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4 章 :不可觀裏讀書聲

樹隙間的光泛着淡淡的、柔光般的翠色,陽光将道觀照得澄淨,遠處的牆根邊,時而有蛩鳴聲傳來,細絨般的蒲公英種子伴着清風吹起,掠過他們的發梢。

青衣的少年與白裙的少女靠着背,躲在樹蔭下讀書。

天空似被驟雨洗過,絮狀的雲零零碎碎地鋪着,道觀的脊檐在遠處鋪着平緩的弧度,青瓦鋪得齊整。

寧長久感受着這樣的美好,他偶爾從書海中輕輕擡頭,看着樹蔭外的陽光。

陽光前所未有得明亮。

趙襄兒亦輕輕擡首,少女古靜的面容望着太陽,靈秀的臉柔和着。

皇城連綿的陰雨猶在昨日,道觀中流爍的光便有不真實之感。

大樹下,時間的流速也緩慢了下來。

斑駁的光緩緩移至樹葉,在他們的衣裳上打着轉兒。夢境還未過去。

寧長久輕輕開口:“襄兒師妹。”

“嗯?”趙襄兒下颌輕擡。

寧長久回過頭,便看到一張映着斑駁春光的臉。

“一直在這裏看書,會不會無趣?”寧長久忽然問。

趙襄兒甩了甩頭,用馬尾打了一下他的腦袋以示懲戒,認真道:“這等典籍只令人手不釋卷,你若只是想陪我看書,敷衍應付,那确實度日如年,你也不必這樣。”

寧長久微笑道:“怎麽會覺得乏味呢,這書我也很是喜愛,我還喜愛喜愛這本書的人。”

趙襄兒對他這一套已經免疫了,她輕輕合上書,道:“我與你可不是一本書。”

寧長久心想,當然不是,我的是天書,你的是無字天書……哎,雖是夢境,但有紅袖伴讀,也不應再奢求其他。

只希望這樣的夢能夠做久一些。

寧長久好奇問:“襄兒師妹,你喜歡這裏嗎?”

趙襄兒目光悠悠,道:“這裏上接雲月,下見群山,景致宜人,是心安處。”

寧長久問:“比起你的趙國呢?”

“我的趙國?”趙襄兒不悅。

寧長久稍怔,立刻改口道:“我是問我的娘家。”

趙襄兒輕輕搖頭,發現自己還是高估了寧長久的品德——原來是自幼不正經!

“趙國當然也很好,我從小在那裏生長,宮裏的姐姐妹妹對我都很好的,對了,宮廷中還有一棵大榕樹,和這棵樹差不多大,我以前很喜歡爬樹的。”趙襄兒回憶着。

寧長久心中一動,道:“我不太相信。”

趙襄兒問:“不相信什麽?”

寧長久道:“我不相信你這細胳膊細腿的小姑娘會爬樹。”

“細胳膊細腿?”趙襄兒唇角勾起,帶些狡猾之色的眼眸眯着,宛若新月,她笑道:“你是沒有被毒打過哎。”

寧長久道:“我們身旁就有棵樹,你試試?”

趙襄兒哪裏會服輸呢,她把手中的書卷扔到寧長久懷裏,道:“幫我看好書,我讓你開開眼界。”

“師妹放心。”寧長久接過書,笑着說。

趙襄兒卷起了道袍袖子,露出了白皙幼嫩的藕臂,她沒有動用一絲一毫的靈力,輕輕一躍,熟稔地抱住了樹幹,她在樹幹上的身影不是爬的,而是用竄的,像是一只靈巧的小貓。

趙襄兒幾個躍動間便來到了第一根可以立足的枝幹上。

她半蹲于枝,扶着樹幹,目光向下,挑釁似地看着寧長久,道:“如何?有什麽話說?”

寧長久盯着她,露出了贊賞的神色:“襄兒……确實讓我大開眼界。”

“大開眼界?”趙襄兒神色微變,她意識到了什麽不對勁,立刻伸手壓住了自己的白裙,少女倏然擡頭,雪白的頰上泛過霞光,更多的則是惱怒,“寧!長!久!”

原來騙自己爬樹是為了在下面偷看……找死!

趙襄兒擰了擰手腕,眼眸眯起,猶如細劍。

寧長久暗道不妙,這眼神,他過去在臨河城時經常看到,當時他可是被襄兒揍得服服帖帖,被女帝威嚴震懾了許久。

寧長久想要逃跑,但為時已晚。

趙襄兒靈巧地從樹上躍下,一個箭步間竄到他的身後,将他撲到在了柔軟的草地上。

夢境裏,寧長久感受不到什麽靈力的流動,他與趙襄兒的打架和村童決戰麥田沒什麽區別,兩人在草坪上相互抱着,厮打着,拳拳到肉,頗具觀賞性。

最終,小獅子一般的襄兒更勝一籌。

她與寧長久在一頓見招拆招的扭打之後,占據了上風,雙腿夾着他的腰,将他狠狠地壓在身下,她鉗制了他的雙臂,清清冷冷地盯着他,道:“你在下面看什麽呢?要不要把你的眼珠子摳出來?”

寧長久詭辯道:“是你自己要爬的,你要逞威風,我可沒有逼你……啊!”

趙襄兒一把捏住了他的耳朵,道:“你說什麽?”

“沒……沒什麽!”寧長久技不如人,只好求饒:“襄兒姑娘饒命。”

“你值得被饒命嗎?”趙襄兒不撒手。

寧長久道:“你要是打傷了我,師尊出觀也不好交代呀。”

趙襄兒想起了他在現實世界處處留情的模樣,咬牙切齒,抓起散落在旁邊的書,卷起來,狠狠打了下他的頭,道:“你就是個屢教不改的性子,我今日打死你,也算是為師尊分憂了。”

寧長久看着眼前韶顏稚齒,泛着惱意的面容,覺得自己該振夫綱,道:“我看你小姑娘家家的才讓你,你不要不知好歹,逼我出手!”

趙襄兒半點不懼,她哪裏不知道十六歲的他有幾斤幾兩,哼,就算來一百個也不夠自己一只手打的!

“我看你是活膩了!”趙襄兒卷起了袖子。

春風忽起,蒲公英在風中纖細地吹着,草地上,青草與花都被壓彎,明豔的光下,他們的衣袂沾着許多零碎的花與草,猶帶殘香。

原本約定好認真讀書的兩人,就這樣在毯子般的草地上,滾來滾去。

一陣昏天黑地的混戰之後,寧長久被徹底擊敗,向趙襄兒投降。

趙襄兒紮起的馬尾也在糾纏中散了,漆黑纖柔的發披散了下來,粘在她雪嫩的頰上,少女終于找回了場子,出了口惡氣,她發現,和寧長久講道理果然不能鬥嘴,還是要用武力!

寧長久躺在草地上,感受着少女雙腿緊繃的殺傷力。他甘拜下風之餘,只好安慰自己,輸給老婆并不丢人。

嗯……更何況是夢境的緣故,可能是自己潛意識覺得襄兒比自己厲害吧,但若再來一個三年之約,他有很大的信心可以把襄兒揍得乖乖巧巧,喊着夫君求饒。

趙襄兒得勝,心情大好,她看着寧長久清秀的臉,忍住了想去捏一捏的欲望,雙手環胸,稚嫩的檀口間,她老氣橫秋地諄諄教導起來:“以後切莫再動什麽歪心思壞腦筋,好好讀書,乖乖聽本師姐的話,懂了嗎?”

寧長久隐忍着答應了下來。

兩人打得兇,和好得也快。

趙襄兒握着書卷,坐在蓮池邊,正看着書,她赤着雪嫩的足,晃着纖細白皙的小腿,滌着浮萍映影的池塘,柔軟的裙擺下,漣漪自那不染纖塵的足尖漾開,小巧的足趾上,陽光映照,将纖薄的玉甲照出了貝母般的光澤。

寧長久蹑手蹑腳地來到她的身後。

趙襄兒看書的目光微停,她腦袋微仰,道:“想做什麽?又不記打了?”

話音才落,她便感覺有什麽落在自己的頭上,趙襄兒微怔,手觸了觸,然後身子前傾,看着池塘中映着的自己,只見她的頭上,多了一個編織漂亮的、編織緊密的花圈。

趙襄兒幽幽道:“哼,送我花圈?這是巴不得我早些死麽。”

寧長久道:“這是草圈,花可不好編。”

“人家小花小草好生生長着,被你惡人扯下來,毫無惜物之情!”趙襄兒譴責道。

寧長久真誠道:“帶在我頭上是暴殄天物,但戴襄兒頭上,就是女帝殿下的皇冠了。”

趙襄兒神色微動,她咬着唇,不停地告誡自己千萬不能被花言巧語騙了。

她面色清冷,道:“我可沒有你這般不愛讀書的臣子,你被罷免了!”

寧長久無辜道:“殿下好狠的心呀。”

趙襄兒驕傲道:“我這是清君側!”

寧長久笑了笑,道:“襄兒,你初來觀中,我帶你去走走看看吧。”

“你是成心想要打擾我讀書了?”趙襄兒氣鼓鼓地說道。

寧長久道:“只是換個地方讀書。”

說着,他抓住了趙襄兒的手腕,趙襄兒輕輕掙紮,被他拉着起身。

“等等,我還沒穿鞋哎。”趙襄兒帶着花冠,散着長發,半推半就地随他一起去參觀這座她還未來得及仔細打量的道觀。

恰是正午,太陽當頭,沿着道觀的中軸線照射了下來。

寧長久帶着趙襄兒從師尊閉關的神殿出發,向外走去。

“這裏是神歷殿,殿中供奉三位道門師尊以及一位掌握神歷的神靈,牆壁上有着計算時辰的妙器,據說是分毫不差的。”寧長久帶着她來到了第一座殿。

此刻道觀中只有他們兩人,殿中并無香火,很是清幽。

趙襄兒環顧四周,輕輕點頭,道:“嗯……這些神靈都很面生。”

寧長久指着牆壁上精密的儀器,道:“襄兒是什麽時辰出生的?據說這算時之器可以排生辰八字,還能測算命運。”

趙襄兒疑惑道:“出生?我出生的時候哪裏記得這個?”

“……”寧長久不知如何反駁。

“這裏是律令閣,是大師……是一位大師執掌的地方。”

寧長久險些說漏了大師姐,此刻的道觀中是沒有大師姐的,他若開口,恐怕會導致夢境與現實錯亂,直接醒來。

他們來到了下一間屋子。

“這裏風格太過嚴肅了,我不喜歡。”趙襄兒直截了當道。

寧長久帶她在律令閣中轉了一圈。其間所置之物看着貴重,卻沒有太多欣賞的價值。

寧長久帶着趙襄兒來到了雲臺上,與她一起從上往下眺望。

“那裏是……”趙襄兒一手遮着光,一手指着道觀下的小鎮,問道。

寧長久解釋道:“那裏是大河鎮,住着許多匠人,各個技藝精湛,巧奪天工,等閑暇時候,我們可以一同去看看。”

“大河鎮?”趙襄兒道:“哪裏有河呀?”

寧長久道:“大河鎮未必就要有河吧。”

趙襄兒道:“是,寧長久也未必長久。”

寧長久眉頭微蹙,道:“趙襄兒也未必……”

趙襄兒稚稚地笑了起來:“未必什麽?”

寧長久也笑了:“沒什麽,襄兒最是人如其名地香。”

“登徒浪子!”趙襄兒伸手去揪他耳朵。

寧長久靈巧地回避,抓住了她的手。

“嗯哼……你放開!”趙襄兒掙着手腕。

寧長久道:“我帶襄兒尋一個讀書的好去處。”

“不用尋了!沒你的地方就是好去處!”趙襄兒總覺得他在耽誤自己學習。

兩人一路打鬧着,寧長久帶着她來到了蓮花書苑。

一進書閣,兩人便看到閣中那個龍飛鳳舞的‘靜’字。

趙襄兒看着那個‘靜’字,賞析了一會兒。一般來說,書閣中都會有這樣的字來提醒大家好好安靜讀書,但寫得這般龍飛鳳舞的,還是頭一次見。

不過閣中的書倒是琳琅滿目,一眼望去都難以見底。

寧長久與趙襄兒徜徉其中,在書架中兜兜轉轉,趙襄兒随手抓過一本書,在手中翻了翻,只見書中字跡清晰,條理明确,雖然看不太懂,但應是正經書。

嗯,這個夢倒是周到,連書的細節都做得這麽好。

趙襄兒情不自禁地感慨。

“我喜歡這裏。”

兩人在書海中流連了一番,目光掠過書脊上的名,最後回到了那個并不安靜的‘靜’字前。趙襄兒表達了對這書閣的喜愛。

寧長久道:“那以後我們可以常來這裏讀書。”

趙襄兒看着一座座書架,道:“這裏的書怕是一輩子都讀不完吧。”

寧長久想到了五師兄,輕笑道:“倒也未必。”

趙襄兒道:“這道觀偌大,倒是清冷。”

寧長久道:“或許這是為我們天造地設的。”

趙襄兒若有所思。

兩人來到了書閣的中央,書閣的中央有一個池子,池子中擺放着金蓮無數,頂部的泉水緩緩湧出,澆灌着每一朵金蓮,熠熠生輝。

“這裏的每一片蓮都是一本書。”寧長久說道。

“上面寫着什麽?”趙襄兒以指輕觸,蓮似微羞,花瓣稍合。

寧長久道:“這恐怕得問師尊了。”

趙襄兒也未追問,他們一起從書閣中走出,回到了明亮的陽光裏。

兩人順着臺階向下走着。

下方是放生池了。

“這是我最喜歡的地方。”寧長久指着放生池,說道。

趙襄兒倚靠欄杆,目光随着池中的小魚悠悠打轉,道:“只是看魚?”

寧長久微笑道:“我們可以去大河鎮的田間河裏抓些魚,來這裏放生,可以攢下許多功德的。”

趙襄兒道:“那這放生池的水流向哪裏呀?”

寧長久道:“流向大河鎮的田間河裏。”

“……”趙襄兒沉默片刻,道:“你攢的這些功德,菩薩能認麽?”

“菩薩已經認了呀。”寧長久說道。

“怎麽認了?”趙襄兒問。

寧長久看着他,柔和笑道:“若是沒有這些功德,我如何能夠遇見襄兒呢?難不成是前幾世拯救了世界麽?”

趙襄兒聞言,水靈靈的眼眸眨了眨,她靠着欄杆,目光無處安放。

“你少自作多情了。”趙襄兒有氣無力地說了一句,越過了橋梁,獨自一人向着前方走去。

寧長久輕輕跟上。

前方便是不可觀的觀門了。

趙襄兒停下了腳步。

寧長久看着她雪白的背影,問道:“怎麽了?”

“前面不去了。”趙襄兒道。

“為什麽?”寧長久才問出口,擡起頭,便望見了此處與臺階之間,隔着一片石子路。

趙襄兒纖巧柔嫩的足還裸着,白皙的腳踝在陽光中剔透而耀目。

“襄兒不方便走,我抱你過去就是了。”寧長久說道。

趙襄兒眸光輕顫。

當初三年之約的那場秋雨裏,她便被寧長久抱着,在雨中狂奔了許久,這是她終身難忘的回憶。

但如今心思分明之下,她還是很知羞的。

“抱你個頭,不揍你就不錯了!”趙襄兒推開了他,道:“時間不早了,回去讀書吧,別耽擱了。”

寧長久也輕輕點頭。

這經卷奧妙無數,還是早日參透了好,如今他身在萬妖城中,雖有司命保護着,但女人強大總不如自己強大。

寧長久與她袖碰着袖,輕輕走回了不可觀神殿外的那片草地上。

趙襄兒坐在草坪上,帶着草圈花冠,背靠着樹,像是森林間走出的精靈少女。

寧長久在她身邊坐下,一起看書。

時間又變得緩慢起來。

兩人看着書,時而擡頭,眉目交接在了一起。分別大半年,天各一方,心中的情愫在夢中滋長,兩人眉眼相對,心照不宣,不由自主地在草坪上做起了一些其他的事情。

“這樣子呢?我也是第一次這樣……”

“嗯……不太舒服,先別動,讓我适應一會兒哎。”

“可能姿勢不太好,我們換一個吧。”

“換……換什麽姿勢呀?別,這樣好羞人啊。”

“習慣了就好了……”

草坪上,兩人正商量着一起看書的姿勢。

只見寧長久伸長了腿,趙襄兒的腦袋在他腿上輕輕枕下,趙襄兒活動了一番脖頸,抓起書試了試,道:“這個姿勢不錯,以後你就是我的枕頭了,我們這樣看書!”

寧長久道:“你總是枕我看書,我多吃虧,什麽時候也讓我枕一下?”

“這是你的榮幸!更何況女孩子的腿哪裏是能随便枕的,休想。”趙襄兒駁回。

寧長久道:“等我打得過你了,我看你還敢不敢這麽嚣張。”

趙襄兒道:“那你估計要被我欺負一輩子了。”

“好,一輩子。”寧長久柔聲道。

趙襄兒用書本掩着微紅的臉頰,她抿着纖薄的唇,悶悶道:“閉嘴!看書!”

兩人在把時間耽誤得差不多了之後,終于開始認真讀起了書。

不可觀中,葉婵宮輕輕嘆息,猶豫着要不要将他們分開,否則這書恐怕來不及看了……他們之後的劫難,如何面對呢?

“哎,看來得尋人管着你們了。”葉婵宮輕聲自語。

……

萬妖城,比丘峰。

司命坐在窗邊,外面細雨連綿,她嘆了口氣,終于停下了修行。

“笑什麽笑呢?”司命望向了床榻。

牙床上,尚在睡夢中的寧長久嘴角微微勾起,時不時地笑着,似沉浸在美夢之中。

司命走到了床邊,輕輕跪在床上,貓着身子靠近了寧長久。

昏暗的屋中,司命眯起了眼,盯着睡夢的少年。

寧長久沒有半點清醒的跡象。

司命看着他安睡的模樣,也生出了倦意。

“哼,就你會做夢似的。”司命對于寧長久連夜的美夢感到不滿。

她在他的身邊躺下,于廂房外立下了數道高階禁制後,亦緩緩睡了過去。

不久之後,寧長久醒來。

夢中最後的畫面,是他與襄兒一同看書,看得靈海枯竭,然後在開滿雪白花朵的大樹下睡去,他們躺在草地上,趙襄兒抱着書,寧長久枕着她柔軟的腿,碎草與花的芬芳在鼻尖萦繞不去。

他漸漸地睜開眼,恰看到一張古靜絕美的睡顏。

寧長久沒有驚醒初初入睡的司命,只是将被子更拉起了些。

他回憶着先前的夢,靜看着眼前的臉,道心無比清寧。

此刻三千世界裏,趙襄兒亦悠悠轉醒,她拄劍起身,抿着唇,輕聲地笑了一會兒,然後持起劍,走向了火焰的深處。空氣凝結成牆壁。

……

中土。

柳珺卓尚在前往古靈宗的路上。

陸嫁嫁在九幽殿裏,她最近的每一夜,都是很晚才入睡的。她看着窗外夜色間漸落的花,循着微光緩緩擡頭,望見了天上的月亮。

睹月思人。

陸嫁嫁雪裳披發,窈窕的身姿在幽夜中靜美。

她盯着月亮,漸生倦意。

陸嫁嫁只當是白日修行,夜間思勞所致。

她走回床榻邊。

小齡正蜷着身子趴在枕頭上,閉着的狐目好似兩條線,看着煞是可愛。

陸嫁嫁輕輕睡去。

第 343 章 :年華正好

(昨日是連續更新了兩章的,但據書友反應,點開app時會自動跳到第二章,我看後臺數據時,也發現了部分讀者似乎漏看了一章,特此提醒。)

……

白鹿壽星之死并未在萬妖城引起太大的轟動。

春日多雨,綿綿地墜個不停,雨水在風中傾斜搖擺,山腰間,連綿的石茶花枯萎凋謝,形同落灰,刮起了一片寓意死亡的風。

寧長久經過山腰之時,其間的石茶花已凋零殆盡,唯剩一片枯莖的架子整整齊齊地束着,在斜風細雨中畫着參差棱線。

寂靜無人的山道上,司命解下了妖狐面具,輕輕別至腰間,她轉過頭,看着密林間透下的光與雨,她總覺得自己在這裏觸摸到了什麽,卻又感覺凡塵的一切似都與她無關,哪怕她方才殺死了一頭五道的大妖。

血腥氣早已抛在身後,白鹿小妖們的吶喊聲也已遙遠。

人參果的精怪被幌金繩捆着,暫時納入了虛空之中。

于是寂靜之中,這座偏于一隅的萬妖城似也随他們遠去了。

司命很少會有這樣的情緒。

她仰起頭,沒有用靈力去遮擋細雨,任由它們拂上面頰,在本就瓷白的容顏上清冷跳動,濡成盈盈的水光。

“怎麽了?”

寧長久回過頭,他察覺到了她異樣的情緒。

司命立在山腰平整的石臺上,看着諸峰間朦胧的煙雨,忽然說道:“人間真是纖細。”

……

可這抹異樣的情緒讓司命生出了一種,自己在與所求的大道背道而馳之感。

她輕輕搖頭,将潤物無聲的春雨重新隔絕,将人間賦予的纖細情緒掐滅。

寧長久沒有說話,他忽然發現,不知從何時起,司命口中的塵世,已變成了人間。

司命看着寧長久忽然的笑,總有種無名的惱怒。

“你看什麽呢?”司命問。

寧長久道:“看看我明面上的主人、師父和神官大人。”

言外之意當然是有暗地裏。

司命不願接話,她淡淡道:“你這般小肚雞腸,怎能登頂大道?”

寧長久反問道:“你走的就是大道了嗎?”

司命颔首,她望着天空中光芒交錯的雲,傲然道:“我本在青雲之上,如今重頭再來,所行之路,自是無上神道,其間妙悟皆是舊友,其間風景皆是故人。”

她的話語被雨絲浸潤,帶着料峭的寒冷。

寧長久立在她的身側,輕聲道:“那我與你同行好了。”

司命的神色不見波瀾,她立在細雨裏,看着纖細的妖城,許久後緩緩回頭,她神色冷漠,掩藏着真實的情緒,沒好氣地冷哼了一聲。

“大道孤直,古來獨行,誰要與你同去?”司命走向了山道。

寧長久無聲跟上,無辜笑道:“我是怕自己誤入歧途。”

司命紅唇輕啓,道:“你本就在邪魔歪道之中,哪有誤入歧途的說法,仙佛渡不得你,我也懶得管你。”

說着,司命微微閉眼養神,向着人參果樹的所在走去。

司命心中卻微微困惑……殺一只五道大妖不算什麽大事,司命自覺不會為此生出什麽情緒。

可心中的漣漪又是什麽呢?

許多年後回想,她才得到了不可思議的答案——只是因為一場春雨。

這是人們所說的觸景傷懷,是人類才會擁有的情緒,是對于萬物的歡喜和哀傷,沒有緣由,只是心靈與天地的相互觸動。這是她本不該有的觸動。

……

山腳下,寧長久對着那些還在守護人參果樹的妖精說明了緣由,将他們驅散。

人參果樹黑鐵鑄就般的軀幹向着天空延展着,它粗壯無比,像是一塊巨大的山岩,生長着橫七豎八的刺,密密麻麻地伸向天空,最高處的枝幹上,人參果樹倒挂着,它面帶微笑,頭頂已結出了小小的、稚嫩的花苞。

如菩薩倒坐。

寧長久看着那顆還未成年的人參果,問道:“罪惡孕育出的生靈,還是生靈嗎?”

司命道:“在我眼裏,都算生靈。”

寧長久問:“為什麽?”

司命聲色間帶着清冷傲氣:“因為神國需要抹殺人間的罪惡,若它不是生靈,我何以定其罪惡,又何以殺它?”

寧長久問道:“你是為了讓它變成死靈,所以先賦予生靈之名?”

司命道:“它們本就必死無疑。”

寧長久又問:“神國所執行的,便是正義麽?”

司命道:“不是,我們所奉行的是天理。”

寧長久想着這句話的含義,沒有多問。

細雨吹入人參果樹旁,半透明的雨滴變作了黑色。

它澆灌着人參果樹。

寧長久的視線順着樹幹蒼老的紋路下移。

妖木裸露在地表的巨大根莖旁,還凝着黏稠的血液和白森森的骨頭,它們已經冷卻,加速腐爛着,緩緩深入地表,成為将死之木的養料。

“它曾是神木麽……”寧長久輕聲嘆息,問道:“神木瀕死之前,願意接納這種罪惡的饋贈,茍且而生,人……也會如此嗎?”

