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5 章 兩百五十六章:小齡的尋寶歷險

古靈宗,靈谷廢墟。

寧小齡挽着斷劍站在懸崖上,随着其餘二十三位弟子一同眺望廢墟。

廢墟被大霧遮蔽,隐于陡峭濕滑的深峽之中,暗泉流響,猿聲如鳴,嵯峨的怪石間,方圓百裏的巨大的廢墟層層疊疊,隐含秘境幽道無數。

傳說中,這裏也曾是一座酆都之城。若是仔細探尋,還能見到當年奈何橋、黃泉路、藥王殿等古代遺址。

寧小齡立在崖上,發繩挽着的長發在風中起伏。

她對于這場靈谷大比并不緊張,相反,她還有些分神。

那個靈術劍經的筆記對她的沖擊力太大了,其中的奧妙足以讓她琢磨七天七夜。

若是自己早點發現就好了……

此刻她非但沒有時間去測試這種劍術,反而會擾亂她的心境,甚至可能無法發揮出正常的劍術水準。

一個老先生拿着一張牛皮卷紙說着靈谷大比的規則。

規則很簡單。

各個弟子以尋找靈寶為主,最後也是按所尋到的靈寶品階排名。弟子之間可以打鬥,但是不允許造成大的傷害,否則會直接取消資格。

他們每個人也會被發一個錦囊袋子,若是遇到了危險,直接打開錦囊便會被送離靈谷。

說完規則之後,老人拂袖一揮。

他們的身前便浮現出了二十四個圓形的光環,光環之中幽冥之氣上下飄舞。

在老人下令之後,這古靈宗年輕一代最優秀的二十四位弟子,便一同邁入了光環之上。

而他們會被傳送到這片險峻靈谷的任意位置,或尋常廢墟,或潭水之底、或峭壁懸崖、或秘境古殿。

散落其間的靈寶雖共有六十四件,但因為靈谷實在太大,所以他們直接遇到靈寶的概率極低,而且那些靈寶都帶着僞裝,哪怕仔細探查都很難發現,最重要的是,即使得到了最好的靈寶,也要有本事将它帶出去才行。

寧小齡的出現的位置是一處野草繁茂的絕壁洞窟,洞窟在懸崖中央,上方高不可攀,下方則是萬仞絕壁。

她睜開眼時心中咯噔了一下。

四只發着紅光的眼睛正幽幽地盯着這個不速之客。

那是兩只體型相似的怪鳥。

它們生着猩紅色的冠羽,脖頸上有些禿,下方卻是羽翼茂盛,那些羽毛狀如鐵絲,色如黑墨,很是鋒利。

先前它們的身體疊在一起,正發出着歡愉的怪叫。

對于這個小姑娘的出現,這兩只一雌一雄的怪鳥先是錯愕,接着表現出了極端的不滿甚至憤怒。

而怪鳥同樣強大,它們是這片山谷之中頂級的掠食者,洞窟深處還藏有數不盡的野獸屍骨。

一人兩鳥就這樣對視着。

怪鳥見過人,卻也不知多少年沒吃過人了,它們興奮地叫了起來,對着寧小齡撲了過去。

山崖上黑羽飄零。

不出片刻,兩只怪鳥的慘叫聲便響了起來。

寧小齡背着劍,她左右手一手掐着一只怪鳥的脖子,怪鳥無力地撲騰着翅膀,羽毛亂墜。

寧小齡心想自己運氣真是好,這懸崖峭壁若是禦劍一段段飛下去還有些危險,正好遇到了這兩只好心的大鳥。

于是兩只怪鳥當做了她的飛行工具。

一只負責載着她,一只負責探查附近有沒有危險。

安全着陸之後,寧小齡放走了兩只灰頭土臉的怪鳥。

她環視四周,展開神識的領域,探查着附近有沒有幽冥靈寶的氣息。

這六十四件品階不同的靈寶無法用肉眼直接看到,唯有靠精神力編織的網,在這片深海般的峽谷之中慢慢地展開打撈。

寧小齡神識之網初初展開,還未來得及仔細搜尋,她便感覺到自己的脖頸之後有些燙。

“咦?”

寧小齡睜開眼,好奇地摸了摸後背。

通體幽然的黑色斷刀抽出木鞘,握在了手中。

她明明沒有灌入一丁點靈力,這纖細的刀身上卻亮起了微微的紅光。

寧小齡心中疑惑,她反複端詳了一會兒,也沒有發現什麽特殊的端倪,她将刀随手持握,在這片巨大的峽谷廢墟之中搜尋起來。

接着,寧小齡發現了更神奇的事,随着她的腳步走動,每隔一段路,手中的這柄刀散發出的光便會一點點地變亮或者是變暗。

寧小齡也不傻,她立刻意識到了某種可能性。

“難道說……”

她精神一振,多次測試後找到了斷刀光芒較亮的方向。

“西南……”

草木驟動,一聲劍音清鳴之中,寧小齡身影掠過茂盛的野草,向着西南方向掠去。

斷刀的紅光越來越盛。

寧小齡在一個土丘前停下了腳步。

手中的斷刀開始顫動,似是想要告知自己什麽。

寧小齡盯着那寸草不生的突兀土丘,手指一揮,斬出了一道淩厲劍氣。

劍氣于土丘之中炸起,砂屑四濺,一道光線從土丘中反射而出,照得牆壁一明。

寧小齡蹲下身子,撣去了靈寶上面的沙土,發現那竟是一面青銅鏡子。

“亡魂鑒。”寧小齡想起了說靈先生給自己的靈寶圖譜。

亡魂鑒是當年一個幽冥一脈的大修者所做的,為的便是思念已故之人。據說只要盯着這面鏡子,不停地想着自己最愛的、已經死去的人,那麽對方的臉便會出現在這個鏡面上。

寧小齡心緒起伏。

她連忙拂去了鏡子上的塵土,将它端到面前,想要再多看師兄兩眼,但很快,她又立刻将鏡子放下。

“若是真在裏面看到了師兄,不就恰恰說明師兄已經亡故了麽……”寧小齡眼眸閃了閃,她抱着這面子緩緩地起身,抿着唇兒,神色低落。

是啊,若是人死不能複生,那不如不知道為好,哪怕真在鏡子裏看到了又能怎麽樣呢?不過是徒增心障與傷感罷了……

寧小齡發現自己依舊缺乏勇氣。

她吐了口氣,将鏡子收入了腰間的納物袋中。

她拍了拍這柄斷刀,道:“用木鞘裝你真是委屈了,等以後出去了,我從小瑾那給你搜刮一個鑲金帶玉的!”

斷刀閃爍着紅光,似是愉快的回應。

寧小齡心想自己如今偶遇神器,簡直就是天眷之子,更應該好好努力,奪得魁首,将來幽冥功法大成,那不管師兄是死是活自己都能撈出來!

想到這裏,寧小齡低落的心情一掃而空,她重整旗鼓,握着手中的斷刀,開始了尋……撿寶之旅。

少女一身白裙,提着刀,風風火火不知疲倦地在巨大的裂谷之中跑了起來。

她在一顆大樹的鳥巢中掏到了一根簪子,那簪子是聚合天地幽靈之氣的寶物。

她拽過挽起的發尾,将簪子一插,繼續出發,她在岩石中挖出了形如蟬殼的靈寶,又在一大片枯葉之間找到了一片宛若枯葉蝶的飛刃。

湖畔的洞窟裏,寧小齡打敗了一只鐵甲大蟹後,從中摸出了一顆宛若泥沙般渾濁的珠子。

混沙辟水珠……寧小齡心中微驚。

這件靈寶可比先前的幾個品階要高上許多。

在她微微出神之際,旁邊的湖水裏,一個巨大的陰影浮現了出來。

一頭背着厚重龜甲,腦袋卻如犀牛一樣生着犄角的動物從水中撲出,它躍離水面,四肢收回龜甲,身體旋轉,用它的獨角撞向了寧小齡。

寧小齡絲毫不慌,抄起了先前撿到的焚火棍,當頭掄了下去。

這頭兇惡的兕鬼被砸得七葷八素,它被寧小齡狠狠揍了一頓之後慘叫着向水中爬去,寧小齡揪着它的尾巴,一下子騎到了它的背上,手握混沙辟水珠,開始搜尋那些潛藏在水底的寶物。

最終,她又在水中的細沙裏搜羅到了一團鬼火,那團鬼火沒有溫度,在水中幽幽燃燒,好似一只眼睛。

“窺命之瞳。”寧小齡更驚。

據說這是能窺見命運的眼睛,雖然能窺見的範圍有限,卻也是預知福禍的珍貴寶物,品階絲毫不輸這顆辟水珠。

她上了岸,将窺命之瞳也塞入了腰間的包裹裏,然後她将這頭惡龜打暈,煲成了湯。

她一邊等着兕鬼的湯熬好,一邊數着自己的戰利品。

這些靈寶只要修道者可以尋到,便可以歸其所有。

但歷史上尋到最多靈寶的修道者也不過五件。

因為它們的僞裝是師叔親自下的,譬如先前的窺命之瞳,寧小齡潛入水底,确定方位,那窺命之瞳幾乎擺在她眼前了,她還是摸索了半個時辰才将它找到。

如果沒有這柄神奇的斷刀,她根本不可能完成這些。

這一片大峽谷已經被她搜刮了幹淨,總共尋出了八件寶物,可惜沒有那個排名第一的異寶。

而這些保護也微通靈性,她将它們放到一起之時,它們也打起了架。

這種打架是彼此侵蝕靈性的打架。

混沙辟水珠和窺命之瞳是它們中間的惡霸,和其他靈寶放到一起時,便擇寶而噬,沒過一會兒,其他的寶物便都一副病恹恹的樣子。

寧小齡頗為苦惱,她苦口婆心地勸說無果,便試探着将斷刀一并扔了進去。

兩個惡霸靈寶像是遇到了真正的惡霸頭子,瞬間老老實實,大氣不敢出。

寧小齡頗為滿意地點了點頭。

吃過了兕龜湯,寧小齡重整旗鼓再次出發。

接下來的一路上斷刀沒有再發光。

她越過了一片坎坷的廢墟,高聳入雲的絕壁在視線中壓來,覆滿了濕滑苔藓上,趴着許多墨綠虎紋的壁虎,上方的雲霧向着下面壓來,将寧小齡沒入其中,她輕輕分開霧氣,宛若仙女行于雲間,壁虎蟾蜍噴出的毒素落不到她衣角分毫。

寧小齡正想峽谷的另一端走去時,斷刀忽然交替着發起了紅光,像是某種警告。

寧小齡停下了腳步,目光向前望去。

只見遠處,兩個穿着古靈宗弟子服的年輕男子有說有笑地穿過雲霧,向着這裏走來。

“這件靈寶品階雖然不算太高,但也是我們師兄弟合力斬獲的,委實不易。”其中一個弟子笑道。

“是啊,斬殺那頭白蟒,沒有師弟出力确實無法這般順利。”另一個人道。

“師兄此言差矣,獲得靈寶最重要的,并非斬殺守靈之獸,而是尋到那件靈寶的方位。”師弟微笑着說道:“這靈寶是我尋到的,不曾想偶遇了師兄,師兄雖幫了我不少忙,但若要自居其功,未免也太貪心了些吧?”

師兄笑道:“靈寶難尋,只要能找到哪怕一樣,便至少可以穩住前十的名次……到時候得了獎賞,我們平分便是了。”

師弟道:“那也無需師兄代勞啊。”

師兄道:“師弟,你自己掂量掂量,你是我的對手麽?”

師弟搖頭道:“師兄固然更勝一籌,但若真要打起來,也只是一個兩敗俱傷的下場,而且你若真把我重傷,莫說了獎賞,連大比的資格都沒了,我撐死也就受些皮肉之苦罷了,對吧?師兄。”

兩人談笑風生,腳步卻越來越慢,周圍的霧氣被他們悄然騰起的戰意鎮散,岩壁上趴着的壁虎也感受到了危險,四散而逃。

寧小齡看了看他們,默默地從他們中間走了過去。

寧小齡走過時候,兩個全身心都集中在對方身上的師兄弟才回過了神。

“站住!”師弟厲聲大喝:“什麽人?”

寧小齡停下了腳步,回身看了他們一眼。

師兄道:“原來是個路過的小師妹啊,這位師妹好像有些眼熟……你,你應該是第一次來參加靈谷大比吧?”

寧小齡點頭道:“是。”

師弟看着寧小齡回眸的側臉,神色微癡,他不曾想到古靈宗竟有這般清秀可愛的小師妹……

師兄笑着開口道:“師妹一個人走太過危險,不然……”

“不必了。”寧小齡也不想廢話,繼續向前走去。

而這對師兄弟身為男弟子,自然也不會對師妹動手,除非……

師兄注意到了她背上背着的布袋子,神色一震。

那布袋子是師長給他們的,專門用以盛放靈物的布袋啊,她那布袋怎麽這麽鼓?這是把靈果靈芝之類的東西一股腦塞進去了?

不對啊……那袋子裏的氣息……

師兄眼睛眯起:“小師妹,你那布袋中裝的都是什麽?”

寧小齡不理會他們,繼續向前走去。

師弟也回過了神。

這對師兄弟對視了一眼。

嘩嘩!

霧氣攪動,衣袂破空之聲響起,這對師兄弟一前一後地截住了寧小齡的身影。

師兄看着她手中的那柄破劍,恍然道:“師妹,我想起來了……你就是那個二十息取出了劍的,禦靈一脈的獨苗弟子,對吧?”

寧小齡不太想搭理他們,所以沒有回答。

這種行為被這個師兄理解成了害怕,他笑了笑,道:“師妹莫怕,你也不容易,沒想到你師兄們這般不争氣,最後淪落到要一個新來的小丫頭替他們争光。”

寧小齡微微挑眉,臉上浮現怒容:“我師兄可比你厲害多了。”

師兄微怔,只當她是喜歡上了禦靈一脈的某位師兄,他淡然笑道:“師妹,你将你那布袋解開給我們看看,若真是靈果靈芝,我們絕不為難師妹。”

寧小齡原本想直接踏劍而走的,但想起他們的對話,寧小齡心緒一動……他們也有一件靈寶哎——這不是送上門的靈寶嘛?

她開口道:“這位師兄也得了靈寶?能讓我先看看麽?”

師兄微愣,随後笑着解開了布袋,炫耀起自己的戰利品。

那是一柄亡靈折扇,由白蟒守護。這柄折扇共有兩面,皆繪着黑白相融的惡鬼圖,折扇的邊緣有細羽微絨,搖動之時可攪起壑中陰風,創造一片天然的屏障。

寧小齡皺起了眉頭。

師兄以為她是羨慕,卻不知道她在嫌棄這面折扇的品階太低。

師兄得意地把斬殺白蟒的過程說了一遍,觀察着這漂亮師妹的神色,希望從中看到一些仰慕與敬畏。

但寧小齡聽着,淡淡地點了點頭,然後從背後抽出了劍。

身後的師弟皺起了眉頭,只覺得這個師妹越看越好,他笑道:“不曾想師妹還是這樣的爽利人,只是以師妹的實力,難道真想以一敵二?”

師兄也道:“我們是神宗弟子,怎可如此,若師妹真想奪寶,我們也願意一個一個上。”

寧小齡道:“你們誰先來?”

哼,小師妹長得漂亮,想來平日裏太被人慣着了,一個二十息才拔劍的,能有多厲害?

師弟這樣想着,自告奮勇走了出去。

他們是通靈宗一脈的師兄弟,先天附着一個強大的靈,那個靈與先天靈不同,而是一種融入神魂的靈,可以讓自己爆發出與這種靈同質的力量。譬如火靈便可讓自己的術法帶上火焰的元素,水靈便可帶上水或者冰封的能力。

這位師弟擁有的靈是一個土靈,此處絕壁怪石環繞,正契合他的靈。

“師妹,多有得罪了。”他看着寧小齡清美卻冷淡的小臉,淡淡地笑了起來。

師弟拔出了劍,蓄力一躍,他生怕傷着這個少女,所以出劍的速度刻意放緩了些,可以随時收回力道。

寧小齡看着他劍的走勢,面無表情地拔刀而出,毫無花哨地以刀背一砸。

寧小齡的刀看似簡單,但速度卻閃爍成了一道光,刺入其中,瞬間了師弟的劍,手腕一震間更是打在了他的臉上,将他連人帶劍打飛了出去。

土靈托住了他,師弟捂着火辣辣的紅腫臉頰,疼得滿地打滾。

她轉過身,望向了這位師兄。

師兄先是眉頭微皺,随即灑然一笑,想着自己這師弟竟這般容易被美色所迷,确實不配擁有這寶物,他說道:“師妹可要想清楚了,我可不會像師弟一樣輕敵。”

寧小齡嗯了一聲。

師兄拔出了劍,擰了擰手腕,先前笑意淡然的眉目驟然收斂,他毫無征兆地狂奔了一段,一躍而起,通靈于身,破風的身影炸開霧氣,撕碎岩石,好似雷霆劈至,手中之劍更是劍火洶湧,節節炸響。

他是通靈一脈這一代的最強弟子,擁有長命境上境的修為,無論是靈術還是劍術皆赫赫有名,此刻他全力出手,裹挾威勢的一劍宛若流星鑿落,對着寧小齡的眉心斜刺而去,勢不可擋!

确實有些棘手……寧小齡這樣想着,神色認真了些,以劍宗的起手式将刀背送了過去。

她的動作簡單,刀卻比師兄蓄力而來的更快。

第一刀之後,師兄在鋼鐵振鳴聲中被逼退。第二刀之後,刀光斬出十字,照得他瞳孔如血,他被迫轉攻為守,第三刀之後他便徹底落了下風,叮叮叮的數記撞響聲裏,血色的刀光将岩壁與霧盡數切亂,也将這位師兄的腳步切亂了。

一不亂則潰不成軍。

不到十個回合,只聽铮然一聲,寧小齡一記刀背砸上了他的手,将他的劍砸落,另一手直接一拳轟上了他的胸口,收拳之際,她精準地抓住他左手中的折扇,猛地一扯,搶奪了過來。

兩個師兄弟倒地不起,傷勢拿捏得恰到好處。

寧小齡再得一寶,灑然離去。

……

……

(狀态很不佳,今天只有這章了。需要靜心理理新卷大綱……)

(感謝書友Lethargicatt打賞的大俠~謝謝書友的打賞支持呀!)

第 253 章 兩百五十四章:師妹師兄,相隔西東

寧小齡握着那柄破損的殘劍回到了隊列之中。

說靈先生看她有些氣餒,還是耐心寬慰道:“已經不錯了,此次大比先去适應一番,兩年之後小齡再一鳴驚人便好。”

“嗯,我會好好準備的。”寧小齡輕輕點頭。

困擾她的當然不是這個,先前數千柄刀劍之中,冥将震動幽閣的巨大身影始終在識海中揮之不去,亦真亦幻,好似一個萦繞的夢。

說靈先生疑惑道:“小齡,你是不是遇到什麽事情了?”

寧小齡搖頭道:“沒有的,只是……拔劍費了些力氣,有些累。”

說靈先生将信将疑,沒有追問。

喻瑾也低聲道:“小齡沒事的,比上不足比下還是有餘的。”

寧小齡心神不寧地應了一聲。

喻瑾看着她手上漆黑的劍,低聲問道:“我能摸一下嗎?”

寧小齡自然地遞了過去。

喻瑾小心翼翼地接過來。

她才握住了劍柄,手臂一沉,吃驚地呀了一聲。

這柄劍比她想象中要重上許多。

寧小齡伸出一掌,輕輕托住了下沉的鋒芒。

喻瑾認真地打量了起來,忽然間,她咦了一聲,道:“這……好像不是劍啊。”

“嗯?”寧小齡目光也落到了殘破的鋒芒上。

喻瑾擡起頭看着她,道:“這像是一把刀。”

寧小齡于幽閣中将其随手拔出後便走出來了,她心神微亂,也沒仔細看過,只是見它纖細修長,便默認為是劍了。

此刻她才發現它只有單刃,并且整柄鐵刃有一個不明顯但美妙的弧度——這是一柄缺了刃鋒的,細長的刀。

細刀的刀柄漆黑,纏有細線護手,刀镡似黑銅鑄造,刻紋精細,半角矩形的吞口并不花哨,暗銀色的刀鋒堅硬卻有部分卷刃,刀背也很薄,質地柔韌。

這柄刀整體鑄造精巧,雖整體黑色,光澤之間卻相互承托交接,過渡自然,有種死亡的幽邃之美。

喻瑾贊嘆道:“這麽漂亮的刀,該不會是什麽絕世名刃吧?”

寧小齡微笑着搖頭道:“真要是絕世名刀,也不會被砍斷了。”

“有道理。”喻瑾伸出手指按了按它的斷裂處,覺得還是小齡想得周到。

她嘆了口氣,道:“做得這麽漂亮,确實更像是裝飾品。先生好像說過什麽大朽不工之類的話……”

寧小齡雖也是這麽想的,但這柄殘破的黑刀卻能給她一種無名的親切感。

試靈大會在歷時兩個時辰之後終于結束。

出門之時,夕陽的光已經落了下來。

這等規模的中土神宗皆有一個巨大的陣法屏障,此刻外面大雪紛飛,神宗之內卻是溫和依舊。

走出了試靈堂的大門,寧小齡立在夕陽裏,嘗試着将靈力灌入刀鋒之中。

神奇的事情發生了。

随着靈氣灌入刀鋒,這柄殘破的刀刃像是漸漸蘇醒了,漫天的夕色好似一只只翩跹的蝴蝶,紛紛依附在了黑色的刀身上,一時也無法分清究竟是黑刀本身散發的血色還是如水的刀身反射了绛紅的夕陽。

寧小齡看着它,微微吃驚:“血刃?”

傳說中有一種刀天生血紅,是專門用來殺人的兵刃。

寧小齡将劍舉得更高了些,透過夕色看着鋼鐵在刀刃上透出的紋理。

晚風吹起少女的衣裳,她秀麗的長發靜靜地披在背上,垂直腰間的發尾簡單地打了個結,用紅色的細繩綁着。

陽光與劍光一同映在她如玉的臉頰上,晶瑩的耳朵上浴光的細絨是她未脫的稚氣。

這個無意之舉引來了許多的目光,便是同為少女的喻瑾也看癡了。

……

回到禦靈一脈的木堂時,天已黑了,弟子們收拾了一下書籍便準備回房歇息。

寧小齡看了看自己的桌面,微微地咦了一聲。

她的書籍好像被人動過了。

許是今日風大吧……她也沒有太過在意,将書冊疊好,然後一個人在椅子上靜坐了一會兒。

今日幽閣發生的事情是所有人前所未料的,這也擾亂了寧小齡的思緒。

自己如果接過了那柄劍會怎麽樣呢……好像是叫鬼冢吧,聽名字就很厲害,怎麽也比這柄花裏胡哨的破刀強。

寧小齡也忍不住胡思亂想了一陣。

她坐了一會兒之後收拾了思緒,正當她打算翻開自己的冊子,繼續鑽研兩宗靈術和劍法之間的聯系時,喻瑾的聲音再次響起:“小齡小齡,我們去喂貓吧。”

“啊。”寧小齡看了一眼扉頁自己畫的栩栩如生的師兄,戀戀不舍地收回了視線,道:“你自己去喂吧,我想看會書。”

喻瑾為難道:“可是我怕黑呀。”

寧小齡無奈起身,在桌下摸了一陣,道:“我沒帶蠟燭呀。”

喻瑾道:“你的刀不是會發光嗎?”

