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黎明之前,彩虹傾天

被那雙幽綠的眼睛盯着的那刻,寧小齡心中恐懼到了極點,她的手腳便根本不聽自己使喚了。

雖然它還未近身,但是寧小齡已經可以想象出那冰冷鋒利的爪子,如刀一般割開自己血肉,撕裂自己身軀的感覺。

在它真正躍起之時,她腦海中便只有昨晚滿地屍體的慘狀,開膛破肚,血肉模糊,她隐約可以聞到空氣中還未消散的血腥味,在死亡臨近的時候,她忽然覺得那一刻是那樣的真實。

天還未破曉,這一夜依舊還未過去。

……

今夜,寧長久嘗試過殺死很多山妖,那些山妖在他看來确實很弱小,不過是入玄初境的邪物,更何況此刻還是心魔幻境,殺死它們更輕松許多。

但是這最後一只山妖向着寧小齡撲去之時,他以指連續斬出了數劍,卻一劍都無法落到那山妖身上。

寧長久明白過來,這便是寧小齡真正的心魔。

這是她曾經見過最大的恐懼。

這一夜中,對于親人的死去,對于弟弟的失望,對于世界的懷疑都在此刻死亡來臨時放大了無數倍,她的眸子也漆黑一片,仿佛是一墜便萬劫不複的深淵。

那是真正的死水,驚不起一點波瀾。

若是在真實發生的過去,此刻會有道人前來,在千鈞一發之際以桃木劍斬妖,救走寧小齡,幾年之後,再将這小丫頭高價賣給同行的另一個老道士,寧擒水。

但是如今是心魔劫,能救她的唯有自己。

只有她自己殺死這頭山妖,才可以破境而出。

若是正常破入紫庭的修行者,便早已幡然清醒,明白自己在歷經心劫,然後回奮起拔劍,戰勝心中最大的恐懼。

但真正的寧小齡才剛開始修行,她的境界不過是那妖種贈與的,而那妖種此刻便在某個角落,等着寧小齡的意識被心魔擊潰,然後取而代之。

一個剛剛踏上修行之路的少女,連勘破迷障都做不到,根本就是任人宰割的蝼蟻,如何能破局而出?

此刻,寧長久再沒有任何猶豫,一步踏出,攔在了她的身前。

一襲白衣,面容清冷,墨發飄舞。

他身姿挺拔,并指為劍,身後浮現着幽淡而繁複的光暈,仿佛是一朵朵雪花,一柄柄小劍架構成的圓形陣法。

他向着頭尖嘴猴腮的山妖點出了一指,那山妖撲來的身影仿佛凝滞在了空中,難以前行。

寧長久無法殺死她的心魔,但是可以抵擋一時。

可是時間的流逝從來川流不息,他能擋得了一時又如何攔得住那個必将發生的将來?

寧長久已然來到了她的身前。

少女無法看見,但是似乎感知到了什麽,身子不由後仰。

寧長久伸出了一截如玉般的手指,一如那一夜一樣,極穩地點在了她的眉心。

“寧小齡!”寧長久忽然大喝道。

少女似是聽到了這無聲處起驚雷的喝聲,美目圓瞪,直視前方。

“我不姓寧啊……”她意識朦朦胧胧地飄過,心想自己确實是叫小齡,可寧不是她的姓,他是叫錯人了嗎……

寧長久的聲音似能穿透靈魂一般再次響起:“殺了它!”

“殺……”寧小齡呆住了,她身子忍不住顫栗:“我怎麽可能殺得了它……”

寧長久的聲音變得柔和了一些,竭力想讓她平靜下來:“擡起你的手指,仔細回想一下,回想一下過去所有發生過的事情,仔細想想,你見過最厲害的招式是什麽,用出來,殺掉它……”

見過……最厲害的招式……

寧小齡漆黑的眸子漸漸恢複了些眼白,她有些茫然地望着前方,那頭山妖依舊不停地迫近着自己。

隐隐約約間,她似想起來許多事情,那些本該不是她的記憶。

記憶裏,有個道士殺死了這頭山妖,自己跟随了他幾年,随後那道士告訴自己有個道法更為高妙的人想要收自己為徒,于是又換了個師父修行,自己也随他姓寧。

那姓寧的道士身邊,有個看着清秀漂亮實則很呆板的少年,他一板一眼地喊自己師妹,自己不情不願地應了一聲。

她回想起了那些,也漸漸想起了皇城中發生的一切。

心魔幻境……

這個名詞忽然迸入了她的識海,她驀然睜眼,眼前蒙着的紗霧似是消失了,一雙靈動的眸子重新變得黑白分明。

她看到了那近在遲尺一指抵着自己眉心的白衣少年。

“師兄……”寧小齡試探性喊了一句。

寧長久淡然道:“別廢話,出手,殺了它。”

“是,師兄!”

寧小齡神色一振,她深吸了一口氣,心意一動,指間随之揮出了一劍。

那是當年那道士以漆金桃木劍斬出的一劍,當年也是這一劍将山妖斬殺在地。

她意念一動間,原模原樣地斬出了這劍,這一劍的神意比當年那老道士更強了數倍。

但是那柄桃木劍一觸及那山妖,便沒入了它的身體,那山妖的身體吞沒了桃木劍後更大了幾分,表情也變得愈發猙獰。

“怎麽會這樣……”寧小齡神色驚慌。

寧長久道:“繼續想。”

寧小齡下意識點頭,她竭力平靜,手指顫動,白芒銳影連綿浮現,她斬出了一劍又一劍。

當年她雖未真正學到過什麽技藝,但是她多次随着師父去各種大戶人家降妖除魔,也見過許多次那幹脆淩厲的斬妖之劍,那些劍一道道地印在她的識海裏,歷經歲月打磨,化作無數銳利的線,每一道都似有足以切金碎玉的鋒芒。

她眯起了眼,以指為筆,淩空而舞,如在虛空中作畫。

每有一道劍氣斬落,她心中那些線便似褪去鋒芒,黯淡幾分。

那些劍氣切割在那頭山妖身上,如刀切皮革一般,将它的身體斬得皮開肉綻。

那山妖的瞳孔變成了猩紅的血色。

它的身軀卻愈發龐大,在一劍又一劍的磨砺之下,竟從一頭瘦如野猴般的大小變作了巨猿模樣。

寧小齡越斬越覺得心驚,那個身影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如黑雲壓頂,裏面交織着電閃雷鳴。

她忽然意識到,在這個心魔劫中,自己若是被擊敗,那絕不是跌境那麽簡單,那個潛伏在暗中的妖種會真正地殺死自己,把自己煉化成它的傀儡。

那是真正的生機完全,萬劫不複。

可是以她如今的手段,哪怕有寧長久為她點開天眼,她依舊無法斬滅心魔。

而心中的恐懼與心魔劫此消彼長,更使得這頭原本不算強大的山妖噴薄出了不可擋的氣勢。

寧長久沒有收回自己的手,他盯着寧小齡的眼睛,認真道:“仔細回憶……你記憶中所有的劍都出完了嗎?你心中最銳不可當的是哪一把?”

寧小齡單手捂着腦袋,神色痛苦,“我……我真的想不起來了啊……”

她嘴唇幾乎抿成了一條線,臉上血色全無,那山妖已然越過了寧長久的頭頂,重若千鈞的一掌朝着自己緩慢拍落。

寧長久閉上了眼,沒有說話。

他多想替寧小齡點破那劍,只是可惜他并非心魔劫的主角。

寧小齡痛苦地揉着太陽穴,試圖從所有的記憶裏翻找出什麽。

爪風已落,寧小齡忍不住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只覺得頭皮都快要炸開了,刺骨的寒意如鑿錐而下,釘死了她的所有骨節。

某一刻,她霍然擡頭,瞪大了眼,眼睛裏倒映出那幾乎貼面的,山妖毛骨悚然的臉。

而那抹影子裏,忽然有一道光如彩虹挂空而過。

“我看到了……”寧小齡喃喃道,她擡了了手,輕輕劃過。

寧長久緊繃的手指離開了她的額頭,少年長長地松了口氣。

那是一道如泉水般噴湧而出的劍光,橫跨了整間屋子,所有觸及到的一切都融化在這白雪般的顏色裏。

那是當日陸嫁嫁于皇殿門口向血羽君斬出的一劍。

當時那一劍照亮皇城的天空,将每一根雨絲都照得宛若發光的銀針,同樣也照亮了少女當時仰望的眼眸,讓她空寂的心中添了一抹明亮的憧憬。

……

“師兄,以後我也能像這般厲害嗎?”

……

“師兄你可不準騙我。”

……

“哎,那如果有一天我不小心選錯了路呢?”

……

“師兄……”寧小齡唇瓣顫抖,激動得無法言語。

千萬裏長虹貫穿過空。

這是她過往不敢想象的一劍。

因為不敢想象,所以她一直沒能畫出,直到死亡來臨時,那巨大的恐懼點燃了少女心頭的血,她終于再次鼓起勇氣直視那道她此生見過最明亮的劍光。

而唯一不同的是,如今這道光有七種顏色。

“好美的彩虹。”寧長久感嘆道。

他們的頭頂上空,一道彩虹架橋而過,不知通往何處,那頭山妖便融化在似雨過天晴後的色彩裏。

寧小齡開懷地笑了,她擦了擦額頭的汗,只是在心魔幻境裏,又哪來的真實的汗水呢?

“師兄,謝謝你。”此刻少女尚是七八歲時的模樣,她斂衽一禮,認真而恭謹。

寧長久微笑着揉了揉她的頭發,坦然受之。

“也謝謝嫁嫁姐姐了。”寧小齡雙手合十,默默道。

寧長久望向了門外,道:“別掉以輕心了,那頭老妖狐還藏在這座城裏。”

“啊。”寧小齡輕叫了一聲,立刻提起了精神:“嗯!我會警惕的。”

寧長久看了一眼越來越亮的天色,心中明悟,等朝陽徹底出來,照拂整座城市,屆時心魔劫便會消融,而那時……

寧小齡同樣想到了,她惶恐道:“若是它一直躲着不出來,那出去之後,我搶不過它的!”