“想這個沒有意義。”司命仰望着古書,目光卻似居高臨下,她說道:“草木無情,天清氣朗時向陽而生,煙熏日暝間于暴雨雷電中求存,它們順勢而為,并無選擇,但人……不一樣。”

司命這樣說着,她對着人參果樹伸出了手。

附近的雨水瞬間振散,山底下刮起了潮水般的霧。

不知是不是幻覺,寧長久隐約聽到了一聲劍鳴。

司命已來到人參果樹前,她的背景在滿地白骨中顯得森然,但那種流經地獄的污濁卻也染不上她衣袍半縷。

司命的手按在神木上,她眉目沉靜,黑袍上勾勒出紋身般的銀色。

人參果樹開始震顫,搖曳。

樹枝高處,人參果倒挂着的笑臉忽然變了,它像是蒼老了百歲,面容變得痛苦而扭曲,它也晃動着,發出了嬰兒般的啼哭。

寧長久睜開了劍目。

他可以分明地看清,人參果樹底部的土壤之下,似有一萬只老鼠在不停亂竄,向上拱動着,它們不停地尖叫,像是絕望拍擊着地獄之門的厲鬼,在上面留下了血印和掌痕。

“離遠點!”司命叱道。

寧長久後退數步,手掐道訣,鎮靜周身,諸鬼莫近。

樹木發出悲鳴,似在哀求,人參果發出啼叫,似在喝止。

司命無動于衷,她修長的手指忽如箕覆,似攥着什麽無形之物,将它從樹的軀幹中抽拽出來。

無數的、積攢了數百年的陰風從樹幹中迎面撲來,在身前向着兩側分散。

寧長久仰起頭,似虛似實間,他隐約看到了樹上結着累累碩果,那些果子像是一個個感受的小鬼,憤怒地宣洩着情緒,想要将這個膽敢奪走神木最後生機的女子碎屍萬段。

而寧長久的體內,金烏雀躍而鳴,掙紮着想要飛出,大快朵頤。

“找到了……”司命忽然開口。

看上去堅不可摧的樹幹被撕開了一道口子,有什麽東西流了出來,它們相互碰撞着,發出劍鳴般的聲響。

司命左手點中自己的眉心。

她的銀發輕盈地起伏着,身影在黑樹下明明那般渺小,卻似一輪幽幽升起,将要挂上枝頭的月。

許久之後,黑暗消散,茍延殘喘數百年的人參果樹似就此死去。

最後一枚人參果墜落下來,陷入泥濘的白骨腐土裏,扭曲的笑容沾滿血污。

司命的身前,停着一柄劍……亦或說是刀。

那柄劍同樣纖長,制式與神荼類似,鋒芒上皆蒙着一層煙塵般的幽冥之氣。

它是郁壘。

它破損得更為厲害,鋒刃盡是豁口和裂紋。

“果然是它。”司命松了口氣,臉色微顯蒼白。

寧長久沒有去看它,而是先對司命道:“辛苦了。”

司命看着郁壘,不悅道:“我在人間走了一圈,又救嫁嫁又救小齡,攤上你們一家子,真是倒黴。”

寧長久道:“好人會有好報的。”

司命道:“我不是什麽好人。”

她懶得與寧長久作假惺惺的廢話,直截了當問道:“這柄劍,怎麽取走?”

寧長久問:“可以雇用其他妖怪送出去麽?”

“擅取萬妖城之劍,妖族同不同意先不說,單論此劍,能将其取走者,屈指可數。”

說着,司命摘下了一片葉,輕輕置于劍刃一側,葉片瞬間褪去了翠綠之色,化作一截掉落的灰燼。

這柄郁壘殘劍有着極強的腐蝕之氣,紫庭境之下的修士根本無法把握。

而紫庭境之上的……未必願意幫他們。

畢竟,堪輿圖尚有一片黑暗,黑暗中據說有着四位以‘天王’自居的妖,它們的态度才是最重要的。

司命自信對敵其中任何一會皆可立于不敗。

但若觸怒妖衆,受其圍剿,那……寧長久應該是屍骨無存了。

寧長久道:“如果它不是劍,不就可以了麽?”

司命問:“什麽意思?”

寧長久道:“當年那位老國君,要将它輔以一千餘顆心髒,将其煉成丹藥。”

司命若有所思,道:“你的意思是,那些童男童女,有用武之地了?”

“我不煉。”寧長久做不出那等殘忍之事,他說道:“總之把它煉得不像劍,就好了。”

司命道:“你當萬妖城的人都是傻子,想以此蒙混過關?”

寧長久道:“當然不會,不過,這裏的動靜想必那些老妖怪也能察覺,如果它們想要用這柄劍換取些什麽,這段日子,應該就會有人來找我們談條件。”

司命道:“若是圍殺我們呢?”

寧長久道:“理應不會。”

“為何?”司命問。

寧長久道:“萬妖城自保已難,衆大妖也未必一心,而着白鹿花妖的所作所為,哪怕對于妖族中的許多人來說,亦是早就想拔去的眼中釘肉中刺,當然,最重要的還是神官大人足夠強,它們一定有所忌憚。為了一個罪大惡極的妖而與你結仇,不值。”

司命對于最後一個理由還算滿意,輕輕點頭,道:“那就去比丘峰,把那太上丹爐搜出來,慢慢熔煉,等它們上門談判。”

寧長久點點頭,道:“嗯,正好可以讓這些人參果看守爐子,煽風點火。”

司命冷笑道:“你想得可還真周到啊。”

“過獎。”寧長久笑了笑,道:“不過我們還是要做好最壞的打算。”

“嗯?”司命疑惑。

“我也不敢确信,我們身上會不會有什麽東西,值得那些妖王犯險。”寧長久說道。

……

萬壽樓破損的地板被燒了個幹淨,地板之下,司命尋到了傳說中的太上丹爐。

丹爐足足有三人高,上下兩個爐體相連,宛若葫蘆,丹爐四面有銅龍為足,上方也做成八角小閣狀。

丹爐之間的火焰已經熄滅。

司命閑庭信步般走到丹爐之前,伸出一指,将其舉重若輕地擡起。

她手腕一擰,丹爐飛起,她踏在爐頂,如腳踩飛劍,從破損的萬壽樓中飛出,掠過比丘峰,來到了人參果樹之下。

司命是認得這副仙廷遺物的。

她稍一回想,記起了丹爐的使用要訣,按着嚴密的步驟将丹爐啓動。

八個洞口齊開,黑漆漆的爐膛中,火焰噴湧而出。

寧長久看着她手指纖巧的操作,贊道:“司姑娘真是博學。”

司命道:“這個丹爐是曾是太上真君的法寶,其中爐火可熔煉萬物,但曾有人在其中練過神功。”

寧長久道:“那人真厲害。”

司命道:“你以後再敢對我口出妄言,我就抓你進去練功。”

寧長久對于這等程度的威脅見怪不怪,甚至笑着應諾了下來。

丹爐打開之後,它像是餓了許久終可出籠的饕餮,放肆地吸納着周遭的一切事物。

“難怪這丹爐棄之不用了,原來這爐也似那堕仙一般瘋了。”司命嘆息着搖頭。

世間好物不堅牢。制作再精密的法寶,也總有壞損的一日。

這丹爐已無法調配煉制出任何仙丹,白鹿花精的想法也近乎賭博。但幸好,她也不指望郁壘煉成什麽模樣,反正……只要不是劍就行了。

乓!

郁壘被吸納進去後,司命将丹爐關上。

寧長久将那數百個人參果圍坐火爐排好,他給他們分發了芭蕉扇葉,道:“你們以後負責扇火,若有不對的情況,随時來通知我們。”

事實上,這神火的火勢哪裏是芭蕉葉可以扇動的,而爐中的情況,也無需他們告知,司命便一清二楚。

寧長久此舉,只為了鍛煉他們心性。

有童女也提出了異議,她正是一開始接待寧長久的那個,她看着寧長久,目光楚楚可憐,似希望他能念及舊情,“我們……我們身嬌體弱的,又天生畏火,拿這芭蕉扇葉,能扇出個什麽氣候呀?”

司命冷冷問道:“那你們是要當扇子,還是要當柴火?”

童男童女們清楚她的厲害,紛紛後退,噤聲不敢言,各自拿起芭蕉扇葉,跪在火爐邊,扇了起來。

……

越過雨中泥濘難行的山道。

寧長久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只小猴妖。

暴雨之夜,猴妖冒死傳信,随後消失的無影無蹤……它究竟是誰呢?

寧長久又去林間轉了一圈,依舊沒有找到一丁點蛛絲馬跡。

他與司命一同回峰,來到了那間裝飾精美的屋子裏。

司命看着屋中的布置,看着用鹿角雕成的飾品,看着茶葉邊用小碗盛放的,切好的鹿茸,這才發現,原來一切都在這些細節中昭示了。

若她尚是神官,她只需一眼,便可識破一切。

如今……便是只緣身在此山中了。

寧長久熟稔地在榻上躺下,舒展了一番身子。

傍晚還未到來,寧長久的臉上卻寫滿了憊意。

“你出了幾斤幾兩的力氣?怎麽就這般疲憊了?”司命問道。

寧長久自嘲道:“還不是因為徒兒實力不濟。”

司命沒有接話。私下裏她可不敢和寧長久玩什麽師徒的稱呼,以寧長久的性子,保不齊會按奈不住,行那欺師滅祖之舉。

寧長久鋪好了床榻,拉好了紅線。

司命道:“紅線別扯了。”

寧長久眼睛微亮,問:“什麽意思?”

司命潑了涼水,道:“意思便是,我今夜不睡,繼續修行。”

寧長久道:“你的身子是鐵打的?”

司命冷哼道:“你肉眼凡胎,當然不能理解我。”

寧長久道:“再精美的瓷器不也是土做的麽?根據傳說,人便是娲皇以土捏成,有什麽不同的?”

司命道:“不同的是,創造你們的娲皇與娲人一族早已死去,而我的神國,尚且留存。”

寧長久不再與她鬥嘴,道:“我先歇會,若有事,記得叫醒我。”

司命淡淡點頭。

寧長久閉上了眼。

他很快地進入了夢中。

……

……

夢中的景色真實得宛若現實的複刻。

寧長久出現在庭院裏,神殿與高山在眼前巍峨矗立,連綿的雲從院便翻騰過去,從此處看,大河鎮在眼中不過一個遙遠的縮影。

寧長久如常地尋了一會兒襄兒的影子,但他未能尋到。

最後,他回到桌邊,繼續翻看起了上次未看完的書卷。

他沉浸入書中的大道裏。

等到寧長久再次擡頭時,他便望見了一張純淨清美的少女面容,少女紮着幹淨利落的馬尾,臉頰似雪,眉目如畫,她坐在自己的對面,目光輕輕地游移過書頁,時而思索,時而疑惑,時而微笑。

正是趙襄兒。

今日,她再殺一妖,她如常地盤膝而坐,進入夢中,她見到了寧長久,她看着他看書的模樣,滿意地點了點頭,沒有出聲打擾,只是與他一起坐下,認真地看起書來。

許久之後,知識的攝取似到了識海的極限,兩人才停下了閱讀。

他們幾乎是同時放下書的。

“襄兒,好久不見。”

雖只隔了一天,寧長久卻真的生出了如隔三秋之感。

趙襄兒看着他那被知識熏陶後的面容,順眼了許多,道:“好久不見,嗯……你也喜歡看書?”

寧長久抱着對小襄兒留下好印象的想法,微笑道:“我自幼飽讀詩書,遇到奇文異卷便愛抄錄推敲,更何況是這等師尊賜下的文章。”

趙襄兒輕輕點頭,她忽地想到了什麽,攤開手,道:“把你那本書拿來給我看看。”

寧長久将書遞去,道:“我們交換了看?”

“嗯。”趙襄兒樂于分享知識,也将自己的書遞給了他。

兩人翻開了彼此的經書,卻一同蹙起了眉。

咦?書上怎麽什麽字也沒有?這是無字天書麽……是了……只是夢境呀,我在想什麽呢?一定是娘親怕我獨自看書孤單,所以讓他來陪陪我的。趙襄兒這樣想着。

嗯?書上怎麽是空白的?對了……只是場夢啊,這世上哪來兩本這等奧妙的秘典呢?一定是師尊怕我獨自看書坐不住,所以讓小襄兒來陪我。寧長久這樣想着。

“嗯,你這本書也不錯。”兩人擡起頭,齊口同聲地,真誠地說道。

他們遞還了彼此的書。

“嗯,你一定要好好讀書,莫要辜負了娘……師尊的期待。”趙襄兒說道。

“你也是,莫要辜負了師尊的栽培。若敢三心二意,我就替師尊罰你。”寧長久說道。

趙襄兒挑眉道:“寧長久,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對我說這種話了?”

寧長久微笑道:“襄兒姑娘,上次我們打賭還記得麽?誰大誰小可是已經分出來了的。”

“我……”趙襄兒咬着緋玉般的嫩唇……這該死的夢境居然真的是連續的啊……少女氣鼓鼓地想着,揉着頭,道:“我不記得了哎。”

寧長久佯作嘆息道:“原來品貌俱美的襄兒姑娘是這樣不重信諾之人,唉,傳言果然不可相信呀。”

趙襄兒總感覺這是對自己道德上的綁架,她細編的貝齒輕輕磨着唇,瞳孔在陽光下泛着水靈靈的光,她猶豫了一會兒,鼻翼翕動,終于不情不願地起身,微微福了下身子,弱弱開口道:“師兄。”

寧長久珍惜地看着她低眉順眼的模樣,露出了微笑。

“師妹真可愛。”寧長久柔聲道。

趙襄兒很不情願,心中暗暗思考着,想尋個什麽理由,再找他賭一次,将師姐的身份贏回來。

寧長久看着她稚美的眉目,想着這是自己的師妹,等再過幾年,一起青梅竹馬般養大些,她便要從師兄改口為夫君……美好的前景在心中勾勒出藍圖,他心緒起伏着,後悔前世沒有應下婚書,不然便可以歷經兩世,每一世都能品嘗不同的美,而不是如此刻般在夢境中彌補遺憾。

趙襄兒的心境是完全不同的,師妹,師妹,師妹……什麽師妹啊!自己在臨河城的時候,明明揍得他連喊姐姐饒命,三年之約的時候,若非他利用自己的同情,他也必敗無疑!明明我該是姐姐才對!哼!陰謀詭計……

趙襄兒在心中氣惱地數落着他,又自我安慰着,幸好只是夢境,無人知曉,就當是模拟練習,吃一塹長一智,以後真遇到他了,可不能再被這種手段騙了!

她正想着,寧長久的手便輕輕伸來,撫上了她的發。

“師兄!”趙襄兒身影忽厲。

寧長久微驚,道:“怎麽了?”

趙襄兒一下子打開了他的手,義正言辭道:“你做什麽呢?我們所來觀中,是讀書修行的,可不是比大小搖骰子的!”

寧長久這才從美好的想象裏回神。他看着趙襄兒認真的俏臉,看着她熱愛知識的模樣,不由露出了愧疚之色。

“好,我與師妹一起看書!”寧長久微笑道。

……

不可觀的大樹上盛開着雪花的花,樹下,青草在風中搖曳,其間點綴的牽牛,薔薇,郁金香亦是芳華正好,寫滿歲月的大樹旁,寧長久與趙襄兒坐在柔軟的草坪上,他們捧着書,屈着腿,背靠着背,一束束陽光自上方翠綠的葉隙間漏下,在衣裳與發間留下斑駁的影。

他們就這樣一同看着書,時而安靜,時而交談。

春風吹動,樹葉沙沙作響,翠鳥低鳴,螞蟻順着樹幹爬上。

這是不可觀陽光正好的午後,也是他們曾經錯過,如今相互依偎的青春。

……

……

(感謝書友LOL我愛8打賞的大俠!謝謝書友的支持~)

第 340 章 :妖王之謀,卷中之道

暴雨傾瀉到了林子裏,比丘峰的山岩被雨水沖刷着,在雷光中泛着銀色。

巨大的人參果樹在雨中矗立,樹枝上唯一的果子搖晃着,狂風驟雨掠過樹隙,發出陣陣悲鳴,宛若人參果的啼哭。

小猴子在暴雨的林子間狂奔着,鮮血在體內沖騰起來,心髒不停地劇烈跳動,如耳畔敲動的鼓聲。

雨水鞭打着它的身軀,每一記都似有千萬均重,黑漆漆的林子裏,它仰起頭,看着滿空落下的雨滴,心中泛起了無限的恐懼。

小猴妖不停地喘息着,它抱着自己的頭顱,在一棵巨木邊跪下,聲音壓抑地哭泣了起來。

客人沒有追來。

他看着自己先前在林中奔跑時,被荊棘紮得滿是血痕的腿,瞪大了眼睛,不由回憶起了兩天前的事。

那天,它想要當那白衣客人的向導,客人沒有答應,它和那些小妖精分散之後,運氣不錯,接了一個送貨的活,可途徑七絕峰的時候,一向好說話,癡醉于棋的霧妖王,卻攔住了它。

霧妖王交給了他一個任務,讓它去追蹤先前從這裏離去的年輕人。他問霧妖王是要做什麽,霧妖王沒有回答。猴妖更加疑惑,問為什麽選自己。霧妖王說,因為你足夠普通,才不會被起疑心。

猴妖因為霧妖王的阻攔,送貨遲了,非但賺不到錢,甚至還要倒貼,它又懾于妖王的威風,只好答應了下來。

于是這些天,它在工作之餘,還會打探一下客人的行蹤。

但……比丘峰。

霧妖王曾是比丘峰白鹿真君的手下……它想起了那棵臭名昭著的人參果樹,心中泛起惡寒,胃忍不住抽搐了起來。

它雖然運氣一直很差勁,但它自知,它其實是擁有非比常人的靈性的。

它的眼睛很亮,在看到某些東西的時候,甚至會有着火般的感覺。它可以看到許多常人看不見的東西……它從未将這個告訴過其他人。

它先前一直躲在山上,眼睜睜地看着客人走過人參果樹,看到他與那棵妖樹在無形中糾纏起了聯系,其後暴雨如注,他愈發不安,更在客人行走的山道上,看見了許多零散的虛幻白骨。

許多初來萬妖城的人,或許會覺得,此處的妖怪生活還不錯……但真正的萬妖城,遠比他們所見的要更殘酷。

聖人死去五百年了,當年立在的規矩早已動搖,這些年,那些低劣的王,鑄下了業債無數。

猴妖躲在密林的深處,渾身皆被暴雨淋濕,瑟瑟發抖。

白鹿……白鹿真君應該不會在意我的死活吧?

猴妖雙腿發軟,想着洞窟中的兩只小猴崽子,艱難地起身,抄着小道,向着山下走去。

哐當,它才途徑一棵大樹,尖嘴猴腮的臉便又被照得雪亮。

雷電精準地劈在了它身邊的巨木上。

它仰起頭,瞳孔中似有火光。

在失去知覺之前,小猴妖的瞳孔中,映照出了它從未見過的畫面。

那是兇猛到可以瞬間吞盡這場暴雨的大火,火焰中,巨大的龍類屍骸威嚴矗立,荊棘般的骨頭吞吐火焰,宛若森白的鎖鏈,諸天神佛看不清面容,只連綿成無數的、身披甲胄鐵铠的剪影,它的足下堆滿了屍骨,那些骸骨似猶在恸哭、怒嘯,烈焰飛舞的狂風裏,盡是不甘的,魂飛魄散的神靈!

它佝偻着身子,像是一尊矮小的白骨,也像是高過了蒼穹的佛。

前方,一輪黑日自地平線上升起,爆發出的雷電卻纖細如綻開的花瓣。

雷電劈上大樹,火焰吞噬了它的猴毛,斷尾的小猴子失去知覺,焦黑的身軀直愣愣地倒在地上。

雨水吞沒了它。

……

……

九靈元聖看着窗外的大雨,它居中的頭顱外,懸着八枚鬼火,那些鬼火構築成了獅子的面具,每一張面孔皆有不同的喜怒。

這是它的九面。

它看着雨,不由想起了一只靈龜。

五百多年前,那場天塌般的暴雨比今夜更大了百倍,當時它最要好的朋友,便負責去鎮壓那場山洪,從此了無音訊,想來神龜雖壽,也應已作古了。

九靈元聖收回了思緒。

它轉過身,踩過了許多獸骨骷顱的地磚,它所披的戰甲如刀,魁梧的身軀肌肉遒勁,蘊藏着足以一拳打得風雲失色的力量。

堪輿圖的黑暗處,萬妖城隐藏的峰中神殿,九靈元聖聽着外面嘈雜的雨聲,向着諸妖高聳的大殿深處走去。

大殿深處,一個羽冠金翎的妖王亦在看雨。

它身上披着一件羽毛構築成的甲衣,每一片羽毛,皆是它所殺妖雀之命羽,這些羽毛串成的甲已然不俗,穿在它的身上,世間尋常神兵根本無法斬下片毫。

它是金翅大鵬,是萬妖城僅剩的一位妖聖——混天大聖。

但它并沒有自己強大。

九靈元聖看着金翅大鵬流淌着的暗金色的羽,它收攏在身後的翅膀像是兩柄太古重劍。

“萬妖訣不是你這麽練的,我勸你還是死了這條心。”九靈元聖看着它的背影,淡淡說道。

金翅大鵬從暴雨中抽回了目光,它帶着一張面具,那張是紅色的,看上去很尖銳,像是烏鴉的假面。

面具之後,金翅大鵬的聲音淡淡響起:“我原本以為我們是同道中人。”

九靈元聖揚起了雄獅的面孔,它的聲音顯得沉重:“你吞過神靈,吞過仙人,也吞過同族,但縱使你能将整座天地都吞入腹中,又如何呢?太初六神早就證明了,凡塵所有的一切加起來,也無法掀翻蒼穹。”

金翅大鵬看着它,面具下泛起了怪笑:“打破蒼穹?哈哈哈……沒想到你活了兩千歲,竟還在做這樣的夢!”

九靈元聖沉默不語。

金翅大鵬冷冷道:“聖人未能打破的東西,便是真正的固若金湯,我們撞得粉身碎骨也不可能将其撼動,我很佩服你,經歷了那樣的年代還未被絕望所吞噬,但你也明白,孤勇是沒有用的。”

“但沒有孤勇與血,會活得很痛苦。”九靈元聖說道:“萬妖城的大部分開靈的妖,都能稍稍安穩地度過一生,但我們不行,我們還有漫長的歲月,我們的生命注定會親眼看到黑日的升起,那時才是真正的絕望。”

黑日升起,暗主真正降臨人間,屆時靈氣崩散,生靈死盡,萬物解構,屍骨成灰……

那是聖人五百年前所預言的末日。

金翅大鵬悠悠道:“我期待那天到來,那是解脫之日。”

九靈元聖看着它,輕輕搖頭:“五百年前你便曾叛過妖族,聖人心仁,饒你不死,如今……你是要再生反骨?”

金翅大鵬直言不諱地尖笑道:“孔雀明王消失之後,凡間的一切對我而言,有何留念?我敬聖人,但我也盼着他死!沒有了神魂不死的庇護,我或許還能在天地間最後找到些樂趣。”

九靈元聖的鬃毛之側,幽藍色的鬼火化作了一張張面容。

金翅大鵬感受到了殺意,它烏鴉般的面具後,笑意森然泛起:“九頭獅,我知道你的境界比我強,你原本可以更強的……可惜你生有九首,卻百年不飲不食,我們是妖,不是苦行僧,再這樣下去,你辛辛苦苦修煉的九首也遲早叛你,到時候,無需他人動手,你便會自行崩解九段,我看到時誰能救你,你又能救誰!”

九靈元聖對于它的質問無動于衷,它嗓音低沉道:“所以你拔不出聖器。”

金翅大鵬臉色陰沉。

當初聖人肉身破碎之前,斬血肉白骨為寒鐵,鑄成了四柄不世之兵,贈給了四位不世之妖,再以其餘之血骨鑄成了萬妖的城牆。

它所得到的聖器是一柄石化般的巨弓。

這些年過去了,它的妖力已然攀至它所能達到的巅峰,卻依舊無法拔出那柄神弓,它将其視為恥辱。

金翅大鵬冷笑着問道:“你能夠拔出聖器,可你又能砍向誰呢?”

九靈元聖道:“鐵傘是用來遮雨的,而非殺人的。”

電光閃滅,雷鳴聲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在殿中來回震蕩,狂風将挂在窗口的骨雕娃娃搖得碰撞作響。

“你手下那頭鹿呢?回去了?”九靈元聖忽然問道。

金翅大鵬冷冰冰地說道:“那是白鹿欠下的債,與我無關,如今讨債人上了門,它想與我尋求庇護,我懶得摻和,便贈了它兩把法器。”

九靈元聖道:“那頭白鹿的所作所為,早已越過了萬妖城的底線。”

金翅大鵬道:“萬妖城哪來什麽底線?當初那個女人帶劍入城,我也沒見誰去阻攔啊。”

九靈元聖輕輕搖頭,道:“劍不可入城,只适用于外人,她是天上那位的大弟子,萬妖城能平穩至今,他們功不可沒,你不必拿此事遮擋。”

金翅大鵬道:“我需要遮擋什麽?”

九靈元聖道:“別裝了,白鹿所遵從的,不就是你麽?若非你的授意,憑它的天賦如何進得去五道,憑它的道行又如何敢獨占人參果樹?你以同族之骨澆那株嗜血的邪樹,不管結局如何,總會遭到報應的。”

烏鴉面具下,金翅大鵬的殺意隔着面具透出。

九靈元聖腦袋之側的鬼火頭顱熄滅,他緩緩走入大殿深處,幽幽道:“我很好奇,将來你得了所謂的聖果,吞下之後,究竟能有幾成力量,能不能拔出你獨有的聖器。”

……

哐當!

雷聲還在響起。

暴雨如注的夜色裏,寧長久收好了紙,看着夜空上的烏雲。

寧長久道:“這是什麽意思?”

司命道:“你想不明白麽?”

寧長久臉色陰沉,他能夠猜到一些大概。

“我去看看那只猴子,那只猴子這麽倒黴,冒雨送信,可別死了。”寧長久嘆了口氣。

司命淡淡地應了一聲,她的目光始終望着天空,尋找着有沒有人從雲端踏過。

寧長久走入林中。

林中燃起了一場小火,火焰在暴雨中竄動着,短時間內也沒有被壓滅。

寧長久的身影自林間飛速穿梭,劍目睜開,他清晰地看到了猴妖途經的痕跡。

來回的穿折之後,寧長久在一棵被雷劈斷的大樹下停下了身子。

他俯下身子,撿起一片樹葉嗅了嗅。

他擡起頭,看着前方的雨幕,露出了疑惑不解的神色。

猴妖的氣息分明是在這裏斷掉的。

可是它人呢?

