰,他自司命體內抽出了白銀的聖劍,時間與命運交融成了無限,那個瞬間,他便處在了這樣幽邃燦爛的交點上。

寧長久伸出了手,似抓住了天空。

那是晉入五道之時,天地饋贈的權柄。

他不知道這個權柄的名字,卻能感受到,這或許與弓箭相關。

他還未來得及體悟權柄的玄妙,金烏已飛出了紫府,在靈氣翻騰的氣海上振翅舞動,将金光灑滿了氣海的每一個角落,它翩然轉動着身影,好似正搏擊風浪。

寧長久正式邁入了五道之中。

司命發自內心地露出了笑。

麥浪間,寧長久看了一眼陪伴了他十多日的輪椅,随後将目光溫柔地落在了司命的身上。

司命與他對視着,微風吹動,銀發貼着瓷白面頰,長裙熨着窈窕的曲線。

他們又靠得這般近了。

兩人湊近了些。

司命微踮足尖,吻了吻他。

寧長久将她擁入懷中。

春天尚未過去,缱绻的風裏,所有的一切即将在溫暖間孕育,開出別養的花來。

只可惜,又有一個聲音不合時宜地響起,打斷了他們。

那是葉婵宮的聲音。

“長久,來為師殿中。”

簡簡單單的話語裏,兩人立刻意識到不妙,身子觸電般分開。

寧長久對着道殿作揖、應命。

……

神殿,燭光幽明。

寧長久推開了虛掩的殿門,跪在白紗前,道:“多謝師尊這些日子的收留照顧,長久已然無恙。”

“嗯。”葉婵宮并無情緒,只是幽幽道:“今日之後,再下山去,為師恐怕無暇照料你的生死,從此之後的一切,你須獨自面對了。”

寧長久微驚,不知為何師尊會說這樣的話。

他沉默半晌,試探性問道:“師尊……要與神國開戰了麽?”

葉婵宮道:“原本不該此時的,但我已拖不起了。”

話語間,女子的輕咳聲透紗而來,如清冷的霜風。

“弟子……知道了。”寧長久輕輕叩首,認真道:“離觀之後,弟子會處處小心,不令師尊再操多餘心思。”

“這與你小不小心,并無關系。”葉婵宮道:“若有人非要殺你,哪怕你逃至海角天涯,也無濟于事。”

寧長久問:“究竟是何人要殺弟子?”

“劍閣。”葉婵宮給出了答案:“你是我的弟子,便是劍閣之敵,況且劍聖第一劍便是殺你的,那一劍無功而返,他恐怕不會放棄。”

寧長久凝重點頭。

他此刻雖已突破五道,卻絕非劍聖的對手,若他非要殺死自己,他又能如何?

寧長久道:“弟子盡量壁禍,若劍聖真對晚輩出手,弟子也絕不退縮。”

“嗯。”葉婵宮螓首輕點,道:“送完劍後,記得去一個地方。”

“什麽地方?”寧長久問。

“斷界城。”葉婵宮道:“讓司命護着你去,此刻的她,已可穿越時淵。”

寧長久不明所以,卻想起了自己與邵小黎的約定,輕輕點頭。

“徒兒都謹記了。”寧長久說。

葉婵宮輕咳了一陣,道:“你還有什麽願望麽?”

寧長久微怔,未答。

葉婵宮道:“若是沒有,今日你便與雪瓷一道下山吧。”

“有!”寧長久沉了口氣,忽然道。

葉婵宮道:“但說無妨。”

寧長久緊張道:“我……我想看看師尊的樣子。”

葉婵宮并未覺得冒犯,反而答應了他的要求。

殿內風聲忽大。

白紗吹動,其上身影搖曳,如白紗捕捉的風。

層層紗幔逐漸漾開。

寧長久屏氣凝神,一瞬間,竟有種不知所措的感覺。

他原本以為師尊會拒絕甚至訓斥他。

就在這猝不及防的意識裏,他終于清清楚楚地目睹了葉婵宮的真容。

那是一片幽靜的蓮花水面,光影偏暗,墨青色的長裙在水面鋪開,其上籠着白紗,寧長久所言的容顏難以用純粹的美來形容,她像是靜的極致,雅的極致,再摘取雲端無上的聖潔為她落款。

寧長久跪坐原地,怔怔地盯着前方。他的道心已然堅定,卻依舊被所見的一切震撼了心靈。

而最震撼他的,并非這種前所未見的美。

而是師尊的模樣。

師尊所說的‘狀态極差’在他面前以可見的形式展露無疑。

葉婵宮優雅地坐在蓮臺之中。

四周白紗的影依舊是女子的窈窕。

可她穿着這身道裙。

卻像是小女孩偷穿了大人的衣裳。

……

……

(感謝書友洧小禾打賞的舵主!感謝書友劍心之外青蓮開打賞的大俠!謝謝兩位書友的支持~麽麽噠。)

第 369 章 :告白

天空像是一層薄薄的氣泡表層,覆蓋在道觀的上頭,攔住了所有的雲氣,從遠處看,此間高峰雲海都像是玻璃球中渺小的景色,但置身其間,便只覺蒼山如海,天高雲闊。

寧長久看着與記憶中一致的風景,時不時生出恍如隔世之感。

若一切都已推倒重來,那前世的經歷還算不算真實呢?

庭院開滿雪白花朵的樹下,司命推着輪椅,與寧長久一同立在斑駁的光中,看着那個小石桌。

明明還是數十天前的夢,如今回憶,卻總覺得隔了很多年。

“你說……我們算不算是師尊的二代弟子。”司命問道。

寧長久道:“不管是幾代,反正你排在我後面。”

司命嗤笑道:“你從一代降格為了二代,還覺得很驕傲?”

寧長久也微哂道:“我也沒想到,你對于自己念念不忘的心魔,叛變得這般快。”

司命輕輕嘆了口氣,忽地眯眼微笑,道:“那你覺得,我應該怎麽對待自己的心魔?”

寧長久慫恿道:“應該闖入殿中,真正直面師尊,而不是隔霧看花。”

司命芊芊玉指柔和地搭在寧長久的肩上,聲色婉約,暗藏殺機:“我看……是你想一睹你師尊的真容吧?”

寧長久反問:“你不想嗎?”

司命一想到自己當初瞥了師尊一眼,便鑄成了七百年難滅之心魔,心中不由翻騰起憤懑與羞恥感,她立刻将這種情緒遷怒給了寧長久,道:“總在我面前提其他女子,你當我是沒有火氣的泥菩薩,哼,心魔一事,我是一定要斬的,但別忘了,我可有兩個心魔呢,我先拿你這魔頭開刀!”

說着,司命紅唇緊抿,纖細的手指輕輕勾起,做打板栗狀。

寧長久連忙道:“莫驚擾了師尊休息。”

司命看了一眼蓮池之後,芳草掩映的神殿,暫壓下了怒火,忽地微笑道:“哼,回去有你好看的。”

暮色四合,绛紅色的落日籠罩山野,司命陪着寧長久看了一會兒池中的魚兒,推着他回到了房間裏。

司命取來了小秤,将藥材按量稱好,纖毫不差之後,再将師尊贈予的方子取出來,認真地讀了兩遍,才開始煮藥。

其間,大師姐與二師兄前來探望了寧長久。

先來的是二師兄。

二師兄背着紅漆木鞘的古刀,一襲泛白青衣,看着很是随和落拓。

司命聽說過二師兄的傳說,據說當初趙襄兒于九靈臺陷入危難之際,最後出刀解圍的,便是這位二師兄。所以……司命對于他的觀感并不好。

二師兄來探望小師弟,倒是帶足了東西。

“師弟皇城一別,算來也是多年,修道路上未能照看,是師兄之過啊。”二師兄笑道。

寧長久很有禮貌,道:“師兄于我與襄兒有救命大恩,當時師兄走得倉促,還未來得及謝過,今日我便代自己與襄兒一道謝過師兄了。”

二師兄點頭道:“是啊,當初九靈臺上,你與趙襄兒那丫頭真是感人至深,當初我一看到你們啊,就感覺你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沒想到如今真的修成正果了,不過那丫頭乖戾得很,在內的時候,師弟沒少被欺負吧?”

司命半歪着腦袋,一手托着自己的左腮,一手默默扇着爐火,火光照不熱清冷的面頰。

寧長久悄悄看着雪瓷,面不改色道:“不會的,弟子的道侶皆是溫柔善良之人,況且弟子說一不二,襄兒不敢放肆的……”

司命扇得火星流竄。

二師兄欣慰地點了點頭,道:“那就好,你與趙襄兒之争,也算得上是師尊與朱雀之争了,可不能輸了。”

寧長久厚着臉皮道:“師弟向來戰無不勝。”

二師兄點頭,将他帶來的慰問品都帶給了寧長久。

一直忍氣吞聲的司命見到了那些東西,則徹底惱了。

“這是南溟的寒尾魚……”二師兄介紹道。

“不行!”司命斷然道:“長久傷口未痊愈,吃不得魚肉,何況海中的東西。”

二師兄又取出了一壇酒,道:“這是仙藤花釀,本來只打算釀二十年,你師姐埋忘了,不小心釀了兩百年,很是珍貴……”

“不行!”司命很是強勢,道:“長久髒腑有創,不能喝酒,二師兄若非要贈,我就皆傾放生池中去了。”

“這是黑山魔羊……”

“牛羊肉也吃不得。”

“這是我親手腌制的盲鱗魚。”

“辣的更不行!”

“……”

司命雙手叉腰,攔在二師兄前面,将他送的東西都哄了回去。

二師兄也很惱,看向寧長久,問道:“修道者何須顧忌這些?你們這到底是誰做主?”

寧長久堅定道:“我向來尊重我們家雪兒的意見。”

司命滿意地點了點頭,此刻一致對外,她便也暫時不追究這個稱呼了。

二師兄總覺得自己淪為了他們恩愛的犧牲品,扼腕嘆息,搖頭離去。

才送走二師兄不久,大師姐又來了。

深淵之外一別已是一年,這是寧長久第二次見到大師姐。

大師姐依舊是一襲湛青的裙袍,腰系玄青緞帶,懸挂美玉,一襲烏發自然垂下,頭上紮了個道髻,道髻形若玉笏,向後稍曲,以蓮花冠正着。

她來時,風止雲停,光影寂然。

司命正坐在爐火邊煮藥,她停下了手,看着她,隐有些敵意。

“見過大師姐。”寧長久率先點頭致意。

大師姐看着寧長久,微笑道:“每次見到小師弟,師弟身邊總有一位絕色女子,且次次不同,不愧是我觀中弟子。”

氣氛又尴尬了起來。

司命總覺得這觀中的師兄師姐各個都是來找事的。

但她能感受到眼前青裙女子境界更在自己之上,便只好銀牙緊咬,瞪着眼寧長久,手中更賣力地扇火,仿佛藥爐裏炖的就是他。

寧長久眼觀鼻鼻觀心,堅決不與大師姐吵架。

這個觀裏,惹了四師姐可能只是當上幾天槍靶子,尚有活路,可要是惹了大師姐,就無力回天了。

大師姐的臉上始終挂着和善的笑容,她蓮步輕移,走到了司命的面前,司命也起身行禮,喊了聲師姐。

大師姐笑意典雅,她将二指探入袖中,取出了一個梳妝盒般的石匣子,遞給了司命,道:“夜裏記得将這個為你夫君敷上,可以讓傷勢療愈得更快些,只是此物比金銀更貴,若有用剩的,記得還我。”

司命結果了石匣子,無力地糾正,“我會為師兄敷上的。”

大師姐卻不依不饒,伸手捋了捋她的銀發,道:“弟媳真乖。”

司命遇強則弱,被大師姐摸着頭,輕輕地哦了一聲。

大師姐在屋中踱了幾步,道:“過去沒想過小師弟會來,這屋子也沒好好雕飾一番,倒是簡陋了。”

寧長久心想,師姐你裝什麽裝,我上輩子住了二十四年,這房子也一直這樣啊,夏天漏雨,冬天漏雪,還是自己砍了五師兄種的樹修的,氣得五師兄寫了篇檄文聲讨自己……

寧長久微笑道:“師姐心地善良,真是費心了。”

大師姐伸手探入袖中,摸索了一番,道:“恰好,我這特意寫了幾幅字,可以挂這屋中,為你們添些文學的涵養。”

寧長久保持着微笑:“師姐辛苦了,正好,雪瓷也是愛煞了師姐的字的。”

“是麽?”大師姐有些驚喜,心情更愉悅了些,她将幾卷字給了司命,道:“其餘弟子見識短淺,不識我書法之精奧,不曾想師弟倒是替師姐娶回了一位知音。”

司命眨着好看的眼睛,一臉無辜道:“師姐過獎了,雪瓷也只是略懂而已。”

說着,她随手展開了第一幅字,那銀發掩映着的絕麗容顏頃刻紅了。

她看着那四個字,玉指微僵,裙緞下的足趾也不由扣緊了些,她不由自主想起了昨日自己為寧長久喂藥的畫面,羞赧道:“師姐……原來……你都看見了呀?”

大師姐一愣,“看到什麽了?”

司命攤開了那幅字,道:“若大師姐沒看到,為何會書這‘蕩 婦壞心’四字?”

屋內無比安靜。

大師姐眼眸眯起,甚至無法确定,這位‘知音’弟媳是不是在開玩笑。

寧長久伸長脖子看了一眼,弱弱地說道:“你看反了……這是‘心懷坦蕩’四字……”

“……”司命如遭雷擊,無言以對。

大師姐幽幽嘆息,她伸出手,敲了敲司命的額頭,笑裏藏刀:“你們這些日子,都在屋中做些什麽呢?”

寧長久連忙辯解道:“師姐,雪兒與你玩笑呢,您看我如今這般模樣,做得了什麽?”

大師姐冷哼一聲,幸好,她對于晚輩姑娘還算友善,只是扔下了自己的書法作品,讓他們好生熏陶一番。

接着,大師姐又取出了自己的著作,遞給了司命,道:“你們在屋中若顯得無趣,可以讀讀書,這是我編纂的神話歷史,目前雖只寫了一章,卻也足以解乏。”

司命低着頭,紅着臉,連連謝過了大師姐。

大師姐離開之後,司命冰涼的手捂着滾燙的臉頰,長舒了口氣,此刻她這番可愛的模樣,倒有幾分小女兒的作态,惹得寧長久忍不住笑了起來。

大師姐這克星走後,司命又成了屋中的老大,她神色立刻一厲,道:“笑什麽笑?你們觀中就沒些正常的師兄師姐嗎?”