寧長久輕輕點頭,那顆妖種境界太高,寧小齡很難占據身體的主動權,而在這心魔劫中,境界的意義只是讓渡劫者可以保持更好的清醒,更強的心志,哪怕是寧小齡,在他的幫助也斬出了那這傾天一劍。

所以此刻那妖種在刻意躲着她,只等這心魔劫結束,再一決高下。

“師兄……怎麽辦?”寧小齡緊張道。

寧長久拍了拍她的肩膀,淡然道:“不要怕,接下來都交給我。”

說着他朝着屋外走去。

這個世界的上空,一個小姑娘寂靜懸浮,她身材纖細卻曼妙,宛若詩人摘取雲霞編織的柔軟夢幻,稚氣的眉毛淡淡而畫,覆冰般的眸子裏似有萬千星辰明滅,銀河般緞帶纏繞在她的肘彎,無暇的肌膚上是最純淨的白色又帶着胭脂般淡淡的光澤。

她約莫只有十二三歲的模樣,居高臨下俯瞰的城池的眼卻似看過了上百年的春秋更疊,若是将來長成,不知該是多禍天殃地的美。

她看着那從屋中走出的寧長久,好奇地想着他究竟要做什麽,接着,少女眸子微亮,漾起潋滟的光澤。

“有點意思呀。”

……

……

(感謝書友Clannad丶丶的打賞呀,加更先欠一章。0/1)

第 41 章 :如此長夜

極暗的環境裏,光線一點點地透了出來。

那是輕顫的燭火。

燭火邊緣淡橙色的光暈鋪開,像是淡淡的霧氣,籠罩着這間普普通通的屋子,屋子是尋常的木制結構,深棕的木皮皆有些古舊,上面的蛛網卻掃得幹幹淨淨,桌子上,竹編的桌罩蓋着剩菜,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趴在桌子邊,晃着腿,看着坐在門檻上啃着果子的男孩,眼神幽怨。

寧長久一目了然,那是她的弟弟。

她的母親在門口打着竹席,和弟弟說着什麽,弟弟心不在焉地聽着。

父親在一邊劈着柴火,他看上去身強力壯,并無老态。

這一家家境雖不算如何殷實,但在太平年代裏過的應該也算是好日子。

只是寧長久還沒來得及理清楚寧小齡家中的關系,災難頃刻降臨。

那小女孩并未騙他,說是最關鍵的時候,便是最關鍵的時候。

一道無名的風如箭一般劃過身側,那燭火應聲而滅,門外忽有馬蹄聲如掀翻地板一般傳過來,耳畔鼓聲擂動,接着外面響起了女子和小孩的尖叫聲。

寧小齡也吓呆了,她大喊了一聲爹的名字,只是她張開口,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大風像是一只無形的手,将她一下掀翻在了地上。

“山妖……是山妖……山妖闖進來了!”

外面有人聲大喊,一扇扇屋門快速地閉合,乓乓乓地齊齊響着,而大街上,一群形似野狼,半身黑焰缭繞的野獸沖了出來,對着那些大門不停地撞着。

人間的妖邪作亂不是一天兩天,城中尚且如此,那些挨着荒山野嶺的小鎮,若遇到幾波山妖肆虐,那便是一個人也沒有了。

而這些山妖的眼中,這座城池反而像是圍起來的栅欄,将它們的獵物圈養其中,時不時地進行一波獵殺。

而它們大都是山間的野鬼凝聚而成的,那些野鬼依附在活生生的動物身上,剝奪了它們的神智,但同時也激發了它們的血脈,使得它們的身體都暴漲數倍,極為猙獰可怕。

寧小齡聽到了呼喊聲,黑暗中,她聽到了一連串急促的打門聲,然後是疑似娘親的慘叫聲,她大喊了幾聲爹娘的名字,沒有應答,接着,她聽到了弟弟的哭聲。

寧小齡奔到他的身邊,問:“娘呢?”

弟弟大哭道:“娘還在外面……”

寧小齡心中駭然,方才一片漆黑,弟弟竟直接跑回屋中,憑着直覺關上了門。

她想起了方才那聲慘叫,渾身發冷,她擡起手,一巴掌狠狠地打在了他的臉上,小男孩被一下子打在地上,他帶着哭腔道:“我這也是在救你命,你裝什麽裝,剛剛娘打門你咋不去開?”

寧小齡只覺得渾身發冷,周圍一片黑暗,她看不清小男孩的臉,只覺得意識亂成了一鍋粥,各種情緒在黑暗來臨的那刻酸澀地雜糅在一起,此刻徹底爆發了出來。

小男孩捂着自己的嘴,朝着竈臺那邊跑去。

傳說竈臺有竈神爺庇護,陰鬼邪物一般不敢靠近。

寧小齡慌亂地伸出了手,摸到了木門上,她觸摸到門栓的那刻,想起了娘親的慘叫聲,只覺得氣血翻湧,竟一個沖動直接将門栓拔出,身子沖了出去。

小男孩在身後喊道:“你瘋了?快把門關上,我才不想和你這個賠錢貨一起死!”

事實上,寧小齡打開門的那刻,她也後悔了。

她隐約看到地面上有一灘血肉,她不敢去辨認,只覺得暈頭轉向。

天上沒有月亮,那些捉妖的法師也不知身在何處,血腥味刺鼻而來,一陣陣妖風割面如刀,關于死亡的恐懼一下子壓過了親情,她雙腿發軟,一個踉跄,身體竟跌了下去,她感覺自己的手觸摸到了黏糊糊尚有溫度的東西。

她不敢去想這是什麽,半張着嘴,甚至連本能的尖叫都發不出來。

一個黑影竄到了她的身後,似沒有注意到這裏還有個身子骨嬌小的少女,直接從她的身上踩踏了過去。

幸好那并不是成年的山妖,要不然寧小齡的背脊便會在此刻盡數斷裂,可哪怕是這只小山妖,依舊讓她肺腑激蕩,喉嚨口一甜,噴出血來。

憑借着本能,寧小齡掙紮起身,想要跑回屋內,但是方才那一腳踩得她七葷八素,身子猶如灌鉛一般沉重,哪裏分得清方向,竟朝着街道的方向跑了過去。

跑了數步之後,她也意識到自己走錯了,此時再想回頭,為時已晚。

她不停地跑着,忽然聽到了什麽聲音,那是靡靡的絲竹聲,她懷疑自己聽錯了,山妖襲城的日子,怎麽還會有人家絲竹奏樂?

她的腳步不停,循着那聲音一路奔跑過去,視線中隐約是一座高高的大門,聲音便是從裏面飄進來的,她想要走上臺階,卻不小心絆了一跤,身子砰得一聲撞到了門上。

暈頭轉向間,門忽然開了,光落到了自己身上,她感覺一個柔和的眼神注視着自己,帶着幾分詫異。

“怎麽是你?”那個一個女孩的聲音:“随我進來吧。”

寧小齡被一只白嫩的手拉住,懵懵懂懂地走進了門裏,大門關上的那刻,所有的黑暗都像是隔絕在了身後,眼前如燃火般的燈樓,曲折庭院間侍女提着燈籠游走,絲竹之音便似那橋下潺潺流過的溪水,一只只蓮花緋燈順水而過,水中的倒影是無數柔美繁華的色塊。

那座燈火通明的閣樓在美麗的燈火裏顯得格外明亮,仿佛要奪去世間所有的顏色,那樓中人影來來往往,半敞的窗子裏,歌姬起舞的身影綽約而美麗。

寧小齡瞪大了眼睛,懷疑自己墜入了夢境,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淚。

“怎麽了?”那拉着她的小姑娘問她。

寧小齡怔了許久,才挪動腳步,道:“外面不是……山妖……它們……殺人啊,你們怎麽還……”

她聲音有些結巴,話到嘴邊難以組織成合适的語句。

那衣裳華貴的少女莞爾一笑:“這裏是錦繡園,園中有修道之人坐鎮,那些山妖都是不成器的小妖孽,不敢經過這裏的。”

“不成器的小妖孽……”寧小齡喃喃地重複了一句,她沾滿鮮血的手偷偷抹了抹自己的衣角,臉色是駭人的白色。

她想起了爹娘的慘叫聲,想起了那滿地的肉塊,心想這怎麽只是小妖孽呢?

她擡起頭,不敢注視眼前歌舞升平的燈樓,仿佛滿城妖風,屍橫遍野,也影響不到這裏一點,那是普通人的災難,從來不是他們的。

她畏懼地想要後退,只覺得那樓中來來往往的都是魔鬼。

“怎麽了?”那小姑娘問了她一句。

這個貴家小姐寧小齡是認識的,她以前在挑水的路上曾與她有過幾面之緣,這小姐很是心善,曾讓下人買過包子給自己吃。

寧小齡問:“你為什麽給我開門?”

那貴家小姐道:“山妖不敢靠近這裏,我方才下樓,恰好聽到撞門聲,便來看看,如今外面确實危險,你可以在這裏待一夜。”

寧小齡怔怔道:“那……其他人呢?”

那貴家小姐嘆了口氣,道:“山妖是殺不完的,它們隐匿深山之中,尋常修士去了九死一生。”

寧小齡問:“那麽……那些傳說中的仙人呢?”