寧小齡沉默了一會兒,提起刀走了出去。

靈力灌入刀身中,刀發出了血紅色的光,竟像是提着燈籠。

她提着刀走在前面,喻瑾抱着一碗小魚幹跟在身後。

詭異的一幕裏,她們繞過了山外的大湖,走到了那片藏貓的密林裏。少女敲了敲碗。

魚王沒有立刻現身。

它躲在灌木叢中,遠遠看到了寧小齡白裙握血刃的身影,吓了一大跳。

“這……”魚王心中驚悚,這一幕它不是沒有見過。

當日那個漫天地獄之火的朱雀神國裏,一身火紅嫁衣的趙襄兒手中提着兩柄纖細的名刀,一柄青色,一柄黑色,青色的灌入靈力後刀鋒如雪,黑色的則是如血。

這柄刀與那趙襄兒手中的那柄何其相似?

于是少女敲打鐵碗的聲音也顯得吓人了起來,仿佛這是它最後的晚餐。

寧小齡和喻瑾在灌木叢外喊了好幾聲“谛聽”之後,魚王才緩緩回神,貓着身子走了出去。與趙襄兒和寧長久一戰,終究在它的心靈上留下了不少陰影。

“大貓,開飯了。”喻瑾蹲下身子,将鐵碗遞了過去。

魚王看着這個給自己贖身的少女,低低地叫了一聲,表示感謝,然後頭埋入其中,開始啃起了小魚幹。

寧小齡揉了揉它的腦袋,道:“多吃點啊,吃多了傷才好得快。”

魚王嗚了一聲,表示自己聽懂了。

它心中暗暗一邊吃着一邊認為這不是施舍,而是勞動所得。畢竟今天下午它給寧小齡攻克了絕世難題,也不知道這個小丫頭發現了沒有,若是發現了,想必此刻滿心疑惑,還在猜測那個世外高人是誰吧?

念及此處,魚王心中便滿滿的自豪感。

等到這個小姑娘知道暗中幫助她的竟是一只貓,想必會驚得說不出話來。

想着這些,魚王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修行之外的樂趣,碗裏的魚幹仿佛更香了些,但寧小齡接下來的一句話卻讓它的貓臉一下子陰沉了起來。

只聽寧小齡哀嘆道:“唉,谛聽呀,可惜你不是一只完整的貓了,要不然過段日子,我和小瑾再去衣裳街逛逛,給你買一只漂亮的小母貓回來陪你。”

“……”魚王咬着一條小魚幹,挎着貓臉擡起了頭,“喵嗚……”

喻瑾在一旁安慰道:“沒關系,這樣也好,不會叫春了,就不容易被宗裏人發現。”

寧小齡覺得有些道理,點頭道:“嗯,也算因禍得福了。”

魚王聽着她們的議論,悲憤地亮出了它的爪子。

……

靈谷大比将近,宗中的氛圍卻更放松了許多,畢竟這場大比和他們大部分人都沒有關系。

最後的七天裏,說靈先生便重點指導參加大比的弟子們靈谷尋寶的技巧,争取奪一個好點的名次,而其他弟子則暫時放養了。

宗中熱鬧了許多。

幽月湖邊,甚至有許多弟子結伴釣起了魚。

這些天寧小齡也很焦慮,因為她發現自己自從得到了這柄刀,便一直很難靜心。

今日她好不容易定下心打算看會書,說靈先生便将她喊出去,一起鑽研靈谷的地形和各處的秘境。

一下便是幾個時辰。

回來之後便要陪喻瑾去喂貓,如今幽月湖邊人多,她們的行動也很不方便。

今日她們偷偷摸摸地向湖邊的林子裏走去,還被其他弟子發現,叫住了。

“這位便是禦靈宗唯一參加靈谷大比的獨苗,小齡師妹!”有人在很遠處大聲介紹起來,唯恐其他人聽不見。

其他人像是見到了珍惜的生命,立刻放下釣竿擁了過來,對于這位漂亮的獨苗小師妹噓寒問暖。

喻瑾站在一旁,拿着一碗魚幹的小手無處安放。

很快,有弟子注意到了她,問:“這位師妹,你這是……”

寧小齡看了喻瑾一眼。

喻瑾沉默片刻,拿起了一條魚幹,塞進了嘴裏,含糊道:“零食。”

寧小齡露出了同情的神色。

最後,寧小齡以垂釣之名支開了那些弟子,喻瑾一個人偷偷地跑到小樹林中喂貓。

碗中的魚幹已經不剩幾片了。

魚王顯然沒有吃飽,嗚嗚地叫了幾聲,喻瑾感覺自己聽懂了,她抱起了貓,偷偷地帶出林子,讓它去偷那些垂釣弟子簍裏的魚。

但這些天魚王恢複了不少力氣,它當然不滿足于做些小偷小摸之事,它沉思片刻,做了個大膽的決定,然後趁人不注意,直接潛入了湖水之中。

喻瑾攔之不及,擔憂着它會不會游泳。

而在一旁握着魚竿被迫靜坐的寧小齡神色一震,她手中的魚竿彎出了一個很大的弧度——一條大魚上鈎。

寧小齡有些開心,鉚足了勁将它拽了上來。

接着,寧小齡愈戰愈勇,越來越多的魚咬鈎,一條比一條大。

寧小齡自己都不曾想過,她還有這樣的天賦,甚至有一次,魚鈎才剛剛沾上水面,一條她人這麽大的魚便咬上了鈎子。

其餘弟子們看得嘆為觀止,心想小師妹不愧是獨苗,果然天賦異禀,這魚餌還沒來得及上,魚倒是先迫不及待了。

寧小齡也疑惑萬分,最後她偷偷睜開劍目,才終于看到了水下的場景。

只見她每次将鈎子甩入水中,一只大白貓便從水中浮起,托着一條無力掙紮的大魚,直接将它的魚唇往鈎子上一套……

“……”

寧小齡知道谛聽很有靈性,卻不知道已經到了這種地步。

她不敢再下鈎了,生怕谛聽一怒之下把幽月湖的水怪收拾了送上來。

就這樣,寧小齡被各種奇奇怪怪的事情煩擾了好多天。

臨近靈谷大比的前幾夜,她才終于生無可戀地翻開了自己記筆記的冊子,她在扉頁上停留了許久,然後緩緩向後翻去。

“這是……”

接着,寧小齡愣住了。

……

“誰在我本子上亂塗亂畫?!”寧小齡從床上坐了起來,掌了一盞燈,裹着被子坐在桌邊,氣惱地端詳着書本上的字。

那些字的筆畫像是老鼠啃過的,在娟秀的小楷邊顯得格格不入。

寧小齡支着下巴,蹙眉看了一會兒,道:“這給谛聽一根毛筆,它寫得估計都比這個好看!”

寧小齡又翻了幾頁,燈火微弱,她也提不起精神,便沒有繼續看下去,直接合上了本子,想着以後一定要找到罪魁禍首。

這之後,寧小齡便也沒想過将靈術與劍法相融之事了,她每日做得最多的還是靜心打坐,然後熟悉這柄幽閣中取出的黑色血刃。

直到最後一日,寧小齡心中緊張,有些失眠,才取過了這本書,随手翻了翻。

那些不堪入目的字在眼前輕輕掠過。

到某一頁時,寧小齡的手停住了。

她再次從床上坐了起來。

“氣脈竅穴圖?”

寧小齡忍不住低低驚呼。

她看到一個空白的書頁上,勾勒着一個人形,人形上繪制着許多的點,那些點用粗細不同的線相互勾連,昭示着某種奇異的順序。

這張圖雖也畫得歪扭,卻一下子抓住了寧小齡的視線,她指尖點上書頁,緩緩向下掠去。

“九氣,三山,雲府……”

寧小齡一下子明白了這張圖的意思,她将所有線條的順序梳理了一遍,接着,困擾了她許久的靈氣運轉問題竟就此迎刃而解!

她立刻把冊子翻到了前面,赤着腳走過冰冷的地板,端正地坐在書案前,辨認起了那些字。

心跳也加速了起來。

夜色漫長。

古靈宗的靈術心境,谕劍天宗的內門劍法。

這兩個本該毫不相關的東西,它們在寧小齡的眼中,終于清晰地展露出了相互契合的邊緣。

它們一塊接着一塊地拼接到了一起。

房間寂靜,落針可聞,唯有翻書聲每隔一段時間響起。

寧小齡的精神緊繃如弦。

最後,白虹貫日、墨雨翻盆、大河入渎三式,也找到了它合适的邊緣,一點點地補齊了全部的輪廓。

冊子翻到了最後一頁。

寧小齡許久之後才抽離視線。

她緩緩擡起頭。

案上的燭火恰在她眉心中央搖晃。

那點燭火在她的眼眸中轟然放大,占據了全部的視線,視線中,似有兩個不同的人影在淩空而舞,一個身影輕盈靈動,一個身影淩厲鋒銳,他們各自舞劍,最後兩人的動作巧妙契合,化作了一個幻動的清影。

清影随時間淡去。

寧小齡慢慢回神,燭火依舊平靜如常地在眼前跳動。

一切似是什麽都沒有發生。

但寧小齡知道,她的紫府氣海已在不經意間發生了改變。

那種改變是玄妙未知的,而她也沒有時間去做更多的應驗了。

這些字到底是誰寫的?

寧小齡困惑不已。

道法高深但是字跡又醜的前輩……古靈宗有這樣的人麽?他為什麽又要幫自己呢?

寧小齡立刻想到,肯定是那位前輩生怕字跡被認出來,所以刻意用了左手寫字。

可惜自己沒有早些發現……寧小齡遺憾地想着。

但遺憾只是無用的情緒,她再次擡起頭時,窗紙上已亮起了朦胧的白光。

靈谷大比便要在今日開始。

……

……

海國的渡口處,寧長久與陸嫁嫁平安地下了樓船。

小女孩站在他們的中間,伸着兩只嬰兒肥的手,一手握着一個人,握得緊緊的,生怕自己走丢了。

陸嫁嫁至今還不能接受自己平白無故多了個小女兒的事實,但這般乖巧的小姑娘一聲聲喊着自己娘親,她心中的某種光輝還是被點燃了。

寧長久從懷中取出了那兩封黑色漆金的邀請函,道:“龍母大宴要去逛逛麽?”

這幾日樓船的航行中,寧長久大概了解了那位龍母娘娘傳奇的一生。

她是統治了海國三百年的女王,是無運之海中誕生出的真龍之裔,是接近五道的半神,是海嘯與風暴的預知者及掌舵人,她沒有子嗣,卻以龍母的身份自居,在海國之中威望極大,單論名聲而言,甚至不遜于八神宗的宗主。

這位龍母娘娘的海國大宴,向來鋪張奢華不計成本,彰顯着海國的富饒與強大。能應邀參加內宴者,皆非凡俗之人。

陸嫁嫁對此卻沒有太大興趣,道:“一共兩封信函,若我們去湊熱鬧了,小月怎麽辦?”

邱月揚起小腦袋,眨着眼睛。

寧長久道:“她……興許可以混進去。”

陸嫁嫁搖頭道:“算了,時間耽誤不得,我們還是早些去古靈宗找小齡吧,到時候再一同去尋你口中的那個‘惡’。”

沒有人注意,聽到‘惡’這個詞的時候,邱月的眼眸中閃過了一絲異樣的光。

這絲光很快被純真替代。

寧長久道:“也好,我們先在附近的客棧暫住一日,規劃好路線,再一同去往古靈宗。”

陸嫁嫁點頭答應。

邱月小聲道:“可我想去龍母宴玩呀。”

寧長久對于這個小丫頭其實是不滿的,因為原本他應該牽着陸嫁嫁的手,此刻卻只能牽着她。

“一共只有兩個名額,你要是去玩了,那你希望誰不去呢?”寧長久靈魂拷問。

邱月毫不猶豫道:“我當然是和娘親一起去。”

她已經清楚地認識到了這個小家子裏家庭地位的高低。

……

入了酒樓,點上了菜,陸嫁嫁給邱月倒了一杯熱水讓她捂着,邱月不答應,非要娘親用雙手幫她捂,陸嫁嫁淡然笑着,柔和地搓着她的小手。

寧長久看着這一幕,愈發覺得小孩子都是魔鬼。

“你是要和爹搶娘親嗎?”寧長久說道。

邱月擡起頭,認真道:“娘親是爹爹的妻子,也是爹爹的師父,我搶走了一個,不還給你剩了一個嘛?”

寧長久一下子沉默了。

陸嫁嫁眼眸彎起,莞爾笑道:“我現在越來越懷疑,這就是你的女兒了,你還是早些坦白為妙。”

寧長久嘆氣道:“哎,以後若是有了小嫁嫁,小嫁嫁腦子随她娘親,那肯定會被這個姐姐欺負慘了。”

“口無遮攔!”陸嫁嫁笑容一斂:“到時候見了小齡可不準這樣。”

寧長久想着師妹的模樣,用手比劃了一下,笑道:“小齡現在應該有這麽高了吧?”

陸嫁嫁握着他的手,擡得更高了些,她輕聲道:“沒了師兄無微不至的照顧,小齡當然會成長得很快啊。”

寧長久微微點頭。

店小二将菜一個個地送了過來,皆是南州難得一見的鮮美海宴。

陸嫁嫁再次想起了‘惡’的事,問道:“等見了小齡,我們該去哪裏?”

寧長久道:“師姐說一切自有命數。”

陸嫁嫁道:“那也得有個方向才是。命數又不是既定之事,若是如此 ,我們只需在這裏住下,等命數自己上門。”

寧長久輕輕點頭。

大師姐對他說,師尊還沒有做好新的決定,那他是沒有鐵律般的命運纏身的,而師姐口中的某種命數,更像是要反複嘗試之後才能撞見的巧合。

寧長久無奈道:“難道我們還能尋人問路不成?”

陸嫁嫁道:“除了你的師兄姐,還有誰知道呀?”

他們正閑聊着,隔壁飯桌上,侃侃而談之聲傳來。

此刻海國中人聊得最熱絡的,當然就是關于龍母宴的事了。

“聽說最近無運之海不太平,惹怒了龍母娘娘,娘娘如今已命修士去平定海亂了。”

“呵,龍母宴惹是生非,那些海妖活得不耐煩了啊。”

“是啊,尤其是今年。”

“今年怎麽了?”

“今年可是龍母娘娘三百年的大宴啊。”

“三百年……難怪今年的排場這般大。”

“是啊,據說琴棋劍術法道的六位魁首,今年娘娘不僅會單獨接見賜予寶物,還會為他們解答一個任意的疑惑。”

寧長久默默地聽着他們的對話,只覺得那兩封信函在衣間發燙。

……

……

(感謝書友RMB_SKY打賞的大俠呀~謝謝書友的支持與喜愛!)

第 252 章 兩百五十三章:幽閣拔靈

古靈宗,泰煞山,試靈堂。

堂門之外,修道者列次入內。

古靈宗十峰十脈,每峰各有二堂,每個堂中年輕弟子約十餘人,一代年輕修士總計兩百有餘。

這兩百餘修道者真正能晉入古靈宗的,不過二十來人,其餘弟子或回人間王朝,或前往其餘古靈宗分設的小宗就職。

而通過拔靈會的弟子便可參加靈谷大會。

拔靈會的規矩很是簡單,便是有一幽冥之将坐鎮幽閣,幽閣中插着幾千柄劍,每一柄劍的秉性不同,弟子需在二十息之內拔出任意一柄劍,否則幽冥之将便會出手,将那位弟子送出幽閣。

這個過程無非有二,一是眼力和感應,每個人的修道運氣的方式皆不同,契合之劍亦是不同,同樣的境界,有的劍可能可以信手拔出,有的則費盡力氣也無濟于事。

第二個便是境界,若是境界太低心性太差,哪怕挑到最适合自己的劍也無能為力,反之,修為若是足夠,無論哪一柄都應信手拈來。

二十個木堂的弟子彙聚于試靈堂的幽閣外。

喻瑾輕輕扯了扯寧小齡的袖子,擔憂道:“以我的天賦和境界還是不進去丢人現眼了,聽說那個幽冥鬼将怪吓人的。”

寧小齡想了想,認真道:“沒事,進去閉上眼站一會兒再出來就好。”

喻瑾苦着臉道:“那我不是不能陪你去靈谷大會了?”

寧小齡沉默了一會兒,困惑道:“難道你還想過要陪我去?”

喻瑾倍受打擊,她想了一會,壓低了聲音道:“要不你進去把兩把,然後藏一把,到時候我進去撿起來……”

寧小齡做了一個打斷的手勢,無奈道:“若我這樣做,我确實可以在外面陪你了。”

喻瑾嘆了口氣,發現修行真沒意思,竟有這麽多錢解決不了的事。

有錢能使鬼推磨果然指的是道行低的鬼啊……這些大鬼一個個怎麽這般高風亮節。

……

弟子們一個接着一個地進入幽閣。

他們出來的都很快。

拔出劍的快,放棄的也快,唯有那些修為不上不下的,要嘗試二十息才肯出來。

試靈閣的高臺上,一個長者在一個精密的銅制水滴計時儀器邊坐着,微笑着捋着胡須,看着他們一個接着一個地進入其中。

“這一代年輕人比起上一代,毫不遜色啊。”老者由衷感慨道。

“因為這一代出了一個明廊,所以師叔看起他們來都順眼了不少?”旁邊的男子打趣道。

老者道:“倒也不然,只是心中歡喜,這幾百年來,我可是眼睜睜看着一代強過一代的。”

男子笑問道:“那以師叔的眼力,可否猜到每一個弟子能否拔劍而出?”

老者掐了掐手指,笑道:“非但可以,我還可以算清幾息。”

男子知道老者神通廣大,半點不懷疑。

試靈堂中忽地起了陣騷動。

一個白袍束帶豐神如玉的男子平靜地走出人群,向着幽閣走去。

“此人便是明廊。”男子說道。

老者輕輕點頭:“二十二歲邁入紫庭境,放眼古靈宗歷史亦不多見,後生可畏,只是不知今後修道之途如何。”

男子笑道:“久遠來看世事難料,但此次靈谷大比卻已無懸念了。”

老者淡然一笑,輕輕點頭。

明廊走入幽閣之中。

嘀嗒、嘀嗒、嘀嗒、嘀嗒……

身後的水滴響了四聲。

時廊已拔劍而出。

那柄劍隐隐帶着鏽跡,劍光卻是幽然,仿佛已經許多年沒有人将其拔出過了。

明廊面色平靜,對此并不驚喜。

他不過是做了四件事。

進門、深深地看了佛像般坐在高臺的幽冥鬼将一眼,拔劍、出門。

行雲流水。

唯一讓他遺憾的,便是他看到那尊幽冥鬼将時,心中依舊産生了一點輕微的壓迫感。

不過這也不怪他修心不力。

整個古靈宗中,供奉溫養的上古幽冥鬼将不過三位。

分別在幽閣、九都府、天冥殿。

它們在數千年前皆是冥君座下斬殺過百萬生靈的大将,背負着冥君親賜的鬼冢劍,身披着神婆親編、紅蓮淬火的神盔戰甲。如今神鋒雖殘,鐵甲雖破,它們也早已不複當年,只能于此茍延殘喘,但其中散發出來的蒼古與殺戮之意依舊讓人心悸。

大部分走入其中的弟子,根本沒有勇氣看這位冥将一眼。

明廊若不是看了他一眼,還可以快上一息。

而他之後,其餘人的期待感也減弱了許多。

雖也有弟子天賦高強,于五息之內拔劍而出,但那柄劍的品階與明廊根本無法相提并論。

差不多每十位弟子便有一人可以拔劍走出。

而幽冥一脈的弟子最為強盛,一個組中,二十人竟出了五位。

喻瑾唉聲嘆氣道:“如果總弟子數不變,那肯定是此長彼消。”

她的話語無情地應驗了。

禦靈一脈的另一個組全部試了一遍,竟無一人能拔出劍。

那位說靈先生臉色陰沉。

很快,便輪到了他們。

他們的說靈先生同樣神色凝重。

她對于自己的弟子是很了解的,這些弟子中,哪怕是小齡都未必可以成功拔劍,因為拔靈考核的不但是境界,還有古靈宗本門心法的娴熟程度。

她終究只來了半年,比其他幾位谕劍天宗而來的弟子要足足晚了一年多。

站在計時沙漏前的老人看着禦靈一脈的弟子一個接着一個地空手而出,笑着嘆了口氣:“後生可憐啊。”

男子目光淡淡掃視而過,道:“确實沒有看的必要了。”

站在高臺上的老人輕輕點頭,轉身要走之時,一個渾身顫抖的小姑娘空手而出,她抱着另一個白裙少女的手臂哭訴了幾句,那個少女安慰了她一番之後,平靜地向着幽閣走去。

老人道:“這個丫頭不錯。小小年紀長命上境,殊為不易,也不知這修為夯實得如何。”

“長命上境?”男子微驚,道:“若是機緣得當,她恐怕是又一個明廊啊。”

老人笑了笑:“長命境與紫庭境被稱為天地塹不無道理,你想想你當年破境花了多久。”

男子羞赧道:“花了七年。”

這已算是快的。

寧小齡走進去時,老人蓋棺定論道:“這丫頭最多七息便能出來。”

男子自不會生疑。

嘀嗒、嘀嗒、嘀嗒……

七息之後,幽閣大門平靜依舊。

男子輕輕咦了一聲,哪怕是紫庭境巅峰的老者都皺起了眉頭。

這是怎麽回事?

轉眼之間,十息已過。

說靈先生也越來越緊張,不知道小齡到底是怎麽回事,以她的境界,哪怕沒有第一時間挑到最好的劍,多試幾把廢些力氣也就出來了,這是怎麽了?難道她非要死磕一把?