哪怕是被雷火劈中,血肉骨頭皆化作飛灰,也總該留下痕跡才對,怎麽……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寧長久在林間徘徊了一會兒,沒有搜尋到任何痕跡,他輕輕轉身,回到了司命的身邊。

大雨中,林間的白鹿早沒了蹤影,大片的石茶花在山腰間盛放着,它們迎着暴雨而綻,開得絢爛多姿。

“現在去往何處?”司命輕輕問道。

寧長久道:“如果冥君權柄真在此處,我們斷不可走。”

司命道:“那你要辜負那小猴妖一片好意了?”

寧長久想着在林間失去蹤影,生死未蔔的猴子,嘆了口氣,道:“你覺得現在應該怎麽辦?”

司命道:“上山。”

寧長久眉頭微皺:“為什麽?”

司命道:“先前我們不确定白鹿的立場,但現在我們算是确定了,換而言之,我們與它明暗對調,此刻假裝什麽事也沒有發生,回去靜待,然後做好刺殺的準備,才是最妥當之舉。”

寧長久看着司命,道:“你……好像變聰明了。”

司命總覺得他是在侮辱自己,冷冷道:“我看是你做夢做傻了!”

寧長久忽然意識到,自己确實還有夢要做!

兩人在山腰立了一會兒,身影在幾個閃爍之間便來到了山頂,石茶花的海浪抛在了身後。

寧長久與司命如常地走入了宅邸。

童男童女立在門口,對着他們露出了甜美的笑臉。他們各自撐着傘,粉雕玉琢,煞是可愛。

“客人終于回來了。”童男為他們開門。

童女将手中的傘遞給了寧長久,道:“今日有雨,我卻未給客人備好雨蓑,客人莫要怪罪,千萬別将此事告知壽星爺爺。”

寧長久沒有接傘,只是說了句:“嗯,放心。”

童女展顏一笑。

童男問道:“客人這麽晚回來,不知去了哪裏?”

寧長久答道:“去附近的妖神廟轉了轉,瞻仰了一番過往妖聖的遺風。”

童女聽了,歪着頭道:“那些可都是妖族真正的大人物呀。”

寧長久問:“妖聖只有四位嗎?”

童男道:“自然不是,金鵬爺爺還活着呢,它可是萬妖城最厲害的妖王之一。”

童女瞪了他一眼,道:“口無遮攔。”

童男卻是一副與有榮焉的神情,不屑道:“這有什麽不能說的?”

屋門打開,他們将寧長久和司命迎了進去。

兩人走過黑漆漆的屋子,燭火一盞接着一盞地亮起。

童女看着寧長久,甜甜笑道:“公子若有什麽特殊的吩咐,盡管喊我就是。”

司命看了它一眼。

童女靈魂吓得煞白。

你們……你們不是道侶麽?我只是開個玩笑,至于嗎?

童女道了聲歉,悻悻然退後。

司命冷冷道:“一只不成氣候的小花精還敢如此,看來他們背後的倚仗不小。”

兩人回到了屋內。

寧長久掃視了一周,道:“沒被動過。”

司命點點頭,道:“這房子并無玄機,興許白鹿妖也不想打草驚蛇吧。”

寧長久開窗透氣,寒冷的雨絲飄搖着吹進了窗內。

司命在桌邊坐下,交疊雙腿,煮茶靜坐,道:“聊一聊明日的計劃吧。”

寧長久在她身邊坐下,輕輕點頭。

……

朱雀神的試煉之境裏,趙襄兒将劍狠狠插入了身前的白骨裏,白骨頭顱生有犄角,火焰凝成的血肉失去生機,簌簌落下。

趙襄兒抓着妖雀的遺骨,猛地擰轉手中的劍,咔擦的脆裂聲裏,劍切開了雀骨,将其斬為兩段。

頭顱落地,骨碌碌地滾了兩圈。

白骨戰死之後被體內的火焰反噬,瞬間燒成骨灰,從趙襄兒雪白的指間淌下。

空氣凝成的牆壁破碎,前方本是迷霧的道路顯現出了雛形。

趙襄兒松了口氣。

她如常地在這戰場的中央坐下,恢複精氣神,去迎戰下一只的妖雀。

今日的妖雀比昨日的要強大很多,但她殺死它所耗費的力量反而變少了。

這和那個荒誕的夢境有關嗎?

趙襄兒越來越确信,這夢境也是朱雀試煉的一部分。

只是夢境中,除了那張令人又愛又恨的臉之外,好像沒什麽兇險之處呀……它,究竟是要考驗我什麽呢?

趙襄兒有種感覺,她今日睡去之後,依舊會延續昨夜的夢。

她今早還慶幸着,昨夜打賭輸掉之後,她及時醒了,但……又要去面對了嗎?

趙襄兒咬着唇,百般不情願。

怎麽就莫名其妙成了他師妹了呀!哼……陰險小人,就知道用花言巧語騙人!

趙襄兒想着她在三千世界裏,通過鏡子看到了一些畫面,怒火中燒。

今夜入夢,無論如何要在夢中揍他一頓出氣!

想着這些,趙襄兒拄着劍,在身側立下了數道劍符,以備不測,随後緩緩睡去,漸入夢中。

果不其然,夢境延續了。

趙襄兒發現自己坐在原處,那本經卷還在身前放着,她擡起頭,卻沒有看到寧長久的臉。

嗯?難不成夢中之人還能感受到自己的怒火,提前跑了?

趙襄兒很是疑惑,她站起身子,将道觀搜了一遍,也沒能将他抓出來。

“哼!做個夢都不讓我省心!”

心中怒火無處發洩,趙襄兒更氣惱了,她在石凳上坐下,鼓着兇巴巴的臉,盯着前方,等待寧長久的出現,可等了許久,也不見對方的身影。

算了……

趙襄兒揉了揉臉頰,消去了些怒火,想着好不容易做些清醒之夢,夢中的時間也斷不可浪費了!

她攤開了身前的經卷,随意地讀着。

慢慢的,她漫不經心的目光認真了起來。再接着,她緩緩坐定,正襟危坐,看着書卷上的內容,眸中有光。

“這……怎麽會這樣?”趙襄兒自言自語:“這才是道法的根基與來源麽?那我過往學的又算什麽?空中樓閣?”

這本看上去不厚的書,卻藏着無窮無盡的奧妙,趙襄兒初初窺見,恍然失神。

趙襄兒許久才翻看了兩頁。

她收回目光,輕輕閉眼,所見所感在識海中揉煉升華,化作了前所未有的感悟。

趙襄兒忽然明白,這一定是娘親給自己準備的東西!

這個世上,除了娘親那樣的存在,誰又能寫下這等直窺天地本源,道法原始的篇章?

趙襄兒心生敬畏,她回過頭,望着曲折蓮塘後深深的大殿,再生猜想:這位觀主師尊,會不會就是娘親殘碎的影片?這一切,也在娘親的計劃之中!

想着這些,趙襄兒更認真地看了一會兒書。

嗯,書中大道之奧妙無窮無限,令人遐思。昨夜自己竟光顧着和寧長久鬥嘴,未将這書翻上一翻,真是浪費時間。以後須一心奉道,斷不可如此了。

不理他了!除非他邀我一起讀書。

……

寧長久與司命長談到了半夜,做好了數十種設想。

司命慵懶地舒展了一番身子,道:“單單一只白鹿怎麽也成不了大氣候,只要萬妖城那幾個老不死的不要摻和進來就好。”

寧長久道:“若它們摻和呢?”

司命道:“若一妖便戰,兩妖便退,三妖……我就只能把你扔過去當掩護,自己一走了之。”

寧長久笑道:“神官大人好狠的心啊。”

司命淡淡道:“誰讓你這麽弱呢?反正無論如何,我總能全身而退,你管好你自己就行。”

寧長久被譏諷習慣了,他一笑置之,道:“時間還長,我先去睡會兒。”

司命蹙眉道:“你最近怎麽這般嗜睡?到底在做什麽美夢?”

寧長久道:“哪有什麽美夢?只是想養精蓄銳,應付明日可能到來的惡戰。”

司命話語幽幽,“是麽?”

寧長久平靜點頭,他不急不緩地鋪着被子,緩緩躺好,飛速入睡。

他回到了那片夢境裏。

“襄兒師妹?”寧長久輕輕喚了一聲。

他的身前,唯有清風吹卷書頁,無人應答。

是自己來晚了麽?還是……

寧長久想不明白。自己應是自我夢境的主宰,他是迫切想見襄兒的,可襄兒怎麽無影無蹤了呢?

他在觀內兜轉了一圈,依舊未能找到。

寧長久心情低落了許多,他在石凳邊坐下,看着清風翻飛的書頁,随手将其拾起,漫不經心地看着。

接着,他的神色認真了起來,原本輕松的坐姿亦緩緩筆挺。

寧長久自認為飽讀詩書無數,卻沒有想到,這個世上還有這樣直抵大道根本的奇書,他沉醉其中,飽覽天地奧妙,道法宗旨,手不釋卷,許久之後才緩緩回神。

寧長久自知自己的夢絕不可能具現出這樣的東西,這一定與師尊有關!難道……

寧長久望向了緊閉的殿門,若有所思。

唉,昨夜這般經卷擺在自己面前,自己竟只顧着與襄兒鬥嘴,沒有将其多翻一翻,真是浪費時間!須知人生有數,大道無限,書中大美在前,怎忍視而不見!

以後我要和襄兒一起認真讀書!

……

……

(感謝書友惆悵役此身打賞的大俠!謝謝書友支持呀~)

第 339 章 :夢裏春風,峰中雷雨

道觀下的臺階上,霧氣已散,十六歲的少年少女站在山道上,他們的身後,天地開闊,麥浪起伏。

寧長久穿着青色道袍,更顯秀氣,趙襄兒的道袍則是雪白色的,更添稚美。

幸會之後,兩人對視着。

微風清和,柔軟地托着他們的衣裳和發,寧長久看着趙襄兒,某一刻,他忽然覺得,這會不會就是襄兒,他們是在同時做夢!但很快,寧長久又否決了這個想法——襄兒根本不知道自己還有一世,也絕不可能來過不可觀,此刻她不該這般平靜。

這應是意識構建的幻覺。

當年趙國皇城的雨與夕陽早已遠去,歷經百難之後回首,夢境中的少女依然如若初見。真是令人不願醒來的夢啊……

趙襄兒也靜靜地看着他,雪蓮般的道袍覆着身軀,柔軟地像是雲。夢中沒有多餘的感覺,陽光與春風間道盡了和煦。

這裏……就是寧長久師門的道觀嗎?

當然,趙襄兒自知這道觀不是真實的。當初小的時候,她接到了婚書,娘親告訴她,她未來的夫君是位小道士,她當時便想象過,那座道觀會是什麽樣子的,想象過每一扇門,每一座殿,每一塊磚,後來這封婚書雖塵封于箱底,當初的念想卻有可能從未淡去。

這就是自己小時候想象中的道觀嗎?

至于寧長久為何不在道觀,而是出現在皇城,她想不明白,只當是一場超脫了娘親算計的無常命緣。

趙襄兒看着他,眨了眨眼,心想三年前看到他這副皮囊的時候,還險些被騙了,以為他真是個眉清目秀的正人君子……嗯,會不會他是後來才學壞的呀?

趙襄兒黑白分明的澄澈眼眸微微眯起,長而曲翹的睫毛在陽光下扇動着,精致得宛若瓷娃娃。

她似乎在做什麽打算。

寧長久心頭一怔,他畢竟做了虧心事,所以哪怕是夢裏,趙襄兒這樣小貓一樣的眼神依舊弄得自己有些慌張。

不過夢裏的襄兒還這麽小,自己應該把她當妹妹照顧,好好打磨她的品性,免得自己将來受苦……不對,夢境哪來的将來?

兩人各懷心思,靜靜地對視着,卻聽道觀中有仙音傳來。

“來內殿見我。”

這是葉婵宮的聲音。

趙襄兒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聲音,只覺得身處海岸,純淨的風迎面而來。

寧長久亦微微失神。

夢中總不是絕對清醒的,兩人順其自然地轉身,并肩向着臺階上走去。

道觀深處,諸天神佛之間,他們一起立在了帷幔前。

簾幕微微漾開,觀主的話語從中飄出:

“從今日起,你們兩人既是道侶,也是我膝下唯二的弟子,今日之後我将要閉關,你們在觀中好好相處,莫來擾我。”

觀主的聲音很是柔美,不由讓人聯想說話的女子是何等的絕世佳人。

唯二的弟子……師兄和師姐都不見了麽?難道自己潛意識裏一直渴望着和襄兒有個二人世界嗎?一向自信的寧長久對自己的品德忽然産生了懷疑。

唯二的弟子……難道之前這女師尊和寧長久是一對一教導的嗎?趙襄兒心中一凜,想要揭開帷幕看看她的樣子,但轉念一想,自己根本沒有見過寧長久所謂的師尊,夢應該無法将之具現,所以才隔了一層紗。

想着這個,趙襄兒悄悄地瞥了寧長久一眼,她發現對方的神色似乎并無波動……嗯,應是我想多了。

兩人思考間,帷幕掀開,兩卷經書落到了他們的身前。

他們伸手握住。

雖未打開,他們便已隔着書頁感受到了其中無窮的奧妙。

“弟子謝過師尊。”寧長久自然地說道。

趙襄兒初來乍到,有些不适應,她翻開書卷,驗了驗貨,才并不恭敬地輕聲道:“弟子謝過師尊。”

奇怪……這經書,明明自己沒讀過啊,可上面的玄妙怎麽這麽真實。

觀主仙音再起:“事既已定,你們退下,好生修行,莫要懈怠,三年之後,觀門将開,我來驗你們的絕學。”

……

寧長久與趙襄兒懷中抱着書,一齊走出了大殿。

“寧長久。”觀主的話語再起。

寧長久微驚,問:“師父何事?”

“把門關上。”觀主說道。

“……”寧長久心想,這果然就是自己在觀中雷打不動的地位嘛。

“是,師尊。”

他合上了殿門。

兩人對視了一眼。

“那個……寧長久!”趙襄兒檀口微張,認真道:“聽好了,以後,你就是我師弟了。”

“啊?”寧長久一驚,哪裏肯答應,他說道:“我是師尊弟子,你後來的,怎麽能是我師姐?”

夢裏都這麽犟?趙襄兒眉頭一蹙,道:“你沒聽過一句俗話麽?”

“什麽?”寧長久問。

“後來者居上!”趙襄兒理直氣壯道。

寧長久一驚,沒想到夢裏的襄兒還這麽伶牙俐齒,他一時竟不知怎麽反駁。

趙襄兒乘勝追擊道:“從此以後,我便是你師姐了,我會代師父好好授你道法的。”

寧長久心想道觀這裏,自己可是地頭蛇,哪裏能輸?

“師妹開什麽玩笑話?”寧長久道:“你雖是我未婚妻子,我可不會由着你刁蠻任性!”

趙襄兒細眉輕蹙,瓷白的臉上頓顯怒容:“你說誰刁蠻任性!”

寧長久看着她兇巴巴的、小老虎般的樣子,退讓了些,冷笑道:“好,你溫柔善良,品貌俱美。”

趙襄兒覺得他在罵自己,便回罵了過去:“那你還品性端正,為人淳樸!”

兩人似都被罵到了痛點,心口一堵,默默消解着情緒,一時間沒有說話。

但誰是師姐誰是師兄總要分出來的!

寧長久想起了四師姐五師兄的故事,立刻回身一拜,道:“師尊在上,受徒兒一拜。”

趙襄兒屈腿蹲下,一手抱書,一手托着香腮,眨着眼看着他,道:“跪得好快呀,可師父好像沒有理你哎。”

寧長久道:“師父早就認可我了!”

“認可你了?”趙襄兒搖頭微笑,道:“是了,先前出殿以後,師父還讓你幫着關門,言外之意,不就是說你是關門弟子嗎?”

寧長久一怔,竟找不到反駁的理由,只好強自鎮定道:“我只是負責關門的弟子!”

趙襄兒淡淡一笑,彎起的眼眸中盡是狡黠之色,“少狡辯了,總之,以後我就是你大師姐了!”

寧長久道:“你做夢!”

趙襄兒一驚,心想自己确實在做夢,也只有在夢裏,她才會褪去那冷冰冰的豔麗僞裝,露出少女一般的性格……

她氣惱道:“你才在做夢!”

寧長久一驚,心想自己怎麽在夢裏都治不住襄兒……這還是自己的夢!真沒用啊……

兩人又同時被戳到了痛處。寧長久咬着嘴唇,低頭沉思,趙襄兒抿唇鼓腮,目光幽幽。

趙襄兒忽然開口,提議道:“那我們來一決勝負!勝者為長!敗的那一方要對對方畢恭畢敬,不可再有嚣張之氣焰,如何?”

“沒問題!”寧長久正有此念頭,問道:“你要怎麽比?文鬥武鬥?”

趙襄兒眼眸眯起,她自信道:“這樣吧,我們就賭一件事!”

“什麽?”寧長久好奇問道。

趙襄兒笑道:“我能猜到你喜歡怎麽樣的女子!若是被我說中了,你就必須認輸,可以麽?”

寧長久看着她自信滿滿的樣子,心想這個十六歲的趙襄兒懂什麽?她必敗無疑。

“既然你有此提議,我便依你。”寧長久道。

兩人暫時放下了成見,在蓮花池邊坐下,做好了許諾,然後對視着。

趙襄兒第一句話便如雷霆劈在寧長久的識海裏:“你喜歡穿白衣服的女劍仙!”

“那劍仙身材定是很好的,嗯……平日裏應是劍心通明,為人清冷的。”趙襄兒繼續道:“你說,我說得對吧?”

寧長久嘴巴半張,不知如何言語。十六歲的襄兒怎麽會認識嫁嫁……

“你還喜歡與你為敵的女子,相愛相殺,互生情愫。那女子的身材……我猜猜,應該也是高挑而曼妙的,至于頭發,或許也是不同尋常的顏色。”趙襄兒冷冷淡淡地說着,再出殺手锏。

寧長久如遭電擊。他怔怔地看着趙襄兒,瞳光顫抖,心想嫁嫁也就算了,司命你是怎麽知道的?!他震驚之後霍然明白,這樣的夢一定是出于對襄兒的愧疚而做的!畢竟自己不知道該怎麽和襄兒說司命的事……這就是所謂的日有所懼,夜有所夢!

趙襄兒眼眸擡起,她穿着白色道袍的樣子清純無比,纖細的手臂支着嫩腮的模樣卻慵懶如小貓,她笑着,眼眸彎如新月,薄唇間問道:“怎麽樣?我說得對嗎?”

她自信勝券在握。

寧長久沉默片刻,擡起頭,堅定道:“不對!”

趙襄兒眼眸一睜,她輕哼一聲,婉轉的話語中帶着威脅之意:“修道當順從心意,你可不許耍賴!”

寧長久斬釘截鐵道:“就是不對!”

趙襄兒道:“既然不對,那你說說,你心中喜歡怎麽樣的女子?”

寧長久看着她,聲音溫柔道:“我喜歡的少女應是與我一般大的,她的眼睛黑白分明,就像是雪夜裏的山與天空,她的長發是漆黑的,就像是世間所有的烏雲凝聚在一起,也帶着雲一樣的柔軟,她穿黑裙的時候是清冷的,穿白裙時候是清麗的,穿勁裝的時候便是英姿飒爽了,她心口不一,有自己驕傲,也有自己的善良,她……”

“別,別說了!”趙襄兒豎起纖柔的掌,出言打斷。

她的眸色顯而易見地慌亂着,胸脯也稍顯急促的起伏,她咬着唇,本就瓷白的臉更白了幾分。

他……他怎麽……

趙襄兒忽然想明白,這是寧長久十六歲時候,那時候他哪裏認識陸嫁嫁和司命呢,他……他分明只認識自己!我怎麽這麽傻……

一定是因為夢裏不夠清醒!

“襄兒姑娘,我……說得對嗎?”寧長久輕聲問道。

趙襄兒深吸了一口氣,心想自己在三千世界修身養性,在天火試煉中斬殺妖雀,怎麽夢中……難道,夢中展現的,都是心中最柔軟之處嗎?

寧長久伸出手,在趙襄兒的眼前晃了晃。

趙襄兒回神,壓低了聲音,弱弱道:“你……是你贏了。”

寧長久笑問道:“那你應該叫我什麽?”

……

……

“真是一個噩夢啊……”趙襄兒緩緩睜開眼,看着天地間蔓延的火焰,握着手中的劍刃,嘆息着自語。

不過幸好是夢境……這般丢人的夢若真被寧長久知道了,他估計得嚣張得跳到天上去!

希望明天別再做這樣的夢了。

趙襄兒這樣想着,卻發現自己的精神恢複得出乎意料的好。嗯……因禍得福?

她緊握着劍,走向了下一個妖王的所在。

她要宣洩心中的怒火。

……

“昨夜又做了什麽好夢了?笑得這麽開心?”司命看着醒來以後一直傻笑的寧長久,蹙眉問道。

寧長久收斂了笑意,吸取了昨天的教訓,道:“我夢到我們拿回了幽冥的權柄,救了小齡與冥國,然後在古靈宗無憂無慮地生活。”

司命将信将疑地看着他,問:“我們?”

寧長久笑道:“當然是我們,你可是我們的宗主,怎能不在?”

司命冷笑道:“我信你的鬼話!你昨夜怕是又夢到你那小嬌妻,與她在夢中颠鸾 倒鳳了吧?”

寧長久驚嘆于司命對自己的了解,他岔開了話題,平靜道:“你怎麽醒得比我還早?”

司命盤膝而坐,指尖熟稔地變化劍訣,她一邊練劍,一邊悠悠道:“來萬妖城的日子裏,我每夜安睡只是因為白日裏馭劍太累,這些日權當是游山玩水,靈力半點沒有消耗,哪裏需要睡眠來補足精神?倒是你,明明什麽也不做,卻睡得一天比一天香。”

“我每日思慮過度,也是……很累的。”寧長久解釋了一句,望向了司命,看了一會兒她修劍,問道:“你這劍法怎麽和往日不太一樣?”

司命雲淡風輕道:“我天資聰穎,劍道修為又有領悟罷了,嗯……簡而言之,就是你離死期更近了。”

寧長久聽聞此言,立刻想起了夢中師尊給自己的經卷。

那經卷會不會有玄機?

自己關顧着和襄兒鬥嘴,倒是險些将此事忘了。

待司命練完了劍,寧長久為她梳完了發,兩人如常地向着門外走去。

“白鹿壽星明日才歸,今天我們去哪裏?”司命問道。

寧長久道:“昨日你便說了,我們要對白鹿做好最壞的打算。”

司命道:“嗯,我們畢竟是來搶東西的,也不能指望它對我們客氣。”

寧長久想了想,道:“先下山看看吧。昨日來的時候,我在邊上見到了一些廟影。”

司命與他走出了童男童女精心安排的客棧,沿着比丘峰的石道向着外面走去。他們的身影在小妖熙攘的道上一閃而過,轉眼來到了碑亭之外,碑亭外的墓碑如新。

“這座山比之先前幾座,妖氣倒是不重,反倒更鳥語花香了些。”司命步履輕緩,她的目光落在光線幽暗的林間,看着林間濕滑的苔藓與斑駁的影子,輕輕說道。

寧長久道:“若此處能永遠如此,對于妖怪來說,也算是幸運了。”

“癡心妄想。”司命輕笑着搖頭,譏諷道:“普天之下,從無極樂,夕陽墜處,亦無靈山,這裏的安寧總有一日會被打破,真正的上蒼從不會在意凡人的朝生暮死。”

寧長久道:“你雖曾是神靈,但不必這樣悲觀。”

司命道:“見過真相才會悲觀,你終有一日會明白的。”

她說完這句,便向着山下走去。

山腰間有一片花田,花田之下并無土壤,以岩石為底,其間開滿了白色的、端莊的花,花田之外豎着圍欄,其間懸有細線,線上系着護花鈴,幾個剛剛成精的女子正在花田中耕種。

“這花倒是好看。”寧長久說。

“那是石茶。”司命說道:“一種壽命不長的花,只能開一季,可以入藥。”

說話間,旁邊的山林外,鬧哄哄地闖來了一群白鹿,女子們忙去驅趕,防止他們踐踏或者吃掉花田。

走過石茶花田,山峰下,已遙遙可見那刻神木了。

司命看着那棵幾近枯死的神木,露出了緬懷之色:“當年那棵人參果樹被推倒之後不知所蹤,原來被栽在了這裏,竟沒有死透。”

“原來它叫人參果樹。”寧長久輕輕點頭。

司命說道:“人參果樹或許有延年益壽之用,但想借此長生不老,癡心妄想。”

寧長久對此并不了解,沒有多言,只是無論是昨天還是今日,他看着那棵神木,心中都泛起一種惡心感——這種惡心感并非發自他的內心,而是金烏發出的。

離開了比丘峰,他們向着後方連綿的群廟走去。

廟宇高高地在地上拔起,他們的牆壁是由大大小小的墨青色石頭堆成的,人字型屋頂平緩地延展着,無窗,古舊的牆壁上鑿了幾個透光的洞。

他們沿着廟宇一側的道路向上走去。

天氣陰沉沉地,随時要瀉下一場大雨。

廟宇中供奉的神靈,大都是當年神戰中死去的,一些赫赫有名的巨妖。

這些妖王曾随聖人征戰,爬天柱,上仙廷,踏碎蒼穹,打得天翻地覆,日月失光,此刻哪怕只是雕塑,依舊帶着令群妖跪伏顫抖的威嚴。它們此刻的真身大都已經破碎,神魂被鎮壓在中土各大王朝之下,在聖人餘晖的遮蔽中茍延殘喘。

寧長久走入了神廟。

三扇打開的門将光與陰影分割出了昏暗的邊界。

寧長久輕聲問:“如果哪日我如它們一樣戰死,你會為我修像麽?”