貴家小姐微諷道:“仙人才不理人間死活。”

就像是他們同樣不理會普通人的死活那樣。

寧小齡覺得有哪裏不對,又覺得好像本來就是這樣的,就像她不會去管飛禽走獸的死活,不會去管蜉蝣蝼蟻的死活。

“你家人怎麽樣了?”貴家小姐問。

寧小齡心中一酸,眼淚又簌簌掉了下來。

貴家小姐輕聲嘆息:“那你去找一間沒人的屋子,先待一晚上吧。”

說話間,那貴家小姐松開了自己的手,朝着燈火通明的歌樓走去。

她立在原地,立在光明與黑暗的交界處,像是丢失了玩具的孩童,無助而茫然。

她想要轉身逃開,卻又不敢進入那片黑夜裏,最後,她走到一處昏暗的角落,身子緩緩蹲下,抱着雙膝,頭埋了進去,此刻尚是初春,夜間寒涼,她不停地顫抖着,身子逐漸僵硬。

耳畔有歌聲一遍一遍地傳來。

“胭脂軒,

錦繡園,

梨樹堆雪桃花漫。

看今夜小樓燈宴,

盡是良辰美眷。

……

……

待子時天懸玉蟾,

再上白雲觀……”

一遍又一遍,歌聲清清渺渺如夢中呓語。

她聽着聽着便背了下來,身子好像随風而起,登上了那天邊玉蟾上的白雲仙觀。

一直到雞鳴之時,她才被人叫醒。

“你怎麽睡在這裏?”她再次看到了那貴家小姐有些生氣的臉,“罷了,我差人送你回去吧。”

寧小齡忽然用力搖頭:“我……我自己認得路。”

黎明之時,她乍然驚醒,逃也似地朝着門外跑去。

外面許多條大街上,殺傷慘烈,那是城中的士兵與山妖戰了一夜,路面上,有士兵的屍體,也有山妖的屍體,滿地狼藉。

而如今大戰似是已經落幕,許多身披甲胄的人開始清掃一條又一條的街道。

“你是誰家小孩,怎麽還在外面?一晚上去哪了?”她忽然聽到身後士兵的呵斥聲。

寧小齡應了一聲,随後快步朝着家中跑去。

奔跑之時,她隐約聽到了一句士兵的抱怨:“那些修道之人,随便來幾個,殺它們不像是殺雞一樣?可是他們偏偏不願意出手,哎,每次都要白死這麽多人,修道真是修到狗身上去了……”

“修道之人……”寧小齡有些頭暈,忽然想起了那錦繡園門外的聯子,她不識字,只是聽人念起過下半句。

與天同壽道人家。

與天同壽……

她跑回了家中,腳剛邁過門檻,陰風撲面。

“弟弟?”她看着角落裏那個瑟瑟發抖的人影,不确定地喊了一聲。

那個人影轉過頭,卻是一張滿是毛發,尖嘴猴腮的臉。

這是夜間殺場的漏網之魚。

寧小齡爆發出一聲尖叫,身形想要後撤,卻覺得似有什麽東西捆住了自己,根本使不上一點力氣。

那個小山妖幽綠色的眼睛盯着自己,随後寒芒錐骨,它發出一聲銳叫,撲了過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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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0 章 :心魔領域裏的小女孩

小女孩的眼淚凍結在了臉上,她擡起了頭,神色冷淡漠然。

“誰是你師妹?”寧小齡氣憤道:“你賠我新衣服!”

寧長久道:“跟我回去,我賠你。”

寧小齡掙開了他抓着自己手腕的手,道:“你個臭騙子,讀書人都是騙子……”

說話間,她重重地砸出一拳,那一拳打在了寧長久的胸口上,寧長久整個人飛了出去,落在了雪地裏,簌得一聲,雪花飛濺,他的身體陷了下去。

寧長久把自己從雪堆中拔了出來,神色卻并無半點暈惱,反而有幾分欣慰。

寧小齡倒是驚住了,她看着自己的手,不知道自己是哪來的力氣,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

她看着那一身白衣的少年公子,張了張口,想要說什麽,卻欲言又止。

此時,身後忽然傳來一個稚聲稚氣的聲音:“姐姐,你原來在這裏呀。”

兩人循聲望去,只見身後不遠處,那先前提着水桶打水的貧寒女孩立在那裏,對着寧小齡招了招手。

她似是一路奔跑過來的,此刻身子起伏,還有些上氣不接下氣的。

“姐姐,你的東西掉了,我找了好久才找到你……诶,姐姐,你的樣子怎麽變了?”那小女孩拿出了一粒小珠子,那應是腰間系帶上的點綴之物。

寧小齡目光閃爍,她立刻鑽到桌子下面,似是不希望別人看到自己穿着舊夾襖的樣子。

寧長久柔和道:“你把這個給我,我替你轉交給她。”

那小女孩哦了一聲,不解道:“姐姐那是怎麽了?是不是你欺負她了呀。”

寧長久從她手中接過那粒穿孔的珍珠,道:“小齡沒事,你放心回去吧,我會照顧她的。”

“小齡?”那小女孩滿臉震驚之色:“我……我也叫小齡呀。”

寧長久看了她一眼,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忽然側身伸臂,一掌斜切而下。

……

那微黑的女孩在寧長久出手的一瞬,背部微弓,整個身體向後一仰,小腿發力,足尖一點地間,向後撤了數丈。

她盯着寧長久冷漠的臉,陰晴不定。

“你怎麽知道?”她問。

寧長久靜靜地看着她,道:“我第一眼見到你時,懷疑過你才是寧小齡,畢竟我沒有見過她小時候的樣子,而且你除了瘦小,沒有其他地方像寧小齡,這一點做得很好,這裏畢竟是幻境,反而會增加你就是寧小齡的可信度。而我一開始确實被你騙了。”

寧長久話語頓了頓繼續道:“我懷疑你是師妹,所以替你趕走了欺負你的人,還給你打上了水。但是我不敢确定,所以我決定先把這座城走一遍。”

那女孩不解道:“那接下來呢?你憑什麽覺得那個轎子裏的是她?那根本不可能是她!”

寧長久道:“嗯,她雖只有七歲,但是眉目和師妹太像太像,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但是我知道,越是相似的,可能越是假的,這也是你希望我想的方向,怕我忘了你,所以後來你又出現了一次,站在了她的面前。”

小女孩輕輕點頭,道:“按照正常修行者的思維,越是相似的,可能越是虛假的幌子,真相永遠會比眼睛看到的多一層紗。難道你不這麽認為?”

寧長久搖了搖頭,道:“真相只是真相,它不會因為遮掩它的東西而改變。況且……”

寧長久望向了身後,望向了那躲在桌子下又是惱怒又是怯弱的眼神,微笑道:“況且師妹的內心深處,是希望我可以找到她的,所以我請她同游的時候她答應了,然後我們一直走到了這裏。哪怕你才是這個局的主人,也無法改變這一點。”

小女孩深吸了一口氣,身子立得筆直,她身上那窮酸而倔強的氣質一下子無影無蹤,瞳孔、長發、衣袂之間隐約有淡淡的黑煙飄出,那像是一條又一條的毒蛇,纏繞在她的身邊,嘶嘶地吐着毒信。

“你究竟是什麽人?這是她的心魔劫,你為何可以進來,靠的是什麽手段?”小女孩冰冷道。

寧長久道:“一點師門手藝,不值一提。”

那小女孩歪了歪腦袋,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輕輕搖頭:“我從沒見過你,你應該還沒到紫庭境,能施展出這等手段的……難道你是長命境巅峰?若是如此,那我們之後幾年,應該還會再見一次。”

寧長久搖頭道:“我再過幾日,應該可以勉強入玄。”

心魔化身的小女孩以為自己聽錯了,冷冷道:“你說什麽?你可知我見過多少天縱奇才的修行者,你以為你騙得了我?”

寧長久笑了笑,問:“你對待其他修行者時,也這麽喜歡聊天?”

小女孩冷哼了一聲,道:“當局者迷,大部分歷經心魔劫的,根本沒有機會意識到我是誰。”

這次輪寧長久眉頭皺起了:“你……到底是什麽人?”

寧長久不由自主回憶起自己前世歷經心魔劫時的場景……

他進入心魔劫中,一統亂砍,把能殺的都殺了,不到一炷香自己便破繭而出,然後他發現天上的劫雷也不見了,只見二師兄扛着一把刀笑呵呵地看着自己,說師弟引來的這劫雷真是精純,正好給我這把刀淬淬火。

自己當年破境時是那樣的樸實無華,哪有小姑娘和自己聊天……

那小女孩白了他一眼 ,似是懶得自報家門,仿佛這樣做會自降身份一般。

寧長久想了一會,猜測道:“你是這片心魔領域的管理者?”

那小女孩有些驚訝,更多看了他兩眼,随後點頭道:“你這都知道?嗯,我就是這裏的主人,幫助修行者破境是我的職責。”

寧長久詫異問道:“心魔劫……難道是一片領域,有鎮守的主人?”

“那當然。”小女孩不假思索地點了點頭,道:“現在的年輕人可越來越厲害了,破境的數量較之百年前要番了一番,有時候真的忙不過來,畢竟每個渡劫者,我都要根據他們的心境和過去制造出因人而異的心魔劫,就像這座城……”

小女孩視線環視過周圍,張開了雙臂,眉目間滿是驕傲的神色:“這座城可是我的得意之作,它可以很靈巧地改變布局,幾乎可以适應這個世界上大部分除了皇城之外的小城,每次修修補補做些調整就行,已經給五十八位修行者渡劫用過了,厲害吧?”

寧長久覺得很是有趣,追問道:“那你能看見每一個修行者的記憶?”

小女孩理所當然地點了點頭:“渡劫者的思維,在我的眼裏是透明的。”

寧長久問:“那你能看見我的過去嗎?”

小女孩搖頭道:“你不是渡劫者,哪天你渡劫的時候,我可以給你看看,不過我怕我忘了,到時候說句暗號吧,嗯……”

寧長久見她苦想,便提議道:“看今夜小樓燈宴?”

這是方才胭脂樓中,那女子所唱詞中第一句。

小女孩當然知道,她想起了那自己塑造的窈窕歌姬,笑了一下,接了下半句:“盡是良辰美眷。”

寧長久心中還有疑問:“你對每個渡劫者都是一視同仁?”

小女孩像是想起了什麽傷心事,道:“以前我會根據他們的過去調整難度,那些惡人我自然是希望他們在心魔劫中瘋了的,後來……大約是五百多年前,那時候是我接替了上一個管理者,剛剛勝任這份工作的時候,我遇到了一個窮兇極惡的人,壞的不能再壞的那種,我給他設置了一個有史以來最難的心魔劫,彎彎繞繞十八層,結果真是我高一尺他高一丈,硬生生給他破劫而出了,而且我心知肚明,歷經了這種心魔劫的人,會非常非常可怕。”

寧長久點頭道:“這反而成了他的機緣。”

小女孩苦着臉,無奈道:“後來我在另一個修行者的記憶裏,得知了那個魔頭所做的惡事,據說同境五人圍剿他一人都無法殺掉……而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呀,所以那之後,我便都一視同仁了。”

寧長久心情輕松了些:“沒想到心魔劫領域的主人,是這麽個可愛的小丫頭。”

小女孩雙手環胸,一臉不屑地看着他,道:“這可不是我的本體,在這裏,我什麽都能變哦。”

寧長久問道:“你過去和其他人這樣說過話嗎?”