幽閣之中,出現了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一幕。

寧小齡走入閣中。

幽閣像是一個小世界,它遠遠比外面看到的要大得多,一進去,數千柄劍便撞入了視線裏,看上去就像是一個釘滿了釘子的鐵板。

鉛灰色的霧氣在幽閣中彌漫着,不知是有形還是無形。

寧小齡心中泛起了莫名的熟悉,仿佛回到了當時的臨河城。

只是那種古城永夜,紅月當頭的壓迫感卻消失得無影無蹤。

幾千柄靈劍的最中央,一個似由灰霧凝成,肢體殘破,身披古損重甲,背負幽冥重劍的冥将在坐在正中間,周身起伏的霧氣好似呼吸。

鬼将看上去明明只是一個鐵甲重劍裝飾的枯瘦老人,卻給人一種還能坐鎮千年不死的錯覺。

寧小齡看了一眼,正打算收回視線,去拔出屬于自己的劍時,沉重粗砺的拔劍聲卻先一步響起。

厚重的霧氣裏,冥将睜開了眼。

他們隔着灰霧對視。

寧小齡心中悚然。

幸好,冥将的目光帶來的不是敵意,反而有一種……看待晚輩的和藹,很快,這種和藹也消散了,化作了敬畏。

接着,她發現,冥将不僅睜開了眼,而且他擡起了肌肉幹枯的手臂,伸到背後,緩緩拔出了那柄當年冥君親賜,沉寂了千年的劍。

拔靈大會年年都有,這裏每一柄劍都被拔出過許多次,但唯有冥将這柄,千年未曾再次出鞘。

它就一直在那裏,仿佛與冥将一體的雕像。

哪怕是幾百年來最狂妄的弟子,也從未想過要将它拔出。

但今日,冥将蘇醒,親自拔出了這柄古劍。

随着他的動作,幽閣的霧氣也浪一般分開,在她與冥将之間斬出了一條清明的道路。

“鬼冢。”冥将緩緩開口。

這是劍名。

他抽出了劍,一手托着劍柄,一手托着劍身,捧着送到了寧小齡的面前。

寧小齡覺得此刻自己應該恐懼或者震驚的,但她在短暫的悚然後,心中卻也只有平靜。

她看着這柄劍,不明白冥将為何要這麽做。

“鬼冢。”冥将又重複了一遍。

他的話語沉重而誠懇,似是希望她手下這柄劍。

寧小齡下意識地伸出了手,但在接觸這柄劍時卻觸電般輕輕一縮,她神色掙紮,最終搖頭婉拒道:“前輩,我不能收下它。”

她能感受到,自己如今的境界,根本無法驅使這柄劍。

而且她拿着這柄劍走出去,不知道該如何收場。這很麻煩。

她怕麻煩。

冥将知曉了她的心意,遺憾地收回了劍。

寧小齡鞠躬,認真地行了一禮。

這裏的上千柄劍一齊震動。

它們似都想離開石槽,被寧小齡取走。

寧小齡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她認真地挑選了一番,最後看中了一柄刀身漆黑的劍。

拔出之後,寧小齡卻有些後悔了。

這柄劍竟是一柄斷劍。

這可是要帶去參加靈谷大比的劍啊……

她有些頹喪。

幽閣之外,計時之物已嘀嗒了十八聲,老人眉頭緊皺。

木堂下,說靈先生的手心中也盡是汗水。

喻瑾也屏住了呼吸,她內心緊張而矛盾。既希望寧小齡能拔劍出來,也希冀着她若空手而出,這樣就可以一道逛街了……

終于,在第二十息的時候,少女的身影勾勒了出來。

說靈先生看着她的手,松了口氣。

她手上拿着一柄破劍。

耗費了這麽久……那柄劍看上去成色也一般。

但好歹帶着劍出來了,總比隔壁一個沒去的強。說靈先生心中哀嘆,對此結果談不上滿意與否。

高臺上,男子看着這個小姑娘,笑道:“沒想到老先生也會看走眼啊。”

老人出了名的脾氣好,對晚輩的玩笑話也不動怒。

老人揉了揉自己緊鎖的眉頭,笑着嘆氣道:“年紀大了,确實老眼昏花了。”

男子看了眼寧小齡手中的殘破之劍,神色失望。

那劍委實平平無奇,沒想到一個長命上境竟只挑了這麽一把。

“怪不得先生,要怪也是怪這小姑娘境界太過虛浮,這般空中造樓閣,看着好看些,實則敗絮其中,長遠來看有害無益。一個月後的靈谷大比想來她也只是湊個人數。”

老人撚着胡須笑了笑,還在耿耿于懷自己的老眼昏花,對此不置可否。

第 251 章 兩百五十二章:便宜女兒

小女孩坐在船頭,哭得稀裏嘩啦。

她穿着棉夾襖但被海水打濕了,此刻棉襖更在寒風中凍住,套在身上好似穿着一身冰渣子。她紮着一個沖天鞭,白白嫩嫩的小手扶着船舷的木壁,凍得發紅的臉看上去有些嬰兒肥。

見到寧長久之後,她如遇至親,一把抱住了寧長久的大腿,眼淚汪汪地擡起頭,口中不停地喊着爹爹爹爹。

寧長久低頭看着她,一時竟有些不知所措。

陸嫁嫁走到他的身邊,蹲下身子,看着這個可憐兮兮的小女孩,取出巾帕擦了擦她的臉,她擡起頭看了寧長久一眼,道:“徒兒出息了呀,沒想到你在外面都有種了。”

寧長久嘆了口氣,他也蹲下身子,摸了摸小女孩的腦袋,柔聲道:“你是哪家的孩子?是與父母走散了麽?別哭了,我帶你去找他們。”

小女孩卻緊抱着他的大腿不松手,還将涕淚橫流的小臉往他的褲腿上蹭:“爹爹……嗚嗚嗚,爹爹……不許不要我。”

“我不是你爹爹。”寧長久苦口婆心地說着,想要揉開她抱着自己的小手。

“嗚嗚……嗚,你就是我爹爹。”小女孩死活不撒手。

陸嫁嫁看着這孩子的模樣,心生憐惜,她心中也生疑,望向了寧長久,質問道:“到底是怎麽回事?”

寧長久揉着額頭,無奈道:“你要我解釋什麽?”

陸嫁嫁正色道:“不管如何,你還是實話實說的好,若是情有可原,我……可以理解的。”

寧長久看着陸嫁嫁一本正經的眼神,嘆氣道:“我剛剛的評價果然沒有說錯。”

“什麽評價?”陸嫁嫁微怔。

寧長久當然不會說出那四個字去讨打,他認真解釋道:“你看這個小孩子怎麽也有六七歲了,我在南荒斷界城不過待了兩年,怎麽生出這麽大的孩子?”

陸嫁嫁眼眸眯起,認真地思考了一會兒,心想确實如此,為何自己剛剛沒有想到呢。

但礙于面子,她當然是不願意承認這種低級錯誤的。

“那你解釋一下,為什麽你的孩子都這麽大了。”陸嫁嫁道。

“?”寧長久看着陸嫁嫁蠻不講理的樣子,無言以對。

寧長久看着小女孩,耐心道:“你再仔細看看,我是不是爹爹?”

那小女孩在船邊哭着,抹着眼淚,她擡起頭,認真地看了寧長久一會兒,道:“是啊。”

陸嫁嫁神色更加不信任。

接着,小女孩見寧長久沒有回應,哭着望向了陸嫁嫁,道:“娘親娘親,爹爹是不是不要我們了?”

寧長久望向了陸嫁嫁。

……

樓船的風波暫時平定,屍體被清了出來,船上哭聲四起。

因為這艘船是由龐大的海國庇護的,所以關于此次劫難的調查也是由海國修士陸陸續續展開的。

這一次風波不似偶然,更像是蓄謀已久的,仿佛這艘船上,藏着什麽價值極大的東西,竟能引來一大群劫龍和一頭大妖的窺伺。

而那頭藻龍大妖的身體碎片被研究之後,引起了更大的軒然大波。

這頭藻龍是活化石一般的存在,數百年前,海國之外常有大妖興風作浪,那頭大妖便是龍與海魔所生的怪物,後來洛書樓的大修士于暴雨之夜親自踏孤舟于海上,在暗無天日的無運之海上,與那藻龍血戰了三天三夜,終于将藻龍打成重傷,驅逐回了地底龍窟之中。

藻龍負傷之後幾十年不曾出世,如今為何敢無視洛書樓的禁令,再次現世人間?

從被藻龍斬殺的三具屍體來看,它的殺意決絕,似殺盡滿船之人也在所不惜。

寧長久也以修羅的精神力展開神識之網探查過,船上除了遍布死氣之外,并沒有發現這艘船有其他的異常之處。

當然,此刻他也無心去理會這些。

寧長久與陸嫁嫁坐在床上,看着這個換上了一身幹淨衣物的幹瘦女孩,眉頭皺起。

“你到底是誰家的孩子?為什麽胡亂認人做爹娘?”寧長久問道。

陸嫁嫁也柔聲道:“放心,好好說實話,嗯……我們是好人。”

小女孩已經止住了哭。

她像是餓了很久,低着頭拿起了桌上的幹糧,小口小口地塞入口中,用力地咀嚼着。

等到吃了半盆子之後,小女孩才輕聲開口:“我……我也不知道我爹娘是誰?”

“那你是和誰一起上船的?”寧長久好奇道。

小女孩解釋道:“帶我上船的是一個黑衣服的男人,我不認識他,他說帶我去一個好地方,會有好吃的……”

寧長久初步斷定:“看來是個拐賣小孩的騙子。”

“嗯,是騙子……”小女孩埋怨道:“他先跳進海裏找好吃的去了,沒有帶上我……”

“……”寧長久認真地想了想,問:“那你是哪裏人?”

小女孩伸出手指,指了指南面。

南州……

寧長久又問:“那你還記得你家在哪裏嗎?”

“不記得了。”小女孩誠實道。

“你的父母呢?”

“我……我的娘親被人埋起來了。”

“埋起來?”寧長久心生憐惜與遺憾。

“嗯,娘親被埋起來的時候,還在叫我的名字呢。”小女孩怯弱道,鼻子抽了抽,像是又要哭了。

活埋?!寧長久與陸嫁嫁對視了一眼,心中寒冷。

寧長久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柔聲問道:“那你爹爹呢?”

小女孩道:“他們說,爹……爹爹被人關起來了。”

看來是罪犯……

娘親被活埋,爹爹是罪犯,她又被人拐賣去中土,中途還遇到了這等災難……

陸嫁嫁不由想起了自己的小時候,她輕輕搖頭,露出了苦澀的笑意。

寧長久看着她水汪汪的大眼睛,悄悄地展開識海籠罩在這個小姑娘的身上,他瞳孔中覆上了一層淡淡的金光,無聲地探查了一番,确保她身上沒有類似邪靈印記之類的寄生物。

小女孩坐在椅子上,只有小半個屁股是搭着椅面的,她的肩膀收窄着,低着的頭偶爾擡起,悄悄地看他們一眼,拘謹極了。

陸嫁嫁正和寧長久小聲商量着如何安置這個孩子。

小女孩看着陸嫁嫁,發動了致命一擊。

“娘親,你長得好漂亮呀!”

陸嫁嫁此刻的妝容是稍稍遮掩着的,但依舊秀美絕俗,非尋常貌美佳人所能比拟。

寧長久時常誇她容貌,話語雖天花亂墜卻總讓她覺得虛僞。而現在,這樸實的話語從一個天真可愛的小女孩口中說出來,效果是截然不同的。

畢竟有個詞叫“童叟無欺”,便是兒童和老人不會騙自己的意思……

“我們收留她吧。”陸嫁嫁提議道。

寧長久總覺得這件事哪裏有些蹊跷,他看着落雪未止海風低徊的窗外,心中短暫地推算了一番。

小女孩低聲道:“爹爹好像不喜歡我。”

陸嫁嫁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道:“放心,家裏都是娘親做主的。”

小女孩感慨道:“娘親真厲害!”

陸嫁嫁笑靥如花。

寧長久收回了視線,撫平了那抹微亂的情緒。

“你叫什麽名字?”寧長久問道。

小女孩看着他,怯生生道:“邱月。”

……

寧長久與陸嫁嫁都沒有想到,不過是坐了個船,便撿到了一個便宜女兒。

這個女兒确實便宜,不挑吃不挑穿,經過了最初幾日的拘謹,如今也開始活絡了起來,裏裏外外地蹦跶着,問這問那的,不勝其煩。

“爹爹,你和娘親是怎麽認識的啊。”

“我與你娘親……師出同門。”

“娘親,之前海水裏那些吓人的東西都是什麽呀?”

“那是海妖,成不了什麽氣候,等以後你也修行了,就不用怕它們了。”

“爹爹,我們這是去哪裏呀?”

“去找你,嗯……小齡姑姑?”

寧長久想着姑姑這個詞,心想年僅十七歲的小齡師妹應該也沒有預料到自己能有這樣的輩分。

“對了,爹爹,娘親到底做錯了什麽?為什麽你晚上老是打娘親啊……”

“……”

“你爹沒有打我,那是……”陸嫁嫁羞赧,想要合理地解釋一番。

“那娘親為什麽要認錯求饒呀?”邱月眨着眼睛,天真地問道。

陸嫁嫁伸出手指觸了觸自己的額頭,輕聲嘆息,想着她原來一直是在裝睡……不愧是便宜女兒,便宜果然沒有好貨。

之後的日子沒有太大的風浪。

寧長久注意着先前海魔之亂的後續,也幫助着他們一道調查。

根據他們得到的資料,那頭藻龍的境界竟比自己想象中更高,當初未被鎮壓之時便已邁入了紫庭的第七樓。

洛書樓在鎮壓它之後也曾對它下達過逐殺令,這頭藻龍大妖應是不敢重現人間才對。

而這艘船的內艙之中,也被發現了駭人聽聞的重大事件。

上百位小女孩和兩個黑袍人的屍體被發現了。

他們盛放在一堆棺材裏,據說這些棺材是夜間擡上船的,具體是誰下的令,沒有人知道。最重要的,是這兩個人黑袍人竟然都是妖。

“萬妖城?”寧長久第一反應便是那座偏居東北一隅的萬妖城。

旁邊一位老者笑道:“想來這位劍仙公子是第一次來中土,只聽過萬妖城的名頭,不曾實際了解過。那座萬妖城圈地自居,庇護群妖,其中的妖怪修為也普遍不高,平日裏根本不敢随意出城的,更別提做這種大事了。”

寧長久笑了笑,說自己确實是遠道而來探親的,對此不甚了解。

老人點頭,看着這個少年年紀也輕,想來修為也不高,便提點道:“看你口音是南州人吧?南州雖不算什麽彈丸之地,但深山野林太多,修道者往來艱難,遠不似中土繁華,你們這樣的年輕人,還是盡量在中土修行比較好,将來僥幸修個長命境,也好回南州安逸養年。”

“老先生說得是。”寧長久笑着應了幾句後打聽道:“中土最近可有出什麽大事?”

老人一副與有榮焉的神情,道:“劍閣出世,算不算大事?”

“劍閣出事?出什麽事了?”寧長久對于大名鼎鼎的劍閣略有耳聞。

“是世間的世。”老人捋着胡子笑道:“劍閣可是中土第一名門。過去雖偶有露面,卻也算是沉寂了一甲子,如今劍閣不但出世,而且要收一個關門弟子了,這……算不算石破天驚的大事?”

“關門弟子?”寧長久神色悠悠。

中土劍聖的關門弟子,該是何等不世之才?

他們又閑聊了一會兒關于中土的事,老人覺得自己和這個年輕人還算投緣,話語中順便傳授了一些自己鑽研多年的術法。老人一生最大的遺憾便是未能邁入長命境中,空有一身本事,也只能如俗子老去。

談話之間,樓船的過道上,一個背着鐵傘的男子忽然走了進來。

他沒有去看滿地堆放的屍體,而是對着寧長久抱了一拳,道:“閣下便是當日擊退藻龍的英雄劍客?”

老人一怔,捋胡子的動作停了下來,轉而看着身邊這個清瘦秀氣的少年,心想是不是認錯了?

卻見這個少年微笑着點了點頭。

“那位女劍仙?”

“家妻。”

男子笑道:“公子與劍仙姑娘真是神仙眷侶。”

寧長久問道:“可是有事?”

男子誠懇道:“此船為海國之船,公子于我們有大恩,若是行程不急,到了海國之後,恰有一場龍母大宴,參與者皆着中州赫赫有名的修士,公子若有興趣,可與你妻子一同前去。”

“龍母大宴?”

“嗯,那是海國三年一度的大宴,哪怕是八大神宗,也會有出類拔萃的弟子參加,其間還有琴棋劍、術法道的比試,奪魁之人可以得到海國國君的親自接見。”男子認真地說着,他看着眼前少年波瀾不驚的神情,只當他要麽不了解,要麽只是壓抑了心中如狂的欣喜。

能得到龍母大宴的邀請,是何等榮幸之至之事。他救了這艘海船,使得海國聲名免去了不必要的折損,這一邀約函也算是等價的回報了。

想着這些,男子從懷中取出了船主轉交給他的兩封信函。

那信函純黑,一角漆金,映着一個猙獰的海獸圖騰,那是海國之人對于神話故事中玄澤大神的想象。

一旁的老人看着這幕,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當年他曾僥幸參加過一次龍母宴的外宴,此事他吹噓了幾十年,這……這可是內宴的邀請函啊,這少年……

寧長久平靜地接過了邀請函,道了聲謝。

男子離去之後,老人立刻換了姿态,恭敬作揖:“大仙!”

寧長久笑了笑,道:“您是長輩。”

老人搖頭,言之鑿鑿道:“修道之路達者為仙,為大仙。”

“……”

回到房間之時,陸嫁嫁正在教小女孩識字,小女孩很是聰明伶俐,短短的時間內便學會了一到十的寫法。

寧長久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想來到時候真接到了師妹,師妹也許就發現自己失寵了。

樓船破浪而去,穿越無運之海,抵達海國便是七日之後的事情了。

……

……

寧小齡從沒想過自己修道之餘會養一只貓。

古靈宗建于舊時冥府遺址,宗中的格局也與記載中的冥府相似。

九幽峰居于中央,十座大山繞峰而起,如閻羅大殿。

每座大山皆有四個弟子堂,弟子堂依山而建,登上閣頂高塔便可見令人神往的十山一峰。

寧小齡便在禦靈一脈的弟子堂中。

弟子堂離主峰很遠,所以并非寸草不生的荒涼之地。這裏也有山水林野,其間野草肥沃,時有靈鹿出沒,放養一只小貓不在話下。

魚王如今改名為了谛聽。

谛聽可是冥府之中類似麒麟的九不像神犬,它雖是只白貓,但對于這個稱呼卻也沒有不滿之處。

那日瀕死之際,它在寧小齡的身上感受到過一股古怪的氣息,之後它小心翼翼地在遠處觀察了好一陣子,卻再也沒有類似的感覺。

“寧小齡……”魚王想着這個名字,皺起了眉頭,心想自己怎麽偏偏和姓寧的過不去呢?

魚王正想着,林間便有熟悉的腳步聲傳來。

它從貓着的草叢中鑽了出去。

只見那個叫喻瑾的小姑娘站在遠處望風,而穿着白裙子的寧小齡用筷子輕輕敲了三下鐵飯盒。

“谛聽,谛聽。”她輕輕喚了兩聲。

魚王竄了出來。

過往五道境界時,進食不過是種可有可無的愛好,但如今不同,它真的變成了一只只是稍有本事的普通貓了。

魚王湊近了寧小齡遞來的鐵盆子,吃起了裏面盛着的小魚幹。

“唉。”寧小齡看着它被剪去的虎牙,嘆了口氣,看着它緩慢恢複的毛發,道:“谛聽啊,你也是只威風的大貓了,是哪個大壞蛋把你傷成這樣的啊?”

魚王立刻想到了寧長久……

“對一只小貓咪都這麽殘忍,肯定是喪盡天良十惡不赦的壞人。”寧小齡知道谛聽無法回答,自顧自地說着:“對了,下午我要去參加拔靈會了,你要藏好哦,可別被宗門的人發現了,要不然我可就養不了你了。”

魚王喵了一聲,表示自己知道了。

口吐人言是長命境妖怪才能做到的事。

不過它此刻修為雖失,但眼界尚在。它能看出這小姑娘天賦不凡,是世間罕見的可塑良材。

當然,這與當年巅峰的自己相比還是不夠看的。

它認為自己如今寄人籬下只是無奈之舉,絕不會因為一個小姑娘的小恩小惠屈服認主什麽的。

魚王吃着魚幹,寧小齡伸手撥開它的毛發查探着那些觸目驚心的傷口,像個老母親一樣念念叨叨地感慨着魚王生命力的頑強。

魚王吃過了魚幹,喵地叫了一聲,很是滿足。

寧小齡拍了拍它的腦袋,再次囑咐它一定要藏得好好的。

遠處,堂中劍音清響聲起,喻瑾打了一個手勢,寧小齡收拾好了碗,連忙跑回堂中上課。

魚王看着寧小齡遠去的背影,輕輕點頭。

這是今日的最後一堂課,結束之後便要去參加拔靈大會了。

拔靈大會顧名思義,便是将靈物拔出。

唯有通過了此項,才有資格參加靈谷大比。

臨近下課,寧小齡依舊盯着自己紙張上畫着的劍招與靈術,蹙眉不語。

她這些月潛心修行古靈宗的驅魂控靈之術,有所心得,接着,她有了一個驚人的發現。

她發現古靈宗的太真靈術與谕劍天宗的劍法有着許多契合之處。

這兩種道法就像是一張撕開的紙,只要精準地找到裂痕的走向便能将其拼合完整。

而雅竹師叔也曾她說過,當年古靈宗的祖師與谕劍天宗的祖師亦是好友,兩人曾經結伴游歷天下。

這更堅定了她的想法——這一定是自己的機緣!

畢竟靠着刻苦修行,短短一個月不到的時間,她根本不可能邁入紫庭境中,與那個叫明廊的弟子一較高下。

放課之後,寧小齡合上了滿是自己圖畫推演的書冊,前往拔靈大會。

木堂空無一人。

清風徐來。

窗邊上,一只白貓靈巧地躍了上來。

它輕盈地躍入了屋中,鼻尖嗅了嗅,準确地找到了寧小齡所在的位置。

它順着椅子跳上了桌面。

“古靈宗……”魚王看着那幾本疊着的書冊,喃喃自語:“難怪有一股熟悉的幽冥之氣,原來是這裏。”

接着,它随意取過了幾本心經翻閱了一番,最後靈巧的貓爪停在了寧小齡自己的書冊上。

那是他們修行的記錄本,每個弟子都将自己修行的感悟或者難題記錄在上面。

魚王翻開了第一頁。

它沉默了一會兒。

只見寧小齡冊子的第一頁,赫然用毛筆畫着一個人頭。

那個人頭看上去好像是個少年。

他打量了一會兒,确認自己沒有見過這個人,然後翻到了下一頁。

寧小齡的字跡是苦練過的,清秀小楷好似少女精致的眉目……比她的畫要強上不少。

魚王看着她的字,微微點頭。

這個小姑娘的天賦比自己想象中更好,想來當初是得過良師指導的,對于道法的眼界和感悟皆不俗。

它用貓爪慢慢翻着。

越來越慢。

它發現,這小姑娘比自己想象中更不簡單。

“這……是劍法?”

魚王看着那幾個拿劍的簡筆小人和旁邊的注解,陷入了沉思。

“有點意思……”魚王喃喃自語。

“這種劍法與古靈宗的靈術所演氣象截然不同,但為何心法要訣上看,卻好似一人所著?”

