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6 章 :卧看牽牛織女星(大結局)

葉婵宮如哼似吟的仙音裏,柳希婉在純白心湖中醒來。

她揉開了惺忪的眼,眨了眨,清醒後看向前方,随後瞪得大大的。

柳希婉想要驚呼,又連忙捂住嘴,一臉期待的樣子。

她眼睜睜地看着寧長久的手輕輕環着師尊的腰肢,然後一點一點地下滑……

柳希婉屏住呼吸,她想,以師尊冷到骨子裏的性情,一定會打飛寧長久,但令她震驚的是,葉婵宮輕柔訓斥一聲後,竟沒有多餘的動作。

柳希婉心想他們一定沒有發現自己,正期待着寧長久下一步的動作,她只恨此處沒有筆墨紙硯,要不然一定要畫下來修訂成冊私下與姐妹們傳閱……

也是此刻,道殿之外,憑空亮起了兩道火。

一前一後。

正是趙襄兒與朱雀。

寧長久與葉婵宮閃電般分開了。

趙襄兒看着他們,又看了眼葉婵宮手中的婚書,最後注視着寧長久,神色威儀具足又捉摸不透。

寧長久有種被抓奸的感覺,他看着襄兒立在原地不同,冷若冰山,覺得自己應該出門去将她接進來,可他的懷中尚有師尊的溫存,心坎難過,一時進退兩難。

“哼——”

趙襄兒輕哼了一聲,依舊立着不動。

柳希婉更激動了,她雙手絞緊,心想要是襄兒和師尊打起來,啧啧……我看你那個無情無義的寧長久幫誰!

這緊張的時刻,每一息都顯得漫長。

寧長久抵不住襄兒的施壓,終于要邁開步伐時,竟是朱雀打斷了這尴尬的局面。

這位姿容端莊的女子随意地跨過門檻,毫不見生,在屋內左顧右盼,盈盈笑着,道:“姮娥仙君,別來無恙。這麽些未見,你怎成這般小的可人兒了?”

葉婵宮平靜地看着她。

朱雀的身份于他們而言是複雜的,她殺死了羲和第一世,卻也讓如今的襄兒得以蘇生,她曾幫助葉婵宮一同斬殺鹓扶,也在此役中試圖背叛,如今,十二神主幾被殺盡,她應是此間最為無拘無束的自由之神了。

能從這樣的戰局中存活下來,朱雀應也該心滿意足,但葉婵宮可以分明看清,她的眼底始終飄忽着淡淡的茫然。

朱雀的話語讓氣氛輕松了些,趙襄兒也輕輕跨過了門檻,看也不看寧長久,徑直來到葉婵宮面前,這位殺神似的少女竟乖巧地福了下身,柔和地喊了一聲師尊。

前世的情敵,今生的師徒,未來的姐妹……

一想到她們之後古怪的相處,柳希婉的手指絞得發白,喜悅之色溢于言表,那純白心湖上更是漣漪陣陣。

“這位就是我的女婿麽?”

朱雀看着寧長久,嫣然笑道:“劍斬神主,手刃暗主……呵,我真是給襄兒挑了位好夫婿呀。”

寧長久看着她,對于這個瘋女人也不知說什麽。

他不理會她的話語,來到了趙襄兒身邊,輕輕牽起她的手,道:“一別八載,襄兒辛苦了。”

趙襄兒淡淡道:“哪有寧大劍仙辛苦?”

寧長久為她整理着衣衫與發絲,輕輕推着少女在一旁坐下,為她沏茶。

趙襄兒看着那封婚書,道:“我這趟來,是攪了你的好事了麽?”

“怎麽會呢?”寧長久道:“我當然是盼着襄兒來的。”

趙襄兒道:“那你既然醒了,怎麽不知道修份書給我報平安?”

寧長久面不改色:“我剛醒,正準備尋師尊讨要筆墨寫信。”

趙襄兒蹙起眉,看着他略有些蒼白的臉,将信将疑。

她取過茶杯,輕輕吹着浮在水面的熱氣。

寧長久平靜落座,看着她不怒自威的小臉蛋,道:“我家小鳳凰怎麽悶悶不樂的,我們不該是久別勝新婚麽?”

小鳳凰……趙襄兒目光幽幽,“新婚……怕不是我的新婚吧。”

寧長久斟酌道:“我與師尊……”

趙襄兒打斷道:“實話實說就好,她前世就是你小情人,再加上永生界八年……我,可以理解。”

寧長久剛想誇贊襄兒貼心,趙襄兒便又冷冷道:“可以理解不代表會放過你,你若敢失言半句,本殿下不妨幫你涅槃了。”

寧長久習慣了襄兒兇巴巴的樣子,誠懇點頭。

他将八年間與師尊在一起的事大致說了說。

趙襄兒蹙起眉,不太相信,“你們的八年……這般清湯寡水?”

寧長久無奈道:“你心裏把夫君想成什麽人了?”

趙襄兒道:“你不會又是在騙我吧?”

寧長久道:“師尊可鑒。”

趙襄兒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會兒,随後悄悄地取出一根羽毛,“這是我從九天摘下的鳳鳥之羽,今夜成婚時一定用上,我要檢查,若尚嶄新,我拿你是問。”

寧長久瞪大了眼,心想大家平日裏師尊叫得比自己還恭敬,怎麽背地裏一個個比自己還欺師滅祖啊。

“襄兒,你怎麽也……”寧長久看着她清純的臉蛋,難掩震驚。

“我也?也?”趙襄兒神色一厲,敏銳捕捉到了邏輯漏洞:“你剛剛不是說,你才醒麽?”

寧長久心頭一震,啞口無言。

“好呀,又敢騙我!”

趙襄兒抿起薄唇,手中的茶杯瞬間化作齑粉。

一場追殺在不可觀內展開了。

朱雀看着他們,道:“你做師父的也不知道阻攔一下?”

葉婵宮看着狼狽逃竄的寧長久,道:“他今日方醒,便當是活動筋骨了。”

朱雀笑道:“你似乎也改變了很多。”

“有麽?”

“有。”

“大敵已去,心境總會有所改變的,我最近也在想未來該做的事。”葉婵宮說。

“未來麽……”朱雀又有些迷茫。

葉婵宮問:“你未來想要做什麽呢?”

朱雀道:“我最初的理想,是斬滅肉身,以靈态臻至嶄新境界,飛出這個世界,去往更廣闊的宇。但現在,所有的飛升者都可以離去了,我這個理想,似乎也就沒有那麽特殊了……”

“理想未必要特殊才顯得珍貴。”葉婵宮輕柔道。

朱雀輕輕搖晃着寬大的紅袖,望着夜色天幕,良久,她說:“在與襄兒來的路上,我們路過了一個村子,那個村子正在修屋子,一對小男孩和小女孩,不知是兄妹還是姐弟,他們繞着一座新修好的土胚房跑,又唱又跳,很是高興……在我看來,他們不過是給自己修了一個籠子啊。”

“能遮風擋雨的籠子就是家。”葉婵宮說。

朱雀道:“我還看到了很多面黃肌瘦的人,他們被奴役着,被壓迫着,每日付出了無數的辛勞,卻拿不到什麽回報……暗主在與不在,對許多凡人而言,其實根本沒有區別。”

葉婵宮說:“這也是之後我們要改變的東西。”

朱雀輕笑着問:“多久才能改變呢?”

葉婵宮道:“這是需要時間的事,不可一言而斷。”

“呵……”朱雀笑意越來越盛,“我只是在想,你追求的是人類的未來,我追求的是個體的無拘無束,但最終,你也只是為修真者讨到了自由,而我肉身無束縛,道心反而不知不覺間蒙上了塵。”

“大道之行本就險路崎岖高山重重。”葉婵宮說:“我們的未來還有很長,你不必如此悲觀。”

朱雀踱步走到門外,看着天上雷牢化身的火精之月,久久出神。

“你有什麽想法麽?”葉婵宮問。

“我不想離開了。”朱雀說。

“不想離開……那你想要做什麽?”葉婵宮問。

朱雀說:“我想創造一個沒有欺淩與壓迫的世界,讓所有的生靈都能在此間尋得自由,萬靈自由則我自由,這……是我的新道。”

……

……

寧長久回到道觀時,朱雀已經離去,葉婵宮一個人坐在白紗之間,仙影幽然。

葉婵宮輕輕回首。

寧長久走到了她身邊,道:“師尊久等了。”

“沒關系。”葉婵宮說:“已等四千載,也不差朝夕了。”

說着,她向門外看了一眼,道:“她們都不來麽?”

寧長久點點頭:“大家許是……顧及師尊面子吧。”

“她們多慮了。”葉婵宮說。

寧長久看着如常的道殿,看着拂動的白紗,雖沒有新婚的氣氛,可葉婵宮立在他的身邊,便讓他感到了無言的寧靜。

“不過也無妨,大家……還都給師尊帶了禮物的。”寧長久面色如常道。

葉婵宮知道所謂的禮物是什麽,也知道寧長久這是在試探他,她面容清清冷冷,對于這些似都無所謂,只是嗯了一聲,點頭道:“之後我會一一謝過她們的。”

寧長久分不清這是真心感謝,還是秋後算賬的言外之音。

道殿內陷入了安靜。

寧長久張開懷抱,想要繼續抱擁身前的少女。

葉婵宮卻伸出一指,抵住他的胸口,輕輕扯出了一個雪白靈體。

“哎哎哎……”

柳希婉的驚呼聲響起。

“希婉,你還想躲到什麽時候?”葉婵宮柔聲道。

柳希婉被揪着耳朵抓了出來,揉着眼睛道:“我……我這是剛醒呀。”

葉婵宮看着她。

柳希婉的氣勢被眼神消磨幹淨,弱弱道:“我……我這就走。”

說着,少女貓着身子匆匆離開了這是非之地。

寧長久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笑了起來。

“我們接下來……”寧長久看着她,小心翼翼地問:“接下來,我們……我們去睡覺麽?”

葉婵宮看着他,道:“我們已成過一次親了,還這般生疏麽?”

寧長久道:“那是太久遠的事了。”

葉婵宮道:“可當時的你說,你會銘記一生的。”

寧長久訝然:“我當時還說過這樣的話?”

葉婵宮纖巧的指化作了板栗。

“師尊饒命……”寧長久笑着說。

“師尊?”葉婵宮似微有不悅。

“嗯……婵……宮?婵兒?”寧長久這樣喊着,總覺得有些拗口。

葉婵宮也沉默了一會兒,她輕輕搖頭,道:“還是繼續喊我師尊吧……”

“好,婵兒。”寧長久說。

懸而未決的板栗,這一次結結實實落了下來。

白紗影動。

葉婵宮背過身去。

此刻她雖還是少女模樣,身段卻如襄兒那般,是極浮凸曼妙的,白紗月裙有幸勾勒着這樣的身子,亦染上了仙意出塵的美。

寧長久立在她身邊,少年亦是清秀神俊,白衣飄飄,他們仿佛是與生俱來的眷侶。

兩人的衣袖碰到了一起。

寧長久輕輕握住了那只柔軟清涼的手。

道殿幽寂。

沒有任何的言語。

他們卻帶着無比的默契,兩個人将婚禮的流程逐一經過,像是一場演練。

最終,他們一同跪在道殿裏,開始了最後的拜堂。

拜過天地。

拜過自己。

拜過對方。

他們起身的那一刻,風吹起重重白紗,燭火夢幻般點燃了,紅蓮飄出,漣漪微漾。

紅燭搖影的帳間,仙子若褪白紗,當是世間無二的絕美畫面。

可這位月宮仙子就這樣靜靜坐在蓮花裏,一動不動。

寧長久坐在她的身邊,輕輕擁着她的肩膀,手順着肩與臂下滑,至少女腰間,手指輕輕勾入束帶。

葉婵宮卻按住了他的手。

“怎麽了?”他問。

“當年,我們成婚之時,你可是夜半時分擅自離去的。”葉婵宮說起了陳年舊事。

當時,寧長久出門去尋洛神,葉婵宮來找他們時帶了兩床被子。

往事不堪回首……

寧長久道:“師尊要打要罰今日一并來了吧,恩威并施弟子絕無怨言。”

葉婵宮說:“陳年舊事而已,我當然不會因此介懷。”

寧長久問:“那師尊提此事是為何?”

葉婵宮說:“因為……我也想出去走走。”

寧長久只以為她是想出去散散心,但他還是低估了師尊的想法。

“今夜良宵,我……想去死星域看看。”她說。

……

寧長久與葉婵宮向着天空中飛去。

寧長久回望着越來越遠的道觀與大地,心想自己的婚禮真是充滿了夢幻的色彩。

死星域是惡詩與暗主最初居住的地方。

傳說,在它沒有碎成死星域前,是一顆名為地球的星星。

他們越過了再無遮擋的氣層,越過了雷牢盤踞而成的新月亮,越往了蒼茫的太虛。

死星域的位置并不難尋找。

許久之後,他們穿越了荒涼的宇宙,來到了那裏。

那是一片飄浮在黑暗中的隕石帶,看上去頗為尋常,很難讓人想象,它曾是一個鼎盛文明的搖籃。

“惡詩與暗主就是在這樣的地方生活了十五億年麽……”寧長久看着眼前紛亂的隕石帶,以心神與葉婵宮交流。

葉婵宮說:“所以哪怕是他們,也被歲月消磨至此了呀。”

寧長久輕輕點頭,“進去看看吧,先前原君說,裏面還有古文明的遺址,不知是不是真的。”

葉婵宮嗯了一聲,她難得對一些事物提起興趣。

新婚之夜,兩人史無前例地離開母星,遠渡宇宙無垠的汪洋,邁向塵埃落定的古老文明……哪怕是朱雀聽說了,恐怕也要罵他們一聲瘋子。

他們一同進入了死星域裏。

死星域是巨大的,也是荒涼的。

這是一片碎石形成的領域,一顆顆石頭在他們身邊掠過,它們是早已腐朽的屍體,讓人難以想象其上曾經跳躍着靈動的生命。

它是特殊的,也是平凡的,與宇宙的寂寞同在。

葉婵宮心中微動,她輕輕張開了懷抱。

兩人在沒有重力的領域裏浮動着,璀璨的星空是他們的背景。

葉婵宮低下頭。

這位不食煙火的月宮仙子,竟主動挑去束帶,月紗白裙未漾,輕輕分開,美得無法想象的仙體就這樣盛開在了寂靜的宇宙裏。

整整十五億年,破碎的死星域早就忘卻了月的模樣,這輪嶄新世界的月卻不遠千裏而來,如明燈般幽幽懸于其間。

寧長久看着她,久久出神。

葉婵宮輕輕來到他的身前。

她宛若半開半攏的花,隔着月紗,不可方物。

寧長久想要将最後的月紗拂去,葉婵宮卻輕輕抓住了他不安分的手。

兩人的身子一同輕輕飄起。

“我們去看星星。”葉婵宮說。

兩人來到了一塊碎石上,擡頭仰望星空。

無數星星在他們的眼前明亮。

許久,許久,葉婵宮閉上了眼。

寧長久會意,走到她的身後。

月光淌落在地。

世上再沒有這般美的景了。

寧長久從身後抱住她。

月紗落、金烏啼、星若流霜滿天。

寧長久終于報了前世最後的一劍之仇,他亦将劍挑開、刺回,雙唇殷紅如血。

“不好。”葉婵宮卻忽然這樣說,她蹙着眉,似不滿意。

少女伸出手,時間權柄發動,時間倒流。

于是這一切重來。

“嗯……還是不好。”葉婵宮再次發動時間權柄。

“不好。”

“哼……不好。”

“……”

時間權柄下,這一幕反複重來。

終于,寧長久亦不再有任何憐惜之情。

這一次,葉婵宮仰起頭,脖頸與下颌幾乎連成一線,她檀口半張,望着夜空,沒再言語。

日月輝映,金烏飛進飛出。

寧長久将她們送的禮物也一一獻上了。

葉婵宮生性清冷,她對于人間萬物不喜不厭,對于這些自也沒有特殊的情感,只當做是人生的體驗,她不似司命那般,話語妖嬈,真刀真槍卻畏懼,她見過一切,也可以接受并嘗試一切,她對這些皆清冷對待,不因之歡愉痛苦,也不因之歡喜悲傷。

于是,不可一世的月宮仙子系上了雙馬尾,雪山豆蔻生木夾,腴柔之丘印紅痕,靈羅果珍珠般漏出一角,鳳雀之羽邊緣濕漉一片。

唯有仙子面容清冷依舊,唯眉淡蹙。

他們的上空,無數的星辰幽幽照着他們。

這幅時空圖卷裏,他們的每一刻似都注定了永恒。

宇宙是真空的世界,聲音無法傳播,寧長久也無法洞悉葉婵宮此刻的心情。

但他們都知道,此刻是美好的,無與倫比的美好。

之後還有漫長的歲月。

“那是牛郎星與織女星。”

寧長久将她擁入懷中,指着幽璨銀河兩側的兩顆星星,說:“傳說織女是天上的仙女,她愛上了人間的女子,後來被天帝分離了,于是他們只能在銀河兩頭孤獨地守望,唯有每年七夕,喜鵲才會為他們搭橋,讓他們得以相會。”

葉婵宮也望向了那兩顆星星。

“離別的眷侶終會相見,而我們……”

“永不分離。”

……

此刻夜涼如水。

他們看着牛郎織女星。

那兩顆星星也像是一雙溫柔注視的眼。

葉婵宮披上了月紗。

死星域裏,數個時辰後,他們越過了漫漫無際的隕石,來到了隕石帶的中間。

中間有一塊完整的巨石,時隔多年依舊有刻意雕刻的痕跡。

他們皆嗅到了一種淡而古老的氣息。

兩人循着這塊中央巨石搜尋了一陣,竟真的找到了一方入口。

那似是舊文明離去時留下的東西。

寧長久原本以為,他會在這裏看到一些曾在惡的光帶中見到的鋼鐵怪物,機械巨獸,可他什麽也沒有看到。

前代文明确實在這裏留下了東西,但卻只留下了藝術。

山石體中迂曲的中央,寧長久與葉婵宮見到了許多古老的畫作。

那些畫作早已不辨年代,但依舊頑強地保存着。

曾經輝煌的文明,竟只可以這樣的形式去窺探那冰山一角了。

他們見到了許多畫。

在久遠的過去,這些畫作應也是不同年代完成的,可在這樣的時間尺度下,它們之間相隔的年代,似乎失去了意義。

這裏繪有華麗穹隆的宮殿,繪有宮裙赤身的少女,繪有荒村至繁華街市的墨筆長卷,繪有幽靜旋渦的平面星空……

它們曾為人熟知,觸動過無數的人,如今,它們像是孤獨的守望者,将文明之美死死地守護在這片失落的廢墟裏,最終跨過歲月悠久的河流,與他們相見。

寧長久走到了葉婵宮的身後。

葉婵宮正看着一幅畫。

煙霧似的筆觸裏,幽深山水的襯托間,坐姿優雅的女子交疊着雙手,神秘而妩媚地笑。

葉婵宮靜立在死星域的廢墟裏,看着這幅來自十五億年前的、已不辨名字的古老畫作,露出了微笑。

(《神國之上》 完,感謝大家的一路陪伴。)

……

……

(書友群一群被舉報了,再放一下二群群號:254424989)

(感謝書友59207437打賞的兩個舵主!!謝謝書友支持~麽麽噠~)

第 485 章 :千載婚約

寧長久披上白衣單衣,走出屋子,立于重檐之下。

樹蔭已将院子蓋住,沙沙地反射着明媚的光。

他回過頭,片刻後恍然想起,這裏是不可觀,這間屋子是他前世居住的地方。

循着記憶穿過庭院繞過回廊,撫欄望去,律令堂蓮花閣等建築皆淹沒在一片綠蔭裏,風不疾不徐吹來,平視而去,麥田猶在,不可觀的土房子卻是震塌了大半。

寧長久将目光方向更遠處。

雲海不見了,換作了一望無際的平地。

他愣了愣,恍然想起,如今不可觀已落到了人間。

寧長久在觀內立了一會兒,取出婚書又看了看,生怕是自己回到十六歲,先前經歷的一切都是一場夢,他展開婚書,确認了那‘葉婵宮’三個隽秀字跡後,才終于放心,露出了笑容。

天空蔚藍,白雲如縷,一切都顯得遙遠而不真實。

寧長久想要去道殿尋師尊,路過律令閣時卻聽到了裏面的交談聲。

寧長久順着窗戶的縫隙望去,大師姐與陸嫁嫁正在交談着什麽,他聽了一會兒,才知道大師姐想将律令閣托付給嫁嫁。

陸嫁嫁正與師姐交談着,心中微動,忽地回身望去。

寧長久立在窗口對她微笑着招手。

她輕聲地與師姐說了什麽,随後快步跑出來,張開懷抱,與他抱在了一起。

陸嫁嫁肉眼可見地清瘦了許多,雪白劍裳下的窈窕身軀卻依舊帶着難喻的柔軟,發絲吹入寧長久的頰畔,輕輕搔着,微癢的感覺好似春日獨有的氣息,寧長久一手摟着她的後背,一手環着她的腰肢,他湊近了她的耳垂,輕輕哈了口氣,女子耳垂嬌紅欲滴,輕輕哼了幾聲,卻是沒有松手。

接着,他聽到了啜泣聲低低地傳來。

寧長久憐惜而溫柔道:“嫁嫁師父久等了……師父大人怎麽了?不要哭鼻子啊……”

陸嫁嫁捏緊了拳頭,狠狠錘了一下他的後背,用不知是幽怨還是憐愛的語氣道:“孽徒!”

寧長久微笑着,眼淚也落了下來。

陸嫁嫁感受着肩膀的濕潤,輕輕松手,拭了拭他的臉頰,輕聲道:“你哭什麽?”

寧長久微笑道:“是陽光太刺眼了。”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看着的是她的眼眸。

兩人又擁在了一起。

屋內,大師姐懷抱拂塵,靜靜地看着他們,柔美的面頰上亦露出了淺淺的笑。

寧長久伸出一只手,默默推上了窗。

啪嗒。

大師姐的臉色一下子冷了下去。

她冷哼一聲,一甩拂塵,打坐修行。

寧長久牽着陸嫁嫁的手,走過嫩葉搖曳的花田,一旁古舊的屋子上,開着一簇簇的紫堇花,偶爾可見的幾株大樹已不知存活了多少年,依舊郁郁蔥蔥地生長着,仿佛永遠也不會老去,樹葉相撞,縫隙開阖,陽光便是從哪裏穿透過來的。

兩人靠着樹坐下,輕輕地聊着最近發生的事。

“一個月……我睡了這麽久啊。”寧長久敲了敲自己的腦袋。

“是啊,我與雪瓷她們每日都來看你的,小黎一開始還堅持給你做飯吃,但你在睡覺也吃不了,那些飯菜放在床邊看着和祭拜似的,便被我們勒令撤除了,她還傷心了好久。”陸嫁嫁一手抱着膝蓋,一手抹了抹眼睛,說起近來趣事時,秋水長眸眯如月牙。

寧長久向着小黎的模樣,也忍不住笑了起來,他問:“對了,雪瓷去哪裏了?”

陸嫁嫁想了想,道:“雪瓷姐姐現在可能在抓魚吧……”

“抓魚?”寧長久微驚,“我問的是雪瓷,不是白藏啊。”

陸嫁嫁笑着嘆氣,道:“抓了放生給你積攢功德呀,哎……這一套還不是和你學的。”

“難怪我睡了一個月才醒……”寧長久咕哝道。

“你說什麽?”陸嫁嫁沒聽清。

寧長久怕她告狀,肅然道:“我說神官大人功德無量。”

陸嫁嫁抿唇淺笑,道:“我們去找她吧,她見你醒了,肯定還會假裝冷淡,說什麽,你怎麽突然出現啊耽誤我抓魚啊什麽的。”

寧長久不信:“嫁嫁可別瞎猜了。”

……

“不要耽誤我釣魚。”

司命瞥了寧長久一眼,淡淡地說。

只見司命坐在鮮花開滿的黑暗邊,撐着白紗飄飄的淡雅花傘,換着一身雪白繡花的長裙,不施妝容,卻是唇紅眉黛,她手持着一截玉雕似的魚竿,秀挺的身影清豔如幽夜之花。

寧長久看了陸嫁嫁一眼。

陸嫁嫁得意地笑了笑。

接着,這條清澈的河流旁,響起了撲通的落水聲和女子微微的驚呼哼吟。

“哎……你推我下水做什麽……光天化日的,這裏可是不可觀!”

“嗯哼……你做什麽啊……陸嫁嫁!管管你家徒弟啊。”

“哼……不要……”

司命的聲音與溪河的水聲一道傳來,與生俱來的清冷中帶着春花倒映的媚意。

陸嫁嫁扶起了倒在地上的淡花白傘,看着他們一路追逐而去。

最終,司命還是被他抓到了。這位女神官大人被抓着雙臂壓在河邊的石頭上,她渾身濕透,生怕再丢人現眼,暫時妥協。

“好了好了,雪兒……知錯了……”

司命很不情願道。

寧長久看着她那似融非融的冰眸,道:“雪兒在河畔是在做什麽呢?”

司命紅唇微挑,嫣然笑道:“是在想夫君呀。”

寧長久看着她有些壞的笑意,無奈道:“雪兒這麽壞,我怎麽相信你啊?”

司命笑意微斂,話語很輕,帶着淡淡的落寞:“哎,我想了你八年了呀……”

這樣的話語從過去那冰山冷豔的神女口中說出,寧長久的心随之輕顫。

但很顯然,久別重逢,這場初見他也不打算輕易将司命饒過去。

“今天釣到魚了嗎?”寧長久問。

“都一個月了,這裏的魚抓了放,放了抓,都學聰明了……”司命頗為哀怨。

“不愧是我們不可觀。”寧長久感慨。

“你還笑我?不信你去試試?”司命幽幽道。

“我當然釣得上魚啊,不信的話……”

寧長久這樣說着,伸出了一截手指,輕輕湊到司命柔軟的紅唇前。

“咬鈎吧。”他說。

司命看着少年骨節分明的指,微怔,旋即別過頭,看了一眼正坐在白色淡花傘下看熱鬧的陸嫁嫁,輕聲求饒:“嫁嫁還在看着呢。”

寧長久也重複了一句:“是啊,嫁嫁還在看着呢。”

兩人的話語有着不同的含義,前者是羞澀,後者則是赤裸裸的威脅了。

司命冰眸微凝,瞪着寧長久,兩人僵持片刻後,司命抿了抿唇,軟了下來,她撩起發絲,身子微微地前傾,咬住了寧長久的手指,柔唇合上,香舌略帶生澀地掃過指尖。

司命再端不住那高冷神女的架子,臉頰發燙,眼眸中的冰霜融化殆盡,漫着迷離的水霧。

一旁的陸嫁嫁亦別過頭,咬着唇,不知想到了什麽。

寧長久輕輕抽出手指,一把擁住了眼前的女子,手陷入了她的發間,司命輕輕笑了起來,也将身子貼了上去,手亦緩緩覆到了他的背上。

清風繞過他們身邊,鼻尖萦繞的,分不清是花香還是女子的芬芳。

“以後……我們再也不分開了。”他說。

“嗯。”

司命閉上了眼,兩人擁了會,她松開手,微微踮起足尖,旁若無人地吻了上去。

雪嫩纖秀的足邊,花瓣在纖細的莖上搖曳。

……

“對了,襄兒,小齡,小黎她們……在哪裏?”寧長久問。

“你想問趙襄兒的下落直說,不必假惺惺地将大家名字都說上。”司命冷嘲熱諷道。

寧長久想了想,幹脆順着她的話語問:“那……襄兒去哪裏了?”