司命問:“陸嫁嫁到底給了你多少錢,你居然都有給自己造一座廟的野心了?”

“……”寧長久沉默片刻,道:“我只是假設。”

司命淡淡道:“當然會。”

寧長久心生感動。卻聽司命繼續道:“建造一座祠堂,用黑鐵做一副你的跪像,告訴世人這是大奸大惡之輩,讓你被人唾棄,遺臭萬年。”

寧長久苦笑道:“神官大人好狠的心啊。”

司命螓首輕點,平靜道:“所以輕易不許死了。”

寧長久微怔,卻見司命緩緩走向了中間的神像。

……

中間供奉的四座妖像,據說是死去的四大妖聖,其濃墨重彩的雕塑下,各自寫清了名號。

蛟龍之下書着覆海大聖,巨獅之下書着移山大聖,古猿之下書着通風大聖,猧狨大妖之下書着驅神大聖。

四座妖聖之像在神廟中近乎頂天立地,它們承着袅袅香火,哪怕像上布滿裂紋,卻依舊不曾倒塌。據廟門上的告示說,若某一日,它們的神魂真正寂滅,那這些神像也會跟着破碎。

若真有那一日,應是很悲壯的場景吧……

寧長久靜靜地想着,目光在妖神廟宇中掠過,他看着大大小小矗立的像,想要禮敬一炷香,然後他驚訝地發現,賣香火的竟又是那只猴妖!

一人一猴對視了一會兒,皆很吃驚。

“你是什麽來歷?”寧長久随口問道。

猴妖笑了笑,道:“哪有什麽來歷,就是娘胎裏生的呗。”

“你娘呢?”寧長久問。

猴妖沉默了一會兒,道:“我娘和兄弟姐妹,都讓野老虎給吃了,就活了我一個……”

自己一輩子的運氣,可能就是那時候用完的。

寧長久問它買了幾柱香,将銅錢遞給它,道:“那你可得好好活着。”

猴妖沒有拒絕,它收下銅幣,咧嘴笑了笑,道:“您可真是個善良的客人,一定會有好報的。”

寧長久看着它的尾巴,問:“你的尾巴是怎麽斷的?”

猴妖抓耳撓腮了一番,笑道:“一生下來就斷了呗,我哪裏知道,興許也是被老虎咬的,不過還好只咬了尾巴……半條尾巴換一條命,還是值當的。”

寧長久看了眼司命,司命從小猴子身上收回了目光,輕輕搖頭。

小猴子看着身後的神像,沒舍得燒香,只是虔誠地拜了拜,三跪九叩。

寧長久微微彎腰,禮了禮妖神,司命則是靜立着,無動于衷。

“這些妖怪你都認識嗎?”寧長久問。

小猴妖道:“我也叫不全名字……反正都是了不起的大妖怪。”

寧長久問:“這裏為什麽沒有聖人的像?”

小猴妖一震,旋即堅定道:“當然是因為聖人還活着!聖人絕不會抛棄我們的。嗯……這是我娘親生前告訴我的。”

它的聲音低了一些。它始終覺得,是自己的苦命害死了娘親。

寧長久看着它,笑道:“你好好活下去,說不定有一日,你也能被供奉在神廟裏。”

說完這句話後,寧長久意識到自己的祝福似乎不太對勁。

小猴妖聽了卻高興極了,他甩着斷尾,捏緊拳頭,認真道:“我一定會成為了不起的妖王的!”

寧長久笑着點頭。

小猴妖意氣風發地說完之後,情緒卻有些低落,它看着寧長久,認真道:“萬妖城可不像客人看到的那樣太平,你們……你們雖是大人物,可也要千萬小心啊,萬妖城,死過不少好人的。”

說完之後,它低着頭,匆匆離去。

小猴子離去後,司命說道:“那天應是我眼花了,它就是一只普通猴子,毫無特殊之處。”

“嗯,小妖命苦。”寧長久還在琢磨着它最後的話。

兩人并未發現異常,離開了神廟。

離開神廟不久,大雨便傾盆落下,昏暗的色調吞噬了天地間的光。

路過丘峰下的神木時,寧長久放緩了腳步,他望見有人挑着桶去澆灌人參果樹。

桶中所挑的卻不是肥料,而是一堆分不清是野獸還是人的血肉與骨頭,它們在大雨中散發着濃烈的腥氣。

“這就是神木的真相。”司命諷刺了一句,微笑道:“別看了,小心做噩夢。”

寧長久收回了視線,輕輕搖頭。

神木的肥料是新鮮的屍骨,那它結出來的、人一樣的果實又是什麽呢?

寧長久暫時壓下了砸翻這棵人參果樹的念頭,腳步沉重地向着山上走去。

臨近山腰時,天空中電光閃爍,扭曲劈下的電光間,忽然映出了一張滿是雨水的、尖嘴猴腮的臉!

寧長久并無驚慌。

他看着立在山腰石前的猴妖,皺眉問道:“你怎麽還不走?你……是在等我?”

雨水淌滿了小猴子的臉,它在雨中凍得瑟瑟發抖。

它仰起頭,看着天上積壓的陰雲,小聲開口,道:“客人……客人,我有話想對你說。”

“什麽話?”寧長久問。

小猴子伸手抹了抹臉,道:“客人,客人知道為什麽,這些天……我總能遇到你嗎?”

寧長久皺起眉頭,問道:“為什麽?”

哐當!

雷聲劈頭蓋臉地在耳畔震起,小猴子猛地一個激靈,它像是下定了什麽決心,将一個紙團砸給了寧長久,然後撒腿跑向身後的樹林,轉眼消失在了大雨之中。

寧長久撿起紙團,打開,上面歪歪扭扭地寫了兩個字:

快逃。

第 338 章 :人生若只如初見

大河鎮青色的荠麥在風中起伏如浪,褪了色的木樁立在山道的兩頭,像是白森森的臂骨,遠處看不見其他山的弧線,他一經置身此處,視野中便只有身後錯落的山鎮以及前方臺階盡頭,寫滿了古老年歲的道觀了。

寧長久緩緩向前走去。

寒冷微潮的晨霧被風緩緩吹開,寧長久走在山道上,這是大河鎮與不可觀的交界處,他看着熟悉而又陌生的一切,恍如隔世。

是因為臨近昆侖月國,所以開始做這樣稀奇古怪的夢了麽?亦或是這本就是埋在心底的念頭呢?

也是,前世二十四年,再如何彈指一揮間,也不是可以随意吹散的雲煙。

寧長久意識算不得清醒,他沒有太多的力氣去思考,只是順着原本的心意,緩緩走過臺階,越過碑亭,來到了不可觀中。

興許是因為少了關門弟子的緣故,門只是虛掩的,他輕而易舉地走了進去。

觀中冷清無人。

寧長久走到了放生池邊,放生池霧氣騰騰,漣漪四起。這是他以前積攢功德的地方。

再往前,便是大師姐的律令閣,青蓮書閣也在律令閣之後,途徑律令閣,再穿過一間院子,便是第一座殿。沿着殿的中軸線先前延伸,共有三座殿,殿的規模算不得大,屋檐在尚未明亮的天空下顯得古老而沉重。

寧長久和着啁啾鳴啭的鳥聲,緩緩穿過殿門,沿着中線一路向前。

師兄師姐們不知去了何處,不可觀阒無人影,寂靜無聲,似唯他一人。

寧長久走過了蓮花開遍的寒池,經過了盤折的小橋,走到了他前世從未進入的大殿之中。

大殿的門亦是虛掩的。

寧長久無法描述此刻的心情,他只将一切沒有緣由的情愫歸結于夢境,深吸口氣後手按上了門,輕輕推開,走了進去。

殿中萬千神佛壓上瞳孔,數不盡的帷幕像是殿中徘徊的風。

他的身側,一尊大神手握着類似照妖鏡的東西,他看了一眼鏡子,怔住了——他發現自己的眉目更加清秀,臉頰上也添了幾分稚氣。

這是……他十六歲的模樣!

夢境裏,他再次回到了十六歲的時候。

“你,考慮好了嗎?”

垂動的簾幕中,澄澈的仙音緩緩飄出。

這是師尊的聲音。

寧長久不知該不該跪,只是木立原地,看着垂幕上婆娑的影,道:“考慮什麽?”

觀主不動聲色,指間輕擡間,一只火紅的蝴蝶從他的袖間飛出,看真切後發現,那原來竟是一份婚書。

寧長久下意識地伸手,一把捏住了要飛走的婚書。

葉婵宮的聲音繼續飄出,道:“你還沒決定心意麽?”

寧長久立刻明白了過來。師尊所問的是婚書一事,前一世十六歲拒絕婚書,是他的一大遺憾。這種遺憾在前一世并不強烈,但在此世中,他時常會回想,若是當初答應了,會怎麽樣?

可自己又為何會做這般真實的夢呢?

寧長久立刻想明白了——自己邁入五道的契機臨近了。

邁入紫庭境有心魔劫,邁入五道境亦有問心之争。問心之争沒有具象的劫難,更虛無缥缈。

“這是我為你挑選的未婚妻,名為趙襄兒。”葉婵宮清冷動聽的聲音不摻雜質,緩緩飄出:“她有絕世之姿,溫柔善良,品貌俱美,為神鳥朱雀之後,我将她許你為妻。你,可願意?”

寧長久一驚,對溫柔善良的含義産生了懷疑。

……

“……談判十七日,終割國土六百裏,趙失其壤,故我名為襄!”

熟悉的聲音在九靈臺上回蕩,十六歲的趙襄兒立在臺頂眺望殘陽。

她微微回神,意識到這是夢。

其後頭生犄角的大魔吞靈者撥開天空,緩緩滲入趙國。

二師兄現世,還未來得及揮刀,卻聽到了少女的喝止。

在二師兄震驚的目光裏,這位趙國的新晉女帝,開傘握劍,緊繃的身軀如離弦之箭,瞬發入空,裙袂燃火,撲到了那頭吞靈者的頭顱前,吞靈者對這位少女發出了憤怒的咆哮。

趙襄兒面不改色,她看着吞靈者,沒有絲毫畏懼,唯有入夢之前尚未冷卻的戰意在嬌小的身軀內重新騰起,如複燃之死灰,卷起星火無數。

天空中爆發出震動皇城的激戰。

大魔的犄角被斬落,消散于空中,頭顱被斬裂,湮滅在城上。

不久之後,趙襄兒重新落回九靈臺上,指尖輕按臉頰的血珠,緩緩橫抹,将薄薄的嘴唇染成了豔麗的血色,背後殘陽如血,她的描金的漆黑龍袍在晚霞中飛舞。

霞光中,畫面龜裂。

一朵火蓮從飄來,停在了趙襄兒的背後。

趙襄兒停下腳步,回身望去。

她原本以為,這也只是一個簡單的夢,為她了卻當年的一大夙願。

這場試煉,本就不可能只是殺死多有的怪物,娘親對于她的精神,亦是有所錘鍛的,通過這種入夢的方式錘鍛神魂,提升道境,了卻遺憾,使得心境圓滿,也不算什麽咄咄怪事。

吞靈者死後,夢卻依舊。

朱雀的侍女從紅蓮中走出,柔聲問道:“襄兒小姐,你比我想象中更為強大優秀。”

趙襄兒輕輕回頭,她此刻是十六歲的模樣,骨秀神清,稚氣未脫,身段嬌小柔妙,黑衣握劍的影更似地獄少女般的殺神。

趙襄兒靜靜地看着侍女。

“多謝神使誇獎。”她應了一句。

侍女看着她,滿意地點了點頭,道:“皇城考驗已過,小姐想好了麽?”

“想好?想好什麽?”趙襄兒問。

侍女微笑道:“自然是此後的道路。你是選擇留在趙國,補全襄字的命運,還是選擇接受這份婚書,前往一座世外的道觀清修。這兩者選擇并無正确與高下,順從心意便好。”

趙襄兒一怔,她眉目輕漾,下意識将手伸入袖中,摸出了一封完好的婚書。

婚書如火。

趙襄兒看着婚書,不明白它的意義,自己明明已與寧長久成親了呀……

是了,這是三年前。

嗯……三年前救下寧長久的夜裏,他看自己的眼神,似乎就開始圖謀不軌了,三年之約訂立的時候亦是故意藏拙,其心可誅!

對了……寧長久人呢?他不應該也在九靈臺上麽?陸嫁嫁怎麽也不見了?好奇怪的夢啊……

他們不會鬼混去了吧?!趙襄兒一驚,氣惱道:“賊心不死!”

趙襄兒差點忘了朱雀神使的話語,提着劍就去捉奸。

朱雀神使緩緩開口,道:“那個少年名為寧長久,是主人為小姐精心挑選的夫君,他是個清心修道的小道士,道法高,品性正,眉目清秀,為人淳樸,與小姐互補,很是般配,不失為一段良緣。”

“……”趙襄兒聽着,心想這朝三暮四的大惡人藏得真深,連娘親都沒有發現他的真面目!

“這份婚書,你願意接下嗎?”朱雀神使問道。

“讓他來見我!”趙襄兒冷冷道。

朱雀神使似是沒有聽清,重複問道:“這份婚書,小姐願意接下嗎?”

……

寧長久醒來,天已漸漸亮了,

司命還坐在窗邊,打坐修行,神色沉靜而認真,似在苦思着什麽。

寧長久并未打擾,扶着頭,回憶着方才的夢,啞然失笑。

他為夢境的驚醒感到惋惜。也不知道明夜還能不能順着這個夢繼續做下去。

司命打坐完畢,隐隐有了新的體悟,氣質更加玄妙。

她不屑地看了寧長久一眼,識海裏,她将來立在輝煌神國中,成為一國之主,寧長久跪倒在自己神袍之下的畫面仿佛觸手可及了。

她唇角輕挑,眸光含笑,赤着玉足走到鏡前,緩緩坐下,身姿如袅娜之煙。

寧長久如常地為她梳發。

“做什麽夢了?怎麽心不在焉的?”司命淡淡問道。

寧長久輕輕回神,看着垂在指彎的發,輕笑着搖頭,道:“沒……沒什麽。”

“哼。”司命冷哼一聲,問:“這次又夢見哪個小姑娘了?”

寧長久想了想,誠實道:“我夢見襄兒了。”

鏡中,司命的容顏冰冷,她一把奪過了木梳,道:“我自己來。”

寧長久立在原地,意識到自己的失言,輕聲解釋了兩句,司命卻并不諒解,還将他遞來的一個削好皮的果子推開了。

寧長久獨自吃着果子,出神地望向窗外。

他情不自禁地想着,如果……如果前一世自己接下了婚書,之後十二年的生活會怎麽樣呢?

可惜沒有如果,夢境只是夢境,是不連續的。

“走吧,路上再想你那位未婚嬌妻吧。”司命冷淡地說道。

寧長久不敢多言,生怕再惹惱了司命。

“我們下一峰去哪?”寧長久随口找着話題。

司命冷笑道:“自然是去你最喜歡的地方,怎麽?不記得了?”

寧長久恍然大悟:“女兒峰?”

司命連冷笑都沒有了,神色徹底成了玄冰:“你果然最喜歡那裏啊!”

寧長久自知失言,想着自己真是做夢做傻了,正想開口補救,司命卻已推門而出。

寧長久立在原地,不再去想昨夜荒誕的夢,連忙追了上去。

……

女兒峰的山腳,開滿了爛漫的桃花。

司命立在花樹之間,人面桃花相映,她眼眸微動,伸手欲折,瞥眼卻見寧長久正看着她,手指下意識一縮,悻悻然負回了身後。

“人間姹紫嫣紅,轉眼成灰,有何留念?”

為了證明自己不喜這等庸俗風景,司命還如此淡淡地補充了一句。

寧長久懶得揭穿,與她緩緩登山。

途徑山腰之時,寧長久再次見到了那支斷尾猴子,這一次,猴妖正挎着個花籃在賣花,它籃中的花皆是從別處采來的,色彩各異,與這滿山桃花倒是互有風情。

猴妖看到了寧長久與司命,如見冤大頭般兩眼放光,他挎着籃子跑了過來,大喊道:“客,客人!真巧啊,真是妖城何處不相逢……”

“小心!”寧長久出聲提醒。

猴妖一驚為時已晚,他沒有注意腳下臺階的高低,跑步之時踢在了落差處,身子不穩,臉朝着地面落去。

寧長久伸出手,隔空扶住了猴子。

猴妖雖未摔倒,籃中的花卻灑了一地。

它看着滿地的花,心頭劇顫——這花又賣不了了。

它緩緩立定,捏緊了拳頭,彎腰拾起花籃,雖已習慣,卻還是忍不住長長嘆氣。

寧長久問:“你不算命了?”

小猴子哭喪着臉道:“簽桶弄丢了……算不成了。”

寧長久道:“你怎麽這般冒失?”

小猴子笑道:“我能保着性命活到今天就不容易了。”

寧長久看着它,忽然覺得這小猴子似乎有些靈性,他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小猴子想了想,道:“我一只野猴子,哪來什麽名字啊。”

寧長久替它拾起了花籃,收拾好了殘花,他看着他腰間纏着一件破衣服,破衣服的下緣,大腿處的毛發燒傷眼中。他輕輕收回了目光,排出了一排銅錢,道:“這籃花連帶着籃子我買了。”

司命冷笑道:“又亂花錢?”

寧長久平靜道:“這些花物美價廉,我感覺值得。”

司命道:“呵,落在地上的花我才不戴。”

寧長久回擊道:“你又不是買給你戴的。”

司命道:“難不成你自己戴?”

司命神色愠怒。

“兩位好客人,別吵了。”小猴妖擡起頭,沖着他們擠出了一個微笑,接着,他從寧長久的懷中接過了花籃,從中取出了一朵壓在下面的,未沾塵埃的花遞給了寧長久,道:“公子,你是一個好人,這朵花送你了,其他的污了,不值錢了。”

寧長久要付錢,卻被小猴妖再次推拒。

“這花送給客人了。”它說道:“客人別把錢糟蹋給我了,這錢只要稍稍多些,我就留不住的……”

“為什麽?”寧長久問。

小猴妖擡頭,強顏歡笑,道:“命就是這樣……我也想知道為什麽啊,上次客人給的錢多了些,我就險些葬身蛇腹了。”

寧長久看着他,以神識在它身上搜尋,看看是否印有詛咒,卻什麽也沒有發現。

寧長久收好了銅錢,只留下一枚遞給了它,小猴妖卻還是推拒了,他抱着花籃,低着頭,貓着腰,小跑着離去了,肩膀聳動着。

等到猴妖離去後,司命忽然開口:“它有點古怪。”

“嗯?”寧長久問:“你看出些什麽了?”

司命說道:“它……體內似乎封印着什麽,我也未能看清,興許只是錯覺吧。”

小猴妖消失在了山林裏。

寧長久拿着那支花遞給了司命,司命是很記仇的,她淡淡地接過了花,反手插在了寧長久的發間。

寧長久取下花,想要插回去,司命的身影卻已掠上高坡,她輕笑着回頭,挑釁地看了寧長久一眼。寧長久緊追其後,兩人穿梭山崖林中,騰躍之間,終于來到了高崖之上。

女兒峰比想象中更美,其間彩緞飄飄,花團錦簇,遠遠便可望見一股蒸騰而起的霞瑞之氣。女兒峰的妖精也生得漂亮,完完全全化作了人形,無論是穿衣打扮還是紅粉妝容都挑不出瑕疵。

“別進去了。”司命伸出手臂,攔住了他。

寧長久問:“怎麽了?”

司命說道:“我感知過了,裏面沒有權柄殘留的痕跡,不必去白費功夫了。”

寧長久懷疑問:“你确定?”

“我是在懷疑我對小齡的關心?”司命淡淡道:“難不成你還要去找女兒峰的峰主嚴刑拷問?”

寧長久聽着她諷刺的話語,他笑道:“我相信你,既然此處沒有,就不浪費時間了。”

司命對他的反應還算滿意,她閉上眼眸,又認認真真地感知了一番,輕輕搖頭。

她在九幽殿居住多年,對于幽冥之氣的親近與熟悉是遠超寧長久的。

下了女兒峰,兩人前往比丘峰。

比丘峰下,兩人見到了白象口中的那棵神樹,神樹四周,身披甲胄的守衛手持兵刃,将那幾十合抱粗的聖神木團團圍着。

寧長久立在對岸的山峰上,遠遠眺望。

那棵神木沒有一丁點葉子,質感泛着了無生機的灰白色,霜皮龍鱗間生滿了樹瘤和裂紋,這棵巨木傾斜着生長,枝幹繁密地伸向了天空,像是一只無助張開的,枯死的手。而枯死的枝丫間,奇跡般生長着一枚果子,那果子形同嬰兒,看上去似乎還未成熟。

司命看着古書的根部,厭惡地收回了視線,道:“你可知道這樹下埋着的都是什麽?”

寧長久搖頭道:“不知道。”

司命冷笑了一聲,道:“你那簽文似乎歪打正着了,我們所要找的權柄,或許真的在比丘峰。”

“與那棵神木有關嗎?”寧長久問。

“神木與幽冥權柄無關,但這棵本該死透的神木依舊結果,很可能是受到了權柄的恩澤。”司命想了想,說道:“算了,空口無憑,上峰一看便知。”

比丘峰頂在各峰之中相對繁榮,入峰頂的碑亭前,萬壽無疆四字便以大筆揮就,看着很是豪情。

過了碑亭,旁邊有一座墓,墓的主人不知是誰,只是墓碑上刻着兩行話“神君持鐵,斷頸怎眠?白骨懷沙,抱憾難終。”

寧長久與司命一同看着墓碑,不求甚解。

司命說道:“墓中并無屍體,只有衣冠。”

寧長久道:“緬懷的興許是五百年前戰死之妖,早已屍骨無存,只好建一個衣冠冢。”

司命對此并不上心,她對着這座比丘峰頗有警惕,神識早早地展開,打探任何的風吹草動。

兩人上了比丘峰,于林間瞥見了成群結隊的白鹿,這些鹿在峰上待遇極好,幾乎沒有被捕食的憂慮。

來到了比丘峰妖城的入口,寧長久發現一對童男童女正立在門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

“兩位可是來尋壽星爺爺的?”童男緩緩迎上,微笑着開口。

寧長久皺眉:“白鹿妖王知道我們要來?”

童女也走上前,稚聲稚氣道:“壽星爺爺妖力無邊,算盡天地,早在一天前便寫信吩咐我們在此等候貴客了。”

“寫信?”寧長久問道:“莫非白鹿壽星不在峰中?”

童男答道:“正是,壽星爺爺這幾日外出了,得後日才能回來。”

寧長久問:“壽星現在在哪座峰,我們自己去尋便是。”

童女搖頭道:“這可不能說,那裏是任何人都不允許去的禁地啊。”

寧長久與司命對視了一眼。

白鹿壽星問道此刻便在堪輿圖所看不見的黑暗處。

司命問道:“壽星還吩咐你們什麽了嗎?”

童男道:“壽星爺爺還說,他知道你們要尋些什麽,此事事關重大,還請你們安心等候,稍安勿躁,兩日之後,爺爺自會回來,親自與你們細說。”

不等他們再問,童女已經做出了迎客的手勢,她稚嫩的臉頰上泛起了甜甜的笑容:“廂房已經打掃幹淨,還請兩位入住,若有什麽要求,盡管使喚我們就是,我們一切都會照做的哦。”

寧長久猶豫着,司命若有若無地看了他一眼,輕輕點頭。

“嗯,兩位請帶路吧。”寧長久說。

童男童女領着寧長久與司命走入了城中。

他們來到了城市中央臨水而建的大殿旁,腳踩上水面,與足尖對應之處,便有一條小魚游來,口吐寒氣,凝冰為路。

四人一路走去,足下步步生冰。

童男童女将他們帶入了打掃幹淨的房間裏,這是一間奢華的房屋,并未使用障眼法之類的手段,其間陳設整齊。

将貴客帶到之後,童男童女鞠躬離去。

司命對于這間房間雖很是滿意,卻還是以神識将屋子的內內外外掃過了一遍,确認沒有問題。

“白鹿妖為何會知道我們的行蹤?”司命疑惑自語。

寧長久道:“或是白象妖洩密,或是白鹿壽星确有神通……這并不重要。”

“嗯,我不相信,他會簡簡單單地交出權柄。”司命說道。

寧長久點頭贊同,他也道:“能在城外建那些鬼廟的,怎麽可能是善茬呢,也不知它究竟要做什麽。”

司命嗯了一聲,道:“養好精神,做好惡戰的準備。”

……

夜裏,困意如常地卷來,寧長久早早地進入了夢鄉。

昨夜的夢延續了下去。

他依舊立在觀中,師尊等待着他的問話,問道:“你願意麽?”

另一邊的夢境裏,朱雀神使也在等待着回答:“小姐,你願意嗎?”

……

“我願意。”

兩人異口同聲地說道。

轟!

龜裂的紋路游走過眼前的畫面。

恍惚之間,寧長久發現自己置身觀外,而他的身邊,立着一個絕美的少女,少女紮着馬尾辮,身上的龍袍換作了雪白的道袍。

少女也正盯着他看。

趙襄兒的眼眸裏,露出了與這稚氣不符的神色……他與三年前一模一樣呀……她恍然回想起往事,當時他從天空落下,砸到自己懷裏的樣子。他當時就是這般的少年模樣,哪怕隔了許多年,許多事,她依舊記憶猶新。好奇妙的夢啊……是試煉時精神太過脆弱,才會喚醒這樣眷戀的回憶嗎?

寧長久也靜靜地看着她。

她與三年前一模一樣,嬌小而曼妙,眉目間說不盡的秀美,當時自己還覺得,誰娶她就是不要命的傻子……傻子,不要命,可不就是自己麽?