小女孩回憶了片刻,道:“像你這樣護犢子的,強行入劫的倒也不算少,這五百年也有個十來個吧,多是師長庇護徒弟,那些小徒弟确實弱小,憑借自己的力量,很不容易,雖然這種幫着破劫的小孩,以後的成就一般不會高,但是有個穩妥的紫庭境,對于人間宗門應該也是大喜事了吧……當然,他們再弱,也弱不過你這個師妹。”

小女孩看着那個躲在桌子底下躲着的小姑娘,啧啧稱奇,“我真的想不明白,這麽弱,怎麽破的紫庭境?要不是你一直在旁邊護着,方才一路上,她都可以死七八回了。”

寧長久道:“你的心魔領域裏,還有沒有其他人?”

“其他人?”小女孩皺了皺眉,“不就是你……嗯?”

她神色一變,接着露出了恍然之色:“原來如此,竟是被附身的……等這個小妹妹被心魔劫劈死,那個意識就會取而代之,替她扛過心魔劫,然後就徹底取代她了。不錯呀,手段了得,那附身的魔頭以前應該是個不俗的大人物。”

寧長久問:“你能替我找到他嗎?”

小女孩沒有直接回答,她道:“先回答你之前那個問題吧,其實你是我這五百年裏第一個想直接交流的人。”

寧長久問:“為什麽?”

小女孩走到她的身邊,嗅了嗅,道:“你的味道很好聞,有一股我熟悉的味道,這種味道之前也有修行者帶過,大約是……六個?不過那六個,一個比一個變态,我還沒搭上話,見面就一刀沒了。”

六個?寧長久心中俱驚。

前世的記憶裏,他的師兄姐正好是六個!

難道……

“你認識我師父?”寧長久問。

小女孩問:“你師父?她是誰呀?我可不認識任何真實世界的人,我一出生就被那沒良心的掌櫃的安排來管這片領域了。”

“掌櫃的?”寧長久下意識問道。

小女孩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道:“這個可不能多說哦,提到他就會被他聽到,被知道了可就不好了,我當然無所謂,你的話可能就要屍骨無存了哦,我還等着你下一次破劫來陪我聊天呢。你之前問我能不能找到那個妖怪,答案是可以,但是我不會這麽做,因為掌櫃會不——高——興。”

小女孩拖長了語調,認認真真地告誡着他。

寧長久知道自己隐約觸及到了某個神秘而古老的存在,過去他只以為,心魔劫不過是內心衍生出的問心劫,沒想到所有破紫庭境之人,竟都是飛升到這同一片領域之中。

這是天道的法則之一。

這位小女孩口中的掌櫃,應該是十二隐國之主那般古老神靈層次的存在,分割着某一道法則的權柄,亦或是他就是那十二神主之一。

但這絕不是他如今可以觸及到的層次了。

小女孩不滿道:“我跟你說了這麽多,你還沒回答我,你是怎麽識破的?”

寧長久看着她黑霧缭繞的身子和有些可愛的面頰,道:“你懂得做局,但是依然不太懂人心,這是類似夢境的地方,師妹最想成為的人,當然是那位典雅溫柔的大小姐,怎麽會是自己呢?”

寧長久看着那小女孩,感慨道:“那才是師妹夢寐以求想要成為的人啊。”

那是她心中最美的自己,卻不是自己。

“這樣啊……”小女孩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她看了一眼天色,道:“時間差不多了,我直接送你們去心魔劫最關鍵的地方,能不能破,看你們自己。”

說着,一團黑霧包裹住了她,虛空如鏡面破碎,她的身子轉瞬消失無蹤,随後,整個世界跟着暗了下來。

……

……

(感謝書友季婵溪、幻影的米裏雅、粥粥大魔王的打賞!由衷感謝!今晚還有一章。)

第 39 章 :白雪如夢,華裳如炬

那轎自灰霧間來,莺歌燕舞笑語歡聲也自灰霧間來。

寒風吹起轎簾,寧長久的視線便沒有挪開,那張臉很是稚嫩,看起來只有七八歲的模樣,但如此年幼,她便飾上了淡妝,眼角拂紅,眉心點綴三點钿紋,似嬌春花蕊。

轎簾很快落下,寧長久望着那轎子遠去的背影,皺起了眉頭。

那是寧小齡。

她眉目間的清貴不是寧小齡,臉頰上精致的幼妝不是寧小齡,那繡着得鳳舞缭繞的華裳也不是寧小齡。

但他确認那就是寧小齡。

他跟了上去。

這座轎子駛向另一座大宅邸,那似是一間奢華的院子,院牆起得不高不矮,門扉上的木牌間書着“錦繡洞天”四字,那轎子駛了很長一段,然後在那門口停下,一身華貴裙裾的少女在侍女的攙扶之下落到了地上,她揉了揉自己的臉頰,走進了那園子裏。

寧長久身子輕輕騰起,無聲無息地越過院牆,視線依附在了小姑娘的身上。

寧小齡在園中走着,裙擺下的小巧鞋尖時不時地露出,那足印均勻地分布在雪地裏,像是小貓靈巧地踩過。

出乎他意料的是,這座園子竟沒有籠罩灰霧,其間可見纖纖修竹,堆雪青松,可見遠處鳥翼般翹起檐角的木亭,可以看到池塘上一座座荷葉狀的石階。

寧小齡悠哉悠哉地走在這座園子裏,目光時而落在枝頭的雪壓着的臘梅下,時而落在紅亭上的黛瓦間,她仿佛熟悉着這裏的一切,并無任何生分之意。

最後她來到了一口老井便,向着井下望了過去。

冬日裏唯有井水沒有結冰,她俯身看着,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臉頰,似是在照着鏡子,旁邊的侍女看到這一幕,連忙拉開了她,似是害怕小姑娘失足。

一切都顯得安靜而尋常。

她在園中打轉游玩了一會,随後乘着轎子去往了附近的一座廟宇,焚香拜了拜,小女孩似是那廟的常客了,見到她來,寺中的僧人都面露喜意,一個身子微微發福的僧人迎了上去,笑着說了什麽,那小女孩輕輕點頭,旁邊的侍女便幽怨地打開了荷包。

寧小齡從那和尚的簽筒中取出了一支簽,寧長久目光落到那簽上,一下子愣住了。

“與天同壽道人家?”

寺廟的簽上怎麽會寫這樣一句話?

小女孩将簽送了回去。

他跟着走入了殿中,假裝是香客,不動聲色地拜了一拜。

随後寧小齡出殿,他理了理衣襟,腳步輕輕地跟了上去。

不知是不是巧合,那頂轎子兜轉之間,又回到了那條窄小的巷子裏,先前看到的那個又黑又小的小丫頭從地上爬起,再次拎着水桶向着井邊走去。

寧小齡從轎子上走了下來,她與那貧寒出身的小丫頭似是早就相識,她從袖子中摸出了什麽塞給那個小姑娘,旁邊的侍女皺着眉頭勸阻着。

那小姑娘則是怔怔地看着這個比自己稍大一些的女孩,不知為何忽然哭了起來,拎着空水桶轉身跑回向着家的方向跑去。

寧小齡看着那穿着舊夾襖的女孩離去的背影,輕輕嘆了口氣,将那枚原本想贈送出去的碎銀子攏回了荷包裏。

她轉過頭,視線望向了身後,寧長久心中一動,知道她看到自己了。

此時的寧小齡額前梳着半環形的垂發,腦後青絲瀉下只以一根紅繩挽結,看着很是乖巧可愛。

她內斂地笑了笑,輕輕福了下身子,對着一襲白衫的少年稚聲稚氣地問道:“這位公子是誰?為何從我出府開始就跟着我,去錦繡園時你跟着我,去廟裏拜佛時你也跟着我,現在還跟我,我瞧公子也不似壞人,這是要做什麽?”

寧長久問:“你叫什麽名字?”

寧小齡氣鼓鼓道:“你這公子端得無禮,哪有一上來就問人家閨名的?”

旁邊兩個侍女輕輕迎了上來,訓斥道:“你是哪家的書生,找我們小姐什麽事?”

寧長久平靜道:“不關你們的事。”

那侍女立刻面露怒容:“哪裏來的登徒子,小姐,別理這樣的人,讓老爺知道了會生氣的。”

說着,她立刻以手虛遮了一下寧小齡的眼睛,寧小齡乖巧地轉過身去,進入那轎子裏。

寧長久看着那轎簾後那個精巧婉約的“寧”字,皺了皺眉頭。

這一次,他沒有跟上去,而是順着地上先前那小女孩踩出的腳印向前走去。

結果那頂轎子反而跟了上來。

“喂,你等等。”寧小齡從轎子上走了下來,問道:“你這是要去哪裏?”

寧長久平靜道:“我原本以為我要找的是你,現在看來并不是。”

寧小齡好奇道:“你說些什麽呢?”

寧長久道:“我現在還不能确定你是誰,但你一定不是寧小齡。”

寧小齡香腮微鼓,氣呼呼道:“你看着是比我要大不少,但是先生也說過,倚老賣老的人最可惡了,生我養我的我爹娘,他們說我是誰我就是誰,你說了才不算。”

寧長久微笑道:“那帶我去見見爹娘?”

寧小齡恍然道:“哦,我明白了,你一定是那落第趕考的書生,想巴結我爹,所以一直跟着我,這些年想見我爹的窮書生可多了,但我爹眼光極高,一般的詩文可真看不上眼。你可有什麽詩文,念來聽聽?”

寧長久想了想,道:“還真有一句。”

寧小齡問:“什麽?”

寧長久道:“長生不老神仙府,與天同壽道人家。”

寧小齡臉色微變,怒道:“這是書上的句子,我雖是女子,卻也是上過私塾的,你休要唬我。”

寧長久看着她稚嫩精巧的小臉,心中忽然生出憐惜之意,問道:“反正時間還沒到,要不要一起在城中走走?”

寧小齡皺着眉頭,搖頭道:“這城中還有什麽去處比得上我家裏?”