寧長久道:“我大師姐非但境界不凡,為人其實也是極好的。”

司命冷哼一聲,心有餘悸,道:“我也知道境界不凡!雖未與她交手,但我有種感覺……哪怕是巅峰之時,恐怕也勝不了她。”

這種感覺很是荒謬,所以更讓司命好奇大師姐的身份。

寧長久問:“師姐送你的石盒子裏是什麽?”

司命想起了此事,打開了石盒子,蹙眉道:“咦,怎麽都是土壤……哼,這東西應該送給趙襄兒才對。”

司命撚了撚那手感奇異的土,竟在其間感受到了許多生機,這與當日夢中,他們在蓮花閣裏尋到的土是一樣的。

“息壤?”司命感受着指間泥土的呼吸,微微吃驚。

寧長久道:“對了,師姐還送了我們一本神話典籍,想來用意深刻,許多古代的秘密應該都藏在其中,不如我們一道看看。”

“嗯,師姐應是希望傳達給我們些什麽。”司命莊重點頭,感覺懷中的典籍似乎更重了幾分。

她捧着書,來到了寧長久的身邊,翻開了扉頁,扉頁上的五個字寫得還算端正——《女娲的故事》。

……

寧長久與司命一道讀了會兒書。

“我覺得有些假……”司命判斷道。

寧長久道:“師姐不知活了多少年,見證過歷史無數,應是不會有假才對。”

司命抿了抿唇,道:“若真按這書中所言,那女娲娘娘一人,估計就可以端平十二神國了。”

寧長久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若是如此……那答案只有一個了。”

司命嗯了一聲,自诩冰雪聰明的她斷定道:“或許師尊便是女娲娘娘!”

寧長久點頭贊同,道:“這是唯一的解釋了,師姐寫此書,便是為了讨好師尊的。”

鑒于先前的夢境,他本以為師尊是常曦大神,如今看來,或許得重新考量了。

兩人一同點頭。

司命将書擱在了床頭,将畫挂了起來,她看着‘心懷坦蕩’四個字,一旦在內心中接受了自己的設定以後,她看這幾個字,怎麽看怎麽覺得不适應,不一會兒便俏臉微紅。

寧長久看着她難得露出的可愛,忍不住調笑道:“雪瓷姑娘在想些什麽呢?”

司命冷哼一聲,眸光一轉,立刻翻起了舊賬,道:“先前神殿之外,你惹我生氣,我說要你好看,險些忘了。”

寧長久微驚,自己轉着輪椅推了一會兒,道:“你想做什麽?”

接着,寧長久便見司命提着裙擺來到自己的身前。

她眉眼輕垂,不施脂粉,若有若無的清媚随着她聖潔的眉目暈開了,竟似是鏡中花,水中月,美輪美奂,又不可捉摸。

燭火在她雪膩的肌理上鋪開微緋色,她卷袖若攜流雲,輕輕将手挽至腦後,解下了唯一定發的玉簪,銀發如瀑,随着她忽然起舞的身影翩翩轉動。

她竟提着裙擺,踮起瓷白玉足,在寧長久面前自顧自舞了起來。

雪瓷人如其名,秀嫩的足尖點地,若荷尖淩水,一絲不顫,裙下的小腿比象牙更白,線條靈秀完美,随着司命将裙擺旋高而展露,再配上她傲人的身段與絕塵的笑靥,直令人神魂颠倒。

寧長久看着她翻飛的裙袂和轉動的影,未曾想到她口中的‘要你好看’,竟是字面意思。

司命越舞越盡興,她解開外襟,露出了冰崖似的肩,秀發順着衣襟垂入其中,惹人遐想,她紅唇勾起,笑意更是動人,寧長久猶若看着一朵世間最美的花在他面前緩緩盛放……只是,這朵花開到一半便不開了。

司命保持着誘人的模樣,半遮半露,在寧長久面前晃來晃去,幾次靠近之時,寧長久伸手去捉,都被靈巧躲過,無功而返。

“好看麽?”司命伸出一指,輕輕挑起他的下颌,嫣然一笑。

寧長久雖覺屈辱,卻還是答道:“好看。”

司命如哄小孩般說:“想要姐姐抱麽?”

寧長久深吸了口氣,道:“想。”

司命湊近他的耳畔,呵氣如蘭,玉肩鎖骨近在遲尺,卻也只是近在遲尺。

“那就繼續想着吧……這就是你惹姐姐的下場!”淡然的語音自司命誘人的唇間飄出。

寧長久悲憤交加。

司命已婷婷袅袅地轉身,步履交錯,裙緞翩翩,香肩卻始終端平,由妍麗中透着端莊,那漾下的衣袍間,銀發如束,玉背半露,蝴蝶骨伶仃。

司命心情愉悅地盛好了藥,一勺勺地喂給了寧長久。

寧長久多次閉上眼睛示意她用其他方式喂藥,司命眨着水靈靈的眼睛裝傻,視而不見。

哪怕是将他抱上床,用的也是靈力。

寧長久無可奈何,只可與司命鎮重道歉了一番,确立了她在家中崇高的地位,司命這才冷哼一聲,與他和解,除去了神袍,換上了白色的、寬松的單衣,鑽入被子裏,屈腿側睡,躺在了寧長久的身邊。

兩人都睡不着。

司命看着枕邊那本女娲的故事,好奇道:“師姐送我們這本書,到底是何用意?”

“書中主要記載了兩件大事。”寧長久分析道:“一是補天,二是造人,首先我們排除掉補天,所以……”

寧長久鄭重其事地得出結論:“師姐很可能是鼓勵我們造人!”

司命擰了擰他的耳朵,道:“又欠打了?”

寧長久道:“若師尊是女娲娘娘,那師尊便也是聖人了,我們是師尊的弟子,當為往聖繼絕學!”

司命嘆了口氣,心想怎麽這些句子到他口中,都變了模樣呢?

司命道:“你再信口雌黃,我可要去告狀了。”

寧長久沉吟道:“先前确實是玩笑,不過……陰陽參天大典倒是真的有療傷的功效的,只是一人難以施為……”

“你當我是傻子?”司命抓起書敲了敲他的額頭,微笑道:“還不是繞回‘造人’了?你喜歡我就直說,少拐彎抹角的。”

“嗯,那我直言不諱了。”寧長久看着她,眼眸明亮,認真說道:“雪瓷,我喜歡你。”

……

……

(感謝書友_望陌_打賞的大俠!謝謝書友的支持呀~)

第 368 章 :惡詩

年輕的勇士與郡主都擁有了最美的色彩。

滿朝的文武官員都來表示慶賀。

郡主提着紅色的裙擺,削下一根木頭,為國君描上了金色的冠冕和絢麗的衣袍,年輕人則未他塗上了眉毛、眼睛和頭發的顏色。

“能生出這樣的女兒,您也擁有一雙非比常人的慧眼。”年輕人由衷地誇贊國君。

他們成為了不晝國中第一批擁有顏色的人。

這天夜裏,年輕的勇士寫完了萬物的顏色,交給了郡主,他告訴郡主,所有持有畫木的人,都必須遵守這張圖譜,給萬物賦予正确的色彩。

郡主點頭答應了下來。

給世界塗上色彩的過程耗費了七天的時間。

七天之後,原本黑色的世界變得七彩缤紛。

這些色彩散發着前所未有的光明,将他們的心靈都點亮了。

人們發現,原來他們始終是被光明擁抱的,阻礙他們找到的光明的,是一種名為黑的顏色。他們仇恨着黑色。

第七天的時候,郡主帶着年輕的勇士一起走完了這個色彩缤紛的國度,年輕人仔細地看着每一個物品的細節,确認它們顏色無誤之後,來到了希望之海邊緣。

“這個世界還缺少一種顏色。”年輕人說。

郡主好奇問:“缺少什麽顏色?”

“黑色。”他說。

郡主很奇怪:“黑色不是邪惡的根源嗎?”

年輕人說:“每一種顏色都有他存在的必要,否則這個世界将不會完整,現在大家剛剛見到色彩,都狂熱地厭惡着黑色,所以我不能将它取出來,否則它将會被銷毀。”

郡主無法理解,但相信他。

年輕人說道:“從此以後,顏色将賦予你們力量,這七種顏色只是開始,之後,越來越多的顏色會孕育出來,掌握越多顏色的人,便會越強大。”

郡主似懂非懂地點頭。

年輕人看着大海,張開了手臂,他的身軀在海風中越來越薄。

“好了,我摯愛的郡主,等我離去之後,你就将黑色取走,你将每一日分為十二個片段,将其中六個片段的天空塗成黑色,屆時這個世界才算完整。”年輕人如此說道。

郡主感受到他即将離去,連忙問:“我該去哪裏取回黑色?”

年輕人的聲音宛若吟哦,“我的發是黑的,我是瞳是黑的,我的骨頭血液,都是黑的……”

他這樣唱着,铠甲之下有許許多多黑色的血液湧了出來,郡主驚呼,她這才想起,那夜海中深井裏出來,他是滿身傷痕的——這些傷痕非但沒有痊愈,反而在此刻要了他的性命。

“不要為我哭泣,我已完成了我的使命,收好我贈與你的顏色,也記住,永遠不要抗拒真實。”這是年輕人最後的遺言。

他張開雙臂,如鳥兒墜入海水裏,跌宕起伏的湛藍海水将他吞沒。

郡主哭泣着收好了全部的黑色顏料,将它們小心翼翼地撞在石盒子裏。

她看着這個美麗的世界,已經想好了要在某一天,為它畫上濃墨重彩的一筆。

之後,一切都如年輕人預言的那樣,世界上的顏色越來越多,哪怕是一片簡單的葉子,也擁有了豐富的色彩,郡主為之高興,覺得他們所做的一切充滿的價值。

睫臺上的黑暗再無法入侵,世界見到了最美的光明。

只是,當一切趨于正規,郡主想要将黑色塗抹至夜空的時候,一件大事發生了——國君竟然是色盲。

這件事源于祭祀大典。

國君代表着人們祭奠顏色的時候,忽然指着紫色大聲尖叫,說“黑色又來了,快毀了它。”

人們面面相觑,無比驚詫,他們無法容忍有人認錯這神聖的顏色,哪怕那個人是國君。但國君執意認定他所看到的是黑色。

這件事愈演愈烈,逐漸化作了不可緩解的争端。

國王想要用其他顏色覆蓋它,但維護神聖顏色的人們堅決反對,甚至有人們聯合起來,想要推翻國王。

郡主知道事情不妙,這樣下去,越來越多人的目光聚焦于此,她的黑夜将無法繪制。

于是這天夜裏,她抱着黑血凝成的樹枝,偷偷來到了七彩山下,想要繪制天空。但很不幸,這一日恰逢叛軍攻入城中,她被抓到了,人們看到黑色大吃一驚,無法将它和聖潔的郡主聯系在一起。

郡主将年輕人的遺言告訴他們,可解釋是蒼白的,他們恨透了黑色,甚至懷疑年輕勇士的離奇失蹤是郡主所為,郡主是巫婆,想要讓黑色重新污染這個世界。

叛軍取得了勝利,他們在七彩峰下處死了郡主和國君,并用其餘濃重的顏色将黑色中和、銷毀。

從此以後,世界再沒有了黑暗,人們為之歡欣鼓舞。他們狂熱地崇拜顏色,甚至将自己的眼皮都塗成了彩色,這樣,人們就永遠無需面對黑暗。

之後又過了很多年。

人們也嘗試着出海,只是再也沒有找到傳說中那口井,不過年輕勇士的預言成真了,人們真的在顏色中獲得了力量,這些力量化作了他們向睫臺魔王宣戰的底氣。

人們的壽命也逐漸延長,從最初的十年,變成了十五年,二十年,六十年……

老一輩的人都已死去,新一代的人正在蓬勃生長,他們的目标只有一個,便是殺死最後的黑暗,而最後的黑暗就在睫臺之上。

但是睫臺是懸崖峭壁,太高太高,以他們此刻的力量,根本爬不上睫臺。

終于,三百年的苦修之後,第一位強大的勇士在萬衆矚目之下爬上了高不可攀的睫臺。

他成為了人們心中的英雄。

但他再也沒有回來。

人們覺得,是勇士對于顏色的認知還不夠全面,所以敗給了魔王。

于是之後,每隔幾年,都會有一位勇士去攀登睫臺,但結局無一例外,勇士都沒能回來,不僅如此,陸地上還生出了許多吃顏色的大魔頭,人們不是這些大魔頭的對手。

幸好,七彩王國出現了一位大勇士,大勇士擁有天縱奇才,生而知之,他在三年之內認識了幾百種不同的顏色。

他殺死了吞噬了紅色的火焰之王,得到了最純淨的紅。殺死了吞噬藍色的海洋之王,得到了最純淨的藍……最終,他将吞噬七色的魔頭盡數殺死,得到了最純粹的顏色。

他前所未有地強大,因為他認清了世間所有的顏色。

他背負着所有人的期盼登上了睫臺,他在睫臺的深處見到了魔王。

但強大如他,在魔王面前沒有任何還手之力,因為他不認識魔王的顏色。

“你們要驅逐的是什麽?”魔王問。

勇士回答:“黑暗。”

魔王又問:“黑暗是什麽?”

勇士無法回答,因為他從沒有見過黑色。

勇士死在了王殿裏,他身上所有的顏色都被魔王剝下,混在了一起,化作了濃稠的黑,魔王将這種黑色鑲嵌在了王冠上,他的王冠又多了一顆黑曜石般的寶石。

而這位魔王擁有着,與最初的勇士,一模一樣的臉。

……

“這就是惡給我講述的故事。”寧長久徐徐地說完了全部。

他平日裏不敢将它回憶,此刻緩緩講起,他将整個故事也順着思考了一遍,總覺得惡在表達什麽,卻又無法思考明白。

葉婵宮聽着,平靜點頭,道:“嗯,我知道了。”

只是平淡的一句,再沒有多餘的言語。

寧長久問:“這個故事……想說什麽?”

葉婵宮道:“我也不知道。”

寧長久好奇道:“這個世界上,還有師尊不知道的事情嗎?”