魚王心中也生出疑惑。

它緩慢地翻着寧小齡的冊子,腦子裏開始推演運算起來。

越是推演,它便愈發覺得這劍術與靈術之間的變幻複雜而奧妙。

合二為一……

魚王盯着書頁,許久之後輕輕點頭,了然道:“原來如此。”

它提起了筆,蘸上了墨,開始在冊子上寫字。

第 250 章 兩百五十一章:破幻

劫龍在海水中扭動着身軀,浪潮中,它們時而抛起時而下墜,盾鱗激起的湍流攪動着海水,也将這艘龐大如小山般的樓船震得旋轉搖晃。

樓船上的修士們各有動作,他們有的以飛劍透門而出直刺海水,有的立刻靜心打坐封閉五官,讓神識進入空冥之态,不受歌聲幹擾。而船頭兩側,船員就位,銅制身管的火炮內,鐵彈自藥室內爆射而出,噴薄着火焰沖向了水中。

但哪怕是炮火發射的巨響依舊無法蓋住劫龍群的嗚咽般的歌聲。

歌聲在一瞬間圍繞了這座巨船,将夢魇籠罩在了上面。

寧長久的劍氣砸入了水中,頃刻撕碎了一頭劫龍的身軀,直接将其斬成了兩半,血水在海水中花一樣盛開。

他屏氣凝神,靈脈流轉為墨雨翻盆式,劍氣瀑布般瀉入海水之中。

也是同時,他的意識恍惚了一下。

他的身邊,陸嫁嫁不見了蹤影!

“嫁嫁!”寧長久片刻失神,驚呼出聲,猛地伸出手抓向了身側。

“你做什麽?”陸嫁嫁的斥責聲立刻響起。

寧長久一愣,陸嫁嫁哪有消失,分明就站在自己的身邊。

此刻她渾身散發着劍意,握劍的右手被自己抓在了手中。

浪頭迎面打來。

“小心!”陸嫁嫁攔在了他的身前,劍氣橫抹而過。

寧長久再次生出了錯覺,那個浪頭在自己眼中不再是浪頭,而是狂雷般舞動着九首的兇神九嬰!

他清楚地知道這是錯覺,但他又可以分明地看到九嬰巨蟒般的軀體上震動的鱗甲。

自從修羅神錄修成之後,他的精神力已經晉入了一個嶄新的境界,怎麽還會被這些海獸營造的幻想所迷?

但無論是幻想還是真實,那撲面而來的便是他的敵人。

寧長久催動修羅神錄,集中精神。

他手中的劍開始激蕩,劍氣化作光流,迎面披向了前方。

眼前的景物炸開,幾十丈的劍氣吞吐而出,‘九嬰’被劍氣洗過,九顆頭顱西瓜般炸開,飛濺而來的,也不知是血水還是海水。

铮!

九嬰炸開瞬間,他的劍鞘上,所有的水都被震圓成了珠。

寧長久識海激蕩,心生感應,猛地抓住了中央的那抹金光。

識海中的金色蓮花盛放,那些象征着魂魄的花瓣像是一根根鐵釘,将精神意志釘在原地。

轟!

眼前景色一變。

他依舊立在船頭,寒風卷雪撲面,劫龍的身影在海水中翻騰,歌聲不休。

他轉過頭,陸嫁嫁正神色地專注地看着天空,斬出一道又一道的劍氣。

寧長久神色一震,連忙按住了她的手:“你在做什麽?”

“殺妖啊。”陸嫁嫁同樣露出了疑惑的神色:“你愣着做什麽?還不出劍?”

寧長久知道,此刻要麽是她在幻象裏,要麽是自己在幻象裏。

修羅神錄的金蓮不停轉動,将他的精神釘在原地,他确信被入侵的并非自己。

思緒間,陸嫁嫁神色專注,一道劍氣斬去,撞入了灰蒙蒙的天空裏,不見了蹤影。

“嫁嫁!”寧長久立刻喝止了她。

“怎麽了?”

“你可能并不相信,你被幻境迷失了。”寧長久認真道。

陸嫁嫁同樣堅定,道:“我已修至紫庭七樓,怎麽可能被它們迷失?這些海龍撐死不過是長命境的妖物,不過是數量多了一些,倒是你,修了這麽多亂七八糟的道法,把心給修亂了!”

聽着陸嫁嫁的熟悉的訓斥之聲,寧長久一瞬間也懷疑到底誰才是對的。

歌聲裏,一頭劫龍從翻騰的白水中蟒蛇般揚起了頭顱。

寧長久彈劍出鞘,劍嗡然一震,釘住了那頭劫龍的身體,血洞炸開,劫龍哭嘯着墜落,鞭子般砸回海水裏。

陸嫁嫁蛾眉蹙起,不解道:“你對着天空出什麽劍?有力沒處使?”

“我剛剛殺了頭劫龍!”寧長久堅定道。

“你說什麽胡話?”陸嫁嫁覺得他堕入了幻境裏。

寧長久問道:“你要怎麽才能相信我?”

陸嫁嫁道:“我一直都相信你,但這次肯定是你心志不堅。”

“為什麽?”寧長久不解。

“我自幼随師父學劍,道心堅忍,道侶也唯你一人,自然穩當,而你腳踏兩只船,哪裏站得穩?”陸嫁嫁清美絕俗的容顏上閃過了一絲暈惱之色,她哪怕再大度,對于情愛當然是希望專一的。

寧長久心中愧疚,強自辯解道:“我是你師父,徒兒,夫君,分出去一個不還有兩個麽?”

“你這是幻境壯人膽?”陸嫁嫁惱羞成怒:“信不信我給你來一劍?”

寧長久道:“總之相信……”

話音未落,寧長久望向了船頭那邊,瞳孔微縮。

船頭上,不知何時立着一個海魔般的身影。

那個海魔半透明的身體泛着灰色,它下面的一只手提着一柄海底打撈出的古刀,肩膀上正常的手臂則握着一支海螺,它按着海螺,賣力地吹奏着,海螺聲混雜在劫龍之中,低徊悠揚,帶着震人心魄的妖力。

而他的背後,海藻織成的衣裳高高鼓起,裏面似乎有什麽東西正蠕動着,即将破衣而出。

在他出現的剎那,他手中的古刀便揮動了,灰色的刀身劃過絕妙的弧線,船頭便操控着火炮的人頭顱瞬間飛離身體,墜入海水之中。

接着,殺戮的灰線劃破大雪和落下的雨水,帶着死亡的意味缭亂地切了過來。

寧長久持劍撲去之時,第二個,第三個頭顱已經當頭飛起。

“你去做什麽?”陸嫁嫁神色震驚,她分明看到了寧長久揮劍斬向了一個行将木就的老人。

寧長久沒有時間解釋,他的劍在空中精準地截住了灰線,使其再難寸進,鐵劍亮起了劍火,将對方刀刃上的血水瞬間蒸盡,然後帶着狂暴的劍意壓了回去。

海魔背後的衣衫撕裂,幾條海葵般的觸手扭曲着纏繞了過來。

寧長久一劍抵着海魔的古刀,另一只手夾住了一片雪,如握着符箓一甩,帶着一個“封”字打向了怪物的頭顱。

海魔神色微變。

這一記封魔之術很是尋常,是仙家術士入門所學之物,但寧長久靠着自身的道境,使出了化腐朽為神奇的功效。

海魔沒有理會,他按着手中的海螺,吹奏之聲愈烈。

符箓砸到他的左臉上,火光一閃即滅,臉頰上血肉被炸飛,一片焦黑,但很快,嶄新的鱗片便覆蓋了上去。

它也覺得古怪,為何自己将這攝魂螺吹到了極致,依舊無法動搖他的心境。

海葵般的觸手已經貼近了寧長久,雪亮的劍光裏,鐵劍與古刀交擊撞鳴着,那些逼來的海葵被不停地斬碎,然後重生,喋喋不休地壓來。

但饒是如此,寧長久靠着境界和劍意的壓制,在三個呼吸之間便把它逼回了船頭。

可是這一幕在陸嫁嫁的眼裏,則是寧長久悍然出劍,将一個老者打得頭破血流。

她心髒抽緊,想要出劍阻止。

“相信我!”寧長久似是感受到了陸嫁嫁的心意,大喝了一聲。

陸嫁嫁身形微止,心中卻閃過了一絲的茫然。

這一絲茫然裏,寧長久身上金光勃發,巨大的修羅從他身後爬出,對着那些纏繞而來的海葵猛地打出了一拳,拳尖上雷電轟鳴。

海魔的瞳孔裏,白色的瞬膜一閃,遮住了刺目的金光,但拳已至身前,它雖然封刀格擋,但那充沛的力量還是直接将它砸飛了出去。

海魔痛哼了一聲,它背上的海葵飛快地再生,死死地抓住了船腹,古刀陷入其中,它飛快地修複着自己的傷,積蓄力量随時準備爬回船頭。

陸嫁嫁眼睜睜看着那個老人被打下了船頭,再也忍不住,厲聲質問道:“你到底在做什麽?”

寧長久回頭看着她,陸嫁嫁正蹙眉看着他,劍裳随雪而動。

如果幻境控制的是精神意識,那該如何調整精神才能沖破幻境的影響?

寧長久心思急轉,忽然間他大步向前,一下子抱住了陸嫁嫁,咬住了她的唇。

“你……你幹什麽……”陸嫁嫁想要推開他,卻被他死死地抱住。

陽秉陰授,雌雄相須、坎離冠首,光映垂敷……

寧長久心中默念合歡宗的心法口訣。

轟!

一道火焰在他們中間炸開,陰陽抛飛的線像是點燃的篝火,上達百彙,下至湧泉,愉悅的情緒暫時壓下了惱怒和懷疑,将他們包裹在了一起。

“嗯哼……”

陸嫁嫁輕哼了一聲。

寧長久看到了她身上具現的琴,手指撫過弦線,猛地震彈。

身後,木板破碎之聲壯烈地響起,那頭海魔旋轉了一番身子,再次持着古刀壓了過來。

陸嫁嫁神色一清。

她再次睜開眼時,瞳孔中哪還有什麽老人,分明是一個背着海葵和水藻的惡魔。

“藻龍?”陸嫁嫁甚至認出了它的身份。這是宗中壁畫記載過的生物。

無需太多交流,在她清醒的那刻,寧長久便松開了手,他反手握劍柄,甩腕射出。

陸嫁嫁同時出劍。

兩道劍離得很近,它們中間的空氣被瞬間擊穿,音爆之響裏,那頭藻龍大妖擋之不及,胸前的鱗片被瞬間撕毀,血肉模糊地墜向了海水。

“它想跑!”寧長久低聲說了一句,身形已壓了上去。

陸嫁嫁身形如劍,同樣向着藻龍遁逃的方向追去。

藻龍發出了一聲暴怒的吼叫。

它是統領這片海域的妖王,卻沒有想到,這艘古船上的敵人竟這般難纏……

它飲了大量的海水,背後的海葵收入衣裳之中,身影向着深海處遁逃,與此同時,劫龍跟着壓了上去。

藻龍知道,只要自己一心想逃,他們是無法在海水中截住自己的。

只是這樣,颠寰宗就不會歸還自己的孩子了……

藻龍心中發恨,卻還是飛快地沉入了無運之海的深處。

寧長久與陸嫁嫁确也無法在海水中截殺一頭海魔。

他們在殺散了劫龍群之後回到了樓船上。

先前許多人被劫龍的歌聲引誘,紛紛墜入海水,此刻那些清醒的修士們紛紛下海救人或者打撈屍體。

寧長久以劍火烘幹了自己的身體。

陸嫁嫁立在他的身邊,低着頭,一語不發。

寧長久道:“那頭藻龍海魔最差也是紫庭五境的大妖,這些大妖皮厚命硬,短時間內确實難殺。”

陸嫁嫁輕輕點頭,道:“我先前不相信你……”

寧長久笑了笑,道:“能理解,不是有個詞叫,嗯……什麽大什麽無來者的。”

寧長久看了她怒峙之處一眼,不言而喻。

陸嫁嫁雙手環胸,追問道:“什麽大和無的?你說清楚。”

寧長久遲疑片刻:“嗯……無傷大雅。”

“……”

陸嫁嫁輕哼一聲,也用劍火烘幹自己的衣服。

忽然之間,他們的耳畔傳來了一陣哭聲。

只見船側破損的炮臺邊,一個小女孩正趴在滿是血水的地板上哭着,哭得很是傷心。

“怎麽了?”寧長久走到她的身邊,問道。

小女孩擡起了淚眼惺忪的小腦袋,看着寧長久,遲疑了一會兒,忽地抱住了他的大腿,大喊道:“爹爹!”

第 249 章 兩百五十章:劫龍

蜿蜒的紅河圍繞南荒,将它圈成了一個外人莫入的死海。

鱗次栉比的城與鎮是泊在死海之外的舟。

寧長久與陸嫁嫁風雪兼程,馭劍跨過了數以萬計的山川河流,每每馭劍幾日,舟車勞頓之後,便尋一個小城客棧休憩一夜。

這個世界太過廣闊,數不盡的連綿群峰、高峽深谷是一道道天然的屏障,将普通人一生都圍在幾個城國之間,同時,那些紫庭境也很難禦劍越過的崇山大川裏,不知殘存着多少遺跡,蟄伏着多少不曾載入歷史的兇神。

而那些城鎮村子錯落其中,像是一個個巨大手掌中捧着的珍珠。

“這些天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陸嫁嫁緩緩走在空寂無人的泥道上,看着牆上的新雪,悠悠開口。

“什麽?”寧長久望向了她的側臉。

陸嫁嫁輕聲道:“我在想,如果沒有你,我到底能不能活着走出皇城?”

寧長久道:“想這個沒有意義。”

陸嫁嫁道:“我只是覺得很可怕。”

這是越想越可怕的事情,如果另一世的自己真的死了,那麽到底是前一世是假的,還是這一世是假的?

寧長久伸手捏了捏她的臉頰,道:“有什麽怕的?我不是也貨真價實地死了麽?”

“啊?”陸嫁嫁短暫的疑惑後反應了過來。

是啊,自己能否活下來是未知數,但寧長久卻實實在在地被他師父殺死了。

陸嫁嫁心中釋然了些,或許這也是他們如此投緣的原因吧。

她彎眸笑道:“放心,這一世你遇到了個好師父,不會刺你的。”

寧長久也笑道:“你若是敢刺我,那我轉世重來後肯定把你抓起來,也天天捅你。”

陸嫁嫁靈眸微凝,不屑理他,只是清冷問道:“對了,你那前世師尊有多漂亮?”

寧長久誠懇道:“記不得了,但儀容也氣質應是與嫁嫁頗像的。”

“很像?”陸嫁嫁好奇道:“該不會我就是你師尊轉世吧?”

寧長久深以為然道:“難怪我每夜都在報前世的一劍之仇。”

說完之句話,寧長久感到了身邊驟然騰起的殺意。

從小城中的人們都聽到了一驚晴天霹靂般的雷響。

他們推門而出,擡頭向着天空望去。

頭頂的風雪被一掃而空,上方,似有白龍過境,兩道虹影一前一後追逐而去,奔向了遠方。

……

天氣漸寒,冬雪漸大。

一個多月之後,他們終于來到了南州的盡頭。

村落隔絕,城國斷脈,此處雖同是南州,但地理風俗與趙國相比已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了。

前些日裏,他們路過一個村子,甚至還看到了用五六歲的女孩祭祀河神的活動。

隆冬臘月裏,他們就那樣把一個小姑娘用襖子裹住,推進了鑿開的冰裏。

寧長久阻攔了下來,問他們為何要做這種舉動,他們說是若沒有祭品,河神便會動怒,會将整個村莊都殺死。

寧長久與陸嫁嫁忍無可忍,一同入水,耗費了三個日夜,連斬了三十餘頭河妖才終于罷休。

但他們也知道,這樣的事情是不可能真正根止的。

活祭獻河神之事在越靠近無運之海發生的便越多。

或許那片大海真有某種冥冥中的氣運庇佑,使得方圓千裏的水妖尤為猖獗。

在來到南州盡頭後,寧長久沒有立刻前往那片中土與南州相隔的“無運之海”,而是折向東面,去了另一個地方。

那是斷界城之後,他爬出來的山谷。

寧長久循着記憶在茫茫風雪裏找到了那裏。

他立在懸崖上向着遠處望去。

“當初我就是在那裏邁入的紫庭。”寧長久說道。

也是那裏,他在心魔劫中被那個小姑娘捅了一刀,險些直接喪命。

幸虧司命出手。

陸嫁嫁問:“你在斷界城走過了整個南荒的距離麽?”

寧長久點頭道:“那邊時間的斷痕應是埋在整個南荒之下的,而它的上面,還壓着一座殘破神國。當然,這些我們表面上都無法看到。”

陸嫁嫁輕輕躍起,足下風雪成舟,載着她悠悠地駛入那片深谷裏。

寧長久緊随其後。

陸嫁嫁問道:“你出來的那口井呢?”

寧長久道:“斷界城的入口應是在這裏的正東方向,距離此處很遠的。”

陸嫁嫁道:“我想去看看。”

寧長久搖頭道:“不用了,若要去看,又是一整天的路程。而且那口井在出來之後就無法再次找到了,就像故事裏的桃花源一樣。”

陸嫁嫁看着被風雪掩埋的山谷,輕輕點頭,她問道:“那我們現在去哪?直接禦劍橫跨無運之海?”

寧長久搖頭道:“無運之海雖不及南州這般大,但若要橫跨也是十天半月的路程,若是累了也無落腳之處,我們還是坐樓船過去吧。”

陸嫁嫁點頭應允。

南州與中土連接的港口擁有許多的大城市,這裏關于江海水神的雕塑随處可見,遙遙望去便有幾棟巨船巍然停在海水之中,它們遙遙毗連,似也形成了一座海上之城。

無運之海在寒冬中依舊浪濤洶湧,翡翠色的浪潮在水中翻滾着,吞噬着天空中落下的雪。

寧長久與陸嫁嫁到來的時候是深夜。

他們立在滿是車轍印記的街道上,岸邊矗立着的水神雕像猙獰而恐怖,像是一只只搏擊浪潮的巨大海怪。

“太初幾大古神裏好像是有掌管江海的神……”陸嫁嫁回憶着書中的記載。

寧長久點頭道:“嗯,玄澤。那是神話故事裏的太初六神之一,後來玄澤與燭龍戰,戰敗,十年間,天下海水蒸盡,萬靈塗炭。”

“天下海水蒸盡……”陸嫁嫁神往道:“世上真曾在過這般強大的神?”

“蒸盡江海之水不算什麽了不起的舉動,若按照傳說記載,哪怕是金烏都幹過,莫說是燭龍了。”寧長久笑道:“神話歷史裏,燭龍可是在混沌占領世界,大神還未斧開天地之時,醒時為日,瞑時為夜的唯一真神。”

這個神話廣為流傳,并不算什麽秘密。

“你那金烏确實小了些。”陸嫁嫁靜靜聽着,忽地笑了笑。

她扯了扯自己的氅襟,目光望着那些龐然的樓船,神思飄遠。

寧長久與她一起靜立着看雪。

一路上兩人雖是一路說笑嬉鬧過來的,但臨近中土,想象着那個遠隔重洋的巨大陸地,心中總不免生出疑憂。

“對了,那個叫司命的是不是也在中土?”陸嫁嫁問道。

寧長久面不改色地嗯了一聲,道:“若是有緣,說不定可以遇見。”

陸嫁嫁輕輕點頭:“她真是青面獠牙的怪物?”

寧長久硬着頭皮道:“千真萬确的。”

陸嫁嫁看着他,将信将疑地點了點頭。

寧長久微笑着轉過頭,道:“外面天寒,師父先回房歇息吧,徒兒給你侍寝。”

陸嫁嫁清清冷冷地看着他,訓斥道:“能不能有點名門正派的樣子?”

“合歡宗怎麽不是名門正派了?”寧長久據理力争道。

陸嫁嫁揉了團雪,砸了過去。

遠處,有巨大的樓船于夜間靠岸,一箱箱貨物從上面卸下,許許多多的人在風雪中奔波着。

他們追逐了一番之後,寧長久從身後湊近了她,對着掌心哈了一口熱氣,輕輕地捂住了陸嫁嫁的耳朵。

他們在夜色中緩緩走向了城中。

忽然間,寧長久停下腳步望向了不遠處。

“還有運棺材的?”寧長久微微疑惑。

……

次日清晨,大雪初停,寧長久與陸嫁嫁登上了樓船。

樓船出行的價格昂貴,但幸虧陸嫁嫁盤纏充裕。她也時常自責,自己當上了宗主之後,一點實事都沒有宗中做,盡花銷宗裏的銀錢了。

寧長久并不認同:“給弟子花錢便是在給谕劍天宗的未來投資。”

“唉,那我還把自己賠進去了。”陸嫁嫁聽了更傷心了。

樓船吞吐着數以萬鈞的海水,緩緩破浪,向着中土的方向駛去。

樓船劈水,越行越快,速度甚至不輸馭劍飛行,到中土也只需半個月的時間。

船上魚龍混雜,形形色色,商販們賣的物件也比外面要貴許多。

獨屬他們的房間裏,陸嫁嫁破碎肩頭的虛空,掏出了行囊,将那些幹淨衣物疊好放入櫃中。寧長久則将路上買來的幾柄新劍挂在最近的位置,可以随時應對突發的變故。

陸嫁嫁整理好了衣物便坐在了牆邊的椅子上,腰肢微擰,清澈的目光落在了牆壁的挂畫上。

這幅挂畫上所繪的是一只巨大的海妖,它像是數千頭蛇擰成的,身子糾結纏繞着,打成了一個個的結。它半個巨大的身體沉在海水中,露出的腦袋上裂着橫跨頭顱的尖牙利齒。

挂畫邊上還有着它的介紹,陸嫁嫁讀了一遍。那些出海之人将它這些統稱為海魔。

“海裏的妖怪長得就不如地上的講究。”陸嫁嫁說道。

寧長久笑了笑,他說道:“也不可一概而論,海水中據說還有一種叫人魚的,天生絕美。”

陸嫁嫁眼眸微眯,道:“難怪你不願馭劍非要乘船。”

寧長久嘆了口氣,心想自家這位師父真是越來越難伺候了。

陸嫁嫁端坐椅子上,遞過了一個木梳。

他娴熟地接過木梳,走到了她的身後,将如墨的長發撩起。

木齒淌入發間,輕輕滑落,秀發的末梢婉約如水。

“這海上應該不會有事發生吧?”陸嫁嫁看着窗外茫茫激蕩的海水,隐有擔憂。

無論是何等境界的修行者,都無法靠着眼睛看清水中的景色,所以許多人對于未知的深海都有着天生的恐懼。

寧長久道:“冬日的海總是靜一些,更何況水中真正強大的生靈大部分是龍族一脈的,自從祖龍身死,再歷經幾番浩劫之後,龍類在世間便已漸漸絕跡,哪怕是那些次一級的蛟龍都很少見了。”

陸嫁嫁嘆氣道:“我當然不怕什麽蛟龍,但你在我身邊,指不定會遇到什麽啊。”

……

……

每一艘樓船都有自己的名字,這一艘船名為海月,是樓船之中最大的幾艘之一。

甲板上人來人往,繁華熱鬧,其下不為人知的內艙卻幽暗一片。黑暗中,隐約有兩個影子來往穿梭。

他們皆穿着黑色的衣袍,佩着銀絲纏繞的劍,衣裳的右襟處有紅色的标致。

通道裏,一個又一個巨大黑紅木頭制成的棺材擡了下來。

那些棺材結實敦厚,很是沉重。

它們被拉入了樓船隐蔽的內倉裏,一個排着一個地放好。接着其中微弱的燈光望去,這裏面停放的棺材少說也有上百個。

“也不知有沒有能用的。”披着厚重黑袍的手指撫摸過去,嘆息着說道。

“完成主子交代的任務便好了,成與敗不是我們該關心的事。”另一個人道。

“嗯。”

“還是要小心一些,據說洛書樓那邊已經在注意我們的動靜了。”

“洛書樓?”黑袍人微驚:“神樓為何會知道此事?”