寧長久道:“只是随便走走,若你不願意也沒關系。”

寧小齡本該拒絕,但是她沉默了一會,竟破天荒道:“也好,本姑娘倒想看看你到底要耍什麽花招?”

旁邊的侍女聞言皆大驚失色,紛紛勸阻,寧小齡揉了揉耳朵,望向了寧長久,問道:“兩位姐姐可以同行?”

寧長久點頭道:“随你。”

于是那頂轎子被擡轎之人先行擡回了府邸,寧長久與寧小齡走在前面,你一句我一句地說着什麽,兩位侍女跟在後面,面露憂色。

寧小齡道:“這位公子哥哥,你認識我?”

寧長久點頭道:“認識。”

寧小齡抿唇一笑,低聲道:“也是,這城中有誰不認識我的呢?”

寧長久問:“你在這裏很有名?”

寧小齡有些吃驚地看了他一眼:“我可是寧家的小小姐,有誰不知道我?”

寧長久微微一笑:“寧某初來乍到,煩請寧小小姐帶我去城中走走。”

寧小齡輕哼一聲,不信任地看了他一眼,道:“你也姓寧?休想和本小姐套近乎。”

說着,她邁起了小小的步子,走在前面的雪地裏。

寧小齡雙手環胸,有些偏長的華裙輕輕掃過雪地,腦後的長發秀逸柔美,那挽着的小巧玲珑的發結随着她的步伐輕輕晃動着。

小女孩緩緩停下腳步,撣了撣肩上的雪,她望着眼前的典致小樓,介紹道:“這是雅集,一樓飲茶二樓讀書,先生常帶我來此,上去看看?”

寧長久看了一眼二樓,輕輕搖頭:“不必了,今天并無雅興。”

寧小齡取笑道:“原本以為你是書呆子,如今看來連讀書人都不是。”

寧長久笑了笑,沒有作答。

沒走太遠,一間院門俨然出現在視野裏,那院門古舊端正,匾額上書有敦正的“文章神來”四字,院門旁深棕色的立柱老舊,滿是水漬般的蒼老深色。

寧小齡看了一眼,道:“這是我讀書的地方。”

寧長久輕輕點頭:“文章兩字筆畫端正一絲不茍,‘神’字清新俊逸尤為神妙,是個好地方。”

寧小齡聞言,這才滿意了些,輕輕點頭:“那是自然。”

眼看寧長久也沒有要進去的意思,她便帶着他繼續向前走。

繞過了兩條彎彎的街道,清寒的雪色裏,忽有歌聲飄來,清清渺渺,每一節音色都似依附着雪花,紛紛揚揚地飄墜着,那歌聲契合着木琴聲,絲絲入扣,依稀間便可以想象出漆黑的梅花焦尾琴上,纖白玉指素素勾彈的模樣。

寧小齡也緩了腳步,視線順着歌聲的位置望去,便可見一座八面玲珑的高樓,樓中燈火通明,隐有女子起伏的魅影。

而高樓之下,幾株春樹花蕊半萎,擁雪而立,卻顯得寂寥孤單。

“胭脂軒,

錦繡園,

梨樹堆雪桃花漫。

看今夜小樓燈宴,

盡是良辰美眷。

青絲绾,

容妝換,

裁取煙霞繞肘彎。

何必羨羽衣卿相?

我自列仙班。

蓮花冠,

白玉簪,

錦瑟煙華無需算。

待子時天懸玉蟾,

再上白雲觀……”

……

“待子時天懸玉蟾,再上白雲觀……”寧長久輕聲呢喃,似想到了什麽,目光悠悠上移,卻唯有層雲飄雪,不見婵娟,他問:“這首詞叫什麽名字?”

寧小齡待那琴聲漸細,才開口答道:“人間客,相傳是一位風流公子醉眠歌樓七日,最後酒醒開口,衆人才知是位女子,那女子自稱世外仙人,揮筆落詞,踏雲奔月去。”

寧長久點頭道:“不是此間客,早晚夢醒。”

寧小齡不為所動,自顧自道:“這是水月胭脂樓,那些士子讀書人最愛的去處,裏面一個叫詩妍的花魁尤其出名,據說生得天香國色,剛才那一曲便應是她妙手彈奏的,不過尋常人可見不到,要不本小姐帶你去見見世面?”

寧長久聲音很輕,似是不願打斷那悠遠未絕的琴音,“不必了,聽琴曲歌詞便勝似見人,就這樣吧,我有些餓了。”

寧小齡撫着小腹,脫口而出道:“我帶你去吃豆腐面和春卷,管飽。”

寧長久靜靜地看着她,臉上帶着微微的笑意。

寧小齡微怔,似是意識到自己說錯了什麽,立刻道:“我是平日裏山珍海味吃膩了,嘗點清湯挂面有什麽不好,夫子常說……”

“好了。”寧長久揉了揉她的腦袋,打斷了她的話,道:“走,小小姐帶我吃豆腐面和春卷。”

寧小齡偷偷翻了個白眼。

兩人落座,很快,兩碗熱氣騰騰的面湯盛了上來,豆腐拌在面裏,上面浮着很極淡的油水和幾粒綠油油的蔥花。

寧小齡拿起筷子,輕輕地攪拌着面湯,熱騰騰的白氣熏到她的臉上,那淡雅的妝容似是微微化開了。

寧小齡忽然壓低聲音說:“這裏的老板人很好的,我每次來都會在面底埋半顆蛋。”

說着,她用筷子将那半顆蛋叉了出來,炫耀了一下,又四下望了望,重新将它浸入了湯水裏,小口小口地吃了起來。

寧長久跟着嘗了一口,豆腐有些寡淡,湯又有些鹹,他想起了記憶裏觀中大師姐做的飯菜和二師兄有苦難言的臉,不禁笑了起來。

寧小齡看到他笑得開心,自己便有些不開心,問道:“你在笑什麽呢?”

寧長久微笑道:“小小姐真是個好人。”

寧小齡看了他一會,道:“這是十裏街坊都知道的事情,現在又多了你一個外鄉人。”

寧長久好奇道:“你怎麽知道我是外鄉的?”

寧小齡道:“你的衣着打扮便不像這裏的,這裏現在歸榮國管,自從那裏的官接手之後,爹爹說風土人情和幾年前大不一樣了。”

寧長久嗯了一聲:“這樣啊。”

寧小齡将那半個雞蛋送入口中,咬了一口,又塞回了湯裏,聲音微微含糊道:“你這外鄉人,可真是奇怪。”

寧長久只是微笑,過了一會,他喝完了最後一口湯,神色溫和道:“多謝小小姐款待。”

寧小齡比他吃得還快一些,那湯有些鹹,她卻也都喝了下去。

寧長久伸手想去拿那春卷,寧小齡用筷子的另一端按住了他的手指,搖頭道:“這可不是給你的。我随行的兩個侍女還餓着呢。”

寧長久向着旁邊望去,輕聲嘆息:“可她們好像不見了。”

寧小齡一驚,向着一旁望去,那兩個侍女果真沒了蹤影,她皺起眉頭,氣鼓鼓道:“回去後一定讓爹爹狠狠責罰她們!”

寧長久輕聲道:“小齡……”

“嗯?”被這麽叫,她有些不習慣,她看着他,等待他繼續說下去,但寧長久也只是靜靜地看着她,沒有下文。

寧小齡覺得有些不對勁,她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裳,忽然驚叫出聲。

那一身彩鳳缭繞的錦衣不見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身舊舊的夾襖,她臉上的妝容也似被那水氣化開,變得稚嫩樸素,那白嫩的手指上,隐隐還有冬日寒冷時皲裂的痕跡,她倉皇起身,踉跄後退,碰到了長條木椅子後,跌坐在了地上。

寧長久起身,向着她走了過去。

寧小齡瞪大眼睛,一臉驚恐地望着他,厲聲道:“你這妖人到底試了施了什麽幻術,快把我變回去……你別過來,來人吶,我要去報官……”

說話間,她望向了四周,四周的食客們也正看着他,他們表情各異,似冷漠也似悲憫。

“你到底是什麽人?我帶你逛這裏,還好吃好喝地招待你,你怎的這般白眼狼?早知道應該聽爹爹的話的……”寧小齡揉着眼睛,霧氣氤氲:“你快把我變回去呀!”

寧長久從袖中取出了幾枚銅幣放在桌角,然後走到了少女的身邊,蹲下身子,平視着她,寧小齡對他胡亂揮着拳,打在了她的衣服上。

“別鬧了。”寧長久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語調平和道:“小師妹,我帶你回家。”

……

……

(今日更新早些。詞是自己寫的,水平有限,讀者朋友們多擔待呀。)

第 38 章 :落雪之城,春寒料峭

潑天的夜色裏,整座皇城顯得無比靜谧。

先前長街上驚人的異動只是在小範圍內引起了騷亂,并未波及得太遠,許多人家還沉浸在大難過去的喜悅裏,國師府外的屍體已經處理幹淨,瑨國刺客榜上的殺手經此一役,死傷殆盡,可以想象,今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裏,瑨國的殺手組織都會青黃不接。

皇城很大,而周圍的硯臺山脈更是巍峨方正,如一只托起古城的巨掌。

因為連年戰亂的緣故,哪怕是皇城,偷偷喬遷他國的民衆也不再少數,許多大宅子就此空了下來,而民間的傳說裏,屋子一旦沒人居住,那麽其中古老的家具便會生出精魅,所以對于那些有鬧鬼傳言的老宅,門上通常會貼好封條。

皇城中,官兵的腳步聲再次響起,如今坐鎮皇宮的主人是趙襄兒,他們領的也是她的命令。

那命令雖是最高的甲級,但命令中并未提到太多關鍵信息,只說是有漏網之魚還殘留在這皇宮裏,需要他們全力搜查。那些空宅子自然也成了搜查的重點。

如今皇城中可用的兵不多,再加上這一整日的奔忙,心中的恐懼和肉身的勞累重壓着他們。

大家都在等待着這個夜晚的過去。

只是此刻還不到亥時,這一夜才剛剛開始。

……

……

寧長久沒有挑選任何一座空宅子,他帶着寧小齡潛入了城中最大的寺廟裏,今日因為皇城的騷亂,寺廟早早便閉門了,大門緊閉的主殿裏,空空無人,外面隐約有掃水聲傳來。

主殿中禮着一尊大佛,佛像金黃,寶相莊嚴,前方的銅臺上,燃着四列蠟燭,燭光清冷幽亮,映得老佛金光璨然,那密密麻麻的燭臺約有六十四座,燭臺之前便是香案,香案上擺着些許供奉和兩個彩瓷的觀音人像,皆眉目慈祥。