金佛燭影之間,葉婵宮的話語飄出,不摻情緒的雜質:“若我全知全能,還要你們何用?”

寧長久笑了笑,他問道:“師尊為我做這麽多,究竟是要做什麽?”

葉婵宮的回答出乎意料:“我也不知道,但我有些累了。”

寧長久微怔,他從沒有想到累這個詞,竟會在師尊的口中說出來。

白紗的影上,葉婵宮玉首輕垂,她問道:“你重生至今已是三年有餘,此遭行走人間,有何感想?”

寧長久道:“人間酒綠燈紅,觀中清風明月,兩世各有各美,不分高下。”

葉婵宮輕輕點頭,道:“婚書還滿意麽?”

寧長久立刻點頭:“師尊慧眼識人,我與襄兒和睦至今,相處融洽,并未辜負師尊期許,只是……”

“只是什麽?”葉婵宮問。

寧長久道:“師尊為何要許我與襄兒這份婚書?”

“這是我與朱雀的約定之一。”葉婵宮平靜如水:“你從雷牢國來,她自朱雀國生,恰是對龍鳳胎,便定了樁娃娃親。”

寧長久總覺得有些不對勁。

“那我這些年的事,師尊一直都在看嗎?”寧長久小心翼翼地問。

“我沒有那般無趣。”葉婵宮道:“況且,你入洛書、冥府之類的秘境,哪怕是我,也無法窺見。”

寧長久輕輕點頭,若有所思。

他想了想,又問:“對了,惡又是誰?為何要講述這樁故事?”

葉婵宮并未隐瞞,道:“惡的身份對于十二國主而言,并非秘密,他便是你們口中的第七神。”

這平靜的話語在寧長久的腦海中掀起了狂瀾。

第七神……

也就是這顆母星的神!

“什麽?”寧長久大吃一驚:“第七神不是早已死去了嗎?”

葉婵宮道:“他相對于傳說中那個神通廣大的第七神已經死去了,此刻的他失去了大部分力量,被軟禁于天榜,無法超脫。”

寧長久問:“誰囚禁的他?”

葉婵宮不答。

寧長久話語放輕了些,道:“那麽……詩又是誰?”

葉婵宮的回答再次出乎意料:“也是第七神。”

寧長久錯愕。

她解釋道:“當初第七神被殺得奄奄一息,但他與這顆星相關聯,不可真正死去,為了防止他再次恢複并壯大,某個存在将原本中性的他,劈成了兩半,少年的一半與本體相連,少女的一半則帶入心魔劫中洗煉。”

寧長久心神顫動,自語呢喃:“惡與詩……”*

是誰囚禁了他們?詩口中的掌櫃的麽?是暗主麽?那火種又是什麽,那般重要的東西,惡為何不要自己轉達呢?還是說,火種的秘密也藏在那個故事裏了……

諸多疑問紛至沓來,一同湧入腦海。

寧長久正要開口,白紗之後,葉婵宮的仙音卻再度淡淡傳來,清澈動人,不沾情緒。

“好了,我已倦了。門外還有人在等你,回去吧。”葉婵宮道。

寧長久一怔,知道不能再問那些隐秘,他輕聲道:“那之後的日子,我與雪瓷又該何去何從?”

葉婵宮聲音越來越輕:“等你痊愈之後,便可下山,你的師妹還在等你的劍呢。”

話音翩翩寂滅。

屋中燭火忽地暗去,白紗拂動間,裏面靜坐的女子似已禪定。

寧長久推着輪椅,悄無聲息地離去。

門外,司命正焦急着等待着。

寧長久微笑道:“等了這麽久,辛苦你了。”

司命順其自然地走到他的身後,推動輪椅,道:“少自作多情了……我先前在觀中逛了一大圈,實在閑得無趣,才回了這裏,恰碰到你出來。”

“那可真巧。”寧長久懶得揭穿她,只是笑道:“我們回房吧。”

司命道:“做什麽?”

寧長久捂了捂自己的額頭,佯作虛弱道:“我覺得我該喝藥了。”

……

……

(惡詩。 諧音earth。這就是我先前說的比較惡劣,聽了想打死劍劍的諧音梗!當然……只是無足輕重的梗,肯定算不上伏筆什麽的,就增添些小樂趣~)

第 367 章 :惡的故事

三千世界。

趙襄兒緩緩從夢中蘇醒。

夢境是戛然而止的。

她回想起朱雀侍女的殺人一指,以及她身後升起的,銀輝流淌的月亮。

那是一位無名的白衣女子。

趙襄兒看不清她的臉,卻能感受到無比的親切和熟悉。

之後便是與寧長久那個前世今生的夢,夢中金袍金發的女子比如今的自己更為妍麗,只是那種美麗卻顯得空泛,猶若世間絕地的奇景,雖有意義,卻無靈魂。

趙襄兒很好奇,寧長久前世為何會這般喜歡這樣的自己。

很快,她就想通了——寧長久只是喜歡那副漂亮到驚世駭俗的皮囊罷了。

她認為這并非自己的無端臆想,如今的司命就可以佐證這一點!

果然……哪怕大浪淘沙幾千年,某些人膚淺的品質,還是一如既往地流傳至今,在不為人知的時候就暗戳戳地浮到水面上來了。

趙襄兒這樣想着,一點點睜開了眼。

朱雀的試煉幻境已離自己遠去,孔雀明王的可怖與九羽的背叛依舊讓她心有餘悸。

她的心跳由急促漸趨平緩。

接着,她發現原本屬于後天靈的所在已空空如也,九羽不見了蹤影。

此刻她已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裏。

一個月試煉之後,少女本就嬌小的身軀更顯單薄,光從仙意纏繞的窗間射入,落在她緊身的勁裝上,她支起身子,玉頸便也承上了光,冰肌玉骨充盈着微光,泛出淡淡的肌理。

屋門外,隐有響動聲傳來,是刀劍相拼的聲音。

趙襄兒從雲氣微騰的玉榻上走下,赤着小巧的雪足,履過雲朵凝成磚,走到了門口。她聽着外面傳來的聲響。

“師雨妹妹,別掙紮了,你之前不是我的對手,此刻也不是,讓開吧,等她醒了,我們就沒有退路了。”

“我不會讓你碰姐姐的。”

“呵,你确實與她更親近,不過她只施了你些小恩小惠,你便這樣被收買了?真是可笑。”

“我随着姐姐總比随着你好!”

“傻丫頭,你根本不懂,我們只是娘親的刀而已,娘親用來殺死趙襄兒的刀!她是必死之人,哪怕僥幸逃過了一切,也将由我們來殺死。”

“你休想……啊!”

少女的痛哼聲在門外傳來。

雪鳶踩着片片白雪,提劍殺到了門外,師雨半跪在地,雙手握劍支着自己,她烏黑的長發換作了金黃的顏色,如充盈着電氣,弧光濺起,呲呲作響。

師雨艱難起身,持劍攔着雪鳶。

雪鳶看着她,嘆息道:“你若再攔,別怪我真的殺你了。”

師雨冷冷道:“你不是一直在殺我麽?只不過殺不掉罷了!”

雪鳶凝雪為劍,道:“既然你這麽認為,那我也不必留情了。”

雪鳶的身後,一頭生有三冠的冰晶雪鳥展開了翅膀,随着雪雀現身,周圍的溫度驟降,她擡起了手,粗糙的雪粒凝聚成了精美的長劍,長劍浮空,高速轉動,卷起的每一片冰晶皆似飛刃。

冰雪的小世界轉瞬鑄就,師雨圍困其間,她雖也召喚出了自己的先天靈——一只長喙尖細,渾身炸毛般冒着雷光的鳥。但她的境界遠遜色于雪鳶,雷電的場域還未來得及展開,便被風雪圍困在一個狹窄的範圍裏了。

師雨握起雷光凝成的長劍,肢體卻被寒冷侵襲,難以動彈。

“姐妹一場,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雪鳶看着她,冷喝道:“讓開!”

師雨咬緊了呀,她的身影也似暴風雨中纖細的閃電。

“不讓……”師雨咬牙道。

雪鳶的瞳孔中再無情緒,“你既然這般固執,就陪你的趙姐姐一起殒命吧。”

雪劍如擲,尖嘯着破空而來。

師雨瞳孔驟縮。

劍至身前之際,滿天大雪驟然凝結。

趙襄兒已換去了一身猶帶血污的黑色勁裝,她沐浴過了,穿上了白色的單衣單褲,她出挑的身姿挺拔,散着的漆黑長發斷崖式地筆直落下,垂直臀緣,恰覆在大腿之末,于寒風碎雪中飄舞着。

雪鳶一劍來時,趙襄兒攔在師雨身前,伸出了一截手指,便抵住了那柄劍。

趙襄兒面無表情的看着劍,冰雪在眸中消融。

雪鳶大驚失色,卻沒有轉身逃走,反而不要命般撲了上來。

趙襄兒伸出手,一把抓住了雪鳶的脖頸。

與此同時,趙襄兒負在身後的手也動了。

她再次夾住了一柄劍。

那是一柄雷電凝成的劍。

“你也想殺我?”趙襄兒轉過頭,淡淡地瞥了一眼師雨,師雨跪坐在地,握劍背刺雪鳶的手尚在顫抖。

“姐姐……我……娘親讓我們等你醒來之後就……”師雨不知如何解釋。

“特意等我醒來?”趙襄兒看着那柄劍,自語道:“這是朱雀的最後一劍麽……”

她折斷了劍。

趙襄兒将雪鳶掄在了地上,再将斷裂的雷劍擲入少女懷中。

她話語如常:“好了,你們兩個別演了,今日之事,我可既往不咎,至于你們的娘親……等七年之後,我自會與她了斷。”

雪鳶倒在地上,捂着自己的脖頸,神色畏懼,師雨則抱着斷劍,看着趙襄兒冷豔的側臉久久失神。

趙襄兒很快轉身離去,回到了木屋裏。

她趴回了床榻上,浸在雲中,冷豔的神色重歸柔和,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諸多前世的畫面,便随手扯過雲來當做被子,身子埋在其中,一點點蜷了起來。

……

……

不可觀。

司命推着寧長久的椅背,朝着道觀的方向回去。

“你過往不是常常說要與我師尊較量的麽?怎麽現在成這副樣子了?”寧長久想着她先前恭敬的模樣,忍不住出聲嘲笑。

司命肅然道:“不許在背後說我們師尊的壞話!”

“我們師尊?”寧長久無奈道:“你這變卦也太快了吧?”

司命看着道觀的方向,神往道:“總之不許你诋毀師尊!我與師尊相見恨晚,若是再些相見,我削果子的時候,鏡子裏映出來的,可就不是你了。”

寧長久嘆了口氣,道:“可你的神主不就是被師尊斬去頭顱的麽?”

司命認真道:“神主暴虐無道,師尊替天行道罷了。”

寧長久問:“你與夜除不就是因師尊之緣由,放逐斷界城七百年的嗎?”

司命喟然長嘆:“這是師尊用心良苦安排的歷練,為的便是打磨我的心性。”

寧長久皺起了眉頭,沉吟了片刻,道:“是因為師尊能聽到,你才這麽說的吧?”

司命清冷而堅定的面容再難繃住,她屈起纖長玉指,敲了敲寧長久的腦袋,咬牙切齒道:“你知道還問?!是想欺負我,還是想欺師滅祖呀?”

寧長久不敢說出心中的答案,悻悻然閉嘴。

司命抿着紅唇,氣惱地推着輪椅。

“對了,你活了這麽多年,有沒有什麽最挂念的事呀?”

兩人走着走着,寧長久忽然問。

司命推着輪椅的玉指骨節起伏,她抓住了重點,眯着眼,問道:“真論年齡,你不是比我更老?”

寧長久平靜道:“每一次轉世皆是新的開始,我尚且少年。”

司命默默地一擰椅把,向着懸崖邊歪了過去。

寧長久連忙喊了幾聲師妹,才制止了司命的行動。

司命冷哼一聲,擡起頭,看着風煙俱淨的天空,悠悠道:“只要你別再出事,我就沒什麽值得挂念的事了。”

寧長久微笑道:“真是讓你操心了。”

“那你呢?”司命反問。

寧長久道:“我也一樣。”

“哼,敷衍。”司命輕輕說了一句,恰有微風吹來,帶起細柔銀發,她伸出一只手,擋了擋擾亂發絲的風。

輕風惬意,她的心中也輕松了些,微笑道:“可別想這樣敷衍過去,我再多問你些問題,你可要如實回答。”

寧長久微笑道:“請問。”

司命道:“你最喜歡什麽顏色?”

寧長久道:“白色。”

司命問:“你最懷念什麽地方?”

寧長久道:“這裏。”

司命細眉微蹙,想了會兒,又問:“你最擅長的功法是什麽?”

寧長久立刻道:“陰陽參天大典。”

司命咦了一聲,聽着這大氣磅礴的名字,好奇道:“這是哪宗經典?”

“合歡宗。”寧長久回答。

司命胸脯起伏,繼續問:“那你最喜歡哪位女子?”

寧長久沉吟道:“我最喜歡最喜歡我的女子。”

司命眯起眼,隐有殺機,她黑色的衣袖輕覆在寧長久的肩上,柔軟的紅唇輕抿而笑,又問:“那你最期待和心愛的女子做什麽呢?”

明明應該是很溫暖的問題,寧長久卻總覺得背脊發涼。

醒來之後,雪瓷不該是溫柔體貼百依百順的嗎?就像嫁嫁那樣,與自己連夜攜手,奔赴蓮田鎮泛舟,将師尊的架子與衣裳一道卸得無影無蹤。可雪瓷……怎麽與自己想的,差距這般大?

寧長久心如止水,發自肺腑道:“我想與我最愛的女子,在我最喜歡的地方,一道參悟我最擅長的功法!”

司命閉上眼,玉腮微鼓,貝齒輕合,道:“現在只有我們兩個人,你就不能說些真心話?”

寧長久嘆息道:“還不是留音石讓我誠惶誠恐……更何況,我句句皆是肺腑之言。”

“哼,我才不上你當!”司命清傲發話。

路過那五顆樹苗時,司命再去澆水,這一次,連帶着寧長久的一起不澆了。

但趙襄兒與寧長久的一起不澆,又顯得他們是一對……這更讓司命苦惱,于是将剩餘的水都倒給了趙襄兒,想要淹死她的樹。

寧長久道:“你厭我歸厭我,樹苗是無辜的呀。”

“你懂什麽?這叫殺樹儆寧!”司命說道:“你現在可無奴紋制我了,以後若是惹惱了我,我就連你帶着嫁嫁他們一鍋端了,所以要記得謹言慎行!”