“只是消息,不知真假。”

洛書樓便是中土四大神樓之一,它們分別位于神州四角,西南的為洛書樓,東南的為缥缈樓,東北處為懸海樓,西北處為神畫樓。

四座神樓的樓主是比劍閣劍聖更加神秘的人。

神樓記載的是各一千年的歷史,他們鎮守的也是如此。

那幾位樓主仿佛和歷史一樣悠久。

黑袍人揣摩着洛書樓三個字,嘆了口氣,說道:“放心,不必自擾,據我說知,洛書樓正在修複五百年前那段歷史,而且到了緊要關頭,不會來理會外面的動靜。更何況如今神裂之谷動靜不小,很多人都把目光放在了那裏。”

“殺戮王庭那邊呢?”

“一群殺手瘋子罷了……比起他們,還是更應該注意颠寰神宗那邊,他們雖沒有動靜,但距離複蘇之地太近了……”

颠寰宗也是中土八大神宗之一。

“別想那些了,我先檢查一下這批祭品有沒有問題。”

“嗯。”

那人領命,悄無聲息地退下。

交談在黑暗中結束了。

并不明亮的光亮了起來。

一個個棺材板滑開了。

棺材中最重的質量便是冰。

那種冰沒有一點雜色,填滿了棺材,在燈火中反射着酒紅的光,喧嚣而起的寒霧被一個幹枯的手掌拂散。

披着黑色鬥篷的人俯下身子,黑暗中的目光透過了清澈的堅冰,冷漠地看着凍在寒冰之中的小女孩。

這些小女孩看上去約莫只有六七歲的模樣,她們都穿着一模一樣的金色長袍,将蒼白的肌膚襯得神聖。

她們躺在堅冰裏,發絲、睫毛、血管都顯得無比清晰,她們的心髒好像還在跳動着,卻又像是一個個永遠沉睡的雕像,神色靜谧如死。

沉重的棺材板一個接着一個地滑開。

黑袍人的身影沒有起伏,他像是淌過地板的水,飄一樣地巡視過一個又一個的棺材。

為了任務順利,不引發中土宗門的注意,這些小女孩還是從南州弄來的。

她們其中的一位将有幸成為未來的神靈,而其餘的,只能成為沒有意識的靈仆。

黑袍人對于這一批小姑娘談不上滿意。

推到第六十四個棺材板時,黑袍人的身影靜止了。

“咦?”他忍不住輕輕出聲。

棺材中的小女孩消失不見了,留在其中的,唯有滿棺的碎冰!

黑袍人怔住了。

他當然不相信這些普普通通的小姑娘可以自行蘇醒,破開堅冰逃出。

他的第一反應便是他們蓄謀已久的計劃被識破了,而那個人似乎也不想與他們正面為敵,便偷走了其中一個容器作為下馬威。

這個容器很有可能是所有小姑娘中最好的。

洛書樓?颠寰神宗?還是……

黑袍人看着滿棺材的碎冰,碎冰中隐隐映着他的臉。

他将幹枯的手指伸入了冰中。

漆黑的衣袍下,詭異的瞳孔亮起,泛出猩紅的光,瞳孔的中央,眼珠像是釘在裏面的釘子——那是妖瞳。

透過妖瞳,黑袍人可以分明地看到,這些堅冰上海殘留着小姑娘的發絲和汗毛。

這一刻,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極大的錯誤。

為時已晚。

他腰間的劍鞘已空,一截寒鋼從他的身前透了出來。

劍氣在他體內默然炸開,将他的五髒六腑攪得粉碎。

一只稚嫩的小手按上他的後背,輕輕一推。

黑袍人倒在了棺材裏,純淨的冰被血色染成了水晶般的紅。

棺材無聲合攏。

黑暗中,小女孩咯咯的笑聲響了起來。

……

……

無運之海的寒潮是第四天到來的。

好不容易晴了幾天的天空再次刮起了大雪。

陸嫁嫁立在木窗邊,玉冠銀簪,劍裳如畫,秀逸的馬尾垂落,露出了纖細的玉頸,後領處的肌膚細膩得好似象牙。

她靜立着,高挑的身段窈窕而纖長,寧長久每日看到,都覺得她好似一柄不會沾染片塵的劍,無論何時抽出,始終清亮依舊,一如初見。

她看着巨獸般的大海吞噬冰雹般落下雪,寧長久則靜靜地看着她。

“有時候,修道也像是遠洋行舟。”寧長久道。

陸嫁嫁問道:“又有什麽高見?”

寧長久笑了笑,道:“因為沒有人知道,看似溫和的水面下藏着什麽啊。”

陸嫁嫁問:“你也害怕大海?”

寧長久輕輕搖頭,他看着天花板,道:“我害怕天空。”

陸嫁嫁眸光婉轉,笑意清淺:“我看你是怕你師尊吧?”

寧長久起身從身後環住了她,“師尊哪裏吓人了?”

“放肆!”陸嫁嫁抓住了他的手。

外面海風如嘯,屋內卻很是平靜。

他們一起看着外面巨浪擊雪的海,心中不約而同地滑過了一絲隐憂。

變故的發生是在一個時辰之後。

侍者如常地挨家挨戶詢問是否要用上餐物,他剛剛敲響寧長久房間的木門時,輪船發出了一記斷裂般的響動。

海面上劈浪而行的龐大樓船不知遇到了什麽,竟被迫停了下來。

混亂在樓船上驚起。

短時間內,樓船上許多位修為不俗的修道者已經紛紛禦劍破窗而出。

寧長久與陸嫁嫁對視了一眼,他們飛快地提劍出門。

樓船之外,海潮已牆立而起。

它甚至比船掀得更高,裹着雪一般的白色,像是神明拍落的手掌。

這一場風暴來得極為突兀。

寧長久與陸嫁嫁皆沒有猶豫,兩道劍如龍般斬出,于空中交彙,化作了同樣洶湧的浪潮席卷而上。

劍氣在水幕中轟然炸開。

那牆立而起的海潮真正落到樓船上時,只剩下綿綿的細雨了。

劍氣縱橫之間,他們聯手打碎了幾波海潮,但接踵而來的,是更可怕的東西。

所有人都聽到了歌聲。

那是嗚咽般的歌聲,從浪潮中遙遙地傳來,哀婉之中噴薄着憤怒。

“看那裏!”

樓船上,有人出聲驚呼,接着更多的驚呼聲響了起來。

“那是什麽?”

“是海魔……肯定是海魔!快躲回房裏去!”

“不,像是人魚……船主的供奉的大修士呢?”

寧長久循聲望去。

海浪之中,一個光滑的、覆着鱗片的背脊拱破海水,露出了隐于水面之下的巨影。

那樣的巨影不止一個,它們從四面八方湧了出來,如山的背脊刀鋒似地割開水面,它們的鱗片是巨大的盾鱗,表面粗糙卻堅硬,鱗片的凸起在游曳之時産生巨大的湍流,高速移動時将附近的水域攪得一片混亂,甚至形成了一個又一個的小漩渦。

寧長久忽然有些懷念劍經,要是它還在識海裏,此刻便會如數家珍地介紹起它的來歷。

人群之中,一個黑衣長發的男子看着海水中的龍類,神色一震:“劫龍?”

它們為何會出現在這裏?

黑衣男子立刻戴上了兜帽,他沒有去理會這些環游攔道的劫龍,而是直奔樓船秘密的暗艙。

他快步走入了暗艙之中,卻發現暗艙中的壁火全部熄滅了,與此同時,刺鼻的血腥味傳了過來。

那一刻,不祥的預感籠上心頭,男子想也沒想,立刻轉身,但同樣為時已晚。

門的後背,一柄刀刺了過來,直接将他的小腹刺得通透。

男子只覺得渾身被冰封住了。

他轉過頭,竭力地想要看清楚刺殺自己的人。

但他什麽也沒有看到。

他的屍體被拖了進去。

門重新合攏。

一雙小巧的棉鞋踩着樓梯走了上去。

鞋底很軟很暖,那是她被獻祭給河神之前,一個女人哭着給她納的。

她走出內艙時,那些海水中湧出的劫龍已經開始探出了嶙峋的頭顱,在憤怒的海水中對着狂暴的風雪嘶吼吟唱起來。

劫龍之所以叫劫龍,便是因為它們可以人為地使所有聽到歌聲的人都堕入劫中。

那是一種類似于心魔劫的幻境。

受劫者會迷失自我,然後一步步地走到船邊,躍入海水,成為劫龍的食物。

迷幻的歌聲已經響起,小女孩卻半點不受影響,她張開了手臂,嚴寒的海風溫柔地撫摸着她。

她的神色恬靜而惬意,如聽曲之人。

這種感覺未能持續太久。

忽然間,她挑起了眉頭,望向了一邊。

那裏有兩道劍氣亮起。

她的瞳孔中,一瞬間殺意凜然。

……

……

(從今天起,每天淩晨我盡量加更一個小章節~)

第 248 章 兩百四十八章:(2)

蟬,道:“我哪裏知道,我也只是道聽途說呀,你要是真想知道,我陪你去趟衣裳街問問?”

寧小齡氣鼓鼓地看着她,最終點了點頭。

衣裳街距離古靈宗并不遠,也正是古靈宗的庇護,它才得以欣欣向榮。

寧小齡陪着她逛了一會兒,她對于街上的花花綠綠并不感興趣,一路上始終心不在焉的。

“這衣服你穿着合适,我買了送給你吧。”

“不要,宗裏的袍子就很舒服。”

“這個首飾?”

“不要。”

“那裏有賣小動物的,要不要去看看?”

“不去,我最讨厭貓啊狗啊的了。”

寧小齡接連不斷地拒絕着。

喻瑾道:“出來玩怎麽能不開心呢?”

寧小齡道:“你是來玩的,我可不是。”

喻瑾弱弱的哦了一聲,拉着她去衣裳街最大的茶館。

她拉着寧小齡興致勃勃地坐下,說書先生理了理衣裳,驚堂木拍動,然後……整個樓震了震。

寧小齡看着說書先生,由衷贊嘆道:“衣裳街果然卧虎藏龍。”

接着,她意識到一些不對勁。

她別過頭,卻見花容失色的喻瑾驚恐地望着窗子外面,顫聲道:“好像……好像出事了。”

……

撞上茶樓的是一輛黑色的,巨大的馬車。

茶樓的側面的木牆被砸爛,馬也受傷摔倒在地,鐵皮包裹的車輪一撇,車廂也跟着傾倒到了地上,而漆黑的車廂裏,沉悶的聲響發出,似乎有一個跳動的心髒正裹在裏面。

這一幕在街道上引起了很大的混亂。

驅馬的馬夫正在努力攙扶起那頭大馬,他衣衫平平,相貌平平,力氣卻大得驚人。

茶樓掌櫃的從樓裏走出,想要議論索賠之時看了他一眼,被他陰鹜的神色吓了一跳。

“你……你這……”掌櫃的看着馬夫,他活了多年,一眼就看出這個馬夫不簡單。

馬夫擡起頭,一下子和顏悅色了許多,他從懷中摸出了許多錠銀錢,一股腦都塞到了掌櫃手裏,道了幾聲歉。

掌櫃的神色緩和了許多,問道:“你們這是做什麽的?”

馬夫道:“跑商的商人,今兒這馬不知道怎麽了,發了瘋一樣往樓上撞。”

他一邊說着,目光一邊四下搜尋。

他自己都不願意承認,先前自己的馬失控,是因為有只該死的白貓沖了上來……

馬夫連忙扶起了馬,然後看了一眼鐵皮包着的車廂,确認沒有洩漏。他的神色還未來得及緩和,已經有一群穿着官服的圍了上來,要他出示運送貨物的證件,馬夫寬厚笑着,将書文掏了出來遞過去。接着幾個官兵看着密封的車廂,要求檢查裏面都是什麽東西。

馬夫一臉為難,說着這裏都是貴人的東西,不方便拆。

那群官人也不退讓,他們秉公職守,非要探查。

馬夫目光游離,似在思考着什麽對策,忽然間,喻瑾蹲下身子,指着車廂之下,輕聲嘟囔道:“那裏好像有只貓啊。”

馬夫眼睛一亮,他惡狠狠地盯着喻瑾所指的位置,一鞭子抽了過去,道:“是它,就是它把車弄翻了。”

衆人循聲望去,這才發現車廂底下趴着一只白貓,那只白貓正用自己的爪子扣着車廂的鐵皮,神色兇厲。

還差一點……就差一點了……魚王心中狂熱。

它被關在籠子裏拿到了衣裳街來賣,它想過要逃跑,但自己的身體哪怕跑出去了也活不了太久了,所以它一直趴在籠中養精蓄銳,想着先混幾天飯,知道第六天的時候再溜走。

但今日,這輛黑色的馬車從它面前駛過,它再也按捺不住了。

它嗅到了一股特殊的氣息。

它與這種氣息打了上千年的交道,哪怕裹着層層鐵皮也絕不會認錯。

那是古神的氣息!

這輛馬車裏,竟藏着一枚古神的胚胎!

這是何等稀有的神物,為何會放在馬車裏大搖大擺地走過?

它來不及多想,它知道這是自己稍縱即逝的機緣……只要能夠吃了那枚古神的胚胎,那它的修行之路便有重新來過的機會。

它的利齒被鉗子剪斷,但它依舊硬生生地靠蠻力咬斷了籠子,不顧一切地竄了出去。

魚王成功攔下了這輛車,假裝竄入人群中消失不見,片刻後,它偷偷去而複返,潛入車廂之底,想要撓破車底和胚胎的外殼。

但距離成功只差一線之時,馬夫的鞭子抽了過來。

馬夫是深藏不露的高手,這一鞭子快若閃電,将它從車底下直接抽落在地。

不待那些官員反應,馬夫已剎那間翻身上馬,在馬嘶聲中揚鞭而去。

衣裳城中同樣藏着不少高手,自這輛馬車入城之時,他們便盯緊了這裏,混亂開始的時刻,躲在暗處的人紛紛現身,刀光劍影毫無征兆地亮了起來。

魚王的身子被抽翻了下來,落到了地上,它想要去追趕,但它爪子上全是血,身子又中了一鞭,行動艱難,而那輛馬車,在許多暗中趕來的人的掩護下,已向着城中心狂奔着駛去。

寧小齡與喻瑾對視了一眼。

她們都沒有反應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麽。

遠處,一個穿着棉衣的女人遙遙地看到了魚王,罵罵咧咧地走了過來。

魚王知道今天自己必死無疑了,它沒有去理會棉衣女人,只是惡狠狠地盯着喻瑾。

就是這個女人,毀壞了自己複生的希望。

它鼓起力量,向着喻瑾撲了過去。

白影一閃。

它的身子在空中停了下來。

一只手抓住了它的後頸。

魚王憤怒地看了過去。

那是一個清秀嬌小的妙齡少女,她穿着白色的裙子,丹唇皓齒,杏眸靈動,烏黑的長發自薄如刀削的秀背披下,青春靓麗的身子立得筆挺而清俏。

這……

這氣質怎麽和那個女人這麽像?

魚王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陸嫁嫁。

魚王前爪猛地前伸,不停地撓動,想要将張漂亮的小臉蛋抓花,但寧小齡臉都沒眨一下,只是淡淡地拎着這只發癫的貓,和它保持着距離。

她望向了喻瑾。

喻瑾驚魂未定,她指着這只貓,倒是沒有說什麽詛咒的話語,只是道:“這只貓……好醜啊……”

魚王聽着這話,慘然一叫,停止了掙紮,手垂了下來。

它覺得自己的人生有些可笑。

幸好,這個笑話快講完了。

身後,棉衣女子走了過來。

她怒氣沖沖地拎着一個破籠子,道:“這是我們走丢的貓。”

寧小齡遞了過去:“那還給你們。”

她抓過了那只貓,沒有把它塞回籠子,而是直接将它惡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寧小齡眉頭一蹙,阻止道:“你為什麽要殺它?”

女人怒道:“我管教自家的貓還要你管?這野貓咬死我家的狗不說,白吃了七天的糧賣不出去,還把籠子給老娘咬了,這賠錢的玩意,不打死它打死誰?”

說着,她又是一腳踩在了貓頭上。

魚王生命力再頑強也經不起這般折騰,此刻它連回憶自己的一生都做不到了,在那女人肮髒的鞋下碾着昏死了過去。

氣息将絕。

喻瑾拉着她的手,道:“走吧。”

寧小齡想了想,嗯了一聲,轉身離去。

女子虐打貓的聲音在身後不停響起。

寧小齡終于停下了腳步:“住手。”

女子問道:“怎麽了?小姑娘家家的看不得血?”

寧小齡認真道:“我要買它。”

女子冷冷回絕道:“不賣了,今天老娘就是抽死它撒撒氣!”

寧小齡眉頭皺起,道:“我們是……”

喻瑾攔住了她。

寧小齡這才想起,古靈宗有門規,獨自出行之時,不到萬不得已,不得随意暴露宗門之名,此舉便是為了防止許多弟子以此身份作威作福。

喻瑾問她:“這只貓這麽兇,有什麽好的?”

寧小齡道:“因為小時候,我娘也說我是賠錢的玩意。”

喻瑾盯了她一會兒,看着寧小齡落寞的神色,忽然覺得有些陌生。

“就這麽簡單?”

“嗯。”

……

寧小齡提着奄奄一息的白貓回了宗門。

“沒想到你家世這麽大。”寧小齡道。

喻瑾嘆了口氣,道:“你以為古靈宗的門這麽好進啊?我能來這裏混吃等死,家裏可是花了不少代價的。”

先前喻瑾掏出了自己的腰牌,那女人見到喻家的腰牌之後吓得撲通跪下了,連連說自己有眼不識泰山。在衣裳街,若是得罪了喻家,便連寸錐的立足之地都沒有了。

寧小齡問道:“我們宗門讓養貓嗎?”

喻瑾道:“當然不讓。”

寧小齡道:“那把它放養在後山吧,那裏人少。”

喻瑾道:“先看它能不能活下來吧。”

魚王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哪裏來的信念。

它牙齒碎裂,肋骨全斷,四肢經脈破碎,心髒裂如蒜瓣。

但它還沒有死。

這一刻它忽然明白了過來。

絕不是自己命大,一定是白藏大人在冥冥中操控着什麽。

可自己活着的原因又是什麽呢?

它還有什麽利用價值?

渾渾噩噩間,它的耳畔響起了兩個少女的對話,她們好像正在讨論給自己起名字。

給貓起名字……這種無聊的事情也只有小姑娘會做了。

魚王嗤之以鼻地想着

“給它叫什麽好呀?”

“你叫小齡,它就叫小白吧?”

“太随便了。”

“嗯……我看它這麽堅強,不如叫小強吧?”

“難聽……”

“這也不好那也不好,你自己取吧,哼。”

寧小齡看着它,認真地想了一會兒,靈犀一動。

“我們是古靈宗,這裏是冥府的舊址,不如就叫它……”

“谛聽!”

這句話在它耳中預言般炸開,讓它立刻毛骨悚然。

它猛地睜開了眼,盯着那個小姑娘的臉。

這一刻,不知是不是錯覺,它再次看到了那個黑暗中的神柱……以及神柱上纏繞着的,掌管幽冥的羽蛇。

第 247 章 兩百四十八章:(1)

陸嫁嫁離開之前,在破碎的環瀑山上遙望四峰,看了最後一場雪。

她披着雪白的大氅立在飄舞的絨花裏,凝風雪為劍,如初初學劍的少女,将谕劍天宗上半卷所有的劍招按照順序一板一眼地使了一遍。

劍上沒有靈氣,也沒有切風斬雪的劍光亮起,但女子窈窕而舞的身影卻是仙意渺渺,好似要随時乘風而去。

寧長久立在她的身後,安靜地看着那如舞的劍姿,劍招高亢處似大雪激舞,低徊處似冰泉幽咽。

“嫁嫁已然人劍合一了。”寧長久由衷嘆道。

陸嫁嫁沒有回應,只是淡淡地笑了笑,猛地轉身,雪劍刺向了寧長久的咽喉。

寧長久不躲不避。

劍尖在他身前停下,恰接住一點梅花。

梅花将劍身壓散,使其重新化雪而散。

陸嫁嫁拍了拍掌心的雪,問道:“你就不怕我一劍刺死你個負心漢?”

寧長久溫和道:“嫁嫁當然是深明大義。”

陸嫁嫁笑問道:“要這一劍是襄兒妹妹刺的呢?”

寧長久道:“那你估計可以去山下的雪堆裏挖我了。”

陸嫁嫁輕蔑道:“欺軟怕硬。”

寧長久沒有反駁。

陸嫁嫁無話可說。

他們在環瀑上立了一會兒。

直到肩頭覆雪,陸嫁嫁才修了封劍書,傳劍天窟峰,将自己要離開的事情告訴了雅竹,至于後面的麻煩,便讓雅竹自己去安排好了。

她是谕劍天宗有史以來第一位甩手掌櫃。

雪天裏,他們穿過了銀裝素裹的山巒,正式下山,向着北方走去。

“之後的路想好了麽?”陸嫁嫁問道。

寧長久道:“繞過南荒,一路北行,渡過南州與中土的海,先在渡口落足兩日,然後前往東面的古靈宗。”

陸嫁嫁好奇道:“你怎麽知道古靈宗在中土的東面?”

寧長久微笑道:“因為我與小師妹心靈相通啊。”

陸嫁嫁白了他一眼,淡然道:“少騙人。”

寧長久确實無法感受到寧小齡的心意,他們遠隔千山萬水重洋,也不知道到時候真見了,小齡會是什麽表情。

陸嫁嫁道:“确定要繞過南荒?”

寧長久道:“嗯,我總覺得,那裏還藏着什麽不好的東西,這麽多年,世間鮮有大修士踏足不無道理,我們不必去冒這個險。”

陸嫁嫁笑道:“果然是成了親的人了,有了娘子嬌妻就惜命多了。”

寧長久問道:“那嫁嫁是娘子還是嬌妻?”

陸嫁嫁腳步微停,她側過臉,看着寧長久,清冷道:“忘了說好的事情了?”

之前他們立下約定,中土一行,一直到見到小齡,只要在客棧外面,她便是寧長久的師父。

寧長久無奈地停下腳步,揉着她秀美的肩膀,道:“是,師父大人。”

陸嫁嫁還算滿意地點了點頭,終于找回了一點剛剛接寧長久入峰時的威嚴了。

雪路曲折,兩人行走了一段路之後,雪地上,便聽驚雷之音炸起,無形的劍氣禦風破空,自雪原上沖霄而去,所過之處虛空隐隐碎裂,很久之後,才有雪花重新飄進這條劍道中。

天高海闊,禦劍而行,天空便在頭上,山河盡收眼底。

這是世間對于修道者獨有的恩賜。

“對了,魚王的那卷書,你看過了麽?”陸嫁嫁問道。

寧長久道:“看過了,但是看不明白。”

陸嫁嫁疑惑道:“連你都看不明白?”

