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朱雀掠影焚天火

女子猶豫了一會,終于緩緩開口:“我叫陸嫁嫁,嫁娶的嫁。”

陸嫁嫁……

好奇怪的名字,還……有點可愛?

寧小齡微怔,一時間有些難以将這個名字與這位氣質清冷、幽靜淡然的劍仙姐姐聯系到一起。

自稱是陸嫁嫁的女子嘆了口氣,無奈道:“我小時候又瘦又黑,娘親擔心我嫁不出去,便取名為嫁嫁,讨個吉利。”

寧長久微笑道:“看來陸姑娘要辜負你娘親的好意了。”

陸嫁嫁知道他在誇贊自己的容貌,沉默片刻,道:“我既然修道,便應一心奉道,宗中雖有道侶一說,但我也心不在此。”

寧小齡問:“修了道便要遠離人間嗎?”

陸嫁嫁颔首道:“既然出世,便應盡量不入世,人間因果複雜,沾染的越多,入紫庭之時的心魔劫便越難斬除。”

寧小齡又問:“那姐姐為何還要下山?”

陸嫁嫁心中微動,話語依舊平靜:“妖魔在人間,不得不來。”

寧長久忽然問:“既然妖魔在人間可以破道,仙師為何要高居世外?”

陸嫁嫁一時無言,她從未想過,人怎麽能和妖魔相提并論?

寧長久繼續道:“我曾問過二師兄這個問題。”

陸嫁嫁立刻問:“他如何回答?”

寧長久道:“二師兄說,非我避世,而是凡塵避我。”

陸嫁嫁先是一愣,旋即眸光微光,她覺得自己聽懂了這句話,輕輕點頭:“你師兄不凡,他日若有機會,可以一見。”

寧長久眼神忽而茫然,在他那段記憶裏,二師兄已經随着其他六位師兄師姐一同飛升仙廷,天地法則裏,一旦飛升,便真正超脫世外,再無法回來。

那是真正的與世長辭。

陸嫁嫁看着這對相依為命的師兄妹,只當是他師兄也已然遭難,心中幽幽嘆息,沒再追問。

寧長久卻微笑道:“我二師兄風采極佳,若是真見到,陸姑娘可要小心些。”

陸嫁嫁秀眉微蹙,神色間些許暈惱,聲音微帶嚴厲:“你雖有恩于我,但若要入我門下,便不可如此玩笑無禮,須知修行路上雖皆是同道中人,但師徒之間卻也應有尊卑禮敬之心。”

寧長久倒是沒想到自己一句玩笑話惹她這麽生氣,他想了想,又問:“你想收我們為徒,也是為了斬斷這樁因果?”

陸嫁嫁有些詫異地看着他,過了一會才輕輕點頭:“你根骨雖不如你師妹,心思倒是活絡。”

寧小齡見她臉色有些嚴肅,勸慰道:“我答應姐姐便是了,若能活着出去,我們便随你去宗門行拜師之禮。”

陸嫁嫁臉色稍稍柔和,望向了寧長久。

寧長久平靜道:“我要再想想。”

女子有些生氣,只當他是眼界太淺,若真見了那煙缭霧繞、宛若神君開鑿洞天般的世外仙山,哪還會有一點歸去的念頭。

寧小齡聞言後卻是左右為難了起來:“那師兄要是不答應,我先入了門算什麽?到時候我豈不是成了師姐,哪有這樣的道理?”

寧長久笑着拍了拍她的腦袋,“如今皇城動蕩不安,我們能不能活下來還兩說。”

寧小齡深以為然的點了點頭:“嗯……要是被那頭老狐貍找到可就不好了。”

寧長久看着她稚嫩而帶着憂色的臉蛋,微微一笑。

陸嫁嫁看着他們,不知為何,總覺得有些……莫名其妙。

很快,她的思緒便被打斷了。

外面似是驟然天晴,那本是一片暗色的窗紙上,大片大片地亮起了光。

她劍心警鳴,意識到那老狐已來到了皇宮之外。

寧小齡也察覺到了異樣,忍不住想要推窗去看,寧長久卻按住了她的手,神色凝重地搖了搖頭。

……

……

妖狐入城時,大街上已空無一人。

他披着這幅巫主的皮囊,俨然似一個德高望重的老者,身影不急不緩地穿過筆直的大街,向着皇城的中央走去。

百年之前,這裏還是一片野獸橫行的荒山野嶺,如今放眼望去,卻已是青石鋪道,城樓拔地。

若是往常,此時午後,哪怕大雨,街上也應是人來人往的熱鬧,而今日皇城遭難,在官兵的嚴令之下,大家也都閉門不出,省得無辜遭劫。

而他前腳剛踏入街道,士兵腳步踩碎雨水的聲音便響了起來。

四邊八方的小巷子裏,一柄柄刀橫空出鞘,振破水珠,刺穿雨幕,銀亮的光線冷冷地晃着,一道道指向自己。

雨勢很大,打在頭盔上,碎在眼眶外,那老妖僅是立着,便妖氣淩人,許多本就被雨水濺得有些睜不開眼的人,此刻更只能看見一個模糊而蒼老的身影。

為首的将軍雙手握刀,無比緊張地看着他,那雨中的刀尖卻沒有顫抖。

将軍認得眼前的老人,那是巫主,是他曾經尊敬的大修士,但同時他也能察覺到,眼前之人,渾身透露着沖天的妖氣。

“你不怕我?”妖狐看着眼前刀鋒直指自己的人。

那将軍道:“我只是敬重巫主大人,不願揮刀斬向這副身軀。”

妖狐笑道:“可這位巫主大人似乎不愛你們,今日他甚至想過要等我大開殺戒之後,血祭天地,成就自己的大道,不過幸好,我及時替你們殺了他。”

雨水劃過那将軍粗砺的面頰,他看着眼前那深不可測的老人,心中有畏懼,身子卻已下意識下沉,雙腳一前一後蹬着地面,随時準備發力。

“休要污蔑巫主大人……”将軍手腕緩緩擰動刀柄,冷聲道。

妖狐雙手負後,笑道:“說到底,你還是不敢對我出手,你清楚地知道,我能殺光這裏的所有人。”

他看着那中年的将軍,繼續說道:“或許你不怕死,但你應該會怕部下同袍們平白無故的死。你的殿下讓你來,其實也不過是讓你送死,你明明知道,卻還是帶着自己的部下一起來了,你的心裏,應該也很不是滋味吧?”

那将軍深吸了一口氣,目光微有動搖,語氣卻堅定道:“身為趙國将軍,吃的趙國軍饷,自當守趙國皇城。”

妖狐環視四周,問道:“那你可問過,他們是否願意同你一起死?”

那将軍沉聲喝道:“我沒問過,但我知道答案,今日國将傾覆,覆巢之下無完卵,為了我等家中老小,我也願意先死一死。”

說罷,那柄雨中的軍刀動了,那是久經沙場卻極其簡單的一刀劈砍,只是在刀光動的那刻,所有人都下意識屏住了呼吸,那刀光似前所未有的明亮,如閃過瞳孔的雷電,周圍的士卒們身子微傾,只覺得胸腔中似有什麽被點燃了。

刀光淩厲落下,然後停住。

所有人便也都震住了,只見那老人以兩指捏着刀尖,那兩指極其平穩,比那将軍握刀的手更穩。

于是那刀到此為止,再無法落下。

“你叫什麽名字?”妖狐問他。

那将軍一手握着刀柄,一手按着刀背,想要将那刀硬生生壓下,卻依舊無法寸進。

妖狐見他不答,沒有追問,只是伸出了另一只手,指了指自己,“這個人的位置,以後可以由你來做。”

那将軍還未來得及聽清他說什麽,刀口崩裂的聲音在耳畔響起,他身子猛得一個前傾,卻并未撞上老人,而是砰得一聲砸向地面,所幸他反應極快,身子觸地的一瞬,以刀柄支地,猛地翻起,而他定神之時,那老人已向着長街之後走去。

“站住!”那将軍爆喝一聲,從身邊的士兵腰間随意抽了把刀,緊追而上,但只是下一個眨眼,那老人便騰空蒸發一般,徹底沒了身影。

那将軍在原地立了許久,他渾身滾燙,雨水打落手背,竟似要嘶嘶地燃燒起來一般。

他死死地盯着那老人消失的位置,過了許久才将手中的斷刀啪得一聲摔回地面上,而他身邊那些士兵,紛紛放下了手中的刀刃,開始擦拭額頭的汗水。

那将軍艱難地笑了笑,輕聲道:“殿下沒有騙我們,他果然不敢殺人。”

而此刻,那老狐已然出現在另一條更為接近皇宮的道路上。

他不是不可強行承受反噬,殺一個将軍立威。

只是他看着那些明顯畏懼卻依舊包圍自己的兵卒,忽然想到,這座皇城好像是自己的皇城。

“這整個趙國都是為我而生,當然就是我的國。”

既然都是自己子民,那也無須動手。

這一刻,他忽然想看了一看皇宮中的那張王座,想着若自己坐上去,以妖族之魂一統南州,又會是何等情景。

老人撫須而笑,一腳輕輕擡起,重重落下,下一刻,天地驚雷皇城震響,大雨潑天而下。

那書着“鳳鳥朝鳴”四字的牌坊下,老人已經經過,皇宮高聳的城牆便黑幢幢地壓在眼前。

城牆上弓箭已緊繃弦上,一支又一支地探出,對準了那憑空出現的老人。

“國玺,古卷,紅傘皆是盾,焚火杵為劍。原來如此。”老狐對于那些弓箭置若罔聞,只是看着滿城風雨喃喃自語:“當年仙人算計不錯,以此來延緩我滅國的速度,只是不知,這柄劍,你趙襄兒又能斬出幾分劍氣?”

話音落下,城牆上,鐵箭齊發,銳物破空之聲尖鳴而起。

但老人眼中,那些與這尋常雨點又有何異?

叮叮叮!

他周圍的時空仿佛凝滞。

那些鐵箭在他周身數尺之外,便詭異地停下,唯有箭尖出漾起一圈圈極細的水紋。

老人一卷袖子,那些鐵箭竟都如水般收束入袖間,老人朗聲道:“多謝殿下借箭。”

他擡起腳,皇宮入口的五拱大門裏,他将要朝着最中間的那扇蹋去。

此刻皇宮大殿的王座上,沐浴更衣後的少女獨坐鏡前,正以畫筆描眉。

她披着一襲繪有金羽鳳凰、焰紋雪浪的明黃色大氅,獨坐深宮,黑白格調的世界裏,這抹端坐王座的身影便顯得格外明豔。

鏡中是她未滿十六,尚且韶顏稚齒的臉,畫筆拂掃過黑白分明的眉目,似是毫筆潤墨于最細膩的宣紙上淡淡繪描,帶着清清冷冷的韻美。

她攏了攏搭在單薄肩膀上的長發,靜靜地看着鏡子中稚美的臉,看了許久,直到皇城外,老狐蒼老而雄渾的聲音響起,她才似終于想通了什麽,莞爾一笑,漸漸回神。

“若是你真想關住他,那又何必做這四把鑰匙呢?”趙襄兒緩緩起身,她衣袍褒博,垂下的衣袖遮住了指尖,而細束的纖腰依舊将那柔軟起伏的身段勾勒得靈動,她目光緩緩上移,望着那奢華美麗的藻井,道:“娘親,我明白了。希望他年相逢之時,女兒未讓您失望。”

她沿着階梯走了下去。

城門外,老狐那一腳未能落下。

那鞋底的水面下,隐約浮現出一道蒼紅色的影子,那影子愈發清晰,隐約是一頭羽翼燎燃的飛鳥,它盤旋于積水中的倒影,仿佛那積水下也是一個天地自由的大世界。

那一刻,天不怕地不怕的老狐心中,猛地生出一道極強的警意。

他想要一腳踩碎水中的虛影,卻始終懸而不絕。

皇宮之中,一聲清唳響起,通天徹地。

積水之下,那火鳳如箭一般俯沖而下。

而那個世界的俯沖,在老狐的視角看來,則是逆火而上,且速度越來越快。

随着它靠近水面之上的世界,那火鳳的身影便也越來越大,幾個呼吸之間,皇城外的那片雨地上,盡是它羽翼揮動的影子。

此刻,仿佛整片水面都燃燒了起來。

那種溫度還未穿透積水世界的阻隔化作真實的熾熱,但所有人都能預感到,那水面世界與真實世界的一線隔閡随時要被沖破。

“朱雀掠影焚天火?”老狐心中一動,驟然冒出了這句谶語。

只是迷惘不過一瞬,老狐目光堅毅:“贗品罷了,你又怎麽可能是真正的朱雀?”

話雖如此,水面蕩起波紋的那刻,老狐的身影依舊向後掠去了百丈。

火鳳的身影自水面中拔出,如飛箭如閃電,如隕石如流火。

在它破出水面的那刻,似有無形的絲線勾連了它與老狐的身影,斬不去,熔不斷。

趙襄兒已然走出了皇宮大殿。

城牆上的弓箭再次齊發。

趙襄兒高高舉起朱雀焚火杵,這一刻她的精神與那護城的火雀同為一體。

而百丈之後,老狐同樣不願再退,朱雀焚火杵本來就是仙人留下斬他的劍,如今那劍已近在眼前,他雖有隐憂,但畢竟不是當年斬他的那把,所以并無太多畏懼。

老狐身形停下,三魂交泰,紋絲不動,一手以指抹過身前再次施展出方才栖鳳湖上那凝練一劍,另一手同時揮出将那袖中收攏的箭盡數奉還。

空中鐵箭相擊,在清脆如鐵珠落盤般的聲音裏紛紛墜地。

地面上人影與火影撞在了一起。

那是兩團火。

分不清誰更熾熱誰更明亮,只是相互糾纏着騰空而起,化作直沖雲霄的明亮光柱。

雨燒成霧,雲碎成屑,明亮的光瀑瀉向皇城,近處似大日在前,遠處亦似明月抖落的細碎光輝。

皇宮前,趙襄兒擦了擦嘴角的血,眼睛卻眨也不眨地盯着那道光柱,不知何時已流下了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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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1 章 :境界

女子這才注意到,窗帷之後,坐着一對身穿道袍的少年少女,兩人約莫十五六的年紀,稚氣未脫。

本來有些走神的寧小齡一下精神了許多,贊嘆道:“不愧是仙府修道的姐姐,受了這般重的傷還恢複得這麽快。”

寧長久看着那女子有些警惕的眼神,解釋道:“先前發現姑娘昏倒院中,我與師妹将你救回屋子,我負責燒水買藥,至于敷藥包紮都是師妹在忙,你不必介懷。”

他的話語不急不緩,語氣帶着令人無法質疑的平靜。

女子想要掙紮着起些身子,但是渾身撕裂的疼痛又一點點抽走她的力量,将她壓回了榻上。

她認真地看着那對少年少女,道:“多謝二位救命之恩,他日若回宗門,定傾力為兩位備上一副厚禮。”

說完這句,她忍不住縮了縮,将臉放置在牙床簾幔遮擋的陰影裏。

寧小齡不解道:“姐姐生得這般好看,為何要以面具遮面?”