“果然……哼!你剛剛與我說完情話,轉頭就問小情人的下落?寧長久,你無情無義!”司命雙臂環胸,黛眉下的眼眸再度凝起寒意。

陸嫁嫁小聲道:“比起襄兒,好像雪瓷姐姐才是小情人啊。”

“你……”司命更為氣惱,質問道:“嫁嫁,你到底是幫誰的?”

“我……”

“不許欺負嫁嫁。”

寧長久很是護着這位小師父。

“你們就這般聯手欺負我?”司命覺得自己的地位被動搖了。

“雪瓷姐姐不就喜歡被欺負麽?”陸嫁嫁微笑道。

司命瞪着她,似在做什麽威脅,陸嫁嫁則抱着寧長久的手臂,一副有恃無恐的模樣。

“好了……”司命清冷道:“趙襄兒近來和朱雀在一起呢,不知在讨論些什麽。”

“朱雀?”寧長久微愣:“她還沒離開麽?”

司命颔首,道:“朱雀手握三千世界權柄,她随時可以離開,所以反倒沒有那麽迫切了。”

寧長久道:“襄兒還好吧?”

司命道:“你不必替那個殺神丫頭操心,她現在整天抱着那白貓,兩人加起來戰鬥力在世間無可匹敵,哪怕是我,也要退避三分。”

寧長久小聲問:“只退避三分麽……”

“寧!長!久!”司命銀發飄舞,紅唇更豔。

寧長久嘆了口氣,連忙安慰這只炸毛的大白虎。

陸嫁嫁在一旁微笑看着,目光溫柔如水。

寧小齡與邵小黎一同聞聲趕來了,她們穿着白與紅的裙子,俏麗可愛,而她們可愛的外表下,卻也藏着洛神、冥君之類恐怖的身份。

“師父……”

邵小黎看到他的第一眼,八年的時光流過心頭,化作了鼻間的酸澀。

她搶先一步撲了過來,一把抱住了寧長久。

寧小齡愣在原地,意識到自己反應慢了,一時無所适從。

陸嫁嫁走到小齡的身邊,輕輕牽起了她的手,“小齡來了呀。”

“小齡當然要來呀,我可是師尊的小錢袋子。”寧小齡與師父一同走到師兄身邊。

“小錢袋子……”邵小黎淚眼婆娑地問:“那我是什麽呀?”

寧長久想了想,道:“小黎是……嗯……小黎是水做的!”

邵小黎揮舞着拳頭打在師父的胸口上。

寧小齡喊着不許欺負師兄,也加入了進來。

其樂融融的氛圍裏,葉婵宮立在道殿的最高處,遙遙地望來,目光恬靜。她的四周明明空曠,卻給人一種立在櫻花紛墜的樹下之感。

寧長久心生靈犀,擡起了頭,遙遙望向了道殿的方向。

他什麽也沒有看到,貼在胸口的婚書卻發出熾熱的溫度。

他這才恍然想起,自己是去找師尊的……

葉婵宮是月亮,月亮便是如此,雖然有着清世絕俗的美,但人們行走在月的清輝裏,多數時候卻不會仰頭望天,去真正看那清皎無瑕的冰輪。

“嗯?”

陸嫁嫁注意到了他的失神,她立刻明白緣由,道:“師尊一直在等你的,不要猶豫了,去吧。”

寧長久看着她們,發現她們也在看着自己。

司命的唇帶着輕挑的弧度,用略帶病意的聲音道:“別裝正人君子了,你們前世是夫妻的事大家可早就知道了,欺師滅祖師徒颠倒不都是你熟能生巧的技能了麽?大家都見怪不怪了。如今師尊主動,你故作矜持給誰看呢?寧大小姐?”

寧長久聽着司命有些嚣張的話語,想要訓斥一二,卻見寧小齡也擡起頭,眨着水靈靈的眼睛,道:“是啊,師兄快點去吧。”

寧長久對于自家可愛的師妹,自然是沒有一丁點脾氣的。

他看着大家,道:“你們……就沒有什麽其他意見?”

“建議?”邵小黎很是興奮,遞出了祖傳的箱子,道:“建議當然是有的呀,前世師尊害得小黎與師父被迫分別了,所以師父記得狠狠抽一頓師尊屁股,幫小黎報仇。”

“額……小黎你理解錯了,我說的是……”寧長久為難。

“我也有建議,可以将師尊長長的頭發紮成兩個馬尾辮,然後……”寧小齡耳根通紅,不願意說下去。

“小齡你怎麽也……”寧長久震驚。

“這是靈羅果。”陸嫁嫁攤開手,将數枚新鮮圓潤的果子放到了寧長久的掌間。

寧長久看着陸嫁嫁曲線柔美的仙靥,猶豫着要不要将它們收下。

一旁,司命消失了一會兒,很快搬來了一個比例合适的木頭十字架,“這個也帶上吧。”

“你們到底想做什麽?”寧長久頭暈眼花,有些生氣道:“到底是誰要欺師滅祖?你們就這麽想看師尊被欺負麽?”

“想啊!”

四位女子異口同聲道。

如今沒有了大敵,人間祥和,大家的心弦放松了許多,自也生出了許多亂七八糟的想法,比如欺負師尊這樣強大美麗的月宮仙子,看看不食人間煙火的姮娥仙君會不會堕入凡塵這樣的想法,不知不覺就成了她們很是期待的共識了。

在她們心裏,師尊從來都是自家人,雖會覺得有些奇怪,卻從不曾有什麽芥蒂的。

大家用期待的眼光看着寧長久,不明事實的,還以為他又被委以了拯救人類的重任。

寧長久猶豫之下,膽大包天地将這些‘禮物’收入了虛空中,在大家的注視下,懷着沉重的心情去了最深處的道殿。

……

西國。

趙襄兒抱着白貓,看着一襲紅裙,氣質清貴的女子,垂眉不語。

這些日子裏,她們戰過了十九場,皆以趙襄兒的勝利告終,只是朱雀有三千世界為倚仗,趙襄兒雖能取勝,卻也無法太奈何對方。

“你不是追求自由麽?這就是你所謂的自由?”趙襄兒冷冷地發問。

朱雀淡雅地笑着,道:“這正是我近日裏在思考的事……如果我此刻離去,飛往鴻蒙太虛,那我所得到的,算是我想要的大自由麽?”

趙襄兒想了一會兒,道:“你至少擁有選擇的自由。”

朱雀又道:“我有選擇的自由,可我的選擇,真的是自由決定的麽?會不會在冥冥之中,我們所有的選擇早已被決定了呢?我們看似的自由,不過是早已注定好的事。”

趙襄兒淡淡道:“尚在趙國皇城的時候,拜你所賜,我倒是有這樣的感覺。”

朱雀微笑道:“娘親對女兒的安排當然是面面俱到的。”

“找死。”趙襄兒擡起手,鳳火化劍啼鳴掠出。

朱雀避開了鳳火之間的鋒芒,輕輕拍散了袖間的火光,施施然走回,道:“襄兒,你當真沒有想過這些麽?”

趙襄兒搖搖頭,道:“我可沒你那般無聊。”

懷中的白貓喵嗷了一聲,也表示贊同。

朱雀露出了曲高和寡的孤寂之色。

她望着天空,道:“我們都是向往自由的鳥兒,我們應當将自己與籠中之雀區分開來。”

趙襄兒反問:“你為何要将天地當做囚籠呢?”

“天地不是囚籠,還能是什麽?”朱雀反問。

“可以是我們居住的家。”趙襄兒道:“我們住在家中,哪怕門窗緊鎖,亦不會覺得自己被囚禁了,因為我們随時可以出去,如今暗主已死,惡詩已缈,人間就是我們的家了。”

朱雀聽着她的話語,眼眸中掠過了一絲茫然,她旋即搖頭:“這不過是茍且偷安的借口,我們……總要去更遠的地方看看的。”

趙襄兒問:“這就是你的自由的意志?”

朱雀沉默良久,道:“或許是我偏執的念頭。”

趙襄兒輕輕捋着貓貓雪白的毛發,擡起頭,道:“你終于決定要走了麽?”

朱雀淡淡道:“我或走或留皆由我說了算。”

趙襄兒有些懶得理會她了。

她們之間已不可能争出勝負。

趙襄兒有些不甘道:“原君與母星關系緊密,不敢輕易殺掉,給了他善終的機會,而你又順利地得到了三千世界的權柄,欲走欲留皆順心意,你們這樣的叛徒有這般好的下場,我……不開心。”

朱雀淺淺笑着,道:“女兒不開心的話要娘親抱抱麽?”

趙襄兒不理會她。

朱雀雖沒有真正做過什麽十惡不赦的事,可于他們而言,終究是背叛者,險些鑄下了難以彌補的大錯,若是可以,趙襄兒當然不想輕易放過她。

兩人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

朱雀看了一眼天空。

過去,曾有人問過一個問題‘三千世界像什麽’。

朱雀的心中早已是有答案的:階梯。

在她的眼中,三千世界便是階梯。

在她原本的計劃裏,她當時出現之後,便會将西國交給趙襄兒,讓她來維持神國之均衡,然後自己踩着連綿的三千世界而上,通過一個個世界不停加速,最後剝離血肉與魂魄,成為完完全全的靈态,以光的速度沖入太虛之中,成為嶄新層次的生命。

但獨屬于智慧生命的情感卻牽絆着她。

她至今還沒有離去。

因為她知道,自己一旦離去,那麽,前進的道路将永不停下……光無法讓自己停下。

那麽穿越宇宙的過程就變成什麽了呢?

自己做不了任何幹涉,只能看着星辰掠過眼角,然後不停向前、向前,直至宇宙盡頭。這種感覺與将自己幽閉于海底,又有何區別呢?

朱雀優柔寡斷。

最終,她卻是來到了趙襄兒的身後。

“你跟着我做什麽?”趙襄兒有些不耐煩了。

懷中的白貓也嘶啞咧嘴地去兇朱雀。

朱雀微笑道:“我還有執念沒有完成呢。”

“什麽?”

“當然是看那姮娥仙子嫁為人妻呀。”朱雀微笑道。

……

不可觀道殿之外。

寧長久拿着婚書,穿越了植有大樹的熟悉庭院,過了蓮池,來到了道殿之外。

道殿的門關着。

寧長久輕輕叩了叩,沒有得到回應。

他想到了八年夢境裏,自己填婚書名字裏,将所有人名字試過一遍後的下場,心有餘悸,暗暗埋怨着自己不懂得吸取教訓。

靜立良久。

天漸漸地暗了下來。

他仰起頭,忽然發現,月亮消失之處,浮現出了一輪小上許多,但亮度适宜的星星。

寧長久微微皺眉,覺得有些眼熟。

“那是燭龍的火精。”

葉婵宮清清冷冷的仙音傳出,飄飄然落至。

寧長久回首時,觀門已開,姿容舉世無雙的葉婵宮穿着一襲月白紗裙,立在門口,秀發之上束着雪蓮冠,懷中則抱着一支如雪拂塵。

“燭龍的火精一直由雷牢保管着,此次大戰之後,月囚崩毀,雷牢承燭龍之遺志,自廢了千年修為,懸火精永照人間。”

葉婵宮輕柔地解釋。

寧長久看着葉婵宮仙意出塵的臉頰,問:“以後我們再見不到月亮了麽?”

葉婵宮說:“總有一日,人間燈火徹夜輝煌,那時人們将不再需要月亮,與其徒留千年,不如早些離去。”

寧長久輕輕搖首,“師尊是萬古之月,人間燈火怎比得上天上清幽?”

葉婵宮不置可否。

她輕柔轉身,紗裙浮動。

“你今日前來,所為何事?”她話語清澈動聽,帶着無形的威嚴。

“弟子是來求婚的。”寧長久遞交過了婚書。

“你可真是膽大包天。”葉婵宮接過婚書,說。

“弟子過去便是太膽小,太過瞻前顧後,白白錯過了八年光景,拖到了今日。”寧長久說:“太陽照亮了月囚無數年,如今月囚不見了,師尊獨行人間何其孤寂,我……想做師尊唯一的光。”

葉婵宮垂着螓首,清冷無言。

寧長久看着她,輕輕走上前,試探性張開手臂,一點點抱住了這位美絕塵寰的少女,手攬住了她纖細的腰肢。

這個過程裏,葉婵宮沒有掙紮。

這是寧長久時隔數千年第一次真正抱擁她。

他們的身軀緩緩貼在一起,那是一種難以言述的美妙感,清冷如玉又柔弱無骨,他懷中抱着的,仿佛不是真實的存在,而是一束溫柔似水的月光。

葉婵宮沒有表示同意亦或者拒絕,她恬淡地立着,睫羽輕顫,輕聲道:“手……規矩一些。”

……

……

(感謝書友二三一五打賞的大俠!謝謝書友的支持呀~麽麽噠~)

第 484 章 :待子時天懸玉蟾

暗日劈天而下。

狂暴的氣流撕扯着大氣。

暗主已徹底占據了世界樹。

世界樹像是在地下掩蓋了萬年的猙獰之鬼,一朝拔出地面,露出史無前例的龐大身軀。

數不盡的根系掙出地表,千萬裏的荒原被飛快撕毀。

白藏已顯化人形,抱着渾身是血的趙襄兒極速奔離了天榜的範圍。

邵小黎與寧小齡察覺到動靜,從遠方趕來。

世界的法則崩毀,幽冥神國已關不住寧小齡了。

“別過去,危險。”

白藏瞥了眼她們,急促道。

邵小黎看着白藏懷中滿臉血污的趙襄兒,心髒抽緊,她來不及詢問,只是點頭。

“小齡,先離開這裏。”

邵小黎一把抓住了身邊少女的手臂。

她能感覺到地底下湧動的力量何其恐怖,那不是現在的她們可以抗衡的。

寧小齡的腳卻死死地釘在了地面上,她仰望着天空,看着那位巍峨的暗日落下,顫聲道:“那是……那……那好像是師兄……”

“小齡,你被吓傻了吧?說什麽糊塗話?”邵小黎愕然,抓着她的手要帶她走。

“那東西就是寧長久。”白藏冷冷地說了一句。她看上去很冷靜的樣子,實際上自己也還沒能接受這個事實。

“什麽?”邵小黎瞳孔驟縮,“大白貓,都這個關頭了,你怎麽還在開玩笑?”

“沒騙你,天榜那位才是暗主,我們都被騙了……”白藏長嘆,同樣,這個事實她也未能接受過來。

“什麽啊……”邵小黎徹底暈了。

她回過頭,望向了天空,剎那的驚愕後,少女一咬唇,身形疾掠了出去。

這次,換成寧小齡一把拽出她了,“回來!你去做什麽?”

“可是……”

“別去給師兄添亂了。”

寧小齡打斷了她的話,拉着她的手,帶着她飛快掠向白藏的身後。

狂風越來越急,氣浪從身後不停刮來,飛沙走石宛若箭矢,從身側激射過去。

某一刻,寧小齡心生靈犀,她轉過身,看了一眼背後。

光影交錯。

黑日與世界樹撞在了一起。

……

大師姐以及其餘不可觀的弟子,在燃燒般的天空中,目睹了這場撞擊。

撞擊才開始的時候,大師姐便下了決意,她下令所有道法高深的修士,以天榜外的一萬裏為界,形成包圍,盡量将這場恐怖的爆炸攔在天榜所處的荒原之內。

出乎他們意料的是,那場必将史無前例的爆炸才出現一個苗頭,就消失了。

不!與其說是消失,不如說是刻意扼殺!

暗日降臨,爆炸初起的一刻,那輪暗日混沌的表面竟立刻展開,如撲火般簡單幹脆的姿勢壓在了天榜上,将這場轟轟烈烈的爆炸堵在了他們兩人之間!

混沌體的表面像是煮沸的水。

鐵骨炸裂般的聲音在裏面響起,接着,大量的煙塵和燃燒的木屑從混沌體的邊緣湧出,火光自濃煙中沖天而去。

那些堅持到了現在的修士們,雖分不清眼前的狀況,但他們依舊頂着疲憊的身軀,四面八方地散開,以靈氣築起圍牆,将這場碰撞散出的餘波攔在荒原之內。

大師姐則直接沖霄而去,去補那暗日降臨時造成的巨大豁口。

也有許多修士圍了上去,随時準備面對那已經到來的敵人。

沒有人知道混沌體下遮掩了什麽,只能感到那張幾乎覆蓋了整個中土中央荒野的黑色大幕如水伏動着。

震顫感遙遠地傳來。

很快,有什麽東西突破了混沌體,鑽了出來。

那是數不盡的破碎根系,它們麻花般炸開,尖端宛如無數焦黑的銅絲,看上去像是深海動物燒焦的觸手,它們從混沌體下蔓延出來,捧着一個蒼白的黑衣少年。

少年已不辨人形。

他的脖頸折斷撕裂,歪歪斜斜地靠在肩膀上,無數的污血從頭發間淌落,劃過潰爛似的臉頰,身軀更是布滿了累累傷痕,其間內髒碎裂,骨頭全段,身下的世界樹更是燃燒着撲不滅的烈火,焦黑一片。

這些根系将他捧起,他俯瞰着下方的混沌體,面頰漠然。

另一個身影也掙紮着拔出了沼澤似的混沌體。

萬千劍鳴聲同時響起,無數的劍遙遙指向了那個緩緩爬出的身影。

“這就是暗主!趁他現在虛弱,殺了他!”

暗主大聲咆哮,對着圍觀來的修士發號施令。

人們的精神本就繃到了極點,此言一出,頃刻間萬劍齊發。

“等等!!”

另一片,同樣有大喊聲出來,那是少女的撕心裂肺的喊叫。

一襲白影與紅影一前一後撲來,攔向了那萬千劍光。

此處是荒原沒有江河,身為江水之神的邵小黎要弱上許多,其餘修士攔住了她發瘋似的飛掠。

寧小齡卻率先突破防線,來到了混沌體之上,她張開雙臂,攔在了劍光前。

劍光朝着這裏傾瀉 了過來。

梨花白的裙子反射着光,格外醒目。

“小齡?”

四師姐悚然一驚,她也不待思考,舞槍成盾,要護住寧小齡,可是來不及了。

劍光傾灑了上去。

這是數十位五道巅峰高手的傾力一擊,寧小齡絕不可能擋住。

死亡逼至面前。

一雙手從黑暗中伸出,穿過了她的發,環住了她的脖頸,将她斜抱着擁了回去,刺眼的劍光在這一刻仿佛消失了,寧小齡的身軀一軟,傾倒在了那個久違的懷抱裏。

這個懷抱替她擋住了劍氣。

“師……師兄……”

少女的眼淚啪嗒啪嗒地落了下來,紛紛砸碎在少年的手臂上。

寧長久将少女抱在了懷裏。

他剛才出手雖已及時,可劍氣太過猛烈,難免波及,此刻小齡的白裙上亦繡上了不少梅花。

修士們看着混沌體中鑽出的披頭散發的白衣少年,看着他抱着寧小齡的樣子,以為他是在挾持這位少女,他們紛紛調整氣息,随時準備斬出第二輪劍。

“住手!”

卻是四師姐已至,攔在衆人面前。

她将目光投向了混沌體。

前來救小齡的四師姐也震住了,她瞪大了眼睛,根本無法置信眼前的一幕。

“小師弟?!”

司離看着那個白衣少年,難抑震驚:“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寧長久來不及解釋,他知道,世界線收束為一後,他要是死了,可就再沒有重來的機會了,這是他僅有的機會……

世界線收束前,他必須斬殺掉暗主!

可如今,在原君的幫助下,暗主已占據了整個人間神國。

他要殺死暗主,無異于在沒有‘齊天’權柄的加持下,于神國中斬殺神主——這幾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人間豈有什麽東西是淩駕于神國之上的?

暗主展開了他破碎的骨骼,他看上去傷勢要重上很多,可他的本體是龐大的世界樹,幾乎做到了真正的與世長存。

“晚了。”暗主只剩下一只眼,他盯着寧長久,話語肅穆:“可惜,你終究不是真正的暗日。”

燒焦的藤蔓裏,詩從其中探出了眼睛,看着那熟悉的白衣少年,張大了嘴巴,已不知如何表達自己的震驚與疑惑。

原君亦從藤蔓間走出,問:“需要我……”

“帶她走。”暗主打斷,只說了這一句。

原君深深地看了他們一眼,沒有說話,這樣級別的戰鬥,已不是他可以參與的。他将詩從藤蔓間扯出,帶着她暫時飛速撤離戰鬥的中心地帶。

他們前腳剛離開,身後,決戰便已爆發。

扭曲如妖的暗主雙手陷在大地裏,世界樹的根系和藤蔓糾纏着沖天,如他拔出的利刃。

寧長久的半身埋在混沌體裏。哪怕是混沌體這樣的神物,在連續不斷的神戰與爆炸中也損傷嚴重。

他拔出白銀之劍,半靈态的柳希婉随之環繞身側,殘缺的修羅之體亦在身後撐了起來,将此刻虛弱如病的少年襯得宛若黃金鑄就的天神!

虛空中的修士們看着對峙的兩人,無數猜疑與困惑滑過心底,有的人猜到了真相,有的人還在迷惘,但那殺氣自兩人間生出時,大師姐毅然決然地攔在了他們面前。

“惡背叛了,先撤離這裏,不要妨礙小師弟!”

關鍵時刻,大師姐在第一時間相信了自家師弟,“司離,姬玄,你們去疏散北邊的修行者,二師弟與我留下防止災難擴張,快!”

大師姐嚴肅的話語極具震懾力,其餘觀中弟子不作多想,一同點頭,身影四掠而走。

二師兄懸立天空,看着下方棘手的局面,嘆口氣後握緊了寬刀,“我們這些年都在做什麽啊……”

大師姐與二師兄分散開來,結開結界護着兩端。

寧長久的純白心湖裏,柳希婉略帶焦慮道:“還是用那必殺一劍麽?”

“嗯。”

“我們這一劍到底能不能殺人啊……要是這次再殺不了,我們可就是千古罪人了……你還有沒有其他靠譜點的劍技呀……”柳希婉回想着過去的一幕幕,心情低落。

“別說話,專心點。”寧長久以心神回應。

“嗚……你幹脆把我煉化成殭屍算了……這樣我不僅對你言聽計從還不會緊張……”一想到歷史的使命壓在自己身上,她實在沒辦法不緊張。

“唉。”寧長久嘆了口氣,也沒時間幫她調整心理了。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會盡力的!”柳希婉握緊了拳頭,給自己加油打氣。

無形的氣流向着白銀之劍彙聚。

白銀之劍如鏡的表面竟成了黑色。

寧長久一手抱着寧小齡,一手持劍刺出。

這是寧長久的傾力之劍,卻沒有一丁點恢弘之感,反而帶着死氣沉沉的寂寞。

暗主看着那一劍,神色平靜。

他知道,寧長久也知道,如今的暗主占據了人間神國,唯有超越人間法則的神物才有機會将其斬滅,這柄白銀之劍與這等殺人的劍技無疑皆是絕世之物,卻無法作為此刻弑神的屠刀。

但時間已刻不容緩,寧長久與柳希婉心神貫通,劍帶着純淨的劍意刺出,斬向了世界樹王座上的惡魔。

蒼穹兩側,大師姐與二師兄遙遙眺望着這一幕,他們不知道師尊去哪裏了,也不知道這一劍之後人間究竟會如何,只是靜靜地看着,看着跨越了數千年的陰謀與矛盾在這一刻交彙、爆發,化作這平淡到不真實的至簡一劍。

世界樹的根系紛紛騰起,化作了參天的高牆,暗主的手中,亡魂的力量源源不斷地湧出,一邊修複着先前爆炸中破碎的身體,一邊顯化成劍,在防守的同時斬向寧長久。

白銀之劍帶着寧長久拔出混沌體,他們一同撕裂開了世界樹的防守,将劍送至了更深處。

狂暴的氣浪再度炸開,破碎的法則碎片沖天而去,化作風暴,沿着大師姐與二師兄構築的結界游走,将結界也頃刻撕碎。

中心。

暗主以雙手護着身前。

寧長久的劍刺透了他左手的臂骨與右手手掌,微微刺透了他的心口,卻沒有觸及根本。

這是寧長久與柳希婉的傾力之劍。

可神國之內如何殺死神主?

必殺之劍再度無功而返。

但暗主的臉頰上同樣沒有半點得意的神情。

他低下了頭,看着自己的小腹。

那裏也有一劍。

刺出這一劍的,是寧長久懷中的少女。

先前,他的所有注意力都凝聚在了這必殺之劍上,完全沒有注意這個被寧長久保護着的少女。

而這位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小師妹,不知在何時與寧長久做好了決意,于關鍵時刻刺出了這一劍,撕開他的防守,将劍送入了他的小腹裏。

那柄劍是月枝。

月枝是月囚上的聖物,是超越人間法則的存在,所以具有洞穿他身軀的能力。

但也僅此而已了。

月囚已經炸開,月枝的神性同樣越來越弱,早已不服巅峰,若在過去,由姮娥親自于滿月之夜執劍,确實有可能将他斬滅。

可惜……

“永別了。”他輕輕吐出一言。

氣浪在他們身前炸開。

寧長久抿着唇,痛哼一聲,他雙臂環着小師妹,任由怨靈之劍将他的肩與臂洞穿,将他刺得倒飛,落入了混沌體中,一路倒滑,深深砸入了數千裏之外的大地之中。

寧小齡大聲地喊着師兄,聲音被風聲吞沒,少年的鮮血将她的梨花白裙染得通紅。

暗主看着他們,神色憐憫而慈悲,但他結劍的手卻半刻不停。

他一只手用力去拔深深刺入腹部,摧毀着他身軀的月枝,一只手凝出了一柄幾乎沒有厚度的黑劍。

他只需要擲出這柄劍,就可以将那對師兄妹一同貫穿了。

歷史的長江已抵達了入海口,其後的歲月将是他的汪洋。

凝劍的過程中,暗主擡起頭,看了一眼遠處青色道裙的女子。

大師姐眼睜睜看着師弟被擊敗,并且即将葬身于黑衣少年劍下。

但不知為何,她臉上的情緒不是悲傷與憤怒,而是一種莫名的凝重。

暗主奇怪于這抹凝重的由來。

很快,他的疑惑得到了解答。

天空黯了下來。

……

暗日已經降臨,混沌體也來到了人間,天榜上空的雲都被氣流沖散,此刻應是陽光猛烈才對。

但太陽卻被忽然遮蔽了。

除了暗日,還有什麽可以遮蔽太陽?

暗主仰起頭。

一道無形的線自貫穿他小腹的月枝起,一直向上,連同了整個天空。

天空中,一座巨大的島嶼不知從何而來,懸在了他的頭頂。

“不可觀?!”