寧長久道:“嗯,上面的文字太過晦奧,不像是任何一個年代的,更像是一種自己創造的,獨屬的暗語。”

陸嫁嫁問:“那魚王是怎麽看懂的?”

寧長久輕輕搖頭:“想來他也沒看懂,所以一怒之下把它吞了下去。”

陸嫁嫁神色微異:“你也試試?”

寧長久氣笑道:“你就這麽想守寡?”

陸嫁嫁淡淡道:“算了,徒兒還是好好為你那妻子惜着命吧。”

寧長久嘆了口氣,恨不得直接将她抱去雪地裏鍛劍振綱。

禦風穿行之間,寧長久再次取出了那個小卷,單手将其展開,遞給了陸嫁嫁,道:“我數過,上面不過百來個字,我不太相信,詳細闡述一個功法只需要這麽點字,哪怕只是天宗的一個劍招,也不止于此。”

陸嫁嫁接過了那個小卷,她睜開劍目仔細凝視,發現這些字上都有一種特殊的氣息,“這氣息……”

“冥君。”寧長久說出了她心中的疑惑。

這卷書應是與冥君相關的,或許是當年幽冥神國破碎之後,散落于人間的神物之一。

陸嫁嫁無奈道:“臨河城你們遇到了白夫人,小齡又去了古靈了,如今……就這般與冥君過不去了?”

寧長久道:“興許……只是巧合。”

陸嫁嫁的手指摩挲過卷面,道:“那你覺得這個書卷的能力是什麽?創造很多魚?”

“冥君沒這麽無聊吧。”寧長久笑着說了一句,他想了想魚王的招式,道:“興許與虛空有關。”

陸嫁嫁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

南州茫茫,風雪兼程,他們又是繞路的緣故,原本一個月的路途可能需要兩日才能抵達。

夜間,寧長久與陸嫁嫁在店中喝過了一鍋濃郁的冬瓜骨頭湯,越過寒風挑起的旗幡,走入了冬日的雪巷裏。

暖色的燈籠上,雪像花兒一樣黏附在上面,被光勾勒出淡金的輪廓。

“這些荒山野嶺裏的小鎮倒是別有風情。”寧長久看着幽暗的小巷,笑着說道。

陸嫁嫁嗯了一聲,道:“聽說中土天才修道者輩出,也不知有沒有南州這般祥和之色。”

“會有的。”寧長久道:“這個天下,無論是哪裏,修道者終究只是占了鳳毛麟角的一部分,世界從來都是由普通人撐起來的。修道者是天眷之子,是異類,是随時可能創造禍端的元兇,也是人間的守護者。”

陸嫁嫁聽着他中正溫和的話語,想着他的實際修道歲月竟比自己還要悠久,這與他這張少年般清秀的臉可一點對應不上。

不過她平日裏再怎麽端着師尊架子,在寧長久坦誠相告的之後,她的心中是自己當做晚輩來看的。

這種想法她當然打死不會承認,但總會生出些依賴感。

她輕輕走在他的身邊,走過這個從未來過的地方,與他交談着,負在背後的雙手不知不覺間握在了身前。

“其實有時候我想,小齡不在我們身邊的話,會不會成長得更快一些。”寧長久忽然說。

陸嫁嫁道:“你走了之後,小齡就很少笑了,你若再不去見她,怕是要認不出來了。”

寧長久感慨道:“或許女劍仙都是這樣長大的。”

話語之間,小鎮中忽然傳來了異響。

“山鬼襲城了山鬼襲城了。”來者敲鑼打鼓,奔走相告。

“山鬼有什麽怕的,不是一鋤頭一個?”有人從酒館中探出腦袋,出聲嘲笑道。

來者道:“這次可非同尋常,是山鬼大王來了。”

“山鬼大王……它竟卷土重來了?”

外面,山鬼大王的叫陣聲威風赫赫地傳了過來:“你們這些賤民不知天高地厚,不過擄走兩個丫頭竟敢傷我手下,我今日千挑萬選,特意選了你們口中的良辰吉日,就要讓你們這些賤民看看我山鬼大王的威風!”

寧長久與陸嫁嫁對視了一眼。

陸嫁嫁笑道:“确實挑了個良辰吉日。”

寧長久卻攔住了她,輕輕搖頭:“先看看。”

陸嫁嫁不解道:“降妖除魔難道不是我們本分之事?”

寧長久道:“有時候,或許是我們修道者把自己看得太重了些。”

正當陸嫁嫁疑惑之時,屋子裏已經有人帶着刀斧鋤頭毫不畏懼地沖了出去,一個中年男子看到了寧長久,頗為不滿地扔了個鋤頭給他,道:“別傻站着,讓你媳婦回家躲着,你與我等一道出門除鬼。”

寧長久接過了鋤頭,掂量了一下。

鎮子外,一場大戰就此開始。

陸嫁嫁今日也漲了不少見識。

這些能在荒郊野嶺長存下來的鎮子确實都有不凡之處。

鎮子裏裏外外共四道防線,鐵箭火把盾甲投石一應俱全。

最終,那一批山鬼連第二道防線都沒突破便被全殲了,山鬼大王也落荒而逃。

寧長久與陸嫁嫁暗中護住了幾個熱血沖動的少年郎,而其他人也只受了些輕傷。

“倒是我多慮了。”事後,陸嫁嫁自嘲地笑道。

寧長久道:“因為我們是修行者,所以總是習慣于看輕人間。而……”

“而什麽?”陸嫁嫁問。

寧長久道:“修道者與普通人雲泥之別是因為可以掌控靈力,而那些古神與普通修道的區別則是權柄,權柄亦是一個嶄新層次的力量。所以我時常在想,那些擁有權柄的古神們,是否也像我們藐視人間一樣藐視我們。”

陸嫁嫁跟在他的身後,靜靜聽着,螓首輕點,道:“或許如此。”

寧長久道:“人類尚且能以種種手段抵禦惡鬼,我們又比他們強大堅韌更多,若有一天,古神企圖将人和妖重新變成它的奴隸,興許我們能爆發出比權柄更偉大的東西。”

陸嫁嫁輕輕點頭,她相信他的話。

夜間,他們來到了客棧裏。

待到陸嫁嫁入眠之後,寧長久偷偷取出了那卷不大的秘籍,猶豫了許久之後,将它放入了口中。

今日與陸嫁嫁閑談之際,他的內心便萌生了一個想法。

他原本不該嘗試的,但……

寧長久感受着那卷書在身體裏散發出的力量。

他閉上了眼,将手指伸到了前方。

不久之後,一如當年魚王喚出魚群那樣,虛空無聲地裂成了一個圓。

片刻之後,寧擒水的身影從虛空中走出,他一身道袍,神色嚴肅。

寧長久又點向了另一處。

白夫人也從中走出,她一手瓷瓶一手土罐,身姿袅袅。

他又想着老狐的模樣,老狐也從虛空中走出,焰火漆黑。

它們與本體一模一樣,卻只是一個栩栩如生的黑色的虛幻剪影。

一如魚王将那些魚從記憶中喚出那樣。

這些都是已經死去的生靈。

它們的影像是從記憶中虛構的。

寧長久又想了樹白的模樣。

影像并未出現。

又想了司命的模樣,虛空中同樣空無一物。

他稍稍心安了些。

看來這個卷軸果真與冥君有關,只是不知道除了召喚出這些已死之人的模樣以外,到底還有什麽其他用途,竟能讓魚王邁入五道之中。

他伸出了手,用靈力輕輕劃過了寧擒水,寧擒水的虛影轉瞬破碎,接着他又用同樣的力量劃過了白夫人的身體,白夫人的虛影卻只是微微晃動了一下。

寧長久将靈力提升至通仙初境才毀去了白夫人的虛影。

這些虛影竟擁有境界!

而他們的境界應是根據生前的境界所定的。

想到這裏,寧長久心中微微發燙。

這個境界雖然遠低于生前的,但是,理論上,只要自己斬滅的妖魔或者古神足夠多,那麽他就可以拼湊出一支亡靈軍隊來!

這支亡靈軍隊不死不滅,哪怕全軍覆沒,也只需要精神力去重新構築就能複原。

自己如今修了修羅神錄,精神力自然是遠超常人的。

他輕輕地松了口氣,又試探性地構思出了魚王的模樣。

虛空開裂。

寧長久面色沉重。

裏面什麽也沒有鑽出來……

寧長久并未覺得太過吃驚,魚王的屍體當時是随着朱雀侍者的離去一道消失不見的,想來是她刻意留了一命,想要從它體內搜刮出有關白藏的秘密。

寧長久并未多慮,他又幻想出了許多被他殺死的妖,其中甚至有九嬰和修蛇,九嬰只有八首,因為最後一首死在了斷界城,斷界城似乎脫離了冥君的掌控。

而修蛇身子骨極長,只是探出一個頭便占了半個屋子的大小,寧長久連忙将它摁了回去。

他環視四周,有一種看着自家千軍萬馬的感覺。她想将拍醒陸嫁嫁讓她看看這一幕,但這一刻,他的心中陡然生出了一個詭異的想法,這個想法好似山坡山上的羊,你越不去想它,它便越清晰地勾勒。

想法浮現。

寧長久的眼前,虛空裂開。

他神色一震,不敢去看虛空中是否會鑽出東西,連忙吐出了口中的卷軸,不停地咳嗽了起來。

陸嫁嫁被他的咳嗽聲驚醒。

他們對視了一會兒。

陸嫁嫁睡眼惺忪,頭發亂糟糟的,她對于寧長久打擾自己睡覺一事很是生氣,也不等他辯解,便将本該屬于寧長久的被子全卷給了自己,将那纖腫相宜的絕妙身段裹得嚴嚴實實,面朝着牆睡去了。

……

……

最後的一個月裏,寧小齡對于靈谷大比很是認真。

“寧小齡!要不是你長得漂亮,我就不和你做朋友了!”另一個女弟子雙手叉腰立在一邊,看着認真研讀心法口訣的少女,氣勢洶洶道。

寧小齡看着這個弟子,她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姑娘緣這麽好,好不容易送跑了一個樂柔,如今又來了這位。

這位女弟子名為喻瑾,據說也是大戶人家的千金大小姐,雖然她天賦平平,但因為她家給古靈宗捐過一座靈堂的緣故,也成功在十六歲的年紀混入了內門。

當然,她天賦平平,家裏人也只是希望她可以結交些修道者,多開開眼界。

寧小齡來到古靈宗之後,這個小姑娘便纏上她了。

原因無他,一是因為寧小齡對誰都冷冷淡淡,若能與她成為朋友會有些面子,二來是因為她長得好看。

寧小齡支着下巴,道:“我真的是瞎填的呀。”

“瞎填填滿分?騙子!”喻瑾生氣道:“虧我把你當朋友,你每次都騙我!”

寧小齡無奈道:“你直接說你要做什麽吧。”

喻瑾立刻在她身邊坐下,道:“給你一個将功補過的機會,明天陪我去一趟衣裳街聽戲!”

寧小齡拒絕道:“靈谷大會沒多久了。”

喻瑾道:“那個叫明廊的不都邁入紫庭了嘛,還有什麽好比的?你也不要氣餒,兩年之後我陪寧姐姐一起去,就跟在姐姐後面撿寶貝!”

寧小齡敲了敲她的額頭,道:“不思進取。”

接着,她嘆息道:“總之還是要努力的,萬一我運氣好呢。”

“運氣再好有什麽用。”喻瑾道:“難不成還能一進山谷就看到靈物在自己腳邊放着不成?”

寧小齡笑了笑,道:“等靈谷大比結束了,我再陪你去逛衣裳街。”

喻瑾在她耳畔打了個響指,開心道:“那一言為定哦。”

寧小齡看着她雀躍的樣子,總覺得自己被下了圈套。

……

……

魚王也不知道自己怎麽活下來的。

它被寧長久貫穿了心髒之後,身體已經開始消散,那時候,它覺得自己必死無疑。

但後來,一股炙熱的氣浪裹住了它。

它置身在那氣浪裏,很快明白過來,那應該是朱雀侍者的火。

她不想讓自己立刻死去,她希望從自己身上搜刮出一些關于白藏的東西。

但是白藏的神使又豈會在她體內留下任何把柄呢?

古語中常說,貓有九條命,它這一路走來,險象環生何止九次?

所以它一直覺得,自己是在賒賬。

總有一天,這個賬本會壓垮它的每一塊骨骼。

那個朱雀沒有殺它。

在中土之境時,她将它扔在了雷國的舊址。

雷國如今也下起了雪,那些雪蓋在了它幹枯的、發卷的毛發上。

它神卷被奪,妖力盡失,千年修道付之東流,如今雖然僥幸活下來,但生命已沒有了意義。

它已經不可能重來修行,沒有心思,也沒有能力。

它甚至連當只野貓,培養些野生的子嗣都做不到。

堂堂五道境界的大妖,便這般不得善終麽?

白藏、朱雀都遺棄了它,也就代表了這個世界已經抛棄了它。

雪停了,它掙紮着從雪地裏拔出身子。

這裏是雷國,它認識,也是因為它的緣故,使得這裏女帝陛下死去,很多家貓也成了流浪貓。

而似是命運的審判,它才從雪地中爬出沒多久,一群野貓就圍了上來。

那些野貓當然不知道它是雷國衰敗的罪魁禍首,但是對于這只新來的,毛發燒焦的醜八怪,它們總是抱有戒備之心的。

魚王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和一群野貓對峙上。

它畢竟當了許久的大妖,在氣質上對于這群野貓還是有壓制的。

但這種壓制如今已是貓假虎威了。

不久之後,野貓中爆發出了一聲尖銳的叫聲。

魚王能聽懂它們的話語。

它們在看到了自己的殘缺——毛發被燒焦之後,便沒有東西給它遮掩自己最醜陋的疤了。

它恥辱,憤怒,暴跳如雷。

可是沒有用,只換來了對方更放肆的嘲笑。

接着,嘲笑變成了群起而攻之的毒打。

魚王此刻身體虛弱極了,它感覺自己的心髒是碎的,只要稍稍進行些劇烈的動作便會裂成無數塊。

但被野貓咬死,還不如當初就被寧長久一刀捅死算了。

它鉚足了勁,撲了上去。

魚王憑借着孱弱之軀和它們撕咬搏殺了起來,它的手掌在長期的鍛煉之下比一般的貓要大,而它哪怕沒有妖力,肌肉的柔韌和緊密程度也遠超了一般的野貓。

只是它的身子太痛,很難施展出全力與它們抗衡。

魚王雖然活生生咬死了兩只野貓,但它本就破損的皮毛也被扒下了許多,其後的皮肉上血痕無數。

野貓圍着它,看着它腳下踩着的兩具屍體,隐有懼意,猶豫着要不要再一起沖上來。

魚王将自己的爪子狠狠陷入了野貓的屍體裏。

這些欺軟怕硬的……自己竟與它們是同一個物種。

魚王悲哀地想着。

如血的殘陽照上這片雪地,它忽然覺得自己應該是獅子。

可惜世上哪有被野貓圍攻的獅子。

心髒開裂,血水奔湧,它眼中的夕陽裂成了兩瓣。

魚王搖晃着倒在了雪地裏。

野貓寂靜了片刻,正要沖上來。

忽然有馬蹄聲響了起來。

人簌簌踩雪的腳步聲随後響起。

魚王意識模糊,它知道有人來了,但它并沒有抱什麽希望。

因為這樣的腳步聲在記憶裏顯得熟悉,當初它的女主人便是類似于此的腳步。

魚王漸漸失去了意識,昏迷之前,它聽到了一個女人的聲音。

“我當是什麽東西,還以為是只值錢的幼年冰豹,沒想到是只要死的貓,嗯……殺了兩只野貓,倒是挺兇。”

“唉,既然是貓就別管了,讓它自生自滅吧。”

“嗯。”

“等等!你看……你看這貓在幹什麽?”

魚王依舊昏迷了過去,但它的爪子還在動着——它在打響指!

這是他苦練了十年的絕活。

“要不帶去衣裳街賣賣試試?”有人提議道。

……

……

(因為種種原因,之前許多的情節都修改了,現在讀起來可能會有些生硬,以後我會再用心修改一遍,争取弄一個不違和的版本,不讓大家成為正版受害者,見諒~)

第兩把四十九章:谛聽

昏死的魚王被拎起後頸甩上車時,它的身上還沾滿了黏稠冰冷的血水。

它的心髒已經撕裂,除了一身體魄在常年狩獵之中依舊堅硬結實,其餘地方皆是千瘡百孔,靈力更是半點不剩。

它本是一只沒有天賦的貓,一生都不可能結下妖丹的。

當年它殺死了老魚,取出了那卷古書,它看了很久很久,一直到老魚的屍體在它面前發臭,它也沒有看懂這古卷上任何一個字的內容。鼻間魚屍體的腐臭和腥味刺激着它,滿卷錯雜的字又好似譏諷。接着,妖怪交談聲從遠處傳來,它吓得貓毛根根炸起,直接将古卷一口吞了下去。

古卷後來成了它的妖丹。

那也是它最接近死亡一次。

此刻昏死過去的魚王再次看到了那時候的場景。

當年它吞入古卷,眼前一黑,但他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那種黑不是昏厥的黑,而是一個壓迫在眼珠上的,黑色的國度。

它明明什麽也看不見,卻能感受到那裏擠滿了形形色色的生靈,它們蟲影般附着在妖瞳上,像是黑壓壓的軍隊,整整齊齊地跪在遠處的王座面前。那王座是一根大到足以支撐起整個幽冥的恢弘神柱,神柱之上,纏繞着一個似龍似蟒的生靈,它的鱗片随着呼吸開合着,發出金屬般的聲響,它的身後,張開的翅膀由無數白羽構成,發着神聖的微光,好似神國的來使。

此刻它再次跻身在那種黑暗裏,但它沒有死去,身體撕裂般的痛意依舊在折磨着它,那像是一只有形的手,将它從那個幽冥的殿堂中拽了回來。

反反複複的睡與醒之後,魚王終于睜開了眼。

它感覺腦子裏插着一根鋼針,稍有思索便會引起劇痛。

“喂,醒醒。”有人推搡了一下它。

魚王睜開了眼,視線像是蒙上了一層灰,過了好一會兒它才看清了眼前的影子。

那是一條黑色的大狗。

魚王顫顫巍巍地爬起了身子,卻又被那條大狗推倒在地,大狗踩在它的身體上,趾高氣昂道:“我是這裏的老大,以後你必須對我俯首貼耳,不然我就咬死你。”

魚王被它的狗爪踩着,它目光向後看去,發現這是一個亂糟糟的圈子,裏面有雞有鴨,有幾條瘦不拉幾的狗和幾只長相醜陋的貓。

它們都是店裏賣不出去的動物,若再賣不出去,都會被送去屠宰場殺掉。

這只大狗同樣威風不了太久。

所以它一天比一天暴躁。

魚王聽着它說話的語氣,覺得這比當初自己殺死的最笨的妖怪還蠢,沒有理會。

見白貓不說話,魚王神色更加兇厲:“賤貓,聽懂了沒有!”

魚王冷冷開口:“拿開你的爪子。”

大狗微愣,沒想過這只病貓敢這樣說話,它怒氣沖沖道:“你這只賤貓活得不耐煩了?你們這些貓,要是因為你們的肉不好吃,你們早就被賣去菜場殺掉了,哪還有資格躺在這裏?”

魚王一動不動,它知道貓肉不好吃,這是當年女主人在打它的時候多次和它說的。

也正是仰仗于此,它才活到了今天。這是它對于造物主唯一的感謝。

“把你的腳拿開,野狗。”魚王再次重複了一遍。

大狗身後,那些雞鴨鵝沸騰了起來,羽毛撲棱得漫天飛。幾只瘦貓也睜着狡黠的眼盯着這裏,神色嘲弄。

“住嘴,我是狼!”大狗狂吠着:“你這只野貓懂什麽?你見過狼麽?我是狼狗,是這裏最大的狼狗。”

魚王道:“狼狗還是狗。”

大狗冷笑道:“熊貓難道是貓麽?”

魚王知道它口中的那種生物,那是上古時期荒原王荒原王的坐騎,那位荒原王死後化作饕餮,它的坐騎也被鎮壓在玄冥山下。

魚王道:“不管你是什麽,只要你還是狗,就無法擺脫被掌控的命運。”

大狗道:“你現在這副樣子,談什麽命運?我一爪子就能挖出你的眼珠,再一爪子就能……”

它的話語停住了。

毛發焦爛的白貓竟掙開了自己的利爪從地上爬了起來,身上散發着一股狂野的獸性。它胸口處裂着一個醜陋而致命的傷口,那裏不停地滲着血。

大狗感到了一絲恐懼。

它從未見過受這麽重的傷還能活下來的生命,它甚至覺得自己此刻出手有些乘貓之危,它想眼睜睜地看着它死去,看着它身體一點點腐爛生蛆。那才是對它最大的折磨。

但白貓卻貓下了身子,那是要攻擊的動作。

大狗怒喝道:“你別不知好歹!”

……

身穿棉衣的女子走入這片土灰色的圈子時,聞到了刺鼻的血腥味。

它皺起了眉頭,立刻意識到是不是那只白貓被大狼狗給咬死了,這種事情以前也有發生,但她并沒有太在意,只是這只野貓居然能打響指,它靈活的爪子砍下來說不定可以賣不少的錢……

她來到原本養豬的圈子裏,發現那些雞鴨都躲在角落裏,淋了雨一樣地瑟瑟發抖。

中間是一灘血。

那只大狼狗躺在血泊裏,身體還在抽搐,它的身上,那只皮毛沾滿了血的白貓趴着,像是在打盹。

土色棉衣的女人無法理解眼前的一幕。

那些雞鴨同樣不能理解。

它們清楚地知道先前發生了什麽。

那只大狼狗還在嚴厲地吠着,白貓卻像是箭一樣射了出去,它仿佛天生的獵手,捕獵的野性和技巧都刻在了骨子裏。

大狗還沒反應過來,它的脖子已經被魚王一口咬住,接着便是一場血腥至此的扭打,大狗在疼痛中本能地反擊,利爪撕入它的皮肉裏,但它對于痛好像渾然不覺,只是死死地咬着它的脖子,直到它窒息。

這個女人用棍子戳了戳那只白貓,她想過它擁有兇性,卻沒有想到這種兇性已經烈到了這等地步。

“看來留着是個禍害。”

女人看着那只大狼狗,嘆息了一聲,這只狗原本是想用來看門的,可惜被這樣弄死了。

女人的棒戳到了它的傷口上,魚王在疼痛中睜開了眼。

它一心求死,拖着疲憊的身軀,對着女人撲了過去。

穿着棉衣的女人眉頭一皺,她一點不怕,對着那只白貓掄去了拳頭。

她從小是學過武藝的,此刻毫無修為的魚王當然不是她的對手。

它的面門被女人的拳頭砸得扭曲,砰得一聲摔倒在地,身體抽搐了兩下,流出來的血與那狼狗的血混在了一起。

外面的人聽到了動靜,走了進來,問着老板娘發生了什麽。

老板娘指着魚王:“把它的門牙打斷了,洗洗身子,弄醒之後直接放衣裳街去賣,如果七天還賣不出去就殺了。”

那人領了命,看着血泊中的貓,心想都這番樣子了,還能活麽?