寧長久只恨自己此刻手腳不能動彈。

寧長久越忍越氣,還是忍不住道:“就算我治不了你,不還有師尊嗎?我可是師尊的關門弟子,”

司命笑意忽盛,她将寧長久推上了臺階,走過了第一道門,然後當着他的面,将門緩緩合上,道:“現在你最後的價值也沒了。”

寧長久靠在背椅上,生無可戀。

司命紅唇傾起,微彎的眼眸間喊着若有若無的笑意。

及至神殿門口時,司命輕輕彎下了身子,附在他的耳畔,有些擔憂道:“要我陪你一同進去嗎?”

寧長久也壓低聲音,道:“不用,我要護着你,不能讓你直面心魔。”

司命卻立刻将他賣了,她清咳兩聲,道:“不許這麽說我們師尊,師尊是仙,你才是魔!”

寧長久正想開口,神殿之內,葉婵宮的聲音已幽幽飄出。

“別鬧了。雪瓷,将你師兄推進來,你先在外面等候。”

司命輕柔行禮。

……

神殿的大門緩緩關上,寧長久自己轉着椅輪,獨自一人來到了映着金影燭紅的白紗前。

他看着白紗上勾勒的影,直到此刻,依舊有如墜夢幻的不真實之感。

寧長久正想感謝一番師尊對于他與司命的救命大恩,卻聽葉婵宮略顯憊意的聲音飄出,“直接将惡的故事說與我聽吧。”

“是,師尊。”寧長久咽下了一肚子話。

他緩緩解開了腦海中的封印,将那被他封存于記憶中的故事緩緩取出。

寧長久開始講述這個簡短的、荒誕的故事: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地方名為睫臺,那是世界盡頭的懸崖,懸崖邊的石頭一根根曲探而出,像是野獸的牙齒,也像是少女的睫毛。

睫臺之下,有一個國,名為不晝國。

不晝國如其名字一樣,終年被黑暗籠罩着,裏面的子民從來沒有見過光,只能在黑暗中生活,而他們的壽命皆很短,哪怕是最健康的年輕人,也至多活十年之久。

那時候,不晝國有一個傳說:睫臺之上住着一位魔王,魔王将光明都據為了己有,唯有擊敗這位魔王,大家才能快樂地在這片土地上活下去。

但是魔王何其強大。

睫臺崖像是一只頂天立地的巨眼,代替着魔王注視着他們,時刻檢驗着他們的忠誠。

年輕的國君在權衡之下,依舊不甘心自己與臣子始終活在黑暗之下,他聽說了彼岸光明的傳說,相信着不晝國是一片被詛咒之地,他開始召集勇士,尋找擊敗魔王的辦法,并将王國所有的財富與自己的女兒作為許諾。

重賞之下,勇夫出現了。

一位年輕人來到了王殿裏,見過了國君陛下,誠懇地道明了自己的身份:是外鄉的來人,因海難才流落至此,他曾在彼岸見到過光明,并知道如何獲得它們。

國君很是喜悅,并讓他見到了自己的女兒。國君的女兒生得很美,她有一雙清澈動人的眼睛和端莊矜貴的身段,只是她的頭發是灰白色的,看上去像是即将枯槁的草。

年輕人沒有在意她的發,他只看着國君女兒的眼,發誓道:“我一定會用光明點亮這對最珍貴的寶石,您願意随我一同出發尋找光明嗎?”

郡主殿下久在深宮之中,本就無趣,她欣然接受了年輕勇士的邀約。

年輕人與郡主出發了,他帶上了國君贈送給他的劍與盔甲,坐上了國君專門為他打造的巨舟。

年輕人乘着巨舟,泅渡過了兇猛的風浪,來到了一片深海包圍的谷底裏。

“這裏居然別有洞天。”郡主經歷了幾日的颠簸,臉頰更白了一些,她看着深海之下的洞窟,發出了驚嘆。

年輕人道:“這是希望之海,這洞窟之底便是海洋的最深處。”

郡主好奇問道:“那洞窟中藏着什麽呢?”

年輕人道:“希望之海最深處,埋的當然是希望。”

年輕人取來了六根繩索,将它們系在一起,挂在壁上,垂落海中,他與郡主順着繩索爬了下去。

他們來到了深海之底,郡主道:“我什麽也無法看到。”

年輕人微笑着說沒有關系,并給了她一柄斧頭,讓她對着黑暗劈砍。

郡主依照他的說法做了。

她砍下了它們,并與年輕的勇士一起,将它們抱上了船。

船上,年輕人明明身披铠甲寶劍,卻依舊是滿身鮮血,傷痕累累。郡主卻一點事也沒有,相反,她的衣裙一塵不染,灰白的長發末梢甚至黑了一些。

“這到底是什麽?”郡主看着懷中的木頭,生氣道:“你帶我來這樣兇險的地方,便是砍些柴火回去?黑暗籠罩的可不是一間房間,而是整個國度,這些柴火又能有什麽用處呢?”

年輕人對于自己的傷勢視而不見,他微笑着解釋道:“這并非普通的木頭,這是畫木。”

“畫木?”郡主更好奇了。

年輕人道:“它們可以當做畫筆,人們将它握在手中,便可以畫出顏色。”

“顏色?那是什麽?”郡主很是疑惑。

在她的世界裏,她從來沒有顏色這樣的概念,不晝城是由黑色構成的,天空上交替的深黑與淡黑,從石頭到王座的,深淺不一的黑,亦或是海面上薄薄的黑,與先前海底濃烈得吓人的黑。

她甚至無法用‘黑’這個詞來描述這一切,因為這也是顏色的範疇,但她的世界沒有顏色的概念。

年輕人說:“顏色便是光明,那才是魔鬼獨有的秘密,它不希望我們發現,因為我們靠着它,便可以點亮整個世界。”

郡主并不明白,她說:“可是在古老的史詩裏,照亮世界的是太陽,并非你口中的顏色。”

年輕人說:“顏色可以恢複世界的真實,只要世界變成了真實的模樣,人們将獲得前所未有的力量,到時候,我們便可以驅逐魔王離去,呼喚太陽到來,等我回去之後,我會将畫木紛發給所有勇敢的人,到時候,不晝國将改名為七彩國。”

郡主撇了撇嘴,道:“我貴為郡主,卻陪了你這麽久,你若是敢欺瞞我,我便讓父王将你千刀萬剮。”

“我已經體會過千刀萬剮的滋味了。”年輕人半點不生氣,他微笑道:“更何況,我無法欺瞞這般清澈美麗的眼。到時光明重現,我将邀你一起見證新國的誕生。”

郡主将信将疑。

兩人回到了王國裏。

國君看到了這堆木柴,他也很生氣,問:“這就是你奔赴萬裏帶回來的東西?”

年輕人微笑道:“陛下稍安勿躁,我将會為你演示它的妙用。”

說着,年輕人拔出寶劍,削下了一小截木頭,然後用火将它點燃。

火光并不能照亮世界,只能讓淺黑色更接近虛無,深黑色更接近純黑。

木頭點上了火焰後,奇跡發生了。

那是一團擁有顏色的火。

整個大殿都安靜了下來。

國君從沒有見過這種東西,它盯着火苗,顫抖着問道:“這……這究竟是什麽呢?”

“回禀陛下,這是色彩,是世界上最珍貴的東西,也是魔王畏懼之物。”年輕人微笑着說道:“現在,我便為陛下展現它的魔力。”

說着,年輕人将火柴般燃燒的木頭湊近了郡主的臉,道:“我摯愛的殿下,我将為你畫上第一筆色彩。”

郡主看着他誠摯的目光,信任地閉上了眼。

年輕人将閃動火焰的木頭湊了上去。

奇跡發生了,國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畫面:他眼睜睜注視着自己的女兒變成了截然不同的樣子——她的臉頰變成了純粹的、溫柔的顏色,瞳孔卻像是加深的黑暗,那衣裙的顏色讓人感受到莫名的溫暖,那絲巾的顏色又讓人感受到莫名的寒冷。

這是整個世界都沒有出現過的東西。

年輕人告訴了國君它們的名字:“白、黑、紅、藍。”

他說着這些的時候,像是在宣讀最威嚴的聖旨。

年輕人繼續繪畫着,并告訴了國君它們的名字:“這是綠、這是黃、這是青。”

等到他手中木頭燒完的時候,郡主已被畫上了豐富的色彩。

這是近乎魔鬼的美麗。

此刻的她在大殿中顯得無比耀眼。

所有人都被郡主的美麗征服了,這一日,他們終于找到了自己失落的東西,原來所謂的光明,竟是如此斑斓動人的存在,他們為郡主的美歡欣鼓舞。

“這是最初的、真實的美。”年輕人微笑着說:“請郡主務必記住,它會在未來的千百年帶給你好運。”

“千百年?”郡主有些吃驚。此刻的她無法理解十年以上的尺度,因為俗話有雲:人生不過十年。

年輕人道:“顏色已經出現,詛咒已經被打破了,從此以後,時間再囚禁不住我們,我們已飛出了籠子,可以享受漫長的光陰。”

郡主相信他說的話,無比高興,想要去親吻他。

年輕人卻婉拒了,他說道:“此刻的自己沒有色彩,無法擁抱擁有真實之美的殿下,還請郡主殿下點燃畫木,為我添上你最愛的顏色。”

郡主小心翼翼地答應了下來。

她按照自己的想法,給他畫上了白色的皮膚,黑色的頭發和一身金光閃閃的衣袍。

他成為了王國中第二位獲得顏色的人。

郡主高興極了,要将畫木紛發下去,讓大家一起給世界增添顏色。

年輕人卻制止了她,說:“顏色是神聖之物,它們不可放在錯漏之處,花兒有花兒的顏色,樹葉有樹葉的顏色,若是錯了,我們便無法擁抱真實的世界。”

郡主問:“那該怎麽辦?”

年輕人說:“我将會把萬物的顏色譜寫出來,屆時,所有人都可遵照它來為我們的世界增添光明。”

這是無色國的最後一日,也是七彩國的第一天。

……

(來不及寫了,淩晨加更一章,把這個故事補完qwq)

(感謝書友59062020、沫河口小老頭打賞的大俠!謝謝兩位書友的支持~)

第 366 章 :雪兒

這是一個簡簡單單的木屋子,四柱嵌于壁中,窗戶方正,窗棂亦無雕飾,只是個簡陋的‘田’字,光筆直地照了進來,櫥櫃半開着,裏面堆着幾件疊好的青白衣裳,他睡的床榻擺在角落裏,并無床架和帷幔遮擋。

這也是他前一世醒來時每日看到的場景。

兩世的時光像是未有變幻,意識在渾渾噩噩間複蘇,清醒後的第一個恍惚間,他甚至生出了一種幻覺:自己始終是不可觀的小道士,之前所經歷的坎坷曲折皆是夢境。

但這種想法給予了他更大的虛幻感——他總覺得自己缺少了什麽,追尋着什麽,擔憂着什麽。

這短暫的失神在他與司命目光相接之後,緩緩消散了。

心中的空落感消失了,他靜靜地看着司命,昏迷前的記憶浮現于腦海,帶來微微的刺痛感。

司命也回眸看他。

兩人誰也沒有說話,似都不想打破這種沉靜。

司命眸光輕顫,她下意識地擡手,将一绺垂在頰畔的銀絲挽至耳後,她微微垂首,別過去了些,藥爐的火光映上側臉,将瓊鼻丹唇至下颌玉頸的曲線映出柔美的微緋色。

寧長久看着她的側頰,看着她筆直垂落的銀發。

司命漆黑的神袍如故,只是系上了玉白色的玉帶,惹得纖腰如束,将裳與裙之間的曲線勾勒得更美。

寧長久奇跡般地在她身上看到了‘溫柔’,這本不該是屬于她的氣質。

他嘴唇微動,想要說話,司命卻先開口了,嗓音清冷依舊:“你此刻好好躺着,別亂動,全身骨頭碎得七七八八,五髒六腑也都錯位了,你要是再将傷口弄破了,我可沒有師尊那手藝,幫你重新縫起來。”

寧長久仰躺在床上,虛弱地笑了笑,四肢百骸的痛和麻痹依舊撕裂着。

“你什麽時候醒的?”寧長久問。

司命輕聲道:“比你早兩日就醒了,我沒受太大的外傷,只是月晷碎了,傷了根本。”

寧長久問道:“師尊為你修好了?”

司命抿起唇,沉默半晌,才道:“沒有修……她,将另一半日晷贈與了我。”

“這樣啊。”寧長久早有預料,道:“稍後我們一起去拜謝師尊吧。”

司命咬着唇,疑惑自語,道:“這般珍貴之物,她為何要贈與我……我值得她這麽做麽?”

寧長久微笑道:“你不是說過嗎,我師尊定是個眼光極差又缺心眼的人,所以救你并不奇怪。”

司命冰眸忽凝,冷冷道:“還不是都怨你!你早就知道了對不對?故意沒有告訴我,就等着我見到她,然後看我笑話!”

寧長久微笑道:“我哪有這麽多壞心眼呀。”

司命冷哼一聲,道:“你就是故意的!就是想讓我丢人……”

寧長久問:“那神官大人怎麽丢人了?”

司命嬌 軀輕震,目光閃躲,淡淡道:“讓你失望了,我可不曾丢人,當時我醒來時,隔着白紗見到她的背影,我一眼就認出她來了,我不卑不亢,很有風骨。”

寧長久笑意玩味道:“是嗎?神官大人可真厲害。”

司命深吸了一口氣,道:“你不是重傷了嗎?怎麽話還是半點不少!”

寧長久笑了笑,悠悠的聲音宛若嘆息:“我原本以為,我永遠不能再和你說話了,如今我們都還活着,當然要珍惜每一寸光陰了啊。”

司命纖柔的身軀微顫,她又背過身去,輕輕拿起扇子,扇動爐火,眼眸中好不容易凝起的冰霜瞬息消散,覆上了迷離的水氣。

司命道:“其實……我都看到了。”

“嗯?”寧長久問:“看到什麽了?”