暗主從未見過這座巨大島嶼,但立刻意識到了它的身份。

從古至今,不可觀都是淩駕于世界法則之上的!

恐懼自心底升騰,他想要逃離,可他的身軀與世界樹緊緊相連。

他逃不了。

不可觀遵循着月枝的位置,從高空落下。

遠處大地的深坑裏,寧長久抱着半昏迷的,猶在輕哼的少女從深坑中爬出,他用白銀之劍拄着自己,向着世界樹的方向眺望。

‘不可觀是一件兵器。’

八年夢境中,師尊的話語輕輕地在耳畔回響。

在原本的計劃裏,不可觀是要升上天空,撞向暗主的。

如今,不可觀落向了人間。

他以‘同心’将計劃告知小齡,讓她趁機以月枝刺殺暗主,月枝本就是控制不可觀的聖器,他以月枝将不可觀引至此處,當空墜下。

它落得并不快,卻帶着淩駕于一切法則的驕傲,好似人間神國易主無數,但它依舊是那隐于世間的唯一王座。

“最後一劍,我還是沒能殺掉人哎……”

心湖中,短發淩亂的柳希婉陪他一同望着遠方,話語中充滿了遺憾。

“沒有關系的。”寧長久柔聲道:“在以後的時代裏,評判一把劍好不好,應不會取決于她能不能殺人了。”

“會有那樣的時代嗎?”柳希婉問。

“會有的,不信的話,我陪你一起去看。”

寧長久這樣說着,狂風迎面而來。

白霧籠罩的不可觀抵達了地面。

暗主咆哮着,慘叫着,以雙臂死死地撐着不可觀厚重的底部,但不可觀的墜落已勢不可擋。整個不可觀,最早被葉婵宮設計出來,便是弑神的絕對兵器,它由不可觀的弟子以及一整個大河鎮的鎮民花費了數百年時間聯手打造,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會動用。

不可觀或許殺不死身為‘萬能者’的惡,卻足以殺死這個寄生在世界樹上的毒蟲。

道觀碾在了大地上,暗主的身影伴随着撕心裂肺的慘叫聲被吞沒,世界樹的龐大根系被死死地壓回了地面,如被桃木劍鎮殺的鬼。

世上最大的桃木劍,當然就是最強大的道觀本身!

暗主手臂彎曲,崩塌的身軀被漸漸淹沒,磅礴的偉力将他徹底碾壓。世界神樹宛若被巨斧劈開,王座亦是分崩離析,這位登基的新王骨骼盡碎肉身扭曲,于劇烈的慘叫聲中被碾死,碎裂的屍體壓入了大地深處。

清風徐來。

不可觀兀自起着白霧,大山隐在煙缭霧繞間,觀與鎮的相隔處,荠麥青青,他們種下了五棵樹苗也參差不齊地生長着。

寧長久手持白銀之劍,懷抱小師妹,遙遙地看着臺階盡頭的道觀。

不知是不是少了關門弟子的緣故,觀門依舊半開着。

他想要走入大河鎮,走入不可觀,卻沒有了力氣,只能遠遠地抱着小師妹,對着道觀深深一禮。

與此同時,太虛中,世界線終于收束。

大師姐與二師兄飛快來到了他的身後。

他們相信小師弟,所以也不詢問緣由,只想帶他離開,為他療傷。

寧長久卻搖了搖頭,雙腳生根般紮在大地上。

“我就在這裏吧。”他說:“我在這裏等師尊回來。”

大師姐與二師兄對視了一眼,輕輕嘆息,不再多言。

他們一動注視着道觀。

直到大地的震顫徹底平歇。

這是神話傳說中暗日降臨的末世,卻是人間嶄新的時代。

……

……

寧長久不知是什麽時候昏過去的,也不知道自己醒來是什麽時候了。

他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檢查自己的金烏神國。

畢竟,重傷的惡還在金烏神國之中。

他猛地從床榻上坐起,瞬間清醒。

他發現,惡不知何時,已離開了金烏神國!

強烈的不安湧入心頭。

惡只要見到了星辰,就能再度成為‘全能者’,他的傷勢會很快得到修複,而惡的眼裏,修真者皆是敵人,是要被殺死的……誰能擋住惡的屠刀?

不可觀一片寂靜。

寧長久心中生出了極為不祥的預感。

畢竟,自己醒來的時候,嫁嫁她們應會守在身邊的才是,可現在……

寧長久環視四周,正當他要打開太陰之目時,一個小姑娘從道觀外走來,她的身後,還跟着一個人偶。

正是詩。

寧長久看着這個心魔劫中初見的,粉雕玉琢的少女,眉頭皺起。

“寧長久,你醒了啊。”

詩看着他,笑着說:“我們是來與你告別的。”

寧長久看着詩,又看了看她身後那名為惡的人偶,人偶一動不動,很是安靜。

“到底是怎麽回事?”寧長久問。

詩向他解釋了他昏迷之後的事。

寧長久暈倒後,金烏神國缺少陸嫁嫁與雪瓷的鎮守,讓重傷的惡逃逸而出,衆人去阻止惡,可他們皆不是惡的對手,就在那時,原君帶着詩趕來,這對分別了七千年的兄妹,終于相見。

詩阻止了惡。

在過去,全知者與全能者本就是相輔相成的。

全能者為全知者提供保護,全知者則是全能者的另一半大腦,幫助他更新知識。

詩得知了真相,原來天榜中的黑衣少年是惡魔,眼前的人偶才是自己真正的哥哥,他在天外等待了自己數千年,心魔劫時,自己還一度戲稱他為掌櫃的。

她哭了很久,也不知是為什麽而哭,有可能是為假哥哥的欺騙與死去,也有可能是因為與真正哥哥的相逢。

最後,詩握住了惡的手,為他更新了知識,重構了人類的定義。

如今惡的腦子依舊遲鈍,唯一的信念還是守護人類文明之火不滅,只是人類的文明已不局限于凡人了。

寧長久終于放松了下來。

“你們打算去哪裏?”他問。

詩輕聲道:“我們打算隐居人間,默默地守護文明,直到消亡為止。”

他們本就是前代人類耗費巨大心血創造的,他們始終沒有忘記自己的使命。

寧長久微笑着點頭:“若有困難或覺得無聊了,可以來尋我們。”

詩淡淡地笑了笑,也點頭。

寧長久環顧四周,問:“對了,師尊她們去哪裏了?”

“姮娥仙君啊……”詩咬着指頭,環顧四周,神秘兮兮地笑了笑,道:“姮娥仙君一直在等你呀,大家知道師尊在等你,所以都識趣地走開了哦。”

“等我?”寧長久剛醒,一時還沒反應過來。

“喏。”詩點了點頭,從袖間摸出了一樣東西,“這是先前打架的時候,你散落在地上的,姮娥仙君讓我等你醒時代為交給你,她還說了,若下次再敢把它弄丢,為師可就要生氣了。”

詩模仿着姮娥的語氣,威儀十足。

寧長久看着手中那封熟悉的婚書,輕柔微笑。

詩與他揮手話別,離別之際,詩歪了歪頭,問:“待子時天懸玉蟾?”

寧長久将婚書仔細收好,話語靜穆:“再上白雲觀。”

……

……

(感謝書友青衣漸茫打賞的大俠!謝謝書友的支持~麽麽噠~)

第 483 章 :日落

天榜上,狂風迎面,光線被吸收殆盡,天空失去了蔚藍的色彩。

大片大片的烏雲被風從遠處推來,宛若萬千亡靈過境。

天地蒼茫寂寥。

暗主不再與原君說話,他望着那輪滲透入人間的暗日,眼眸轉瞬漆黑。

暗主注視着暗日。

“時間被回溯了麽?”

暗主飛快意識到了關鍵。

他必須以最快的速度占據這個人間神國,封閉天空,阻擋暗日的滲透。

原君眉頭緊皺。

事已至此,他沒有想到竟還有變數,行百裏者半九十,哪怕他經歷過無數的大風大浪,在這樣離解脫只差一步之遙的關頭,他依舊無法壓下心中的不安。

原君看向了暗主。

“世界樹暫時沒辦法還給你了。”暗主說。

那棵深埋的地底的世界樹實際上并非暗主所有,那是原君的本體,只是如今被暗主占據了。

“無妨,能贏下來就行。”原君嘆了口氣。

暗主轉過身,推開了門

門打開了,詩看着黑衣少年,聽着門外呼嘯的風聲,有一些害怕。

“哥哥……”

暗主看着那坐在地上的,淡粉裙子的小女孩,他冰冷的臉上難得地露出了一些柔色。

但他心裏很清楚,自己為什麽把詩帶在身邊。

這些年,他幾乎組織了一切可組織的力量,但他依舊沒有把握可以打贏這場決戰,他知道,惡的意識裏,有兩個最強大的夙願,一是‘守護人類文明之火不滅’,二是‘守護妹妹’。

他們是被創造出的雙生子,是全知全能的神,也是過去漫長歲月裏互相依靠的唯一。

當初,詩被惡奪走,關在心魔劫中保護起來後,他能用來與惡威懾對峙的,只有這棵世界樹。

世界樹貫穿世界,擁有守護世界的能力,卻也擁有大面積摧毀人類文明的能力,這是雙刃劍。所以這麽多年,暗主都将自己自囚于天榜中,他不敢離開天榜,因為他知道,自己一旦走遠,就很有可能面臨生命危險。

十二神國無時無刻不盯着自己。

世界樹可以用作與惡談判的籌碼,但無法作為與寧長久談判的籌碼。

因為,他們之間已失去了溝通與談判的機會。

現在他的選擇有二,一是利用世界樹,徹底占據暫時無主的人間神國,與寧長久決一死戰,二是取得人間神國王座之後,用盡力量發動一場滅世之災,在毀滅人類完成夙願後,被暗日斬首。

“我要活下去。”

暗主看着壓抑的天空,忽然這樣自語。

為何複仇與存活只能選擇其一?

我要複仇,我也要活下去!

這數千年,他欺天瞞地,活得無比辛苦,今日,他在說出自己是暗主之後,心中迸發出一種沒由來的解脫與快感,那是一種雛雞啄破蛋殼的感覺。

惡這個身份就是他一直以來厚重的蛋殼,如今蛋殼開裂,光線順着裂縫透入,他兜兜轉轉數千年,終于有機會看清生命的全貌,他怎能輕易放棄?

我要活下去……他在內心不停重複。

“哥哥,你在說什麽呀?”

詩聽到了他的自言自語,覺得今日的哥哥格外奇怪,他今日傾訴的欲望似乎很強烈哎……

暗主回過頭,冷漠的臉上泛起淡淡的微笑:“等哥哥回來……哥哥若能回來,那以後的所有歲月,我都将是你哥哥。”

詩眨了眨眼,一點也聽不懂了。

暗主沒再說什麽,他轉過頭,臉頰重歸冷漠。

他挑簾而入,走入了天榜的最高處、最深處,那是他第一次見寧長久的地方。

他的身軀一點點滲入了龐大的世界樹裏,如黑血與墨汁相融。

“神明永生。”

他說。

……

……

劍鋒離傘,在空氣中震鳴不止,如蟬鼓動腹部。

趙襄兒的身側,大地如被鐵火灼過,露出了一道又一道極深的,冒着滾滾濃煙的溝壑。

那是她與朱雀戰鬥時留下的痕跡。

少女橫劍身前,盯着滾滾濃煙中那襲雅致紅裙,尋找着擺脫她的辦法。

朱雀始終盈盈地笑着。

“你明明可以走了,為什麽還不走?”趙襄兒問。

“故人親人都在這裏,我既已随時可走,又何必急于一時?”朱雀微笑着說:“一個人的自由多麽孤獨呀,我想帶着姮娥,帶着你一同離開,我們本就該在一起的,對吧?”

趙襄兒無法判斷她這些話語是發自內心的,還是故意用來氣她的話術,她盡力讓心緒平穩,全神貫注地投入戰鬥,不被幹擾。

但哪怕不被朱雀幹擾,趙襄兒依舊無法抑制地去想身後那輪緩緩降下的黑日。

月亮爆炸的場景猶在眼前,黑日又很快降臨。

寧長久與師尊,還有嫁嫁雪瓷她們……大家失敗了麽?被殺死了麽?

還是說……

朱雀看着趙襄兒變幻的神色,看着那輪黑日,知曉一些真相的她猜到的更多。

她看着趙襄兒眼眸中難掩的焦慮,忍不住添柴加火,“別瞎猜啦,那輪暗日就是娘親為你挑選的未婚夫呀。”

“你說什麽?!”趙襄兒眼眸圓睜,脫口而出,一時失态。

朱雀對她這樣的神情無比滿意,她微笑道:“明明象征着紅日的少年,如今卻要化身暗日降臨,多麽諷刺呀……不過放心,這只是開始,稍後,襄兒應該還能看到大家齊心協力阻止暗日再臨的畫面,這樣美的場景,戲臺中都難得一見吧?”

趙襄兒已聽不清朱雀在說什麽了,她盯着那輪降落的暗日,僵立在原地,眼眸搖顫。

朱雀臉上的笑漸漸淡去:“與娘親決戰,竟敢如此分心?”

火光一閃即逝。

兩人之間的距離急劇縮短,趙襄兒回神之際,火焰的影已越過了離匣的劍,一掌拍至她的胸前,轟然的巨響裏,趙襄兒倉促開傘,勉強擋去了其餘逼仄來的流火,身影卻不可擋地徑直後退,砸破了數座山峰。

朱雀看着破碎的山峰和煙塵中殺回的少女,眼眸裏又露出了憐惜的神色。

趙襄兒從碎蜂中拔出身影,将火光遮天的劍斬向朱雀。

趙襄兒知道,她或許是唯一還有機會改變一切的人,歷史在不經意間,已悄然将使命再度落在了她的肩頭……

她必須擺脫掉朱雀!

劍光斬落。

也是同時,距離她們不遠處的天榜,地動山搖。

劍刃與劍刃撞擊之後,趙襄兒與朱雀彈分開來,齊齊望向了天榜的方向。

天榜,地殼如海浪拱起,中間的號令樓如被推至浪尖的巨舟,周圍的小樓則被瞬間撕碎,人們紛紛逃逸而出。

天榜之下,是無數巨大而粗壯的根系,它們盤根錯節地生長着,如同一只觸手打結的巨大章魚,将身軀拔出了地表,瞬間高過了山岳。

那是世界樹的一角!

世界樹上,黑衣少年的手與腿皆與巨木緊緊相連。

自寧長久與葉婵宮離開世界,前往太虛之後,他本就是最有資格接掌人間神國的人,如今在世界樹的幫助下,人間的氣運朝着他傾倒,被他瘋狂汲取入體內,不斷壯大。

黑衣少年的話語在整個人間緩緩響起:

“寧長久與姮娥仙君都失敗了……他們敗給了暗主,暗日即将再臨。偉大的戰士已經倒下,但我們依舊活着,依舊在人間!我們能否繼續活下去,能否将文明之火繼續延續,就取決于今日了!與太陽、月亮的神明一戰,此刻的暗主也很虛弱了。這是我們僅有的機會了,不要讓死去的人們白白犧牲,也不要讓還活着的人白白死去!”

黑衣少年的話語通過埋在大地之下的根系飛速傳達。

這是天榜獨有的能力,他振聾發聩的聲音在天地間回響。

這些話語在耳畔響起,趙襄兒如遭雷擊,身軀顫栗。這一刻,她确信朱雀沒有欺騙自己……

他們一直信賴的惡,原來才是他們真正的敵人,暗主!

此刻的寧長久應已洞察真相,正不顧一切地殺回人間,要将真正的暗主斬首!

可……

趙襄兒同樣清楚,暗主方才那一番話語的威力,很快,人們的悲憤皆會化作求生的本能與力量,他們會齊心協力,阻擋暗日的降臨,甚至……直接碎滅掉暗日。

怎麽會這樣……

趙襄兒能接受死亡,她知道,這一戰裏,無論是自己還是寧長久死掉,另一方只要還活着,就一定會帶着對方的意志繼續戰鬥下去,直至死亡或者完成他們共同的夙願。

但她無法接受這樣的死亡。

這……到底算什麽啊……

情緒随着心髒的搏動在體內翻湧,薄唇被牙咬破,血絲彌漫的眼眸裏淚光閃爍,又被她硬生生逼了回去,她握着劍,驅不散心中的絕望感。

朱雀癡醉地看着她,似在欣賞世間至美的藝術。

“娘親。”

趙襄兒忽然開口。

朱雀卻是愣住了,她懷疑自己聽錯了,“你……喊我什麽?”

“娘親。”趙襄兒重複了一遍,擲地有聲。

她看着朱雀,嬌 軀微栗着,聲音卻是平靜了下來:“娘親,你已自由了,何必這般苦苦糾纏我呢?你……走吧。”

朱雀淡淡地問:“先前死活不願喊我娘親,如何怎麽又願意了?”

鮮血從少女的唇間淌下,她說:“先前喊你娘親,我會輸掉三千世界,但現在,我已經沒什麽可以輸掉的了。”

朱雀道:“若我還是不答應呢?”

趙襄兒注視着她。

須臾,傘劍嗆然。

趙襄兒嬌小的身軀挺拔而立,不見人色的瓷白面頰上,卻忽地綻放出了不和諧的紅暈,那似預示着死亡。

火焰在劍鋒上燃燒,火鳳在凰裙間缭繞,少女的肌膚不似血肉,更似火焰雕琢的晶體。

朱雀蹙起了細長的眉。

她認得出,這是燃燒生命的劍技,趙襄兒已抱着必死的決心,要将她斬殺。

對趙襄兒自己而言,已沒有可以輸掉的東西,可她的夫君,師尊,姐妹都還活着,她不能輸掉他們……

趙襄兒感覺自己清瘦的肩難言地沉重,仿佛要将她整個人壓垮,也正是這種沉重裏,她将劍緊握,如火的身影快到極致,斬向了朱雀。

朱雀看着她,忍不住又微笑起來。

在放下了心理負擔後,這個小丫頭果然什麽都做得出,既可以面無波瀾地喊自己娘親,也可以在自己沒有回應時立刻選擇拔劍,哎,叛逆期的小姑娘都這樣子麽……

朱雀欣賞着這一劍。

這是燃燒生命的劍技,自也綻放着生命燃燒時的美,這種美在與火鳳融為一體的趙襄兒手中塑造到了極致。

世間再無這般明豔奪人的劍光。

朱雀也感到了一絲戰栗,她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接下這一劍。

但她想試一試。

九羽飛旋而出,朱雀啼鳴,烈焰滔天,漆黑的劍吞光而落,截向趙襄兒撲來的身影。

火光相觸。

天地寂靜,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朱雀斬空了!

不好……

朱雀駭然意識到,趙襄兒身上還藏着權柄——閃避一切的純陽權柄,方才的千鈞一發裏,她發動權柄,躲開了自己的攻擊,直接越到了她的身後。

若此刻趙襄兒立刻回身一劍,她未必來得及使用三千世界躲避。

這是極短極短的剎那,時間的流動近乎于無。

恐懼感在朱雀心中泛起,她在發動權柄的同時,傾力向後一擊。

趙襄兒沒有回身一刺。

在朱雀攻擊之時,只聽嘩得一聲,那是傘打開的聲音。

朱雀的攻擊傾斜在了紅傘上。

傘面連同傘骨一同破碎。

古舊的,陪伴了趙襄兒許多年的紅傘就此毀滅。

巨大的沖擊力推着她高高飛起。

趙襄兒接着這股沖擊力,身影在空中劃出殘影都看不見的曲線,向着天榜的方向斬去!

朱雀這才恍然大悟,趙襄兒的傾力一劍并非與自己分勝負,她是想直面暗主,直接以劍将其斬殺!

而自己方才的一擊,更推波助瀾了這一過程……

此刻,朱雀若動用三千世界權柄,還有機會将她截下。

但她最終什麽也沒用動,反而癡癡地笑着:“真不愧是我們女兒呀。”

天榜。

正在全力占據着人間神國的暗主,駭然察覺到了那側面而來的驚世殺機。

暗主睜開眼。

火光滔天,少女沐火而來,她眼眸如火墨發如火,持劍劈落的影亦如地獄盛放的紅蓮!

她的劍在這種速度裏亦驚人地扭曲了。

朱雀在幹什麽,為什麽沒攔住她……暗主咬牙,他此刻與世界樹融為一體,無法動彈。

詩也察覺到了這抹殺機。

她憑借本能地攔在了黑衣少年面前。

暗主沒有阻止她的動作。

他心存僥幸,以為趙襄兒不會忍心斬下這一劍。

但趙襄兒的臉上,神性冷漠,沒有半點波動,無論是誰在她面前,她都照斬不誤!

剎那。

暗主分出餘力,讓樹根藤蔓紛紛立起,形成牆壁,去将她攔住,但也僅是一眨眼,火焰将那道厚重的城牆撕裂,少女燎燃火焰的影優雅而淩厲地斬下。

劍及詩的頭頂時,暗主一把将詩拽回,以手臂去擋。

世界樹的中央,火光沖天而起。

根系斷裂爆破之音宛若數千道同時炸開的雷。

傘劍已斷。

趙襄兒拄着斷劍,與暗主的身影相背着,血液從少女的勁裝下湧出,這一劍抽空了她所有的力氣,此刻,她連站立都難以做到。

暗主的身下的世界樹,數萬道根被這一劍斬斷,非但如此,暗主的小臂亦被直接斬下,光滑如鏡的切口處,還有火焰在灼燒血肉。

詩被暗主護在身後,一臉驚恐。

大家不是好朋友麽……怎麽會……她分不清狀況了。

“羲和,你果然該死……不枉我幾千年前想方設法讓朱雀殺了你一次。”暗主看着自己的斷臂,長嘆。

他還未完全占據人間神國,大部分的力量都傾注于神國之中,方才趙襄兒的一劍若再再往心髒方向偏一點,他的千年準備甚至真的有就此失敗的可能性。

不過幸好,斷臂而已。

世界樹為他快速地修複着身體。

根系裏,原君亦被驚動,從中浮出。

他看着斷臂的暗主,感到一陣後怕,随後冷冷地盯着趙襄兒,盛怒道:“找死!”

根系拔地而起,化作天羅地網,護着一把木劍,朝着趙襄兒虛弱的背影刺去。

趙襄兒已做不出反抗。

她不知道自己這一劍到底有多大的作用,此刻的她無比虛弱,她只想在死去前再看一眼暗日。

但她連回頭都做不到了。

藤蔓封鎖了退路,木劍刺向了背心。

正當原君也以為勢在必得之際,一道白影從遠方狂奔過來,撕開藤蔓,剎那而至。

木劍嗡然一聲,被塵封在了原地。

原君驚愕的目光裏,趙襄兒的後頸被叼起,幾個騰躍間離開了天榜的範圍。

“喵喵喵——”

白藏放下了趙襄兒。

襄兒的身軀因痛苦攣動着,衣裳間染滿了血。

白藏望向了黑衣少年,那雙發光的豎瞳凝成了幾乎看不見的細線。

白藏不傻,在短暫的驚訝後也明白了現在的局勢。

“暗日……是……他……”

身下,趙襄兒滿是鮮血的唇微動,話語游絲般飄出,接着她身子一軟,徹底昏死了過去。

白藏仰望天空。

那裏,許許多多人族的修士,已聚起了劍光,朝着暗日斬去了!

……

天空正在慢慢封閉。

人間神國不歡迎寧長久的到來。

混沌體裏,白衣少年與之相融着,數千年來,惡誕生出的許多思緒也進入了他的識海裏。

寧長久明白了這數千年惡究竟做了什麽。

六千年左右時,詩來到人間播種下種子,其後她被暗主偷襲,奪去了力量,惡見妹妹兩千年不歸,便暫離了死星域,赴往人間。

惡知道自己精神有問題,他害怕自己毀掉妹妹種下的文明成果,于是捏造了一條光帶,将自己囚禁其中。

惡來到人間時,人間恰是太初六神與暗主,帝俊常曦之間的混戰。

混沌體是他給自己捏造的,壓抑他瘋狂的囚牢,卻也是類似于神國一樣的東西,可以向西周汲取力量,源源不斷地輸送入他的身體裏,保證他不會因為離開死星域太久而力竭。

混沌體受到了人間的排斥,被攔在了氣層之外,但惡并不擔心,因為他知道,只需要花費一些歲月,就能将混沌體與下面的世界同化,他就能輕而易舉地滲透進去。

神戰接連爆發,人間的暗主将他描述成‘暗主’,讓所有人和神明将他視為敵人,發動進攻。

持續千年的戰争裏,他耗損嚴重,再加上暗主以妹妹的性命要挾,讓他不敢輕易地滲透。

詩創造的人類文明,在神戰中生存艱難。

為了守護文明,他以‘全能’的力量創造了十二神國,在維持人類文明秩序的同時,設法趁機奪回妹妹。

後來,他搶回了妹妹,怕她無聊,還給她捏造了一個心魔劫的幻境。

但暗主卻占據了世界樹。

世界樹勾連着無數人的性命。

守護人類文明是刻在他的骨子裏的,暗主以此威脅,他也只好虎踞天外,不敢滲透。

于是,奇怪的格局産生了。惡因為害怕暗主毀壞文明而不敢進入人間,暗主也不敢主動毀壞文明,因為他一旦真正動手,威懾反而失效了,惡會以救世者的身份降臨,屆時他也将為死去的人陪葬。

這樣相互的威懾持續了幾千年,他們都在想方設法除掉對方。比之暗主,惡自囚于巨大的混沌體內,本就被歲月磨損嚴重的思維要遲鈍很多。

不得不說,惡守護人類文明的信念令人動容。

但這并不代表他是朋友,相反,于許多人而言,他依舊是惡魔。

寧長久想起了仙廷的累累白骨,想起了墟海中飄浮的無數吞靈者,想起了那些含恨而死的飛升者,還有被種下了先天靈的修士……這些年,死在惡手中的修真者已然不計其數!

所以人們才會相信暗主的話,相信天外那個才是真正的惡魔。

因為對于他們而言,他本就是惡魔!是必須要拔除的惡魔!

而惡肆意屠戮修真者的行為,并不與他的信念沖突。

惡對于人類的定義依舊停留在十五億年前。

在他的信念裏,修真者不是人!

在惡的信念裏,關于人的定義無比詳實,但這些被注入的定義裏,從來沒有一條是,人會飛,會禦劍,會發射劍氣,能徒手搬山倒海……

惡認為,他們只是披着人皮的敵對生命,他不在乎他們的生命,屠殺他們宛若收割稻草。

他們不是人……

所以,無論寧長久何時洞察出真相,與惡的死戰都無可避免。它是人類的守護者,卻是修真者的死敵,是他們必将消滅的敵人。

修真者也是人!