床帏薄紗下的陰影裏,女子的面容愈顯清冷幽淡:“我修天道求一清靜,自當絕塵避世。”

寧小齡将椅子往右邊挪了挪,更清楚地看着那女子清豔無瑕的面容,托腮笑道:“姐姐已經這般絕世,不必再絕世了。”

女子心中微動。

她知道自己生得很美,自修道起,她于溪邊聽泉洗劍之時,便時常有同門的弟子躲在遠處,偷偷地将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她性子內斂,看似低眉不語,實則心裏都明白,年齡再大些,自己山門的弟子或是南州其他仙宗的年輕俊彥,便時常表達過愛慕,她劍心通明,能看清那些愛慕之後的旖-旎,便只是靜心修道,對此不聞不問或假意不知。

随着她境界水漲船高,再加上那劍術才是真正的驚豔絕倫,向她表達愛意的人便也越來越少,更多的是敬畏和仰慕。

如今聽這小姑娘誇獎,她清冷的秀靥上終于浮現出一抹淺淺笑意,道:“小妹妹倒是明豔可愛,不知可曾修行,如今又是什麽境界?”

寧小齡想了想,道:“我随師父入門也才一年哎,我還沒來得及學什麽,師父便去世了。”

那女子看着少女,越看越覺得她骨秀神清,是難得的修道種子,她沉聲道:“你湊近一些,我看看你。”

寧小齡乖乖走過去,在床沿邊坐下。

女子有些吃力地擡起手,按在她的額頭上,閉目凝思,随後她輕輕收回了手指,再睜眼時,眸子裏便有幾分難掩的驚異之色。

“你這般難得的修道種子,哪怕是放在宗字山門裏也是少見,跟随你師父修行,委實耽擱了。”她說。

寧小齡摸了摸自己額頭,笑道:“我還不知道我這麽厲害呢。”

那女子望向了另一邊的寧長久,心道他們的師父挑選弟子倒是有些本事,這一對師兄妹端的是眉清目秀,一眼望去便覺不是俗人,也不知那些仙家派遣的訪仙人是怎麽同時漏掉這麽一對少年少女,讓一個老道人撿了去。

她将寧長久喚來身邊,同樣以手抵他額頭。

寧長久笑問道:“劍仙姑娘,如何?”

那女子睜開眼,卻有些失望,這少年的身體竅穴堵塞,氣海緊窄,哪怕尋常的修行之路也是難行,若能入玄都算是幸運了。雖然對于凡人來說,能修行便已是難得,但在修仙之中,這資質……委實平平。

她不擅長撒謊,道:“修仙一途,你比起你師妹,要難上許許多多。”

令她意外的是,那少年臉上卻不見什麽失望之色。

心性倒是不錯。

那女子忽然想起一事,看着他們,正色道:“兩位于我恩情莫大,既無師承,不妨随我入谕劍天宗修行,若不介意,我願意收你們為弟子。”

寧小齡一震,她雖未聽說過谕劍天宗的名頭,但原因肯定是因為自己孤陋寡聞,能當得一個宗字的山門,便是南州修行之道的頂點,那是普通人幾輩子也修不來的仙緣,她嘴唇微顫,一時間竟有些茫然。

女子靜靜地等着他們回話,在她心中,自己的師門分量極重,更是無數人夢寐以求的修道聖地,自師父閉關之後,哪怕是收取弟子,也只是一些修道有成的師兄師姐收取外門弟子,而如今她願意破例将他們帶回宗門,尋常人哪會有一絲猶豫,早已感激涕零。

以此抵救命之恩,也可算是公平。

只是這對師兄妹卻遲遲沒有回話。

女子有些詫異地看着他們,心想難道是他們不知道谕劍天宗四個字究竟意味着什麽?

她輕聲問道:“你們可是見我傷勢太重,覺得這宗門徒有虛名?”

寧小齡連連搖頭:“先前姐姐皇宮化虹而起的那一劍我有看到的,厲害得很,我怕是修行一生也趕不上姐姐一半厲害。”

女子看着這清秀可愛的少女,微微笑了笑,只是她一想起那頭已經入城的妖狐,稍稍轉好的心情又陰沉了下來,她嘆了口氣,“只是終究技不如人。”

寧長久問:“不知姑娘是被誰所傷?”

女子寒聲道:“一頭狐妖……很強大狐妖,我能确定,它還不完整,但僅僅如此,我便已不是對手,據他所說,他活了幾百年,曾是五道之中的大妖……”

“五道?”寧長久微驚。

女子反應過來,心想尋常的修道之人,對于那入門的仙術都一知半解,哪裏會知道那幾乎人間頂點的境界劃分呢?

她解釋道:“傳說在紫庭之上,有一種超乎想象的境界,名為五道,五道為人道,天道,妖道,地獄道,鬼道,這是人間的五條修行之路,傳說只要将其中一條修至頂點,尋到合适契機,便可以跻身五道之中。過去我以為那只是傳說,哪怕是宗主這般人物,也在紫庭巅峰滞留了一甲子。”

說着說着,她輕輕笑了笑:“我此時不該說這些,這對于你們或許太過遙遠,入玄、通仙、長命,這是修道之路上真正意義的三境,這三境之上便是紫庭,而紫庭共有九層樓。別聽只有三境便到紫庭,可真正修行之時才會知道,入紫庭難如登天……你們随我入門之後,清修十年,若能摸到通仙境的門檻,那便算是大道可期了。”

似是篤定了他們不會拒絕,她此刻便如教徒弟一般,緩緩給他們引入了這些知識。

寧小齡怔怔地聽着,默默記下,問道:“長命境為何叫長命境?延年益壽的意思?”

女子答道:“若能修至長命境,可延壽百年,不過這對于大部分人來說,極難,我師父說,我是他百年來所見天賦最高之人,我四歲入宗,清修二十載,如今也不過長命境而已,而且我可以預見,十年之內我都無法扣開紫庭的瓶頸。”

寧長久想的卻不是這些,他隐約記得,那好似上一世的記憶裏,書中所寫,明明是六道,那剩下的一道去了哪裏?

寧小齡憂心忡忡道:“可是劍仙姐姐呀,如今那大妖怪這般厲害,連你都打不過,我們如何出得城去?”

女子道:“在它實力徹底恢複之前,想辦法回去皇宮,取出那青花小轎,我便有辦法送你們離開。”

寧長久道:“皇宮有變,暫時不宜回去。”

寧小齡輕聲道:“那如今那老狐若是此刻殺來……”

寧長久打斷道:“放心,那老狐貍的首要目标不是她,更不是我們,他應該會第一時間去皇宮,只是不知道那趙襄兒能應付到幾時。”

女子輕笑着搖頭:“那老狐妖力之強遠超想象,整個南州,除了宗主,沒人能殺得了它的,何況,宗主近日得了天啓,決定去中土神州遠游,尋那破紫庭入五道的契機。”

她只覺得劍心再次不穩,定了定神之後,她再次望向這對師兄妹,神色認真:“對了,你們叫什麽名字?”

寧長久道:“我與師妹都是被師父買來的,随師父姓寧,我叫長久,長視久生之長久,師妹叫小齡,千齡萬代的齡。”

寧小齡在一邊跟着點頭,完全不知道原來自己的名字還有這個成語,她默默記下,心想着以後與人介紹時可以用上,她看着那雖有病态卻依舊姿容絕世的女子,好奇道:

“不知劍仙姐姐叫什麽?”

只見那女子皎皎的眸子間閃過些許的為難之色,她櫻唇輕抿,竟似有些難以啓齒。

第 20 章 :蘇醒

寧長久打着傘掩上了院門,将栓推好,然後望向了倒在地上那個白衣女子。

那女子玉體浸血,兩袖的衣裳皆被攪碎,雪白的藕臂上劍痕醒目,她趴在地上,白裳散開如鳥頹然張開的翅膀。

女子後背同樣一片猩紅,被雨水的打濕的衣裳黏稠而生冷,緊緊地貼着她肌膚下的傷口,她的身下亦有鮮血不斷滲出,順着雨水溢開,很快将周遭的地面染成一片紅色。

女子氣息未絕,哪怕重傷昏迷,身體間依然散發着生人難近的劍氣。

寧小齡也打了把傘匆匆地走來,刺鼻的血腥味裏,她連忙捂住了口鼻,神色驚恐地看着地上的女子,然後詢問似地望向了師兄。

寧長久指頭在她蒼白的脖頸側一點,那女子身子微一抽動,渾身劍氣緩緩消散,真正昏睡了過去。

外面侍衛的腳步聲已經響起,寧長久看着師妹,道:“把她擡去房間,動作輕些,然後燒壺熱水。”

寧小齡看着那屍體般倒在門口的女子,病恹恹道:“師兄,我們不是說不多管……”

她看着師兄注視自己的眼睛,終究沒有繼續說下去,哦了一聲,忍着刺鼻的血腥味,将她翻了過來,一手抄起腿彎,一手環着肩背,少女抿緊了嘴唇,一腳深一腳淺,很是吃力地抱着她,向着房間走去。

寧長久看着少女的背景,輕輕笑了笑,寧小齡偷偷修行也有一年,抱一個昏死的女子哪有這般吃力?

院子響起了敲門聲。

寧長久定了定神,半蹲着身子,指肚對着地面,輕輕在半空抹畫了個圓。

大門打開,帶頭的侍衛看着那一身青衣的秀氣少年,皺了皺眉頭:“你是誰?為何這般面生,怎會住在親王的別院?”

寧長久打了個稽首,道:“小道是奉命前來驅邪,如今安頓于此,不知大人何事?”

那侍衛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鼻子嗅了嗅,道:“原來你便是親王口中那道法不凡的少年?”

寧長久笑道:“大人知道小道?”

那侍衛笑着點頭,餘光越落在了他身後院子的地面上,反複審視:“不知小道長可見過有什麽不尋常的人經過?”

“倒是沒有。”寧長久微怔,不解道:“是皇宮出事了?”

那領頭的冷笑道:“小道長倒是機靈,只是小心禍從口出。”

寧長久道:“多謝大人提醒,今日雨大,可要進來飲杯熱茶?”

那侍衛道:“不必了,今日還有要務在身,這城裏可不太平,若小道長見到可疑之人,記得第一時間上報。”

寧長久點了點頭。

那侍衛長身邊之人道:“不進去搜搜?”

“不必了,擾了道長清修可不好。”那人笑了笑,帶着衆人離開。

只是離開之時,他心中同樣困惑,為何那血跡至此便斷了,他方才認真看過那少年的衣裳和他身後的地面,沒有一絲血跡,哪怕雨勢再大,也絕不可能沖得如此幹淨,難道……

那侍衛長視線望向了高高的院牆,心道難道是那人猶有餘力,縱身躍上了圍牆,順着此路一路脫身。

難怪地面不見血水。

他自認猜到了真相,沉聲道:“走,沿着這院牆看看,找找有沒有蛛絲馬跡。”

寧長久重新掩上了門,他輕輕提起袖子,露出了掌間那顆懸凝的血珠,那顏色極深極重的小巧血珠便是他以道法将滿地血水凝聚壓縮而成的。

他的視線同樣望向了院牆,那血珠便搭在相扣的拇指與食指之間,迸射而出,以極快的速度沿着院牆上的瓦片滾了過去,帶起一條長長的血跡。

……

屋內,寧小齡找來了一整塊木板,墊上了一塊白布,将那重傷的女子擱了上去。

水壺也已架好,只是還未燒開。

寧長久收好了傘,回到屋內,看着那重傷的女子,眉頭也漸漸皺起。

所幸她自身修為不俗,此刻呼吸已漸漸開始均勻,只是血尚未完全止住,有些傷過深,一時間也難以愈合。

寧小齡憂心忡忡地看着她,不解道:“這女子究竟是誰?誰把她傷成這樣的?”

寧長久道:“如果沒有猜錯,便是今日乘轎而來的那女子劍仙。”

寧小齡輕輕掩唇,神色震驚,她依然記得那皇宮前如虹而去的驚豔一劍,怎麽也無法将這遍體鱗傷的女子與那驚鴻一劍聯系起來。

這是這女子身姿窈窕美妙,哪怕昏死依舊劍意卓然,不是那白衣女劍仙又是誰?

她輕輕吸了口冷氣:“誰能把她傷成這樣?是那皇城上的怪鳥?”

寧長久搖搖頭:“不知道,總之如今城裏來了頭極可怕的怪物。”

寧小齡道:“這位神仙姐姐既然沒死,那妖怪肯定還會追來,我們……還要不要救啊。”

“救。”寧長久平靜道:“師妹,你去趙石松的府邸,問唐雨讨要一些療傷止血的藥物。”

寧小齡指了指那女子,道:“傷勢這般重,要不還是讓親王大人去請個太醫吧?”

寧長久搖頭道:“不必節外生枝,況且太醫未必能救。”

“哦……”寧小齡有些不情不願地起身,拎起了傘,朝着院子外走去。

水已燒沸,寧長久取來白色的薄被單,撕成布條之後放入壺中咕嘟咕嘟地煮了會,接着他拿來面盆,倒入熱水浸入毛巾,然後小心翼翼地撕扯下那身靈氣盡失的劍裳,她的身上大大小小的傷有數十道,其中許多已經凝成血痂,許多猶自滲血,背心衣裳劃開的一道大口子下,那斬裂皮膚的劍傷,甚至隐約可見其下白骨,極為醒目。

而那許多血凝結之後已然緊緊沾上了衣裳,寧長久便用只好用匕首沿着縫隙挑起,然後再小心翼翼地撕去。

血腥味愈發濃重。

寧長久擰幹毛巾,為她擦拭着身體。

“唐雨姐姐不在,便問管家讨要了一些,不知有沒有用。”寧小齡取藥回來時恰好看到這幕,話語停頓了一會,她看着滿地衣裳的碎片,又看了一眼那染血的胴-體,咽了口口水,道:“師兄,這種事……要不我來?”

寧長久搖了搖頭,只是攤手道:“藥。”

寧小齡遞過藥包時看着他清澈淡然的眸子,忽然有一種倒是自己龌龊了的感覺。

寧長久接過藥包,打開之後輕輕嗅了嗅,确認沒有問題後才開始均勻塗抹到她傷勢較重的部位,即使是昏迷之中,女子依舊因為疼痛而發出一些自然的輕哼聲,若非面具遮着,便可以看見她因為疼痛而時不時蹙起的眉頭。

寧小齡蹲在一邊,捂着鼻子眯着眼睛看着寧長久為她抹藥、包紮,不得不承認,自己這位師兄手法确實沒有一絲可以挑剔之處,尤其是那包紮時的手法,布條纏繞時的角度縫隙都把握得嚴絲嚴縫,連最後打的結都松緊恰當,還帶着對稱的美感,她竟覺得有些賞心悅目。

寧長久看了她一眼,少女微怔,嗯了一聲表示詢問。

寧長久嘆了口氣:“去拿身幹淨的衣服。”

寧小齡這才反應過來,這位姐姐如今雖裹着布條,但勉勉強強也算是赤着身子的。

少女打量了她一番,不知為何有些無名的惱火,輕輕哼了一聲,轉身去櫃中尋找衣物。

一切妥當之後,寧長久才将她抱起,置到床榻上。

正當他要一指點向她的脖頸,解開她的穴道之時,寧小齡忽然制止道:“等等。”

寧長久問:“怎麽了?”