司命道:“你背着我,爬上昆侖,來到這裏,我……都看到了的。”

寧長久笑問道:“是師尊給你看的?”

司命輕輕搖頭,道:“是一位青裙女子,境界不俗。”

“大師姐啊……”寧長久點頭道:“我師姐很厲害的,你很欣賞的那個‘靜’字就是她寫的。”

司命贊同道:“大師姐确實氣度不凡。”

“師姐竟給你看了這些。”寧長久狀似随意地笑道:“哎,也只是一夜爬上月亮而已,微不足道的小事罷了,沒什麽的。”

司命靠着椅背,眼眸幽幽,道:“你也不必妄自菲薄,其實……還是挺厲害的。”

寧長久看着她秀麗的肩背,試探性問:“那你看完之後呢?有什麽想法嗎?”

司命立刻道:“別多想,我可沒有哭!”

“……”寧長久道:“神官大人真是一如既往地堅強。”

司命冷哼道:“別當我聽不出你在諷刺……我還不是為了救你才這樣的?”

寧長久道:“雪瓷大恩大德,當然是永生難忘的。”

司命悄悄地笑着,她扇着風,道:“沒想到,師尊一直在看着我們。”

寧長久道:“是啊,當時夢境裏,原來一切皆是真的,我還記得你說過的許多話呢。”

如有電流竄過軀體,司命為之一僵,她擰緊了扇柄,低聲道:“人做夢之時的話有如醉酒之語,可當不得真的,你都忘了吧。”

寧長久道:“可俗語有雲,酒後才吐真言呀。”

司命道:“酒後可不吐真言。”

寧長久咦了一聲,問:“那敢問酒後都做什麽?”

司命與他的思路相觸,仙靥微紅,心想他還是一如既往地可惡呀……

司命道:“這夢是真的也好,等回古靈宗了,我可要好好向嫁嫁報複,哼,得了師尊寵愛,當了大師姐,便老端着把戒尺吓人,還敢當着趙襄兒的面罰我,看我回去不好好教訓她。”

寧長久小心提醒道:“你身上可還有嫁嫁的奴紋呢。”

司命淡淡道:“怕什麽?夢中她可是欺壓了我們三人三年,難不成你還要幫着她?你站我這邊,嫁嫁不過紫庭境,連操控奴紋的機會都不會有的。”

寧長久雖不知嫁嫁那裏的事,但聽司命這樣說,他憑借着自己的經驗和直覺,便覺得嫁嫁應該已經邁入五道之中了……

寧長久問道:“你在煮什麽呢?”

司命道:“煮藥,都是上古奇珍,對你的傷勢裨益極大。”

寧長久又問:“為何那邊堆着這麽多木屑?”

司命看了一眼,解釋道:“師尊說你傷勢難愈,近些日子還不能下地走路,但我怕你清閑無聊,便想給你做個輪椅。”

寧長久道:“有你陪着就不無聊的。”

司命睫羽輕顫,話語卻清冷依舊:“你要再說這樣的話,我就把椅子的輪子做成方的!”

“一醒來就這麽兇呀。”寧長久忍不住笑了起來,他說道:“你還是受傷的時候可愛些,趴在我背上一動不動,可溫順了,你暈倒的時候,還與我說,當初鏡子前,你偷偷削了個果子,看到了……”

“住口!”司命立刻回頭,清叱道:“你還好意思說?你不是和師尊說什麽,弟子冥頑不靈,醒來之後一定表明心意麽?你都醒了這麽久了,除了與我鬥嘴,表明什麽心意了?”

寧長久笑容消失了,他微怔:“師尊這也與你說了?”

司命唇角勾起,道:“當然說了,哦,對了,你爬昆侖之時,與我說的那些言語,我也都聽到了,當時沒辦法回答你,現在……我可以一一與你說的。”

寧長久腦袋嗡得一下,他想到了那些徘徊于生離死別之間的話語,越想越覺羞恥,他看着司命唇角動人的笑,更覺無地自容,道:“你可別太嚣張了!”

司命眼眸彎起,猶勝新月,唇間的笑帶着清清靈靈的媚,道:“哪有嚣張什麽?不是在等着寧公子道明心意麽?你說,我聽着呢。”

寧長久眉頭一皺,默默地盯着她。

司命玉腿忽地屈緊,從椅子跌跪地上,收攏雙肩,嬌軀戰栗。

寧長久長舒了口氣,道:“我哪怕渾身不能動彈,僅存意念,你也不是我的對手。”

話音未落,卻見司命微微擡頭,眉目舒展,臉上的痛苦之意換作笑容,她清清袅袅地支起那曼妙的身段,赤着纖嫩玉足,緩緩走向寧長久,微笑道:“你繼續呀?”

寧長久一驚,繼續動念,卻見司命毫無反應。

司命解釋道:“師尊趁你昏迷,已取你精血替我解了,怎麽樣?寧公子還有何手段?”

寧長久生無可戀地躺在床上,道:“再無手段,任爾擺布。”

司命取得了勝利,心情極佳,她收拾起了湯藥,小心地舀着,來到床邊,道:“長久,該喝藥了。”

寧長久看着她溫柔的笑,卻有種驚心動魄之感,他看着司命将勺子遞過來,緩緩擡起了頭,想要去接,卻見司命伸出一截如玉的手指,将他腦袋摁了回去,她說道:“你閉眼,我喂你喝。”

寧長久問:“喝藥為什麽要閉眼?”

司命道:“少廢話!”

寧長久膽戰心驚地閉上了眼。

片刻之後,自己的嘴唇被觸及到了一個溫軟涼滑之物,就似花樹下午睡之時,唇上無意落着的玉蘭花瓣。接着,他的唇被花瓣攫住了,粉潤酥瑩的花瓣緩緩綻放,有什麽東西渡了進來,微涼的,還帶着清香的藥味裏,有活魚似的東西混在其中,也随着一道進來了,他的舌尖如受觸動,随着攪了過去,與那細小的魚兒交織嬉戲在了一起。

藥香順着咽喉滲了進去,緩緩流經五髒六腑,給身軀帶來了暖意。

寧長久再度緩緩睜眼時,見司命端坐一邊,垂首挺胸,正拌着藥汁,微濕的玉唇輕吹,将藥汁表面的白霧拂去。

她神色如常,唯有眼眸之中似蘊着淚珠。

寧長久忍不住笑了起來,他想要去觸碰司命的發,卻擡不起手。

兩人誰也沒有說話,心照不宣。

司命喂他喝完了藥,便去收拾起了爐與藥渣,背影忙忙碌碌。

寧長久享受着此刻的寧靜。

窗棂上,光由白轉成了昏黃。

司命耐心道:“入夜了,你再睡會,你如此身子骨差,若有哪裏不舒服,記得告訴我。”

寧長久問:“那你呢?”

司命淡淡道:“你救了我,我自當看護你的。”

說着,司命緩緩掀開了他的被子,蜷起身子,一點點鑽了進來。

寧長久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臉,依舊覺得有些不真實。

司命解釋道:“離遠了我不放心你,所以我纡尊降貴陪你睡兩日,你可別有非分之想,嗯……反正就算有,你現在也什麽都做不了。”

司命挑釁似地笑了笑,看着他清秀的容顏,很是開心。

寧長久也笑了起來,他們離得很近,寧長久可以将那細長彎翹的睫毛數得清晰,他說道:“我還想喝藥。”

司命微怔,道:“藥我已倒了,那藥這麽苦,你還喝上瘾了?”

“一點也不苦的。”寧長久說着,身子微動,輕輕啄了上去。

司命一驚,臉頰輕側,左右閃避,靈秀的玉頰便被對方輕觸到了,她身軀輕顫,不再閃躲,嫣然的唇很快淪陷,司命輕顫着閉眼,一點點放松心神,她不由自主地回憶起那位青裙師姐令她看到的場景,此刻的溫存變得熾熱,她心緒抽動,兩行清淚再也忍不住,倏爾滑落,浸入了枕中。

“不許睜眼。”司命含糊不清地說道。

寧長久聞言,眼睛悄悄眯起一線,卻見她倔強清傲的臉上,已是滿臉淚痕。

這是漫長的夜晚。

他們誰也沒有進入夢鄉。

寧長久被渾身傷勢拖累,什麽也做不了,只好靜靜地躺着,與司命相互依偎,一同看着窗戶邊透來地月光,小聲地說着話。

“當初你說,等我們結發為夫妻之後,你會告訴我一個秘密,我等了很久了。”寧長久忽然說。

司命一愣,道:“那時候我騙你的,主要是觊觎你的金烏。”

寧長久道:“是啊,那時候你可兇了,成天想着要殺我奪鳥。”

司命指了指現在他們的樣子,道:“所以呀,我不是遭報應了麽?”

寧長久追問道:“你到底想告訴我什麽?”

“其實也沒什麽。”司命道:“就是眼睜睜看着你某一世死過一次。”

“我?”寧長久已然知曉了自己與襄兒的身世,他悠悠回憶,道:“當時我身邊還有其他人嗎?”

司命道:“空無一人。”

“這樣啊……”寧長久應了一句,有些傷感。

司命柔聲道:“你現在可不是空無一人了,我們都會陪着你的。”

寧長久尚有些不适應她溫柔的樣子,道:“我也會一直陪着你們的。”

司命冷哼道:“你還有臉說?一路而來,你勾引了多少小姑娘了?還有沒有底線了?”

寧長久遲疑道:“大愛無限……”

屋子裏,寧長久的慘叫聲響了起來。

寧長久始終沒有睡着,清晨之時,倒是司命眯起眼,睡了一會兒,她輕輕靠在自己的肩側,身子若有若無地觸着自己,生怕他忽然消失。

等到司命醒來,她立刻下塌,繼續搗鼓輪椅。

門外木屑紛飛。

司命将做好的木輪椅推了進來,寧長久被她抱在懷中,緩緩放入輪椅裏。

“想去看看哪裏的景?我帶你去。”司命立在他的身後,推着輪椅,認真說道。

寧長久扶着椅子的把手,笑道:“有什麽可看的?”

司命娥眉一凝,道:“寧長久,這椅子我可做了三天的,你不要不識好歹!”

寧長久微笑着解釋道:“你立在我身後,最好的景我都看不到了,其餘花花草草哪裏能入我眼?”

司命聞言,忍不住勾起笑意,嗓音卻清冷依舊,“你若再油嘴滑舌,我就把你推臺階上頭,然後松手,讓你自己滑下去!”

寧長久立刻求饒。

觀中冷寂。

三師兄姬玄已回神畫樓,四師姐繼續斬妖除魔,六師兄還在游歷人間,五師兄在閣中寫天碑,大師姐與二師兄也沒出來看熱鬧,整個觀似乎就只剩下他們兩人了。

司命推着寧長久,緩緩向前走去。

“這裏和夢裏一模一樣啊。”司命環顧四周,感慨道。

寧長久道:“是啊,當時夢中我們一直在讀書,始終無暇好好看看,倒是遺憾了。”

司命輕聲道:“有何遺憾的,嫁嫁與襄兒不也都在麽?到時候大家重新聚首便是。”

寧長久點了點頭,道:“小齡的事,也不宜遲了。”

司命推着他,一直來到了放生池便,兩人看着池水中的魚兒,神思悠悠。

司命忽然問道:“我與趙襄兒……誰更好看一些?”

寧長久立刻回神,背脊挺直,正襟危坐。

司命微笑道:“我只是随口問問,你但說無妨。”

寧長久本着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原則,道:“當然是你更好看,世間再無你這般好看的人了。”

“這樣啊……”司命輕輕點頭,從懷中取出了一顆石頭,在他面前晃了晃,道:“這是留音石,你這番話我以後可要時常拿出來,與我三師姐一起聽聽。”

寧長久氣血上湧,道:“雪瓷!我與你無冤無仇,你……”

說着,他艱難擡手,想去奪石。

司命玉璧一手,笑容溫和道:“這些日子你好好表現,若我高興了,便将它給你。知道了嗎?”

寧長久腦海中想象中襄兒聽到這句話的表情,忍辱負重地點了點頭。

司命微笑着推着他,來到了觀外。

寧長久看着麥浪翻滾的天地和田壟兩側郁郁蔥蔥的樹木,不由感慨道:“真想一生都留在這裏。”

司命也道:“這裏許多古木仙草,飛禽走獸,都是早已絕跡了千年之物,它們原本分居于天地南北,存活的條件很是惡劣,不曾都能在這世外桃源再見。”

寧長久道:“此處或許也是一座神國吧。”

司命也感慨道:“果真是天外有天。”

寧長久問:“你見到師尊的模樣了嗎?”

“倒是沒有。”司命遺憾道:“我只隔着白紗見到了她的影。”

寧長久沒有追問,他知道,自己的每一句話語都會被師尊聽到。

司命小心翼翼地推着他走下臺階。

寧長久感受着麥田吹來的風,道:“活着真好。”

司命嗯了一聲,輕聲道:“是啊,我還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了呢。”

寧長久淡淡笑了起來,問:“那麽……那時候你是什麽心情呢?”

司命見他又得寸進尺,淡淡道:“如釋重負!”

“……”

寧長久頗為無奈,他總以為他們歷經了這樣的生死,司命或許會性情大變,但此刻他才發現,她始終都是這樣心口不一,而自己喜歡的,或許也是這樣的她吧……

兩人走上了狹窄的小道。

道旁,他們再次看到了那五棵樹。

“他們長得好快。”寧長久說道。

夢境裏,他們只是播下了一顆種子。

司命看着第四棵樹,那是當時自己埋下的,長勢最不喜人。

司命連忙用靈力引水去澆灌。

她給自己,嫁嫁,小齡和寧長久的樹都澆上了水,唯獨漏了趙襄兒的,仿佛将她視為了最大的對手。

澆完了水,司命心情大好,好似已看到了自己的樹苗長成參天大樹的模樣了。

“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司命說着,輕快地推起了輪椅,還在拐角處來了個驚心動魄的轉彎,吓得寧長久緊緊把住了扶手。

司命一手推着,一手覆着他的眼睛,等到了目的地,她才緩緩松手。

寧長久睜開眼,足下是懸崖萬丈,眼前雲海松濤起伏跌宕着,天空無比開闊,雲海那頭也再看不到其他的山巒,一眼望去如見茫茫海洋,浪花間的雲蒸霞蔚裏,似藏着仙人來往的洞府城樓。

這是寧長久熟悉的景致。

“師尊告訴我,這裏應是你最喜歡來的地方。”司命雙手搭着他的木椅,陪着他一起眺望。

寧長久淡淡地笑着,道:“是啊,這裏很美,這裏的風兒,雲兒,花兒,雪兒,都很美。”

司命疑惑道:“如今尚且立夏,哪裏來的雪兒?”