暗主想殺所有人,惡随意屠戮修真者……內外皆是敵人。而暗主設下這彌天大謊,也只是為了寧長久等人與惡兩敗俱傷時,保全自己并達到他的目的。

原來,他們這些看似得天獨厚的修真者,才是真正在夾縫中生存啊……

千年以來,惡占據了仙廷,阻斷了飛升之路,以十二神主結束戰亂,并維持了長達數千年的有序秩序,讓人類得以蓬勃發展。他殺古神也殺妖,将古神幾乎滅絕,将妖衆自囚于一城,他改變了底層的規則,在也修真者的境界中樹立高牆,讓他們越來越難以達到高的境界。

五百年前,中土還擁有數百位五道修真者,但世界修複之前,中土卻只有三十位左右的五道了,其中大部分,還是五道初境。

若和平一直持續,修真者的境界還會越來越低,以後的紫庭會像五道一樣珍貴,直至最後,修真這件事從在母星演變得一幹二淨。

只可惜,修真者從未屈服。

時至今日,在惡持續數千年的打壓裏,這些敵對生命,竟擁有了能與他抗衡的力量!惡的思維無法理解這件事,無奈之下,他的意志做出決斷,允許他放棄守護了幾千年的秩序,降臨人間,為拯救人類存亡作最後的一搏。

接着,他被打敗了。

寧長久飛快地閱過了混沌體中殘留的記憶。

他的眼前,無數的劍光向他斬來。

這其中,有許許多多他熟悉的身影,包括不可觀的師兄姐們,他們施展着熟悉的功法,揮動着曾經與他并肩作戰的劍光,朝着他的身軀斬來。

許多磅礴的劍氣斬破混沌體,碎軀入骨。

他暫時無法離開混沌體,沒有辦法與他們溝通。

他不想傷害他們,也無法阻止他們傷害自己。

萬千靈力箭矢般射入暗日之中,他本就遠不如惡強大,此刻更是身負重傷,靈力中,他的身軀被打得千瘡百孔。

暗日依舊固執地降落着,在世人眼中,這是末日,他們哭泣着禱告着哀嚎着,希望他快點死掉,希望修士們将他逐出人間。

許多精神崩潰的修士甚至直接朝他撞來,他們吶喊着,絕望着,互道着遺囑,粉身碎骨。

寧長久看着這一幕幕畫面,通紅的眼睛裏流出了血。

但他依舊睜大了眼看着人間。

這是他所要守護的世界啊……

可人間神國的力量已被暗主壟斷,這個他們努力打造的世界排斥着他,此刻不遺餘力幫他修複身體、提供靈力的,反而是惡的混沌體。

混沌體接納了他。

混沌體之所以接納他,是因為混沌體能清晰感受到,他與惡的根本信念沒有區別:

守護人類文明之火不滅!

只是寧長久要守護的,是全體人類!

“守護人類文明之火不滅。”

他再度重複了一句,話語很輕,咬字清晰,卻像是用盡了力氣。

白衣少年對着人間張開了懷抱,這輪黑日也以劈開天地的姿态,朝着中土中央,朝着天榜的方向,高速降落!

天榜。

茁壯生長的世界樹上開着諷刺的白色花朵,黑衣少年從嶄新的王座上徐徐立起。

他看着這輪暗日,緩緩搖頭。

第 481 章 :他自黑暗來

“兄妹生活的墓地很古老,裏面連一具屍骨都找不到了,只剩下了一些零零散散的鬼火,那些鬼火就是他們守護的種子,他們需要在鬼火或自己消亡之前,将它們重新播種出去……這是他們存在的意義。”

“後來漫長的歲月裏,他們的智慧被磨損嚴重,守護的種子也熄滅了大半,再也無法發出新芽。消亡不可阻擋……”

“不過幸好,在消亡真正到來之前,他們尋找到了鬼火複燃的土壤,身為‘全能者’的哥哥精神不正常,他害怕自己發瘋,傷害鬼火,于是,他讓身為‘全知者’的妹妹,帶着殘餘的鬼火離去,前往土壤播種,那些鬼火裏,許多還具有神明的代號。只是,這位小妹妹沒有察覺到的,在她離開的時候,還有一個幽暗的身影僞裝成她的影子,尾随着她。”

嗒嗒嗒……

兩人踩着樓梯向上,聲音在天榜響起。

黑衣少年話語頓了頓,看了一眼身旁的詩。

粉雕玉琢的小姑娘雖聽不太懂這個故事,但一聽到一個和自己差不多的小女孩在田間走路,背後跟着一只鬼,便有一種陰嗖嗖的恐懼感。

“吓到了嗎?”黑衣少年笑着問。

詩捏緊了拳頭,道:“故事而已,有什麽可怕的?”

她咬着指尖,想了會兒,又問:“對了,種子為什麽要叫鬼火這麽難聽的名字呀?鬼火不是墓地裏的東西麽……這樣的東西,怎麽會生根發芽呀,如果發芽,又會長出來什麽呢?”

黑衣少年笑了笑,道:“種子是果子的內核,梨的種子種出來的一定是梨,木瓜的種子種出來的一定還是木瓜,那個種子既然是叫鬼火,那說明,那就是鬼……或者說是惡魔的種子啊。”

“鬼?惡魔?”詩難抑吃驚的神色。

黑衣少年點頭,道:“是的,這些鬼曾經生活在一個海島的村莊裏,有一天,一場從天而降的大火席卷了村莊,這些鬼沒有選擇救下村莊,而是掏空了村莊的所有資源,打造了跨海航行的方舟,去往了茫茫大海,再也沒有回來,任由那哺育了他們無數年無數代的村莊被毀滅,成為一大片荒涼的廢墟墓地。而那些鬼臨走前,還用村莊的山石土壤捏出了那對兄妹,給了他們種子,讓他們守護廢墟,若一日廢墟重歸生機,就将種子播散出去。”

“他們好過分呀!”詩鼓着臉,義憤填膺。

“你也覺得他們很過分麽?”黑衣少年問。

詩先是用力點頭,随後歪着腦袋想了想,道:“也不對呀,雖然他們放棄村莊很過分,但村莊也不是生命。就像我們用一把劍,用久了用壞了,就會扔掉換一把新的。”

黑衣少年反問:“如果那個村莊有意識呢?”

詩愕然,腦袋一時轉不過彎來。

黑衣少年越過了比試的劍堂,向裏面望了望,這間劍堂見證過無數中土青年才俊的較量,牆壁與地磚上的每一道劍痕都書寫着獨特的故事。

這樣的故事他看了很多年,已然成為了生命的一部分,如果哪一天消失了,恐怕也會有些不舍吧?

風繞過天榜。

黑衣少年向着號令樓的上方走去,繼續給身旁的小姑娘講着後面的故事:

“後來過了很多很多年,那個幾乎被鑿空了的村莊再也沒有恢複的跡象,反而被海水撕得粉碎,推到了不知哪裏去。之後又過了很多年,哥哥發現,原本村莊周圍的一座海島,似乎重新煥發了生機。哥哥與妹妹商量後,由妹妹渡海前往播種,而偷偷跟在妹妹身後的鬼影,就是那座村莊慢慢凝結出的怨靈。”

“怨靈……”詩默默地聽着,不寒而栗,問:“這就是抛棄村莊的代價麽?”

“是的。”黑衣少年道:“村莊的怨靈恨透了那些鬼,怨靈發誓,自己絕不可以讓這個惡魔的族群複生。于是他悄悄跟着妹妹,想要破壞一切。”

黑衣少年像是陷入了追憶:“妹妹渡海來到了那座生機勃勃的村莊,村莊裏遍地都是龍類,龍類因為吞食了一種特殊的靈氣,所以強大非凡,被後來的人們稱為古神……其實,在那座廢墟村子裏,也曾出現過這樣的龍類,只是當時并沒有靈氣,所以龍類也只是一種生命,并不能被稱作古神。”

詩好奇地問:“那位妹妹不是號稱‘全知者’嗎?她不知道有個鬼跟在自己身後嗎?”

黑衣少年解釋道:“她被創造出的時候,确實是全知者,但她也無法知道自己知識之外的事,譬如她去往那個小島之前,她并不知道小島的模樣,但一旦抵達了小島,她‘全知’的能力就會發動,飛快知曉關于小島的一切。但妹妹并不知道鬼魂的存在,鬼魂也不是小島和村莊那樣會擺在她面前的東西……因為不知道,所以也無從知道。”

詩聽得暈暈乎乎的,勉強點了點頭,讓哥哥繼續說下去。

黑衣少年說:“妹妹在播種種子的過程裏,遭到了小島老村長的反對,老村長想殺死妹妹,卻發現自己并不是妹妹的對手,村長很驚恐,他害怕妹妹報複,主動逃離了村子,去尋求其他村長的幫助,并将村莊最珍貴的資源許諾為報酬。”

“妹妹其實并不想傷害老村長,只想與他商量和平相處的辦法。但她也不知如何表達善意。老村長走了,她也意識到自己會遭到報複,為了守護自己的種子可以茁壯成長,她取出了其中最明亮的幾枚鬼火,以日與月為源泉,将它們捏造成了強大的神明,次一些的鬼火則留在村莊裏,作為仙人守護世界,這些仙人都在後來陸續覺醒了……”

“那麽……那個怨靈呢?”詩好奇地問。

“怨靈并沒有這對兄妹強大,所以他一直靜觀其變,伺機偷襲妹妹。”黑衣少年說:“妹妹播種完所有種子,便是最虛弱的時候,那一刻,怨靈駭然出手,擊暈了妹妹,奪去了她的全知之力,并将她掩埋在大地深處,設立了重重封印。一切都很順利……”

“怨靈得到了力量,開始真正壯大。他想要摧毀這些尚未萌芽的種子,但他很快意識到,那位在力量上強大數倍的哥哥還活着,并依舊保留着一部分鬼火……只有殺掉哥哥,才能完成對那些抛棄村莊的鬼的最終報複。如何殺掉強大無比的哥哥呢?怨靈開始思考這個問題。”

詩聽得入神。

兩人來到了天榜之頂。

“至于後來發生的事……”黑衣少年打開門,道:“我們進去,慢慢說吧。”

詩看着未點燈的屋子,想起哥哥方才的話語,莫名覺得有些害怕,她仰起頭,看着他微微的笑容,又很快放心了下來,

詩走了進去。

……

天榜外的荒原,冰雪已經消融,大地露出了蒼黃的本質。

一道火線掠來,停在了寒涼大地上。

朱雀的身影停住,她看着來人,淡淡笑道:“女兒放心不下娘親麽?這都要追過來看看?”

趙襄兒手持着傘劍,攔在了朱雀的面前。

她看着朱雀身後的群樓,看着高高聳立的天榜,眸光陰冷:“你到底在做什麽?你為什麽會來這裏?”

今日,朱雀的眉目寧靜異常。

她看着朱雀,似在思考一段久遠的往事該從何說起。

另一旁,原君卻悄然出現。

趙襄兒眸光一沉,握劍的手更緊。

“要殺了她嗎?”原君淡淡發問。

“你敢?”朱雀話語冰冷。

原君冷笑了一聲,道:“這裏可不是你的星星。”

朱雀淡淡道:“這數千年來,我們這些星辰的神明有兩道枷鎖,一道是天上的黑暗,另一道是星辰本身對我們的束縛,天上的黑暗即将被抹去,星辰的束縛也無法阻攔我的三千世界權柄。我已自由,所以,接下來我做任何選擇都有可能,我勸你們還是不要惹惱我。”

原君以大局為重,也沒有反駁半個字,轉身離去,消失在了天榜的群樓裏。

趙襄兒看着朱雀,看着消失的原君,看着他們身後的天榜,這一瞬間,她精神清明,陡然明白了什麽。

難道……

她心髒抽緊,望着那座天榜,如見到了真正的魔鬼。

“襄兒,你一直很聰明,事已至此,我也沒想過要瞞住你。”朱雀注意到了她的神色,嘆息道:“但即便你猜到了真相也無濟于事,現在的你,什麽也改變不了。”

先前的那場時空爆炸裏,整個西國都摧毀了。

沒有了神國的趙襄兒,實力必然大打折扣,無法參與到寧長久與葉婵宮那樣真正巅峰的戰鬥裏去。

趙襄兒怔怔地看着她,沉默良久,才指着天榜,聲音因為憤怒而發顫:“他……他到底是……”

“如你想的那樣。”朱雀微微一笑,神色熏醉:“不過放心,我會保護好襄兒的,畢竟……你是我們的女兒呀。”

“你這個瘋子!”趙襄兒冷冷道。

“是啊,我是瘋子。”朱雀道:“可是不發瘋,要怎麽活下去呢?精神的平凡對于神明而言,是一種奢求啊……”

趙襄兒看着癡癡而笑的女子,銀牙緊咬,身形猛地躍起,朝着天空中飛掠而去。

她要飛出蒼穹,将自己的猜想告訴他們,阻止天外的那場戰鬥!

朱雀無奈地笑笑,緊随其後,速度很快超過了趙襄兒,将她截了下來。

“別做徒勞的掙紮了。”

朱雀柔和地笑着:“那場戰鬥很快就會結束的……這是一場可笑而可悲的決戰,它可笑在交戰的雙方都在為人類文明的延續而戰,而可悲的是,無論是誰獲得勝利,對于人類文明而言都是毀滅性的打擊。這注定是一場悲劇,歷史上最大的悲劇。”

……

太虛中,這場巅峰的決鬥已近尾聲。

隕石群的廢墟裏,虛弱的葉婵宮月紗染血,身軀被滾燙的煙塵包裹着,寧長久将她嬌小柔軟的身軀抱在懷裏,于化作齑粉的塵埃雲中飛掠,試圖躲避人偶的追殺。

光瀑長發的人偶是真正的殺人兵器,殺死這對少年少女似乎已刻在它的信念裏了。

這些普通的塵埃當然不可能阻擋他的目光。

他輕而易舉地鎖定了他們逃逸的方位,鬼魅般追索了過去。

“守護人類文明之火不滅……”

人偶一邊飛掠追殺,一邊念着這句話,如同一個偏執的教徒誦念着虔誠的信仰。

它的身影逼來,一劍将整片塵埃雲都斬成兩半,劍光穿雲而下,直鎖寧長久的後背。

人偶似乎将‘太陰’權柄也學會了!

這一擊,寧長久避無可避,他抱着葉婵宮,被迫以後背為盾,阻攔這道劍光。

劍光劈開了後背,幾乎斬斷了他的脊骨,他抱擁着葉婵宮的雙手猛地收緊,葉婵宮能從他的懷抱中感受到他的痛苦,她無法掙脫這個懷抱,只能極力地輸送着生命權柄,為他盡可能地療愈傷勢。

寧長久背部僵痛無比,鮮血灑落,在宇宙中狂飙成顆粒分明的血珠。

上方,巨大的塵埃被人偶輕而易舉地切開,劍光與月光交融而來,它們相輔相成,爆發出了無窮無盡的力量,與此同時,數十道權柄幾乎在同一時間發動,以死牢與審判為核心,刺透虛空,呈現着必殺的姿态向着寧長久的後背刺去。

“不要……”

葉婵宮的聲音低若呻 吟,她伸出手,想要啓動無限權柄,跳躍到另一條嶄新的世界線上,但她的手亦被死死箍着,一動不能動。

權柄與殺機将寧長久後背的血肉瞬間絞爛。

這是比瞬間将十指指甲翻起更血淋淋百倍的痛,寧長久的慘叫聲幾乎是從牙縫間迸出的。

紫府裏,金烏神國地動山搖,陸嫁嫁與司命也難以支撐,從神座上摔落,跪在地上,雙肩收縮着顫抖,宛若在冰天雪地裏待了一天一夜的可憐女子。

他們哪怕集結了一起力量,哪怕已經得到了全人類修士的支持,可在面對這等巅峰力量之時,竟依舊這般無力。

這位近乎全能的人偶屠夫從天空中筆直将落,手握白銀之劍,身影極速逼近。

“它的力量來自于星星……”

葉婵宮的眉輕顫着,清冷的唇間,那盡量柔和的話語在寧長久的心湖中響起:“封閉所有的星星,就有可能打敗它。”

封閉所有的星星……

寧長久上下齒緊咬着,幾乎磨在了一起。

自得知人偶的力量來源是星辰後,寧長久的腦海裏,第一時間閃過的也是類似的想法。

可星星怎麽能封閉?

封閉星星的辦法無非有二,一是幹脆毀滅所有的星星,直接從源頭切斷力量的渠道,二是制造出一片類似神國的隔絕之界,将人偶引入其中,将它關在神國裏,用神國的法則制裁它。

但這兩種,都不是現在的他們可以辦到的啊……

剎那。

人偶淩空舞動的劍鋒已經及頸,瞬間襲來的寒意讓頸間的所有毫毛根根豎起,劍鋒切來之際,葉婵宮以意念驅動月枝去攔。

叮得一聲裏,兵刃再度彈開。

‘審判’的蒼雷卻依舊緊追不舍,直刺寧長久的後背心。

寧長久勉強轉身,一邊護着師尊,一邊回身出劍斬斷蒼雷。

劍光與雷光交相輝映。

鋒利的光幕再度于虛空中炸開,飛舞狂卷,綻出蔚為壯觀的顏色來。

越來越多的血在虛空中飛舞。

寧長久的懷抱松了一些。

葉婵宮能聽到他驟然的搏動卻又愈發微弱的心跳。

死亡來臨,孤寂的宇宙如此安靜,過往的點點滴滴在他們的腦海中飛逝過去,葉婵宮忽然有些後悔,後悔那八年沒有做更多的事。

如果一切都在這裏結束,他們一定會遺憾的吧……

“我想……”葉婵宮忽然開口:“我想再看看月亮。”

這句話在寧長久的耳畔響起。

他剛剛斬斷蒼雷,正與葉婵宮一同飛墜,被混沌體遮掩的月亮恰在他們身後不遠處。

葉婵宮将一團月光揉入了寧長久的懷裏,然後推開了他。

寧長久一愣,他能真切地感受到,他的懷中,是完整的生命權柄。

師尊将生命權柄交給了他!

生命權柄滲入身軀,以神跡般的速度彌合他的傷口。寧長久看到了師尊眼眸中的哀傷,這種哀傷帶着令人心悸的死亡之美,僅僅一眼就讓他心如刀絞。

“你要做什麽?!”寧長久傷勢微愈,身形便動,飛速地撲向師尊,想将她重新抱回。

可也是此刻,人偶追殺的身影也到了。

它從他們的中間墜過,宛若一條漆黑長河,将兩人隔斷。

葉婵宮張開懷抱,面朝着寧長久,向着黑色的月亮墜去,唇間勾勒着釋然的笑。

那是赴死般的模樣……

可寧長久怎能眼睜睜地看着她死?

生命的權柄修複了他的血肉,靈氣在體內激蕩,他手持白銀之劍,目眦欲裂,揮舞起劈破寰宇的萬丈劍光,朝着眼前的黑色背影斬去。

但人偶沒有理會他。

短暫的判斷後,人偶手持刀刃,朝着葉婵宮刺去。

它選擇先斬殺葉婵宮。

人偶的身影瞬息便至。

他的鋒刃輕而易舉地刺透了葉婵宮的小腹,從背後紮出。

寧長久看着這一幕,呼吸停止,心髒的下一次搏動仿佛要将他整個人撕裂……哪怕他們早已做好了戰敗而死的覺悟,可這一刻真正到來,人偶以遠超他們想象的力量将他們碾壓,然後将刀刃送入葉婵宮身體時,寧長久近乎絕望,但也是此刻,他的每一滴血液都被點燃了,他前所未有地憤怒!

純白的心湖中,近乎昏死的柳希婉模模糊糊醒來,她感到了號召,然後伸出了手,再次與寧長久合二為一,斬出了那更在巅峰之上的傾世一劍!

這一劍照亮了人偶的後頸,光芒竟将它的長發都壓了下去。

但人偶的神情依舊冷漠到了冰點。

“死牢、鎮守。”

它輕描淡寫地開口,以這兩個權柄攔住那一劍。

另一邊,它的劍鋒已将葉婵宮的身軀刺穿,另一種權柄飛速附着在劍鋒上,要一舉炸碎葉婵宮的身軀。

“災難。”它再次下達口谕。

刺入葉婵宮身軀的劍轟然炸開。

也是這一刻,葉婵宮陡然擡頭,眼眸清澈,其間的哀傷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刻入骨髓的堅毅與決絕!

她的眼眸越過人偶的肩膀,死死地盯着寧長久,微薄的唇間,清冷的話語在寧長久的心湖中驟然響起:

“一劍……只有一劍!殺了它!”

自寧長久與她初遇以來,她的聲音第一次這般倉促而決然。

人偶的劍刺入了她的身體,災難的權柄下達,在她體內炸開,可葉婵宮的身軀卻安讓無恙。

消失的爆炸去哪裏了?

很快,人偶得到了答案。

月亮炸開了!

那一瞬間,葉婵宮将體內炸開的‘災難’嫁接到了月亮上。

這是人偶的巅峰的一擊,無窮無盡的能量在月囚之內炸開,于高速膨脹中将其撕得四分五裂,而那附着在月囚表面的混沌體也随着月囚的爆炸而被掀飛,在沖擊波的作用下朝着葉婵宮與人偶反罩過來。

同時,夢境的權柄發動,在人偶未作出反應時侵入了它的識海。

先前‘污染’時便證明過了,人偶的精神能力是相對脆弱的,這雖不致命,卻絕對是一個可以延緩它行動的辦法。

葉婵宮故意讓它刺殺自己,便是為了借機引爆月囚,以混沌體将星空遮蔽,切斷它的力量源頭。

先前寧長久以大地為弓,将自己射出之際,便是在混沌體的核心內,一劍洞穿了它!這也證明,混沌體內,隔絕了星空的暗主是脆弱的。

可它明明這般強大,為什麽偏偏要用混沌體弱化自己呢?

寧長久已無瑕去思考答案。

月囚已經炸開,他們沒有任何退路,這一劍無論成敗都将是他的最後一劍,劍光閃過之際,生死與命運剎那而決!

混沌體內,白銀之劍筆直劈落!

也是同時,金烏飛出,紅日之門洞開,司命與陸嫁嫁的身影從中飛出,一左一右,以靈妙的弧線斬出足以切斷神明的光來。

兩位角色的女子苦苦支撐了神殿太久,掌心鮮血淋漓,揮劍的動作卻沒有慢上半分。

這是她們演練了不知多少遍的殺人術!

劍光幾乎同時砸到了人偶的軀體上。

人偶冷漠的面頰上再度閃過一絲茫然。

“守護……人類……文明之火……不滅……”

斷斷續續的話語從他的口中說出。

三道劍氣合流,每一道劍光都是插入關節的冰刃、都是碾碎臂腿的剁骨刀,它們爆發出的威力傾瀉而出,将混沌體都點得明亮。沒有了星辰的支撐,人偶變得脆弱,表層被撕得粉碎。

劍光之後,狂風驟浪猛地掀起,将短暫合攏的混沌體再度掀開。

“別讓它照到星光!”葉婵宮柔和的聲音已然嘶啞。

他們不知道這一擊有沒有殺掉這個前代文明的巅峰傑作,但機會僅有一次,若讓它複見星辰,那這一劍的努力也會白費。

寧長久不作過多思量,直接展開了金烏神國,以紅日将這殘破的人偶納入。

光芒一閃即逝,金烏飛回。

混沌體的表面猶在震蕩,月囚的碎片向着四周激射,劍光逐漸地消散,葉婵宮捂着小腹,瓷白的頰上眼睑半垂,司命與陸嫁嫁握着碎裂的虎口,劇痛讓她們唇齒輕顫,難以言語。

純白心湖裏,柳希婉咬着嘴唇,跪在湖面上,身軀伏動如水。

寧長久持劍的手緩緩垂下,殘破而落拓的白衣在空中飄動。

宇宙寂靜。

他們似乎戰勝了那不可戰勝的強敵,但不知為何,沒有人感到喜悅,相反,大家皆有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茫然,仿佛這一切都沒有意義……

“殺掉了嗎?”陸嫁嫁看着他,輕聲問。

司命也看着他,血紅的唇嬌豔欲滴。

寧長久閉上眼,以太陰之目遠觀金烏神國。

人偶躺在神國之中,身軀殘破,腦後纖細的光發已經消失。它閉上了眼,不知生死。

哪怕它沒有死,或許,也可以将它永遠關在金烏神國裏……

“我們……好像贏了。”寧長久說。

他同樣感受不到剿滅大敵的欣喜,這是為何呢?是因為先前人偶不停地呢喃那句‘守護人類文明之火不滅’麽?

不對!自己從來不會為敵人的悲喜而改變抉擇的啊……

寧長久頭疼欲裂。

四人似都被抽空了力氣,沒有什麽交流。

葉婵宮捂着鮮血暈開的小腹,輕輕道:“好了,就到這裏了。我們已完成了使命,現在……該收束所有的世界線了。”

“收束所有的世界線?”司命訝然,隐約覺得這與無限權柄有關。

“嗯,世界線。”葉婵宮颔首,道:“這也是這一世,長久重生的緣由。”

葉婵宮伸出了手。

先前,她以時間、空間與光融合成了無限,這份權柄此刻就在她的手中。

“無限。”

葉婵宮輕語。

權柄展開。

接着,一副不可思議的畫卷在他們的眼前徐徐鋪成。

他們不再身處太虛,而是置身于一片奇詭的空間裏,他們的四周,是許許多多色彩缤紛的線條。而他們此刻,就置身在其中的一個線條裏。

“這些光柱就是不同的世界線。”葉婵宮立在他們身邊,解釋道:“前一世的盡頭,我應是心知計劃必敗,所以在取得了時與空之後,回到道觀,在你即将飛升之際,一劍刺入你的胸膛,以月枝取出你體內的光,融合為‘無限’,然後……”

葉婵宮看着那些光柱,道:“然後,我以無限權柄,将原本單一的世界線,分成了無限多……這些世界線,便代表無限的可能,大部分世界線裏,你都會正常地拜入我門下,被我收為弟子。但無限的魅力也在于此,總有一些世界線裏,你會因為種種意外沒能入我門下,而是在世界不同的地方,做着不同的事,譬如這一世的你,十六歲時猶在給一個老道人當弟子。”

“但這樣做,也有可能造成時空的紊亂,因為這些看似平行的線,只要有一根稍稍偏移,就會引發大量的撞擊,屆時世界線互相吞噬,後果不堪設想。所以,在得到了唯一的‘正解’之後,我們必須将世界線收攏回去,以防意外發生。”

葉婵宮手握着無限,細語道:

“這一切由我開始,也将由我結束,接下來,我會将所有的世界線重新合攏為一,我們此刻書寫下的歷史,也會是唯一的歷史。”

寧長久仰頭望去。

他發現其他的世界線或長或短,都在某一刻停滞不前。

唯有他們在一直前進。

他們是唯一戰勝了暗主的世界線。

世界線不停前進,最終超越了所有的線,而那些被超越的線,朝着他們緩緩聚攏過來。

所有發生在其餘世界線的悲劇都會在此刻磨滅,無人再可以篡改歷史,他們與全人類,也将擁有光明的将來。

這一切,終于要塵埃落定了麽……

……

此刻,人間的許多人還在驚恐地仰望着月亮的爆炸,無法确定戰局到底如何。

“沒想到他們真的做到了。”

天榜中,黑衣少年緩步走出,說:“我能感知到,無限的權柄已經開啓,世界線的合攏不可逆,這麽多年……我們,終于成功了。”

原君立在他的身側,聽着他的話語,終于長長地舒了口氣。

“神明永生。”原君閉上眼,做了一個祈福的儀式。

“神明永生。”

黑衣少年亦淡淡微笑。

“你還在等什麽?”原君看着黑衣少年,問。

“嗯?”黑衣少年看着他。

原君與他對視着,目光滄桑,他嚴肅而恭敬道:“登上嶄新世界的神座吧,暗主大人。”

……

……

(感謝血羽菌打賞的大俠!謝謝萌主大大一直以來的支持~)

第 480 章 :不晝國的勇士

形同人偶的暗主口中,木讷的聲音像是古老皇帝的口谕,明明太虛中沒有空氣,卻清晰地傳達到了他們的識海裏。

那一刻,寧長久以為整顆月囚都要被它炸掉,但爆炸并沒有發生,‘破滅’二字的尾音裏,蒼白之火在人偶的身軀上游走,數不盡的靜電流在它的表面形成了一個氣界。

時間光帶徹底破裂。

連接着它關節和那巨大混沌體的細線,在這一刻紛紛斷掉。

過去,它仿佛是被囚禁于時間中的惡魔,他們将刀刃送入了惡魔的身軀,卻也變相地斬破了它的枷鎖,将惡魔從古老的盒子裏放了出來!