寧小齡狡黠一笑,問道:“師兄就不想看看這位仙子長什麽樣?”

寧長久道:“既然她戴着面具,便是不希望別人看到她的容貌,何苦強求?”

……

女子睜開眼時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臉,發覺手指的觸感很是柔軟。

她發現自己那純白破碎的面具不知何時已被解去,放置在一旁的桌面上。

女子心中劇驚,很快回想起昏迷前發生的事情,雖覺得腦袋腫痛欲裂,但還是咬着牙掀開了覆在身上的錦被,她看着這身嶄新的衣物和那綁得一絲不茍的繃帶,牙齒輕咬下唇。

“你醒了?”一個聲音響起,問了一句廢話。

(PS:晚上還有一章)

第 19 章 :一身白衣入城來

栖鳳湖上炸起驚雷陣陣。

老狐操控巫主的身軀,轉瞬消失原地。

白衣女子化虹而去的身影被當空截落,劍與爪的摩擦聲暴烈響起,在空中帶起一長串炫目的火花。

女子身影稍滞,那長劍缭繞着她的身形而舞,銀芒噴湧閃爍,阻隔着四面八方侵入的妖氣。

那‘巫主’懸空而停,立于身前,身軀的氣息卻已渾然變了,那雙原本死魚般翻白的眼,此刻一片漆黑,仿佛兩渦深淵,只要多看一眼,便會淪陷其間。

白衣女子固守劍心,盡量避免與老人對視。

她能感受到,此刻眼前的老狐,已然比方才強了太多太多。

先前老狐的一番話在她心裏掀起了極大的波濤,她知道五道意味着什麽,其上的三境更是想也不敢想。

但對方竟說的那般輕描淡寫。

她必須逃出去,将此事禀報宗門讓師父知道,要不然等他徹底恢複,整個南州都必将落入浩劫。

老狐看着她,微笑道:“其實最開始的時候,你若全力出劍,是有機會重創我的,只可惜,你自始至終畏首畏尾,每出一劍都在想着退路,是好不容易踏上仙途,不忍折損在斬妖除魔這種小事上?”

白衣女子心思稍動,她相信了他的話,于是心中生出了一絲悔意。

便是這短短的剎那,她忽然覺得心中有顆漆黑的種子飛速散開,要占據自己的心神。

魔種侵染?

她心道不妙,僅僅是這片刻心搖對方便尋到破綻侵入,這究竟是何等恐怖的道境?

女子不敢多思,立刻收劍橫于身前,以指扣彈劍身,铮然一聲劍鳴,清冷澄澈,似要将她從那渾濁心境中拔出。

“小丫頭修道幾載?劍心如此不堅?”老狐笑着發問。

白衣女子明知要守心,可那老狐的話語卻似有種神奇的魔力,她在心中忍不住作了回答。

老狐嗤笑一聲:“原來只是個二十多歲的小丫頭,我倒是有些欺負晚輩了。”

話雖如此,他手指一指,一道白虹當空砸落。

那是與白衣女子先前如出一轍的手段,只是更加幹脆,其間蘊含的劍意竟比那女子使出的更加純粹!

白虹落下,女子因為劍心污染的原因,反應慢了半拍,她側身躲避,那長虹依舊砸中肩頭,砰然一聲間她慘哼一聲,手臂的衣衫撕裂,身子下墜,向着湖面砸去。

白衣女子無暇去管傷勢,她咬着自己舌尖,抵抗着魔種的侵染,而她心中也有決意,幹脆借勢沉入湖底,接着湖水遮掩逃逸。

這個念頭才出現的一瞬,那湖水轉瞬間凝成堅冰,一聲悶響裏,她重重砸在冰面上。

老狐身影再至,一拳轟上她的小腹,女子口噴鮮血,以劍尖紮入堅冰,試圖穩住身形,卻還是倒滑出了數十丈。

劍鳴聲不絕于耳,如泣如訴。

老狐同樣雙指并作,在空中虛畫幾筆,自言自語道:“這便是你們的宗門的劍意精髓?”

白衣女子心思震顫,他的手中的筆畫雖不全對,但展現出的劍道意味卻也八九不離十。

她知道此刻她的任何想法都可能被當做破綻切入,但是此刻魔種侵染,她無法停止自己的所思所想。

接着,她感覺心頭燃起了一道火。

她俯身看下,發現腳下哪還有堅冰,竟都是熊熊燃燒的熾熱火焰。

那老狐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臨死之前,我讓你看看真正的劍,看你能明白幾成。”

老狐并作的雙指自左而右劃過身前。

那指尖似有電光扭曲迸濺,糾纏成一道筆直而雪白的線。

“去。”

他輕吐一字,手腕翻轉,那一道虛劍随指斬去,淩空而下。

白衣女子心中劇駭,那虛劍破空而來,似快得可以斬碎一切,又似慢地可以看清其間每一道波動的紋理,而當她忍不住注視那劍時,她的心中竟也随之萌生出了一道劍,那道劍從她的神識深處而來,如有人握刀一劈,要從內而外将她的心髒刺破割裂。

那是一種強烈的畏懼與荒誕。

她甚至分不清這一劍是老狐斬出的,還是自己拔劍斬向了自己。

老狐不再看她,轉身向着皇城走去。

接着,他輕輕咦了一聲,回頭望去。

那白衣女子不知何時舉起了劍,她的劍裳被割得盡是豁口,其間鮮血浸出,那純白面具遮掩下的面容卻平靜到了極點。

生死一瞬之間,她心念成空,心中那道魔種化作的劍沒能斬破她的道心,她卻以此借力,順勢斬破了多年的心障,晉入了一個空靈玄妙的所在。

女子驀然睜眼:“多謝前輩指教。”

她雙指并作劃過身前,自右而左,反其道而行,某種意義上卻又如出一轍。

老狐眉頭微皺。

劍光起時,冰河焰火皆消散不見,四周白霧茫茫,那指間一線似潮平推而至。

老狐身形向後飄去,他指尖點落,擡手時輕,落指時疾,只是那一劍太過精準,他每成一道法相便被一劍劈碎。

清脆的斷裂聲不時響起。

女子搖搖晃晃地站起,她劍裳割裂,半染鮮血,純白的面具也被打出許多豁口,露出了臉頰柔和的曲線。

啪嗒啪嗒。

這一劍威勢之下,終于将老狐結出的領域斬出了缺口。

秋雨終于重新落進了這片湖面。

那老狐以雙指夾住那一劍鋒芒,身形飄然後撤,與此同時,周圍的堅冰,秋雨,焰火皆向他的身體那吸納而去,他要借天地之勢将這一劍徹底打碎 。

而那一刻,白衣女子眼神前所未有的明亮。

她一聲清嘯。

老狐終于變了臉色。

那些冰水,雨水,虛幻的焰火竟在那刻都染上了若有若無的劍意,觸及肌膚猶如刀割。

“劍靈同體?”老狐聲色微啞,顯然也承受着很大的痛苦。

這是她最後的底牌,在她的神念之下,天地萬物都成了劍,老狐的借天地之勢竟成了拔劍自刎般。

那身側懸停之劍破空而去。

老狐下意識格擋。

可那一劍卻在他身側擦過。

白衣女子并未乘勝追擊,而是在斬破他的領域後,朝着皇城的方向遁逃而去。

老狐壓下那萬劍加身般的痛意,緊追而至。

一道比先前還要更強的虛劍自他身側斬出。

那劍撞上了女子的背脊,如箭一般噴灑出的鮮血裏,女子強提神智,抵抗着背部重傷帶來的麻痹感,身形向着城中墜去。

老狐無視那些向他斬來的萬物之劍,身影如虹鑿過。

幾乎是毫厘之差間,白衣女子先一步入城。

老狐轟然撞上城牆,卻被硬生生震開。

他猛然想起,自己已然吞下了那本代表着一城之運的古卷,這座皇城此刻誰都能破,唯有他破不得,若是強行破城,所遭的反噬便是百倍千倍。

他于城門口停下,看着那白衣女子身形消失的位置,非但不覺憤怒,更忍不住笑了起來:“這才有些意思。”

“大仙大仙大仙。”

老狐聽見背後翅膀扇動的聲響,回頭望去。

只見一只小鷹大小的鳥雀正銜着一把古傘,撲棱着翅膀艱難地維持在半空,以心神喊着自己。

老狐眉頭皺起,他自然認得這柄傘,只是沒有想到會這麽容易得到。

“趙襄兒讓你給我的?”

那朱紅小隼連連道:“是殿下讓我轉交給大仙的。”

老狐一擡手,那傘飛至它的身前,他以妖力排查了一番,确認沒有異樣之後才将傘囫囵吞下。

地宮之中再斷一鎖,三魂歸一,老狐身後,隐隐浮現出三條虛幻的巨尾。

“這傘代表的竟是趙國蒼生?”老狐吞入傘後,發現那皇城對于自己,竟沒有隔閡,仿佛自己便是一個久居于此的趙人。

只是現在,哪怕他殺死一個趙國最普通的人,也會遭到反噬,因為這傘守的便是趙國蒼生。

“不可毀城,不可殺人?”老狐笑道:“小丫頭算計精明,莫非真是要成聖人種子?”

不過這些只是暫時的,待他将這幾件護城寶物徹底煉化,這些限制便都将不複存在。

老狐心意稍動,望向那妖雀,問:“你是趙國的妖雀?”

那血羽君在老狐的笑容裏,感受到了一股極為致命的殺意,它連忙道:“我跟随殿下在趙國生活了數十年,自然算是趙國的……信鴿。況且殿下答應過我,你見了我不會殺我。”

“哦?”老狐又看了它一眼,眸子中顏色陡然加深,片刻後,他輕笑一聲:“原來如此。當年我與那仙人戰與南州,鮮血灑遍四野,飲過的妖獸很多,能活下來的基本沒有,你能活至今日,也算是我的弟子,我不殺你。”

那血羽君立刻明白過來,心神顫抖,“原來我當年飲的,便是前輩之血?”

老狐妖輕輕點頭,對着它點了一指,然後向着城中走去,道:“我雖不殺你,但作為我的弟子,以後絕不可再寄他人籬下,如此蠅營狗茍地活着了。”

血羽君感覺那如跗骨之蛆般的禁制已已然不知所蹤,它心中狂喜,匍匐在地,身體激動得顫抖:“晚輩唯前輩馬首是瞻。”

……

……

風雨入城。

一道無人的窄巷裏,牆上忽然浮現出淡淡的影子,一道極細的劍影破雨水而至,白衣女子踉跄摔倒地面上,她微微解開面具,地面的積水裏,鮮血很快地溢開。

那柄劍也已是強弩之末,靈氣全失一般墜在身邊。

女子艱難地伸出手指搭上劍柄,雨水将她的劍裳全部打濕,其間傷勢未止,破碎的衣袍劍隐約可見被妖氣撕碎的血肉。

每一滴秋雨打在背上都像是擂鼓,一點一點将她好不容易掙紮起的身體砸回地面。

女子趴在地上,不停地咳嗽着,她竭力地握着劍柄,要将自己的身體支起。

幸好那狐妖沒能立刻入城追殺。

她強換了幾口真氣,想要回那青花小轎中靜養,但是忽然發現,自己與青花小轎的聯系被什麽東西斬斷了。

“難道皇宮中出事了?”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她又咳出了一口鮮血,體內壓制的內傷一輪一輪地爆發起來,五髒六腑皆似有小刀剮過,痛的她四肢不停攣動,連很多基本的動作都難以維持。

女子沒走幾步,再次跌在地上。

皇城之中的鐘聲響了起來。

她劍心再次生出一絲警意,她知道,這意味着那老狐已經入城。

她此刻無力遮掩自己的氣息,用不了太久便會被找到。

如今青花小轎的聯系被斬斷,皇宮難以回去,這般陌生皇城,她又能去哪裏呢?

身後忽然有士兵列隊行進的聲音響起。

她強撐着最後一口氣讓自己站了起來,扶着牆壁,艱難地向前走着。

過了拐角處,士兵的聲音傳了過來:“這裏有血跡,可能是叛軍逃來過,搜。”

“陛下還活得好好的,我們做的這麽絕,會不會太過令人寒心?”

“如今坐鎮皇宮的是殿下,只要她想坐,沒人能趕得下來,二十多天前,我們可是一同去圍宮的啊,這是滅族的死罪,我們現在能補一些便補一些,若殿下開恩,說不定還能保保家中老小。”

“他們過去可是我們同僚!你可真下得去刀?”

“唉,若非迫不得已誰想同袍相殘?也不知什麽時候是個頭啊,這國家,亡了也罷。”

“噓……這話可別亂講。”

白衣女子靠着牆壁,聽着他們隐約傳來的聲響,也無力去分辨皇宮到底發生了什麽驚變。

她下意識地沿着牆壁向前走去。

身後的腳步聲時遠時近,她滴下的血被大雨稀釋沖刷着,身體裏僅有的火也被雨水澆冷澆滅。

不知是不是錯覺,她忽然看見前面的院門似乎開着。

她再不多想什麽,拖着重傷的身軀,一下撞進了那院子裏。

……

屋子裏,寧小齡托着腮,聽着師兄講了好幾個枯燥乏味的故事,若非外面時常傳來異常的響動,寧小齡恐怕早就倒頭睡着了。

現在,師兄又開始講一個被救狐妖修成人形報恩的故事。

寧小齡以食指抵掌心,打斷道:“師兄,你是怎麽把這麽無聊的故事講的這麽津津有味的?”

寧長久微愣,失笑道:“這些都是我很喜歡的故事……真的那般無聊?”

寧小齡認真點頭:“很老套啊,再說了,狐貍可都是忘恩負義的種,怎麽會報恩呢,不把那個讀書人的銀錢順勢偷了都算善良的了。”

寧長久自嘲地笑了笑,道:“那我給你講一個窮酸少年遭未婚妻退婚的故事吧。”

寧小齡鼻翼抽動,捂了捂耳朵,道:“我現在什麽都不想聽,外面又是打雷又是爆炸的,我好害怕……不會是地底那個師兄說的妖怪逃出來了吧?”

寧長久道:“若真是如此,我們只能祈禱他不要找上門來了。”

寧小齡點點頭,自我安慰道:“我們雖是道士,但過去也只是幫着師父假惺惺地弄弄,應該沒結什麽仇家吧,無冤無仇,除非那妖怪嗜殺成性,要不然應該沒事。對了,院子的門師兄記得關了……”

砰!