而那尊金身大佛兩側,又擺有許多形态各異的神像,那些神像卻都瘦骨嶙峋,或三頭六臂,或手持法器,或面目悲憫,如今殿中空寂,那些神像映着淡淡燭光,顯得很是駭人。

但此處長久積澱的浩然佛光,對于世間的妖物卻有天然的壓勝。

寧長久自袖中抖落下一枚銅幣,放在了門檻上,進寺拜佛,入觀禮神,他在蒲團上跪了跪,簡單地拜了拜。

門檻上那枚是寧擒水死前所用的銅幣,這種銅幣是散修煉化之物,可以暫時地隔絕一片空間,防止屋內的鬼邪逃逸,也可以防止外面的陰氣入侵。

寧小齡嬌小的身軀裹在半透明的白色繭衣裏,虛幻的狐尾垂覆在她的身上,她此刻嬌俏的小臉顯得無比平靜,她的皮膚顏色也變得很淡,其下的青筋和細嫩的血管都隐約可見,邪媚與聖潔的矛盾意味,同時出現在這不過十四歲少女的身體上,将她勾勒得仿佛世外的妖靈。

此刻她正困在心魔劫中。

她境界漲的太快,入玄通仙二境盡數跳了過去,直接便是驚世駭俗的長命破紫庭 。

所以她缺乏打破心魔的經驗,因為本質上,她的心智,依舊只是那十四歲的小姑娘。按照正常的速度,她本該離開皇城,再磨砺半年,才會破境,而如今在寧長久的‘幫助’下,她直接來到了這個境界之前。

心魔劫便是一場問心之局。

如今寧小齡身上的繭衣越來越厚,生命的體征越來越薄弱,說明她在此劫中越困越深。

寧長久從袖中取出了兩張符,一張貼在寧小齡的繭衣上,一張貼在自己的額頭上。

那是當日寧擒水取出的兩張紫金神符,那符紙一看便是真正的世外高人所寫,那行雲流水的畫符手法讓他都覺得很是佩服。

當時這兩張符是封閉他們身體的鎖,如今寧長久偷偷改了幾筆,扭曲了符意,于是這兩張符便成了溝通他們意識的橋梁。

寧小齡入魔前,寧長久便與她說過,世間許多符箓,稍改幾個筆畫,便可能産生颠倒般的玄妙效果。

只是這改符手法是極難學成,稍有錯誤或是筆法力道上的誤差,便會使得整張符格格不入。

寧長久在案臺上點了一炷香,記錄時間,接着他背靠在大殿的暗紅色的木柱上,很快閉眼入定。

他借助這兩張紫金神符勾連了寧小齡的意識。

他進入了她的心魔劫裏。

……

那是一座飄雪的古城。

寧長久的意識似從天而降,視野裏,他俯瞰着一座皚皚茫茫的邊陲小城,風雪漫過了視野,那城中的萬千民坊,古塔舊瓦,酒旗橋欄上都是細細的白色。

那些白色像是留白的筆,将整座城池的格局勾勒得大體方正。

穿城而過的河面上已凍上了冰,大街上鮮有行人與馬匹,大雪漫過的地方,大抵一片馨寧。

他的視線緩慢地下墜着,最後落到了一條大街上,他的身側豎着一杆酒旗,那書着一個方方正正酒字的旗幡,此刻也凍得僵硬,屋內飲酒碰杯之聲鬧融融地傳來,對于屋外的大街上,忽然出現一個人,似是沒有任何的在意。

反正每年冬天,都是要死許多人的。

寧長久看了一眼,只見屋中之人衣衫穿的單薄,卻各個面帶喜色,仿佛酒水可以驅除一切的寒冷,他也僅是看了一眼,便向着城中走去。

這座城池,應該是寧小齡的家鄉。

這些塵世的喧雜他過往便不關心,更何況此刻還是心魔劫中的虛假夢境。

他需要盡快找到寧小齡,然後壓下她的妖種,再替她斬去心魔。

歷經天劫之時,也是妖種沉眠,最脆弱之時,這是他算計無數遍之後,推演出的最好的時機。

只是這城池偌大,又能去哪裏找到一個小姑娘呢?

寧長久沒有着急,他腳步不急不緩,意識細水長流地鋪展開來,緩緩地感知着這座冰封之城。

經過了這條長街,便是一座石橋,站在石橋上望去,視線便顯得開闊,眺望的目光裏,可以看見大批的平房和一座高高聳立引人注目的古塔,它們仿佛并非虛幻,還帶着歷史風霜間留下的古樸。

而視線若是放得再遠,便可以看見城中許多地方,還籠罩着無法觸碰的迷霧。

那是寧小齡記憶中對于這座城池的缺失。

沿着長橋向前走去,街道的人漸漸多了起來,道路的兩旁賣貨的商人推着攤子,目光左顧右盼,時不時吆喝着,染彩綢衣的女子支着傘,嬌滴滴的笑聲在耳畔清脆響起,行貨的大馬拉着車緩緩碾過街道,在雪街上留下兩道長長的、深深的車轍。

寧長久的視線落在他們的臉上,然後很快地移開,他隐隐約約覺得這個世界哪裏不太對勁,一時間卻也無法找到問題的根源。

他繼續向前走去,最後在一座破舊的平屋前,他看到了一個小女孩。

那小女孩穿着舊夾襖,在古井旁打了水,拎着水桶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雪地裏,幾個小男孩圍了上去。

接着他看到那小女孩倒在地上,桶裏的水翻了出來,她從地上爬起來,對着那幾個比自己高的小男孩破口大罵,卷起袖子打了過去,小女孩自然是打不過他們的,她靠的只不過是一股狠勁,她知道,如果自己什麽也不做,他們下一次只會更變本加厲。

然後她一遍遍地倒在地上,卻依舊兇巴巴地盯着他們,小男孩的嬉笑聲回蕩在四周,聽着很是歡愉。

寧長久看着那小女孩微黑的臉,确認那依舊不是寧小齡。

他沒有做什麽,這是心魔的幻境,也是已經發生過的事情,哪怕他此刻意念倒轉讓時光回流,幫着小女孩将水搬回屋中,依舊不能改變任何已經發生在光陰長河中的事。

這是吹過眼前的塵沙,哪怕再迷眼,也只能當他是過眼的淡薄煙雲。

他繼續向前走去。

這座城比想象中的要熱鬧許多,只是滿天大雪照示着的是孤單,這是鋪在繁華之上薄薄的冰層。

再往前走是一座闊氣的府邸,那深紅色的府門緊閉,門口立着兩頭威風凜凜的石獅子,高高的院牆內,隐約可以看見雕花木窗畫棟飛檐。

但是寧長久知道寧小齡肯定與這裏無關。

因為他能看到,那飛檐翹角雕花欄杆之下,是一片空空蕩蕩的灰霧。

因為隔着高高的院牆,寧小齡哪怕踮起腳尖,也只能看到那些,對于那之下的東西,從未在她的記憶中存在過,因為她與這樣的府邸之間,永遠隔着一座高不可攀的院牆。

他繼續向前。

雪落無聲,覆蓋在這座古城上,就像是少女身上越來越厚的繭衣。

他漸漸地發現這座城池哪裏不對勁了,這城中大部分樹木雖都枯槁,但是有許多樹細看之下會發現,那雪堆下埋着的,是新抽的嫩芽。

而街上很多行人穿着單薄的春衣,似是感覺不到寒冷一般。

如今這座古城,應是冬時已過,春暖花開才是。

許多人甚至都沒有察覺到這場大雪。

因為這是寧小齡心間的雪。

紛紛揚揚,漫空飄拂。

寧長久在城中尋覓了一整圈,那些灰霧籠罩之處無法觸及無法深入,其餘的地方都留下了他的足跡。

但他沒能找到寧小齡。

最後兜兜轉轉尋尋覓覓間,他又回到了這座府邸之前,望着那門上的一對銅環,想着什麽。

過了一會,門忽然開了,四個人擡着一頂花轎子走了出來。

寒風吹動轎簾,隐隐約約是一張小女孩粉雕玉琢的臉。

……

……

(加更奉上!)

第 37 章 :心魔歷劫

長命境破入紫庭之時,會有兩場劫,一場是心魔劫,一場是天雷劫,心魔劫破除之後,魔性消散引動天雷,天雷劫便也會随之落下。

之前趙襄兒是假借的境界,所以沒有引動雷劫。

而如今寧小齡則是以嶄新生命的身份,即将邁入紫庭之中,随着寧長久助其破開瓶頸,劫便來了。

此刻寧小齡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便是困入了心魔劫中。

而她的身上,開始有靈力凝成的白絲纏裹住她,那靈絲每一道都分明可數,堅韌至極,尋常刀劍根本無法切斷,那是為了保護渡劫者在突然破境之後失去行動的能力。

陸嫁嫁明白了寧長久的所作所為,他助其破境便是為了以劫困她。

“你困得了她一時,可等她破劫而出,晉入紫庭之後,誰能殺得了她?”陸嫁嫁疾聲道:“你這無疑是自尋死路!”

說着,她身邊懸着的仙劍“明瀾”嗡然一鳴,似要随時化虹飛去。

但是陸嫁嫁心裏知道,那靈絲之柔韌,先前全盛之時的她或有機會,但如今與那老狐戰,她不得已跌了半境,此刻想要将其斬開,難如登天。

寧長久看着那白衣女子,深深地行了一禮,誠懇道:“陸姑娘可以放我們走嗎?”

“你說什麽?”陸嫁嫁面色微變:“我不知你哪裏借來的修為,但現在你還剩幾分氣力?等她醒來之後,你該怎麽辦?”