他自嘲地笑了笑。

這一刻,他忽然明白,他從不需要彌補什麽前世的遺憾,他們的故事本就是今生今世的姻緣。

“你就是溫柔善良,品貌俱美的趙襄兒姑娘?”寧長久裝傻問道,聲音暗含譏諷之意。

“你就是道法高,品性正,為人淳樸的寧長久公子?”趙襄兒眨了眨眼,故作清純地問道。她本想狠狠教訓他一頓,懲罰他沾花惹草的行為,但轉念一想,本就是夢,自己為何要對一個識海回憶中的影像發洩怒火呢?就當是追憶初見的美好吧……

“幸會。”兩人輕聲道。

……

……

(感謝書友明月輕倚深秋打賞的舵主!感謝書友59036946打賞的大俠!謝謝兩位書友的支持與鼓勵呀~麽麽噠。)

第 337 章 :夢裏不知身是客

我……怎麽做這樣的夢?

趙襄兒睜開了眼,她微擡左手,撩起右靥的一縷發絲,輕捏着撩過唇瓣,薄而翹的嘴唇微張,将發絲抿在唇間,她執着紅傘之劍緩緩支持起身軀,前方吹來的風刀壓着她的裙裳,她冰冷的臉頰泛着病态的白色,神色卻寒若玄霜。

先前,她夢見自己來到來到了一座道觀裏,身後的建築和群山一同黑魆魆地起伏着,眼前則是月光如水的景,一輪冰影如若完美的圓,懸在天上,近在咫尺。

她順着心意從觀中走出。

她隐約覺得自己身後跟着人,竟卻沒有回首。

她看着月亮,抽出了劍,潛意識告訴她,這是飛升的日子,她因在夢中,意識混沌,并未生疑,便順從着心意,仗劍飛升而去,向着明月奔去,她看着月亮,隐約覺得月亮中有人在對自己說話,卻無法聽清。

接着,她就醒了。

真是簡單而詭異的夢呀……趙襄兒緊繃的心弦漸松,嘴唇翕動,青絲自緋唇間落回,露出了瓷白細小的齒,長睫輕顫間,少女眼眸漸睜。

應是試煉太過勞累,直接依劍便眠了。

她并未睡多久,立刻打起了精神。她盯着天空上焚燒的烈火和腳下刀劍般峥嵘的白骨,嘆息着拔出了劍,順着烈火間的白骨之路向前走去。

她身上的傷勢并未痊愈,血順着紅裙滴落,淌在地上,将滿地白骨點綴上了紅色。

這場試煉為期一個月。

她要在一個月裏,殺光這個試煉場中所有的妖魔鬼怪,将它們重新斬入烈火之淵,焚成白骨,否則,這場試煉便只好以失敗告終。

傘劍上的血漸漸滴盡,露出了細劍光滑的表面。

前方,一片開闊火場的中央,宛若化石的巨蛋搖動着,随着趙襄兒的到來,化石般的蛋掙開了裂紋,一只生滿了骨刺,胸腔、翅膀,頭冠都燃燒着烈焰的白骨大鳥從中飛出,它的翅膀有一面是被斬斷的。

它一經翺騰而起,周圍的世界便開始震動,無數的火苗扭曲着向它飛去,白骨大鳥的斷翅之間,一只粗壯的手臂生長了出來,飛來的火焰在它的掌間凝為了刀刃,它握住了刀,張開長喙,對着趙襄兒放聲嘶吼。

火場的四周,空間凝結為牆,唯有五道境界才可打破,趙襄兒踏入其間,便無路可退了。

她的手指翻飛着,纖細的劍似指尖跳躍的火蝴蝶。

她忘卻了方才離奇的夢,反手握住紅傘,猛地抛擲而出,旋轉着砸向大鳥,與此同時,她雙手握住了劍,身影一個箭步後猛燃躍起,斬天滅海的光華于劍刃綻放,趙襄兒清叱一聲,對着白骨巨鳥當頭劈下。

巨鳥揮刀而擋。它的翅膀卷動着烈火,張開的長喙利齒交錯,憤怒地對着來犯者發出撕破靈魂的尖嘯。

戰鬥的烈火如巨舟橫過長空。

……

……

寧長久與司命駐足在臨近山頂妖城的地方。那裏的牆壁上繪着‘白骨像’,白骨像是以獸骨研磨,混着古神之血制作出的珍貴墨料,所繪之物千年不褪色。

“這只是商雀,當初商國出了暴君,民間妖禍頻發,此雀趁亂而起,以人為食物,後來逢老道士降妖,商雀被斬去一翅,從此商雀不知所蹤,後來它得一古神猿骨,以其臂接在自己身上。”司命看着白骨繪像上的鳥,介紹道。

“商雀……”寧長久輕輕點頭,目光掠過長長的山道畫像,畫像上盡是奇形怪狀的鳥類,它們的長相皆兇戾猙獰,看上去皆似為禍人間的妖鳥。

司命對于其中一些著名的鳥雀做了簡單的解讀。

兩端山道的盡頭,畫面鬥轉,那些陰暗恐怖的鳥兒不見了,一邊的盡頭,是一只翎羽極長,身披繁密甲胄,翅膀燃燒金火的大鵬鳥,另一邊的盡頭,則是一只頭冠翠綠,織羽如霞的孔雀,孔雀屏風大開,屏間之羽皆為絕世之劍。

這兩只鳥居高臨下地望着下方的妖雀,神色冷漠。

“這是金翅大鵬和孔雀明王。”司命淡淡說道:“傳說古往的妖雀,皆被金翅大鵬和孔雀明王吞噬,煉成妖訣,而這兩只神鳥之間,又有過一場震驚世人的大戰,勝負未知,多年之後,金翅大鵬重新現世,孔雀明王卻始終不知所蹤。”

“金翅大鵬……”寧長久低聲重複了一遍,問道:“傳說中那只以龍為食的吞天大鵬鳥?”

“嗯。”司命點頭道:“金翅大鵬很強大,據說它和孔雀明王,皆是當初得到了荒河龍雀涅槃為朱雀時遺落的荒河之力的鳥。”

“原來如此。”寧長久點了點頭,又問道:“那三足金烏呢?金烏與之相比,強弱如何?”

“呵。”司命冷笑一聲,道:“這還需要我說麽?你自己拿出來,與那畫像上比比,高下不就立判了麽?”

寧長久道:“我問的是它……巅峰之時。”

“金烏巅峰之時固然厲害,要不然也不可能險些占據太陽,雖然那并非真正的太陽。”司命目光幽幽,微笑道:“唉,輝煌都是過去之事了,好端端一只神雀,到你手裏,怎就這般樣子了呢?還是說……與你天生相契合呢?”

寧長久眯起眼,同樣微笑着看着她,道:“契不契合,還是要神官大人說了才算啊。今夜要試試麽?”

司命的笑驟然斂去,她解下妖狐面具覆在臉上,岔開話題,冷冷道:“前面就是山門了,守點規矩,別總惹麻煩!”

兩人越過了大鵬和孔雀的白骨像,走到了獅駝山頂,獅駝山頂并無像樣的房屋,倒是山門洞府無數,那些洞府在山峰上擠着,看上去黑漆漆的一片,好似煤窩,洞窟中,時不時有披着獸皮的妖怪拿着兵器走進走出。

“來者何人,報上名來!”兩個拿着兵器的妖怪圍了上來,兵戟交錯,攔住了他們的去路。

寧長久道:“我來尋妖。”

“尋妖?尋什麽妖精?”那小妖看着黑袍女子臉上的面具,道:“這裏可沒有什麽狐妖!”

寧長久道:“我是來找你們大王的。”

“大王?”兩個拿着兵器的妖怪相視一下,哈哈大笑,道:“做夢!大王豈是你相見就能見到的?”

……

“大王,這……這位客人是來尋您的,小的勸阻不過,只好帶路過來了。”小妖精唯唯諾諾道。

一只白色的象妖身材魁梧地坐在洞府之中,周圍堆滿了兵器,那些兵器不是刀劍斧钺之類的,皆是沉重無比的鈍器。

白象妖是紫庭境巅峰的大妖,它守着獅駝山多年,已經很久沒有見到來訪的客人了。

它打量了一下寧長久,随後望向了那個黑袍女子,如臨大敵。

“知道了,你先退下吧。”白象妖對小妖精甩了甩鼻子。

小妖精走後,白象妖起身望向他們,道:“兩位遠道而來,不知有何貴幹啊?”

寧長久笑了笑,道:“我們是聖人的仰慕者,想了解一下聖人的事跡。”

白象妖的神色一下子和善了許多,道:“原來如此啊,我還當是來尋麻煩的,兩位道法高強,又仰慕聖人,便也算是我妖族之友了,只是今日時間倉促,也來不及設宴款待。”

“不必費心了。”寧長久笑容和善,道:“早就聽聞獅駝山白象大将軍法力通天,氣度威嚴,今日一見果然不凡啊。”

“謬贊了。”白象了引着他們坐下,看着帶着狐妖面具的女子,問道:“這位是……”

司命淡淡道:“我是他的主人。”

白象妖不疑,因為它在對方的身上感受到了遠超過紫庭的氣息,這也是他這般禮遇這對不速之客的原因。

寧長久無奈地暫時接過這個奴仆的身份。

白象妖道:“聖人出世之時,我尚是一個小喽啰,道法遠不如現在,實在有愧于妖王這個名號啊……”

說着,它回憶起了一些當年的往事,只是當年的白象尚未成精,是與古神一戰中的戰争機器之一,在軍陣中橫沖直撞,打亂對方的排兵布陣。它當年也算是身經百戰的巨象,闖出了赫赫威名,但距離能見到聖人本尊,層次還差了老遠,所以也只是旁敲側擊地說了一些故事。

寧長久靜靜聽着,白象說的內容他并不是很關心,只是笑着點頭附和了一下。他問有關聖人的問題,主要還是套個近乎,從而方便問一些他想知道的,萬妖城的隐秘,否則上來就仗着武力逼問,非但會顯得唐突,可能還會惹來禍端。

白象妖講完了他所知道的聖人之事,寧長久道了幾聲謝,接着随口問道:“我看來時的山道上,兩面畫上的大鵬與孔雀栩栩如生,令人動容,不知是何意啊?”

白象妖想了想,解釋道:“金翅大鵬是我三弟,當初它最虛弱的時候,為我與青獅大哥所救的。不過三弟的道法遠在我與大哥之上。”

寧長久問:“那孔雀呢?”

白象妖道:“那頭孔雀是三弟的一生之敵,那一惡戰後,孔雀雖不見蹤影,但三弟對它卻有深深的惺惺相惜之情,不僅繪了白骨畫,還在山上做了孔雀像。”

“原來如此。”寧長久想了想,道:“多謝妖王解惑,哦,對了……”

寧長久說着,從袖間摸出了那支簽,遞給了白象妖,道:“方才我來的路上,在山下遇到了一只算命的小猴子,求了支簽文,但因為眼窩子淺,看不明白,還望妖王能幫忙解惑。”

白象妖接過了那支細長的簽文,皺眉道:“這些神棍趕了一遭來一遭,怎麽也趕不完啊,這種東西大可不必當真。”

說着,它看着簽文上的兩行字,象鼻皺起。

“萬壽無疆求白鹿,長生不老問玉蟾?白鹿……萬壽無疆……”

白象妖忽然笑了起來,道:“這簽文倒是歪打正着了。”

“怎麽說?”寧長久立刻問。

白象妖道:“比丘峰倒是有一位白鹿妖,與我亦是老相識了,它整日念叨着要求個萬壽無疆,倒正應了這簽文啊。”

“比丘峰?”寧長久問道:“這位白鹿妖王,是怎麽求萬壽無疆的?”

白象妖道:“比丘峰下有一顆神木,那神木幾近枯死,但每隔數月依舊會結一顆聖果,據說湊齊一千一百一十個聖果,便可以得到長生之力了。兩位問這個是要做什麽?”

白象妖警惕了起來。

寧長久拱手笑道:“我們只是游歷萬妖城罷了,想着哪日若此城遭劫,也能将這裏妖王的事跡記錄下來,整理成冊,傳播于世間。”

一旁的司命淡淡地和了一聲。

白象妖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

兩人又聊了一會兒,很是投機,寧長久與它聊到一些妖鬼轉生之事時,問道:“我在外聽說此處有一位威名赫赫的鬼皇大妖,仰慕已久,不知住在哪座峰啊。”

白象妖疑惑道:“萬妖城哪來的鬼皇?”

……

兩人從獅駝山上下來,重新走過了山路。

“問了這麽久,也沒問過什麽結果。”司命聲音微怨。

寧長久道:“這也是意料之中的。唉,不管怎麽說,倒是知道了這白鹿的位置。”

“呵,你還真相信這簽文啊?”司命笑道:“這般病急亂投醫了?”

寧長久手指按着簽文,道:“我只是對于冥冥中的定數有些敬畏罷了。”

司命對此不置一詞,只是道:“按照堪輿圖上所繪,比丘峰距離此處尚有不短的距離,不必為了個破簽文直奔而去。”

“嗯,原先的路線微調就好,我們一座一座峰尋過去,自此處起,烏雞、車遲、朱紫、女兒然後便是比丘。”寧長久說道。

司命微笑道:“我看你主要是想去女兒山吧?”

寧長久同樣微笑:“先前司姑娘自稱主人的模樣,可真是威風啊。”

“你……你又想做什麽?”狐妖面具下,司命警惕的眼眸中透着懼意。

……

獅駝峰上,白象妖來到了牆壁的璧眼處,它伸出手,拔出了塞着壁眼的木頭,不多時,一只黃雀啾啾叫着,撲了過來。

白象妖伸出手,将一小卷紙塞入黃雀的喙中,它口中念了一句妖語:“給白鹿壽星。”

黃雀應命,振翅飛去。

……

寧長久與司命按照原定的路線一座峰接着一座峰地尋過。

在烏雞峰,寧長久見到了一頭青毛獅子,但它不認得那鈴铛,也沒有什麽九頭。只是當寧長久問起了有沒有九頭獅子時,那青毛獅子大驚,寒聲問道:“你們尋九靈元聖師祖何事?”

寧長久說明了鈴铛舊事,青毛獅子才緩和了些,道:“師祖早已于天……嗯,于萬妖城最深處閉關,莫說是你們這樣的外人,就是我也沒有進去的資格,這鈴铛看着也不是什麽重要之物,可不要因此去闖那禁地。”

寧長久點點頭,他收好了那枚鈴铛,記着九靈元聖的名頭,随後與司命來到了下一座山頭。

車遲峰是三座彙聚的峰,山峰雕琢成了三頭妖首的模樣,分別是虎、鹿、羊三頭妖王,它們皆自稱國師,合力之時擁有五道境界的實力,平日裏各握一份權柄,分別守于三山。

寧長久并未浪費時間去一一拜訪,只讓司命探知了一番,看看峰上有沒有冥君權柄的痕跡,司命未能感應到,兩人便去了下一座山。

朱紫山的妖王是一頭行如駿馬,生有鱗片,口中可噴吐金焰的金毛犼。

這座山上倒是人妖各半,生活的環境要比先前經過的幾座峰好上許多。此時暮色籠罩,山峰浸在殘陽裏,金毛犼的雕像似被點燃,反射着萬丈光芒。

司命看了妖王像一眼,随後居高臨下,環視整座妖城,道:“今夜便住在此處吧。”

寧長久點頭同意。

兩人尋了一間人類開設的客棧住下,這間客棧就要寬敞明亮許多,家具陳設一應俱全。

司命慵懶地舒展着身子,道:“傳說中的萬妖城,與人族的修行宗門倒是相近,皆建于高峰之上,彙聚天地靈氣日月精華。只是修道的對象由人換作了妖而已。”

寧長久看着她沐浴夕色的身影,道:“現在這座朱紫峰更是蓬荜生輝了。”

司命輕笑一聲,回過頭,眯眼看他,道:“你所說的雖是事實,但你的阿谀,實在讓人開心不起來啊。”

寧長久道:“那你笑什麽?”

司命勾起的唇角立刻撫平,她一抖衣袖,掩上了窗。陽光變作了一個個格子,映在她的臉上。

“少廢話。”司命幽幽開口,走到鏡臺邊,道:“替我梳頭。”

寧長久沒有拒絕,接過了司命遞來的木梳,為她細細地梳好了垂直腳踝的發。

梳好發後,寧長久有些幹渴,他從自果盤中取過了一枚果子,削好了皮,正要吃時卻被司命搶了過去咬了一口。

“你怎麽什麽都搶啊。”寧長久很是生氣。

司命咬着甘甜的果子,道:“你們不是說我是強盜麽?還說什麽強盜衆人推的。”

寧長久道:“那要不我今夜為民除害?”

司命卻已咬着果子走到了床邊,取出紅線扯好了,将床分割成了對半的領地。

寧長久看着司命彎腰拾被時的曲線,無聲地移開了目光,縱容了她的強盜行為,默默地再取一個新果子削皮,他有氣無力地詛咒道:“祝你今夜做一個好夢。”

“承你吉言。”司命淡淡開口,不以為意。

寧長久一語成谶,今夜司命倒确實做了一個詭異的好夢,這個夢,竟像是上一次夢魇的延續。

她再一次見到了月亮中的背影。

司命正在猶豫着要不要出劍斬心魔,卻見那背影率先回身,将萬千劍影抖落了下來。

月光流淌成的長河上,似是下了一場大雪。

每一片雪花皆是劍意。

司命緩緩擡頭,看着這場磅礴的雪,神色震驚。

她認出了這些劍意——這是自己劍!

但某些細節處,似乎有些不一樣。

她緊盯着這些細節,仔細地打量,眼眸中光彩潋滟變幻,驚嘆于那劍招的玄妙。

她原本以為,自己的道法已經卓絕,這一套她獨創的劍法更是如她一般完美無缺,縱使古往今來最挑剔的劍道宗師也挑不出任何問題。

可是……今夜的夢裏,她見到了近乎神跡的東西。

“好美……”司命由衷說道。

她沉浸在這一場大雪裏,任由雪落肩頭,寒意浸透,只是一動不動,癡癡賞雪。

這是何等的神跡啊……她癡癡地看了許久,逐漸流下了眼淚。

許久之後,雪終于停了下來,她被雪花淹沒,成了一個雪人。

司命醒來之時只是半夜。

她從床上坐起,回想起先前的夢境……這樣的夢也太過真實了啊……濃烈的情緒在她心中湧起,她追憶者那些劍招,發現這并不是夢中的幻覺,而是真正的,臻至絕對完美的東西……

這……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司命在欣喜若狂之餘也生出了懼意。

能将劍招完善至此的,絕對是神國之主級別的存在,難道……難道說是白藏托夢想以我為棋子?

不,不對!

司命低着頭,想着那個青絲白裳的影。那個女子托夢……更不對!我與她分明是不共戴天的仇敵!

司命眼睛一亮,想到了另一種可能性——這是自身的感悟!

可能這些年,自己在潛意識裏對于劍招的缺陷早有察覺,直到今日才終于融會完美,通過夢具現了出來!既然如此……司命心頭更熱,既然如此,不就恰恰說明了自己擁有成為神國之主的潛質麽!

這是命運真正的指引麽?我……終于要破開自己的瓶頸了麽?

司命一下子清醒了,灼熱的情緒貫穿四肢百骸,令她難再成眠。

“怎麽了?”寧長久尚未入睡,看着忽然驚醒的女子,問道。

卻見司命看着他的眼神也變了,其間笑意淺淺,卻充滿了自信與驕傲。一般而言,這種眼神只有當司命揚言要來日報複自己時才會擁有。

寧長久一頭霧水。

只見司命起身披衣,緩緩走到地上,步履婀娜,話語輕缈:“你先睡吧,我修一會兒劍,不擾你。”

“別太累了。”寧長久關切地說了一句,随後他也生出了困意,緩緩入睡了。

……

三千世界裏,趙襄兒從白骨商雀的背脊上拔出了自己的傘劍,随着傘劍的拔出,這具龐大的白骨大鳥火焰熄滅,骨骼奔潰,化作了灰燼散落在地,被它手中的劍刃吞噬。

周圍空氣凝成的牆壁碎裂。

“可真是難殺啊……”

趙襄兒搖搖松了口氣,她的紅裙孤單地搖曳着,握着劍,垂着頭,胸膛起伏,她緩緩跪坐在地,看着劍刃上臉頰的影,脫力與虛弱感湧入身體裏。

她并沒有急着前往下一個妖魔的所在,而是盤起了纖秀的腿,雙手交握劍柄,将額頭抵在手背上,休憩了一會兒。

不知不覺間,她也睡了過去。

……

……

(感謝書友戲子_決打賞的舵主!謝謝書友的支持呀~麽麽噠)

第 336 章 :如意

司命平靜地盯着眼前的鏡,光滑的鏡面裏映着她的臉,女子纖長的指節扣在木梳上,水一般的長袍自臂間滑落,堆于肘彎,露出了雪嫩纖細的臂,她一手挽着發,一手持梳自發間滑過,如扁舟淌過白銀的河。

寧長久靜靜地看着她,發現她發間帶着微微的濕漉。司命這般的神女無論是肌膚還是衣裳,皆是纖塵不染的,但她依舊會時常沐浴,以純澈之水滌蕩身軀。

寧長久盯着果盆,看了一會兒後,目光悄悄掠過四周,尋找有沒有果皮的痕跡,但司命顯然起得很早,将周圍的一切都打掃了個幹淨。

司命察覺到寧長久醒了,但她視若不見。

昨夜他抓着自己的手,握了半夜,口中時不時說出一些奇怪的話語,這讓她很是氣惱,所以等寧長久夢魇平複之後,她便破例用天河聖瀑與幽谷深泉之外的水滌蕩了一番身軀。

寧長久才想說話,便聽司命問了起來:“你和柳希婉是什麽關系?”

寧長久一震,小心翼翼地問道:“我……我晚上說什麽了嗎?”

司命目光一瞥,掃了一眼他的臉,唇角傾起,冰眸間泛起了失望之色。

她此刻幾乎篤定,昨夜寧長久做的是春夢了……這萬妖城妖精衆多,他們與山林間穿行了許久,或許是沾染了什麽不為人知的邪穢之物,勾起了內心深處的夙願……倒不算什麽大事,只不過紫庭境巅峰還無意沾染這個,說出去總是丢人的。

更何況……他的夙願竟然是……

司命眯起了含着蔑然之色的狹長冰眸,她的舌尖輕抵唇瓣,緩緩掃過,柔軟的唇兒染上了水潤的珠光,她似笑非笑地看着寧長久,道:“你做了什麽夢,你自己心裏不清楚麽?還來問我?是……心虛了麽?”

寧長久低着頭,靠着床壁,手輕輕壓着腦袋,回憶起了昨夜的夢。

夢中他回到了不可觀裏。

不可觀籠罩在幽暗的夜與淺淡的光中,他立在觀前向下望去,大河鎮上,花燈緩緩飄起,飛上夜空,成了寒月玉殿中的點綴。

一切都和當年一樣。

寧長久意識到自己是在夢中。他許久沒有做這樣的夢了,所以他也并未急着醒來。

接着,他仰起頭,三萬頃瓊田之間,玉鑒高懸,那襲熟悉的青絲白衣在眸中載沉載浮。

“師尊……”寧長久心中一凜。

卻見師尊在月光中婆娑缥缈的身影緩緩立起,她似是立在一面銀色的戲臺上,于玉霄蟾宮,折桂為劍,輕盈轉身。

“師尊……”寧長久忽然發現,自己想不起她的名字。

心魔!

他立刻意識到了。

當初紫庭境的心魔劫裏,他的心魔是九嬰。但他知道,他真正的心魔永遠是前世那個月圓飛升之夜,是觀中之門洞開,師尊持劍而出,一劍斷其長生飛升之路的畫面。

但心魔劫映不出真正的隐秘之事,故而選擇了九嬰。

難道……這是自己邁入五道的契機!

寧長久心頭一震。自己雖已在紫庭巅峰,但這一抹契機依舊來得太過突然,玄之又玄的感悟在識海騰起,他心中一凜,在師尊拔劍轉身之際,他亦拔出了背後的劍,神色肅然。

既然是心魔。

既然是夢。

那我便順手于夢中斬心魔吧!

這個念頭才起,他體內的靈力立刻沛然難擋地爆發了出來,掀起了山呼海嘯之鳴,振動的衣袍炸起雷鳴之音,飛卷的長發舞如狂驟之風!

這種力量……寧長久握着劍,霍然擡頭。他立刻意識到,自己回到了前世境界巅峰之時。

這是五道之頂,半步傳說!大道近在咫尺!

寧長久感受着體內的力量,他自信,他只要握着這柄劍,便可斬破一切心魔!

少年拔劍,于雷霆震響中破空而去,斬向了月亮。

結局亦是可想而知的。

寧長久與司命一樣,被賦予了超越巅峰的力量,卻依舊被月亮中那道影打得毫無還手之力。

數個時辰之後,寧長久單膝跪地,喘息着拄劍,他艱難擡頭,盯着那道身影,宛若回到了前世,絕望中幾乎握劍不穩。

打不過師尊并不絕望,無法戰勝自己的心魔亦不是真正的夢魇。

最可怕的是……

木門與地面的摩擦聲在耳畔響起,那是觀門洞開之聲。

寧長久回首望去,那是令他心神顫栗,頭皮炸開的一幕!

觀中的弟子走了出來。

可最先走出來的……竟是趙襄兒!

襄兒穿着一襲他從未見過的紅裙,精致的面容說不盡的秀氣與仙意,繁複盤編的墨發間,冠如纖金,更将她的氣質襯出了威嚴與神聖。

她走下階梯,紅裙曳地,微仰螓首,黑白分明的眸光裏,卻只映出了月亮。

接着,墨發白裳,腰佩古劍的清麗身影從她身後走出,女子容顏柔美清冷,姿影窈窕娉婷,如瑤池之蓮,又如蒼勁之劍,如玉如虹。正是陸嫁嫁!