話音未落,屋門外忽然有撞擊聲響起。

那是有人撞動門扉發出的聲響。

兩人對視一眼。

寧長久沉默了一會,道:“去看看?”

寧小齡撿起身邊的傘給他丢了過去,一副生無可戀的表情。

第 18 章 :老狐一炬

栖鳳湖上已落不進一滴雨。

萬頃湖水已然覆上了厚厚的冰,空中飄浮的水氣凝結,都化作了簌簌零落的雪雹。

覆着面具的劍谕天宗女子以劍支着身子,立在湖面上,那面具的下緣,有血滴出。

她仰起頭。

半空之中,那道妖狐的血影圍繞着那老人,而巫主同樣握着似燃燒般的古卷,苦苦地支撐着。

女子以手背抹去了下颚的血,輕輕吐氣間,足下冰面驟然崩裂,她身形拔地而起,化作一道劍氣,朝着那道血影斬去。

叮——

那女子明明一劍斬到空處,卻如觸實質,發出金石之音。

空中傳來了老狐的輕咦聲。

它原本幻化的八十一道身影歸到一處,它猛地甩尾,将那斬中自己後背的一劍震開,與此同時,周遭的風雪向着自己所在的位置灌來,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填補着方才背心被斬出的缺口。

那劍雖被震開,她另一手卻以兩指并作,再斬出一道劍氣,那劍氣宛若圓盤,以極快的速度擊中那老狐的身體,随後驟然炸開,化作無數道眼花缭亂的弧狀劍氣,一齊切割着他巨大的身軀。

“如今這世間劍術倒是越來越花哨,只是劍上神意,比起五百年前,真可謂是江河日下。”那老狐冷笑一聲,眸光忽地變深,本該虛幻的身體一下堅若磐石,竟将那些劍氣硬生生彈開:“也不知你是師承何處,白白浪費了一副好胚子。”

話語間風雪大作,女子橫劍左右格開那些反噬而來的妖力,身形向後飄飛數步。

她望着那頭巨大的身影,冷聲道:“我學藝尚淺,與宗門無關。”

那老狐輕輕搖頭,“劍之神意高低不在修為深淺,五百年前,劍聖裘自觀尚是稚子時,有山鬼劫掠其村,他于半夢半醒之間斬出一劍,那些山鬼竟都俯首退去,那時他可還不曾修行。”

女子微微蹙眉,興許是五百年太過久遠,她從未聽說過歷史上有名為裘自觀的劍聖,更不信所謂的不修行者一劍退鬼神。

那老狐看了她一眼,道:“原本看你苗子不錯,想提點兩句,看來也是個不開竅的蠢貨,今日你若憑手中劍可以走出這片冰湖,老夫再考慮要不要放你一條生路。”

“休想亂我心神。”女子輕輕搖頭,摒去雜念。

這頭老狐貍雖然法相高大,道法更是高深莫測,但如今終究只是一縷殘魂,修為并不比自己高深。

她所思所想,自然不能是如何逃出此湖,而是求勝。

風雪裏,女子身形稍退,劍裳之間暴起一聲長鳴,那劍一起一落,快若閃電,長空之中,便有道白虹對着那老狐的法身當頭砸下。

而老狐身後,那已摔至冰面上的巫主短暫地調息了一番。

方才魔念纏身,若非有那女子劍氣解圍,此刻他可能已然身死。

一抹寒念自心神深處起,他再沒有任何隐藏,大喝道:“替我拖住他半刻!”

話語間,他再次攤開那與他心神一體的古卷,口中默念一道古老的咒訣,一道若有若無的蒼古氣息自他身上溢開,周遭風雪消散,手中的古卷無風而動,嘩嘩嘩的翻書聲間,那字一個接着一個飄出,于半空中拆解搭構。

女子心領神會,長劍直接脫手甩出,以靈馭劍去糾纏那道法身,而同時她雙手絞扣,靈海間靈氣噴薄而去,如一道道白龍于吞風吐雪間向着老狐撞去。

“劍鎖?”老狐神色稍異,他身形下墜,想要避開那白龍纏繞的軌跡。

這是他這場戰鬥間,他第一次主動讓步。

而他下墜的位置,便是巫主攤卷施法之處。

女子神色寒冷,三虹交彙,劍鎖将成,豈能容你輕松脫身?

漫天風雪都好似劍氣,那些劍氣又糾結成鎖,那些鎖首尾相連,攔住了老狐的去路。

她清嘯一身,身形于原地消失,那柄如雪如霜的長劍破開冰雪,随行而去。

“天地為鎖劍氣為鏈,好手段。”老狐狹長的眼眸中閃過了一抹驚異,接着便是蔑然。“若肉身還在,這或許能困我半刻,但此時……”

話還未完,女子與劍已一并撞來,老狐的身影宛若一團火,此刻劍風撕過,瞬間四分五裂,而那三道劍虹向着老狐勒去,可那一刻,老狐本就裂開的身形忽如炸開的煙花,一下化作了無數的星星點點。

那些火焰不再似火,而像是流水。

大鎖橫江,又如何能攔得住流水東去?

老狐的神魂繞過那些劍氣鎖鏈的縫隙,一邊重新凝聚成形,一邊向着巫主直撲而去。

但巫主先前同樣說了謊。

他不需要一刻時間,在老狐神魂穿過劍鎖的那刻,他也已完成了那個儀式。

老人驀然開眼,精光懾人,口中振振有詞:

“大明樓,洪府,鎮山居,幽閣。”

一道道光影似虛似實,于老人的身畔凝彙而成,那是他口中那些高樓深府的樣子。

這些建築都來自趙國皇城,又被複刻在了這古卷之中。

此刻古卷文字中深藏的靈被抽出,即便朽木亦是熠熠生輝。

高樓如劍,府邸如山。

那老狐的身影落入其中,再次被震得四分五裂,如流螢般于那大陣之中亂竄。

老人高高舉起書卷,如朝聖者,口中依舊不停地念出一個又一個的名字,想要乘勝追擊,以此将其鎮殺。

那老狐此刻是神魂的形态,而這些書中意象又非實質,恰好能将其壓勝。

而此刻,女子的劍亦是追至。

在那虛幻構建起的城樓裏,人影狐影,火光雪影,皆如激射而出的彈丸,碰撞錯開然後再次相撞。

下方的冰面被靈氣撕裂消解,半面湖水都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融。

這代表着那老狐的靈力也在急劇消減着。

而巫主如今年邁,這副身軀同樣難以撐起這古卷的消耗。

他與那老狐都在等着對方先行力竭。

此刻老人腳下踩着的已是一片浮冰,他捂着胸口,劇烈咳嗽了一番,接着嘶聲道:

“東宮,長香殿,摘星閣……”

那栖鳳湖上,那些虛影似海市蜃樓般飄浮着,卻俨然是浩浩湯湯的一片,百年古城便縮影此間。

“甲子殿,九靈臺,乾玉……”

老人話語一顫,那個殿字未能出口,化作悠悠嘆息。

乾玉殿已毀,不複存在。

這座雄城的道相,終究差了最後一筆。

嘩嘩的翻書聲也似嘆息。

因為差了一筆,所以這座古城終究已不完整。

那皇城的道相裏,老狐忽然停下了腳步,那些流螢般的火光附回他的身上,在這座古城裏,哪怕是他的巨大法相,也顯得有些渺小。

“便是如此了?”老狐口吐人言,輕聲發問。

話音才落,那女子之劍亦是銜尾追至,刺啦聲尖銳響起,老狐竟是直接伸手,抓住那刺來的劍刃。

那是一雙人形的手,十指上下握着劍身,将其死死扣住,而劍鋒之上激射出的劍氣同樣将他的手攪得糜爛。

那女子神色稍變,這一劍老狐選擇硬接,對于自己來說是徹底重創他的大好機會,但是不知為何,一抹不祥的預感忽然令得劍心警鳴。

巫主心中同樣有這怪異之感。

但他已無暇顧及其他,書已至最後一頁,大陣已動,那座介于虛無與實質之間的皇城向着老狐壓去。

那是真正的以一城為鎖。

任你是滔滔流水,遇之也只能繞行,更何況此刻置身其間,城門不開,你如何能出?

但這本該決定勝負的一刻,那女子忽然以極快的速度化作劍虹撤身而走。

巫主心神怪異,接着,他心中那抹不祥在下一刻便得到了應驗。

他渾濁而蒼老的眼珠裏,映出了一點光,接着那光急劇擴散,化作了一團火,那火勢亦非真實,卻兇猛滔天,蔓延向整座城池。

天空中高挂火海,老狐置身其間,身形驟然拔高數百丈。

“怎麽可能!”巫主與那白衣女子同時發出驚呼。

先前那老狐以神奧道法凍湖水成冰,他們都以為老狐的火焰之身不過欺詐,他的修行根本應是玄寒一類的法術。

而白衣女子觸及他火焰之時,也确實沒感受到溫度。

而此刻,火海高挂于天,他們都感到了灼燒心魂的熾熱。

皇城可以關住水,卻擋不住火浪肆虐,似唯有萬物焚盡,才會終止。

巫主手中的古卷受到牽引,其邊緣竟也開始卷起,隐有火焰灼燒的痕跡。

“冰火共具一身,這怎麽可能?”女子喃喃自語,若非面具遮掩,便可看見她近乎慌張的震驚。

那老狐于火海中閑庭信步,舉手投足間将那些高樓大院毀成灰燼,他看了那白衣女子一眼,冷笑道:“你已半步紫庭,眼界怎還如此淺?這南州果然太小,以為占仙山為居閉門避世便是清修,呵,你今日若葬身于此,倒也不冤。”

白衣女子竭力穩住一顆搖曳劍心,那柄長劍懸停在她的身側,嗡嗡顫鳴,似有不平。

老狐似是被壓在城下太久,如今終于得以出世,酣暢一戰之後,也願意多說幾句,他回憶道:“五百多年前,我入那地心火脈,毛發灼盡遍體鱗傷,你可知我于那地心深處看到了什麽?”

老狐自問自答:“我看到了一片冰海,那冰海距離流經的岩漿,不過隔着一層薄薄的黏稠岩體,那之後,我于寒冷時入岩漿沐浴,于灼熱時入冰海靜心,數十年後終于自其間悟到了萬物均衡的法則,那日我破紫庭而入五道,甚至隐約窺見了其上三境,只可惜,當時求道的貪心差點打破了來之不易的道行,幸好……”

老狐說着,臉上露出了緬懷之色,他幽幽嘆息:

“幸好那時,我遇到了聖人……”

“聖人?”哪怕生死攸關,白衣女子依舊忍不住出聲質疑。

老狐聲音遲緩,似壓着五百年歲月的重量:“聖人與我講經說道,與我剖析天地法則,助我領略世間真正的不平與平,當時他與我說了一句話……那之後,我再不去想那三境,也幸虧如此,五百年前那場浩劫,我得以幸存至今。”

這是老狐真正的心裏話,他于地宮深處常常說與自己,而如今一朝出宮,不管聆聽者是誰,不管此刻情勢如何,他還是想要說一說,只因不吐不快。

“聖人……五百年前有聖人出?”白衣女子明知此刻是生死關頭,依舊忍不住出聲追問。

老狐沒有急于出手,耐心道:“那是真正的聖人,是要打破冥頑帶領世界走向大自由的聖人,只是天地法則如此,可惜……”

嘆息聲響徹皇城。

焰光吞天。

那海市蜃樓般的皇城終于付之一炬。

而大火無根之後也逐漸自行消散。

滿城焦土化作劫灰飄落。

白衣女子想要出劍,卻只覺得劍心飄搖,竟隐有畏懼。

巫主身形已然倒在浮冰上,他望着空空蕩蕩的上空,無法相信方才那恢弘無雙的氣象竟已轉瞬消亡,而手中的古卷靈氣消散大半,也已沉寂了下來。

那一身焰火的老狐落到了他的身前。

“城破家國皆不見,求仙問道一場空。”

巫主喃喃自語,老淚縱橫,他心中忽然閃過一過念頭——若是娘娘在就好了。

他不知道那一日之後,娘娘是否還活着,若她死了為何不見屍身,若她活着此刻又去了哪裏?

老狐身形帶起流火,經過他的身側。

焰火如劍,穿心而去。

那冰冷的魂魄,煥發出了真實火焰的溫度。

可巫主卻只覺得身體無比寒涼,于是這位幾乎與趙國同壽的老人,便帶着那個念頭,就此死去。

“那小丫頭與我說,壞趙國國運會有極大的反噬,本以為殺你我會耗損嚴重,不曾想原來你的心早已不在此國。”

老狐抓住了那本即将墜落的古卷,一口吞下。

地宮之中,那漆黑火爐間,神魂的本體驟然睜開了眼。

一道鐵鏈應聲而碎。

那老狐的神魂鑽入了巫主的身體裏。

老人的身軀便行屍走肉般直愣愣地站了起來,他轉過頭去,望向了半空中神色凝重的白衣女子。

視線交彙後,女子再無半點猶豫,禦劍而走。

“還算聰明。”被老狐附身的巫主松動了一番筋骨,那縷神魂也自地宮中掠出,彙入體內,他咧嘴一笑:“可惜晚了。”

第 17 章 :皇宮下的背影

陰暗的閣樓裏,宋側握着一個一尺多長、篆刻滿銘文的銅杵,快步走過皇宮幽暗的廊道。

因為取杵之時,皇帝屏退衆人,所以此刻外面的喧鬧一時間還未來到這裏。

因為他沒有皇血的緣故,那杵已将掌心灼燒得紅腫,只是宋側依舊緊握着,神色平靜得近乎淡漠。

他想起了方才皇帝看着自己震驚而慌張的模樣,不由地笑了笑。

“當了十多年國君,空學了些粗淺的帝王心術,沒一點長進。”

他嘴角冷冷地勾起,一切進行得還算順利,倒是省去了一些不必要的血光。

他按着早已推算過無數次的路線,朝着皇宮的後方走去。

行走了數十步之後,他從襟袍中摸出一個圓環,那環上面挂着四把鑰匙,這些鑰匙可以打開通往後方殿門必經之路上的鎖。

今天清晨,他借着迎接仙人的名義,便在外城從暗衛手中悄無聲息地接過了這些鑰匙。

那時他看着這些已然複刻好的鑰匙,才明白這件事原來已暗中籌劃了許久。

只是那個年輕的陛下始終渾然不知。

只要無人阻攔,接下來的道路對于他來說便是暢通無阻。

直到他越過了第一扇門,混亂的聲音才終于從後方響起。

“宋側!你既無皇血,奪這焚火杵有害無益,別發瘋了!”