寧長久轉過頭,靜靜地看着她。

司命疑惑的目光漸漸清明,她的仙靥雪頸皆覆上淡粉之色。

她叫雪瓷,銀絲如雪,眉目亦含千秋雪。

“以後不許這麽叫我!”司命定神,玉唇咬紅。

寧長久問:“為何不可?”

司命冷哼道:“你別以為入了五道便可在我面前猖狂了,我如今心魔已除,實力非同小可,兩個你也不是我的對手。”

寧長久好奇道:“你心魔除了?”

司命傲然道:“那是自然,師尊便是我的心魔,我在前日見到她時,便已了然釋懷,心思通明,從此以後,世間再無能令我畏懼之物了。”

寧長久正将信将疑時,便聽葉婵宮的聲音憑空響起,吹雲卷雪而來,輕柔得宛若三春的雨。

“雪瓷。”她輕輕喚了一句。

司命身軀一顫,立刻轉身,對着道觀的方向恭恭敬敬地福了下身子,道:“弟子雪瓷拜見師尊大人。”

葉婵宮清清冷冷道:“将你師兄帶回觀中,我有事問他。”

“是,師尊。”司命畢恭畢敬。

寧長久立刻明白。

他尚有一個故事未講給師尊聽。

那是‘惡’讓他轉達的故事。

……

……

(感謝書友路人1234567890、王璇子打賞的舵主~謝謝兩位書友大大的支持!!)

第 365 章 :前世今生的真相

這是記憶裏寧長久第一次看到這座大殿的模樣。

大門沉而緩地推開了。

外面明媚的陽光照了進去,殿中暗藏的幽華也滲了出去。

兩種截然不同的光在門檻上相遇,溫和地揉在了一起,看上去就像是鋪着光的水,化作了門簾垂在面前,其後藏着一個幽紅晃動的世界。

寧長久抱起懷中的女子,直起僵硬的身子,他腦子一暈,供不上力氣,足下一個趔趄,幾乎是摔進大殿的,樣子狼狽。

寧長久強撐着立穩,他脫力的身軀一直在抖,唯有抱着司命的手是穩的。

他來到了神殿裏,擡起頭。

那是一個幽華宛然的琉璃世界。

諸天神像不知其名,繞殿而立,頂天立地,各自漆金,或莊重威嚴,或翩然如舞,它們的半身掩在黑暗裏,半身則被手中捧着的燭火照亮,露出金屬貴重的紋路。

而神殿的最中央,則垂着數道白紗幔。

那些紗幔比神像更高,層層疊疊,無風而動,竟像是囚禁于此的雲。

燭光幽幽的池水浸着白紗邊緣,随水起伏。

白紗間,隐隐約約透出一個人影。

那個身影很淺,透着說不出的纖柔,皎皎的光裏,女子身影起伏的線似達到了美的極致,美麗或許并不存在意義,但這樣的美卻是真正的神意。

正如當年飛升之日,寧長久回眸時的驚鴻一瞥。

她是葉婵宮。

永生難忘的人近在咫尺,僅隔着一道單薄的紗,前世今生的記憶巧妙地重疊在了一起,仿佛這神像燈影,紗幔仙影,便是這一路而來,萬水千山的終點。

殿門緩緩合上。

寧長久跪地俯首,懇切道:“弟子拜見師尊,師尊……久等了。”

白紗後的仙影靜靜地看着他,道:“所求何事?”

寧長久想要回答,腦中卻若有刀割,他輕輕搖頭,再次叩首,道:“雪瓷姑娘為救弟子性命,重傷至此,僅剩一氣,還望師尊出手相救!”

葉婵宮隔着白紗看着司命,聲音輕柔:“她與你是和關系?”

“我……”寧長久微一恍惚,道:“還未及交心……過往弟子冥頑不靈,只要她能蘇醒,我一定會表明心意。”

葉婵宮淡缈開口:“可我許與你的婚書,是趙襄兒,而非是她。”

寧長久如鲠在喉,片刻後堅定道:“世人談婚論嫁,都須拜見長輩,所以……所以我來帶她見師尊了!雪瓷是弟子歷練人間時相愛的女子,她曾為神官,心地善良,與弟子是門當戶對情投意合的……不知師尊滿意與否?”

葉婵宮的話語始終沒有太大起伏,“嗯,前一世的你也是如此的嗎?”

寧長久平靜道:“前一世弟子清心修道二十四載,拒絕婚約,直至飛升之日……”

葉婵宮道:“飛升之日我一劍斬了你?”

寧長久猶豫片刻,輕輕點頭。

葉婵宮問:“你可知我為何斬你?”

寧長久道:“不知。”

葉婵宮問:“那你可恨我?”

寧長久道:“不恨。”

葉婵宮問:“是因為有求于我才這麽說麽?”

“弟子一直是敬重師尊的,若沒有那三年之夢,弟子早已死在天竺峰下了。”寧長久誠懇道。

葉婵宮的身影在白紗上晃動着。

她看着這個披頭散發,渾身血污的少年,他說的每一個字都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幹瘦的臉頰下,牙齒還在打着顫。

“你為何認為我能救她?”葉婵宮問。

寧長久已想過這個問題,他認真道:“當初雪瓷與我說,神國之中,日冕一分為二,屬于夜間六個時辰的,在她手中,而另一半,應是在師尊手裏。”

葉婵宮道:“無頭神一事,你已猜到是我做的?”

寧長久道:“普天之下,除師尊之外,無人再有此神通。”

葉婵宮對于着阿臾之語并未放在心上,她看着司命,七百年前的記憶緩緩浮現,當時她沒有時間去創造嶄新的神官與天君,故而留了他們一命,将他們放逐至神國之下的斷界城,維系秩序的穩定。

她沒有想到,當年無心一瞥的女子,竟會以這樣的面貌,出現在自己的面前。

世間的孽數紛繁複雜,哪怕是她,也不可能真正算盡一切。

葉婵宮道:“把她留在此處吧。”

寧長久微怔,漸漸松開了懷抱女子的手,他的臂膀無比僵直,已體會不到懷中身軀的柔軟,但他的動作依舊小心翼翼,似捧着一個摯愛千年的珍貴瓷器。

“弟子多謝師尊相救,弟子願為師尊出生入死,肝腦塗地。”寧長久許久沒有飲水,嗓子渴得幾乎要冒出火了。

葉婵宮輕輕擡臂。

白紗拂開,司命的身影被無形的月光托着,緩緩浮起,飄入了層層落下的白紗裏。

如漂泊多年的小舟終于歸海。

寧長久的視線已徹底模糊。

他感覺自己的骨骼輕若雲朵,再也無法承受肉身的沉重,執念終于消散,他神色輕松,體內擠壓的傷勢也一輪輪爆發了出來,經脈炸裂的聲音在皮肉下輕微地響起。

寧長久雙膝一軟,倒在了地上,新鮮的血液在衣裳下擴張開來。

……

三千世界。

趙襄兒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中,她居住在一處金碧輝煌的神國裏,神國的世界遼闊無邊,朝有百鳥朝鳳,雲魚銜笏來見,暮有彩霞如绮,仙子曼立散花。

這裏像是太陽,卻又不是真正的太陽。

這是太陽權柄的凝聚體,是一座淩駕在人間之上的神國,與月宮齊平。

從現在的尺度而言,可以追溯的時間只有四千年——那是太初六神最初到來的時候。

更早之前的歷史早已斷絕在了一次次毀天滅地的神戰中。

但此刻夢中的尺度,是更早之前的。

那時候人間是在星神——也就是如今被稱作‘第七神’的神明統治下的,星神擁有的權柄為‘生命’,它是萬物的母神。

而自己所在的神國與月亮上的月宮和星神的世界,構成了一個巧妙的平衡。

那時的她每日便立在雲端,遠眺世間最浩瀚最壯闊的美,沐雲霞以為裙裳,颉星火以為燭臺,她是此間至美至貴之人,肌膚若綢,眉目聖潔,放眼世間,除了月宮中的那位,世上再沒有人能與她争妍。

但她并非這個國度真正的主人。

按照如今神國的格局而言,她應是此間的神官亦或天君。

神官與天君的權柄是神主權柄割舍出來的,譬如無頭神的權柄為無限,而夜除與司命,分別掌握組成‘無限’的‘時間’與‘命運’。

但這位神主大人顯然是寵她愛她,将兩份權柄都交到了她一人的手中。

那時的神還并非冷漠的權柄容器,他們亦有着七情六欲,有着凡人所有的喜怒哀樂,她是神主的臣子,亦是他的妻子,他們相愛之時,整個世界的鸾鳳都為他們而颠倒。

而這位神主大人的臉……哪怕歷經千百世,哪怕化成灰燼,她也認得出來——哎,原來她與寧長久的故事,早就在比歷史誕生的更早年月裏,就已注定了,難怪這一世初見之時,便覺得這般熟悉。

當時的他還披着帝王的冠冕,溫和的微笑間有着帝王君臨天下的威嚴……嗯,倒是人模人樣的。

而她時常穿着萬鳥繁繪的曳地金裙,将出挑曼妙的嬌 軀緩緩壓在他的身上,若彩雀依人。

唉……要不是這個金裙女子和自己長得實在太像,她真的無法承認這是自己。總之……這羞恥的一幕絕對不能讓寧長久看見,要不然以後自己可真的要擡不起頭了。

當時的她并不叫趙襄兒。

寧長久喚她為‘羲和’。

她是神國的副君,亦名為女相或者參相。

那時的自己似很清閑,故而窮盡了一切去創造獨屬于自己的美,她纖細腰肢上的裙帶是裁下的月光,她金色紅裙上的星輝點綴是銀河的一角,她薄而翹的唇亦泛着潋滟的光彩。

那一頭本該漆黑的長發亦是由金色為主色調,更随着日月流轉變幻不同的色彩,從不同的角度看,看到的顏色也是不一樣的……

此時只穿白裙黑裙的趙襄兒很難理解前世的審美,這種絢麗在她眼中,卻是浮華了些。

不過那氣質也真有神女母儀天下之感。

那時人間的萬民還未開化,尚在刀耕火種,茹毛飲血,而神國高居天外,不受人間規則限制,可以随意出入。

以‘帝俊’為號的寧長久無所事事之時,時常會變成各種不同的身份,去往人間游歷,開萬民之明智,那是他座下弟子無數,有教無類,講學之時,常有山狐野雀前來聽講,一動不動,沉醉其間。

人們尊他為聖。

第七神亦是與他交好的,兩人時常一同游歷人間,看一些嶄新的、新奇的美景,讨論創造生靈與萬物的意義。

當時的羲和殿下對此是很難理解的,她無法體會到人間有何樂趣——世上所有的珍奇大美在太陽神國中皆可看見,而人間不過是由一些沙土瓦礫,流水植被堆成的東西,千篇一律,哪怕是最接近他們的人族,也充滿了醜惡。

蟲穢遍地,人心相猜,那樣的土地,她貴為神女,根本不願踏足。

她起初對于寧長久的愛好并無意見,後來寧長久更是窮究人間的天理之算,創造出了最初的修道法門,那時她生出了一絲危機感,生怕這些凡人青雲直上,擁有與他們平齊的力量。

但她并未太過在意,寧長久與她閑聊此事時,她倒還覺得有趣。

寧長久為了她陪同前往人間,還在一處雪山中開鑿出了天池供她沐浴。天池中的水是天上而去的,純淨無暇。

但她依舊百般推脫,不願離開神國世界。

寧長久并未勉強。

時間不知過去了多久。

趙襄兒越來越覺得不對勁。

若只是游歷人間,她自然無話可說,可偏偏……為何總帶回女子?

這女子雖尚是肉體凡胎,卻端得美麗,一身湛藍衣裙如柔軟的鏡面,好似湖泊之神。

“這是洛神,我的一位弟子。”寧長久身穿帝王冠冕,平靜介紹。

後來,不僅是人類,每隔百餘年,他都會帶回一個女子,到後來,連狐妖什麽的都往家裏帶!