寧長久知道時間緊迫,他必須立刻說服對方,所以沒有多做隐瞞:“師妹執念極深,實際的境界又太低,如今倉促入劫,她會困在心魔一劫中很久,我會用道門的清心訣将她的魔性徹底驅除,然後喚醒她本來的意識,将那妖種的妖性壓下去。”

陸嫁嫁聽了,只覺得匪夷所思,靠一個道門清心訣,怎麽可能讓一個即将跻身紫庭境的人格反主為客,退居幕後?

“不是我不願意相信你,而是你說的,我想不到實現的可能。”陸嫁嫁嘆氣道。

寧長久堅持道:“我有把握。”

陸嫁嫁問:“那如果将這妖種壓下之後,寧小齡會變成什麽樣?”

寧長久道:“如果不出差錯,那個紫庭境的妖種會被埋藏在識海深處,師妹會變回原來的樣子。”

陸嫁嫁疑惑道:“若她變了回去,那這滾滾劫雷怎麽辦?”

寧長久平靜道:“我在決定救她的時候,就做好了對抗劫雷的打算。”

陸嫁嫁某種閃過震驚之色:“你早就算到這一步了?”

寧長久略帶愧意道:“時間不夠,我只預測了三種結果,幸好,這是其中之一。”

“你若是資質再好些,便是真正的天才了。”陸嫁嫁看着他,神色複雜,最終悠悠嘆息:“我知道你不凡,但依然難以置信……幸好入魔的不是你。”

寧長久盯着她的眼睛,認真道:“陸姑娘,你會放我們走的,對吧?”

陸嫁嫁輕聲道:“你對我有大恩,于情理我不能出劍,但是若放她離開,對這滿城蒼生,終究是不負責任。”

寧長久抓起了已經化繭的少女,四條毛絨絨的虛幻尾巴無力地趴在她的繭上,看上去煞是可愛,只是這可愛的雪球裏,藏的卻是一個睜開眼後便可以毀城滅國的妖魔。

寧長久沉默地想了會,擡起頭,一字一頓道:“那我便挾恩求報。”

陸嫁嫁白衣禦劍落到了地上,她緩緩走到了寧長久身邊,望着他那張秀氣的臉和澄澈的眼睛,似要從中看出什麽秘密來。

“你可以帶走她,但我會請劍宗門,到時候你若是沒做到,将來宗主便會親自劍斬了她。”

最終,陸嫁嫁無奈地點了點頭。

寧長久松了口氣,又行了一禮,微笑道:“多謝嫁嫁姑娘。”

陸嫁嫁秀眉一蹙,顯然對這個稱呼有些敏感,她冷哼一聲,道:“你不必謝我,其實我現在也沒有能力斬開這繭,與其等着她破鏡而出,确實不如讓你試一試。”

寧長久輕輕點頭,道:“那趙襄兒那邊,你幫我周旋一下。”

陸嫁嫁搖頭道:“襄兒姑娘那種瘋丫頭我可攔不住,她鐵了心要殺那頭老狐,到時候我解釋什麽,她恐怕不聽,我能做的就是放你們走,你們自己找個好點的地方藏起來,若是真被那位襄兒殿下找到了,我可幫不了你們。”

寧長久颔首道:“已經足夠了,多謝。”

陸嫁嫁忽然笑道:“那位襄兒殿下也是精通算計之術,我倒是也有興趣知道,你們誰更勝一籌。”

寧長久苦笑道:“此刻見了她,我恐怕只敢繞着走。”

陸嫁嫁難得地打趣道:“你們倒是般配。”

寧長久輕輕搖頭,沒有回應。

陸嫁嫁往遠處看了一眼,道:“快些走吧,趙襄兒要來了。”

寧長久有些艱難地抱起了這個巨大而堅韌的白繭,向着陸嫁嫁目光相反的方向跑去,這座皇城之中有許多空着的院子,只要有心搜尋,倒是不難找到。

陸嫁嫁忽然回頭,問道:“最後一個問題,據我所知,你與你師妹相識不過一年,你為何要費這麽大精力救她?”

寧長久微笑道:“我家師妹這麽可愛,我哪裏看得了她變成怪物。”

……

……

皇城之外,血羽君眺望着夜色,神情傷懷。

先前解除禁制之後,它原本想要跟着那老狐入城殺人,直到遠遠地看見了皇宮方向那道趙襄兒與老狐相鬥激起的光柱,它感受着那光柱間毀滅的氣息,吓得遠遠逃離。

那場雨停下之後,它遠遠地看了皇宮很久,一直到雲開月現,整座皇城再次籠罩在淺淺的銀光裏,像是覆着一層不見生機的霜。

“唉……老家夥,沒想到連你都先我一步走了,趙襄兒這個女人委實可怕,這次我不辭而別,以後若是在其他地方見到了,指不定要把我皮扒了。”血羽君抖動着羽毛,他畢竟算是與那老狐有血緣關系,此刻老狐身死,它總有些微微的感應。

他過去确實經常想過,以後若得自由,一定要想盡辦法報複趙襄兒,但是如今老狐身死,他最後的心氣也沒了。

以後的趙襄兒只會越來越強,自己能躲多遠就是多遠了……

血羽君嘆了口氣,自言自語道:“這老家夥好歹也是一代妖王,也不知道有沒有什麽藏在洞窟秘境的寶貝啥的……死了就死了,也沒有個遺言啥的,真讓我這個徒子徒孫為難啊,不對,什麽徒子徒孫,活着的才是大爺!”

它神色倨傲,無論過去十年多麽生不如死,此刻終于也算是得了自由。

它振動翅膀,抖去了那些粘在羽毛上的水珠,它在崖壁高枝上一躍而起,振翅飛往幽邃的密林深處,趙國依附山險,其中有許多靈氣充裕的修道聖地為被開掘,自己只要尋上一處,潛心數十年,想要回到當年的境界也并非不可能。

而沒過多久,它竟又飛回了這根枝丫,一對雀瞳之中滿是震驚。

就在剛才,它真的聽到了遺言——那頭老狐對自己的遺言。

……

皇城之中,趙襄兒纖淨的身影落在長街上,她綁着一個幹淨利落的馬尾,換上了一身适宜戰鬥的軟甲,手中持着那柄古意紅傘,她看了看那條破碎得不成樣子的大街和兩側坍塌的閣樓,随後目光落在了那身段出挑的白衣女子身上。

“陸姐姐,他們人呢?”趙襄兒問。

陸嫁嫁微帶歉意道:“那小狐貍比我想象中還厲害,她施展的遁法極其精妙,我沒能攔住,但是此刻應該還在這皇城之中。”

趙襄兒低下頭,視線順着這破碎的長街望去,鼻翼微動,似是要尋找什麽蛛絲馬跡,她目光游移着,一邊問道:“那個小道士呢?還活着嗎?”

她只是随口一問,她知道一個人一旦入魔便是六親不認,哪裏會留活口,只是陸嫁嫁給出的答案出乎了她的意料。

陸嫁嫁道:“還活着,被那小狐貍挾持着,一并帶走了。”

“嗯?”趙襄兒微驚,不解道:“這般師兄妹情深,真的假的?”

陸嫁嫁嘆息道:“現在想這些,沒有意義。”

趙襄兒點點頭:“嗯,現在必須盡快找到那頭小狐貍,要不然等妖種徹底融合,麻煩可能就大了。”

陸嫁嫁問:“殿下先前可有想過這局面?”

趙襄兒思考片刻,認真道:“我曾考慮過妖種,為此我特意在國師府中翻查了皇城中各家各戶的信息,沒有任何人擁有狐妖的先天靈,那些游方道士整日雲游四海行蹤飄忽不定,沒什麽記載,沒想到這幾乎不可能發生之事,還是發生了。”

陸嫁嫁點頭道:“确實如此,只能說那頭老狐運氣太好。”

趙襄兒輕輕搖頭,道:“沒能預防到這個萬一,是我的失職。”

陸嫁嫁問:“若是那頭小狐貍跻身紫庭,怎麽辦?”

趙襄兒沉默了片刻,唇角卻忽然浮現出了淡淡的笑,她望着陸嫁嫁,認真道:“只要是五道之下,今日我拼盡性命,也會殺了她。”

陸嫁嫁看着她那抹清美笑容蕩漾的殺意,疑惑道:“你與那老狐之間到底有什麽深仇大恨?”

趙襄兒平靜道:“無冤無仇。”

在她心中,她已經篤定,這是娘親給她準備的大考。

陸嫁嫁看着此刻一身軟甲,眉目間英氣逼人的少女,由衷道:“你不該留在這俗世之中,要不然你此刻絕不止一個通仙境。”

趙襄兒輕輕一笑,道:“陸姐姐放心,我的通仙境是可以當長命境打的,很厲害的,至于為什麽遲遲破不了境……”

她語氣頓了頓,精致俏麗的小臉蛋上忽然泛起淺淺的愁容,她擰揉着自己的手腕,無奈道:“我一身下來就背負着枷鎖,我也很吃力呀。”

……

而皇城某處大門緊閉的宅子裏,寧長久帶着背着那個白絲纏裹的少女悄無聲息地潛了進去。

他看着那半透明的繭絲中無聲沉睡的小姑娘,輕輕念了一句世間流傳最廣、也是第一次見面時,大師姐施禮時唱誦的法號:

“福生無量天尊。”

……

……

(感謝書友一顆紅小豆、天下皆白丶、寧長久的打賞,謝謝大佬們支持呀,那今天……繼續加更!下一更晚上)

第 36 章 :雲至劫來

閣樓坍塌,長街破碎,那些磚石瓦礫沉浸百年,歷經風霜雨雪,終于在今日紛紛化作廢墟。

兩道白影穿梭在漫天的揚塵裏,一進一退,一攻一避,打得夜色炸響,亂石穿空。

寧長久一身白衣破破爛爛,盡是灰蒙蒙的塵土,他的靈力消耗極大,已經很難供應上他身體的速度,終于一聲脆響裏,寧小齡的一記拳頭打中了他的後背。

骨骼斷裂聲應聲而起,寧長久痛哼一聲,身子直接砸到地上,他立刻翻滾,躲過了接踵而來的另一拳重擊。

寧小齡動作未斷,沒有給他絲毫喘息的機會,那一拳才一落地,她直接化掌撐起身子,撩腿如刃橫掃而去,寧長久踩踏牆壁躲過那雷霆般的橫掃,踏牆而上之後,身形又朝着寧小齡所在的位置一躍而下。

寧小齡望着那如鷹一般撲來的身影,低聲道:“找死。”

她沒有絲毫退縮,身形直接猛地向上沖去,迎向了寧長久。

寧長久的指劍點在了她的拳尖上,他手指一曲,如一柄柔韌的鐵劍被驟然彎折,寧長久抿起嘴唇,手指不得已後撤,另一只手化掌拍下。

撞擊聲裏,寧長久直接被那妖力的暗勁掀飛出去,撞上了殘破的端牆後,身形又倒滑了數十丈才堪堪止住。

寧小齡冷冷地看着他,傲然道:“你這個附身鬼,終究比不得我。”

她忽然看了一眼天空,然後摸了摸自己的心口。

她離紫庭不過只差一線。

那一線仿佛近在眼前,卻又差了一點意思。

寧小齡生出一種感覺,只要殺死眼前的少年,自己便可立刻破鏡跻身紫庭。

她心中有個微弱的聲音做着無力的抵抗。

寧小齡冷笑一聲,自言自語道:“也不知你有什麽魔力,她明知你不是她師兄,卻還護着你。”

寧長久道:“我明知你被種下妖種,不也沒有殺你?”