“陛下仁厚,此刻回頭,尚有餘地。”

身後傳來了渾厚的聲音,說話之人與自己相隔尚有很大一段距離,只是內功深厚,傳到了耳中。

宋側不為所動,走過幽閣,打開一扇門,通過之後反手将其拴上。

那些高手很多雖是皇宮的暗衛,但論對于這宮殿構造的熟悉,都不如他,這宮中許多暗門暗道設計精巧,恐怕連皇帝都不算清楚。

那大門之後,追殺聲遙遙地傳來。

宋側快步走過這條廊道,廊道的盡頭是一間屋閣,他打開屋門,然後快而精準地數了下地板的順序,用焚火杵的尖端翹起了某塊地板,走進了其中的暗道。

而此刻,皇帝正癱坐雨中,幾位宮女簇擁過來,将他從地上扶起,小心翼翼地攙入殿中。

龍袍被雨水淋濕,皇帝容顏蒼白,口中喃喃自語着。

對于宋側,他一直是信任有加,他為何要反自己?難道只是因為朕讓他去拔了一次杵?

不可能……難道說……

皇帝扶着額頭,只覺得腦袋一直疼痛,他跌跌撞撞起身,一把推開宮女,大喊道:“來人啊,把宋側抓過來,朕要親自審他!”

宮女連聲道:“回禀陛下,禁衛高手已然去捉拿,那反賊并無武功,應該很快便能緝拿。”

看護皇帝的高手也道:“宋側莫非是某位親王的私生子?要不然沒有皇血怎能驅動那物?”

皇帝怔了怔,随後連連搖頭道:“不……不,宋側,宋側不可能,他一定是順從于誰……”

“會是誰……”

皇帝抱着頭,神色痛苦:“那些高手平時不是說的一個比一個厲害嗎?如今怎麽都是酒囊飯袋,一個宋側這麽久也擒不住?”

皇帝大口地喘着氣,那種被人背叛的痛苦壓迫着他的心髒,他眼睛微紅,憤怒至極:“廢物……你們抓不住,朕自己去抓!”

年輕的帝王聲音嘶啞着直起身子,向着宮殿外面走去。

宮女想要阻攔,一位聞聲而來的大臣卻是壓了壓手,示意他們都別動了。

皇帝再次走到了宮門外,他轉過身,身後那些原本看着自己的人或低頭或移開視線,整個宮殿中似都回蕩着若有若無的嘆息聲。

皇帝終于清醒了幾分,他冷笑了一聲,衣袖飄蕩,道:“你們……不會也要叛朕吧?”

那臣子嘆息道:“臣等只是希望陛下可以冷靜,如今皇城內憂外患,我們絕不可自亂陣腳,那宋側雖拿了焚火杵,但絕對走不遠,陛下不該如此驚慌的。”

皇帝看着他,怒道:“若那杵落入其他人手中……若那杵落入朕的某位弟弟或叔叔手裏……唉,早該将他們殺絕的。”

禁衛答道:“今日戒備極其森嚴,皇宮附近絕對沒有其他人。”

皇帝冷笑道:“那宋側此舉為何?他是傻子嗎?”

皇宮中再沒有人應答。

皇帝看着外面的大雨,雷電驚起的光打在他的臉上,照得一片慘白,接踵而來的雷聲裏,皇帝的呢喃聲弱不可聞。

“你們可知道那朱雀焚火杵究竟意味着什麽?你們可知道……這皇城底下有什麽?若是将朕逼急了,朕便将那個東西放出來,到時候什麽瑨國榮國,我趙……要與南州共亡!”

雷聲消逝,他的後半段話便清晰地回響在宮中。

他忽然發現,所有人都看着他,哪怕是宮女,也怯生生地擡起頭。

他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

哪怕是一國之君九五之尊,也不該說這種話的。

他想要說些什麽彌補自己的威嚴,但是那一瞬,他的腦海中有靈光閃過。

“老妖怪……皇宮戒備森嚴……”他忽然大喊道:“誰說戒備森嚴?那裏,那裏就沒有任何兵衛把守!”

“陛下說的是……”

“正殿後面有口井!”皇帝篡緊了拳頭:“那裏可有人設防?”

其餘人愈發不解,“陛下是說正皇道上那口井?”

“便是那個!”皇帝斬釘截鐵道。

那大臣啞然失笑:“那井便在路當中,日日有這麽多人從旁經過,哪有什麽怪異之處?”

皇帝恢複了冷靜,他吐出一口濁氣,沉聲道:“你們知道個什麽?來人!随我去捉拿宋側。”

……

……

皇宮的後門打開,兩個杵戟而立的侍衛先是緊張地擺出對敵的姿态,随後撤了回去,恭敬道:“宋大人。”

混亂還未傳至這邊,他們并不知道宋側已然是皇宮中掘地三尺尋找的罪人。

宋側點了點頭,向着前方走去。

其中一個侍衛看着他,皺起了眉頭:“宋大人此去何處?為何會從這裏出來?”

宋側随便答了一聲:“陛下交待了些事,不該問的不要問。”

“宋大人,需要為您打傘嗎?”

宋側擺了擺手:“不必,繼續守崗,莫要多言。”

那侍衛連忙噤聲,另一人卻注意到了他的手,小聲嘀咕道:“你看……宋大人手中拿的是什麽?”

那人壓低了聲音,“應該是皇宮的重寶吧……”

“不對啊,這扇門已許多年沒有打開,當年統領交待過我們,這只有陛下持宮中的無上貴器才能打開,宋大人怎麽……”

“該不會有變?”另一個的神色立刻變了。

宋側對于他們小聲的交談置若罔聞,三言兩語之間,已然遠遠地走去,一直到那道路中間的古井處停下。

為防止宮女失足,那井井口很高,還圍有玉栅欄,因為這裏距離長香殿很近,所以宮裏的宮女們時常會來挑水,幾十年也相安無事。

這口井看上去可以說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一些。

這位平日裏對誰都和和氣氣的宋大人神色無比肅然,他在井邊跪了下來,雨水浸透雙膝,手中的銅杵雙手奉上。

那兩個侍衛終于察覺到不對,正當他們要去宋側那邊看看他究竟搞什麽名堂時,皇宮的側邊,馬蹄聲如雨水般驚響。

宋側擡起了頭,視線越過茫茫秋雨,看着那一隊趕來的人馬,微有詫異。

為首的皇帝一身龍袍,見到宋側之後,他拍手稱快,翻身下馬,怒視宋側:“好啊,你果然在這裏!”

“陛下果然英明神斷。”有人附和。

皇帝厲聲道:“別廢話,趕緊替朕将他拿下!”

緊随其後的人馬很快圍了上去。

皇帝冷笑着看着他,道:“宋側,你究竟是聽命于誰?呵,讓朕猜猜,趙世秋武藝雖高,但此刻遠在岷城,趙安雖有智才,朕始終派人盯着,并無情報傳來,趙石松是朕叔叔,自小待我很好,且也向朕承諾做一個富貴王爺……朕愈發好奇,你等的人究竟是誰?”

宋側看着他,笑了笑:“陛下能猜到臣來此,看來還不算傻。”

皇帝皺眉,瞳孔中噴薄怒氣:“殺了他,奪回朱雀焚火杵,你要等的人,朕替你等!”

無人動手。

皇帝轉過身看着他們,不解而憤怒道:“怎麽?你們也要反?”

“哎,趙複……”

秋雨如豆,噠噠的砸落凡間,激起一片嘈雜聲響。

一個聲音忽然想起,很清很淺,但那一刻皇帝卻覺得自己聽不到雨聲了,他木然地轉過身,看見那古井的井緣,不知何時坐了一位黑裙絕美的少女,她正幽幽地看着自己,輕輕地晃着裙下露出了一小截白暫的腿兒,細美的眉目間,笑容柔和。

“趙複,很小的時候我便說你是蠢貨,如今看來,當時的話确實傷到你了,這麽多年,你還是一直喜歡自作聰明。比起你那兩個弟弟,你除了生得早了些,還有什麽能耐?”

少女平靜地說着,語氣沒太大波瀾,不似質問也不似責罵,只是閑來一敘。

皇帝看着她,恍然又想起許多年前,他被一個比自己小了十歲的小女孩,用一種天真而無辜的語氣說自己蠢。

他始終告訴自己,這位妹妹雖號稱神子的女兒,但還小不懂事,且童言無忌怎麽能當真?

直到這一刻,他發現這麽多年,他原來一直當真了,他始終想要證明,證明自己不比父王,也不比那兩個弟弟差半分。

他看着眼前的少女,猶自不解:“趙襄兒……你不是在國師府嗎?怎麽……”

他忽然想起了那口井的傳說,心底也罵了一句自己蠢。這些年他對于父王臨終時告訴自己的秘密,一直将信将疑,此刻想來,那些應該也不是父王将死時的胡言亂語。

趙襄兒對他眨了眨眼,好似在說這皇宮哪有我去不得的地方?

宋側擡起頭,看着眼前的小姑娘,苦笑道:“殿下,臣拿着這個,吃力的很啊。”

趙襄兒冷哼道:“二十多天前,你沒能救得我娘親,此刻讓你多跪一會又怎麽了?”

宋側嘆了口氣:“是,殿下。”

皇帝依然不明白,“宋側究竟是何時效忠你的?難道你們之前都是在演戲?”

宋側道:“陛下你錯了,這麽多年,我從未叛過娘娘,先前你們圍殺乾玉宮,我也只是有心無力罷了,如今殿下回來,自當效忠殿下。”

皇帝道:“朕派人盯你,巫主派你盯你,竟還是盯不住,此事如此周密,你們究竟何時開始密謀的?”

宋側答道:“數天前,小将軍府,殿下曾經來過,臨走之時,衆目睽睽之下,她替我理了理衣襟。”

那時,她将一張字條貼在了自己襟下。

一切盡在不言中。

趙襄兒看着被大雨澆透的落魄帝王,微笑問道:“還有什麽問題嗎?”

皇帝看着她,道:“你不會不知,唯有皇血可以驅動此杵,莫非你真是父王的私生女?”

“皇血啊……”趙襄兒眨了眨眼,她終究從宋側手中接過了朱雀焚火杵,握在掌心,目光注視着焚火杵的尖端,道:“你可知道什麽是皇血?”

皇帝一愣,他沒想到趙襄兒會有此問,他道:“皇血自然是我趙王室開國起傳承下的血脈。”

趙襄兒輕輕搖頭,以焚火杵的尖端劃過自己掌心,鮮血流出,滴在那銅杵上,那血滴在光滑的杵面之後,竟滲透了進去,接着,那銅杵亮了起來,每一個銘文都透着猩紅的光,仿佛那是一個迷你的中空銅爐,其中的炭火被她的鮮血點燃。

皇帝目瞪口呆:“這……怎麽可能?你到底是誰?”

趙襄兒看着手中的杵,滿意地笑了笑,她望向了皇帝,平靜道:“皇血是仙人賞賜你們趙家的血,我是仙人的女兒,皇血當然便是我的血。”

此言一出,在場的人皆震驚無語,唯有宋側叩拜了下去,他終于消除了心中最後的疑慮,心悅誠服。

皇帝踉跄後退,顫抖地指着她:“你……娘娘難道真的是……我們殺了……”

皇帝捂着自己的心口,語無倫次。

趙襄兒握着燃燒着的焚火杵走了下來,她的背後,隐隐約約勾勒出了一對燃焰的羽翼,漫天大雨落在她的身邊皆被蒸成茫茫白氣,再沒有一滴可以落到她的身上。

“先帝當初早有廢你的打算,只是心仁……”她走過皇帝的身邊,幽幽地看了他一眼,淡然地嘆息道:“這趙國,本就是娘親暫借給你們的,如今國厄當頭,你既無能為力,我便代她收回了,趙複,去你的長香殿好生歇息吧,別來煩我。”

大雨中他們擦身而過,皇帝失魂落魄地立在原地,一身明黃色的衣袍在風吹雨打中愈顯悲涼。

趙襄兒停下腳步,看着那些尚立在雨中的衆人,問:“你們呢?”

幾乎所有人都想起了三年前的那一幕。

此刻沒有殘陽只有大雨,少女的衣裙也不見血。

但人們皆不由自主地分開了一條道路。

趙襄兒自人群中經過,向着宮中走去。

“宋側願永随殿下之側。”宋側高呼一聲,額頭叩地,重重一拜。

那一幕像是霜風吹殺百草,面朝着少女背影的人們,蘆葦般齊齊傾倒了下去。

第 16 章 :一個小道士的故事

光線暗淡的天地間,皇宮在群殿深處顯得沉寂,那深遠的屋頂猶如鲲鵬延展出的翅膀,雨中的琉璃瓦片流着不靜不喧的色彩。

宮內的落地宮燈皆已亮起,年輕的皇帝陛下站在纏龍的金柱旁,眺望着雨色。

他回想起方才那頂青花小轎入宮的場景,自己身為一國至尊,那轎中女子卻連下轎一見的禮節都沒有,似看不見自己般朝着宮殿深處駛去。

幸好那些臣子或低頭或匍匐,應該也沒有人見到自己尴尬的一幕。

他嘆了口氣,回想起那白幔青花之間的那抹流光魅影,心中悸動,雖未謀面,卻也覺得自己後宮中那些女子都成了胭脂俗粉。

只可惜自己無緣仙道。

思緒之間,只見遠處臺階下,一個人影慌慌張張地向這裏跑來。

“宋側?”皇帝眯起眼,心中有些不祥的預感。

那宋大人未打傘,提着有些累贅寬博的下襟,頂着秋雨跑了過來。

“宋愛卿今日來見朕,怎的這般匆匆忙忙?”皇帝将手按在身前,言語溫和地看着他,不慌不忙。

宋側跪地行禮,“參見陛下……”

皇帝将他扶起,替他撣落了撣衣服上的雨水,問道:“可是有大事?”

宋側焦急道:“方才得到密報,今日卯時,便有一批刺客潛入皇城,如今想來已散入皇宮之中。”

皇帝眉頭一皺,卻不動聲色,繼續問道:“可查到他們的來頭?”

宋側道:“大部分刺客皆來自宋國,其中一位極其招搖,有多位密探在不同的地方目睹了他,據情報,那是瑨國的第一刺客……彩衣鬼。”

皇帝心頭一緊,他看了看四周,強自鎮定道:“誰放他們進來的?他們進來是要殺誰?”

宋側立刻道:“已經查到,多彙集于國師府外!”

皇帝聽到國師府三個字,心中了然,很快松了口氣,表面上卻假裝不知,悲痛道:“國師雖已年邁,卻是我趙國的肱骨之臣,這些瑨國歹人,是想壞我趙國根基啊!據說襄兒妹妹如今也在國師府中……對于他娘親之死,我常心懷愧意,如今這般狀況……是朕無能了,如今朕讓宮中的高手一同圍住國師府,可否救得他們的燃眉之急?”

宋側立刻寬慰道:“陛下在趙國便在,臣今日來見陛下,便是希望陛下嚴防死守,千萬不能讓那些歹人滲入到這深宮之中!”

皇帝輕輕點頭,自信道:“如今我趙之高手盡集于此,廟院之中又有那仙宗女子坐鎮,今日諒他們也不敢來此送死,更何況……”

皇帝臉上浮現出一抹笑意,身子微微後仰,語氣中透出了一絲威嚴:“更何況朕手握朱雀焚火杵,若他們真敢來犯,朱雀殺陣一起,朕在這皇宮之中便有若神明,又有何懼?”