“嫁嫁……襄兒……”寧長久輕聲呢喃,預感不祥。

趙襄兒與陸嫁嫁立在花燈漫天的月光下,趙襄兒取出了紅傘,陸嫁嫁拔出了明瀾。

“襄兒……嫁嫁……”

寧長久瞪大了眼,又見銀發墨袍的司命持着玉足,從觀中緩緩走出,她披着銀紋勾勒的神袍,玉顏如神,似要随時乘風而去。

“雪瓷……”

寧長久不明白是怎麽回事。

為什麽師兄師姐變成了……

接着,寧小齡亦從觀中走出,她不再是小狐貍,而是變回了原來嬌俏動人的模樣,她仰起頭,面容清冷得仿佛她的師父,月光與她相照。

她的身後,立着一個一襲紅衣的女子,女子很美,很冷,她握着劍,如殺戮之後染血的鬼,寧長久怔了一會兒,才認出她竟是邵小黎。此刻她的氣質和襄兒倒是相近的,只是一個如立九霄,一如如臨九泉。

之後是一個剪着短發,一身緊身勁裝,看上去有些刁蠻和傲嬌的漂亮少女。

正是才分別不久的柳希婉。

她們紛紛抽出了自己的劍。尤其是柳希婉的白銀之劍,與自己相隔遙遠,卻有着冥冥中的感應。

寧長久輕輕呢喃着她們的名字。

最後,觀中又走出了一個白衣少年——正是自己!

寧長久意識到這是夢,要不然怎麽會是全局的視角呢?他也竭力說服自己這是夢。因為……

這些與他羁絆極深,乃至魂牽夢繞的女子,開始仗劍飛升!

飛升……

“不要飛升……不要飛升!”寧長久想起了豢龍者的慘狀,他明知是夢,依舊目呲欲裂,撕心裂肺地喊着。

可她們卻無法聽到。

她們飛向了月亮,明明是再朝自己靠近,卻更像是遠去。

震驚與木然之間,一柄劍從胸膛穿過。他後知後覺。

那是師尊的劍。

夢境破碎。

寧長久醒來之後,看着司命的身影,內心泛起了無限的心安——幸好只是一個夢。

奇怪,自己怎麽會夢到這樣的畫面呢?

自己意識深處的心魔,已經頑固到這般地步了麽?還是說自己靠近她了,所以情不自禁地想起了那抹不去的陰影……終究是自己太心事重重了。

“怎麽不回答?你該不會忘記自己夢到了些什麽了吧?”司命淡笑着問道。

寧長久含糊不清道:“确實記不清了。”

司命冷笑一聲,更印證了自己的想法。

果然是那一刻值千金的夢,夢中竟還有這麽多人……呵,倒是一視同仁,來者不拒!

司命這樣想着,險些直接以梳為劍,砸上寧長久的胸膛。

寧長久道:“興許是中了什麽夢魇吧,今後……還是得更小心些,斷不可托大了。”

“嗯。”司命敷衍着應了一聲,心中斷定,那是寧長久拙劣的借口。

寧長久見她态度不佳,以為是自己昨夜有什麽不軌之舉,他看着筆直的紅線,問道:“這線未曾動過,我昨夜應該也沒做什麽出格之事吧?”

司命被抓了一夜的手,正生着氣,但寧長久這麽問,她又不能如實說,否則也太丢人了些。畢竟,她明明是有機會掙開的。之後甚至只能欲蓋彌彰地将紅線一絲不茍地扯好……想到這裏,司命更憋屈了!

“憑你也想亵渎神靈,癡心妄想!”

她将木梳狠狠拍在桌上,震得鏡子顫了顫。

寧長久一驚,沒敢多問,起身披上外裳,走到了司命身後,接過木梳,滑入了銀色的發間。

寧長久看了一眼果盤便移去了目光,并未追問什麽。

銀發一絲不茍地梳好。

司命緩緩起身,冷冷道:“以後訂客棧,再敢選這樣只有一張床的,我把你釘天花板上睡覺!”

寧長久總覺得自己晚上做了什麽不好的事,出于內疚,面對她狠毒的話語,也未反駁什麽。

卷起堪輿圖,兩人出門,開始了于萬妖城的內城開始搜尋。

寧長久與司命在他們身處的寶象山兜轉了一圈,什麽也沒有見到。寧長久倒是被寶象山的繁華所迷惑了。

只見那寶象山山麓處,覆滿青松翠柏,其間瑞霭祥煙籠罩,下方更是流水如帶,遠山如卷。而山頂之上,幾座巍巍大殿貼着金箔,如玉霄瓊樓,金光燦燦,玉陛金階之外,六殿六宮整齊排開,在陽光下宛若法寶之塔。山的中央,有一個手握狼牙棒,身披黃袍的灰狼大妖之象。

“不過是粉飾太平罷了。”司命對于這座寶象山不屑一顧。

兩人離開了寶象山,寧長久睜開劍目回首,哪裏還有什麽神殿宮廷,一眼望去,盡是黑森森的山門洞府。

山腳下,兩人遇到了一對相互追逐的妖精,那是兩只小狼妖,前方跑的精瘦許多,口中叼着一只還在掙紮的灰兔,後方追逐的則更為精壯,他幾個箭步躍上了前方狼妖的背後,将其猛地撲倒在地,灰兔受驚逃出,卻被野狼一抓按住,利爪陷入,瞬間斃命。

那只身體較小的狼躺在地上,骨瘦如柴,奄奄一息,它想着家中嗷嗷待哺的幼崽,露出了絕望的情緒,而大一些的狼看着它,再度露出了貪婪之色,它不介意殺死同類。

忽然,林間卻又虎嘯聲響起,野狼一驚,叼起兔子立刻離去,另一只狼卻也未能活下,它的骨頭斷裂,走了幾步後趔趄而倒,再也未能起身。

寧長久立在那頭狼妖的身前,嘆息問道:“這便是所謂的萬妖淨土?”

司命說道:“它們生在了這裏,如何能夠出去?”

“逃出去又會如何呢?”寧長久問。

“詛咒。”司命說了一句,未再多言。

寧長久不由想起了無運之海樓船上兩具妖怪的屍體,輕輕搖頭。

林間,嗖嗖嗖的聲音響起,一只銀灰色的貓頭鷹振翅而飛,餓虎聳動着嶙峋的骨頭,從山林間露出了一些身影,遠處的高崖上,豹子正眺望着,尋找着獵物的蹤跡,它們所處的地方,密林和平原混雜着,整個林谷之間的氣息是潮濕的,色調是昏暗的。

這些各大山峰下住着的,都是靈智未開或者心性兇頑的妖,它們沒有資格住在高峰之上,只能在此處過着茹毛飲血,生死難料的生活。

寶象山和獅駝山之間的路途并不算遠。途徑之處,寧長久看到了幾座被燒毀的祠堂,祠堂中已沒有神佛之像了,裏面鬧哄哄地擠着許多小妖怪,它們占據了佛堂,隔開了一間又一間勉強能容納自己的屋子,擁擠地住着。

能在這些祠堂間住着的妖怪,已是實力不俗的了。

等到它們入玄之後,便可以去争取一下上峰居住的資格。

走過了墨青色的山道,寧長久聽到了清脆的鑼聲,擡起頭,看見前方聳立着一座小山,小山名為巡山峰,峰上作者一個小妖精,敲鑼打鼓唱着歌。山峰之後,便是聲名赫赫的獅駝山。

司命聲影一閃,來到了巡山峰的小妖精之後,隔空一指将其點暈,于它識海中搜尋信息。

司命飄至寧長久的身邊,道:“獅駝峰上有兩只妖,青獅、白象,據小妖的記憶,這兩只妖曾是窮兇極惡的魔頭,在它們即将侵吞一城之際,受聖人點化,未入魔道。”

“不過,那頭青獅似乎沒有九頭。”司命補充了一句。

寧長久對此并不關心,畢竟那頭靈龜自己似乎都不上心。

兩人登上了獅駝峰。

獅駝峰下,橫七豎八地擺放着許多打碎的神佛之像。順着石階向上,過了半腰,視線開朗了許多,此處倒還保留着幾座廟,只是廟中供奉的皆是妖怪。這與外面的鬼廟不同,廟中神像慈悲為懷人畜無害,只是不作為罷了。

寧長久忽然停下腳步,向着林立旗幡間的一座舊廟望去。

廟前,一個臉上貼滿了紙符的猴子盤膝而坐,念念叨叨着什麽。

他見到了寧長久,神色一明,立刻道:“客人,又是你啊,此去獅駝峰危險重重,客人要來一卦嗎?”

寧長久認出了它,它便是一開始門口争做向導的斷尾猴。

寧長久看着它一身破道袍,握着竹簽桶的打扮,疑道:“沒想到你還真是個神棍。”

小猴子咧嘴一笑,道:“哪能這麽說啊,我雖是生活所迫,卻也是真真正正身懷絕技的啊……客人來一卦吧,速速搖完,我還要回外城去和兄弟表演跳火圈呢。”

寧長久看着這只身兼數職的猴子,看了眼司命,問道:“要算一卦嗎?”

小猴子立刻道:“我這算姻緣可準了!”

司命神色一厲,正欲發作。寧長久望向小猴子,立刻問道:“除了姻緣還會算別的嗎?”

小猴子試探性問道:“你要算啥?”

寧長久對他徹底沒了信任,這只似猿非猿,似猴非猴的小妖根骨平平,天賦一般,想來也是萬妖城中低層的妖怪,只比那些生存在林野山間未開化的野獸要強些。

寧長久只當是做慈善了,他扔了幾枚銅錢給斷尾的猴妖,道:“随便求根簽吧。”

“好勒!客人閉上眼,想想你現在最關心的事。”猴妖眉開眼笑地接過了幾枚銅板,兩眼放光,立刻正襟危坐,閉目搖簽,口中念念有詞。

寧長久閉着眼想了會,壓着袖子,随手抽過了一支簽。豎好一看,只見簽文上寫着:

萬壽無疆求白鹿,長生不老問玉蟾。

寧長久看着這支經文,疑惑不解。

白鹿,玉蟾?

後者或許還有說法,可以與師尊牽扯上,白鹿又是何物?

小猴子搓了搓手,笑道:“客人,要不要解一下簽!我這解簽可比搖簽還便宜些啊……”

司命聽着簽文,臉上卻露出了一些失望之色,她冷冷道:“這等神棍騙子,得寸進尺,理它作甚?”

小猴子知道這是個不敢惹的煞星,只好滿臉堆笑,抱拳讨饒。

寧長久只好道:“不必了,簽是好簽,我自解就好。”

說着,他收好了這支竹簽。

他們離去之後,小猴子摘下了帽子,拍了拍胸膛,松口氣,它從袖中摸出了那幾枚銅錢,咬了咬,喜不自勝,這些錢可是它跳七天火圈也掙不來的啊。哎,還是外面來的人更好騙些啊。以前事事不如意,現在難道要開始轉運了?

小猴子小心翼翼地收攏好銅錢,立刻換了身行頭,在一棵棵樹間蕩來蕩去,朝着外城的方向趕路。

路上,它哼着歌,太過得意忘形,以至于沒有發現樹上蟄伏的巨蟒。

它發現之時已晚,巨蟒的頭顱彈射而出,張開血盆大口向着猴妖咬去。

巨蟒雖未成精,但力量和速度驚人,若是尋常猴子,想來已頃刻斃命,但所幸小猴子還有點妖力,他鉚足了護體的靈力,與巨蟒猛地一撞,它的身子被撞飛了出去,連蕩了數根藤條才穩住,但袖中還未捂熱的銅幣連着一筒竹簽卻盡數散落,墜入了泥潭之中,緩緩下沉。

小猴子蹲在樹幹上,張大了嘴,妖瞳盯着下方,看着泥潭中幾條翻滾的蛟鱷,心髒砰砰亂跳着。

它呆滞了許久,慘然笑了起來。

當初給自己這竹簽的老妖道果然沒騙自己。災劫困厄,命不如意……世上哪來什麽時來運轉,這就是自己逃不開的命啊。

念頭至此,它恨不得直接跳入泥潭,成為那些蛟鱷的腹中之餐算了,但不知想到了什麽,長長嘆息,咬着牙,抹了抹眼睛,口中咒罵了一句巨蟒,卷起破損的衣裳,繞道而行。

它看着叢林密集的荒野,心如死灰,好不容易趕到了外城,表演已經開始,只是它當初好不容易争取來的名額,卻還是遲到了,領班的百面妖狐瞪着它,道:“你現在還來做什麽?添亂嗎?”

猴妖摸了摸自己饑腸辘辘的小腹,在百面狐妖要一巴掌将其扇飛之際,它認真道:“大仙,再給我次機會吧,我……我能逗人開心!”

百面狐妖冷笑着看着它。

“若是不能呢?”

“若是不能,我就去表演踩刀子!”猴妖發誓。

臺上,火圈已經架好,下面客人無數,有當地的名妖和許多外來做生意的商人和修行者。

前面幾只猴子行雲流水地跳過火圈,贏得了不少喝彩。

斷尾猴妖也跳了上去,它搖搖晃晃地走了幾步路,來到了火圈之前。

“哪裏來的野猴子,走路都不穩。”

“猴尾是保持平衡的,斷了當然不穩。”

“這只野猴子能跳火圈嘛?別被燒成烤猴子啊。”

只見猴妖在臺上搔首弄耳了一番,東張西望,對那火圈頗有懼意,它怪叫了幾聲,顯然還未開化,想要逃離,卻被馴獸的拽了回來,幾鞭子下去抽的滿地打滾,猴妖抱着頭,哀叫着,似是求饒,它搖搖晃晃起身,重新來到了火圈前。

先前許多漫不經心的客人倒是被這一番場景勾起了好奇,想着這只小猴子到底能不能演。

猴妖仰望着火圈,一躍而起,勉勉強強跳過了第一個,摔倒在地,掙紮一番才晃晃悠悠躍起身子。

臺下響起了稀稀拉拉的喝彩。猴妖鼓着腮,一鼓作氣,連跳了四個火圈,臺下又是不冷不熱的喝彩。最後一個,也是最高的火圈前,猴妖停了一會兒,它閉目咬牙,猛地躍起,于空中抱住雙腿,姿勢怪異,身體雖過了火圈,屁股卻不幸被燒着了。

“呀呀呀呀!”毛發點燃,它大聲怪叫着,落地之後用力撲着屁股上的火,滿臺亂竄,慘叫不止。

臺下鼓掌不斷,喝彩一片。

後臺,猴屁股的火撲面了,只是燒焦了大片毛發。百面狐看着它,輕輕點頭:“嗯,這次還不錯,遲到一事我不追究,若下次還敢耽誤,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不敢了不敢了,多謝狐仙大爺給小的機會。”小猴妖奴顏卑躬。

百面狐從折扇間抖出了幾文錢,賞給了它,猴妖向着先前臺下的喝彩,看着掌心可憐兮兮的錢,如拜菩薩般拜過了狐妖,獨自離去了。

它垂頭喪氣地走在街上,生怕錢再丢,花光了所有錢,買了三個熱乎乎的饅頭,它盯了一會兒,自語道:“三個饅頭,給那兩小崽子一人一個,我倒還能剩一個……今天終于有點好事了啊。”

話音未落,卻見幾個看戲的客人恰好走出,他們盯着這只猴子。兩兩沉默。

“好啊,原來不是野猴子!”

“竟敢演戲戲弄我們!”

“虧我還打賞了銀錢!”

“抓住它!”

法力低微的猴妖一驚,撒腿就跑。

……

跌跌撞撞回到自己的小山洞時,猴妖已精疲力盡,它擦了擦落着灰塵與血污的臉,看着懷中僅剩的兩個饅頭,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腹部,強忍着哽咽,花了半天擠出了一個笑臉,回到山洞裏。

“出來了。”它扯着嗓子,喊了一句。

兩只小猴子探出腦袋,觀察了一會兒,跑了出來,簇擁在它膝下,咿咿地叫着。

“別吵了別吵了,兩個煩人精。”猴妖笑罵着,看着這兩只撿來的小猴子,将兩個饅頭一人一個遞給了它們,笑道:“饅頭還是熱乎的,好好吃上,哎,別這般看我,我在外面可是吃飽了的,今天爹爹還獵了條大蛇,只是将那蛇剝皮烤了的時候,不小心燙傷了屁股,爹爹神通廣大的,不礙事,你們還小,不能吃肉,以後長大了,爹爹再将蛇肉割些留給你們,那滋味可香,嘿嘿。”

小猴崽子也餓了一天了,它們聽猴妖這麽說,立刻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猴妖看着它們,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你們不要為爹爹擔心,爹爹只是去捕獵了……”猴妖摸了摸它們的腦袋,輕聲道:“雖然爹爹神通廣大,但只要是捕獵,總也有可能失敗的,萬一,我說萬一啊……哪天這座城塌的時候,我要你們跑,你們可千萬別回頭啊。”

……

……

(感謝書友暗裔拉亞斯特打賞的大俠!謝謝書友一直以來的支持~)

第 335 章 :初探萬妖城

高聳的黑色城牆在身後矗立,攔住了大片的光,城牆上攀爬着的古妖巨獸成了剪影。連綿的房屋構築着深淺不一的黑色,屋脊的結構帶着獸骨般的森銳,一眼望去就像一片長滿了黑色倒刺的山崖。

寧長久站在屋檐的陰影下,盲犬妖正沿着街道指着路。

“我們這萬妖城,別的不多,就是廟多,大大小小也有幾十座,你若想去最大的那座……”盲犬妖苦思着。

寧長久見他話語遲鈍,問道:“怎麽了?”

盲犬妖嘆了口氣,道:“最大的那座,應該就是南妖宮了,只是那座神廟近日關了,不承香火,公子來得不巧啊。”

寧長久略一沉吟,問道:“南妖宮主要供奉的是什麽神?”

盲犬妖道:“這我哪裏知道啊?那等聖地,一炷香能燒掉我一個月的銀錢,小妖哪敢進去。”

寧長久又問:“除此之外,沒有其他有名的廟了麽?”

盲犬妖有些不樂意了,他握着手中的杖,觸了觸地,道:“不是說只考我一個問題的嗎?我現在答上來了,你是不是該聘我為向導了啊。”

寧長久看着它,疑惑道:“你真的能當向導?”

盲犬妖指着自己瞎掉的眼睛,義正言辭道:“我可是專業的導盲犬!”

寧長久疑惑道:“哪有導盲犬是自己盲的?”

盲犬妖哭喪着臉,道:“那不是更身殘志堅嗎?你但凡有些良心也不至于不感動吧?”

司命心想他哪來的良心?

寧長久正想說話,便見前方又湧來了幾個妖怪,那些妖怪身材大都矮小,有貓妖,有狐妖,有樹妖,還有一只斷了半截尾巴的猴子精在後面一蹦一跳。

寧長久不知道它們是做什麽的,但只見盲犬妖已如臨大敵起來。

“這是我先找到的客人!你們懂不懂規矩的啊!”盲犬妖拄着拐杖,厲聲喝止,揮杖想将它們趕走。

一只耳朵很長的銀毛獸貓妖抓住了它的手,冷笑道:“哈哈哈,你也就騙騙新客人,上次你帶路,将一個客人帶入了死胡同,險些誤大事,被打斷了腿,名聲掃地,現在還敢出來丢人現眼?”

盲犬妖大聲道:“你只老鼠都抓不到的野貓少污蔑人!你自己還不是盜賊出身,送一個客人能撈不少油水吧!”

“好了!你們不要狗咬貓了!還是讓我來吧,這裏的每條街,每個洞府,每個山頭我都能說出它的故事,我博學多才,被我領過的客人,可沒有不滿意的。”落在隊伍最後的猿猴精蹦蹦跳跳地舉起手。

那是一只棕毛長臂的猿猴,它頭上戴着個木環,脖頸上也套着木镯子,它斂着斷尾,滿臉堆笑地看着寧長久,舉薦着自己。

一頭木皮堅硬的妖立刻擋住了它,冷笑道:“呵,你有個鬼的學識?那些故事哪個不是你編的?換一個人就換一個說法,一邊去!若論土生土長,此處還真沒人及得過我!”

這幾個妖怪還在吵着,他們轉眼一看,卻見那對夫妻已不見了蹤影。衆妖面面相觑,争鋒相對的臉一下子軟了下來,各個垂頭喪氣。

寧長久與司命的身影落在另一處街道上。

他們沿着街道向前走去。

“這裏的小妖精可真是煩人,本事不大,卻是聒噪。”司命覆着狐妖面具,淡淡地抱怨着。

寧長久道:“都是為了生計,也別難為它們了。”

司命看着街道四周的景,目光幽幽。

“現在去何處?那座所謂的南妖宮?”司命問道。

寧長久道:“初來乍到,倒是不用心急,先摸清萬妖城虛實,确保自己的安危再說。”

“嗯。随你。”司命應了一句。

兩人繼續向前,過了一大片低矮的、瘦骨嶙峋似的木瓦屋子,前方便是一片森嚴的高臺神殿,神殿之外,有許多身披古袍的妖怪直立着,向裏面走去。它們或捧着香爐,或持着玉笏,看上去卻有上朝的架勢。

兩人繞過了那方伫立于中間的神殿。方壁攢尖的殿旁,是環了三面的水池,水面在銀亮起伏的光中飄着幽霧,泛着墨色,時不時有水泡咕嘟嘟地冒出,總給人一種深水之中囚禁魔鬼的感覺。

河邊立着數個龜趺,其上經文古奧。

寧長久與司命來到河邊,看着湖水。

司命道:“這湖陰氣太重,想來沉屍無數。”

寧長久道:“湖中倒是有不少魚。”

司命蹙眉道:“屍體喂魚,再将魚兒養肥了吃掉?怎麽感覺有些多此一舉了。”

寧長久立在司命的身前,背脊忽然一涼,總有一種要被司命推下去喂魚的感覺。

他看了一會兒,問道:“這與幽冥有關麽?”

司命道:“無關。你真當自己是天命之子?想找什麽都能輕易尋到?”

寧長久笑道:“我當然不會這般以為,但說不定你是呢?”

“我絕非天命之子。”司命斬釘截鐵道:“我司掌的,便是天命本身。”

寧長久看着她傲然的雙眸,想起她昨夜做的夢,笑了起來。

司命冷哼一聲,繼續向前走去。

同為初春,萬妖城的風卻比外面更生冷一些,若外面的世界是一幅彩繪的山水畫,那萬妖城便是一幅黑白水磨描繪的衰落之城了。

這座城的第一層并不算大,走過了林立的屋樓後,便是一片夯土為地的荒野,兩邊的山岩上長滿了白色的草,像是老人的頭發。

荒野之中散居着幾個部落,這些部落族人大都是一些地位低下的妖精,它們看上去一個個尖嘴猴腮,骨瘦如柴的。而它們的屋子後,圈養着許多的雞鴨,那些雞鴨在籠中躁動不安地跳着,似是在抗争什麽。

“今日好像是萬妖城神殿的靈測日。”司命說道。

寧長久在來的路上确實聽到有人在聊這個。

“什麽是靈測日?”寧長久問。

司命答道:“和人一樣,人間能成為修道者的鳳毛麟角,最為多數的,還是普通人。所以弟子入宗門之前,總是有考核的。妖也一樣,它們從野獸家禽變成妖怪,同樣需要一個過程。”

寧長久問:“那些雞鴨都必須做靈測?”

司命點頭道:“嗯,通過靈測的便留下,通不過的就殺掉,如此而已。”

寧長久嘆息道:“能成為人真是一種幸運。”

司命道:“人又何嘗不是野獸?人吃人是無時無刻不在發生的歷史。唉,凡土生靈,一丘之貉!”

寧長久反問道:“你們神靈就是完美無缺的了?”

司命道:“如你所言。”

寧長久看着她完美的身段,道:“那你們神靈确實很造福人類。”

“無恥之徒!”司命看穿了他的龌龊念頭,不再理會。

她雙手環胸,冷着臉繼續向前走去,縮地成寸之間,兩人的身影幾乎是閃爍而前的。

穿過了許多各憑本事雜亂生長的樹,黑袍與白衣便出現在了道路的盡頭。

盡頭是一片深淵。

深淵鬼霧環繞,按照當地妖怪的說法,這些深淵下,囚禁的都是曾背叛過妖族的罪人。

“前面可別再往前走了。”懸崖邊的一間屋子外,一個老妪正曬着破衣裳,她好心提醒道:“再往前,可就接近內城了,老妖怪無數,你們若沒些通天的本領,還是趁早回頭吧。”

“前面就是內城了?”寧長久問。

老妪道:“嗯,過了這片霧就是了。”

寧長久道:“多謝老婆婆提醒。”

老妪冷笑一些,道:“年輕人都一個樣,就沒有一個勸得住的。”

寧長久略帶歉意地笑了笑。卻見老妪不再說話,蹲在門口,化作了一棵古樹。

寧長久在山崖前停下,他凝視了一會兒,然後與司命順着一旁的棧道向一側走去。

萬妖城雖命名為城,本質上卻還是用城牆圈起的天險之地,除了最初的,規模只有人間皇城大小的城市,後方便是高聳的群峰與深淵了,一塊塊巨大的,斷裂的峰石上,隐約有着建築物的模樣,那些山峰泛着不同的顏色,明确地分割着交界線,像是一座又一座的王國。

司命本想習慣性地畫一道虛劍,禦劍而去,卻被寧長久按住了手,輕輕搖頭制止。

“只是說不可佩劍,未說不可用劍招,何必如此小心?”司命有些不悅:“還有,把你的手拿開!”