趙襄兒此刻雖也算是夢境中的旁觀者,對于這一幕依舊恨得牙癢癢。

好呀,這麽多年過去了,你果然是不忘初心,有始有終……

而當時的羲和也真是位溫柔的妻子、女相。對于這些,她倒并未太在意,只是有一個底線——不許去月宮!寧長久微笑着答應下來,他甚至自诩自己幾百年才帶回一位,已是非常克制,足見他的專一。

這欠揍的微笑……也真是傳承千年不變啊。

趙襄兒在夢中摩拳擦掌,想要撕爛那張騙人的嘴。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許久。

人間在他與第七神的共同努力之下,日漸繁榮興盛,人開始學會燒制事物,利用工具,編織衣服,做出了許多骨針骨刀之類的東西,更有第一批修道者應運而生,他們對于這個世界有着特殊的意義,所以境界也高得出奇,面對洪荒存活下來的古神都有一戰之力。

但後來,平靜還是被打破了。

金色神國之下,流星劃破夜空。

這是前些日子,趙襄兒在夢中所見的場景。

她現在已經明白,這陸續而來的星星象征的便是:金木水木土冥。也就是如今的太初六神。

最先抵達的象征火的燭龍,其後,衆神陸續歸位。

羲和對此并不太在意。

她早已知道,遙遠彼方的幾顆星星,對于塵世得天獨厚的靈氣觊觎已久,它們亦不想長久地荒蕪,它們也想擁有自己的生命。

于是各大星星皆生出了意識,不遠萬裏而來,化作了掠奪者。

但神明在人間的強弱,與母星的遠近是有關的。

守護母星的有第七神、帝俊和月宮的常曦大神。

常曦為月母,于人間眷戀最深,她毫不猶豫前往人間,寧長久本也想前去,但羲和出于私心,害怕他與常曦并肩作戰,互生情愫,強行留下了他,只說常曦神主何其強大,來犯六神絕非一合之敵。

其後常曦陷入死戰。

月宮與太陽神國唇亡齒寒。

寧長久再不顧勸說,一心去救,羲和放下狠話,說他要膽敢前去,那他哪怕死在人間,她也不會去尋。

趙襄兒沉默良久……若是此刻的自己,早已單衣孤劍殺過去了,哪會為了七情六欲扭扭捏捏,嗯……果然很多病都是養尊處優慣出來的。

趙襄兒覺得自己應該和這個女子劃清界限,除了美貌之外的其他事物,她都不太想承認。

之後的歲月波瀾壯闊。

這場戰争比想象中更為慘烈。

寧長久真神天降,一人連戰太初六神,将重傷瀕死的常曦救了回來。當時的常曦在六神眼中已是死人,而寧長久抱回來的,也近乎屍體。他路過羲和的身側,羲和欲言又止,眼睜睜看着他将那絕美的月袍女子抱入殿中。

後來他也不知是用了什麽手段,救回了常曦,只是常曦被斬傷了根本,與月宮的聯系,斷了。

他帶着常曦離開之前,人間秩序已被打破,第一批修道者建立了仙廷,衆神各自封位,擁有了對抗太初六神的力量。

當時第七神聯合仙廷與太初六神厮殺着,搶奪着世界的主導。

寧長久與月神恢複了力量後,打算再往人間。

月宮已是無主之地,難以維系,但太陽國尚需要人鎮守,所以羲和必須留下。

但異變又生。

不可名狀的黑暗籠罩了過來。

那是難以評估的恐怖。

沒有人知道那是什麽,只是眼睜睜地看着黑暗瘟疫般蔓延上母星的天空。

他們本可以在世外獨善其身。

但寧長久依舊決定要去,他的弟子們尚在人間,他也喜愛着人間,他不希望那裏變成一塊靈氣盡失,不能為自己光輝所照的荒涼之地。

此刻的人間已無法直接抵達,他們唯有化作兩道精魂,建立羁絆,悄無聲息地越過黑暗,抵達輪回之海,轉世為人間之人,然後恢複神性,拯救蒼生——這也是後來,他們的第二世。

但此舉危險重重,羲和無論如何也不同意。

他與羲和大吵了一架。

一身月袍的常曦立在殿外,聽着殿內的吵鬧和哭泣,垂着容顏,安靜地等待着。

最終,羲和被他說服了,她願意在此間等待,并等他恢複神性之後聯系自己,裏應外合,斬殺入侵者,為此,他與常曦還鑄造了八十一柄仙劍,交給了她。

這是他們第一世的終點。

趙襄兒看着神座上哭泣的女子,她雖不贊同她的種種選擇,但心緒依舊跨越了三千多年的時光,生出了無限的憐惜。

忽然間,她發現自己不再是旁觀者,而是王座之上,目送男子解下冠冕,一身白衣,孑然而去的女相。

……

睡夢中,寧長久亦看到了與趙襄兒相同的場景。

他意識到自己再次陷入了夢。

更意識到這是師尊的神通。

他在夢中目睹了這段久遠的史詩。

這就是最初一世的自己麽?

寧長久看着那帝王冠冕,卻始終有些少年氣質的男子,覺得他很有自己的風采。

而襄兒……不,或許應叫羲和。

嗯,第一世的襄兒可真是乖巧呀,如今怎麽變得這般驕縱了?

他看着前世将趙襄兒訓得一句話也不敢說,只知哭泣的自己,心悅誠服,想着自己果然多一世不如少一世,現在趙襄兒都敢騎自己身上揍自己了,真是妻心不古,夫綱崩碎,成何體統。

一幕幕畫面在眼前閃現。

到了離別的時刻。

那是他第一世的終點。

他再次睜開眼時,發現自己不再是旁觀者,他立在大殿裏,輕微的啜泣聲在身後響起,他緩緩回頭,金裙華裳的女子顫坐在神座上,淚眼婆娑地看着自己。

“寧長久!”女子柔柔弱弱的目光忽地變了,一下子神采奕奕。

寧長久一怔,試探性道:“襄……襄兒?”

趙襄兒頗有一種噩夢與美夢一起到來的感覺。

“你都看到了?”趙襄兒問。

寧長久猶豫道:“你覺得……我該不該看到?”

趙襄兒以除去了那累贅的彩裳,只穿着一身月白單衣從神座走下,道:“你都要和其他女人私奔了,還問我看沒看到?”

寧長久當機立斷道:“這都是帝俊幹的事,與我寧長久何幹?!”

趙襄兒對此倒是認同:“那我之後輸給荒河龍雀什麽的,也是羲和太弱,與我無關!”

寧長久微驚:“荒河龍雀?是朱雀殺的你?”

“……”趙襄兒忽然想起,寧長久不知道這個,她有一種自己揭自己短的感覺,更生氣了,伸手去揪寧長久的耳朵,道:“好,帝俊不關你事,那陸嫁嫁與司命呢?嗯?”

寧長久無可辯駁。

趙襄兒雙臂環胸,質問道:“你好端端的太陽神出生,為何這般不純粹?”

寧長久想了想,認真道:“或許太陽本就不是純粹的東西。”

趙襄兒道:“少和我故弄玄虛,我又不是小齡……哦,說起小齡,永結同心一事你怎麽解釋?”

寧長久感受着少女如刀的目光,伸出了手指,燃起了一束純粹的光,道:“襄兒你看。”

“嗯?看什麽?又想移開重點?”趙襄兒好奇問道。

寧長久不知從哪裏取出了一個三角形的透明棱鏡,擺在前面,光透過了棱鏡,在牆壁上留下了彩虹似的顏色。

寧長久道:“你看,看似雪亮而純粹的光,其實內蘊着五彩斑斓的色彩……太陽神的本質如此,怪不得我。”

趙襄兒冷冷地盯着寧長久。

寧長久感受着少女的殺氣,硬着頭皮道:“襄兒可別不信,這并非幻覺,平日裏我們所見的彩虹便是佐證……”

趙襄兒露出了殺氣騰騰的笑:“那彩虹七色,你更喜歡哪種呢?”

寧長久支支吾吾間,少女已張牙舞爪地撲了上去。

神殿之中,兩人扭打在了一起,少年的呼救聲斷續響起。

月袍女子在門外聽着裏面傳來的聲響,靜靜等待。

……

……

“等我來找你。”

最終,趙襄兒的唇與寧長久的唇輕輕分離。

少女輕聲說道。

兩人衣衫不整,目光迷離。

……

清風掠過庭樹,吹起花瓣,摘取芳香入夢。

寧長久緩緩蘇醒。

他躺在熟悉的房間裏——那是他前一世的住處。

時間不知過了許久。

他漸漸适應了濾過睫毛的光,睜開了眼。

藥香撲鼻。

他微微側過頭,望見一個銀發黑袍的背影正對着自己。

寧長久心髒驟地一震。

“雪……瓷?”

他輕輕呼喚對方,屏住了呼吸,生怕打破這一美好。

女子扇着藥爐的手停了下來。

時間何其安靜。

司命緩緩回頭,眸中不見冰霜,唯有韻意幽淺的水光。

寧長久靜靜地看着她,如見明月在水。

……

……

(關于主角團的身份,其實蠻多人都猜到了,讀者大大萌真厲害!對了,做個聲明,神國裏面的神話體系,只是借個名,與我國古代神話幾乎無關,大部分都是自己根據劇情需要魔改的!)

(感謝書友Fmzzz打賞的大俠~謝謝書友支持~)

第 364 章 :神火成灰

寧長久跳上了‘月囚’的表面。

他浸泡在光裏,對光無法的感受已不夠明晰,足尖緩緩點落在地,腳下,熔岩流雕塑的山脈與海粗糙而平緩地起伏着,世界被漆黑與灰白分割了,周圍則是輕飄飄的寒冷。

寧長久回過頭看了一眼。

他難以想象自己今夜爬過了多遠的距離,這條月光的河流與衆不同,他置身其中,時間和空間都似被篡改了,他足下踩着的每一朵塵埃雲,都像是時間微粒凝作的臺階。

人間便在遠處,是一顆巨大的球體,蔚藍是它的主色調,雲和風在上面漂浮着,貫穿整個世界,像是一尾尾湛藍海水上游曳的魚。

虛空是漆黑的海,蔚藍的母星浸泡在了墨色的海裏,海洋中似有黑暗的、怪誕的生命潛伏着。幸好,一層若有若無的大氣表面覆蓋着母星,阻擋了黑暗的入侵。

此刻月亮用一束光與它勾連了。

母星像是日晷的平面,而這曙光則是它的晷針。

他已至光的盡頭。

寧長久放下了背上的司命,來到此間之後,世界像是改變了。不知不覺間,他已離開曾經壓迫着,想要殺死司命的世界,來到了月宮的世界裏,月宮的世界雖由荒涼構成,卻溫柔地接納了他們。

日晷不再生出裂紋。司命的容顏上,妖冶之美漸漸地淡去,顯得清澈,那襲黑袍在風中緩慢地起伏着,像是徜徉湖中。

寧長久看着她寧靜而蒼白的臉,沒由來地覺得心安。

先前攀登月柱時,他總感覺有一只無形的手拽着他,不讓他離去,而到了這裏,他與司命的身體都無比輕盈,甚至感受不到自身的重量。

他渾身皆傷,骨骼盡斷,髒腑破碎,撕裂的肌肉也再擠不出什麽力氣。

但幸好,這裏不再需要他奔跑了。

他仰起頭,在遠處銀浪蟄伏的山岳上,看到了一片虛無缥缈的道觀。

待子時天懸玉蟾,再上白雲觀。

當初心魔劫的歌謠一語成谶,白雲觀出現在了面前。

寧長久将司命曼妙婀娜的身軀抱在懷裏,一手抄起她的膝彎,一手摟着她的肩膀,寧長久将她抱在懷裏,縱身躍起,沒有用太多的靈力,他們卻飛了起來。

他朝着眸中月雲籠罩的深處飛去,越飛越高,始終沒有落回地面。

……

三千世界。

朱雀幻境裏,火鳳與朱雀的決戰還在繼續着。

或赤紅或漆黑的焰光在世界中閃動着,在地面與天空炸開,過去堅不可摧的空氣牆壁,在她們劍氣的沖撞之下,也暈開了許多由裂紋組成的黑色小花。

此刻,趙襄兒與九羽皆是純粹的劍,是純粹的殺人兵器!

九羽招式的變幻快得不可思議,她每一次的揮劍斬動,每一次的轉身,在正面看來都是立體的,但若從側面看,則幾乎沒有任何厚度,她就像是一片虛幻的投影,卻能斬出真實而燦爛的劍光!

趙襄兒的速度同樣很快,她的心湖中,道古純陽之卷一頁頁地燒着,其間記載的太古典籍融入了血脈。

此刻她曲線柔妙的嬌小身軀裏,血脈的奔流構築成了難以想象的偉力,她每一次彈躍,每一次出手,皆幹淨利落,沒有絲毫多餘的動作。決絕到近乎窒息的死亡之意,在她手中揮舞出了線條簡約的美。

趙襄兒睜着太陰之目,瞳光如填充着的萬道銀芒,太陰之目下,她很快适應了九羽變幻莫測的招式,在對方密不透風的劍招中如線穿梭,竟從未被納入九羽的世界裏。

九羽不是人也不是雀,甚至不是純粹意義上的生命,但她卻有着情緒。

與趙襄兒的纏鬥讓她體會到了暴怒,對方的身影像是風,沾之既來,揮之即去,形同鬼魅,而她則是持羅盤,握大幡,百寶加身的道士,明明一身捉妖利器,卻遲遲無法把那狡猾的女妖捉拿歸案。

九羽的九條尾羽無風自顫。

她陷入了暴怒,道:“你這般不純碎的生靈,也想僭越真正的神子?”

九羽瘋狂揮舞着黑劍,權柄之力如耀目的雷光,當頭砸落。

“愚蠢。”趙襄兒冷哼一聲,橫劍虛切,身影閃爍,直接越過了權柄之力,她手中飛劍一抛,灑出無數光點,在九羽身側繞了一個弧線,斬向了她的後背。

九羽揮臂化劍,将傘劍彈去。趙襄兒身影一閃,已至她的身後。

她點出了一指。

轟!

雪白的氣流螺旋形舞動,九羽身影才一觸及,便被頃刻掀飛了出去。

趙襄兒伸出手,抓住了彈回的利刃,足踩虛空如踩實地,一蹬之間,身軀化作黑影,朝着九羽刺去。

九羽倉皇接劍,叮叮叮的響聲裏,她竟被趙襄兒節節逼退。

“朱雀之女,就僅此而已了?”趙襄兒冰冷地質問着。

九羽無法理解,她明明曾是對方的先天靈,與她共用一個識海,為何她現在卻無法理解趙襄兒的招式?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此刻的九羽尚缺一枚妖丹,沒有做到真正的完整,更還未占據趙襄兒的軀體,與自己的巅峰差距極大。

但哪怕如此,趙襄兒連戰群雀,更是在與孔雀明王一戰之時留下了瀕死之傷。面對一個重傷的少女,為何自己依舊被斬得這般狼狽?

九羽無法甘心。

她冷哼了一聲,再度迎劍而上。

一旁,衣着雍容華貴的朱雀侍女立着,她靜看着這場打鬥,神思悠悠。

趙襄兒……

若當年的你有現在這般意志,神國又怎會易主呢?

可惜了。

如今的你雖有了堪比神祇的強大之心,卻失去了真正堪稱神明的力量。

眼前,重新撲上去的九羽再次被趙襄兒逼回。

趙襄兒燃着銀色的眸,似将生命都當做了燃燒的柴火,源源不斷地給她提供着力量。

不久之後,趙襄兒的攻勢竟徹底壓倒了九羽。

九羽被當空打落,逼到地面上,在趙襄兒層疊籠罩的劍意下閃動身影,狼狽逃竄,而趙襄兒的劍越來越不講章法,她絕美的小臉上,沒有任何畏懼,唯有凜冽神采清傲綻放。

襄兒像是真正的主人,将叛逃的奴婢抓了回來,将她關入大院之中,揮舞起鞭子狠狠抽打。

九羽恨透了這種感覺。

在她的認知裏,今日本該是她撥開十九年謊言的迷霧,讓本就重傷在身的趙襄兒在震驚中陷入背叛的絕望,身心崩潰,跪地不起,其後她作為行刑之人,漠然舉劍,将她原本的魂魄斬碎,然後占據這副無可挑剔的絕妙身子。

但一切都與她想的不一樣。

迷局解開,趙襄兒非但沒有崩潰,反而更像是破除了一抹心結桎梏,出劍更快!