宋側聞言,顯然也松了一口氣,附和道:“陛下所言極是,是臣多慮了。”

這是血羽君還未登城時,發生在皇宮之中的一段談話。

年輕的皇帝陛下看着越下越大的雨,看着昏昏沉沉的天光下,那逾顯蕭瑟的秋雨,不由又回想起那頂青花小轎,心中的嫉妒與羨豔雜陳着,恨不得此刻便握起朱雀焚火杵,看看如神明高座皇宮中的自己,和那神仙女子究竟誰更勝一籌。

那世外仙宗,當真可以如此目中無人?

宋側立在他的身邊,小聲地禀告着什麽,此刻見陛下望着秋雨,神色蕭索,不由回憶起這二十日自己上下奔波,也覺得心力交瘁,那本該神采奕奕的臉,此刻也盡顯老态。

接着皇宮之外便有巨響,随着撕破長空的鳥鳴聲響起,血羽君臨城的消息如瘟疫般傳開。

隐藏在黑暗中的高手圍繞着皇宮,皆如臨大敵。

年輕的皇帝聽到這一消息之後,在短時間內還未反應過來,接着,他看到一道白虹平地而起,自皇宮的上空掠過,穿透茫茫秋雨而去。

那一刻,他忍不住渾身顫抖,一把抓住宋側的官服,道:“快,随朕入宮。”

宋側顯然也慌了神,那血羽君赫赫兇名在趙國流傳數十年,甚至成了許多婦人吓唬自己孩子的禦用妖怪,此刻傳說照進現實,心底深處的恐懼如幽深井口冒出的寒氣。

“陛下是要……”

皇帝神色堅定,“取朱雀焚火杵,朕要開朱雀殺陣!”

宋側更慌了神:“陛下萬萬不可啊,此物反噬極重,陛下萬金之軀絕不可犯險,不如找位有皇血的親王……”

宋側沒有說下去,因為皇帝轉過頭,看着他的目光裏已有噬人的怒意。

宋側幡然醒悟,知道自己觸了他的逆鱗。朱雀焚火杵是趙開國以來,只有皇帝才能傳承的權柄,哪裏能旁落到他人手中,更何況,讓他人掌握了皇宮大陣,指不定會引發什麽狀況。

皇帝看着他,眼中的怒意緩緩壓下,他嘆了口氣,道:“朕知道宋愛卿也是為朕着想,但朕實在看不得萬民再為那些妖邪所累,今日那血羽君重來,背後定有大陰謀……朕心意已決,不必勸我。”

宋側深深一禮,動容道:“陛下不愧為趙國之君啊!”

皇帝輕輕點頭,道:“別浪費時間了,如今局勢尚能把握,快随朕去取焚火杵。”

宋側微愣,疑惑道:“陛下……此乃國之絕密,臣怎能随意踏入禁地?”

皇帝看着他,道:“那朱雀焚火杵雖是神物,但每取用一次,取杵之人皆會受到反噬……宋大人這數十年鞠躬盡瘁,朕不疑你,随朕來吧。”

宋側立刻明白,皇帝是希望自己替他取杵,而他說的不疑自己,也不過是因為自己沒有皇血,取杵之後也無法驅動罷了……

他心中冷笑,臉上卻一副視死如歸般的從容,他聲音慷慨:“臣願為趙國赴湯蹈海。”

……

……

這是一場暮秋的雨,雨勢再大再急也只是給人蕭瑟的感覺。

許多大樹枝頭的黃葉終于挂不住了,被打落在這場秋雨裏,滿地堆積。

親王府的別院裏,寧長久站在窗邊,看着外面的雨,寧小齡斜坐在一把椅子上,身下墊着黑色的裘襖,身上亦是多裹了些衣物,整個人看上去圓圓的。

“師兄,我害怕……”寧小齡裹緊了身上的衣物,看着那場雨,眼中有深深的畏懼。

寧長久掩上了窗,問道:“怕什麽?”

寧小齡怯生生道:“這城裏肯定有什麽大事在發生着,都說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我們早些走就好了,不該趟這渾水的。”

寧長久道:“師妹,你有什麽願望嗎?”

寧小齡微驚,用身子挪了挪椅子,害怕道:“如今這皇城真這般兇險?”

寧長久笑道:“我只是問問,沒別的意思。”

寧小齡哦了一聲,她仰起頭,咯噔咯噔地晃動着椅子,邊想邊說:“我想成為一個道士。”

寧長久道:“我們不就是嗎?”

寧小齡滿臉認真道:“我是說那種真正的道士啊,我當然是不夠,嗯……寧擒水也不夠,我想要劍鎮群妖,符敕百鬼……那樣的道士!”

寧長久有些驚訝地看着她,問:“為什麽會有這種想法?”

寧小齡抿着唇想了想,只是道:“以前只是随便想想,但是一年前,我結出了先天靈,那一刻我忽然覺得自己的幻想清晰了起來。”

寧長久在她身邊坐下,同樣認真問道:“那我現在把你關在這裏,你會不會生氣?”

寧小齡問:“為什麽生氣?”

寧長久道:“如今皇城中有只大鬼,你既然想成為真正的道士,我應該帶你去看一眼的。”

寧小齡連連搖頭:“我也不傻,萬一把命看丢了怎麽辦?”

寧長久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道:“師妹,不管是現在還是以後,你要有什麽困難,盡管告訴我便是,我都會站在你這一邊的。”

寧小齡看着他,眸光閃動,欲言又止。

她窩在椅子裏,身體更屈緊了些,道:“我很好啊……師兄,你給我講講你的故事吧,你究竟得了什麽機緣,現在變得這般厲害,以前你可是個呆子哩。”

“我沒什麽故事。”寧長久想了一會,說道:“要不我給你講個小道士的故事吧。”

寧小齡點頭道:“好呀。”

寧長久開始了這個故事的開頭:“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道觀,觀裏有七個弟子,最小的那個弟子每天負責給觀裏關門。”

寧小齡問:“觀裏的師父呢?”

寧長久答道:“師父閉關閉了幾十年,從來不管弟子,在那個道觀裏,所有人都聽大師姐和二師兄的話。小道士便是二師兄領進觀的,他很小的時候便看過一份清單,上面将他未來十二載的修道生涯規劃得清清楚楚,包括入門時修習什麽,多少時間修成,什麽時候結靈,什麽時候破境,甚至什麽時候婚配都寫得清清楚楚。”

“這些都是那個師父寫的?人生無常,把一個人的人生安排得再清楚,也總是會有變化的呀。”寧小齡質疑道。

寧長久搖了搖頭:“沒有,那位師尊是真正的神仙,這個最小的弟子按着那計劃按部就班地修行,每一步都與那紙上的條條框框嚴絲合縫。”

寧小齡不相信:“世上怎麽會有這樣的神仙?接下來呢?”

寧長久道:“接下來,那個小道士便照着師父的安排修行着,十六歲那年,他拒絕了師父給他安排的婚事,只願繼續潛心修行。”

寧小齡眼睛一亮:“這算是變數嗎?”

寧長久笑着搖頭:“不算,這是那十二年的最後一年,在那小弟子拒絕婚事之後,二師兄便又給了他一張新的單子,那是接下來十二年所要做的事,每一條,每一個時間點都無比清楚。”

寧小齡問:“那若是他同意了那婚事?”

寧長久道:“像那樣的神仙人物,無論你怎麽選,她自然都有她的安排。”

寧小齡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後來呢?”

寧長久道:“後來那小道士便按着師父畫好的軌跡,認真修行,十二年後,大道圓滿,月圓之夜,随觀中六位師兄姐一道飛升。”

寧小齡等待着他繼續說下去,寧長久卻遲遲沒有開口,寧小齡訝然道:“沒了?”

寧長久沒有作答。

寧小齡很是氣惱:“這算是什麽故事?這麽無趣!師兄你就是存心糊弄我。”

寧長久嘴角浮現出淡淡的笑意:“是啊,那樣的人生何其無趣。”

寧小齡不死心,繼續追問道:“那麽那個師父呢?這般神仙似的人物,那小弟子就一眼沒有見到?”

寧長久道:“見到了。”

寧小齡神色微異。

寧長久雙手扶着椅背,聽着外面的雨聲,道:“那小弟子飛升之際,師父破觀而出,一劍穿刺過他的心口,一劍斬碎了他本該圓滿的先天靈,然後那小弟子便被打落雲崖,生死未蔔。”

寧小齡看着他的眼睛,裹在裘衣下的手忽然絞緊了些,她道:“剛剛那個結局雖然無趣,但你也不必編這樣的來糊弄我,世上哪有師父殺……”

說着說着,她忽然沉默了,她看着寧長久,想起了自己和他也險些被師父殺死。

非至親血肉,又有什麽殺不得的呢?

寧小齡嘆了口氣:“那小道士真可憐,若有來生……”

寧長久輕聲打斷:“這世上哪有來生?”

窗外,皇城古鐘的鳴響傳了過來。

不多時,轟隆隆的雷聲也一陣陣響起。

秋風似被秋雷炸起,撞開未合緊的窗戶,雨絲裹着枯葉吹了進來,案上詩書漫卷。

寧長久沒有立刻去合攏,而是沉默地望着窗外。

寧小齡側過腦袋,認真地端詳着他的側臉,明明那麽近,卻像是人在原野上仰望的夜空的繁星,每一顆都是明亮閃爍的幽靈。

只能看見光,看不見皮囊。

……

……

雨勢更大,血羽君叼着紅傘可憐兮兮地蹲在湖邊,它為了節省力氣,甚至沒有以妖力遮蔽秋雨,此刻它渾身淋透,狼狽地像一只落湯雞。

此刻它正欲哭無淚地盯着湖面。

接着它發現,湖面似是覆上了一層淺淺的霜,那些霜随浪潮起伏,凝成了更寒冷更堅硬的冰。

天穹之上,雷光時不時照亮鱗片般的陰雲,鳴響聲震耳欲聾。

湖面上的三個身影已然撞在了一起,接着以極快的速度消失在秋雨裏,視線難以捕捉,唯見靈力掀起的風暴。

而皇城之中,年輕的帝王神色慌張地跑了出來,他再沒了帝王儀态,一個踉跄地跌進大雨裏,痛聲疾呼:“來人吶!來人吶……宋側,宋側反了!”

第 15 章 :我為殺局,請君入甕

血羽君自水中鑽出時,那兩人也并未追來,視線中那三人的身影已是幾乎不可見的點,似還在對峙着,也無暇管它。

它心中泛起了死裏逃生的僥幸和一抹沒由來的失落。

沒想到自己這般重要的人物,最後竟被無視,也不知道那團火焰到底是什麽來頭,竟能讓自己生出這般恐懼的感覺。

那巨大的身形漸漸變小,雖沒有變回那朱紅小雀,卻也只是紅羽隼的大小。

它本來便是紅羽隼,百年前偶得機緣,飲了幾口不知是什麽妖獸的血,才得以異變,踏上了真正的修行之路。

漸漸平複了自己的心情之後,它忽然驚喜地發現,在方才的戰鬥之中,體內的禁制似乎也被白衣女子最後無心的一劍割裂。

它感受着禁制的松動,心中狂喜,想來用不了太久,單靠自己便能擺脫這枷鎖。

血羽君拖着疲憊不堪的身軀,又回望了一眼栖鳳湖,眼中泛起了艱難的笑意。

許多年前差不多也是這般,它重傷逃出,本以為無人能擋,正當它運轉妖力修複傷口,打算着将來報複皇城之時,它忽然聽到了身後傳來落葉踩碎的聲響。

那是它一身都無法忘記的聲音:

“你這小麻雀資質不錯,若願為我所用,可饒你一命。”

它心想什麽人這麽不知天高地厚,正要轉身反擊之時,忽然感覺骨頭像是重了千萬均,撕裂般的痛感切過肌膚進入身體深處,然後它的身體漏氣般瘋狂變小,真的只剩下麻雀大小。

然後它聽到了那個女人的輕笑聲:

“其實也由不得你。”

從那之後,它便被一個少女關在籠子裏玩賞,那少女據說是那個女人的女兒,但是自始至終,它也沒有見過那女人一面。

血羽君仰起頭,秋雨落在它的身上,它回憶起十數年的信鴿生涯,只覺得銳意消磨,感慨萬千。

“幸好如今因禍得福,那禁制假以時日我便能掙破,如今還是早些出城吧……”

正當它打消了向趙襄兒複命,正準備獨自離去時,一個清清冷冷的聲音在身後響了起來。

“小紅,你要去哪?”

它心頭劇震,半響才別過頭,只見一個黑裙少女俏立雨中,笑吟吟地看着它。

血羽君呆若木雞。

……

……

時間推回至半個時辰前。

那場秋雨尚是四面八方湧來的雲,那谕劍天宗的白衣女子也尚在青花小轎中假寐,巫主摩挲着古卷推演着迷霧重重的未來,反複思考着卷尾那句谶語。

而地宮深處,幻化如火狐般的煙火竄動着,少女的黑裙泛着淡淡的火光,衣角的那朵小黃花顯得愈發動人。

趙襄兒道:“這六道天命之鎖,我能為你斬去四道,能不能逃出來,看你自己。”

老狐不解:“我在地宮之中你尚無法殺我,若是出了這裏,你還能拿什麽殺?”

趙襄兒道:“試一試?”

老狐貍笑道:“求之不得。不知小丫頭何時能為我解開這六道鎖鏈?”

趙襄兒搖頭道:“這裏的鎖鏈,只有四條有鑰匙。”

老狐貍的眼珠自火焰中鑽出,凝視着趙襄兒,道:“國師府一把,巫主殿一把,乾玉殿一把,皇宮一把……四把便夠了,只要有這四把鑰匙,我便能逃逸出四道神魂,剩下的兩道,等我四魂合一自能斬斷!”

趙襄兒微笑道:“原來你都知道?看來這些年你确實影響着趙國。”

火焰中的老狐身影愈發清晰,那占據了半個地宮的火爐裏,緩緩浮現出的身影竟有種頂天立地的高大錯覺。

“我肉身未滅之前,終究是邁入過五道的大妖,你們以皇城壓我百年,我自能做出一些‘回報’。”

它眯起了眼,嘲弄地看着趙襄兒:“你妄言要殺我,不會只是因為這個原因吧?”

趙襄兒微微一笑,“這個原因不夠?”

那老狐貍的身形在火爐中蠕動着,笑聲之中帶着不可捉摸的譏諷意味:“這些年,我或于無形中殺過許多人,但那些終究是蝼蟻的性命,哪裏值得……”

老狐貍話音一頓,語氣忽然放緩:“難道……你想成聖?”

趙襄兒沒有作答。

熊熊燃燒的火焰裏,似有風聲悄然嗚咽,老狐的聲音起伏如跳動的焰火:“先前我心中還有幾分後生可畏的敬意,如今來看,你也不過僞善,要借我成一顆聖人種子罷了。”

趙襄兒道:“我只是想借你的刀,殺人。”

老狐問道:“殺誰?”