寧長久松開手,道:“等摸清此處妖王的底細,再動劍不遲,不必去惹不必要的麻煩。”

那些妖王當初皆與聖人一同征戰,能活下來的,定是妖法通天的存在。

司命冷哼一聲,對寧長久長期以來的指手畫腳之舉頗為不悅。

“算了,依你就是。”司命冷冷說道:“若是耽誤了小齡,到時候可莫要追悔。”

寧長久看着她冷冰冰的眼神,不由再次想起她昨夜做的春宵之夢,那微微痛苦的模樣和唇齒間的低吟……哼,刀子嘴豆腐心。

司命看着他臉上忽然泛起的微笑,心中不由泛起寒意:“你又在胡思亂想什麽?”

寧長久說道:“沒有,只是覺得這狐貍面具與你很般配。”

司命冷笑回應道:“你這張人面和你的獸心也挺般配的。”

“……”寧長久竟無話反駁。

司命終于旗開得勝,唇角輕輕勾起,她緩緩地走上棧道。

天空下光線昏暗,山道間鬼霧彌漫,她系着狐妖面具向着深處走去。

寧長久看着她的背影,跟了上去,卻不知為何,總生出一種她在漸行漸遠之感。

他打亂了紛擾的思緒。

兩人順着絕壁邊的棧道走着,眼前的鬼霧時濃時淡,山壁上爬滿了墨色的苔,時不時有墨綠的壁虎從上面竄過,鬼霧時不時糾纏成一張張人臉,驚悚地盯着這兩個外來人。

這些霧妖不會致命,只是吸食一些人身上的靈氣,好似雁過拔毛。但它們出于本能,沒有一個敢于靠近司命。

棧道的盡頭,是一片開闊的林地,林地中有幾棵數百年的老樹,老樹的下端幾乎都已枯死,上半部分卻還生長着黑色的夜,一條蟒蛇挂在樹上,好似吊死的屍鬼。

樹下,一個老翁正在與自己下棋,那老翁除了鬥笠和蓑衣,其餘的軀體都是由黑色的霧氣凝成的,他盯着棋盤,陷入了沉思。

寧長久與司命走過之際,老翁被驚動,擡頭望向了他們。

“你們是誰啊?”老翁問道。

寧長久道:“來萬妖城的客人。”

老翁搖了搖頭,毫不客氣道:“近年,來萬妖城的客人可是越來越少了,你們是有什麽圖謀吧?”

寧長久嗯了一聲,道:“我們是來找人的。”

老翁道:“找誰啊?”

司命搶先問道:“你又是誰?”

老翁道:“我是霧妖王,掌管此處的鬼霧,官職不大不小。”

司命問:“此處可有自稱鬼皇的?”

老翁皺了皺眉,道:“鬼皇?倒是不曾聽說。應是內城的大妖吧……”

寧長久也并未指望得到結果,道了聲謝,随着司命一同離去。

霧妖王坐在古老的大樹下,擡起頭,看着上方垂落的蟒蛇,随手落子,他輕聲嘆息道:“棋盤上下棋才講次序,世事為局可不講究這些,這棋盤既無推演之功,要來何用?”

他說着,将一粒棋子拍上了棋盤,棋子破碎,化作了一只厲聲尖嘯,七竅流血的麻雀,麻雀整了整翅膀,死去。

迷霧是一道局,道行稍差者便會困在其中,始終回到原地。

但這雕蟲小技自不可能困得住司命。

過了山崖,寧長久向前望去,鬼霧淡去了許多,天光之中,幾座大峰巍巍峨峨,如直立雲霄之劍。

“七絕崖。”司命回身望去,看着崖壁上如赤蛇糾纏的大字,喃喃說道。

寧長久正要繼續向前,司命卻開口道:“我累了。”

“嗯?”寧長久回頭,很是疑惑。

司命說着,跨出了一步,直接騰雲過霧,到了對面的山頭。

寧長久摘過一朵雲,以馭劍之術馭雲,幾息後才來到她的身邊。

“我們可不是來賞景的。”司命說道:“先尋一個地方落足,然後抓頭妖怪,将此處地方盤問一遍,能逼着畫張堪輿圖最好。否則,按我們這個速度走,回去的時候,怕是小齡屍體都涼了。”

寧長久雖有自己的考量,卻也同意了司命的觀點:“嗯,但抓妖怪就算了,此處畢竟萬妖城的地盤,惹來衆怒不好。”

司命問:“那你去勾引一頭女妖怪?”

寧長久認真地想了想,道:“我不好這一口。”

司命說道:“那你還整日惦記着狐貍尾巴?”

寧長久辯解道:“這……不一樣!”

司命哂道:“葉公好龍。”

寧長久嘆了口氣,總覺得這些天司命用許多寓言成語諷刺過自己了,哼,班門弄斧!他暗暗盤算着,想着某天将這些成語光明正大地還回去。

最終,寧長久也未能勾引到女妖精,不過這些落于山峰上的城還算規矩,寧長久與司命入城之後,便在一家店中買到了一整幅完整的堪輿圖,這張圖上,标注了各大山峰的峰名,以及山峰之下,那些聚居小城的名字。店中唯一的要求,便是不允許将此圖帶出萬妖城,否則也會壞規矩。

“這張圖是靈筆繪制的。”司命說道。

“靈筆?”寧長久疑惑。

“上面的畫能留在紙上,卻無法留在你的記憶裏。”司命道:“簡而言之,便是閱後即忘。”

寧長久收好了堪輿圖,兩人并未着急去搜尋,而是先找了個客棧落足,客棧的色調雖黑暗了些,卻也還算幹淨,寧長久與司命走過了鋪滿黯淡彩繪的長廊,來到了道路的盡頭,打開了房間。

司命解下了面具,別在腰間,她走到窗邊,打開窗,目光向下望去。

“萬妖城倒也有不少人。”司命說道。

“人?”

“嗯,你來的時候沒有感覺到麽,很多人身上是沒有妖氣的。”

寧長久确有感知,卻只以為是他們隐藏得好。

司命說道:“萬妖城是妖怪的淨土,但這雄城之中多深山,卻也是一些人族罪人逃遁的絕佳之處,他們只要不破壞萬妖城的規矩,便不會被逐出去,倒是可以茍延殘喘過一生。”

“原來如此。”寧長久受教點頭,道:“以後若被追殺,倒是可以逃到這裏。”

司命冷冷回應:“別癡心妄想了,神靈高座,一覽無遺。我若要追殺你,你哪怕逃到天涯海角都沒用處。”

寧長久笑了笑。

司命從窗邊回神,望向了陳于案上的梳妝鏡,微微蹙眉。只見那梳妝鏡前置着一個果盤子。

“這是照心鏡。”司命說道:“這在外面可是稀有的寶物,在這裏倒是随處可見。”

“什麽是照心鏡?”寧長久問。

司命坐在鏡子前,取過了一個果子,道:“你只要拿刀削果皮,将果皮完整地削下,便可以在鏡子中看到自己意中人的模樣。”

寧長久好奇道:“為何要削果皮?”

司命道:“因為果皮容易削斷,所以人會格外地小心翼翼,格外地專注,你的精神便會凝聚在鏡子裏,為鏡子所知。”

司命說完,揚起了果刀,笑問道:“要不要試一試?”

寧長久道:“這還用試?”

司命問:“你怕是不敢吧?”

寧長久問:“鏡中人,除了自己,其他人可以看到麽?”

司命道:“放心,看不到,我不會和陸嫁嫁或趙襄兒告你的狀的。”

寧長久道:“那也算了。”

“為何?”司命問。

寧長久平靜道:“我怕鏡子裏塞不下這麽多人。”

司命陰沉道:“不要臉!”

寧長久問:“你要不要也試試?”

司命冷哼道:“我不必試,神根本不愛世人,一面粗制濫造的鏡子,哪能照出我的心?”

兩人很有默契,誰也沒有去照。

寧長久取出了那幅堪輿圖,道:“我們先商量一下路線吧。”

司命在他身邊坐下,一道看圖。圖卷上,大大小小的山峰都标注好了名,這圖雖是靈筆所畫,但司命若想記住也不是難事,但她沒有這麽做,因為最深處的,萬妖城最核心的地方,被塗抹成了一片黑色。

“嗯,我們現在在這裏,寶象山,嗯……山主應是頭大象。”寧長久道。

“離這裏最近的是獅駝山,聽着不似有冥君權柄。但那靈龜不是要你尋九頭青獅麽,倒可以去看看。”司命說道。

“嗯,此事不急,九頭青獅能遇則遇,随緣就好,不必刻意花費時間去找。”寧長久說道。

司命誇獎道:“你可真是個重承諾的人。”

寧長久不理會她的譏諷,繼續道:“獅駝山之後是烏雞山,然後車遲山、朱紫山,還有這……”

“怎麽了?”司命看着他的神情,目光落了下去。

“女兒山?”司命神色微異。

寧長久佯作認真道:“此處倒可以去看看。”

司命冷笑道:“一聽就不是什麽正經的山名。你若去了,出來怕是骨瘦如柴了。”

兩人将這份堪輿圖仔細看了一遍,規劃好了游歷所有山峰和谷地的線路,預計七日可以将萬妖城盡數走一遍,若再尋不到,便想方設法進入萬妖城真正的核心。

收好了堪輿圖,天已漸漸黑了。

“怎麽只有一張床?”司命不滿道。

寧長久道:“你又要睡地上?”

“休想!”司命冷冷說着,她取來了一根紅繩,攔在中間,道:“今夜我給你一次與本座同榻的機會,但不許逾越過這裏,若是僭越了……”

寧長久笑盈盈地看着她,問:“那就怎麽樣?”

司命知道奴紋在身,狠話并無太大意義,冷冷道:“那我就告訴趙襄兒!”

寧長久心中一凜,面色卻如常,“幼稚。”

兩人在榻上睡下,寧長久睡在線的裏面,司命睡在線的外面。

今夜,司命并未做什麽奇怪的夢,似是出于緊張,她的夢也很淺。倒是寧長久,睡得出奇地死。

寧長久似乎也做了什麽噩夢。

他身軀蜷縮着,嘴唇緊抿,手指緊握,眼皮不停地眨動。

“嫁嫁……襄兒……”他輕聲夢呓。

司命睜開眼,盯着他沉睡中的面容,疑惑不解。

這是做什麽夢了?

“襄兒……嫁嫁……”寧長久于夢中重複着。

司命看着他時展時皺的眉,恍然大悟,輕聲譏諷道:“我還當你是夢魇纏身,原來是在做春夢啊。哼,同時喊兩個人的名字,這是在夢中享齊人之福?”

司命并無睡意,幽幽地想着。

“雪……雪瓷。”寧長久話語模糊,身軀開始顫栗。

司命臉色陰沉。

哼……

雪瓷與我司命何幹?

“司命!”寧長久再喊。

司命神色微震:“裝睡戲弄我?”

她這樣想着,伸出手,覆上了寧長久的額頭……精神很沉,很亂,這是中了魔魅了?不對,怎麽可能有人能瞞着我施展這種術法?除非那人的境界超過了五道巅峰!萬妖過不可能有這樣的妖!

寧長久口中低低地重複着幾個名字,話語艱澀。

司命正想着,手卻被捉住了,她掙紮了一會兒,未能抽開。寧長久卻似抓住了什麽救命稻草,司命看着他趨于平靜的面容,也不再掙紮了。

寧長久醒來已是清晨。

他睜開眼,發現身邊的紅線依舊規整。

嗯……自己睡覺果然很規矩。

寧長久揉了揉自己的額頭,心中自語:奇怪……怎麽會夢到師尊?師尊為何又刺了我一劍……這種感覺好真實,我還以為我又要死了……這是心魔麽?怎麽也斬不滅啊。

夢中似乎叫了不少人的名字……因為沒有真的喊出來吧?

寧長久想着,擡起頭,正看見司命坐在照心鏡前梳着妝。

寧長久靈臺清明。

不知為何,他清楚地意識到,照心鏡前的果盤子裏,少了一個果子。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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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34 章 :萬妖之城

司命看着那道背影,只見那白衣青絲嵌在月裏,盤膝而坐,裙袂下的月光輕輕鋪開,不知是天空還是水。

她距離自己似很遙遠,又似近在咫尺。

司命靜靜地看着這道虛無缥缈的背影。

“心魔麽?”司命輕聲自語。

她意識到自己身處夢境。

她已經許久沒有做這樣的夢了。

因為是夢的緣故,她可以清楚地看到自己此刻的模樣。

她的身側懸着那柄通體漆黑的古劍,身軀亦換上了一襲半露香肩,以星象為藍本,勾勒金紋的神袍,神袍之下,她肌膚上纖細而繁複的銀色紋身透了出來,繪線工整,與長夜裁剪的衣袍融為一體,那是神官與生俱來的獨有紋身。

她的身後,亦勾勒着一輪纖細的,宛若銀絲編織的殘月,将她曼妙凸浮的身軀容納在內。

司命看着這樣的自己,露出了緬懷的神色。

這是她尚是神官時的模樣。

自己果然還是放不下過去……司命生出了淡淡地倦。

她看着月亮中白裳的影,再次回想起神國崩落的那日。無盡的黑暗之火焚燒天空,赤塵鋪卷,在狂風中如蛟似龍,斷裂的大地裏,龍骨鑄就的鐵鏈如擡首之蟒,将神主的身影困于混沌中,接着黑暗中亮起了一道白光。

視線最初的點瘋狂擴展,化作了一個碩大無比的光輪,充斥視線,近乎将所有的黑暗與火都一掃而盡。

那似是刀,也似是月。

月輝隕落,銀潮滾地,開裂的大地裏,她的神座連同着日晷一同分崩離析,絕望地向着斷界城墜去。

最後的視線裏,她看到的,便是一個青絲白裳,面容模糊的影。

這是她的心魔,也是她初見陸嫁嫁時起了殺心的原因。

司命看着這個夢中若有若無的影,自嘲地笑了笑。斷界城與寧長久相遇之後,她的心性在潛移默化中改變了許多,曾經随着神國崩毀而遺失的聖子之心,似乎也漸在身軀中凝聚了。

她撣去了心中的懼意,赤着雪嫩的足,履過月光鋪成的道路,心緒平和地向着她緩緩走去。

既然是夢。

既然是心魔。

那今夜便于順手夢中斬心魔好了!

司命在夢境中保持着出奇的清醒,她忽然擡袖,五指箕張,身側的黑劍繞袖而舞,铮然落于她的掌間,司命一把抓住劍柄,七日來于塵世的所見所感随着劍心同鳴,化作了真正的天地之悟。

司命膝蓋微屈,身子稍弓,緊繃之後持劍猛然一躍,她感受不到任何的阻力,身影輕而易舉地躍上高空,劍更是前所未有的快……這種快,幾近于當年巅峰之時,甚至猶有過之!

這真的是夢麽……為何這般真實?

念頭一閃而過。她躍至極限後,身影懸停空中,接着,黑袍狂舞,靈力噴薄而出,以月影勾邊的半圓弧光在天空中燦爛綻放。

劍光從天而降,她的身影墜如流星,向着那道鑲嵌于月中的婆娑之影斬去!

司命已經很少感受到這種快意了。

她回到了過去,無窮無盡的力量在體內翻湧,星辰起落于神座之側,塵世生滅于覆掌之間。這一劍出乎意料的快,快到足以斬斷一切。

她的人與劍一同斬入月中。

劍斬上了白衣女子的右肩!

司命确信自己斬到她了!可對方的身影非但寂然不動,哪怕連衣裳都沒有破損絲毫。

司命尚在困惑之時,背對着自己的女子忽地輕撣肩膀,如撣去一粒塵埃。

砰!

頃刻間,司命身影震飛,她足尖點地,掠過水一樣的地面,倒滑百丈之後以劍駐地,堪堪穩住身形。

司命駭然擡頭,望向了那個輕描淡寫化解了自己傾力一劍的背影,眼眸中盡是震驚之色。

“我的心魔……就這般頑固麽?”司命呢喃自語。

只是心魔再強大,又豈會在夢中都難以斬滅?

她摒棄雜念,提劍再去,百丈的距離瞬間拉近,她雙手握劍,以斬首之姿淩空再斬。

一聲鐘鳴般的聲響後,司命的身影如出一轍地倒飛了出去。

“怎麽可能?”司命看着自己震顫的神袍,銀色的紋身如遇風之燭,搖曳将滅,“這……這真的是夢境麽?為何自己的夢境中,自己依舊無法打破心魔?”

她感受不到疼痛,只有深深的無力感湧現了上來。

沉默良久,她再度睜眼,盯着那道背影,心中再度翻湧起戰意。

她緊握着劍,燃燒劍火,以比先前更快的速度撲了上去。

兩者相撞。司命又被彈開。

她摔倒在地,艱難起身,雖很狼狽,又哪肯認輸?她通明道心,直面心障,握着劍一遍遍地撲上去,然後一遍遍被震開,她心中燃起的戰火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壓下,但這種壓抑感更催生出她心中堅韌的不屈。

她拄着劍,緩緩起身,雙手環至頸後,以靈力為絲,将滿頭銀發系起,紮緊,重新握劍,繼續向着那個身影撲去。

不就是心魔麽……若連你都斬不滅,我将來又如何能大道登頂,重歸神座!

司命道心再度堅定,握劍而起,身影如刀。然後她再度被一次次震開,跌倒在如水的月光裏。

月光沾濕了她的袍袖。

時間過去了許久,司命依舊未能傷對方一絲一毫。

無力感絕望地湧上心頭。

怎麽都擊不潰麽……司命慘然一笑,她掙紮着起身,盤膝而坐,黑劍橫于膝上。

青絲白裳的影靜靜地等她。

司命耗費了極大的精力壓下了心中的念頭。

她看着天空,忘記了天空,看着月亮,忘記了月亮,撫摸着劍,忘記了劍。

冰眸忽而空洞。

坐懷天地,寂然忘神。

以至于她甚至沒有聽見,那個身影發出了一聲淡淡的嘆息。

黑劍從膝上飛起。

司命以指點按眉心。她的身後,殘月化作了一只翼展巨大的雀,月雀放聲啼鳴,依附于劍上。日晷中,屬于月的那一部分拆解開來,銘文般镌刻于劍身。

司命的手自眉心抹下。

她緩緩睜眼。

铮然一聲請鳴,黑劍與月雀融為一體,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朝着月亮斬去。這一劍比先前所有的劍加起來還要強大,它斬得虛空塌陷,斬得月影失輝,似能一劍劈開整個月亮。

轟!

巨響聲中,司命輕輕吐了口氣,精神與夢境世界的聯系已細若游絲。

這下總該斬滅了吧……她這樣想着,緩緩擡頭。接着,她再次見到了幾乎令她道心崩潰的一幕。

那柄劍懸停在了月亮之外。月亮毫發無損,而她的月雀卻被硬生生地從劍身中抽了出來,重新變作了麻雀大小的模樣。

可這只明明屬于自己的月雀,對于這個生死大敵,非但沒有任何的排斥,還在她的肩頭上蹿下跳,親昵地啄着她。

絕望和背叛雷霆般劈下,碎裂聲裏,纏繞長發的靈絲斷裂,銀發重新批下。司命木然跪着,神色如此狼狽。

她生出了一無所有之感。

“寧長久!!!”她下意識喊了一句,聲音撕心裂肺,她猝然轉頭望向身側,卻什麽也沒有看到。

是了……這只是夢。

司命後知後覺,她為自己的吶喊感到丢人。

她跪伏在地,雙手支撐着自己,劇烈地喘息着。

既然是夢……

司命慘然一笑,再度按住了自己的眉心。

“可以了。”

一個聲音忽然響起,聲音澄澈。

司命心頭劇震,她仰起頭,卻見那個不動如山的影不知何時已經立起。時間似變慢了,司命眼睜睜地看着她轉過了身,她依舊看不清對方的臉,但她能感受到無限的美。

女子緩緩朝着自己走來,她的步調溫柔而沉穩,身體的曲線明明美麗絕倫,卻沒有絲毫的妩媚之意,唯有清聖。

司命無法理解自己現在的心情。

她癡癡地看着對方靠近了自己。

月亮中的女子摘下了空中的劍,俯下身,系在了司命的腰間。司命疑惑于她為何要這麽做,卻沒有反抗。女子的動作輕柔,沒有絲毫的敵意,她伸手了微屈的指,月雀躍上指尖,她翻掌一點,落于自己的眉心,月雀便重新如水一般地融入了自己的身體裏。

她還沒想明白,便見那女子擡起了手。

她要殺了自己麽……司命這樣想着,卻聽啪嗒一聲,她的額頭被敲了個板栗。

司命輕哼一聲,捂住額頭。

好痛……

她醒了過來。

司命緩緩睜開了眼。

“你在做什麽!”司命陡然清醒,從寧長久的懷中掙紮了出來,她摸了摸自己的衣裳,撩起袖袍看着手腕有沒有淤青之類的痕跡,她盯着寧長久,冷冷道:“誰讓你抱我了?”

她醒來的時候,腦袋枕着寧長久的胸膛,一手抓着他的衣裳,一手環着他的背,身軀更是緊貼了上去。

寧長久無辜道:“分明是你睡覺的時候大喊我的名字,然後死死地抱緊了我,我才是那個丢了清白的!”

“你哪有什麽清白!”司命回諷了一句,她吐了口氣,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回憶起先前的夢。

她立刻摸了摸自己的腰間……哪來什麽黑劍呢?

真的是夢啊……

司命輕輕搖頭。

自己怎麽會做這樣的夢呢?難道我的心魔已經頑固到了這種地步麽?

“怎麽了?是做噩夢了麽?”寧長久活動着自己僵麻的身體,關切着問道。

司命冷哼道:“我已修至五道,哪還會做什麽噩夢?況且,這世上何來令我畏懼之物?”

寧長久将信将疑地看着她,問道:“那你到底夢到了什麽,我剛剛怎麽叫你也叫不醒。”

“我不記得了。”司命敷衍道:“不過既然在夢中喊你了,八成不是什麽好夢。算了,這次就原諒你了,下次若敢再趁我睡覺輕薄于我,我便斬去你的手!”

“……”寧長久心想,我若真想輕薄你,還需要等你入睡麽?他嘆了口氣,道:“知道了,神官大人。”

司命懶得追究他的敷衍。她的思維還耽溺于先前的夢裏,回想着最後一幕。

夢境都是自己深層意識的演化。

按照這個說法……難道自己怎麽也打不過對方,最後甚至被敲了一個板栗,這些都是自己潛意識裏的認知?

司命咬着粉唇,情不自禁地回憶起了寧長久先前對自己的話語——她潛意識裏有受虐的傾向。

不可能!

司命立刻否定了這個想法。自己怎麽可能是那種女人?

但……先前的夢又如何解釋呢?

司命的心緒很是矛盾。

寧長久看着她垂首的側臉,注視着她變幻不定的眼眸,同樣心生好奇……她到底是夢到了什麽呀?

寧長久不由想起她夢中顫動的睫毛,緊閉的嘴唇和微帶痛苦意味的臉,還有那環着自己的手……腦海中靈光乍現,寧長久覺得自己想明白了。

一刻值千金,難怪不願醒!

他想起她方才夢中喊自己名字的模樣。夢的對象不言而喻了!難怪她醒來時說這樣的話。

寧長久忍不住笑了起來,他難以想象司命這樣的人居然會做這樣的夢,原來她對自己也……想到這裏,寧長久看着她的目光溫柔了許多。

司命轉過頭,警惕地看着他柔和的眉眼……總覺得哪裏怪怪的……嗯,一定是他又不懷好意!

兩人對視了一會兒,都以為自己猜到了對方的心思。

“時間不早了,早日趕赴萬妖城吧。”司命率先移開了目光,她立得筆直,随手畫出了一道虛劍。

“咦?”司命微生疑惑。

“怎麽了?”寧長久問。

司命發現,自己的劍道修為似乎又有精進,這種精進……還不小!

難道夢中練劍亦有神效?

“沒什麽。”司命随口說道。她斷然不可能說出自己在夢中被揍得狼狽不堪的事實的。反正夢是自己一個人的,只要沒人看到,自己就是不可一世的神官!

寧長久輕輕按住了她的虛劍,道:“此去萬妖城路途不遠,由我來馭劍吧。”

司命蹙眉道:“你這又是做什麽?”

寧長久柔聲道:“你做了這樣的夢,難免心境不穩,再休憩一番吧。”

司命緊咬嘴唇,神色複雜……對了,他是知道我的心魔的,難道他猜出了自己夢中的內容?這……真丢人啊。

“我才沒做那樣的夢!”司命矢口否認。

寧長久看着她的神情,更堅定了自己的想法,他畫出了一道虛劍,輕輕拍了拍司命的肩膀,道:“上來吧。”

“不許碰我!”司命打去了他拍自己肩膀的手。

呵,還與我裝?寧長久笑看着她,輕輕搖頭,懶得戳穿。

司命确實有些心亂。她也并未拒絕,陰沉着臉走到寧長久的身後。

萬妖城近在眼前了。

……

不可觀。

帷幕之間,觀主葉婵宮的影子如水晃動。

大師姐走入觀中。

“師尊。”她行了一禮。

葉婵宮輕輕擡起了手。

帷幕打開,一卷書從中探出。

大師姐接過了書卷。書卷不厚,其上墨跡未幹。

這是劍譜。

大師姐神色微異,她從劍招中的蛛絲馬跡中認出了劍法,問道:“這是雪瓷的劍?”

“嗯。”葉婵宮道:“觀主弟子,唯你修劍最精,你将劍法中所有的漏洞尋出,然後替她彌補完整。”

大師姐想起了那個驕傲的女子,輕輕搖頭,問:“一個亡國的神官,空有一副絕豔皮囊罷了,小師弟見色起意也就算了,她又哪裏值得師尊上心呢?還是說……”

葉婵宮打斷了她的話,“照我說的去做就好。”

大師姐收好了卷,斂下氣息。雪瓷驕傲蠻橫,趙襄兒心口不一,想來想去,還是那個名為陸嫁嫁的,看着最為順眼啊。

“神禦領命。”大師姐無奈答應。

葉婵宮問:“白銀雪宮與劍閣有何動靜?”