……

寧小齡在堂中看着功課。

她嘴上背着心法口訣,手上練習着驅靈控魂之術的結印之法。

喻瑾每每看到這一幕,都感慨人與人之間的差距。

“你這一心二用的本領是怎麽練的?”喻瑾忍不住問道。

寧小齡沒有聽清,因為她心裏還在溫習着一些劍術劍招的運劍軌跡。

只可惜長命境與紫庭境何等鴻溝,任她百般努力也絕不可能在一兩個月之間跨越。

喻瑾見她不理自己,自顧自地惋惜道:“若是沒有那明廊,想必小齡一定能奪得第一的。”

寧小齡這句聽清了,她說道:“師兄說過,永遠不要去怪自己的對手太強大。”

喻瑾撇了撇嘴,道:“你師兄到底有多厲害呀,難不成還能有那明廊厲害?”

寧小齡道:“我師兄連五道境界的大妖都殺過,你說厲不厲害?”

喻瑾半點不信:“又說瞎話,五道境界……哪怕是我們這麽大的宗門,真正邁入了五道的也只有兩人吧。”

在中土,一個宗門若是擁有兩個五道境界的大修士,便可稱為神宗。

這個條件單一卻苛刻。

泱泱中土億萬人,修道之人加起來也有數百萬,其中大部分人,一輩子都無法邁過通仙境。對于大部分人而言,長命境的長命兩百歲便是修道之路最大的夙願了。

能臻至五道這等匪夷所思境界的,整個中土加起來也不會超過三十人。

他們是真正的,可以與那批隐藏在深山老林裏的上古之神媲美的人。

古神占據世界的年代在人間已經結束,它們中最強的十二位,以一種嶄新的,更強大的姿态在無形中坐鎮着天地,而那十二位在最初就任之際對于人和妖并不重視。它們把曾經的同類視為潛在敵人,所以那些幸存的古神受到的壓迫反而更大,它們有些被神主以各種名義殺死,有些只敢蟄伏于老林秘境之中不出。這也是災劫之後,人族反而得以蓬勃發展的原因之一。

寧小齡經歷過谕劍天宗的變故,知道邁入五道何其艱難,有時候為了成全一人,甚至要耗費掉一個宗門幾百年積攢下來的底蘊。

“反正師兄就是厲害。”寧小齡想要終結這個話題,好好複習。

喻瑾卻不放過她,死纏爛打着問一些關于她師兄的古怪提問,最後,一向很好說話的寧小齡氣得卷起了袖子。

喻瑾這才作罷,連忙道:“其實我是有一件大事告訴你。”

寧小齡雙臂環胸,示意她繼續。

喻瑾道:“你陪我去一趟衣裳街,我告訴你。”

寧小齡惱道:“你有完沒完?不是說好靈谷大比之後麽?”

喻瑾看着她有些兇的樣子,妥協道:“好啦好啦,其實是南州那邊發生了大事,許多茶館子裏都在說,我想你是南州過來的,應該會很關心吧?”

寧小齡蹙眉道:“南州?他們為何會關心南州的事?”

喻瑾道:“還不是和雷國有關。之前雷國的事可是鬧得沸沸揚揚的。”

“雷國……”寧小齡隐約猜到了什麽。

喻瑾繼續道:“當時雷國的女帝陛下被殺了,那個殺人犯逃到了南州,她好像偏偏就是和女帝過不去,又在南州殺了一個女皇帝。”

“別胡說!”寧小齡厲聲喝止:“襄兒姐姐怎麽可能死?”

“襄兒姐姐?原來小齡認識啊。”喻瑾從未見她這麽兇過,噤若寒

第 246 章 兩百四十七章:劍閣

冬,寒風過野,天地一白。

趙襄兒的離開已是三天前的事了。

趙國的第一場雪在趙襄兒走之後洋洋灑灑地落了下來,一下便是幾天幾夜。

趙國皇城的異象天下皆知,皇位虛設,宋側拿着女帝的禦诏,以相位監國,因為事先早已安排妥當的緣故,并沒有大的變故發生。

關于那場婚禮還有天地異象以及最後女帝陛下的不知所蹤,在各個國中引發了極大的轟動。

民間得到的消息便是聽起來像傳說,卻很接近真相——女帝陛下是真正的神子,之前暫住人間,如今回歸天上尋她的仙人娘親去了。

寧長久與陸嫁嫁又在趙國待了三日。

第一日,他們在皇城之中,從将軍府走到了九靈臺,一起目睹着绛紅色的夕陽墜入城下。

只是一同看夕陽的,終究少了一人。

第二日,他們來到了臨河城裏,寧長久輕笑着給陸嫁嫁講當年這裏發生的事。

“當年白夫人野心真大,要再煉出九座這樣的酆都,然後拼合成十殿閻羅,複刻出幾千年前輝煌世間的冥府。”寧長久站在沙水邊,指着當初神話邏輯的神柱所在,回憶道:“可惜這根神柱出了問題。”

“什麽問題?”陸嫁嫁自然地問道。

“白夫人是一具古神屍體的碎片所化,她推測那位古神是死于五百年前的天地大亂。”寧長久伸出了籠在袖中的手,輕輕拂去了銅畫上的雪,道:“雖然她猜測的與事實相差不大,可惜遇到了你博學廣識的師父兼夫君,被輕易地識破了。”

陸嫁嫁低下頭,看着那副銅畫,笑:“是啊,夫君師父可真厲害。”

寧長久指着河的對岸,溫和地笑着,緩緩開口道:“當初我們與白夫人跨河對峙,我與襄兒還有小齡聯手演戲,在許許多多陰謀翻轉之後,最後利用彼岸的平衡法則沖破封印,打敗了她。這可是朱雀神都沒有預料到的事情。”

陸嫁嫁眼眸微彎,披着絨氅的身影在雪中顯得雍暖。

她說道:“是啊,要是沒有你們師兄妹,白夫人連神國都構築不出來,師父确實幫了大忙。”

寧長久雙手攏袖,唉聲嘆氣道:“是為夫禦內無方了。”

陸嫁嫁輕輕笑着。

他們一起走過了冰封的河,看着夾岸抽打着風雪的柳條。

不久之後,韓小素倉促地從河底浮起,見到了寧長久,連忙作揖道:“恩人……你怎麽來了呀。”

寧長久溫和道:“随便走走。”

韓小素目光看向了他身邊的清美女子,微怔,她過去曾經問過寧小齡,恩人與陸峰主到底是什麽關系,當時小齡只說是師徒,還說師兄是有未婚妻的,這……這與女帝陛下的婚事鬧得舉世皆知,如今陛下剛走,竟就轉眼與自家師父在一起了?

這……不愧是恩人啊,敢愛敢娶,冒天下之大不韪!

“見過陸峰……嗯,宗主,嗯……恩娘?”韓小素心中掙紮,換了好幾種稱呼,也不知該怎麽叫。

陸嫁嫁想了一會兒,道:“就叫恩娘吧。”

“嗯……娘。”韓小素用力點頭,卻總覺得哪裏怪怪的。

寧長久笑着問了一些近況。

韓小素一一回應。

寧長久道:“就按這樣修行便好,不用急功近利,等到時候祠堂落成,塑出金身便是真正大道可期了。”

韓小素乖巧點頭,但她對于這些卻都好像不太關心,她只是道:“恩人什麽時候去把小齡妹妹接回來啊。”

寧長久與陸嫁嫁對視了一眼,溫和笑道:“過兩日就去了。”

韓小素很是期待,連連謝過。她不耐風寒,聊了一會兒便重新鑽回了溫暖的河底。

陸嫁嫁道:“那位朱雀的神使說,白夫人聚集的冥君權柄碎片不見了,想來應是在這個小姑娘體內了。”

寧長久點頭道:“也有可能是那個名叫樹白的少年,他那般體質能大難不死确非尋常。”

陸嫁嫁道:“總之是很大一份機緣了。”

他們走過了臨河城。

最後一日,他們來到了白城。

白城經歷了一場大雪,此刻更是素白一片,城牆上趙國的旗幟在風中飛舞,像是一只只永遠在原地振翅飛行的火雀。

他們來到了空無一人的飛升臺上。

“要回宗麽?”寧長久問道。

陸嫁嫁道:“回宗……做什麽?”

寧長久道:“你如今可是天宗宗主,離峰太久不好。”

陸嫁嫁笑道:“我現在哪還有臉回去啊,走到哪裏便聽人議論我們的事哎,恨不得找個地洞鑽下去。”

寧長久不假思索道:“嗯,天窟峰別的沒有,洞窟倒是不少。”

“你……”陸嫁嫁很是氣惱。

寧長久揉了揉太陽穴,有些頭疼。

這兩日他們易容去酒樓茶館的時候,滿屋子說的幾乎都是這些了。

趙襄兒與陸嫁嫁皆是姿容冠絕一州的神女仙子,她們的擁戴者數不勝數,為了此事也吵得不可開交,而如今畢竟趙襄兒才走,所以對于她的支持也占據了上風。也有許多有俠義心腸的,紛紛揚言要将那寧長久的剁了,甚至民間還有自發的組織成立,名為“下久菜”,勵志懲治找個腳踏兩條船的男人。這個組織短短一日加入的便有百餘人,男男女女都有,各負絕學,外號響亮,很是唬人。

寧長久笑道:“本來還想回宗住兩日,現在看來還是該多照顧些嫁嫁的面子啊。”

“回宗住兩日?”陸嫁嫁道:“難道你還想當着弟子們的面欺負我?”

寧長久想着那一幕,道:“若是讓樂柔看到了,那小姑娘可該懷疑人生了。”

陸嫁嫁不悅道:“忘了我們說好的事了?在外人面前,我永遠是你師父。”

寧長久微笑着點頭。

他又問:“真不回去了?我還想再坐在下面聽聽師父大人的課呢。”

陸嫁嫁搖頭,堅定道:“我現在就想離開南州。”

她一顆修道之心雖然清淡,但也不想面對那些熟悉之人的異樣目光。

寧長久道:“四峰不可一日無主啊。”

陸嫁嫁蛾眉輕蹙:“你想如何?”

寧長久提議道:“不如我們造個小嫁嫁,讓她回去看守山門?”

陸嫁嫁臉頰微紅,叱道:“整日胡思亂想些什麽?”

寧長久眉目間笑意溫柔:“也對,這種事确實不可操之過急了。”

最後幾個字他咬得很重。

陸嫁嫁置若罔聞。

她扶着欄杆,眺望着雪白的城色,片刻之後慵懶地舒展了一下手臂,微微彎起身子,回眸笑道:“真冷啊。”

“你都紫庭境了……”寧長久看着她翹起的櫻唇,話語停在了一半,微笑道:“嫁嫁原來也是狐媚子呀。”

“少污蔑人。”陸嫁嫁輕聲反駁,話語間,她的手指掠過欄杆上素白的雪,沾起一點,輕輕地送入檀口之中,清冷的長眸微阖,舌尖輕抿。

恬靜而清媚。

寧長久從身後擁住了她。

他們在欄杆便看了許久的雪,然後在飛升臺上達到了某種意義的飛升。

次日,大雪初停,他們動身向北,前往中土。

……

……

中土西南,古靈宗。

“小齡,你這些天修道之時總在分神啊,有心事麽?”說靈先生走到她的面前,輕輕地敲着她的桌子。

寧小齡回過了神,看着說靈先生,話語帶着歉意:“沒……沒事的。”

說靈先生道:“嗯,若是有心事,下課之後可與我說說。”

寧小齡輕輕點頭。

其餘弟子看着這幕,心中不由地生出了嫉妒。

這位說靈先生實際上是很嚴的,但她對于寧小齡卻總有特殊的耐心與溫柔,不過也無怪她偏心,這般安安靜靜不惹是生非,修道境界又高的姑娘誰不喜歡呢?

但這一個多月裏,寧小齡幾乎沒有好好修行聽課過,這些說靈先生和其餘弟子都看在眼裏。

說靈先生知道這與一個月前自稱雪鳶的神秘少女的襲殺有關。

這對于寧小齡應是造成了很大的心理創傷的。

她雖有疏導卻無濟于事,只能等着她自己從中走出來了。

只是可惜,這一次宗主大比,寧小齡落下了這麽多,恐怕很難獲得一個滿意的名次了。

“你如今已是長命境,此刻應好好沖擊長命巅峰,若是三年內能有突破,便有可能成為宗門歷史上最傑出的一批人之一。”說靈先生語重心長道:“這才是你如今的重中之重。”

寧小齡輕輕點頭:“先生,我知道了,我……會努力的。”

說靈先生看着她,最後寬慰道:“不過你畢竟才來半年,若這次若實在不行,兩年之後也是一樣的,切勿氣餒。”

寧小齡應了下來,她端正地坐在,攤開了書,假裝認真地讀了起來,只是讀了半天還在第一頁。

說靈先生看着她,輕輕搖頭,想着若是一棵大好苗子真這麽毀了,那也只能遺憾了。

他們看了一會兒書之後,說靈先生給他們發了一張張空白的宣紙,然後讓他們上來抽竹簡。

每根竹簡上都刻有幾道關于本門心法的題。

古靈宗的心法複雜,若是修行差錯便可能走火入魔,所以他們時常會有關于心法內容的考核。

緊張地抽完之後,他們對照着竹簡,摩拳擦掌開始答題。

寧小齡咬着筆杆子,一邊發呆一邊寫完了卷子。

日子如常地度過着。

寧小齡已經适應了這樣的生活,她本以為會一直這樣下去,直到那次襲殺……她始終擔心着南州,擔心着師父和襄兒姐姐和師兄,修道之時總也無法專注。

難怪他們總說,道是無情者的通天之路。

寫完卷子之後,修道者們開始有一茬沒一茬地讨論起來。

而寧小齡則是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外。

“你這次答得如何?”

“八九不離十了,你呢?”

“我覺得我也很穩妥……賈兄呢?”

“我……我背得不是很好,很多都是邊猜邊寫的。”

“诶,小齡師妹,你呢?我看你很早就寫完了。”有人敲了敲寧小齡的桌子,問道。

寧小齡撓了撓頭,支支吾吾道:“我都是憑着印象瞎填的。”

那人将信将疑地點了點頭。畢竟這一個月寧小齡肉眼可見地不認真,想來這次考核之後,自己就可以重新獲得說靈先生的首席恩寵了。

放課後不久,說靈先生去而複返,嚴肅地看着寧小齡道:“出來一下。”

寧小齡走了出去。

其餘人紛紛猜測,是不是先生終于不放縱,要“痛下殺手”了。

寧小齡也有些緊張。

“南州那邊來消息了。”說靈先生出去之後,便開口說道。

“啊?”寧小齡吃驚。

說靈先生以為她沒聽清,道:“一個月前,我将雪鳶的事上報了,宗門派人追殺去了南州,但始終沒有結果,今日終于來消息了。”

寧小齡小心翼翼地問道:“什麽消息?”

說靈先生道:“雪鳶與南州趙國的一個女皇帝在皇城上空打了一架,勝負不知,總之最後雙雙消失,參與戰鬥的還有其他人,是拿劍的,好像是某個宗門的宗主。”

“師父……”寧小齡一驚,道:“師父沒事吧?”

說靈先生恍然道:“原來是谕劍天宗宗主啊……應是無事的,不過現在消息尚不明朗。對了,那個少女好像還有個未婚夫,他……”

“那是我師兄。”寧小齡說道。

說靈先生看着她嚴肅的小臉,想着那些讨論她師兄的壞話還是不要告訴她了。

她說道:“總之,雪鳶與那個疑似火鳳凰的都不見了,這事對我們古靈宗顏面有折,想來上面也不會善罷甘休的。你放心好了。”

寧小齡出神點頭。

希望襄兒姐姐不要再有事了……

她默默地想着,出聲問道:“先生,世間所有的魂魄死了之後,都會回歸冥殿麽?”

說靈先生搖頭道:“世上已沒有冥殿了,人死之後,除非馬上收攏魂魄,否則只會于世間化作孤魂野鬼消散。”

寧小齡心更亂了。

說靈先生道:“不要多想,如今靈谷大比才是你真正要操心的事。”

靈谷大比是古靈宗對于年輕弟子的一場考核,考核的地點便是古靈宗的一片神道廢墟之中。

那條神道在一片廣闊的山谷裏,其間妖魔飼伏,惡靈橫生,而古靈宗會把一件主寶和許多異寶一同放在神道深谷之中,修道者入谷搜尋,獲得主寶的便是魁首,還可以擁有這件寶物,其餘人則按照其他異寶排定的品階來定。

這不僅考核弟子的修為,精神力還有……運氣。

但通常,運氣也只有在實力相當的情況下才奏效,靈谷大比自開創至今,奪得魁首之人幾乎都是當時最被看好的弟子之一,鮮有意外。

寧小齡沉了口氣,心想那個叫雪鳶的,長得不如襄兒姐姐漂亮,所以定然也沒有襄兒姐姐厲害。自己如今修為平平,擔心了沒用,還是早些提升境界,以後想辦法把師兄的魂魄從深淵裏撈出來為好,要是時間久了,師兄成了孤魂野鬼,那她真的要自責一輩子了。

“嗯,我以後一定好好聽課,好好背心法,不亂答了。”寧小齡認真地保證道。

說靈先生神色微微怪異。

“怎麽了?”寧小齡心想難道是先生生氣了。

說靈先生面無表情道:“保持現狀就好,你的答卷我剛剛看過了,還是滿分。”

“啊,哦……”

寧小齡心想自己明明是憑感覺瞎寫的啊。

靈谷大比在一個月後,寧小齡的每一個對手都是出類拔萃的年輕人

而在外人眼裏,她也只是在一個很弱的組裏當個“雞頭”,與那些優秀的組的鳳尾相比都只能拼個有來有回。

寧小齡起初對于自己是有信心的,她想要學着師兄,藏拙之後一鳴驚人,但半個月後,她奪魁的夢想便破滅了。

有消息傳來,年輕一輩裏,有一個被古靈宗幽冥一脈看好的年輕人,二十二歲便成功破劫,邁入了紫庭境中。

紫庭與長命是天地塹,而他也是這悲年輕弟子中唯一邁過那個關隘的。

靈谷大比應是沒有任何懸念了。

不久之後,一件更大的事情便要震動了整個南州。

……

……

中土,號令樓,天榜之外。

號令樓是各大宗門發布告示之處,那些告示按照樓層一層層分級,最高之處便是天榜。

天榜的令一經發布,便會傳至整個中土,所有的宗門對于天榜的內容都必須尊重。而每年年底,天榜自身的榜靈也會衍化出一份圖譜,寫出如今中土前十的強者。

除了劍聖始終位居第一,其餘的偶有起伏。

想要在天榜上發令不僅需要錢財、寶物,還需要超俗的實力。每一位天榜的發榜者最多維持三個月,而擊敗他的,便可以獲得接下來的三個月的發榜資格。

各大宗門皆以能在天榜發令為榮。

而如今守着天榜的,是中土八大神宗之一的玄丹聖閣的弟子。

這位弟子如今紫庭第七樓,是玄丹聖閣中年輕一輩裏真正出類拔萃的。

按照天榜的規矩,守榜是不得超越紫庭的,因為五道之中的絕世修士打得雖然精彩,但是修繕號令樓所要花費的代價和力氣太大了。

如今宗門之中也達成了默契,在一方守榜之時,其餘宗也很少打擾,畢竟哪怕是八神宗,也很少有什麽需要告明整座中土的大事。

但這個默契今日被打破了。

一個腰佩細劍,身穿黑衣的公子緩步登樓,一直登到了天榜之外。

玄丹聖閣的弟子抱着一柄表面光滑如鏡的神槍,看着來人,微微挑眉。

“何人?”他問。

“奪榜之人。”來着答道。

“你可知我是誰?”抱槍男子問道。

“知道,簫裘,修道三十六載,如今紫庭第七樓,曾煉出過噬神破滅丹,名聲赫赫。”黑衣黑發的公子看着他,認真說道。

簫裘神色也認真了起來,他抱着劍自天榜的閣外起身,道:“閣下很自信?”

黑衣劍客道:“我與你境界相仿,不會小觑你。”

簫裘眯起了眼。

黑衣劍客踏入了天榜的木堂之內。

這木堂是奪榜者的決鬥之處,四周盾陣強大。

木堂的上方便是天下皆知的天榜。

黑衣人踏入木堂的那刻,這場比試便算是正式開始了。

“領教了。”

簫裘側立,拔出了長槍,單手而握,對着側前方指去。

黑衣劍客閉上了眼,一步後撤,一步前弓,身子緊繃如千錘百煉後的劍,劍還未出鞘,劍意的清響便通徹了整個木堂。

簫裘神色微變:“劍靈同體?”

黑衣劍客沒有回應。

師父曾經告訴過他,劍靈同體是神賜的天賦,那是上古十目國鑄造的,散落于人間的八十一柄仙劍劍胎與人相融而成的靈。放眼整個人間,同時也至多有八十一位劍靈同體者,而實際上,大部分的劍依舊處于無主之态,已知的劍靈同體之人甚至不超過三十位。

他與他的七師兄皆是劍靈同體之人。

而師父親口說過,他與劍靈的契合程度甚至比師兄更強。

這讓他都感到驕傲。

因為一旦比師兄更強,那單從劍靈同體而言,他便是毫無疑問的天下第一了。

天榜木堂之中,簫裘持槍的身影已經躍出。

他的槍身像是鏡子。

這種鏡面般的材質擁有一種奇跡般的能力——它可以倒映虛影。

這是真正的幻影之槍。

于是在槍刺出的那刻,槍身抖擻成無數連綿的幻影,那些幻影像是驟然而起的大風,它們相互映照,不停地,以成百上千倍的速度分裂,瞬間充斥了整個木堂,。

槍身無影,又皆是影。

寒芒充斥了木堂的每一個角落,窒息般的壓迫力如浪潮拍面,狠狠地砸向了那襲礁石般的黑衣。

黑衣劍客沒有動。

他靜立原地,似一支即将離弦卻始終未發的箭。

槍影濃郁的殺機充斥木堂之際,劍鳴聲清亮響起,好似肅殺的暴雪中飄過的一片桃花。

他依舊靜立原地。

可若是細看,便會發現一個雪白的影子沖出了他的身體,投入到了茫茫的槍影之中。

那是他的劍靈!

在槍影騰起的那刻,劍靈拔劍,沖步,橫切豎斬,十字方方正正亮起,然後這兩道交錯的劍光瞬間幻化成了數萬條交織的線,劍氣的中心,黑衣劍客不知何時動了。

他後發先至,與白色的劍靈融為一體。

铮!!!

槍影與劍影一同撞碎。

木堂一清。

劍尖抵着槍尖。

“你是……”簫裘看不出外傷,但他的聲音卻在發顫。

黑衣劍客收劍,走過了他的身邊,點出一指,替他穩住了內傷。

神宗弟子被一劍擊敗,這……

簫裘知道,答案只有一個:“劍閣?你難道是劍閣的人?”