尚未取得妖丹的她,竟不是趙襄兒的對手!

她無法接受這樣的結局,可……可她所認識的趙襄兒,好像又正該如此。

她做趙襄兒的兵器太久,對她言聽計從已成習慣,此刻趙襄兒冷漠的仙靥不怒自威,竟真讓她産生了畏懼。

趙襄兒的劍撞破了她的防守,九羽的身影像是遇到了飓風的葉,再次被掀飛,眨眼之間,黑衣勁裝的少女身影一閃,已來到了她的身後,一劍斬落。

九羽的右翼被淩空斬下。

九羽盯着朱雀侍女,伸出了求救的手,發出着痛苦的嘶喊。

趙襄兒一把掐住了她的脖頸,漠然再斬。

九羽的左翼被活生生地割下。

趙襄兒反手握劍,刺入九羽的身軀,向下一擲,九羽被一劍刺透,高速下墜,紮在了地上。

朱雀侍女看着趙襄兒,嘆息着搖頭,道:“可以了。”

再打下去,可就要傷了神主大人的臉面了。

侍女伸出了一截手指。

趙襄兒還想出劍,可四肢卻似被套上了沉重的枷鎖,一下子慢了下來。

侍女手指向下一屈。

趙襄兒慘哼一聲,凝立半空的身軀猛地墜地。

她咬着牙,細瓷般的齒間盡是血絲。她單膝跪地,竭力抵抗,只覺得骨頭間被灌入了數不盡的鉛,要将她一寸寸摧毀。

朱雀侍女僅僅一步便來到她們身前。

她看着破碎的九羽,嘆息道:“丢人現眼。”

侍女将起斷裂的雙翼拾起,重新拼在她的身上。

九羽掙紮着起身,雙膝跪地,對着侍女行了一禮。

侍女看着趙襄兒,道:“你很不錯,比第一世的那個驕縱的你,要強上太多。”

“第一世?”趙襄兒的雙肩不住地發着抖,她不由自主想起了之前的那個夢——她坐在金色的王座上,看着六顆流星飛來,砸在山海構築的大地上。

侍女輕輕點頭,道:“這是你的最後一世了……臨死之前讓你看看你當年的死狀,便當是允你這場勝利的獎賞了。”

她也不管趙襄兒是接受還是反對,那截手指已觸上了少女的眉心,指間有火光點燃。

趙襄兒銀色的眼眸瞬間失去了光彩。

她的意識渙散又凝聚,回神之時,她發現自己置身在一處金色的神國裏,周圍盡是浮動着的、殿樓般的殘碎星火。

趙襄兒認得這裏!這是寧長久的金烏世界!

不……不對,這與如今的金烏世界似乎也不同。

趙襄兒凝神望去,在蒼茫的大地上,尚有着許多古建築的恢弘遺址。不久之後,似是蒼穹塌陷,一整片沙漠傾倒下來,黃沙之中,更有着一抹巨大的,象征着恐懼的黑影。

趙襄兒看不清,卻意識到了她的身份。

朱雀。

不!是荒河龍雀!

……

寧長久抱着司命,遠離了那片荒蕪的囚場,耳畔有瀑布聲轟鳴而起時,他見到了天河,天河之側,是一條石階,石階通往大山深處。

寧長久不知道師尊是怎麽在月亮上憑空造出這樣的高山的。

但這已不重要。

他終于回到了這裏,風景如故。

風沖山道盡頭吹來。

山水萦繞胸懷,他低下頭,踩上了第一級臺階,邁了上去。

與前世不同的時,他再回到這裏,早已不是那懵懂的小道士。

“四師妹,我們回觀了。”他輕聲開口,目視前方,步履堅定,懷中的女子依偎而眠。

而在他來到不可觀時,天竺峰上,通天的月光終于淡去。

月漸西移。

天邊突兀地泛起了曙光,轉眼之間,竟已過去了一夜。

萬妖城裏,九靈元聖與白澤盤膝對坐。

“你為何不盡全力出手?”九靈元聖問。

白澤道:“你負傷太重,我勝之不武。”

九靈元聖不解道:“僅是如此?”

白澤想了想,忽然笑道:“我們本就不是敵人。”

九靈元聖沉默不語。他知道,他們所有人都有一個共同的敵人……可即便如此,這對于私人的恩怨又有何影響呢?

白澤率先起身,看着長夜過去後,天邊亮起的黎明,道:“師尊與我說,你早晚有一日會想清楚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好好保重,他年再會。”

簡單的話語後,白澤的身影化作了一縷光,糅進了初晨的光裏。

城外,神禦與白銀神官對峙了一夜。

直到月光消失,白銀神官也未敢落下那一劍。

神禦青裙飄舞,清聖的容顏像是用劍雕成的花。

白銀神官垂下了握劍的手,道:“下次再見,我必殺你。”

說着,白銀神官的身影緩緩消融。

身影融盡,她再次出現,卻還在原地。

神官微愣,她轉過頭,看着青裙臉上的笑,道:“你要做什麽?”

大師姐笑意和煦:“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呵,你真當神國天下無敵了?”

師弟已上昆侖,她亦再無顧忌。

她右手掐起一個蘭花指,輕輕搭在左臂上,一柄拂塵在懷中浮現。

大師姐踏出一步。

天地寂靜。

……

白銀天君看着二師兄,道:“你比我想象中更強。”

二師兄笑道:“你的想象力着實匮乏了。”

白銀天君看着二師兄身上的傷。

一共六十四道傷口,皆出自于他的劍。

“若再戰三日,我可殺你。”白銀天君自信道。

二師兄擰着刀柄,無所謂道:“哪有這麽多如果?你的劍确實很快,但也不過如此,與我師姐比,還是差了不少火候的。”

白銀天君泛起一絲好奇:“女娲娘娘劍有多快?”

二師兄想了想,道:“若今夜是師姐要殺我,我便不會只有六十四道傷口,而是該身首異處了。”

白銀天君眼睛微微眯起。

他并不相信這個男子的說法。

但一夜的交戰,白銀天君卻得出了另一個結論:“你不是白帝。”

二師兄微怔,問:“為何這麽說?”

白銀天君道:“白帝陛下若失其城,哪怕生前,或許也只有你這般強。”

白帝城是白帝的神國,他坐居其中之時可以帝自居,但一旦出城,力量便會大打折扣。哪怕是如今的神國之主,亦是如此。

二師兄笑道:“白帝不是你們叫擅自的麽?我可從來沒說過自己的身份啊,別一副我騙了你,你又看穿了我的表情,看得人心煩。”

白銀天君看着他的青衣,看着他的黃銅刀镡,紅漆刀鞘和黑色刀刃,若有所思。

二師兄扯了扯衣襟,怒道:“看什麽看?難不成打出惺惺相惜之情了?可別有什麽非分之想啊,惡心人!”

白銀天君對于他亂七八糟的言語一笑而過。

二師兄道:“好了,趕緊回去複命吧,畢竟是遇到了我,想必白藏也是會體諒你的。”

白銀天君還想再斬一劍,真正試試他境界的極限,但略一思怵後,他還是放下了手,負手轉身,走入了東方的晨光裏。

二師兄松了口氣,看着臂間腰側的傷痕,龇牙咧嘴地喊痛。

萬裏之外。

劍閣大師姐與司姑娘的一戰也已打完。

兩人未分勝負。

月光消失之時,兩人默契收手,一同轉身離去。

麥田上清風吹拂,空空如也。

暴雨已停,驚心動魄的一夜已然過去,天下各地的人一同眺望着這輪朝陽,朝陽藏在每個人的眼眸裏,情緒各異。

“得到了天藏的神心竟還未敢出來……倒是省去了許多事。”

不可觀的道殿之中,葉婵宮輕聲自語。

她也在凝望着這輪驕陽,她始終相信,若有一日,長夜到來,太陽不再升起,那此間大地上的人們,也将迸發出堪比烈日的光芒,将寒冷驅散,将天地照徹,屆時整個人間将目睹真實。這也是她在一直追尋的東西。

神殿之中,金佛萬千。

垂殿而下的白幔映着她的影,無風而動。

一縷清風越過紗幔的縫隙,飛了出去。

……

寧長久抱着司命,走到了坐忘齋心的碑亭前時,趙襄兒亦已看完了朱雀侍女留給她的幻夢。

金色的神國裏,勾勒着傾國傾城的女子身影,女子的胸前,插着一柄巨劍,彩色的鳳羽染血垂落,金色的神袍亦被染滿血色,她的周身盡是碾為齑粉的碎石,唯有那座神殿結構還算完整,大門上,依稀可見“乾明宮”三字。

金袍女子的身前,亦立着一位女子。

那位女子的面容、身軀、衣裙皆是由流動的沙組成的,她同樣極美,但那種美是妖異的,如罪惡催生的魔頭。

她是荒河龍雀。

殺死金袍女子的巨劍,便是由她握在手中的。

趙襄兒目睹了這場驚天動地的大戰,這是神明間的戰争,但趙襄兒亦能看出一絲蛛絲馬跡。

金袍女子的力量在荒河龍雀之上的。

但荒河龍雀卻贏得了最終的勝利。

趙襄兒覺得這個金袍女子很丢人,她能感受到,這女子不過是擁有了神明的皮囊,卻沒有一顆真正匹配神明的心與意志,許多次生死搏殺的交換,她哪怕是旁觀者,都氣得貝齒緊咬,恨不得自己提劍上去。

金袍女子原本有許多次殺死荒河龍雀的機會,但荒河龍雀不畏死,反而死中求活,完成了一次次驚人的逆轉,最終雖也遍體鱗傷,卻還是将赤紅的鋒刃送入了對方的體內。

那柄劍趙襄兒認識,那是與神荼并稱的郁壘,是冥君之劍。

荒河龍雀連劍帶人撞向了金袍女子。

神火燎天而起,瞬間充斥了整個神國。

荒河龍雀從中飛出,翅膀在焰火中展開——那不再是沙粒凝成的翼,而是火焰構築的羽。

她涅槃而舞,化作了如今的朱雀!

金袍女子的身影則飛速瓦解,最後僅剩下火鳳的先天靈包裹住了她最後的殘魂,好似一枚胚胎,堕入混沌。

趙襄兒一邊替金袍女子總結着失敗的經驗,一邊在心中狠狠地批評着她。

真是驕傲而愚蠢啊……就這樣還配握劍,還配擁有神國?

若換成是我上,一定能贏的!

想到這裏,趙襄兒卻忽然氣餒了。

她意識到,那個女子……似乎還真是前世的自己。

唉,人生最大的悲哀也莫過于此了吧。

真想把自己揍一頓呀。

趙襄兒這樣想着,忽地露出了一絲微笑。

笑容消散在風裏。

幻夢破碎,朱雀侍女收回了手指,她看着趙襄兒淺淺的笑,有些失望。

她不再多言,舉起了手,向着趙襄兒斬去。

趙襄兒擡起頭,看着她。

這一刻,趙襄兒的臉上,終于露出了令朱雀侍女滿意的神色。

原本已明悟自我,無懼生死的趙襄兒,于此刻露出了震驚之色。

朱雀侍女欣賞着她的瞳孔,冷漠的容顏卻也變了。

她發現,趙襄兒的瞳孔中,有一抹不和諧的白。

九羽亦擡着頭,看着朱雀侍女的身後,如白日見鬼,渾身戰栗。

一個虛無缥缈的白影不知從何而來,無聲地飄浮在了朱雀侍女的身後。

一如先前九羽漂浮在趙襄兒身後那樣。

沒有人能看清她的面容。

九羽嘶喊着“不要”,發瘋似地爬起,撲向了那襲白影。

趙襄兒立刻回神,攔腰一劍,截下了九羽的身影。

與此同時,白影的一指,已在朱雀侍女的後頸點落。

……

寧長久抱着司命,走過了不可觀外的碑亭,走過了大河鎮。

陽光和煦,荠麥如浪,一切皆似夢中。

大河鎮後,一片青草地裏,寧長久看到了五棵樹。

那是夢中他們一起種下的書,當時約定以後比比誰長得更高。

原來……真的不是夢啊。

寧長久将司命抱得更緊,他邁上了最後的臺階。

似是關門弟子不見了緣故,此刻門是虛掩的。

寧長久側過身,輕輕撞開了門。

魚兒在放生池中嬉戲,律令閣在後方端莊嚴肅地立着,再後面是大師姐的蓮花書閣,其間龍飛鳳舞的‘靜’字令人記憶猶新。

夢還是幾天前的事,卻又似過了很多年。

一路暢通無阻。

他來到了最後的院子裏。

大樹開滿了雪白的花,樹冠下斑駁的影子泛着翠色。

蓮花池的後方,神殿的大門緊閉。

寧長久抱着司命,跪在神殿前,道:“弟子寧長久,求見師尊。”

神殿沒有回應。

寧長久又喊了數十聲。

依舊沒有回應。

雪瓷的身軀在懷中重新變冷,寧長久好不容易燃起的希望再次漸落谷底。

正當他想強行撞門而入時,一縷清風從他身邊吹過,自縫隙間掠入了神殿裏。

稍許,一個澄澈的聲音響起,動人得勝過了世間所有的音律。

“殿外所跪何人?所求何事?”

寧長久擡起頭,微一錯愕,立刻顫聲地重複:“弟子寧長久,求見師尊!”

他重重叩首。

神殿中,女子輕描淡寫地應了一聲。

嚓。

輕微的聲響裏,這座前世緊閉二十四年,夢中又閉合了三載的大門,終于緩緩為他打開。

……

……

(感謝書友三尺平底鍋打賞的兩個舵主!感謝牛頭人千夫長打賞的舵主!感謝王璇子打賞的大俠!謝謝三位大大的支持與鼓勵!!)

第 363 章 第十四自然段提到)

(萬分感謝盟主大大季婵溪打賞的又一盟主!感謝書友路人1234567890打賞的堂主!感謝下載縱橫為神國、 YunTX、寧長久、靜候Godlike、血羽菌、丿元珂、yzxmly打賞的舵主!感謝書友罪惡意打賞的大俠!萬分謝謝以上十位大大的新年打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