趙襄兒從袖中取出一枚玉玺,攤在掌心。

老狐看着那玉玺,神色震顫,那團火焰也随之顫抖,似是難奈的悸動。

“這便是……”

“國玺,國師府的第一把鑰匙。”趙襄兒接話道:“你吞下這把鑰匙之後,便可以掙開一縷神魂,不過國師府承的是國運,若你掙脫之後做出有損國運之事,對于你的反噬便是百倍千倍的。”

老狐看着那塊國玺,神色驚疑不定,問:“哪怕只是一縷神魂,我便可以殺你,你何以倚仗?”

趙襄兒微笑道:“我代表的,便是趙國之國運。更何況……”

她忽然打開了手中提着的那柄傘,數百道竹節一同撐開古舊微紅的傘面,如今傘面照映着火光,愈顯鮮豔。

事實上,自踏入這地宮的那一刻,老狐便注意到了她手中的傘,他以微薄的魔念穿透火爐感知過那把傘,卻得不到答案。

如今古傘撐開,少女立在傘下,笑意斂去眉目淡然,竟有幾分清聖的意味。

“這便是乾玉宮的鑰匙?”老狐說出了心中的猜測。

少女點頭道:“殺巫主,吞噬他手中那本古卷,你可以再斬一道鎖,屆時,我會把這柄傘給你。”

老狐道:“我知道這傘或有玄機,我一道神魂或許真不能把你如何,但三魂一體,這些花哨之物便沒有任何意義,我要殺你,不過彈指。”

少女支着傘,似毫無阻撓地走到了那火爐之前。

火光映照下,她的身影顯得愈發嬌小纖細,那漆黑的裙擺之側,火星飄舞,她像是一輪大日之前孤獨伫立的仰望者,如海的光浪随時要将她傾吞下去。

地宮中沒有任何聲音,一人一狐靜靜地對視,似乎彼此都在确認着什麽。

這一幕便如此詭異地持續着。

鋪天蓋地的光裏,少女黑裙飄飄的背影卻逐漸蓋過了它們,愈發顯得清晰。

漸漸地,所有的焰火卻收斂了溫度,隔着火爐縱橫交錯的黑鐵欄栅,少女依舊注視着火狐,然後随手将手中的國玺高高抛起,向着爐中投去。

“小丫頭,我都有些替你害怕。”

那聲音狂笑着響起,一個漆黑而巨大的身影破焰火而出,一下子叼住了那枚玉玺。

“不要怕,我替你收屍。”

少女抿唇一笑,清媚淡雅得似袖間的花。

那黑色的狐影伸長脖頸,将玉玺囫囵吞下,光線盛極的地宮驟然一黯,鐵鏈的斷裂聲在耳畔響起,視線中,一個龐大的身軀如海面上拱起的魚背,那幾乎撐到穹頂的火爐在這一刻也顯得渺小。

狂風迎面而來,吹起少女額前的發,吹得她眉眼愈發蒼白。

那些風像是一柄柄無形的刀。

無數條漆黑的影子自焰火中鑽出,一尾尾地越過少女的身側、肩頭、頰畔,向着後方掠去。

那是老狐掙脫出的一道神魂。

少女靜靜撐傘,不為所動。

那些黑魂越向井口之時,蒼老的聲音最後一次響起:

“趙襄兒,後會有期。”

少女轉過身去,對他揮了揮手。

身後,那身影明顯小了許多的老狐依舊無聲地注視着她。

“我很好奇,你究竟想做什麽?”

“你的一縷神魂已然放出,既然沒有了周旋的餘地,還問什麽?”趙襄兒莞爾一笑。

那老狐沉默片刻,道:“有些意思。”

趙襄兒背過身去,對他擺了擺手,道:“我還有事要做,以後再來與你一敘。”

說着,少女支着傘緩緩離去。

那老狐盯着它,眸子裏忽然暴發出風雪般的殺意,趙襄兒沒有回頭,只是自顧自離去,最終她登上了另一條甬道,消失在了那老狐的視野中。

老狐眼中的殺意緩緩沉寂。

而趙襄兒在确認老狐的魔念無法追及之後,她立刻收傘,以極快的速度向着外面奔去。

這條甬道通往的是不死林中的那口井。

與那老狐貍交談之際,她看似不急不緩,但又如何能真的不急?

這是一場真正刻在時間尺度上的生死之争,哪怕步步為營滴水不漏,她依舊沒有十足的把握,所以她更不允許自己出絲毫的纰漏。

而一路而來的那些障礙與機關,她早已爛熟于心,自不能擋她絲毫。

很快,她仰起頭看見了井口的光,數滴秋雨落在了眉間,她縱身而起踩着井壁淩然而上,幾個身法之間便躍出了井口,接着,她朝着與巫主殿相背的方向狂奔而去,那是栖鳳湖的方向。

而那時,血羽君同樣紮入湖中,向着皇城的北方向逃竄而去。

……

趙襄兒望了湖面一眼,遠處的那三個小點開始緩緩移動,巨大的靈力流席卷栖鳳湖的上空,數道龍卷裹挾着湖水憑空而起,遙遙望去,如巨蟒擡首。

“小紅,你剛剛……是想逃?”

趙襄兒收回了視線,望向了傷痕累累的血羽君,柔聲發問。

少女狀似溫柔的聲音聽得血羽君肝膽欲裂,它連忙道:“我這不在這恭候殿下您嗎?”

趙襄兒笑了笑:“嗯,看來你還是很清楚,自己的生死到底拿捏在誰手上的啊。”

血羽君連連點頭:“這哪需殿下多說,屬下對殿下絕無二心!”

趙襄兒嘆了口氣,俯下身子,盯着它,道:“你作惡無數,毀城殺人,我本早該拿你煲湯的,但你這些年送信還算勤勤懇懇,如今你離自由只有一步之遙,将來有機會,或許還能來試着殺我,所以小紅啊……接下來,千萬不要犯傻。”

血羽君聽着她氣若游絲的話語,身體中禁制發作,他渾身猶如刀割,只敢匍匐在地哀求着殿下饒命。

趙襄兒忽然握住了傘柄,猛然一抽。

清越的聲響中,一道柔和的光芒劃過她的身前,銀亮卻內斂,單薄而澄澈,仿佛她抽出的只是一泓清水。

那是傘中藏着的劍。

血羽君再不敢有任何忤逆的念頭,連喊着:“小奴這些年改過自新兢兢業業無半點僭越,沒有殿下吩咐,我絕不擅離皇城!”

“拔劍又不是砍你,你這麽害怕,是有虧心事?”趙襄兒淡淡笑着,将那抽出了劍的古傘扔給了血羽君:“稍後等那頭老狐貍殺了巫主吞了古卷,便你把這個傘給他,他會放你走。”

血羽君連忙用喙叼住了傘,小心翼翼地以心神發問:“那個東西……到底是什麽?”

趙襄兒道:“你不需要知道……按我吩咐做,不要再有其他念頭了。”

血羽君也算是跟随她多年,看着她從一個小丫頭長成了一個小惡魔,哪句話是玩笑哪句話是認真,它總是分得清了。

它立刻點頭,抹去了心中最後的僥幸之意。

趙襄兒看了它一眼,轉身離去。

“殿下此去?”

“皇宮。”

“皇宮如今戒備森嚴,趙國皇城幾乎所有的高手都聚在那裏,兇險萬分,要不小奴先為殿下開道?”

“不必。”

她走皇宮,當然不走正道。

很快,地宮中那頭老狐再次見到了那去而複返的少女,只是這一次,她手中無傘,只有一柄如水般細長明亮的劍。

而這一次,趙襄兒連個招呼也沒有和他打,徑直朝着通往皇宮之井的甬道奔去。

這是真正的無人設防之路。

而皇宮中,亦有大變。

第 14 章 :湖上狐影

當空而下的秋雨裏,許多鮮紅的雀羽被雨水打濕,零碎飄落,墜地之後血羽靈性不滅,周遭的雨水被嘶嘶地蒸成白汽,然後血羽也在秋雨的沖刷間漸漸失去溫度。

天地之間靈氣震蕩,滿城的雨水在劍氣與妖氣的沖洗之下,皆被震成粉碎,于秋風中飄拂,化作潑天霧氣。

鳥嘶聲與劍鳴聲便在這霧氣中不絕地響起,随之而來的,也有兩者相撞迸發出的金石般的聲響。

而血羽君便被這淩厲劍氣,硬生生從皇城上空逼到了栖鳳湖上。

栖鳳湖上空,此刻遠遠望去,無數道極細的劍氣割開霧氣,似白虹挂空,一道道纏繞交織成雪白蓮花的模樣,而自那花蕊的位置,一點寒光亮起,那雪白衣裳的女子化作一道劍芒破空而去,與此同時,湖面上空那劍氣交織成的蓮花瞬間破碎,化作星星點點向着中心彙攏,如光粒般依附在女子身上。

那一幕似萬千溪流入川,終彙作難擋的洪流。

血羽君叫苦不疊,在這一劍凝聚之前,它已被劍鎖固定,好不容易以血海化劍大法破開劍鎖,那破碎劍蓮凝成的一劍已在眼前大放光明。

它尋不到任何喘息的機會,只能扇動雙翅帶起狂暴的風浪,遮掩着自己的身形在湖面逃遁,遠離那柄盛氣淩人的道劍,而它扇起的風浪之處,同時也騰起了成千上萬羽毛幻化的劍影,如成群的紅蛾向着那道劍氣洪流撲去,阻攔其前行。

然而這些紅蛾被碾碎不過瞬間,血羽君貼着湖面飛速遁逃,那道劍光同樣貼着湖面緊緊追襲。

他們所過之處,湖水分浪,高卷數丈,如湖中高高築起又随着他們離去而快速坍塌的水牆。

血羽君雙目通紅,那淩厲至極的劍氣幾乎已貼住了背脊,開始卷落它如鋼鐵般堅硬的毛羽。

“娘的,谕劍天宗的娘皮子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厲害……”

在劍氣即将追及的一瞬,它忍無可忍,雙翅猛地拍擊水面,一道水幕自他們相隔之處高高騰起。

劍氣刺穿水幕之時,血羽君已然轉身,它雙目如炬,死死地盯着那刺破水幕的劍,生死一瞬之間,它鐵鈎般的利爪帶着血色的焰火探出,硬生生地伸入那道白光裏。

那道一往無前的劍氣終于在這一刻出現了明顯的停頓。

他們滞留之處,足下的浪花炸出石破天驚般的聲響,其下的水面已然塌陷成一個極深的大坑,大量湖水自四面八方灌入卻無法将其填滿。

那道劍氣的洪流漸漸變淡,雪亮劍芒中,一柄雪亮的長劍自劍尖開始,終于緩緩展露出它全部的面容。

那劍尖距離血羽君的胸膛不過數寸,而血羽君同樣以利爪精準地扣住了那劍的劍身,使其再難寸進。

哪怕如此,這一劍去勢猶未停止,巨大的沖擊力依舊頂着血羽君向後飛快劃動着,而血羽君同樣不停地揮動雙翼,掀起狂風,借着這巨大的阻力抵抗着那一劍的推進。

血羽君倒退的身形越漸緩慢,這意味着那一往無前的一劍終于也快窮途末路。

而只以一氣強撐至今的血羽君,終于得到了喘息的機會,它猛然張喙,将周遭的空氣瞬間納入體內。

湖心一聲振鳴。

兩者的身影在某一刻終于停止,帶着一種詭異的平衡靜止在湖面上。

周遭的怒浪在他們身形停滞之後也漸漸平息。

血羽君有些力竭地扇動着翅膀,看着那已然貼在胸口,卻未能刺入的劍尖,雙目中浮現出了艱難的笑意。

而那劍氣也似被烈陽蒸盡的雪沫,在狂風卷浪間漸漸散去,那持劍的身影第一次停下,清晰地浮現在水面上。

女子持劍而立,劍裳如雪,纖腰束帶漆黑,腰側銀環玉佩,細紅的流蘇自佩間垂落,随風拂動。

而那玉冠銀簪也一絲不亂,其後青絲柔逸飄舞。

而她的面容上,遮着一個純白的面具,只能望見那秋水般的眼眸中透出的無限寒意與殺氣。

血羽君對上那雙眼眸,某一瞬,它竟有種這女子便是一柄冷漠無情的劍的錯覺。

“半步紫庭?”血羽君心中大駭。

長命境的巅峰便是半步紫庭。

這般境界,放眼南州何處,皆是可以開山立宗的仙人,這等境界不在世外好生修行,來找我的麻煩幹嘛?

血羽君心中哀嘆,心想對方不會是想把自己當做徹底步入紫庭境第一樓的契機吧?

女子漠然地看着它,她身側微側,右手按推着劍柄,依舊與這妖獸角力着,湖風伴随着反推的妖力吹得她緊貼着身子的劍裳向後狂舞,獵獵作響,那本該曼妙似山巒起伏的曲線,此刻亦透着銳利如殺的意味。

“說出指使你的人,饒你不死。”

女子終于開口,那聲音清澈而冷漠,不摻一絲雜質,亦似一柄纖塵洗盡的剔透玉劍。

血羽君幹笑兩聲,義正言辭道:“本君做事本君當,更何況這小小南州有誰可以差使本天君?你這小娘皮子,別仗着有幾分本事稍稍壓我一籌,便想着踐踏我的尊嚴!”

女子看着它,淡淡道:“你體內有禁制,要不然我這一劍很難将你傷成這樣。這禁制是誰下的?你究竟聽命于誰?”

血羽君自然不會放過這個難得的喘息機會,它一邊調息着體內被激蕩得紊亂的妖力,一邊開口道:

“呵,我看你要多感謝這下禁制之人,若沒了這禁制,你這乳臭未幹的小丫頭哪裏是我對手?此刻怕是已被我一路攆打着狼狽逃竄,哪還敢這般趾高氣昂的和本天君說話?”

女子并不動怒,只是冷漠發問:“你不說?”

血羽君猖狂大笑,道:“你棄了劍,跪下磕三個頭求我,我就考慮與你說說。”

狂笑之間血羽君驟然扇動翅膀,無數紅色的虛幻劍羽浪潮般席卷而去,而它抓着劍身的手猛地一擰,勢要奪劍。

女子眸子微眯,那劍與血羽君相持,一時難以抽回,她斷然棄劍,身形向後掠去。

血羽君大笑道:“谕劍宗的小娘子可真是聽話,說棄劍就棄劍,什麽時候磕三個頭?本天君倒是不妨也随你跪了,一并拜個天地……”

本以為偷襲得勢的血羽君驟然斂去了笑意。

他駭然發現,那女子身形雖向後飛掠,但她手指在胸前不知拈了一個什麽法訣,那些他激射出的劍羽,臨近她的身邊,竟都被她同化成了白茫茫的劍氣,那劍氣彙成潮水,随她指間一動,便調轉潮頭,反而向着自己撲了過來。

“劍靈同體?南州怎麽可能有這種人?”