“是。”黑衣劍客答道:“劍閣八弟子,盞寺。”

“原……原來是劍閣八先生,失敬了。”簫裘笑了笑,對他行了一禮。

他非但沒有挫敗感,反而生出了一絲雖敗猶榮的情緒。

只是劍閣已一甲子未争天榜,為何……

難道有大事要發生?

盞寺一言不發,沿着樓梯走上了天榜。

今日之後,劍閣要招第十四位弟子的消息将傳遍天下。

……

……

(大綱将盡……等劇情構思順了再恢複雙更。)

(感謝盟主寧長久、堂主yzxmly打賞的舵主!!謝謝二位大大的支持和對作品的喜愛呀。)

第 245 章 提到的!)

第兩百四十六章:如火

所有的星辰都被白晝之光吞沒。

明亮的光中,紅色的影子高高懸浮,使得金烏都黯然失色。

趙襄兒從深埋了許久的柔軟中戀戀不舍地擡頭。

他們發現自己所處的地方變了。

周圍不再是皇城的上空,而是一片白得虛無的世界,他們像是站在冰面上,上空是與冰雪相映的火。

等到驟然亮起的光芒散去,視線才終于一點點回到瞳孔裏。

三人終于看清了來者的模樣。

那是一頭巨大的、不可描述的神秘之鳥。

它的每一片羽毛都有人那麽大,若是真身展露,它張開翅膀的模樣說不定可以覆蓋整個趙國。

它不似鳳凰那樣擁有七彩的羽,它的身上只有紅色,深淺不一卻純粹的紅。

它的身體表面像是一個随時噴湧岩漿的巨大的河流,火星四濺,灼燙駭人,岩漿之流按照一個具體的,恢弘的輪廓不停地流淌變幻着,無法敘述它每一時刻的具體模樣。

這是或許是朱雀的影。

它的神話形态包裹在了熔漿裏。

但即使如此,它帶來的威壓依舊無窮無盡,那是視覺和心靈上雙重的壓迫,金烏在看到它的第一眼,便倉皇地順着寧長久的眉心躲進了紫府裏。

金烏還是幼雀,沒有直面朱雀的勇氣。

趙襄兒向着這只火焰燃燒的大鳥虛影緩緩走去。

大鳥之上,一個宮裝女子緩緩地走了下來。

寧長久眉頭皺起。

他發現,這個宮裝女子與趙襄兒朱雀國中的侍女如出一轍,只是她帶着更多的威嚴與靈氣,宮裝的長裙好似金色拖動的影。

“參見殿下。”宮裝女子對着趙襄兒行了一禮,平靜開口。

趙襄兒看着她,問道:“你是來接我回去的?”

宮裝女子點頭道:“是。”

趙襄兒問道:“我能留下麽?”

宮裝女子搖頭道:“不可,這是娘娘的聖谕。”

趙襄兒蹙眉道:“你……也叫娘親娘娘?”

“嗯。”宮裝女子道:“其實很小的時候,我就在你身邊保護你,一直到你十三歲為止。”

趙襄兒沉默片刻,覺得微微不适,她問道:“那十三歲之後呢?”

宮裝女子道:“接下來的三年,娘娘為你安排好了所有的道路。”

“所有的道路?”趙襄兒微驚,她看了寧長久和陸嫁嫁一眼,成婚時略施粉黛的眉眼在連續的大戰之後花了,看上去卻很是可愛。

宮裝女子道:“半個時辰之後,我會接引殿下去嶄新的地方,那是一個在法則邊緣建造的小國,你在裏面完成最後的磨練,七年之後,朱雀神國大門開啓,殿下便可回去,見到娘娘。”

“娘親……”趙襄兒猶豫了一會兒,道:“這些隐秘讓他們聽到了,娘親會生氣麽?”

她生怕自己問了出格的問題,然後連累寧長久與陸嫁嫁被什麽“死人最能保守秘密”的理由給抹殺掉。

宮裝女子道:“你若信賴他們,娘娘便沒有意見。”

趙襄兒螓首輕點,松了口氣。

“那你是來做什麽的?”趙襄兒問。

“接引殿下回家,解答殿下的疑惑。”宮裝女子一板一眼道:“殿下可有疑問?”

趙襄兒想了一會兒,認真道:“我有疑問。”

“請殿下發問。”宮裝女子恭敬道。

趙襄兒道:“娘親是誰?”

宮裝女子道:“娘娘是朱雀神國的國主,朱雀神。”

……

天地沒有異響,但每個人的耳腔中都聽到了雷聲。

哪怕是早有猜測的趙襄兒,在真正确認此事之後也有些心馳神搖。

南州是世間的一個小州,趙國更是南州一隅的小國,而朱雀神……是世間十二位最強大的存在之一,自己竟是她的女兒?

“我是親生的麽?”趙襄兒疑惑道。

宮裝女子道:“殿下是娘娘創造的,娘娘創造的所有生靈皆是她的女兒。而你,是她喜愛的一個。”

趙襄兒看了一眼捏在嶄新的冰與雷構築的羽毛,問道:“我也是這樣的存在嗎?”

宮裝女子道:“此乃無可奉告之事。”

“那你說一些你知道的。”趙襄兒道。

宮裝女子道:“我只負責回答疑問。”

寧長久盯着她,忽然發問:“我與襄兒的婚約也是娘娘親自訂下的嗎?”

宮裝女子冷冷道:“我只回答殿下的疑惑。”

趙襄兒想了一會兒,認真道:“我想知道,娘親給我安排的命運,與我走過的命運,是否一致。”

宮裝女子道:“你多次偏離了軌道,到最終還是走到了這裏。”

趙襄兒平複心緒,問:“那你可以告訴我,娘親給我安排的命運,原本是怎麽樣的嗎?”

……

宮裝女子說起了娘娘最初規劃的圖卷。

朱雀之影撐起的翅膀遮住了他們。

這片領域,除非白藏有心窺視,否則沒有人可以看到此處的內容。但魚王的計劃失敗,白藏雖為國主,應也不會繼續深入而為,公然與朱雀為敵。

“十三歲那年起,你在殿前擊敗了榮國而來的二皇子和他的侍衛,真正開始修行,之後你的所有境界都會随着娘娘事先安排好的點緩緩向前,直到你十六歲。那時候的你達到了通仙的頂點,因為血統和能力特殊的緣故,你的通仙足以比肩長命。”

“這也是你履行婚書的年份。”

“這一年,娘娘早在瑨國設置了天啓,九月,瑨國天啓誕生,瑨國國君自以為得到神谕,在神靈的安排下創造出了一個殺人的木偶,開始策劃将這個神靈降生的載體帶去趙國。她安排了乾玉宮的一系列事,包括自己的死亡。”

趙襄兒靜靜地聽着她的訴說。

這些事情在這兩年裏,她已經猜測得七七八八了,此刻聽到宮裝女子确認,她也并未覺得驚奇。

但她還是有一事無法想通:“若是我接納了那份婚書呢?那之後的命運軌跡豈不是改變了?”

宮裝女子答道:“娘娘安排的是你拒絕婚書的道路,若是你接下,那麽趙國之後的一切都不會發生,娘親會送你去未婚夫所在之處,後面的安排與另一位存在有關。”

趙襄兒握緊了寧長久的手。

他們對視了一眼,無需言語,他們也都知道,若是不經歷這些,以他們的性格,這封婚書根本就是形同虛設的。

趙襄兒道:“那麽這封婚書的意義何在?”

宮裝女子道:“我不知道。”

趙襄兒秀眉微蹙,心想自己這個夫君也太便宜了吧?有和沒有都一樣?

趙襄兒繼續問:“後面的呢?”

宮裝女子道:“殺人木偶被瑨國潛入的殺手想方設法地投入了乾玉宮中,策劃了許久的混亂在秋天的第一個月發動,乾玉宮大火,娘娘連同那些侍女被‘火’燒死,只餘下幾枚棋子事先逃逸出去,其中一位給了你一封秘信,你慢慢想通了許多事,明白自己應該做些什麽。”

“之後,你心中的複仇之焰燃起,開始精心布置起了複仇的計劃。”

“在你很小的時候,你曾經‘誤入’過古井,那是娘娘的安排,她就是為了讓你看那頭老狐一眼,這是未來你終将面臨的大考。過去,五道境界的神魂難以打滅,只因為那位神明還活在世上,它庇護着所有當年與他相關的妖,但是這些年,他的力量越來越弱,而神國的鎮國之劍已可以将它們殺死。”

“那麽……為何神國之主不将那些鎮殺的大妖都殺死?”趙襄兒不解道,那些大妖對于國主來說應是隐患才對。她也是現在才明白,那柄供奉在趙國的仙劍,居然是朱雀神國的鎮國之劍……

宮裝女子回答道:“将鎮國之劍帶出神國非常麻煩,而且在外面的世界每使用一次力量便會消耗一部分,如今在十二神國之外,隐約還藏着一個恐怖的敵人,所以國主不願意讓鎮國之劍離開神國。第二個,也是最重要的原因……因為那一位還活着。五道之妖殺與不殺對于國主不重要,那如今他還活着,就很重要。”

趙襄兒道:“聖人?”

宮裝女子道:“是。”

“聖人是誰?”趙襄兒問。

“一個将死之人。”她所能說的只有這麽多。

趙襄兒沒有追問,她繼續道:“之後娘親的安排呢?”

宮裝女子道:“之後你開始實施殺死所有敵人的計劃,而娘娘給你安排的最大敵人,便是殺死那頭老狐,于是你打算借刀殺人,在放出老狐的同時,讓它按照你的計劃,清除掉那些必殺之人,最後以皇城作為決戰地。”

“你按部就班,先殺死了乾玉宮之亂的主使,将雀鬼殺人的傳言在皇城中散播開來,制造空幻。随後你挾持國師,偷走傳國玉玺,打開紅尾老君的第一道神魂封印,利用這道封印去殺死巫主。接着你指使宋側奪走焚火杵,搶走趙複的王位,然後在皇城中與老妖狐進行第一戰。”

“這場戰鬥娘娘只做了指引,并沒有替你安排,若是你不幸敗給了紅尾老君,那娘娘只能給你重塑之後的路,或者……直接放棄你。當然,你是娘娘的女兒,所以你看來驚心動魄的謀劃反轉,在我們看來失敗的可能并不高。”

“之後,你會殺死老狐,然後在生辰宴上遭遇一次刺殺。刺殺你的,便是實現準備好的殺人木偶,他潛伏在生辰宴裏,趴在丘離的背上,在你放松警惕之時發動刺殺。那個殺人木偶擁有堪比紫庭境的修為,那也是你最驚險的一次。”

“接着,你會用盡一切手段,在僅有一口氣的情況下來到了九靈臺,喚出九羽,覺醒力量,殺死那個木偶人。”

“但同時,這個舉動會引發墟海裏的吞靈者。”

“吞靈者在計劃中并沒有作為你真正的敵人,它的作用是讓你産生對天地的恐懼,這種恐懼會壓迫你的道心,直到以後的某一天,化作點燃道種的火把之一。”

“負責殺死吞靈者的是你未婚夫的二師兄。他會在你即将身死之時出現,斬殺吞靈者。”

“至此,皇城對你的考驗便算完成。”

宮裝女子面無表情地說完了這些。

聽着的三人都不自覺地鎖緊了眉頭,他們互相看了一會兒,都能察覺到彼此目光中的不對勁。

陸嫁嫁曾聽寧長久說過他前世的事,隐隐約約能猜到一些變數的原因。

趙襄兒更為不解……那個殺人的木偶,為何從不曾出現?

“這與我所經歷的不同。”趙襄兒說道。

宮裝女子道:“是,雖然不願意承認,但确實出現了,超出了娘娘意料之外的事。”

……

神國之主乃真正算無遺策的天人,除非是同樣層次的人所作所為,否則根本不可能瞞過神主。

宮裝女子坦誠道:“變數的發生在那個名為寧擒水的道士身上。那個道士來自臨河城,臨河城中藏着一個白骨屍魔,他是那個屍魔的棋子,卻在娘娘的安排之下入了皇宮,屍魔力量并不完全,懾于娘娘之威,不敢貿然出手,只好悄悄尾随,伺機而動。”

“娘娘安排此事原因有二。一是他的女弟子寧小齡與紅尾老君同源,她的到來可以恰到好處地喚醒老君。二是那頭白骨屍魔是白靈骨所化,将來可以讓你順藤摸瓜地尋到那裏,完成之後所要做的事。但……”

“變數發生了。”

“在娘娘原本的計劃裏,寧小齡在喚醒老君之後必死無疑,但她卻奇跡般地活了下來。這個奇跡的發生在她師兄的身上,也就是你——寧長久。”

宮裝女子看向了他,道:“那具殺手人偶會在天地之中召喚一個強大的,不願死去的惡靈,讓他進入到自己容器般的身體裏,然後潛伏皇宮,等着刺殺殿下。但是……神跡發生了。人偶失敗了。他召來的靈沒有進入到自己的身體,而是來到了,那個本該必死的少年的體內。”

“接下來發生的一切無需我細說了,總之它們都在計劃之外,但幸好,沒有脫離大體的框架。”

“最後,你準時完成了一切,在那樣夕陽裏做完了娘娘計劃的安排。”

趙襄兒聽着她的話語,她原本以為的,那些類似宿命軌跡的東西,原來在不知不覺間偏移了道路……只是殊途同歸。

“不對!”趙襄兒忽然開口:“若是沒有他,臨河城的時候,我如何能戰勝白夫人?”

臨河城的一個月是她畢身難忘的時光。

宮裝女子平靜敘述道:“你順着寧擒水的信息來到臨河城,然後借着九羽的潛伏,在白夫人完成神國搭建之前與其發生一場生死大戰,險象環生,最後将她的酆都之城扼殺在搖籃裏。”

“嗯?”趙襄兒一下子明白了過來。

當時她是有機會破除白夫人搭建神國的構造的。

但是慢了一息。

那一息……

她看着寧長久,嘆了口氣,心想我當時拉頭牛過來救你們,一路奔波,豈止耗費了一息的時間……

寧長久露出了歉意之色,心想我後來不是将功補過了嗎?還給你當了一個月的沙袋。

“其實令白夫人搭建酆都并非全是壞事,她當時确實湊出了一份幽冥的權柄,只是後來那份權柄碎片不知去往了何處,我境界低微,眼拙,以後可以去問過娘娘。”她說。

趙襄兒看向了宮裝女子,問道:“那之後的事情……也偏離了麽?”

宮裝女子點頭道:“之後南荒之外,紫天道門謀劃修複九嬰,張锲瑜勾結翰池真人,以修蛇欺之,一場大宴上,瑨國刺殺再至,你破除了陰謀,開始謀劃第二次沙水之戰。那是趙國與瑨國的關鍵之戰,你于城牆督戰,以振軍心,大勝之後,你沒有回去,而是巧合地來到了蓮田鎮,誤入藕花深入。”

“你卷入了九嬰複生的陰謀裏,與九嬰連戰三次,皆敗,你遍體鱗傷,逃遁到了雲裳城,見到了那件嫁衣。”

“朱雀的血脈覺醒,你邁入了紫庭境中。”

“南荒之上,你以九羽為劍,連斬九嬰九次,将其誅殺在紅河之外,以劍取出它的妖丹。谕劍天宗為了答謝于你,将他們宗門的一些稀世寶物贈與你,而你只取走了幻雪蓮。”

“一年之後,瑨國常櫻花開,你黑衣單劍刺殺瑨王,折花而回。”

“榮國震動,連忙歸還了當年割去的土地。”

“半年後,趙複歸所有國壤,你可得道飛升神國。”

“所以,其實你早就應該離開的。”

宮裝女子說完了這些。

趙襄兒立在原地,她紅色嫁衣的身影越來越美,那種美并非是建立在容顏上,而是一種淡缈的、不可名狀的仙意。

那場本該發生的第二次沙水之戰沒有發生……因為那個宴會,她得知了寧長久的死訊,直接将其取消了。

寧長久明白,這變故是他帶來的,若不是他墜入天窟峰底使得內峰大亂,翰池真人可能不會那麽早開始計劃。

如今九嬰的現世是比預想中提前的。

命運何其陰差陽錯?

趙襄兒木立原地想了好一會兒。

她臉上露出了淡淡的,無奈的笑:“那為何我現在還未離開?”

說完這句話,她立刻明白了過來:“因為妖丹?”

“是。”宮裝女子道:“你尚缺一枚妖丹,當然,不用擔心,這個世界上散落的大妖妖丹很多,它們大都在一些不為人知的秘境,稍後我會尋來一顆給你。”

趙襄兒嘴唇抿緊,露出了比先前聽到那些內容時更震驚的神色。

“妖丹……難道不是幻忘之術?”趙襄兒銀牙輕咬。

宮裝女子平靜道:“不是,是你真的忘了。”

“……”趙襄兒耳根子有點燙。

寧長久輕輕笑了出來,陸嫁嫁也微笑着揉了揉她的腦袋。

趙襄兒想起她見到魚王時在內心感慨娘親算無遺策的模樣,心緒有點複雜,她狠狠掐了掐寧長久的手,道:“不許笑!”

“那麽這個魚王……”

趙襄兒猶豫着問道。

宮裝女子道:“白藏的一些小手段,她猜到了些什麽,想破壞娘娘的計劃,于是借助雪鳶落子。雪鳶與師雨回到神國之後便可重塑,以後你是她們的長姐,她們會輔佐你坐鎮那個娘娘創造的小國。當然,此事我們心知肚明是白藏所為,但依舊只能不了了之。”

趙襄兒點點頭,她說道:“我明白了。”

宮裝女子道:“還有疑問麽?”

“有!”趙襄兒想起了三年之約她所經歷的那些事,問道:“娘親的神國之年明明沒有到來,那她究竟是怎麽操控我的宿命的?”

宮裝女子沒有隐瞞:“因為九羽。”

“九羽?”趙襄兒神色一震。

宮裝女子道:“你可知道九羽到底是什麽?”

趙襄兒不想露怯,佯作胸有成竹道:“顧名思義,九羽當然是娘親用九片羽毛捏成的神雀。”

宮裝女子伸出一根手指指着上空,道:“這只朱雀是娘娘的九片羽毛所化,你發現它缺少了些什麽嗎?”

趙襄兒看着那只大鳥,目光掃視四周,立刻明白過來:“它沒有影子!”

宮裝女子點頭道:“嗯,九羽便是裁下了它的影子,稍後它會與影子合一,帶你去往西國。”

原來……原來九羽是朱雀九片羽毛的影。

難怪它絕對黑暗到可以吞噬金烏的光——因為它影子對照的本體,象征的便是至高無上的焚世之火!

趙襄兒道:“也就是說,這只九羽……它擁有靈性?”

宮裝女子道:“是,因為它是娘娘影子的一個碎片,所以也是娘娘的一部分。”

趙襄兒的臉頰微微發燙:“也就是說……所有發生的事情,娘親都看到了?”

自己被寧長久綁起來欺負,和他下棋耍賴後被懲罰,赤身于婚床揚言說要逆命……這些,都被娘親看到了?

宮裝女子無情開口道:“是。”

趙襄兒扶了扶額頭,俏臉通紅,恨不得化作一片羽毛躲在九羽身上。

寧長久安慰道:“沒事,母不嫌女丢人。”

“你閉嘴!”趙襄兒狠狠打了他一拳:“還不是都怪你!”

她現在也明白了,自己想當江洋大盜和大俠的想法,若有若無之間也受到了九羽的影響,畢竟它就天天趴自己識海裏……

娘親……好無恥啊。

半個時辰即将過去。

趙襄兒要離開是他們很早就知道的事情。

哪怕做足了心理準備,這一刻真正來臨地時候,哀傷的氣氛依舊溢了出來。

“襄兒妹妹。”陸嫁嫁輕輕開口。

趙襄兒香腮微鼓,賭氣到:“只是要走了,我才喊你兩句姐姐讓你高興一下的啊,我是明媒正娶的,按理說你應該喊我師娘!”

陸嫁嫁寵溺地擁着她,将她的腦袋埋到了胸口,微笑道:“好,小師娘。”

趙襄兒聽着她的語氣,不滿地張嘴咬了一口,聲音模糊不清道:“你哄小孩子呢?”

寧長久走到她們身邊,伸手撫上了她們的秀背。

他擁住了她們。

三人緊緊地抱在了一起。

“我走了之後,不許欺負嫁嫁姐,更不許沾花惹草,若是讓我看到其他姑娘了,我可饒不了你。”趙襄兒道。

寧長久颔首道:“嗯,嫁嫁會監督我的。”

“我哪裏管得住你呀,師父大人。”陸嫁嫁打趣道。

“嗯?是好久沒給嫁嫁鍛劍了?”寧長久微笑道。

“鍛劍是什麽呀?”趙襄兒問。

“你……”陸嫁嫁按着少女的頭,埋得更緊了些,而她依偎在寧長久的胸口,寧長久的下颌輕輕抵着她柔軟細秀的發。

宮裝女子看着這一幕,竟露出了一絲微笑。

時間的權柄裹住了他們。

但權柄的力量也無法一直持續下去。

離別的時刻到來了……

九羽飛上天際與九片羽毛構建的朱雀融合在了一起。

白光像是褪去的潮水。

宮裝女子構建出的臨時世界逐漸消失不見。

枯草荒涼的原野上,緊緊相擁的三人只剩下兩人。

寧長久與陸嫁嫁抱在一起。

寧長久的肩頭一片濕潤。

朱雀已不見了蹤影。

他們擁了很久很久。

寒霧氤氲的山野間,長夜過盡。

天邊的光亮了起來。

那是趙國嶄新的朝陽。

寧長久沒有去看東邊升起的太陽。

朝陽再美,也美不過落神峰上那次了。

他望向了北方,出神地凝望。半晌後,他抱着懷中的女子輕輕開口:“還記得麽?我曾與你說過的‘賭石’的說法。”

“嗯,記得,你說你缺少一把劈開石頭的刀。”陸嫁嫁擦了擦眼角。

寧長久平視前方,話語似于無形間穿過了迂曲蜿蜒的九萬裏河山。

“我找到那把刀了。”他說。

陸嫁嫁似懂非懂,她只是抱着他,生怕他像趙襄兒那樣秋露般自光中溜走。

他們就這樣相擁着。

似花樹擁雪。

萬束陽光躍出平緩的山巒,照亮了他們的側影。

九天之上,趙襄兒坐在朱雀背上,遙遙地看上那相擁了一夜的影。

晨光裏,她終于無聲地咽下了妖丹。

淚水劃過側顏,墜了下去。

這滴眼淚在寒風中凝結,均勻地展開,邊緣似纖細的鹿角。

這是冬天來臨後的第一片雪。

寧長久伸手接住了這片雪。

他将它握在掌心。

雪花熾熱如火。

……

【第三卷,地徹天通神道開,完】

……

(PS:今天只有這章,緩一緩~)

(感謝Magi醉歌打賞的舵主!感謝暗裔拉亞斯特、清風飛雪丿打賞的大俠!謝謝三位大大的打賞支持,麽麽噠~也感謝所有喜歡這本書的讀者朋友,愛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