漿水般的混沌體裏,人偶般的暗主掙脫了一切束縛,從中拔出身軀,對着虛空無聲開口,數不盡的纖細光線如春蠶吐絲般瀉 出,化作了光瀑般的長發。

人偶形态的暗主真的變成了人的模樣!

它身子纖細,長發為光,眼眸像是黑洞,骨與血肉在宇宙的背景下泛着淡淡的青光。

它方才發動權柄,破滅的竟是纏縛着它的枷鎖!

此刻,混沌體披在月囚上,幾乎将這個月囚包住了,暗主從中脫離出來,看上去就像是解下戰袍提刀殺人的勇士。

暗主立在虛空中,遙遙地眺望了一眼那顆蔚藍的星球,最終将瞳光落在了寧長久與葉婵宮的身上。

“清除。”

暗主再度下來指令。

……

“我們的天谕劍經還是一如既往地殺不死人哎,到底是你不行還是我不行啊……”

百忙之中,生死關頭,柳希婉依舊不忘抱怨了一句。

寧長久神色凝重,此時的他得到了全人間力量的支撐,是人類歷史上絕對的第一人,但眼前的人偶卻給了他一種深不可測之感。

瞬間。

純粹的殺機撲面而來。

寧長久橫劍,葉婵宮舉枝,兩人同時格擋,而撞鳴感也幾乎同時傳來。

暗主不知用了什麽手段,同時攻擊了兩人。

巨大的沖擊波在虛空中高速擴散,一瞬間,寧長久、葉婵宮、暗主,三人的身影同時消失,化作三道不停沖擊的光流。宇宙為戰場,他們相互沖擊,撞擊形成的光幕領域般不停地擴展,相互撞擊,撕扯得粉碎。

人偶形态的暗主騰躍飛旋,在虛空中毫無顧忌地移動着,仿佛在按部就班地完成了一個舞蹈。

所有複雜的動作結束,這支舞蹈也到了盡頭。

铮——

暗主懸停在虛空中,将夾攻而來的寧長久與葉婵宮齊齊推開。

寧長久身子飛退,他按住眉心,數不清的劍氣規整地在身後展開,首尾相連。随着他骈指一刺,劍氣化作雪白洪流,朝着暗主宣洩過去。

暗主再次擡手。

刺眼的光從她手心發出,一道屏障立起,将劍氣攔截,雪白的劍氣在屏障上砸得粉碎,未能撼動暗主絲毫。

另一邊,面無表情的葉婵宮手持月光煉化的圓刀,照着暗主的脖子劈落。

這是當年斬殺鹓扶一幕的複現。

暗主擡起頭,神色與葉婵宮一般漠然。

她的嘴巴動了動,說出了令人膽寒的兩個字:

“死牢。”

死牢!那是神主雷牢的權柄!

但當暗主說出這兩個字時,死牢的領域便發動了。

葉婵宮瞳孔微縮,淩空直落的身影以不合理的姿态停住。她的身前,一個牢籠已經形成,她若反應便一些,便要立刻撞入這死牢中。

她身影停下,刀光卻是因慣性落下。

光進入了死牢,被死牢鎖住,無法逃逸。

這個牢籠,遠比雷牢的更為強大!

另一邊,寧長久與白銀之劍再度刺來。

虛空中沒有阻力,這一劍是真正的閃光。

暗主屹然不動。

‘聲音’再度跨越虛空傳出。

“鎮守。”

鎮守。

那是神主蹄山的權柄。

在人間,這是號稱絕對防禦的能力,發動權柄時,它的身軀中便凝縮到一個難以想象的密度,堅不可摧。也正是憑借着這個能力,蹄山在無數修士圍剿半個月的情況下依舊茍延殘喘着。

暗主的‘鎮守’比蹄山強大得多。

寧長久刺來的光流蘊含着無數高速旋轉的劍氣,能瞬間将鋼鐵削成碎屑。

但暗主卻将手伸入了光流裏,直接以手抓住了白銀之劍的鋒芒。

劍氣從它的手和臂上滾過,只留下了淡淡的白痕,而這些白痕一經出現,就被它的其他權柄修複,重新變得光滑如鏡。

“啊!”

純白心湖中,柳希婉發出了一聲慘哼。

她捂住腦袋,痛苦道:“污染……它想污染我……”

污染……

那是一種前所未見的,精神方面的權柄!

人間十二神主的權柄,似乎遠遠不是暗主權柄的全部,它究竟還有用着多少能力,凡人根本無從知曉!

寧長久擰緊了眉眼,他的金瞳盯着暗主,所有的力量都壓在了手中的劍上,劍氣一節節地在暗主的掌心炸開,但暗主的神色沒有任何波動,手也沒有松開。

葉婵宮繞過死牢,揮動月枝,皎皎的月光星星點點地灑下,罩向了暗主。

暗主擡眸去看那些月光。

月光落入它的眼眸。

被眼眸吞噬。

但哪怕沒有了光澤,月枝已經跨過兩人之間的距離,當頭落下,砸在了暗主的額頭上。

沒有任何聲音發出。

暗主的神色卻滞了滞。

這呆滞随是瞬間,卻未寧長久争取到了掙脫的機會。

白銀之劍上,劍氣再次節節炸開,爆炸的氣浪将兩人淹沒。

柳希婉輕哼着墜入純白之湖,心有餘悸地喘着氣,身子虛弱得似随時要暈倒過去。

葉婵宮則依舊握着月枝用力壓下,月枝堅不可摧,暗主亦堅不可摧,仿佛是世界上最堅硬的物體撞在一起,不知是哪一方的結構會被撞得粉碎。

暗主結束了短暫的呆滞。

擡手。

宛若磁鐵相斥,葉婵宮的身影被頃刻掀飛出去,彈射般倒退。

虛空中沒有阻力,葉婵宮只能在身後結出一面牆,令其阻斷自己的退路。

她撞在了無形的牆壁上,停止了倒退。

葉婵宮的唇角滲出血,眉目依舊極靜,那身月白色的道裙于震蕩中歸于寂靜,缺乏大氣過濾的太陽光傾瀉在她的身軀上,将她照得明亮。

她是廣寒宮的仙子,是完美而強大的姮娥仙君,可在宇宙宏大的背景裏,在前代文明的巅峰之作前,身影卻愈顯單薄。

但無論強弱成敗,戰鬥也不會因此停止。

葉婵宮輕盈地擡手,月枝再度暈開光,明月的刀輪在指尖飛旋,随着葉婵宮的身影一同劃出,似蝴蝶翻飛。

寧長久有了先前被空手抓刃的教訓,暫時放棄了近身,他做出拉弓的姿态,射來的日光于身前絞起,凝成了箭,太陰的權柄鎖住了暗主的位置,箭脫手而出。

暗主靜靜地看着他們。

人偶的面頰上看不出慈悲善惡,唯有近乎茫然的冷漠。

“鏡子。”

暗主再度發動權柄。

下一刻,她的左右雙手中,白銀之劍與月枝竟被鏡子複制了出來!

暗主以白銀之劍格去飛旋而來的月輪,将葉婵宮的身影再度震走,另一邊則以月枝将接踵而來的金箭一一打散。

寧長久的心湖中,柳希婉看着那柄與自己各方面都一模一樣的劍,心難抑地崩潰着,“那……那到底是什麽怪物啊?”

寧長久抿緊了唇,心髒亦如擂鼓。

先前,将暗主頂出虛空砸至月囚時,他險些以為暗主被殺死了,但這位曾經籠罩天空的怪物怎會如此輕易地死去?它非但未死,甚至還展現出了不可戰勝的力量來。

所有的權柄被暗主盡數握在手中,權柄是能力的巅峰,所以,它是真正的‘全能’者。

人類想象中的完美神明,也不過如此了吧……

要如何殺死一個全能者?要如何殺死一個真正的神?

寧長久忽然感受到了原君的絕望。

世界修複計劃被執行了又如何?人類神國構建了又如何?手持石器的野人縱全族舉起長矛,也無法撼動一座真正的鋼鐵雄城。

暗主便是這樣一座伫立在他們面前的城。

它手持着月枝與白銀之劍,光纖般的長發在巨大的紅日下飄舞,它看上去更接近男孩一點,揮舞刀劍時帶着獨有的神俊與偏執。

它很快适應了刀與劍,意識海裏,兩個自己在幾息間便模拟了上百萬次,于是,它的刀法劍技也在瞬間臻至了超越人類巅峰的水平。

哪怕是寧長久與葉婵宮這樣最強的人類合擊,竟也無法對它造成一丁點的壓制。

絢爛的月光與鋼鐵之色在宇宙中亮起。

三道身影在長空中激蕩進退,不死不休。

激戰中,暗主的嘴唇翕動,一個個清晰的音節從中傳達出來,那些皆是古奧的權柄。權柄是能力至高無上的體現,但在這位‘皇帝’的傳谕之下,依舊只有乖乖來觐見的份。

“塵封。”

“黃泉。”

“長存。”

“災難。”

“世界。”

“……”

這些權柄名稱響亮,無一不是橫掃人間的絕世法則,它們在暗主的手中信手捏造,宛若摘花折葉那般簡單。

白紫色的光界在暗主的身軀上撐開,毀滅性的力量如加速膨脹的靜電泡沫,宇宙中,像是一輪又一輪的白日升起、炸開,萬物萬靈在它的指尖生滅不定,唯有作為神明的它自身是永存的。

這是史無前例的殘酷戰鬥,他們每一次撞擊爆發出的能量,放在人間都是不可估量的災難。

寧長久若非倚仗着人間神國與太陽,恐怕早就被殺掉了。可哪怕有兩大力量來源,他依舊受了不輕的傷。

他這副嶄新打造的神明之軀終究不是永恒的,他雖也擁有近乎無窮的力量,可卻沒有真正對抗暗主萬千法則的兵器。

他的白衣被審判洞穿,傷口雖被很快止住,可瞬間溢出的血依舊在白衣上印出了一個又一個的血洞,他的許多關節還被‘塵封’幹擾着,僵直難動,屬于泉鱗的‘黃泉’更是如不死不休的長蛇,誓要将他拖入幽冥靈界,期間,他還被災難權柄結結實實地擊中過,那是貫穿他身體的矛,險些将他直接釘死在一顆巨大星辰上。

而最恐怖的莫過于‘世界’權柄,一旦被世界權柄容納,太陽與人間神國對他的力量補給也會被切斷,屆時,他才是真正的刀板魚肉。

葉婵宮的狀态比他更差。

她的力量源頭是月,此刻她在太虛,雖離月亮前所未有的近,可暗主的混沌體将整個月亮都包裹住了,她無法從中汲取能量,體內的靈力在一次次撞擊中飛速消耗,她窈窕的身軀慢慢地變得嬌小,轉眼間又是清稚少女的模樣。

少女臉色蒼白,一聲聲虛弱的咳嗽在宇宙中無聲地響着。

她的手中捏着最終的底牌‘時空無限’,她可以借助這個力量,直接跳躍到另一條嶄新的世界線。

可那沒有意義……

因為無論是哪一條世界線,暗主都是他們繞不開的存在,這場決戰都在所難免。

暗主看出了這位少女的虛弱,它似乎也明白各個擊破的道理,凝視着葉婵宮,再度降下‘審判’。

蒼雷之槍從虛空中噴薄出光焰。

寧長久身影一折,攔在了葉婵宮的上頭,電光火石間,蒼雷洞穿了他的手臂,碾着骨頭而過,撕扯下大片焦黑的血肉。葉婵宮被他護在身下,她單手抱着他的身軀,一手抓住了那柄審判蒼雷,生命的權柄治愈他手臂的傷口,但速度也明顯慢了下來。

勉強擋住了暗主的蒼雷審判,寧長久知道,暗主的下一次攻擊很快又會到來。

他反手将師尊抱在了懷中,帶着虛弱極了的少女向下疾墜。

殘餘的審判之力皆換做蒼雷,裂虛而出,打在他的後背上。

寧長久後背的白衣被頃刻炸裂,血肉模糊。

“不要……”

葉婵宮感受到他胸膛的顫動,這種感覺傳達到她心中,竟也有撕裂的痛意。

她肩膀微動,身軀被緊緊箍住,根本掙脫不開。

審判結束之後,寧長久才松開了懷抱。

葉婵宮從懷抱中飄出,看着寧長久虛弱的身影,腦海中浮現出八年間的一幕幕畫面,漫天金色的蝴蝶裏,喊着自己師尊的少年始終帶着溫和的笑,他的手中揚着一封婚書。那封曾貼在她胸口的婚書隽秀地寫着姓名,明明那般暧昧,他們兩人卻假裝什麽也不知道。

懷中亂撞的鹿,肩上停着的蝶……

光影飛逝。

葉婵宮無法去思量更多,只是這一刻,她再度下定了某種決心。

“記得找到我。”她輕柔地說。

葉婵宮手持月枝,朝着寧長久的胸口刺去。

這一次,寧長久一把抓住了月枝。

他搖了搖頭,微笑道:“師尊,別再将希望給我了,徒兒……很累了。”

葉婵宮看着他的臉,這雙從不顫的手第一次微微顫抖。

“嗯,是為師……是我不好。”葉婵宮收回了月枝,以指點住眉心,令自己紊亂的識海歸于平靜。

審判的權柄已過,暗主遙遙地凝望他們,不知為何,它的動作短暫地停滞了,沒有繼續發動進攻。

寧長久回首望去。

人偶遙立太虛,光發飄動,看着他們的相擁,暗主萬年不變的臉上竟閃過了一絲茫然。

這抹茫然稍縱即逝,下一輪攻擊又開始了。

暗主的招式宛若舞蹈,美得出奇,招式與招式間的銜接卻又天衣無縫,根本尋不到絲毫的破綻,它對于權柄之力的使用更已臻至巅峰造極,這些狂暴的權柄被它運用在手,只似指尖跳動的精靈。

寧長久之所以選擇拼死而戰,是因為當時混沌體的中心,他聽到了暗主發下‘逃逸’的指令。

對于這樣偉大的生命,只有在确認自己有可能失敗的情況下,才有可能發出這樣的指令。

暗主預計到自己可能會失敗……

可這抹勝機究竟在哪裏呢?

寧長久沒有一點頭緒。

金烏神國的神殿裏,陸嫁嫁與司命亦接近接近了,她們自始至終一句話也沒有說,可寧長久深切地知道,她們究竟承受着怎麽樣的壓力。

再這樣拖下去,他們将再看不到希望。

“是星星!”

也是此刻,葉婵宮清冷動人的話語在識海中響起:“它權柄的源頭是星星。”

葉婵宮的話語被暗主暴風驟雨式的攻擊撕碎,刀刃的狂風裹挾着領域降下,當頭劈落,寧長久以白銀之劍勉強截住了這一擊,但識海內,柳希婉已躺在了心湖上,渾身痙攣,随時都有可能解除靈态。

寧長久的手臂上,自虎口起,同樣裂紋游走,将他整個手臂連同骨頭都敲打成了鮮血淋漓的紅色。

寧長久左手握劍,半點不退,再度朝着暗主刺去。

暗主也刺出了劍。

兩柄白銀之劍的劍尖精準相抵。

權柄‘污染’順着劍再度沖擊他的精神,要将柳希婉徹底擊潰。

也是此刻。

“師尊!”寧長久以心神發出怒吼。

沒有任何交談,葉婵宮立刻明白了下來,她的手頃刻變成一個複雜手印,夢境的權柄在雙手間擴張開。

夢境是精神層面的最強權柄!

‘污染’與‘夢境’相觸。

宛若狼與虎相遇,‘污染’非但退避,還被‘夢境’裹挾着沖撞回了本體!

一瞬間,攻勢颠倒,暗主反而被自己的權柄污染了精神,出現了短暫的停頓。它再也攔不住寧長久的劍,寧長久施展全力,将白銀之劍刺入了暗主的身軀裏。

對于這一切,暗主沒有阻攔,它以手握着自己的腦袋,光凝成的長發被飛快污染,大面積地變為渾濁的黑色。

寧長久傾盡最後的力量,要将劍貫穿暗主的胸膛。

他知道,這是他們最後的,也是最有機會的一次了。

劍緩緩沒入暗主的身軀。

暗主近乎‘全能’,可在精神方面,它卻好像有着明顯的缺陷,這種缺陷或許是十五億年的漫長歲月造成的,無論是什麽東西,經歷過這樣冗長的生命,恐怕都會發瘋的吧……

可就當寧長久以為自己能殺掉它時,暗主對着太陽擡手,說出了令人窒息的兩個字:

“長明。”

似是長明權柄發動的征兆,一道光焰在暗主黑洞般的眼眸中閃過。

侵入它腦內的污染被長明瞬間驅散。

暗主複歸清明。

紫白色的光界再度撐開,刀刃被擠壓出軀體,寧長久與葉婵宮被雙雙擊退,砸入了一片隕石帶裏,激起了滔滔煙塵。

暗主看了一眼胸口的傷,似有些苦惱,最終,它還是開口:“塵封。”

傷勢被封印了。

這是令寧長久與葉婵宮絕望的一幕,他們費盡心思,拼死覓活尋到一縷機會,并幾乎完美地抓住了機會,可僅僅是瞬間,局勢又颠倒了回去,暗主污染解除,身軀亦恢複如初。

長明……

這是他曾經的權柄,又來轉贈給了舉父,他原本以為,長明的權柄已經在八年裏磨滅了,此刻看到暗主用近乎神跡的手段從太陽中提取權柄之力,他才明白,星辰不滅,權柄就不滅。

暗主也不懼怕所謂的光明,當初舉父以長明阻攔的,并非核心的暗主,而是它所依附的混沌體。

如果說,寧長久的力量來源是人間神國以及太陽,那暗主的權柄來源,實際上是整片星空!

最可怕的是,一直以來,他們都有一個誤區,那就是認為暗主的能量需要靈氣補給。

但現在來看,暗主哪裏需要什麽靈氣?當初對于人間靈氣的掠奪,很有可能是給那混沌體供應的!

可那混沌體究竟有什麽用呢?只是一個栖息地麽……它為何值得暗主花這麽大力量去維持?

種種疑問在腦海中翻飛過去。

遠處的人間,偶有白光飛出。

那是飛升的修士。

修士支撐着人間,可也有許多人支撐不住,選擇了逃離。人間神國的光柱越來越少了……如果修士逃逸的太多,想必用不了多久,他們辛苦構築的神國也會轟然坍塌。

還在苦苦支撐着人間神國的小黎小齡她們,看到這樣的場景,應也會很很絕望吧。

思考沒有了意義……

暗主轉過了頭,木然地說了一句話:“守護人類文明之火不滅。”

接着,它朝着那片化作粉末的隕石帶飄去。

隕石帶裏,寧長久與葉婵宮幾乎做不出掙紮。

……

人間。

天地一片荒涼。

惡在天榜的邊界處遠眺天空,他看着那滿世界拔地而起的光柱,久久出神。

“他們……好厲害。”詩輕聲說。

“嗯,他們很了不起。”惡點了點頭。

詩說:“那,我們能贏下來麽?”

惡微微笑道:“妹妹看上去很擔心?”

詩理所當然地點頭:“當然呀,哥哥過去不就經常告訴我,我們是神明,應當憐憫衆生麽?”

惡臉上的笑容淡了些,他眺望着山河,發自內心道:“我要憐憫衆生,誰又能來憐憫我呢?”

“什麽?”

詩瞪大了眼睛,看着惡,她有些傻,所以一時間也轉不過彎,想不通一直心懷蒼生的哥哥怎麽會說出這樣的話。

惡似知失言,輕輕掩嘴,笑道:“我随口說說的,別在意。”

詩點點頭,她的心中一直有些疑惑,正想發問。

原君卻忽然出現在了他們的身後。

與原君一同前來的,還有一位紅裙雍容的女子。

“原爺爺。”詩很有禮貌地喊他的名字,然後望向了那位漂亮的大姐姐,道:“請問您是……”

朱雀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你可以喊我朱姐姐。”

“朱姐姐。”詩脆生生地叫着。

朱雀微笑着點了點頭。

原君也看着詩,神色卻是凝重的。

詩感受着他們望向自己的眼神,有些不自在。

她咬着手指,退到了惡的身後。

惡看着原君,道:“放心,我相信他們。”

原君沒說什麽,只是嗯了一聲,看着詩,意味深長道:“你的哥哥,真是一位了不起的大人物呀,這五千年來,他為了救你,可謂是傾盡全力了。”

詩看了一眼身邊的黑衣少年,輕輕點頭,“嗯,當然,哥哥可是了不起的勇者,是不晝國裏,帶領人們尋找到畫木,給世界畫上了色彩的勇者!”

“不晝國?”原君一頭霧水。

詩神秘地笑了笑,抿唇不語。

惡解釋道:“我給她胡編亂造的一個故事而已,不要放在心上。”

“嗯。”原君沒有追問。

這個惡當初講給寧長久聽的故事,這些年閑來無事,便也講給詩聽了。

沒想到這個有些傻的小姑娘,一直将這個荒誕的故事記在了心裏。

黑衣少年擡起頭,眸底閃過一抹茫然,心中自問道:我也是勇者麽?

很快,他自答道:嗯,我是勇者。

微小的茫然被抹去,心意複歸堅定。

他不用詩攙扶了,回光返照般有了精神,他牽着詩的手經過了原君與朱雀,向着天榜走去。

“嗯……我們要去哪裏?”詩問。

黑衣少年笑了笑,道:“時間還長,我再給你将一個故事吧。”

“故事?”詩愣了愣,旋即笑道:“好呀好呀,我最喜歡聽故事了,這次是什麽故事呢?”

黑衣少年猶豫片刻,道:“一對兄妹的故事,故事裏,哥哥是個‘全能者’,卻偏執而遲鈍,妹妹是個‘全知者’,卻癡傻而天真,他們是種植者,生活在一片墓地裏,手握着許許多多的種子,等待一個機會将它們重新播撒。”

詩仰起頭,覺得這個故事的開篇很奇怪,她沒有聽懂,眨了眨眼,一臉懵懂。

癡傻而天真。

……

……

(感謝血羽菌打賞的舵主和大俠!感謝豬小三zxs、雪晶淩打賞的舵主!感謝南绫音打賞的大俠!謝謝四位書友大大長期的支持與鼓勵呀~愛你們~)

(順便……祝自己二十三歲生日快樂)

第 479 章 :劍與舊時代

邵小黎立在他身邊,怔怔地看着遼闊的山河。

他們距離陸地足夠遠,所以山河無論如何險峻,在視線中也大體呈現着平面。

大地為符紙,足跡為筆畫,雪亮的光行雲流水地游走過去,書寫出了清晰的脈絡。

整個大地被一氣貫穿!

這才是真正的符中取物之術麽?

身後的神座上,趙襄兒看着這張弓,它雖與數千年前那把截然不同,卻依舊如鑰匙般徹底打開了記憶的大門,過去的身影與眼前的身影重疊在了一起。

趙襄兒的臉頰依舊泛着神性的冷漠,淚水卻從中滑落了下來。

寧長久的瞳孔中反射着無限金光。

他伸出手,做了個握住的姿态,似将那張橫貫大地的巨弓抓在了手裏,将那無形的弓弦拉在了手中。

“嫁嫁,雪瓷!”

寧長久忽地喊她們的名字。

時隔八年,久違的聲音再度響起,兩位女子皆身心劇震。

“歸國!!”

寧長久的喊聲如同怒吼。

金烏飛出,于漆暗中展開雙翼,一輪紅日升起,塵封了八年的金烏太陽古國,于此刻再度敞開。

雪瓷殿與劍主殿同時打開,金色的光芒與雪白的劍芒糾纏着沖天而起。

暗主籠罩的世界裏,西國亮若白晝。

“是!”

她們齊齊應聲,各掐手訣,化作兩道流光,一左一右飛入了金烏神國裏。

下一刻,她們便出現在了兩座大殿之中。

身後,葉婵宮與朱雀也來了。

朱雀用手掩着臉頰上紅色的掌印,未敢去看趙襄兒。

葉婵宮望着天空。

那道阻隔暗主的屏障越來越弱了,遠方,巨大的黑日從氣層滲透了下來,人間一道道尚在支撐的劍光,于這黑日下顯得纖細易折。

暗主雖摧毀了一些先天靈,但大部分的修士并未因此而放棄抵抗,在西邊金光亮起之際,他們更是用燃燒生命般的方式支撐着。

這是他們共同撐起的氣運穹隆!

“開始吧。”葉婵宮看着朱雀,說。

朱雀聽話得點點頭,伸出了手。

三千世界的相對空間權柄于這一刻洞開,葉婵宮同時伸手,月光自掌心流瀉而出,如水的時光奔騰過朱雀構建的空間,時間與空間權柄在這一刻彙合,凝結成了一個點。

這個點是一無所有的時空,顯現着混沌與虛無的本質。

時空需要被賦予意義。

而這個意義,也必須是時空中的恒定之物。

換而言之……

要有光!

于是,白衣飄飄的寧長久走入了這個點中。

恒定的光飛奔而過,時空開始有了意義。

他回首看了一眼趙襄兒。

趙襄兒會意,她來到了寧長久的身前,伸出手,與他的手握在了一起。

十指相扣。

趙襄兒将世界的權柄摧發到了極致。

這一刻,哪怕是邵小黎與柳希婉都明白了過來!

時間、空間、光、世界……他們要以這些權柄為骨,構築一個嶄新的天地!

寧長久微帶歉意地看着趙襄兒。

稍後,整個西國就要炸毀了。

“沒關系的。”趙襄兒平靜地笑着。

西國的四壁開始收縮,這個收縮很快達到了極限,接着,以光速擴張的爆炸發生了。

西國轟然炸開。

縱觀母星的歷史,再也無法找到比之更為轟轟烈烈的爆炸了。

擴張的四壁宛若飓風,以光速橫掃,将範圍內的所有基本事物都吞沒進去。但事物沒有被撕碎,這場爆炸像是在另一個時空發生的,而他們所見到的,只是這場爆炸于人間的投影。

爆炸的中心點,更是寂靜得如同墳墓。

寧長久等人懸浮其中,宛若開辟鴻蒙的創世之神。

葉婵宮與朱雀靠着時間與空間的權柄制造出了一個混沌的點,寧長久化身為光将之激活,再利用趙襄兒的世界權柄,将這個嶄新的時空覆蓋到了原有的時空上。

換而言之,他們真的創造了一個全新的世界!