這個念頭不過一閃而過,它來不及思考,棄劍而逃。

它掐算着時間,雖與殿下的約定還有些距離,但是它實在不敢繼續冒險,只想全力逃逸。

他堅信,若是自己一心遁逃,任那女人劍術再高也趕超不過自己。

只可惜巫主還未現身,殿下交待自己的事情,怕是難以完成了。

這個念頭才起,下一刻,異變再生。

一道古杖從天而降,橫亘身前,如一道大柱,攔住了去路。

眼前,一個頭發枯槁花白的老人一手持卷,一手握杖立于湖波之上,腳下湖水如沸。

他渾濁如死魚的眼睛盯着那頭逃逸而來的巨鳥,凝重而肅殺,其間隐忍了數十年的怒火。

幾十年前,若非這頭妖鳥禍亂皇城,他的大道本該走得更遠,為了自己的道源維穩,他不得不護一城太平,盡全力與這頭妖鳥一戰。

那一戰他受傷太重,直接危及大道根本,本該扶搖直上的修行之路也變得崎岖無比,如今他年歲過百白發蒼蒼,已然能感受到死亡臨近。

而大道無期,死亡便是他唯一的結局。

這一切的根源,便是這頭血羽君。

他如何能夠甘心?

“孽畜!”

老人怒喝一聲,木杖當空砸去,朝着血羽君當頭砸落。

那身後原本緊追不舍的劍仙女子反而停下了身形,她盯着老人手中的那卷古籍,眼眸眯起。

那血羽君卻是不懼,瞳孔中竟也爆發出了難得的狠意。

當年年輕時,全盛的巫主都只能靠陰謀詭計傷它,如今自己雖有禁制在身又負有重傷,但你也老了啊……

火光與血光照亮了湖面,照徹了雨絲,血羽君高亢而鳴,向前沖去。

巫主屹然不動,他承的是一城之運,所代表的,便是這座古老的雄城。

兩者相撞,血羽君慘鳴一聲,渾身紅羽簌簌抖動,胸前血肉模糊。

而老人亦是身形搖晃,只是湖畔那座皇城,此刻如地動一般,許多結構不穩的房子已然開始傾塌。

血羽君嗜血般的瞳孔盯着他:“你變弱了,不持這本仙卷,方才你胸骨便全斷了。”

巫主陰冷地看着它,自不會廢話,他視線望向了湖面後那伫劍而立的面具女子,大聲道:“你在等什麽?”

女子道:“這卷書讓我帶回山門,我此刻便替你殺它。”

巫主神色陰厲:“你們名門仙宗也幹這乘人之危的勾當?”

女子道:“我知道這仙卷才是皇城之運的真正承載者,我們仙宗會好好護它,可保你趙國太平。”

“趙國或盛或衰,都只在我手裏。”

巫主冷笑一聲,手中的古卷捏得更緊,他沒再去看那女子,将卷翻到了某一頁,口中念了句極為晦澀的咒語。

血羽君只覺得耳畔如有雷響,他心中同樣震怒,卻沒有冒進,下一刻,它足下的湖水開始下陷,它只覺得有什麽無形的、極為沉重的東西壓在了自己的背脊之上,要将它硬生生地打落湖底。

那是一城之力。

女子看着那竭力反抗的紅羽妖雀,無聲嘆了口氣,她手中的劍輕輕劃過,在跌宕起伏的湖面上劃出清圓漣漪。

那輕輕的一劍,殺意卻重若千鈞。

此行殺妖終究是她的職責所在,無論巫主答不答應她的條件,她都會出劍的。

那一刻,血羽君真正地感到渾身冰涼。

一城壓身之下,它如何能躲過這一劍?

便在此刻,皇城之中,鐘聲恰好敲響。

那是正午時分的鐘聲。

血羽君心神劇動,這一記鐘聲,是它與殿下約定好的時間,只要拖到此時此刻便可!

如今時辰已到!為何皇城還沒有半點異動?

莫非那個死丫頭早就打算把自己當做棄子?

若是如此……

必死無疑的絕望吞沒了他的心髒,身後那一劍即将斬落,它卻生不出什麽反抗的力量。

趙襄兒!我做鬼也……

心中怨毒的咒語還沒念完,一道劍氣便撞上了後背,它口噴鮮血,向着湖中跌去,卻訝然地發現那一劍比自己想象中輕太多太多。

它似是感應到了什麽,猛得轉身,卻發現那戴着面具的女子劍仙已然轉過身去,再沒看自己。

而與自己有着血海深仇的巫主,這一刻的目光竟也沒落在自己的身上。

它發現湖面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道火焰凝聚成的身影。

那團火焰看不出具體的形狀,似扭曲的電也似一只幽異的眼。

那道身影一經出現,它心中便湧現出強烈的恐懼,那種懼意與生俱來,似自于血脈深處,甚至比方才奪命的一劍更甚。

但它也沒有因為這種異變而遲疑,它身為一只鳥,沒有向上飛去,那樣太過顯眼,而是直接向着湖水深入紮了進去。

它不管來者是何等妖魔鬼怪,此刻只想抓着這一線機會逃出生天。

湖底的黑暗吞沒了它,曾有希望成為南州妖王的它,此刻拖着重傷之軀,調動着渾身最後的力量,如鱗片剝盡的湖魚,狼狽地向黑暗深處逃曳而去。

第 13 章 :仙子懸劍氣如虹

這是入冬前的最後一場秋雨,帶着難以言喻的寒涼,便在這個太陽還未升至當頭的時間突兀地墜了下來。

鉛黑雲層聚攏碰撞,其後雪亮的電光如巨蟒翻騰雲海,行雲布雨間掀起山呼海嘯。

栖鳳湖上水氣翻騰,皇城之中行人倉皇奔走,在那血羽君忽然現身城樓之後,文武百官四散奔逃,那一間間毗連的宮殿,此刻在陰雲遮蔽之下猶如困獸的囚籠。

國師府外,那些隐蔽許久,伺機待發的高手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震驚。

血羽君重新現世,非同小可,此等妖獸,通常需要一個大修行者壓陣,連同數十位修行者聯合才有可能擊退。

可他們如今連結在一起,為的可是殺趙襄兒,這頭妖獸絕不在他們計算之內,不可能為此平添折損,更何況,這裏許多人還是瑨國、榮國之人,他們哪裏會來管你趙國的爛攤子?

天地間大雨傾盆,城樓上妖力肆虐,雷鳴電閃之中,血羽君高亢的嘶鳴聲銳利地響徹皇城,帶着血腥的殺戮意味。

城牆随着血羽君的踏過,一寸寸地開始崩裂。

但不知為何,那頭妖鳥卻沒有直奔皇城,只是踏着城牆一路奔行,旗幟倒塌,塔樓傾覆,一路過去皆是摧枯拉朽。

栖鳳湖前,寧小齡被這驚人的變故吓得臉色慘白,步步後退,若非寧長久一把拉住,險些摔進湖泊裏。

“師……師兄!”她緊緊地抓着寧長久的手臂,雨水澆在慘白的臉上,前方時不時有碎磚大片大片的塌落,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

寧長久同樣面色沉重,他看着那頭肆意破壞着皇宮城牆的怪鳥,那股磅礴噬人的妖力明顯猶有收斂,此刻他僅是遠觀依舊覺得心馳神曳。

“走,回家。”寧長久斷然道。

寧小齡一愣,随即松了口氣,她生怕師兄真不知天高地厚沖過去和那怪鳥厮殺,少女連連點頭:“是,師兄!”

所幸趙石松的府邸與那怪鳥進行的方向相反。

寧長久一邊離開,一邊回望着那頭怪鳥離去的方向,而寧小齡則是捂着耳朵狂奔着,只想着能盡快遠離那頭發瘋似的怪鳥。

……

皇城亂了。

很多年前,血羽君第一次出現,也是肆虐過了許多邊境小城,一路上過了很多關隘要塞,才來到了皇城,那時城中的修行者早已嚴陣以待。

而這一次,它幾乎是毫無征兆地出現,這二十天以來,關于雀鬼的傳聞越來越多,先前巫主現世,說出了血羽君的名字,許多人便将雀鬼與之聯系在了一起。

當年血羽君铩羽而逃再無消息,那等睚眦必報的強大妖獸,心中定是積了許多怨氣。

如今皇城沒了娘娘坐鎮,它便卷土重來。

關于‘雀鬼’的恐慌,在城中已如陰雲籠罩了二十來日,如今血羽君真的橫空而現,一下子便吓破了衆人的膽。

這城中本就聚攏了許多怪鳥,如今随着它的出現,那些怪鳥冒着大雨紛紛趕來,繞着它不停鳴叫,衆星捧月一般。

血羽君撲棱着翅膀,看着四散而逃的人群,看着那些興奮至極的怪鳥,然後有氣無力地踩碎了一塊磚頭,唉聲嘆氣。

當年第一次臨城之時,他何等倨傲不可一世,想着這等小小國度,自己還不是來去自如,哪怕最後被一個叫巫主的糟老頭子暗算受傷,不得不暫退一時,它也并未氣餒,只覺得是自己年紀還小,再修煉幾年,養好了傷,必定是可以橫行南州的妖王。

直到後來遇到了那個女人……

往事不忍多想,血羽君的年紀放在妖獸之中,确實算是年輕,此刻俯瞰城池的眼,不知為何有幾分滄桑的感覺。

皇城的大陣已然開啓。

只是如今趙國這般凋敝,再加上當今皇帝太過弱小,這大陣也有幾分形同虛設的意味。

但血羽君依舊沒有貿然踏足。

因為陣法再弱,依舊是一顆絆腳石,會影響它接下來逃命的速度。

它所需要做的,只是制造混亂,将所有人的目光引到自己這裏,為趙襄兒争取時間。

她曾經告誡自己,絕不可因為一時貪玩而畫蛇添足,所有一切皆按計劃行事,見好就收,要不然……

想到這裏,惡名遠揚的血羽君也忍不住一個哆嗦,心想不愧是那個女人的女兒。

“唉,沒想到當了這麽多年的信鴿,我都開始有職業操守了……”

它自嘲地嘟囔了一聲,随即昂首挺胸,将翼展延伸到最大,一副威風凜凜的模樣。

有風自翅間生。

它張開長喙,口吐人言,威嚴而尖銳的嗓音穿透雨幕,籠罩上整個皇城。

“老巫狗,當年你百般暗算下,我不慎糟了一劍,今日本天君卷土重來,實力更勝過往,你這背着龜殼過日子的老巫狗可敢出來公平一戰?”

它清了清嗓子 ,繼續道:

“本天君聽說今日來了個谕劍天宗的小娘皮子,你且聽好,此乃我與那老巫狗私人恩怨,與你無關,所以你莫要插手,否則,嗯,否則……”

血羽君還在醞釀着措辭,皇宮之中宮門卻已洞開。

那漆黑一片的殿門之後,一抹白影如鬼魅浮現。

鋪天蓋地的雨絲在那白影出現的一瞬皆受劍氣牽引,向着血羽君所在的位置激射過去,而那道身影在殿門只停留了一瞬,大雨之中,有一束白光大盛,自殿門起,橫跨皇城,白光過處,雨絲皆被照得雪亮,似每一線都蘊含着盛大的光,都折射着萬千淩厲的殺意。

白虹貫空而過!

劍氣噴薄吞吐之間,劍鳴清亮,那數百丈的距離此刻不過一瞬。

血羽君瞳孔驟縮,其間的眼白卻被映得雪亮至極。

它心中暗罵了一句,心想那些仙宗的人還是這副老樣子,一邊說着不理凡俗,一邊又愛多管閑事。

在極快的權衡之後,它也只好硬着頭皮迎了上去。

大雨磅礴,天雲摧裂。

皇宮的上空,一紅一白兩道身影已然開始纏鬥,其間劍氣縱橫,妖光肆虐,波及之處,屋脊被狂暴的靈力掀開,檐梁瓦片一并被碾作齑粉。

寧小齡捂着耳朵,驚魂未定地看着上空。

若是那血羽君身形巨大,尚能看清形容,那随劍氣而去的谕劍天宗的女子,則是完全無跡可尋,甚至無法看清是她帶起了一道道劍氣還是劍氣拖曳起了她的身形,遠遠望去,只能看見美人如雪劍氣如霜。

“那……就是仙人嗎?”寧小齡癡癡地望着,一時間竟忘了逃跑。

寧長久道:“自是非常厲害的。”

寧小齡仰起頭,問道:“師兄,以後我們也能像這般厲害嗎?”

寧長久道:“師妹天賦異禀,只要勤勉修行,不觸碰那些邪魔歪道,一定可以修至圓滿的。”

寧小齡抿着唇,似是嘗着雨水,她眨了眨眼,道:“師兄你可不準騙我。”

寧長久道:“當然不會。”

寧小齡小心翼翼地問道:“哎,那如果有一天我不小心選錯了路呢?”

寧長久似是早有答案,平靜道:“把魔斬了,你留下。”

那一刻,少女眸底深處寒冷至極,她擡起手,向着寧長久的身後伸去。

在觸碰到背脊之前,寧長久自然地抓住了她的手腕,笑道:“神仙打架凡人遭罪,還是早些回去吧。”

寧小齡回過了神,寧長久已拉着她的手腕向着趙親王的府邸走去。

“哎哎……”寧小齡有些吃痛地扭了扭胳膊。

臨近別院,寧小齡摸出了鑰匙,目光有些戀戀不舍又有些畏懼地看了一眼天空。

院門打開,寧小齡繞到後面,将師兄一路推進了屋裏,口中念叨着:“師兄啊師兄,你可千萬別再多管閑事了啊,這皇城忒吓人了,若你有個三長兩短,我可拖不動你哩。”

……

……

不死林中,巫主殿的殿門無聲無息地打開了。

方才血羽君的喊話他是聽到的,但他沒有第一時間動手。

在看到那道劍光自皇城亮起之後,他才推開了門,手中卻依舊沒有放下那本古籍。

這本古籍是歷代巫主真正的傳承,它像是一位活生生的史官,會自己生長出書頁,記載皇城的歷史,同時,那每一行文字也都是皇城真正的縮影圖。

他将古籍翻到此刻的最後一頁,那裏有一句他以精血煉化之後方才顯現的谶語:

“刑天法地,祭以城國。”

他一直不明白這句話要應驗的究竟是什麽,但隐約能感受到其後寒冷至極的肅殺意味。

他看着窗外的雨,蒼老伛偻的身軀忍不住顫抖起來:

“難道……便是今日?”

他的目光忽然落在了巫主殿前的一口古井上,但是他很快掐滅了心中那個荒誕至極的念頭。

關于這口井的秘密,如今只有國師與他知曉,更何況,哪怕國師告知了趙襄兒,她應該也不至于愚蠢地下井找那幾乎不存在的希望,如若她真下去了……

那更好了,反正有死無生,也省得自己動手。

他轉過頭,看着木架上一只羽翼漆黑的巴哥,道:

“告訴丘離,計劃不變,繼續看緊國師府,天上那頭孽畜不用管,我來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