大師姐道:“白銀雪宮的天君五日前在人間昙花一現,彼時師弟與雪瓷乘竹筏泛舟,天君遠看了一會兒,沒有動手。三日前,劍閣的大師姐修完了萬道通聖訣最後一重,已出關,行蹤不明,但根據三師弟的觀測,應是萬妖城無疑。”

大師姐頓了頓,繼續道:“劍閣的一至七弟子,皆做好了承接天運的準備,若天道蘇醒,灌以偉力,恐怕也會很麻煩。其餘弟子倒尚缺火候。”

“天道暫時不會真正醒來。”葉婵宮道。

大師姐相信師尊的話,放心了些,她繼續道:“劍聖倒是并無動靜,但他此刻已徹底融身于天道,日後人間崩壞,他定會以維持秩序為名出劍,劍聖巅峰之劍……二師弟會盡力去擋。”

“至于柳珺卓,正在前往古靈宗的路上,小師弟早已離去,她應該也不會惹什麽事,倒是最不用擔心。”

“對了,還有最重要的事……”大師姐神色憂慮:“白藏亦投影過人間了。”

“投影何處?”葉婵宮問。

大師姐道:“天南地北都有,甚至三千世界之外都去過。但她什麽也沒有做,只似國主視察自己的領地。”

說完這些,大師姐認真道:“師尊只需靜養,無須分神去理會這些,交由我們便好。”

葉婵宮聽着這些,似置身事外之人,始終波瀾不驚。

“嗯,放心。”葉婵宮聽完,輕輕應道。

殿內燭火寂靜,浮動的仙音如漣漪彌合。

大師姐看着帷幔上的影。

師尊看上去永遠這般美若幻夢,但她從未将自己此刻的虛弱真正告知過任何人。

大師姐輕輕搖頭。

第一次第二次獵國戰争皆以失敗告終。她沒有什麽信心,只想着盡力而為就好。

畢竟,若沒有觀主,他們早該是必死之神了。

“對了,需要我去知會一下萬妖城那幾位妖王麽?免得誤傷了師弟和……弟媳。”大師姐問道。

“不必了,讓他自求多福吧。”

葉婵宮的仙音透着說不盡的清澈,缥缈依舊,可大師姐總覺得,師尊的話語裏,怎麽有些別的意思呢?

她握着那本嶄新的劍譜,領命退下。

……

四個時辰之後,白日當空,寧長久的視線裏,黑色的,巨大的輪廓壓了過來。

這裏的森林樹木是黑色的,荒山草地是黑色的,還有那座黑色的城……

劍尖向下調轉,寧長久與司命輕輕落地。

他們一齊将目光放向了前方。

這是中土的東北角,廣袤的雄城擴張開了巨大的黑影,高聳的城牆由巨大的石塊砌成,拔地而起,不知高多少丈,城牆上燃燒着火把,那是妖火,妖火在大風中穩定地燃燒着,連綿而去,城牆上每一個塔樓處,都聳立着一尊大妖的石像,這些石像攀在黑崖般的城樓上,昂首而望,透着說不盡的威嚴與壓迫感。

哪怕五百年前,大妖死傷無數,哪怕如今,尚有許多五道之妖被困于世界各地的皇城之底。這座雄城依舊高聳着,以倨傲的姿态面對着天地,半點沒有奄奄一息之感。

城門兩邊,便是那貫穿層樓的著名刻字,“來者是客”和“帶劍者死”。其字剛勁雄渾,卻似是以劍一氣呵成寫出的。

“這是黃昏夕陽下的巨獸。”司命卻這樣評價。

可她又何嘗不是立在黃昏夕陽裏呢?

司命自嘲一笑,道:“走吧,去找那個所謂的鬼皇,拿回冥君殘碎的權柄,然後抓緊離開,聖人将死,萬妖城的渾水,連我都不想淌啊。”

寧長久輕輕點頭,沒有說話。

他看着城樓的上空。

天空如常,只是比之外面的,更昏暗一些。

除此以外,再無他物。

通天之物……若昆侖便在城中,又該是何物呢?

寧長久暫時不多想。如今第一要緊的事,是先救小齡師妹。

“嗯。走吧。”寧長久簡單說了一句,司命覆上了妖狐面具,他們一起平靜地走入了這座世人眼中不尋常的古城。

城門口的守衛是一對野豬精。

野豬精手握長矛,攔住他們的去路。

寧長久将中土大陸流通的文書憑據交出,野豬精翻看着文書,道:“可曾佩劍?”

寧長久道:“我懂萬妖城的規矩。”

野豬精提醒道:“天下都懂萬妖城的規矩,但總有人想破壞規矩,白骨坑埋了不少屍體了,可別心存僥幸。”

寧長久笑了笑,道:“不會。”

野豬精對照過了通關文牒,未做什麽刁難,便将他們放了進去。

走過長長的甬道,光在盡頭顯得格外明亮。

過了甬道,是一個觸目驚心的深坑,坑中白骨累累,其中有人骨,亦有妖骨,散發着腐爛的,血腥的惡臭。

“客人。”一個頭上貼着紙符的狗妖搖搖晃晃地走了過來,它的雙眼已瞎,但走路很穩,它誠懇道:“客人是生面孔啊,初來乍到,可需要向導?這萬妖城地形複雜,規矩繁多,多一個導盲的,可省去不少麻煩啊。”

司命沒有發話,她并無所謂,反正花的也是陸嫁嫁的錢。

寧長久看着它,略一沉吟,問:“你雙目已瞎,目不能視,我怎麽知道你有沒有騙人?”

盲犬妖振振有詞道:“我是這裏土生土長的狗,眼睛雖瞎,但鼻子靈敏!領過的客人沒有一千也有一萬了,你可莫要疑我!”

寧長久想了想,道:“那這樣吧,我想随便考你一個問題,你若答上了,我便請你當向導。”

犬妖自信道:“問吧。”

司命看了寧長久一眼,本想問有關于鬼皇的消息,卻被寧長久無聲制止。寧長久問盲犬,道:“你可知道,城裏最大的廟在哪裏?”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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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33 章 :鬼廟

高山聳峙,大河奔流,劍虹如流星過空,撞破層雲,越高山大江,日行數萬裏。其下的景致也變幻着,從松林翠柏到蒼山白雪,四季在眼中成了縮影,各地的風土地貌以其演化萬年的模樣險峻離奇地彰顯着它的美。

司命明明立劍于高空,卻是第一次這般近地觀賞人間風景。

“過去在神國之時,塵世在我眼中不過是一張山海圖卷,近乎于平面,其間的景致和秘密亦一覽無遺。”司命立在劍尖上,神袍如一朵迎風的黑色火焰。

她看着下方拱起的,在視線中不停倒退的地貌,輕聲說着。

寧長久問:“一個沒有秘密的世界,還有樂趣麽?”

司命道:“會提出這樣的問題的,大都是庸俗凡人,只懂凡俗之小樂趣,不識仙家之大歡喜。”

“……”寧長久對于她見縫插針地諷刺自己已然習慣,他心緒無波,繼續問出了好奇很久的疑問:“一輪神國總計十三年,每位國主只鎮守一年,剩餘的十二年,神國關閉之時,你們又在做什麽呢?”

司命神色幽幽,片刻後輕聲嘆息,委婉吐言:“這亦是神國最大的秘密之一,也是五百年前,人間的大妖和大修行者,願意聯合聖人對抗上蒼的一大原因……我雖不敢确信,但我隐約能猜到,當初聖人讓天下看到了怎樣的畫面。”

她不敢多言,只要話語越過了天道法則的邊界,無上的劫雷便可能帶着沛然難擋的規則之力降下,她有信心可以逃過一劫,但寧長久便可能被頃刻鎮殺。

寧長久聽着她的話語,不由擡頭,望向了天空。天空澄明得宛若少女吹彈可破的肌膚,但其後若隐若現的猙獰是此刻的他無法想象的。

劍鳴之音缭繞長空。

寧長久又問:“這幾日,你時常誇贊人間的美,既然喜愛,卻還是不願留下麽?”

司命輕輕笑着,她不再去看下方的景致,只是道:“陽清為天,陰濁為地,真正的大美,永遠高居上方……等你境界足夠飛升之後,便會明白了。我欣賞這些美景,不過苦中作樂罷了。”

寧長久聽着,念頭悠悠。飛升麽……那是他前一世的止步之處。

師尊是行刑之人。

而他現在卻在奔往那裏。他無法确定,自己奔往的是生還是死,但夜除曾給他的命數下了定論,除此以外,他亦無處可去。

司命看出他有心事,問道:“在想什麽?”

寧長久回過神,輕輕笑了笑,轉而問道:“對了,你聽說過昆侖麽?”

“昆侖?”司命道:“劍閣二弟子的那把劍?”

寧長久問:“我想問,世上到底有沒有真正的,名為昆侖的地方?”

“昆侖傳說中是天柱。”司命淡淡說道。

寧長久靜靜等待後話。

司命心想,昆侖的歷史何其久遠,那幾乎是兩三千年前的往事了,那時候自己尚不是神官,自己上任之後,昆侖神柱早已轟然坍塌,廢墟都不知積于何處了,她哪裏知道昆侖的具體歷史,只知後世所有的通天之柱,都統稱為了昆侖。

與其說昆侖是某種具體的存在,不如說這個名字是一種象征,是絕地天通之前的年代裏,人與妖可以攀至蒼天的唯一道路,是萬靈野望的凝聚體。

但對于這個解釋,她自己都是不滿意的。畢竟她方才曾對寧長久說過,過往神官幾近全知。

寧長久等不到解釋,問道:“難道昆侖的秘密亦觸犯天道法則?”

“嗯,你所有的疑問,多少都超越了規則的界限,若我還在神國為官,第一個斬的就是你了。”司命雙手負後,話語冷漠地說着:“以後這等問題埋于心中便好,小心禍從口出。懂了麽?”

“懂了。”寧長久點頭,一語道破:“原來你也不知道昆侖為何物。”

“你……你放肆!”司命眉間的雪化作了火,她側過頭,愠怒叱道:“你是神官還是我是神官?總之,昆侖就是通天之物,世上一切通天之物,皆可名曰,昆侖!”

“通天之物?”寧長久心生困惑。

當年的神柱天峰早已毀去,滄海桑田的變化裏,人間的許多大山亦沉入海底,最為高聳的中土四樓,亦只是越于雲端,莫說是真正的蒼穹,哪怕是距離那片墟海,也還有很長的距離。

“嗯。”司命眉目間盡是自信,她一本正經地糊弄道:“明白者自會明白,不明白者說再多也是枉然,你自行參悟,等哪日你突破五道,自會洞悉。”

寧長久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司命問道:“你總問這些做什麽?這……和你的師門有關?”

司命對于他那個神秘的師門,是有着好奇的。

寧長久輕輕點頭:“有些關聯。”

司命道:“你何時離開的師門?”

寧長久胡編亂造道:“約莫七歲,後來在人間遇到了一個老道士,便跟随了他,之後道士收了個小師妹,便是寧小齡了,那時候小齡遠沒有現在那麽可愛乖巧,伶牙俐齒得很。”

司命心中好奇,不解問道:“你這般根骨天賦,世所罕見,你師尊不将你收為內門弟子,言傳身教,竟将年僅七歲的你放養塵世,任由老道士坑蒙拐騙,浪費大好光陰,直至十六歲才開竅?修道前程可就這樣耽擱了啊。”

寧長久自嘲地笑了笑,道:“說來慚愧,師門之中,我的天賦根骨可能只能排第七。”

司命問:“你們師門一共幾個弟子?”

寧長久道:“算上我七人。”

“……”司命沉默片刻,她閉上眼,對于寧長久這般說辭并不相信。莫說凡塵,哪怕是神國胎靈母井中孕育的生命,也有極多的殘次品,寧長久這樣的,放在神國中亦是各方面皆鳳毛麟角的存在……當然,還是遠遜于應命而生的自己。

“哼,你的師父眼光也太差了些,好端端一塊未經雕琢的璞玉,竟當做是廢石棄了。若我是你師父,定将你修道之路上的一切都推算并安排明白,然後為你選擇最優之路。”司命譏諷道。

寧長久不知如何解釋……前世師尊确實是這麽對自己的,哪怕是婚約都安排妥當。

寧長久道:“我也不知道師父到底是怎麽想的。”

司命篤定道:“你那宗門還是不要回去了,他們見了你如今的成就,說不定會心生嫉妒,反而害你。”

寧長久不知如何回答。如今白藏在上,他哪怕信任司命,也不可能将有關于不可觀的一切和盤托出,只好模棱兩可道:“我入塵世之後,師門十幾年也未有消息的。”

“恐怕已經把你忘了。”司命淡淡道。

“也許吧。”寧長久說道。

司命輕輕搖頭,将心中那隐世之宗的地位更拉低了些。

“不過反正也閑來無事,你與我講講你的宗門吧。”司命說道。

寧長久想了想,用通俗易懂的話語道:“大師姐喜青裙,管着宗中的書閣與律令。”

“書閣講究靜,律令講究嚴,這兩者豈可混為一人,看來你們觀中實在缺人,算了,不必說了,聽起來也不像正經宗門,難怪出了個你。”司命聽着,輕輕搖頭。

寧長久對于她對自己的嘲諷倒不在意,他只是偶爾看一看天空,擔心着會不會有規則之外的天雷劈下來。

天空平靜……幸好,師尊似是寬宏大量之人。

最後一日的黃昏也已到來。

虛劍承着他們飛過無盡山河之後悄然破碎。

兩人輕輕落地,并肩而立。

此處的山道并無兩樣,只是更稀疏荒涼一些,百裏之間,不聞鳥鳴,不見人煙,明明尚是初春,林間的野草和樹葉的尖上,卻卷起了幹枯的、火焰舐 過般的焦色。

寧長久擡頭望去,籠罩天空的黃昏也泛着不尋常的淡濁色。

不知不覺之間,他們好似來到了另一個世界裏,一路跨越的萬水千山盡數抛至身後,幹癟的陰風從前方的山道間吹來,澀冷地躍上面龐。

司命立于此間,清豔的容顏與周遭枯山水般的景色格格不入,她身上的神性似褪去了幾分。夕陽在她側面落下,石道之底,她藏于樹影間的背影,更似孤單徘徊的鬼。

“此處應該已算是萬妖城的領域了。”司命說道。

寧長久道:“可這裏并無半點妖氣。”

司命道:“只是疆域而已,真正的萬妖城,距離此處,應該還有不短的距離。”

寧長久問:“那今夜落足何處?想來此處也沒有安住之處。”

司命道:“先往前看看吧。”

兩人一同登上了破損的石道,石道之後,山林開闊了許多,路上并無人煙,道路的盡頭,卻隐約有着一座破廟。

寧長久道:“若不嫌棄,今夜可以住于廟中。”

“那是鬼廟。”司命看着那座廟,眉尖輕蹙。

“鬼廟?”

“嗯。”司命解釋道:“尋常人來此,看到的或許是一馬平川的山道,我們雙瞳有靈,故而能見到這番景象。”

寧長久問:“妖怪也要求神拜佛?”

司命說道:“冥君死後數千年,輪回崩壞,魂靈無所依托,人如此,妖亦是如此,這些鬼廟便源于此。”

“鬼廟……會與幽冥權柄有關麽?”寧長久心中一動,立刻問道。

司命沉吟片刻,螓首輕點,道:“或許。”

荒涼的道路上,兩人踩過細碎的石子,一同向前走去,天越來越黯,大風吹壓着樹葉,發出了低語般的碎響,黃昏的顏色就這樣被搖得零碎,不多時,月亮便從另一面升了起來。

那是一輪滿月。

寧長久道:“這月亮不對。”

距離下一次滿月,至少還要七日。

“不用大驚小怪。”司命說道:“這個世上有無數的小世界,我們先前走過臺階之時,便進入到了這座鬼廟之中,所見一切皆為虛幻,你将你那金瞳睜開,就可以看破這些了。”

寧長久點點頭,他明白,這或許是一些妖怪構築的,類似小地府的地方。

這座鬼廟的構築透露着陰森。廟以木石結構搭建,門口立着兩只面目猙獰,利齒森然,生有六尾的邪獸,邪獸口中含珠,眼睛大如銅鈴,這似是妖怪想象中的谛聽。随着他們的到來,第一道門緩緩打開,嘎吱的開門聲中,風從裏面吹來。

司命走了進去。

地上鋪滿了碎磚,磚縫間擠滿了泥土和枯草,這方庭院的對岸,便是鬼廟。鬼廟樣式同樣很老,牆壁是由木片緊致排列成的,泛着黴變般的深色,整齊而又錯雜的鬥拱托着屋檐,屋檐下挂着鈴,鈴铛無舌,而是以道符懸挂代替,鈴随着他們的腳步搖曳。門打開了,門中黑漆漆得一片,似是随時會飛出一群蝙蝠亦或者烏鴉。

“等等。”

寧長久體內金烏躍躍欲試,他正要繼續前進時,司命拉住了他的手腕。

“怎麽了?”寧長久輕聲問。

司命道:“等等再進去。”

寧長久不解,卻并未反對。

不多時,院門之外,忽然出現了一群黑壓壓的影子,它們似是有鐐铐壓身,皆匍匐着身子,一個接着一個地走了進來。

寧長久看清楚了它們的模樣。

這些皆是死去的妖。

這個世上,太古而來的生命被稱為古神,譬如古龍凰鳥,鲲鵬金烏,它們的血脈尊貴,數量稀少,各個種族之間,哪怕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也可以進行自由地交 配,誕下後代,但古神的孕育周期太長,各族間對于權柄的争奪又時常引發大規模的內戰。

古書上一句‘屍山血海’簡簡單單,而這四字放在真實的世界裏,則有可能是數個族群的衰落以及毀滅,最後只剩下最強大的族類存活。

這也是龍族一屬在古神時代末期鼎盛依舊的緣由。那時候,海洋,天空,陸地,幾乎遍布了它們的足跡,再加上它們天性不安分,胡亂交 配之下,又誕生出了無數長相荒唐的神裔。

妖與古神不同,它們大都是動物生靈性,修煉開智識,從而成為了妖靈。

妖的繁衍很難跨越種族,所以族群明确,無論是豺狼虎豹還是土雞瓦狗,無論它們日後修行之時有沒有生出三頭六臂之類的東西,人都能一眼分辨出它們的本體。

所以相比之下,妖比古神更近人。

寧長久看着那些走過的黑影,随着它們的靠近,它們的模樣也清晰了一些,其中有斷尾的蠍子精,有抱着尾巴的壁虎精,有幹瘦的狼,有皮膚生着斑點的豹……它們死去多時,瞳孔泛着死灰色,仿佛輕輕吹口氣便會神形俱滅。它們結隊來此,更多也是出于本能。

寧長久與司命注視着它們走入廟中。

衆妖之魂進廟之後,院子外的門便關上了。

寧長久與司命心有靈犀地向着廟宇深處走去。

走過臺階,越過黑暗的屋檐。

廟中一片漆黑,卻并不影響他們視物。誦經聲在耳畔傳來,聲音層層疊疊,近乎虛幻,若是細聽,腦海中便會泛起血流成河,白骨成舟的血腥幻想。

寧長久早已不是當初困厄于臨河城的少年,恐怖之息壓來,他的神色卻與黑暗本身一樣平靜。

只見先前的妖魂齊齊跪在地上,伏下身子,行屍走肉般聽着誦念。

寧長久擡起頭,看清了鬼廟中的鬼。

那是一個頭戴翎羽之冠的神像,神像嘴巴很尖,身上纏有紅色的彩帶,它盤腿而坐,神色悲憫。

誦念聲結束之後,銅鑄般的神像卻似活了過來,它開口說話,憐憫的聲音裏透着無情的倨傲:“衆妖皆苦,蒼天垂憐。吾乃鬼皇之使,順天委命,将引渡爾等過血海魂崖。能忍艱苦者,可見彼岸之生,不能者,當墜堕為地獄之火。”

神像的面前,落下了一個系着鐵鏈的鍋,鍋中黑色的油水沸騰着。

衆妖魂齊齊跪地,聲音如唱:“願受鬼神超渡。”

它們齊齊跪行,翻滾入了鐵鍋之中。

寧長久看着這幕,低聲問道:“妖族亦有自己的冥君,自封為鬼神?”

司命只是輕笑:“哪有什麽鬼神,只是絕望中的鬼,将自己推往更絕望的地獄罷了。”

寧長久正想問話,便見廟座上的神像活了過來,那哪裏是什麽神明,分明是一只黑羽紅冠的公雞,它身上纏繞的紅帶不是他物,而是一條不知活了多少年的蜈蚣,蜈蚣尖細的足搭在它的羽上,将其繞着,長須飄動。

嘭!

一聲驚人的聲響裏,公雞精翅尖卷着一個鍋蓋,猛地拍在了油鍋上。

鍋中,魂靈的哀嚎聲撕心裂肺。

公雞精雙目赤紅,它盯着鐵鍋,短而硬的喙間發出了尖銳的獰笑。

寧長久看着這一幕,輕輕嘆息。

司命篤定道:“它的身上,有一小部分冥君的權柄。”

他們的聲音在破廟間響起,公雞精猛地擡頭,瞪大了眼,厲聲問道:“何物?!”

它這才發現,門口的陰影間,竟站着兩個人。

“大膽妖邪,竟敢擅闖神廟!”公雞精扇動着翅膀,發出了怪叫:“你們從何而來?可是觊觎魂湯?”

寧長久并未心急,道:“敢問大仙,魂湯是什麽?”

公雞精嘲弄道:“少裝瘋賣傻!既然到此,那便拿你們一同祭給鬼皇!”

“鬼皇?”寧長久問:“它是誰?”

公雞精不再回答,它猛地扇動翅膀,向着他們撲來,司命輕輕斬出一劍。

這頭裝神弄鬼的公雞精被一劍斬飛,撞碎了臺上的神像,猛地摔到牆壁上。

司命問:“鬼皇究竟是何人?”

她看似問話,實則神識已滲透進去,搜魂取識。

但她卻什麽也沒有發現。

司命心中生疑,卻見它赤着雙瞳,又不要命地撲來了,司命不再留情,一劍将其斬為兩半。

公雞精跌落在地。寧長久驚訝發現,它只是一具空殼,身體裏面的五髒六肺盡數消失,只剩幹癟的肉。

“它的本體是那條蜈蚣!”司命神色一厲。

寧長久同樣發現,纏繞在公雞身上的蜈蚣不見了蹤影。他劍目一睜,只見蜈蚣在地上飛快爬行,轉眼要消失在縫隙裏。

但區區一只蜈蚣,哪能逃得過司命的追殺?

叮!

蜈蚣的長尾被黑暗中的無形小劍釘住,接着牆體被掀飛,無數的劍破開它的殼甲,将其釘死在地,蜈蚣發出了凄厲的長鳴,然後死去。鬼廟的迷霧消失,天空的圓月破碎,一片黑色的碎片從它飛速腐爛的身軀裏透出,司命以靈力将其滌淨,隔空取來,交給了寧長久。

“這是冥君碎片之一,雖微不足道了些,但初來萬妖城便能取得此物,也算是個良好的開端。”司命看着身後陰風陣陣的破廟,說道。

寧長久盯着這枚小如塵沙的碎片,道:“看來鬼廟的輪回并不存在,這只是一個騙局。”

司命淡淡道:“普天上下,何處不是騙局?況且,不管是不是騙,魂靈皆難逃破碎消散的下場。”

寧長久無奈輕笑。

司命道:“今夜有事做了,想來這萬妖城外,還藏着不少這樣的廟。”

于是,這一夜,他們在荒山野嶺之間搜尋起了鬼廟。

那些鬼廟大同小異,其中坐鎮的鬼佛亦都是妖怪僞裝的騙子。但這些妖怪很是奇怪,它們同先前的蜈蚣纏雞一樣,有螳螂操控的黃雀,有羊精挾持的野狼,有毒蛇纏繞的老鷹……

自然的法則像是颠倒了過來,它們不僅殺死了自己的天敵,反而以此作為傀儡,将神像塑造出詭異的美感。

寧長久好奇于此,原本想要搜魂知曉真相,但這些妖精似又是某個不為人知的存在的傀儡,被喝破之後一一成了瘋子。

而他們解救了那些妖魂,妖魂亦不感激,反而将他們當做了弑神的魔頭,激發起本能的野性,向他們撲去。

僅僅半夜,鬼廟便毀了數十座。

司命卻有些倦了,她倚靠在樹邊,透過樹葉,看着天心的半月,淡淡道:“哪怕将此處鬼廟除盡,想來也得不到哪怕一片完整的碎片。”

寧長久看着掌間的碎片,道:“真正的權柄碎片,應該掌握在它們口中的鬼皇那裏。”

“嗯,好歹得了些線索,原本以為到這裏之後,會無頭無緒地亂找一通。”司命道。

寧長久将這些碎片攏好,道:“如今看來,明日去萬妖城找那所謂的鬼皇就好,這般大的名頭,應該不難找。”

司命并未太上心,她看着月亮,覺得月亮似乎也在看着她。

她确信月宮并無神明,但這種感覺很奇怪,似能催人入睡。

“肩膀借我一下。”司命道。

“做什麽?”寧長久才問出口,便見司命輕輕靠在了自己肩上,微閉着眼。

寧長久披下了外裳替她披上。

“裝模作樣。”司命冷哼一聲,并不領情,輕輕睡去。

司命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夢裏,她繼續朝着萬妖城進發。

可她靠近的卻不是萬妖城,而是一輪月亮。

月亮中,一個白衣之影背對着自己,流光皎皎,讓明月都黯然失色。

……

……

(感謝書友襪子一定要過膝打賞的大俠!謝謝書友的支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