這不再是暗主的神國,而是他們的。

寧長久最先睜開眼。

爆炸的發生不過須臾,眼前的人間依舊是原來的模樣,暗日降臨,一道道劍光頂天立地,猶在苦苦支撐。

世界已在不知不覺中換了模樣,置身其中的人們卻渾然不覺。

葉婵宮亦睜開眼眸,她開着寧長久,問:“可以了嗎?”

寧長久颔首,先前走去,“創世的神話裏,永遠不會缺少射日的故事。”

……

世界充斥着光與暗。

它們泾渭分明地在天空中交割着,仿佛兩股拉鋸着的兵力。

這個世界在最初形成時,确實暫時抵抗住了暗日的入侵,但沒過太久,暗日又以不可阻擋的架勢壓了回來。

他們确實構建出了一個神國。

但這個神國尚缺少神話邏輯自洽的神柱,無法真正支撐起來。

寧長久仰望着黑日。

黑日仿佛末代的君主,手握着腐朽的權杖,卻用最威嚴的身影,向反抗的人們展示一個曾經鼎盛的時代。

天地再度被黑暗吞噬,他白衣間浮動的金光,好似晦暗風雨裏最後的螢火蟲。

但他向着暗日走去的步伐始終平靜。

他立在暗日前,像立在懸崖上,眺望着一望無垠的黑海,對着尚未磨滅和已經消失的劍光,說:

“你們都是嶄新世界的神柱。”

言出法随。

苦苦支撐着的修士者忽地感受到了一股力量,那是前所未有的力量,過去,他們生活在天地之間,仿佛只是草木般的過客,天地不仁,自然而然地運轉,不以他們的悲喜而改變。

但這一刻,他們感覺自己成為了世界的主人。

一道道即将磨滅的劍光在此刻大放光明。

而劍光中流動的影,皆是他們一生的縮影。

無數的神柱在世界各地立起,将這個剛剛誕生的、搖搖欲墜的神國支撐了起來!

這是他們的世界,他們不歡迎暗主的降臨!

寧長久握住了那把貫穿世界的巨弓,身子一點點後退,嗡嗡的聲音在耳畔響着,那是弓弦拉動的鳴聲。這震耳欲聾的弦鳴聲是咆哮的巨浪,也是新世界的第一曲序章。

寧長久後退的腳步越來越慢。

不!他并非是在後退,而是在以身軀拉動弦。

他的人在弦上!

他的身軀就是搭在弦上的箭!

寧長久回過頭,看着葉婵宮,道:“師尊,這一世,不可觀不必毀滅了。”

葉婵宮薄唇微動,話語還未說出,寧長久便張開了手,身子一松,化作一道金光,朝着暗日飛去。

劍氣神柱撐起的世界裏,那是最長的,也是最璀璨的光。

這是羿射日的故事,也是必将永遠流傳的創世神話。

寧長久仰起頭,望着在視野中無限放大的黑日。

那是被稱為‘鬼’的惡魔。

大符已書好,他化身桃木劍,斬鬼!

箭劈開漆黑的風浪,刺入了暗日的深入。

他撞了上去。

……

前世今生、前塵往事,仿佛人之将死,所有的一切再度走馬觀燈般掠了過去。

“五百年過去了,大聖掙脫了枷鎖,翻開了五行山,将如來佛祖的咒語撕了個稀爛!他沒有踏往西行之路,而是重新披上了戰甲,喚回了神兵。他立在大地上,睜着火眼金睛,看着漫天神佛,雲上衆仙!他們注定會如五百年前那樣,再度為之戰栗……”

那是舉父手持如意烏鐵神棍,于天地間撐起齊天大聖的飄揚旗幟。

畫面倒退,柯問舟抱劍而立的模樣撲面而來,他輕聲嘆息,似在感慨生者之悲,死者之樂。

“人間五百年一聖,而今……此聖在我!”

少年劍聖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平靜得出奇,亦似見禿鹫食其血肉而面不改色的佛陀,但他不是悲憫的佛,他是劍聖柯問舟!

劍光斬天而去。

畫面陡然黑暗。

“我已審判了人類的原罪,他們将世世代代殺戮下去,永遠也不會停止!”

識海中,罪君詭異的微笑被大火焚燒得扭曲。

罪君灰飛煙滅。

天骥戰甲破碎,黃金面具下,是一張燒焦了似的幹枯面頰,他亦發出怨毒的詛咒:

“你們才是惡魔的族裔,總有一日,你們會将自己推向深淵……”

寧長久将其斬去。

寧長久像是走在一條奔流不息的道路上,戰友、親人、愛人、敵人,熟悉的與陌生的,離去的和尚存的……所有的人都立在這條道路上,看着向前走去的自己。

魚王趴在那裏打着盹,擡起眼皮不屑地瞄了自己一眼,似永遠也睡不醒。

血羽君聒噪地亂叫着,向人們宣告光明神的權威。

老龜背過身去,說自己要回寺廟重操舊業,當一只金錢龜。

妖族的人影們陸續在眼前紛飛過去,金翅大鵬與九靈元聖無悲無喜地看着自己,不知仇與恩。

更前方,白夫人仰起腦袋,看着懸挂天幕的虛無紅月,嚷嚷着要滅世。

陸嫁嫁端着戒尺,白裳勝雪,一副師道尊嚴的模樣。

司命雙臂環胸,銀發黑袍,冷豔得不像話。

趙襄兒擺動着白皙的小腿,似在出神地眺望日落。

還有小齡、小黎、希婉……她們都旁若無人地做着各自的事,偶爾擡眸看他一眼,臉頰微紅,抿唇偷笑。

一切都還像是馨寧的樣子。

但寧長久知道,這些不過是他早已經歷過的,成為了泡影的往事罷了。

他再不回頭。

道路的盡頭,月紗白裙的身影如此缥缈。

葉婵宮對着自己張開懷抱,仿佛他還是那只小巧可愛的鹿。

寧長久露出了微笑。

弦斷弓折,那縷唯一的光線卻已飛入黑暗,刺進了暗主的內部!

他帶着整個人間的信念,以卵擊石般砸向了舊時代最重的桎梏。

……

厲鬼咆哮!

那是暗主。

十五億年來,若惡詩沒有将文明之火盜走,那它将永遠是徘徊在死星域的孤魂野鬼,直到最後一條指令也被歲月抹平。

它拖着古老而疲憊的身軀,要用盡最後的力量,侵入人間,完成自己最後的使命時。

金箭破空而來,帶着整個人間的力量,一鼓作氣刺破了它的表層,來到了深處。

這一過程裏,箭的金光也被黑暗吞噬着,無數個旋渦蠶食着他身上的權柄,寧長久無力阻止也沒有去阻止,他只是憑着一念前沖,斬破無止境的黑暗。

最後關頭,他的身上幾乎沒有一丁點光了。

于是他伸出雙手,以此來撕開最後的黑暗。

雙手盡是白骨。

他突破了暗主的表層,撞入了它的最內部。

他見到了暗主。

見到這個神主們眼中全知全能的神。

暗主是上一個文明的結晶,而那個文明在離開之時,技術水平似乎到了返璞歸真的境地——這個中央空間裏沒有任何精密的機械,有的,只是一條首尾相連的光帶以及一個漂浮在光帶中的人偶。

就是這麽簡單的東西,操控着星辰亡魂這般的龐然巨 物。

人偶閉着眼睛,像是在昏睡。

它的模樣精巧而簡單,看上去與人并無差異,它懸浮在那光帶的中央,一條條細線從它的關節中伸出,連接着光帶。

寧長久發現,光帶上,亦漂浮着數個人偶的身影。

那些人偶有的是帝王冠冕的暴君,有的是布衣施道的聖人,有的是拄着拐杖的殘疾少年,有的是纏着浴巾泡溫泉的少女……這條銜尾的光帶也是一條時間長河,而這些人偶,似乎象征着這個文明的各個階段。

這本該是極美的藝術。

但寧長久根本無暇欣賞與細想。

金烏噴吐着火焰,其中,陸嫁嫁與司命竭盡所能地調動一切力量,将其連同自己的信念一股腦地灌入寧長久的身軀裏。

修羅金身從身後拔出,三頭六臂,面目猙獰!

靈态的柳希婉從他方才開辟的道路中飛來,補全了他的修羅金身。

柳希婉墜在了純白的識海上,寧長久的手中,一柄白銀之劍轉瞬形成。

“天谕劍經?”柳希婉問。

“天谕劍經!”寧長久說。

思緒剎那交融,迸濺出火。

寧長久手持着劍,以天谕劍經的必殺之式,帶着修羅金身和全人類集合的力量,朝着光帶中的木偶撲去。

似野蠻文明的蒼狼憤然躍起,張牙舞爪地撲向了幾萬年後全副武裝的人類,但狼的眼睛裏沒有絲毫的畏懼,那是殊死一搏,也是生存的答案。

‘入侵!入侵!入侵!’

‘驅逐!驅逐!驅逐……’

兩個截然不同的聲音在耳畔不停地響起。

說來諷刺,明明隔了十五億年,這兩個刀劍相向的文明,用的卻是同一種預言。

暗主做出了驅逐的判斷,人偶的身影變成了暴君的模樣。

如何驅逐呢?

它需要時間運算思考。

寧長久卻已撞入了那條認為制造的時間光帶裏。

……

他的身影一下子變慢了。

長河中,時間如鎖。

寧長久的身前,浮現出了許多宏偉的畫面。

畫面裏,他看到了無數的雄城,看到了一張張陌生的面容,他們穿着幹淨而奇異的衣裳,在平整寬敞的大街上走來走去,鋼鐵怪物從他們的上空飛馳而過,那類似樓臺般的建築裏,光芒潑灑出去,于天空中彙聚,構建出一座瑰麗的城。

這只是世界的一角,另一角的人們似乎生活在另一個世界裏,衣衫褴褛,骨瘦如柴,他們生活在污水橫流的世界裏,港口卻停泊着島嶼般巨大的方舟。

其餘的角落裏,亦有硝煙彌漫的場景,人群的洪流湧動着向前,他們吶喊着什麽,從圍堵的鋼鐵巨獸中沖出,他們揮舞着旗幟,靠着意志與血肉填平種種代差。

最終,紅色的旗幟漫山遍野。

一幕幕畫面從眼前飛過,他們都是人類,所以寧長久可以感同身受他們的痛苦與絕望。

但他的劍氣不停。

雪白的劍氣如瀑布瀉地,帶着開天辟地的偉力從這些畫面中橫切過去,跨越文明的興衰更替,徑直斬向暗主。

‘吞靈者——消耗殆盡,拔取先天靈——無效。’

‘世界改變,原因——未知。’

‘察覺危險!察覺危險!’

一聲聲不同的指令與警告在耳畔響起。

暗主因為體型巨大的緣故,所以做起任何的運算都需要耗費大量的時間。

一時間,它竟也找不到對策。

保護着她的光帶與劍氣消磨着,最終被劍氣撕裂。

他前所未有地強大,因為他的背後,站着整個世界。

這一份精神意志讓他擁有了跨越任何時代差距的勇氣!

光帶從中斷裂。

白銀之劍劍光猶在。

劍與他一同刺向了人偶。

呲——

劍撞上了人偶最後的防禦,聲音似電流激蕩。

這是鮮血與死亡中磨砺出的必殺之劍。

只是,它已很久沒有将人一擊斃亡過了。

對此,柳希婉一直不甘。

她本就有着光明正大刺出一劍,誅殺最強敵人的夢想。

這個夢想近在眼前,這是她注定要賭上一切的夢!

靈态的柳希婉睜開了眸子,她渾身上下無一不爆發着劍氣噴薄的呼嘯聲。

激蕩的電流聲裏,這一次細微處的撞擊,飛快地化作了充斥整個暗主身軀的毀滅。

那團不可名狀的巨大黑暗裏,旋渦一個接着一個地破碎,被旋渦吞入的權柄化作碎片飄出,散在了宇宙裏。

寧長久已跨過了文明的光帶,将劍一點點地刺入人偶的身軀裏。

這片中央空間中,警告聲還在不停地響起着。

很快,閃爍的紅光充斥了這裏。

光帶崩碎。

人偶的關節垂落。

‘最終指令——逃逸。’

這是人偶發出的最後指令。

接着,光帶破碎,散入了暗主龐大而混沌的身軀裏,它整個身軀回光返照般活了過來,要向着死星域的方向撤去。

寧長久的白銀之劍貫穿了暗主人偶的身軀。

他亦清清楚楚地聽到了逃逸二字。

八年之前,他與師尊仔仔細細地商量過擊敗暗主的細節,甚至讨論過,如果暗主想逃,他們要如何阻攔。

當時葉婵宮給出了一個計劃——月囚決戰計劃。

“我當以萬世之劍,殺不世之魔。”

這是當初寧長久對她許下的承諾。

過往的話語在耳腔中回蕩。

寧長久以劍刺着暗主的身軀,用盡全力筆直飛行着。

他依然是大地弓弦上射出的那支箭,他從未偏離自己的軌道!

暗主被他頂着,無力也沒有時間改變方向,就這樣筆直地向後退去。

……

人間,伴随着射日神話的,還有姮娥奔月的故事。

暗主被撐起,從氣層上剝去時,葉婵宮的眼眸便亮了。

那是當年她吞下的火種。

火種的能力有二。

一是記錄了真實的世界,二是飛升奔月。

在寧長久還在與暗主對峙之際,她便輕盈地躍起身子,朝着月亮的方向飛去,似久歷人間的仙子重回天宮,縱瑤宮寒苦,亦一去不回。

朱雀此刻應可以離去,但她沒有動身,而是靜眺着葉婵宮飛走。

葉婵宮的身影繞過了暗主,來到了月亮上。

她孤坐明月之上,橫月枝于膝,靜靜地等待。

當寧長久終于撬動暗主,帶着它筆直騰起時。

月亮來到了它應該來到的位置。

此刻,月、暗主、母星恰好連成一線!

這是他們擊敗暗主僅有的機會,他們絕不會錯失。

月亮攔在了它逃逸的道路上,另一邊,太陽十數年如一日地燃燒着,噴吐光芒,将他們一同照亮。

天榜上的惡坐在藤椅裏,露出了滄桑的神色。

詩坐在一邊,看着天外重新滲入的光,神色喜悅,半點沒有注意到,自己身邊的黑衣少年氣息已越來越微弱。

“詩。”惡忽然喊她名字。

“哥哥,怎麽了?”詩天真地問。

“太陽要出來了,我想下樓走走。”惡微笑道。

“嗯,好……”詩乖巧地應了一聲,将他從椅子裏扶起,攙扶着向樓下走去。

惡知道,用不了多少年,那棵深植入地心中的世界之樹,将會枯萎腐朽,變成反哺人間的養料。

屆時的人們不再需要世界樹,也不再需要神國,将來嶄新的世界就是神國,每一個構成它的,都是世界的主人。

詩攙扶着他走到了街道的盡頭。

惡停下了腳步。

這個世界上的樹木因為太陽的照射而郁郁蔥蔥,蓬勃生長。

而他卻即将目睹太陽而死。

可他不會覺得遺憾,因為這是久居黑暗之人目睹光明時必将付出的代價。

……

轟!!!

月囚從它的身後掠過,暗主的身體砸了上去。

這是最後一聲撞擊聲。

月囚的表面出現了數不盡的巨大裂紋。

葉婵宮懸立在月上。

她距離月那樣的近,于是,她也不再是小姑娘的模樣。

少女的曲線變得高挑,紗裙翻飛,窈窕絕美。

一輪滿月在她的發後勾勒出輪廓。

她取過了這輪月。

這是月,也是她的刀。

當年斬殺鹓扶時,她用的便是這柄刀!

下方,暗主黑漿般沸騰的身軀裏,寧長久垂着白銀之劍,從中飛出。

金色的光從他身上緩緩飄落,似櫻花飛墜。

而那顆即将碎裂的月囚上,一個支離破碎的人偶從黑色的漿水中緩緩爬起,它仰起頭,不知在望那裏,唯有木然的聲音從中發出:

“星辰——碎滅!”

第 478 章 :射日之弓

三千世界沒有一丁點火。

界碑也失去了作用,風雪漫了進來,萬物都結上了薄薄的冰。

趙襄兒孤零零地立着,劍貫穿心髒,朱雀聽着她的提議,陷入了沉默。

趙襄兒忍着劇痛,全神貫注地盯着她,随時做好了死的準備。

先前,她的心志确實動搖,腦海中翻騰過寧長久與她們凄慘死去的畫面時,她檀口翕動,認輸的話語險些就說出來了,但她心中的火鳳卻不停地警鳴着。

趙襄兒不由想起了九羽刺殺自己的那一次,那一次刺殺之後,她回望一生,發現自己每一次的生死邊緣,死都與朱雀有關,生都與不可觀有關,誰在暗中幫助自己從來是一目了然的事,但身處其中時,她卻久久地沒有想通。

如今也是一樣。

朱雀于關鍵點陡然出現,是一個下馬威,其後與自己一戰,自己離勝利只差一絲半刻,亦是攻心,其後朱雀表露出種種病态,仿佛一個真正的瘋子,只想對姮娥施加一些可笑的報複,這亦是瓦解她警惕的方式……那一層層的話語更帶着懾人魔力,不停地動搖她的心智。

但這與當初九羽的刺殺一樣,複雜的遮掩下隐藏的,不過是簡單的道理。

朱雀這麽多年最想要的是什麽?無非是三千世界。這是她的核心訴求,那她所有做的一切,一定都繞不開這個核心的訴求。

除非朱雀真的瘋了,那暗日即将降臨,萬物即将毀滅,哪怕十二神主皆是暗主的看門犬,滅世之下,他們也未必能活下來。

朱雀從頭到尾想要做的,都是到三千世界!

當初鹓扶神國裏,白藏被拘押,遲遲不肯認輸,葉婵宮耗費了數個月才勉強将她的權柄之力吸取了半數,但白藏一旦放棄,她的權柄頃刻便被奪走。

此時也是一樣。

她若下跪喊對方三聲娘親,那便是身心上的臣服,借着這心志的沉淪,朱雀可以一鼓作氣将她的力量奪走!

這一場決戰本就沒有任何妥協與退讓的空間!

“三息到了。”

趙襄兒亦覺得有些遺憾,她就要死了,這個世界也不知還能不能有未來。

“住手!”朱雀的眼睛冷若冰霜:“我答應你。”

朱雀語速極快道:“我願意交換神國,我送你去西國,送你去我的王座!”

說着,朱雀要走向趙襄兒。

趙襄兒一動不動,平靜地看着她輕輕邁起的腿。

朱雀也注視着趙襄兒。

時間像是凝結了。

兩人之間似充斥着滔天烈焰,也似橫亘着萬古冰河。

最終,朱雀的腳沒敢落下,她看了一眼東方,輕輕嘆了口氣,收了回去,她認命似的無奈笑道:“不愧是我們的乖女兒呀。”

趙襄兒背過身,向着西國走去。

兩人漸行漸遠。

她看着趙襄兒虛弱至極卻強自挺拔的背影,再次嘆息。

稍後,若是與趙襄兒交換了權柄,那她将是三千世界的主人,兩人的位置将會颠倒,先前自己打壓她的一幕,也極有可能在她的身上複現。

而之後,自己能不能活得自由,這份選擇竟要系在趙襄兒的道德水平之上……

朱雀閉上了眼。

趙襄兒此刻意識已模糊,她還有機會去争得勝機。

但最終,她還是什麽也沒有做。

遠風吹起凰裙,朱雀睜開眼眸眺望,遠方,暗日已經展露出了一角,那是泛着淡白色輪廓的一角,是一個完美的圓。

朱雀看着暗日的降下,恍然發現,屬于他們神主的時代,似乎徹底過去了。

她自嘲地笑了笑,轉過身,也朝着三千世界的王座走去。

雪鳶與師雨立在黑暗裏,她們看着朱雀向自己走來,身軀忍不住發抖。

“娘親……”

兩人異口同聲地開口,斂裙跪地,垂首行禮。

朱雀看着她們,卻也停下了腳步。

雖然不成器,但到底也是自己女兒……

“嗯。”

朱雀應了一聲,淡淡地笑了笑。

她走入了黑暗深處,再未回首。

趙襄兒的唇早已被自己咬破,玉齒間血肉模糊,鮮血滴了一路,讓人難以想象,少女這般嬌小的身軀裏,竟藏着這麽多溫熱的血。

她的眼睛逐漸失去生氣,身子也越來越輕。

她向着高處走去。

西國的世界為她打開了。

走向王座的道路卻是那樣的孤單。

而神國之下的人間,一道道沖天而去的劍光,陸續開始斷折。

……

最接近蒼穹的是不可觀的一批人。

大師姐的青裙被迎面刮來的狂風振得筆直,她雙眸金黃,高高舉起了雙手,背後,她的修羅金身亦展露了出來,那是一個半人半蛇的古仙,是神話傳說中抟土造人的女娲大神。

但哪怕是大師姐,在這等不可擋的大勢下,亦被一點點下壓着,那金色的修羅法身逐漸失去光澤,隐隐有崩裂的跡象。

當初天塌時,她曾行過補天之壯舉。

但如今,天不僅要塌,天外還有一個不可戰勝的惡魔要爬進來!

二師兄亦在長空下極速飛掠,傾盡全力出刀,為大師姐攔截從天而落的黑氣。

一襲紅衣的三師兄則也在行那以身鎮海之舉,強壓着地心下可能要逃竄出的邪氣。

四師姐則手握着燃火的長槍,一次次地刺入那片黑暗的天裏,卻都無功而返,數次之後,長槍上的烈焰反而被削弱了許多。

五師兄來到了大師姐的身邊,嘆息道:“若師尊再不得出,就啓動不可觀吧。”

大師姐蹙緊了眉。

不可觀是一座道觀。

完整的不可觀,卻是他們以及大河鎮的古神們精心打造的滅神兵器。

那是玉石俱焚的兵器,一旦啓動,必死無疑。

“再等等!”大師姐斷然道。

五師兄閉着眼點頭,他看着天空,目光茫然,心想那就是所謂的神麽?

無止境的黑氣向着大地上竄來。

與之一同落下的,還有許多被吸幹了的,吞靈者的屍骸。

整個人間也前所未有地團結。

無數道或粗或細,或明或暗的劍光沖天而去,塵世恍若巨大的殿堂,而這些則都是支撐世界的柱子。

天空中,暗日露出了一角。

那真的是一輪黑色的火球。

世界被劈開了。

大師姐的修羅金身亦被撕裂,無盡的力量以難以想象的速度将她壓垮,而四師姐的身前,那柄燃火的長槍在最後一次擲入後,一去不複返。

接着,黑暗如野獸般撲來。

四師姐身形驟動,兵器匣中的刀刃盡數攔于身前,想要抵擋,但黑暗像是一張張大口,将兵器一把接着一把地吞下。

轉眼間,四師姐亦是手無白刃。

二師兄那裏同樣不好過,那些黑氣看上去綿柔,但真正斬到時,才發覺那簡直是比鋼鐵還堅硬不知多少倍的東西,唯有以風雷磅礴般的靈氣才能勉強将其切斷。

這個對手,遠比他們過去想象的,還要可怕。

而這只是暗日的冰山一角,若是整個降臨,那又該如何?哪怕是師尊與師弟能夠出來,恐怕也擋不住吧……

二師兄雙手握刀,如劈巨木般斬斷了一道了黑氣。

他向着四周環顧。

周圍成千上萬的劍氣宛若一道道純淨無暇的天柱。

他的身後,也有許多道強大的身影向着天空中飛來,他們手中握着利劍,身後懸着天碑,與他一同向着天空斬去。

北國,雪山。

簫裘護着一對年幼的兄妹躲入了山洞裏,他再三警告他們不要出去,随後也提着長槍沖入了黑暗裏。

自蹄山現世後,人間的許多五道強者都赴往了雪山,一同砺劍。

這場砺劍裏,簫裘也結識了不少人,而他最喜歡與他們說的,則是當初天榜裏,自己與寧長久的一戰,以及天榜外的賭場中,自己如何押寧長久勝利,然後贏了劍閣二先生的。

這是他一生最引以為榮的事。

每每講起這個時,會有很多人聚來,詢問那救世之人寧長久的模樣以及劍閣二先生的絕美英姿,也會有許多人抱劍立在一旁,一邊假裝不屑一邊偷偷聽着。

簫裘原本以為,這只是一次尋常的砺劍。

就在今日,他拗不過這對兄妹,答應帶他們遠遠地來看一眼那座大山。

結果災難就發生了……

“哥哥一定要回來接我們呀。”

山洞裏,小女孩細聲細氣的聲音傳出。

簫裘笑着道:“一定一定,我哪次沒有回來?”

他自認賭運是很好的,哪怕是劍閣的二先生,亦不是他的對手。

他奔出群峰,向着天外掠去。

此刻,暗日已降臨了一半。

那個大到匪夷所思的黑日壓入了人間,它比大海更浩瀚,比任何山岳也都雄偉。

簫裘舉起手時,真真切切地生出了一種,以羽毛托起泰山之感。

暗日下降地很快。

人間頂尖修士的努力似并未有太大的用處。

它依舊勻速地下沉着,将一道道雪白的光柱吞噬。

一口口鮮血陸續噴濺出去。

許多道心不堅的人甚至飛快地崩潰,開始強書天碑,想要靠着飛升逃離。

但這些都是絕望之舉。

暗主是太陽,也是天空,沒有人能逃得過,無論是渺小的蝼蟻還是自認萬物靈長的人類,在它的眼中,都一樣是塵埃。

許多人慘叫着,崩潰着,扭曲着,他們在臨死的時候回憶着自己的一生,想象着一生何其悲壯。

這對于他們而言,确實是悲壯的一幕。

但于暗主而言,并無太大的意義。

它是上一個文明不知道發展了多少萬年之後才造出的‘神’,此刻文明初興的他們,并不知道自己面對的,究竟是何等偉大的造物。

吞靈者的儲備急劇消耗着。

很快,天空中不再有吞靈者落下。

簫裘以槍指天,忽地打了個激靈。

“是誰?”

他感覺有一只手觸碰到了自己。

但他環顧四周,什麽也沒有看到。

可那種觸感卻是分明的。

那只手一點點伸入他的身體裏……那是紫府的位置,那只手伸向了自己的先天靈!

不要……不要!

簫裘瞳孔驟縮,道心幾乎撕裂。這種感覺,無異于看一個人,用手撕開自己的肚皮,把他的五髒六肺一把捏住,拉出!而偏偏,這還是一只無形的手,他根本做不出任何的反抗!

他的先天靈被一把抓住,生拉硬拽而出!

簫裘雙目赤紅。

他不敢發出慘叫,生怕山洞中的兄妹聽到。

他張大了嘴巴,渾身的靈氣被抽空,使不上勁,他看着天空,看着暗日降臨的神跡,身子側倒,鮮血從衣衫下滲出。

人間還有許多人有同樣的遭遇。

暗主是歷史的車輪,他們皆是擋在車輪前不自量力的螳螂。

人間從鬥志昂揚到絕望,并沒有花太多的時間。

西國裏,趙襄兒目睹着這一切。

她走上了西國之頂。

朱雀神的王座就在她的面前。

她知道,自己只要坐上了眼前的王座,就能改變這一切。

趙襄兒的意識已經模糊,她雙腿發軟,幾乎是朝着王座上跌過去的。

而也是此刻,她的體內,火鳳再度爆發出嘶鳴!

趙襄兒又覓得一絲清醒。

寒意涼透了後頸。

一柄劍刃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她的身後。

九羽!

朱雀看似認輸,但她依舊沒有放棄要殺自己!

九羽是絕對的黑色……當初,九羽尚是自己的佩劍時,她曾利用九羽遮掩,戰勝過許多強敵,如今暗日降臨,整個世界也都成了九羽發揮的舞臺,它悄無聲息地躲在黑暗中,一點點逼近,等到自己看到王座,心弦最為松懈之際,再發動致命一擊。

這與當初朱雀幻境如出一轍。

但此刻虛弱的趙襄兒卻還是漏想了。

還是輸了麽……

趙襄兒閉上眼。

王座咫尺。

九羽的鋒刃已經落下。

……

叮!

剎那間,火光四起,又很快被九羽的黑暗吞噬。

一柄劍幾乎是橫空出現的,攔在了九羽的鋒芒之前。

攔住劍的,甚至只是一只手。

那只手的掌心被割出平整的血,卻并未被斬斷,反而将九羽死死地捏在了手中。

她的劍光照亮了她自己的眉眼。

那是一個短發淩亂的少女。

柳希婉!

今日,暗日忽臨,她出門去尋司命與陸嫁嫁,卻聽說她們朝着西國來了,本來柳希婉不打算去追,而想與師姐師兄們一同在劍閣抵禦天外之敵。

但某一個瞬間。

她在西國感受到了一種召喚。

那是對于靈的召喚。

西國是一個敞開的靈界,似在呼喚着人間所有的真靈。

她無法抵抗這種感覺,又想到姐妹們也朝着西國過去了,她便順應了這種召喚,飛向了西國。

飛行的過程中,她的肉身之軀很快靈态化,到達了極速。

而她初至西國,便見到了這一幕。

她擋住了這一劍。

襄兒微微轉過頭,看到了那短發少女的背影,緊繃的心弦徹底松下。

她跌坐在了神座上。

她的神色分不清是冷漠還是痛苦,唯有被劍貫穿的身軀依舊挺拔。

三千世界裏,亦坐在王座上的朱雀徹底垂下了眼睑。

神國在此刻颠倒。

西國的世界之力進入了趙襄兒的身體裏,三千世界之力則湧入了朱雀的軀殼中。

柳希婉攔着九羽的手頓時一松。

铮然一聲裏,九羽墜在地上,化作了一個黑裙少女的模樣,痛苦地呻 吟着。

柳希婉緩緩回頭。

身後的王座上,趙襄兒的眼眸裏重新亮起了火光,她清美的身軀在火光中熊熊燃燒,威嚴似真正的王女,趙襄兒的手摁着胸口的劍,将其猛地拔出。

柳希婉失神,那一刻,她仿佛聽到了一聲破碎般的心跳。

而這位嶄新的朱雀神國之主,那颠倒塵寰的神靥上,卻透着極致的威嚴與冷漠之美,她仿佛已不知生死不知痛楚,涅火成了真正的,也是唯一的女神!

“謝謝你……”趙襄兒輕輕地說,對着柳希婉行了一禮。

柳希婉看着她,懾于她的完美,心砰砰地跳着,對這一禮更是有些惶恐,“啊……沒什麽的,我可不是那只紅頭雞,我一直是堅定不移支持襄兒殿下的!”

柳希婉揚了揚拳頭,似在為襄兒打氣。

趙襄兒抿唇淡笑,“少騙人了。”

“我……”柳希婉鼓了鼓香腮,道:“那我現在支持了!”

趙襄兒輕輕嗯了一聲,将目光投向了天外。

那是雷牢神國的位置。

火鳳清唳。

投影宛若一道火,劃破長空,沖入了那個地方。

世界權柄璨然盛開。

西國之外,殺死了泉鱗的白藏恰好與陸嫁嫁她們碰頭了。

她們一路趕來西國,正欲越過界碑時,便見一道沖天的焰光劃破漆黑的長夜。

司命悚然一驚,她的目光立刻落到了那火焰的尾部。

一,二,三……

是三尾。

那是火鳳,不是朱雀!

司命的心神這才松了下來。

思緒的剎那裏,人間的劍光還在一道接着一道地折斷着,暗主将它的觸手伸向了人間,要将那些它種下的先天靈盡數拔出,人們苦苦支撐着,許多修為較差的,已然支撐不住,只能眼睜睜看着先天靈被奪去,看着千瘡百孔的身軀慢慢等死。

幽冥古國裏,寧小齡身處墟海,距離暗主無比接近。

她不恐懼是假的,但無論再害怕,她還是沒有離開幽冥神國,而是全力摧動輪回海,收攏那些被殺死的修士的魂魄,若師兄能夠現身,若他們能夠慘勝,那這些為人間而死的修士,便尚有輪回之日。

只是如今看來……希望渺茫。

暗主越來越近。

寧小齡亦覺得背上有一座大山,她的身軀被大山死死地壓制住了,鮮血在體內翻湧,竅穴移位靈氣紊亂,整個身軀仿佛随時都要炸開。

也正在寧小齡要撐到極限時,她的眼前,出現了一縷火光。

那縷火光沖入了某處,接着,虛空中亮起了金色的光芒!

……

漆暗的天底下,那縷金色的光芒無比耀眼。

金光撕破黑暗,斬開混沌,光芒溫暖而刺目。

今日黎明沒有日出,于是他就是太陽。

伴随而來的,還有一聲沉雄的龍吟。

西國的王座上,趙襄兒露出了微笑。

那看到了那道劍光中懸浮着一襲白衣,那是八年未見的身影,可卻絲毫沒有陌生感,兩人的耳鬓厮磨仿佛猶在昨日。

朱雀看的,則是另一道身影。

那是一道纖細的,紗裙籠罩的月影。

少女模樣的葉婵宮立在夜色裏,窈窕嬌小的身影宛若一縷純淨之風。

朱雀幽幽地看着她,目光中閃爍着病态的神色。

下一刻,這位少女便出現在了她的面前。

“許久不見呀,姮娥仙君。”朱雀咯咯地笑着。

葉婵宮走到她的面前,一句話也不說,只是抓起她的長發,嬌嫩的手掌如風,啪得扇在了朱雀雪白的臉頰上。

朱雀輕哼一聲,側過臉,絕美的雪頰上留下了纖細的指痕。

朱雀眉尖微蹙,想要說什麽,卻又是啪得一聲脆響,她的右頰也被反手甩了一巴掌。

葉婵宮身子嬌小,朱雀身姿出挑,這一幕,倒像是女兒在教訓娘親。

葉婵宮松開了手。

朱雀長發散落,她捂着火辣辣的臉頰跪在地上,仰起頭看着少女。

她知道着兩巴掌打得是她遲遲不肯開啓神國,并妄圖殺死趙襄兒的事。

但她畢竟是至高無上的朱雀神主,是靈界的女皇,何曾受過這樣的屈辱?

“随我來。”葉婵宮清冷道。

朱雀盯着她月白紗裙的影,咬緊了牙。

失去西國後,她便徹底喪失了主動權,之後她們無論要做什麽,她也只能聽從擺布……追逐自由的她為了活下去,反倒成為了生存的奴隸,何其諷刺啊……

“是。”朱雀輕輕應了一聲。

最終,她還是跟在了葉婵宮的身後。

另一邊,西國裏,一襲白裳的寧長久亦出現在了趙襄兒的身前,趙襄兒薄唇淡笑,

陸嫁嫁、司命、邵小黎、白藏……她們也紛紛闖入西國,來到了寧長久的面前。

他們相望着。

八年未見,無數話語堵在心頭,陸嫁嫁更是淚珠飛落,只是,他們也都明白,此刻根本不是敘舊的時候,天下蒼生還在等着他們!

寧長久将目光落在了邵小黎的身上。

“小黎,當初我與你說,我會讓你看看真正的符中取物之術……”寧長久立在西國,望着遼闊大地,道:“就是今日了。”

“啊……”邵小黎有些沒有反應過來。

寧長久已從她的身邊走過。

他原名張久,張失其弓,故而為長久。

如今,他要找回自己的弓了……

這是他命運最後的拼圖。

但他所要尋找的弓絕不是前世的那把,那把弓早已在當初射日時便毀滅了。

這将是嶄新世界的弓!

寧長久深吸了一口氣,金烏長鳴,磅礴的靈力裏,金烏飛出,捧着一輪紅日,迎向暗主,撐起一片短暫的屏障,庇護萬民。

符中取物。

第一步當然是要鋪紙書符。

紙已鋪好,那是一整片大地。

寧長久開始寫符!

符的第一筆落在趙國,那是他重生醒來之處,其後筆鋒轉向東南方向的谕劍天宗,與劍宗頓住,然後陡然上折,越過蓮田鎮、紅河、深淵,筆鋒貫穿南荒一路向北,那是他在斷界城走過的路,最終,這段路停在了出口的古井處,在那裏,寧長久曾與司命一同看日出與星空。接着,筆鋒向正西方向折去,停在了一片山谷裏,山谷中,寧長久破入紫庭境,随後與柳希婉一戰,将柳希婉從身軀中割裂出來!

筆鋒繼續向北,度過了無運之海,貫穿了正北方向的海國與洛書樓!洛書樓外,筆鋒再折,轉向了正東方向的古靈宗。

那是小齡走入幽冥之處。

古靈宗的正北,是萬妖城,筆鋒狂奔,來到了萬妖城,在那裏,隐約還有當初通天落下的月光。

最後,筆鋒從萬妖城折向了西邊了古煌。

那是與劍聖的決戰之地,也是筆畫的終點。

至此,第二次獵國戰争告一段落,世界走入了嶄新的時代。

而這些地方,皆是寧長久所經歷過大事的,最重要的節點!而不知是天意還是寧長久有意為之,這些節點,從趙國開始,至古煌終末,恰好在大地上逆寫了一個‘弓’字!

這是他以足與劍逆寫的弓!

這是真正的符中取物之術。

若眼前的世界是一張弓,那此時此刻,寧長久立在西國,便是立在這張弓的中央西側,從畫面上看,那恰是拉緊弓弦時所應身處的位置。

寧長久的身體裏,似有滔滔大河奔騰呼嘯過去,所有的竅穴與血脈,都自亘古而來,于這一刻爆發出山呼海嘯的狂鳴。

暗日降臨。

而這位曾是羿的大神,亦拔出了他的弓。

世界便是一張弓,這是射日之弓!

第 477 章 :逆命

天地昏昏沉沉,似永遠醒來。

朱雀與趙襄兒立在三千世界的邊緣,眺望東方,東方那抹淡淡的魚肚白也被抹去,轉而化作一道平整的蒼白之線,線條的上下端,世界皆顯現着壓抑的黑色。

黑暗如水,将三千世界的火焰撲面,恐怖的高溫飛速地冷卻,兩襲凰裙于冷熱流動的風中翻飛。

與她們一樣,陸嫁嫁、司命、邵小黎、寧小齡……世界各地的人們都望向了東方,看着這不尋常的天象,意識到了什麽。

哪怕是綿延如山岳的蹄山,也将身子掙出了些裂縫,他的目光從裂縫中滑出,望着遠方,滿是滄桑之意。

“暗日不是神話,蒼穹之上的君主要降臨了。”

朱雀看着天空,嘆息般說道。

趙襄兒盯着上空,她可以看到,整個氣層似乎都在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下沉,她們像是置身在一個沙袋裏,此時此刻,一個拳頭淩空揮下,重重地砸到了沙袋之上,于是整個世界都在震蕩中彎曲了。

朱雀繼續道:“八年前那一戰确實轟轟烈烈,将那位君主短暫地驅逐出去亦堪稱偉績,只可惜,也正是這樣的舉動‘激怒’了它,它本該在溫和中滲透,而不是現在這樣,于暴怒中降臨。”

三千世界與西國中的火焰徹底熄滅,昏暗亦籠罩了她們。

風迎面而來,吹起了少女的發絲,袖間,她的骨關節因拳頭的捏緊而蒼白。

“反正都是毀滅,有何區別呢?”趙襄兒說:“現在毀滅和數十年後毀滅有何區別?這不是一人一家之慘禍,它是蒼生之不幸!如果沒有這八年,我們将沒有一點勝機。”

朱雀微笑不語,她說:“那八年過去了,它要來了,你們又能如何呢?”

“你們……”趙襄兒看着朱雀,收起了眼眸中的淩厲,“為什麽不是我們?”

朱雀開心地笑了起來,她沒有立刻回答,只是遙望着遠方:“這一戰,已經開始了,襄兒,你一向自視甚高,但如今大勢臨頭,你能做什麽呢?”

趙襄兒盯着她,冷冷道:“你到底想要做什麽?”

朱雀微笑道:“我剛剛說了呀,娘親想要陪你看一場日出。”

趙襄兒銀牙緊咬,雪頰間隐隐翻出青絡,傘劍随着她的手一同纏着,似随時都要出鞘。

朱雀卻輕輕覆上了她的手,令其平靜,柔聲道:“不要急,這才剛剛開始,這會是一場很美的日出。”

趙襄兒哪裏能如她一樣,眼睜睜地看着暗日降下。

她知道,只要奪得了世界權柄,就可以開啓雷牢神國,這是如今唯一的鑰匙,而這柄鑰匙就在她的身邊,我是唯一有機會改變這一切的人。

三千世界之力發動,少女瞬間消失在了原地。

幾乎同時,她在朱雀的身後出現,已然淩空躍起,宛若飛鳥展翼,刀刃無鳴卻已出鞘,火鳳之靈從身軀中噴薄而出,随着白刃一起,以斬首式斬向朱雀的秀頸!

嘩!

勁風撲面。

刀刃上的火焰被瞬間吹散。

趙襄兒的傘劍距離朱雀的秀頸不過半寸,但那半寸她卻無法逾越。

劍還在急速橫切着,但卻像是進入了一個無限遠的世界,無論如何也斬不至盡頭。

這裏是西國,是朱雀神主的國。

這八年裏,神主們被一個接着一個地宰殺,人們逐漸忘記了神國的威嚴與可怖,而今神國再啓,在這個暗主構築的,由權柄支撐着的絕對法則世界裏,神主所向無敵!

朱雀不急不徐地轉身,她的禮節真像是從深宮大院中熏陶出的,一絲不茍,舉手投足間盡是典雅之美。

她看着淩空握刃的趙襄兒,少女凰裙飛卷,露出了其間殺手服似的黑衣勁裝,她眉目似劍,薄唇似劍,無一不反射着淩厲的殺意,但朱雀的眼眸中非但沒有半點對這殺意的不悅,反而更加溫柔,好似在欣賞一個絕美的瓷娃娃。

“如今的我們,都是籠中雀呀。”

朱雀輕聲說着,不由憶起她初來人間時的模樣。

那時的她還沒有具體的形體,她走遍人間,想要尋找一個适合自己的身軀。

後來,她在一片沙漠中,目睹了一場圍獵。

那是一頭紅色的九尾大鳥,它被追殺了許久,一路逃至沙漠,不飲不食數月,身體終于到了極限,它墜倒在了沙漠裏,随後,被緊追的魔修一劍刺入心髒,活生生剖出了妖丹,取走。

大鳥修為不俗,它雖然失去了妖丹,卻還是沒有死去。

它的身軀價值連城,但沙漠太遠,難以搬運,魔修也不得不放棄,他們看着奄奄一息的大鳥,将其翻過了身子,将那雙翅膀用劍釘在了石頭裏,讓它無法掙脫,只能眼睜睜看着再也不可企及的天空,被烈陽慢慢地曝曬至死。

那頭鳥至死都看着天空。

朱雀雖也覺得不可思議,但她依舊清楚地記得,當她探查那紅鳥的識海時發現,于它而言,無法再振翅翺翔似乎比死亡更痛苦。

那時的朱雀便認為,飛翔是所有鳥類永恒的夙願。

但後來,她發現,事實并非如此。

許多自幼關在籠中的鳥雀,甚至沒有任何對飛行的概念,哪怕打開籠子,它們也只是撲棱幾下翅膀,甚至用纖細的雙腳行走,而忘了,自己本該是天空的精靈。

朱雀後知後覺,發現只有去往過天空,才能明悟天空的美與自由。

但後來,又一只小鳥改變了她。

她游歷人間時遇到了一個豢雀者,喜歡豢養各種兇惡的魔鳥妖雀,但某一日,豢雀者卻一改習慣,養了一只可愛的金絲雀,金絲雀被關在籠子裏,每日被一雙雙醜惡而兇殘的眼睛注視着。

小金絲雀就在這樣戰戰兢兢地長大,從未出過籠子,因為它一旦出去,很有可能就會被其他惡鳥啄死。

有一日,一頭獵鷹與金絲雀交談,金絲雀說:“我很羨慕你們。”

獵鷹覺得理所當然,道:“你羨慕我們的什麽?尖爪利喙?通天妖力?殺戮手段?”

金絲雀卻搖了搖頭,“我羨慕你們可以飛。”

獵鷹愣了愣,旋即大笑了起來,笑聲引來了許多其他鳥,大鳥們圍了過來,一同嘲笑着它。

“你這籠子裏長大的小鳥怎麽會明白天空的恐怖……這個世界,生存才是永恒的需要,飛行不過是生存的手段之一罷了,唯有殺戮才能讓我們活下去!”

“嗯,要不然,絕不出一個時辰,你就會被其他東西殺掉。”

“外面有句古話,燕雀安知鴻鹄之志?此言倒是有理,哈哈哈……”

金絲雀聽着它們的話語,雖也恐懼地發抖,但它對于天空卻更渴望了。

燕雀不知鴻鹄之志,但鴻鹄也無法理解燕雀的心願。

它從未去到過天空,卻不妨礙它向往天空的美好。

她不是從天空中來的。

她來自更浩瀚的太虛。

在世人眼中無邊無垠的天空,于整個太虛而言,也不過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一個薄片罷了。

如果鳥類因向往自由而向往天空,那她又該向往哪裏呢?

那一夜星河璀璨,朱雀躺在當初紅鳥死亡的沙漠上,仰望着星空,柔軟的沙子開始流動,一點點将她的身體淹沒。

即将被沙子徹底埋入時,她伸出了手,似指着夜空中的某一顆星星,也似指着一整片夜空。

“我要去那裏。”

再度從沙土中爬起時,她已是荒河龍雀。

她來自一顆十五億年前被稱為‘土星’的星星,土是她的宿命,但她向往天空,向往那個無塵的世界。

趙襄兒的利刃還在她的世界裏切割。

朱雀的眼眸裏,恍惚間映出了當年滿天星辰的影。

一切如夢如閃電,人間幾易,道心不改。

朱雀的唇勾勒出笑。

她看着趙襄兒,以纖指抵住了她斬來的劍鋒,将她一點點推出了自己的世界。

她說:“你這女兒怎這般不乖呢?陪娘親看一場日出的願望都不能實現麽?哎,這般驕橫,能嫁出去可真不容易呀。”

朱雀捏住了劍鋒,世界的法則之力宛若枷鎖,紛紛壓在了趙襄兒的身軀上,一點點卸去她的力量。

趙襄兒動用三千世界的權柄,跳開了枷鎖的範圍,可又很快被朱雀趕上。

“不許躲了,小襄兒,你要再這樣不聽話,娘親可要打屁股了哦。”

朱雀的手伸入了趙襄兒的發間,将她秀麗的長發一把抓起,這一幕宛若當初臨河城時白夫人做的那樣,只是,此刻朱雀的眼中,除了慈柔的責備,并未任何憎怨之色。

趙襄兒宛若一只小鳥,被她單手拎起。

趙襄兒冷冷地盯着她,沒有絲毫妥協與退讓的意味。

朱雀溫柔地笑着,倒有一種看着親生女兒功成名就歸來時的欣慰,這荒誕的一幕在沒有日出的荒誕黎明發生着,反倒呈現出一種怪異的和諧。

朱雀抓着她的長發,将她的頭扭轉過去,對着東方。

“你看天空,暗主已經盛怒了,它正在瘋狂吸收吞靈者中的靈氣,等吞靈者中的靈氣被吸幹,它就該對它種下的先天靈動手了……不得不說,飼養暗主是個不錯的計劃,只可惜,現在寧長久本該已在張弓搭箭,但雷牢神國不開,他現在估計還是一只蝴蝶。”

朱雀笑着說:“八年心血,毀于一旦,襄兒,你有何感想?”

……

三千世界裏交談聲短暫。

時間的齒輪不會因為她們的交流而停止轉動。

北國,陸嫁嫁與司命已率先馭劍騰空,來到了高處。

墟海與虛境的隔閡間裂紋無數,湧動着黑紅色的細浪,每一道‘細浪’都有數萬裏長。

大師姐、二師兄、三師兄……不可觀的衆人亦陸續趕到了。

他們皆立在了最強方,看着天空中翻騰的黑浪,驟緊了眉頭。

“師父呢?師弟呢?他們還沒出來麽?”

大師姐望向了陸嫁嫁與司命,疾聲發問。

“沒有。”司命搖首,也問:“不是還有三個月才到八年麽?”

大師姐咬緊了唇,她環顧四周,最後将目光落到了西邊。

朱雀……

“這裏由我先擋着!你們去西國,去找朱雀,去找趙襄兒!雷牢神國今日務必開啓,否則一切都完了!”大師姐當機立斷。

大師姐的話語宛若驚雷,衆人這才意識到,原來最後的時刻已在猝不及防間到來了。

大師姐也沒有給她們任何反駁的機會,她與兩位師弟對視了一眼,直接一甩拂塵,沖天而去。

司命、陸嫁嫁、邵小黎也沒有半點猶豫,施展全速向着西國掠去。

劍閣裏,柳珺卓亦手持昆侖而出。

柳希婉尚在一旁嘗試着勾連寧長久的意識,柳珺卓卻已毫不猶豫地掏出了劍閣的劍令。

當初寧長久走時,曾将這塊閣主之令交予她,并囑咐說,若有朝一日暗夜襲來,希望由她來號令人間萬劍。

柳珺卓不知道這一刻是不是他口中說的‘暗夜襲來’,但她看着壓來的天空,已無法克制拔劍的沖動了。

她一手握着劍令,一手握着昆侖。

柳珺卓不由想起自己第一次拔劍的時候,那時的她看着如水的劍刃從古老的鞘中抽出,宛若見到了人間最美麗的藝術,完完全全陶醉其中,喝醉了般以手去觸,手指割出血才後知後覺。

“拔劍!”

簡短的兩個字。

柳珺卓驀然怒吼,舉起了劍令。

劍令亦似一道權柄。

柳珺卓的怒吼聲被劍令擴張開來,響徹大地。

修士們在經歷了短暫的驚慌後,紛紛拔出了劍。

他們所修的,皆是寧長久為他們寫下的心經,這是共同的氣運,哪怕平日裏再如何不和,再如何互相看不起,但大敵當前,人們之間看似千瘡百孔的裂隙自然而然便彌合了,大地上,一道道劍光拔地而起,宛若高樓層廈,它們相互連接,形成了一塊堅不可摧的鋼板。

一道道劍光沖天而去。

許多五道巅峰的修士身前,更是出現了一塊塊若有若無的石碑。

那是天碑,這八年裏,他們聽過了數百場不可觀五先生的講課,各辟蹊徑,苦心孤詣,皆寫出了屬于他們的天碑。

他們都在等待最後一刻,一同完成各自的天碑。

而此刻,烏雲之海裏,身軀被炸爛了半截的泉鱗從海水中騰起身子,她想要爬出,想要化身人形隐匿起來,但她剛從海水中直起殘破的身軀,便看到大浪翻騰的無運之海一側,雪發銀裙的身影正臨風而立。

“泉鱗,你是不是有很多話想對我說啊?”

白藏冷冷地盯着她,眼眸如雪。

泉鱗感受到了難言的恐懼,若是平日裏,她當然有自信與白藏一戰,可此刻她的身軀剛被隕星摧殘,力量更被消耗了許多,哪裏是白藏的對手?

“如今暗主降臨,你當以大局為重!”泉鱗聲音尖銳。

白藏卻搖了搖頭,道:“你方才說過,我是一只沖動暴怒的貓,既然你這般說了,我當然不能讓你失望,另外,我也想想,自稱不為奴婢,不向任何人俯首稱臣的泉鱗神主,骨頭到底有沒有那般硬。”

泉鱗恐懼地看着她,她知道,白藏是要殺自己了。

她當機立斷,身子潛入了海水中,朝着海底瘋狂逃竄。

但她哪能逃掉?

白藏已展開了她的神話形态,化作了真正的白虎,撲入了大河之中,利爪如刀,如刮魚鱗般撕開了泉鱗的鱗甲,将她的身軀死死摁住,一路壓至了大海之底。

鮮血染紅了海水。

兩位神主在海底大戰着,海床破裂,海洋亦被攪得繁複。

白藏贏得很快。

重傷的泉鱗漸漸地停止了掙紮,她被塵封的權柄釘死在了碎裂的海床上。

“饒了我,我願意追随你們!你讓我做什麽都可以,為奴為婢,哪怕做你的坐騎……總之……不要殺我……”先前的泉鱗還在虛境大放厥詞,此刻卻已像一條搖首乞憐的狗。

白藏聽着她卑微到骨子裏的話語,想起了當初姮娥折磨自己的場景,那時的她被壓制了數月,終于熬不住開口,喊着她主人,任由她将象征恥辱的鎖鏈套在自己的脖頸上。

但不知為何,她的心中卻沒有太大的恨意。

“你若早點向寧長久這般求饒,他或許會見色起意将你收為婢女。”白藏淡淡地說着,舉起了利爪:“但我不會。”

“不要!不要!不要!”泉鱗撕心裂肺的喊着,她自黃泉而來,但比任何人都要畏懼死亡,“對!寧長久……把我當做婢女獻給他吧,他一定會接納的……這樣,這樣也算作是你的功勞對不對?”

寧長久的口碑果然世界一致啊……白藏心中感慨。

白藏問:“虛境上時,你有想過此刻麽?”

泉鱗哭腔道:“是我說錯了,我,我再也不敢了……”

白藏問:“你願意投降?”

“願意!”泉鱗斬釘截鐵道。

話音未落,慘叫聲響起,鮮血在花水中散開。

泉鱗妖冶的臉在冰冷的海水中慢慢僵冷,她的脖頸已斷,臉上盡是痛苦與震驚的扭曲之色。

我明明都投降了啊……

她像是在這麽說。

白藏說:“這就是投降的下場。”

……

“襄兒,看到那些劍光了嗎?那是你們八年裏打造出的劍光啊,不得不說,那很美也很強大,這般波瀾壯闊的景已足夠輝煌了。”朱雀話語透着哀傷:“只可惜,再美的花也只是花,哪怕能躲過肅殺的秋霜冬雪,也會被歲月無情摧毀,零落成泥。”

“現在他們越波瀾壯闊,被摧毀和湮滅時,也就越悲壯。”

朱雀繼續道:“暗日還未升起,唯一的鑰匙在我的手上,這一切還有機會改變。現在,我把這個機會給你。”

朱雀拎起趙襄兒的長發,與她靠得很近,她柔和地看着少女,道:“襄兒,只要你現在向我跪地求饒,規規矩矩地喊我三聲娘親,我便替你打開雷牢神國,之後你們成功與否,就看你們自己的造化。”

趙襄兒盯着她,看着女子端莊的臉,咬牙切齒道:“做夢!”

朱雀笑了起來,笑得花枝亂顫,“襄兒,你所要付出的,只是一點尊嚴罷了,想想寧長久是怎麽對你的,姮娥又是怎麽對你的,還有你的姐妹們,她們是真的将你當做親姐妹對待的呀。現在,他們要死了,所有人都要死了,唯一能救他們的只有你。”

朱雀柔聲道:“這裏沒有其他人,除我以外,再無人能見到你的屈辱,跪下喊我娘親,他們就有機會得救,難道……他們對你的愛情與親情還不值得你那點微不足道的尊嚴麽?”

趙襄兒仰起頭,看着朱雀,眼眸之底閃過一絲茫然。

“你……究竟想要什麽?!”趙襄兒的聲音有些沙啞。

“我什麽都不想要,我要走了,人間的一切都将與我無關,我只是想聽你乖乖喊我一聲,因為這樣……”朱雀頓了頓,似有些羞赧,她微紅着臉,說:“因為這樣,你就真正是我們的女兒了呀……”

我們的女兒……

我們?

趙襄兒很快反應過來,她說的,是她與師尊!

她的神魂來自朱雀,而能夠複生則仰仗師尊的權柄,某種意義上,她是她們一同創造出的。

趙襄兒看着朱雀,眸中閃着異芒。

朱雀自降臨以來,便從未贏過葉婵宮,漫長的歲月裏,葉婵宮是她日日夜夜‘牽念’之人,而這種複雜的情感,在時間的長河裏漸漸變得扭曲而畸形,她對于姮娥那一廂情願的感情也越來越激烈。

“哎,小襄兒,是不是覺得娘親很丢人呀?”朱雀淡淡地笑着:“跪下吧,你本就是我的女兒,在你十六歲之前,你不是跪過我許多次了麽?也不缺這一次了吧?還是說,你真的把自己所謂的虛無缥缈的尊嚴,看得比你愛人親人的生死還要重要呢?”

朱雀拎着她的發,讓她将目光投向了更遠的地方。

趙襄兒瞳孔收縮。

“你看,她們正在趕來西國,正在來救你的路上。”朱雀說:“但她們都是來送死的,我會當着你的面,将她們一個個殺掉,哎,你也要感謝我,将她們殺光了,寧長久就只能喜歡你一個了,他也不能怪罪你,因為你畢竟是被我挾持着嘛,襄兒,乖女兒,你的心裏,是不是也在偷偷這樣想呢?”

趙襄兒渾身戰栗着,她盯着朱雀,死死地咬着唇,她的唇本就纖薄微翹,嫩如花瓣,此刻更是被她咬得鮮血淋漓。

朱雀的話語宛若魔咒,在耳畔一點點響起。

她覺得自己的堅持是卑微的,尊嚴在大勢面前也是微不足道的,她想要松口,但她的身體裏,又有一團烈火炙烤着她,讓她無論如何也不要向這惡魔屈服。

朱雀看她猶在堅持,淡淡地笑了笑。

她望着人間,道:“用不了多久,暗主就會開始拔靈,那些劍光也會被一個個摧毀,換而言之,他們也是被你殺死的。”

趙襄兒能聽到自己的心在撲通撲通地跳動。

她的腦海中,不由地泛起了一個個人間修士痛苦炸開的畫面,其中有陌生人,也有她熟悉的人。

朱雀松開了揪着她頭發的手。

趙襄兒立在地上,身影搖晃,仿佛随時要屈膝跪下。

朱雀道:“我只是想從那裏獲得一些愉悅,僅此而已,天下蒼生于我無意義,娘親數到三,你若再不選,娘親也不會縱容你了。”

“一。”

她豎起了一根手指,很快又豎起第二根,“二。”

“三!”

這一聲卻是趙襄兒發出的。

她的嘴唇沒有動,聲音幾乎是從喉嚨中迸發出來的。

她沒有跪。

烈陽在她體內燃燒,被壓抑的火鳳拼盡全力地展翅,她以最快的速度拔出了傘劍,随後催動三千世界之力,以躍遷的姿态跳出了她囚禁她的小世界。

兩人的距離倏爾拉遠。

“負隅頑抗。”朱雀輕輕說。

她伸出手。

但很快,朱雀的動作也停住了。

嗤!

劍刺透了身軀,鮮血飛濺。

刺透的不是朱雀的身軀,而是趙襄兒自己的。

趙襄兒将劍插入了自己的胸口,洞穿了自己的心髒。

朱雀神色微變:“你要做什麽?”

趙襄兒看着她消失的笑容,反倒笑了起來:“朱雀,我險些被你騙了呀……”

朱雀沉默不語。

趙襄兒嬌小的身影顯得單薄,蒼白的面容上卻露出了花兒似的笑:“什麽對于姮娥的病态依戀,什麽取悅,什麽母女之情……歸根究底,都是僞裝你最終目的的謊言,你不過是想要我身心全部的屈服,然後趁機篡奪我的三千世界之力罷了!你渴望了幾千年,從未得逞,剛剛,或許是你最接近這份力量的時候了吧,可惜……咳咳……”

朱雀确實沒有了笑意。

因為她能感受到,趙襄兒的劍只要微微一動,就能把她自己殺死,到時候,趙襄兒的殘魂又會被火鳳包裹,好不容易激發出的三千世界之力亦會關閉,多年努力付諸東流。

她必須在暗主真正降臨之前,得到那份力量。

“沒有那份力量,你也會死,你永遠走不出去,你說,你早已做好了理想幻滅的覺悟,但其實……你比誰都偏執,對吧?朱雀娘娘?”

鮮血浸透了她的衣裳,心髒在劍鋒上跳動,每一次都是撕心裂肺的痛。

趙襄兒渾身都在顫抖,唯有時刻準備自盡的握劍之手一絲不顫。

朱雀看着她,平靜地說:“你如果自盡了,我雖會死,但寧長久也會死,你忍心麽?”

“我不信任你,又怎能将命運交到你手裏?很多年前,我便與寧長久一同簽下了逆命之約,約定裏有四個字……”趙襄兒的身軀因為疼痛而不停地痙攣,她慘白的面頰卻露出了艱難的笑意:“寧死不降!”

當初這是他們開玩笑的話語,意思是哪怕寧長久死了她也不投降,此刻卻又有一語成谶的意味了。

趙襄兒渾身皆是血,她放棄了任何靈力的修複,宛若快馬加鞭地奔向死亡。

“住手!”朱雀率先撐不住了。

她無法看着千年的努力付之東流。

“住手,我們可以談!”朱雀厲聲道。

趙襄兒淡淡道:“不必談,我們現在面前只有一條路,我給你三息時間思考答不答應。”

“什麽路?”朱雀問。

趙襄兒說:“我們……交換神國!”

第 476 章 :暗日降臨!

火是咆哮的風、是排空的浪,天地在轉瞬間被焰芒覆蓋,無數團焰火的中心,溫度一下竄到難以想象的地步,中心處更掀起了數不盡的高溫旋風。

烈焰裏,所有有形或者無形的一切,都在這一刻自燃。

趙襄兒與朱雀身影亦被火光吞沒,亦或者說,她們就是火焰的源頭本身。

趙襄兒拔出白刃,紅鏡般的刃身映着面頰,朱雀溫柔似水地看着她,身後卻也有黑影倏然騰起。

九羽!

漆黑的九羽在朱雀身側缭繞,化作她手中的劍。

“襄兒,你也等這一日很久了吧?”朱雀的聲音淡缈,好似戲臺上拎着折扇的女子。

“嗯,我等許很久了。”

趙襄兒沒再廢話,她身影瞬間動了,淩空躍起,斬向了朱雀。

朱雀看着她,目光始終不變柔情,她細頸為斜,眸光迷醉:“真是乖女兒呀……不愧是我們的女兒……”

她的話語無限溫柔,手中的九羽卻也閃電般上挑,對空格住這撲來的一劍。

火焰之風吹上面頰。

白刃的兩側映出了這兩位神雀的影。

趙襄兒淩厲的殺意與朱雀楚楚動人的笑皆被火焰吞噬。

劍與劍相抵,在第一次碰撞之後,烈火沖天而起,三千世界為戰場,這場時隔了三千五百年的神戰再度打響!

……

此時此刻,南州的天空中,白藏顯化原形,從大雪飛舞的天空中狂奔過去。

她不知道三千世界的具體情形,但朱雀出現的那一刻,哪怕隔着水鏡,她依舊感到心神寒顫。她敢确定,朱雀是有備而來,趙襄兒那個蠢丫頭怎能是那老女人的對手?

白藏咬緊了牙。

狂奔中,徹骨的寒風撲面,她冷靜了些,知道如果朱雀真的有所準備,那哪怕自己回去,恐怕也無濟于事,而如今,司命與陸嫁嫁她們正在北面殺滅蹄山。

蹄山……

這位十二神主中號稱擁有絕對防禦的怪物,為何偏偏這個時候出現,它分明就是為了吸引掉所有人的注意啊。

可是齊天的權柄之下,朱雀也不能幸免。朱雀雖不像自己這樣,會傻到主動往籠子裏鑽,但暗主又憑什麽覺得,朱雀一定可以贏趙襄兒呢?趙襄兒的實力,她是再清楚不過的!

白藏心中的不安越來越盛。

她還能感受到,上方還有一雙眼睛,正盯着虛境中狂奔的自己。

泉鱗麽……

白藏狂掠之間,眸光向上望去。

墟海之外,聖人殘破不堪的石佛上,泉鱗烏色的鱗泛着青光,妖冶的面容像盛放惡之花,她從上空遙望着白藏,輕輕地吐着信子,仿佛在看一場戲。

“白藏,你究竟是老虎還是貓,還是一條忠于主人的狗啊?”泉鱗的聲音跨越墟海與虛境,從天空中遙遙傳來。

白藏能夠聽到她的問話。

白藏銳利的虎牙緊咬,她盯着上空,眼眸雪白。

果然躲在那裏……

“你說什麽?”白藏惡狠狠地回應。

“呦,小白貓,你是聽不清我說話麽?”泉鱗譏諷道:“被人打敗了一次,就心甘情願給人當奴隸了麽?那趙襄兒這些年待你很好麽?還是說,像你這樣的貓,過去不過是套了個神主虛僞的空殼,本質上依然是一只渴望着他人關心,希望有一個主人的可憐蟲啊。”

“你閉嘴!”白藏怒吼:“你有什麽資格與我說話?神國破滅,你便躲在舉父的石佛處茍且偷生?舉父生前,你如何诋毀于他?五百年前神戰,你又如何下絆子?此刻竟要以他屍身庇護自己!你若還有半分神主尊嚴,現在下來,與我決一死戰!”

“你這小白貓還真是天真啊。”泉鱗咯咯地笑着,“看來你如今真的被馴化到了姮娥的陣營了,哎,那個女人有什麽好的,讓你們心甘情願地當叛徒。”

“你不也是個叛徒麽?”白藏話語冰冷。

“我從沒有忠誠過誰,又談何背叛呢?”泉鱗的話中始終帶着挑釁的笑。

白藏忍無可忍,長空中,她嬌小的身影瞬間停下,雪白的長發炸開般舞動着。

她恨不得沖上天去,将那頭大黑蛇扯下,剝皮抽筋!

泉鱗遙望着她,道:“終于忍不住了麽?來吧,讓姐姐看一看,給人當了這麽多年的貓,如今還剩下幾成實力?”

白藏深深地吸了口氣,面對泉鱗的挑釁,她強迫自己冷靜了下來。

“你的星辰呢?去哪裏了?”白藏問。

泉鱗眯起眸子,道:“姐姐也不知道呀,但我覺得,它應該會去它該去的地方。”

“天王星麽?”白藏想了想,自問道。

泉鱗無法看清天王星的場景,但她也是這般猜想的。

“什麽事最重要,那暗主就會去做什麽事。”泉鱗微笑着說。

對于暗主而言,阻止雷牢神國的開啓,應是重中之重。

白藏眯起眼眸,卻有一些別的猜想。

她深深地看了一眼泉鱗,道:“我遲早會親手殺了你。”

泉鱗微笑道:“我們數千年沒有見面,偶爾有幸相逢,你就說這般冰冷傷人的話?貓真是比蛇還要冷血呀。”

白藏淡淡道:“舉父石佛撐不了太久,你也不可能一直躲下去。”

泉鱗無所謂道:“大不了便是暗日降臨嘛,反正我不會像你一樣,去當她們的寵物,哼,被人放在懷裏揉來揉去,難道很舒服麽?”

白藏不再理會,再度斬開風雪,向着茫茫人間俯沖而去。

泉鱗又喊了幾聲,白藏沒有回應。

她亦覺得有些無趣,死死地纏着石佛,似想從中榨取點溫度,可她什麽也沒有得到。

她直起身子,對着太虛作出咆哮的動作,可她不敢出聲,因為她能感受到,暗主已越來越近,那一個個旋渦,好似無數雙噬人的眼。

……

三千世界裏,大火似永不熄滅。

每一縷跳動的火光皆似舞動的蛇與蠍,似百足同蹈的蜈蚣,而大一些的火勢卻像是搏鬥的獅與虎,彼此間撕得鮮血淋漓。

自當年配合姮娥斬殺鹓扶後,這是朱雀第一次真正出手。

王座靜養千載,但她從未忘記過血的腥膻。

傘劍與九羽在天空中不停對撞,她們的身影亦交錯、彈開,化作一道道幻影,而交鋒之處,則是虛空陡裂,萬物歸湮。

雪鳶與師雨的道法皆不算弱,但在這等毀天滅地的大戰裏,她們皆縮到了三千世界的角落裏,不敢作任何妄動。

“你覺得……誰能贏?”師雨小聲地問。

“這一戰難道還有懸念麽?”雪鳶嗤之以鼻,“娘親布局多年,降臨于此,當然已穩操勝券!”

“希望如此……”師雨的聲音很輕。

雪鳶蹙起眉,道:“難道你還對趙襄兒抱有什麽幻想,難道你還相信她對你有任何姐妹之誼?”

師雨不語,片刻後,她輕笑道:“你說得對,我未必是襄兒的妹妹,但我一定是娘親的女兒。”

然而,三千世界中,這場大戰的結果,卻出乎了她們的預料。

一次次劍與劍的厮殺中,竟是趙襄兒占據了上風!

在過去的數年裏,趙襄兒将當年羲和與荒河龍雀的大戰看了無數遍,無論朱雀是敵是友,她都把她當做假想之敵,這些年,她對着空氣揮刃無數次,更在識海中将未來的這場大戰推演了不知多少遍。

更關鍵的是,她以極快的速度領悟了朱雀不死之身的奧秘。

朱雀要在西國構建一座靈山,是真正意義上的靈界之主。

所以她的身軀也早在涅槃後成為了靈體!

名刀神劍只是決戰中壓制對手的手段,真正能殺死靈的,唯有另一種靈!

決戰之中,趙襄兒喚出了自己的先天靈,火鳳。

火鳳環繞着她嬌小的身影。

這是太陽的真靈,若論血脈層面,對于朱雀甚至存在壓制,更何況,如今的趙襄兒,已将火鳳近乎完美地覺醒了。

在火鳳之靈下,朱雀的不死之身不再不死。

火焰中,朱雀雍容華美的紅裙支離破碎,紛飛如血蝶。

她的眉心滲着血,臂上透着血絲,紅裙下白皙處也滲着血,唯有豔紅至極的唇始終帶着淡淡的微笑,猶若游蕩的,早已忘卻了生與死的鬼魂。

她提着九羽,理了理殘破不整的衣裳。

“如今的襄兒比娘親想象中還要厲害呀。”朱雀忍不住誇贊道:“當年坐在榕樹上看落日的野丫頭,如今已經變成真正的太陽了呢……”

趙襄兒始終沒什麽表情,先前一套斬擊行雲流水地完成,此刻她收劍蓄勢,正在準備下一輪的猛攻。

先前她們一共交戰了三百餘輪,皆以趙襄兒的小勝告終。

而這些小勝累積起來,就成為了絕對的勝勢。

若非朱雀手中的九羽之劍必她的傘劍更強,此刻朱雀恐怕已經潰敗!

趙襄兒盯着朱雀,她心中的情緒也已郁積多年,想要放一些狠話,怒吼着宣洩出來。但這些年結識了司命,趙襄兒越來越明白謹言慎行的道理,哪怕穩操勝券,她也不會去提前慶祝勝利。

朱雀對此卻全無顧忌,她的唇角勾着微笑,眼眸中卻帶着哀傷。

“父子相殘,母女相弑,我們不愧是深宮大院中出來的,最終也逃不開這種結局呀。”

朱雀笑吟吟地說着,但這一次,卻是她主動出劍。

九羽的黑刃豎切過來,直撲趙襄兒的眉眼。

趙襄兒冷冷地盯着她,刀刃将至的一剎那,趙襄兒的身影消失在了原地,下一刻,她毫無征兆地出現在了朱雀的背後,蓄勢已久的招式化作數萬道刃芒,暴雨般朝着朱雀的背後傾斜過去。

朱雀封刃回擋,九羽一掃,擋住了大部分的劍氣,但仍有一些瀉到了朱雀的背上。

本就破碎的紅裙更是千瘡百孔,神女秀麗的玉背裸露出來,其間的鮮血宛若雪地中搖曳的紅罂粟。

劍與劍相撞,鋒芒與鋒芒彼此滑過,彈開。

一擊之後,爆發出的巨大的氣浪再度将兩人回推。

朱雀長長的秀發散下,遮住了鮮血流淌的玉背,那一雙蝴蝶骨顯得寂寞。

她回想着趙襄兒那一剎那的消失與出現,喃喃道:“這就是三千世界的力量麽?”

“嗯。”趙襄兒随口回應。

她在空間與空間之間的挪動不是瞬移,而是閃爍。就像是一到十,瞬移是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跨過二到九的距離,而她則是從一直接到十,它們之間的所有數字則全部憑空消失!

“果然是令人垂涎的力量呀……”朱雀微笑着說。

而回應她的,則只是劈面而來的劍光。

原本,趙襄兒與朱雀是共享這片三千世界的,趙襄兒只需要将她驅逐出去,将這個世界的控制權徹底握在自己手中,那樣,哪怕是朱雀,也只能成為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雞了。

刀刃一刻不停地對撞着。

火鳳與朱雀的靈亦在長空中糾纏狂舞,相互撕扯。

無數的世界在她們的交戰中幻滅。

西國,長夜即将過去,黎明即将噴吐出火光。

她們交戰了整整一夜。

朱雀輕飄飄地立着,雪白的身軀上鮮血淋漓,她身後的火勢越來越衰微,提着劍的姿勢也顯得無力,宛若即将落幕的歌姬,手中的九羽也在哀鳴着。

朱雀遙望着天空,目光依舊沒有絲毫的恐懼,仿佛她早已厭倦了這身皮囊。

這一刻,趙襄兒甚至有一種錯覺——朱雀在利用她斬破自己的肉身。

但錯覺只是錯覺。

趙襄兒也可以分明感受到,朱雀的靈卻是在逐漸衰弱,她已被逼至絕境,用不了多久,就要迎來神魂俱滅的結局了。

趙襄兒亦不會有任何手下留情。

“我送你上路。”

趙襄兒的話語宛若吟哦,雪白的刃光朝着朱雀婀娜的身影斬去。

而此時此刻,白藏也從南州的趙國一路橫跨整個南州,越過了無運之海,不停西來。

泉鱗的聲音在耳畔久久不散,煩擾了她一整夜。

許多次,她都忍不住要殺上墟海,直接與泉鱗來一場決戰,她并不認為泉鱗是自己的對手。

但白藏已不是當初那個沖動的少女了。

與白藏一戰,非但距離暗主很近,時刻身處險地,而且,她很有可能會推波助瀾,加速石佛的破壞,而這,也恰恰是泉鱗不斷挑釁自己的根源。

她絕不能上當!

而此時此刻,長夜即将過去,白藏看着東方,心中不祥的預感越來越強烈。

會是今日麽……

不會是今日吧……

白藏心中的不安越來越強烈。

在她的印象裏,雙方的大決戰,應是運籌帷幄數載,前軍開道,糧草緊跟,雙方排兵布陣浩浩湯湯,于戰場上舉旗擂鼓,然後在氣勢達到頂點時沖陣厮殺,來一場不死不休的巅峰對決。

但事實上,他們與暗主的戰争,何時打響,很多時候,決定權并不在他們。

某一刻,白藏仰起了頭。

也是同一刻,世上的許多人都陸續仰起了頭,望向了黎明将至的天空。

哪怕是永生界裏,葉婵宮也生出了感應,擡起頭望着穹隆。

唯有她手背上的金色蝴蝶依舊安靜,不知生也不知死。

……

蒼穹上,爆炸聲再次響起。

在爆炸開始之前,泉鱗依舊在嘲笑着白藏,用走狗貓奴之類的字眼侮辱她。

下一刻,她的頭頂,毀天滅地的氣息越過了暗主遮蔽的黑暗,撞向了她。

那是一顆隕星!

泉鱗的豎瞳一下子成了兩根細到無法看清的線。

隕星……

蹄山星!

它怎麽會砸向自己?

暗主為什麽要殺我?

不!暗主不是想殺我,它……它是想摧毀石佛!

先前,泉鱗說過,暗主現在最想做的事,是防止雷牢神國開啓,所以泉鱗星一定是碎在了天王星,但還有一顆蹄山星……除此之外,暗主最想做的,當然是毀滅掉這個阻隔了它将近八年的石佛!

它要殺佛。

泉鱗看似躲在了最安全的地方,實際上,她卻身處于一座随時要倒塌的山下。

她開始拼命地逃。

火光一下子充斥了天空。

那是真正的滅世紅蓮。

整片天空都被燒成了紅色。

四分五裂的石頭帶着火光向人間砸去。

佛于悲憫中生,與火焰中死,本就破碎不堪的它在這等撞擊裏四分五裂,徹底毀滅,他阻擋了惡魔了八載,給了人間八個春秋,卻也止步于此,剩下的只好交予衆生。

石佛的中央,隐隐約約露出了舉父的臉,他遙遙地看着人間,臉上依舊帶着笑容。

物質不滅,不過是粉碎罷了。

舉父消散在了火光裏。

火光裏,泉鱗倉皇逃竄,她每一片鱗片都燃燒着火,身軀亦被炸碎半截,慘叫着墜向了人間,墜落的方向,恰是白藏剛剛路過的無運之海。

而更高處,暗主蓄勢八載,如今石佛不再,這張繃到極點的弓終于得以松開,向着人間壓來。

天邊,魚肚白才初初渲染開,紅日也未來得及升起,邪惡法典中記載的暗日卻提前到來了。

傳說那是世界的盡頭,是法則的末尾,那場災難裏,世界之樹将被連根拔起,大地将成為無休止的煉獄,所有的生命都将成為朝拜暗日的傀儡。

大氣震蕩。

三千世界裏,趙襄兒的刀刃已切開了她的肌膚,刺入了她的心髒。

朱雀的心髒還在微弱地跳動着。

這種跳動如撥動刀刃的弦,将之傳達到虎口。

朱雀看着這一劍,看着趙襄兒墨發間瓷白的秀靥與英氣逼人的眉,這一劍刺出時,整個三千世界都回蕩着令人絕望的劍鳴。

“這是娘親對你最後的大考。”朱雀的形容如同亡國的妃子,正于烈焰燃燒的宮中等待死亡,“不枉姮娥這般救你,這一世的你做得很好,娘親很滿意,只可惜……”

“今日,太陽不會升起了。”

朱雀發出了婉轉的哀嘆。

趙襄兒看着朱雀,亦露出了遺憾的神色。

這本該是必殺的一劍。

卻沒能殺死朱雀。

這并非是她的劍術不夠精湛,而是方才,石佛炸裂,齊天的影響消亡,尚存的西國再度成為了至高無上的存在,三千世界在西國之內……

朱雀是西國的神主,又怎會死在自己的神國裏?

哪怕她遍體鱗傷哪怕她血流不止,但在神國真正開啓時,她就是神明!

她是朱雀神。

朱雀憐惜地看着趙襄兒,她的手握着那傘劍的劍身,将其一點點從身體中拔出。

鮮血滴落,碎在地上,化作火苗。

朱雀的身軀上,大大小小的傷勢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着。

周圍的火焰也撲上了她的身軀,化作了她剪裁得體的紅裙。

“你早就知道了麽?”

趙襄兒仰起頭,蒼白的臉頰上看不見血色。

哪怕再晚一些,她都可以殺死朱雀。

朱雀卻搖了搖頭,道:“世上從沒有真正的全知全能。”

趙襄兒睫羽輕顫,不言不發。

朱雀微笑着說:“朱雀神國開啓,亦或者我被你殺死,無論是哪一種結局,我都能接受。我的理想是自由,但一個人既然擁有了理想,那也要時刻做好理想幻滅的準備,無論是飛上雲空,還是粉身碎骨,我都早有覺悟的。”

她這樣說着,轉眼之間又稱為了盛裝華服的妃子。

“這樣子麽……”趙襄兒看着她,看着手中的劍,眼眸在經歷了短暫的黃昏後重歸堅定:“你說得對,無論是何種結局,我都早該有覺悟的。”

火鳳的影子再度在少女的身後騰起,将她的身影照得明亮。

朱雀雖回歸西國,但三千世界宛若一個國中叛變了的城,國王率領的軍隊雖已兵臨城下,但城依舊是她的,她絕不可投降!她要固守此地,直至城破人亡為止!

朱雀卻沒有動手。

她提着九羽,曳着紅裙,卻是轉過身,朝着另一個方向走去。

趙襄兒蹙着眉,看着她的背影。

朱雀明明持着一柄絕世之劍,那柄劍此刻卻更像是舞女的裝飾,沒有一絲一毫的殺氣。

“襄兒,随我來吧。”朱雀曼聲道。

“去哪裏?”趙襄兒冷冷地問。

“當年你在趙國眺望落日多年,未能陪你,娘親的心中一直有些遺憾,而今……”朱雀嫣然笑道:“而今,娘親陪你一同看一場日出吧。”

趙襄兒沒有挪動腳步,她警惕地看着朱雀,看着她漸行漸遠。

三千世界的邊緣,朱雀收好了劍,遙遙看她,致以微笑。

“日出……”趙襄兒沉思片刻,她也主動收起了劍,走到了她的身邊。

方才的大戰好似沒有發生過。

她們如常地立在世界的邊緣,似一對久別重逢的母女,一同眺望着太陽的升起。

但她們知道,太陽不會升起了。

哪怕真的有太陽躍出地平線,也不再輪紅日。

而是……

“暗日初升。”

朱雀看着天空中的流火和被煮沸了似的氣層,悠悠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