寧小齡目光晦暗,道:“那是你愚蠢,我早就與你說過,狐貍是最忘恩負義的種。”

說話間,她身影一閃,一拳朝着他的額頭打去,寧長久倉促在身前畫下一道符,那拳尖觸碰到符,然後符便碎了,哪怕寧長久有意避開,依舊被一拳直擊打中了左肩。

他的身體如沙袋一般飛了出去。

身體還未落地時,在空中是沒有借力點的。

寧小齡抓住了這個機會,縱身而起,一記手刀對着他的腰身劈落,空中,他們雙眸相對,寧小齡雙眸中怒火與狂傲一并點燃,蒼白的瞳仁裏,如鏡般映出了寧長久的臉。

那張臉依舊平靜……依舊平靜……

她心中每一道一閃而過的惡念,都被放大了數百倍,于是指間的熊熊烈火更如一柄柄彎刀。

寧長久的身體被打落在地,地面的石磚也在撞擊聲裏微微凹陷。

寧小齡直接撲了上去。

那是勢在必得的一刻,這在寧小齡的眼中,對方已是必死之人。

可她瞳孔中的狂喜之色并沒能持續太久,轉而代替的是煩躁與暴怒。

因為她的身後,那針芒頂背般的寒意再至,這一次來得更為淩厲直接,似要直接貫穿她的身體,寧小齡不得不暫時退避,那原本致命的一擊威力小了許多。

寧長久身子再次重重砸落,他抹了一口鮮血,手藏于袖中,似在書寫什麽。

寧小齡回頭望去,只見一女子玉冠銀簪,白裳飄飄,那柄仙劍如今懸浮半空,她踩在劍身上,衣袂曼舞。

陸嫁嫁?

寧小齡心中一恨,自己還是被寧長久糾纏太久了。

她此刻所能施展的境界雖比陸嫁嫁還要更高些,但是真要擊敗她談何容易,更何況她既然察覺到了自己,那麽趙襄兒應該也快到了。

雖然沒了朱雀焚火大陣的加持,趙襄兒的境界不過通仙,但畢竟她一人一劍殺死了老狐,這顆妖種之中,對于那個冠絕一城的小姑娘,終究是有天生的畏懼了。

陸嫁嫁看着她身後漂浮的四條尾巴,劍目如鏡,寒聲道:“你已入魔?”

寧小齡憤恨道:“你也來找死?”

陸嫁嫁看了一眼寧長久,寧長久此刻狀态極差,他渾身上下的靈力幾乎消耗得差不多了,此刻半身是血,狼狽至極。

寧長久解釋道:“師妹的先天靈是狐貍,如今被那老狐的妖種浸染,占據了她的意識。”

陸嫁嫁問:“為何不早告訴我?”

寧長久反問:“除了殺了她,你還有其他辦法?”

陸嫁嫁啞然,想了想,道:“先天靈與妖種融為一體,哪怕只是割裂先天靈,她也必死無疑,還能怎麽辦?”

寧長久道:“先幫我攔住她。”

陸嫁嫁望着那妖氣勃發的少女,嘆了口氣,輕輕點頭。

先前寧長久馭劍襲殺之時,便振劍而鳴,為的就是讓她心生感應,快點來到這裏。

所以她一刻不停地來了。

“你們……好煩啊。”寧小齡閉了閉眼,吐氣如箭,她篡緊了拳頭,一身妖力轉眼攀至巅峰。

……

……

皇殿之前,陸嫁嫁已匆匆忙忙禦風而去,趙襄兒與唐雨境界不足以禦風遠行,而且她們也無法鎖定那妖種的具體位置,只能等陸嫁嫁以劍光為信。

唐雨跪在地上,懊悔道:“都怪我沒有事先将此事告知殿下。”

趙襄兒忙将她扶起,她的眉目重歸靜美,眸子深處卻依舊有一絲無法抹去的茫然:“這世上哪能事事都在意料之內,總該有些計劃之外的變數……或許這才是娘親真正給我準備的大考。”

“娘娘……”唐雨神色一震:“娘娘還活着?”

趙襄兒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但我總覺得,她在世界上的哪個角落注視着我。”

唐雨垂下了頭,澀聲道:“娘娘當然神通廣大,甚至可能連我今日頂替小姐開陣,都在她十幾年前的計算中了。”

趙襄兒秀眉一蹙,清澈的眸光閃動,沉默了一會,道:“你都知道了?”

唐雨輕輕點頭:“原來小姐也是一直都知道的,對吧?”

趙襄兒嘆了口氣,聲音帶着歉意,道:“一年前,我才在乾玉殿的密卷上看到這些,那時候我猶豫過要不要告訴你,但是那卷宗上說,他們想要殺死尚是嬰兒的你時,趙石松是默許的……如今你若是殺了他,然後一輩子不知道此事,或許就是最好的結局,只是陰差陽錯,這一幕終究沒有發生,也好。”

“趙石松平時待我很好……像親生女兒那樣好。”唐雨神色恍惚,面頰上忽然淌下了眼淚,整個人像是失去了靈魂一般,慘然笑道:“我也不知道是該謝那小道士,還是該怪那小道士。”

“小道士……”趙襄兒螓首微動,眯起眼睛想了一會,記起了那天小将軍府裏,有一面之緣的少年。

關于那個少年,她只記得他長得很清秀,好像有些不知禮節……

只是沒想到,他的那個師妹竟擁有狐貍的先天靈,成為了那頭老狐死後轉生的土壤。

既然那小姑娘已經成了妖魔,那想必那少年此刻也已成為他師妹的爪下亡魂了吧。

不知為何,她明明與那少年沒有任何交集,心中卻一絲無由來的失落。

唐雨忽然問道:“小姐,趁現在還有時間,要不要去甲子殿取仙劍?”

趙襄兒搖了搖頭,神色凝重:“那柄仙劍以我現在的境界,很難驅使,我能用它殺那頭老狐貍,只是因為它被關在了籠子裏,若是在外面纏鬥,我一劍也砍不中他,也正是如此,他沒有太過堤防,才讓我有機會偷偷派人取劍。”

唐雨焦急道:“那可怎麽辦?如今城中還有誰能對付那妖怪?”

趙襄兒淡淡地笑了笑,溶溶的月色落到了她的唇間,那一身白衣在月色下顯得單薄而寂寞,她望向了某個方向,道:“刑天法地,祭以城國……我本從未當真,但現在看來,便是今天了。”

“小姐……你說什麽呢?”

趙襄兒沒有過多解釋,只是微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好生養傷,我不棄趙。”

……

劍光照徹長街。

陸嫁嫁與寧小齡的身影如兩顆不停撞擊又錯開的彈丸,兩道雪白的影子飛快起落,妖芒與劍光交相輝映,耀得白月失輝。

她們同為長命境,短時間內的戰鬥哪怕再聲勢浩大,也很難打出實際的結果。

而寧長久以劍鳴驚醒陸嫁嫁,将她引來,為的也并非是要她擊敗或者殺死寧小齡,他需要的只是一點時間。

他長長地吐了一口氣,指間流螢般的光在空中虛畫成一道精巧小陣。

那陣很美,如淡色的翡翠雕成的花卉,輕輕一碰就會破碎枯萎,但就是這種易碎的美麗裏,一股清聖的古意煥然而發。

“劍鎖!”寧長久忽然大喝了一聲。

陸嫁嫁心中一動,她早有準備,狹長的劍目豁然明亮,劍靈同體之力催發,從低到塵埃的碎石瓦塊到九天落下的淡淡月影,都好似沾上了揮之不去的劍意。

寧小齡心中一凜,以狐尾護身,身子向後掙脫,奔向寧長久的方向。

寧長久早有預料,将手中精美的小陣拍出了出去。

那小陣中,藏着寧擒水畢身修為的最後一點,而那些修為又被他以提煉精純了數遍,晶瑩剔透地就像是這朵小花。

寧小齡感受不到那陣法中絲毫的殺傷力。

而這陣法本就不是殺人之陣。

許多老修行者,在垂垂老矣之時,會将自己的畢身修為傳給後人,那用的便是這種陣法。

這是渡功力的小陣。

寧小齡撞了上去,因為那陣法的靈力足夠純淨無暇,所以與寧小齡的身體幾乎沒有任何排斥,直接容納到了她的體內。

陸嫁嫁看到這一幕,心中大駭,厲喝道:“你在做什麽?”

那點靈力之間,帶着高妙的道法感悟,一入她身體,便直接融入了她的妖種裏,于是那長命境的瓶頸就此勘破,寧小齡直接晉入了紫庭境!

長命境便已難纏至此,若是讓她跻身紫庭第一樓,那再無人能攔住她了……

寧長久這是瘋了嗎?

陸嫁嫁強自鎮定,她深吸了一口氣,打算傾力出劍。

可這時,她卻發現寧小齡杵在原地,如一根木頭一般,一動不動,與此同時,天上忽有陰雲自遠處翻滾而來,仿佛江水中推來的浪潮,于是清淡的月色很快也暗了下去,這座皇城變得一片昏暗,雷聲遠遠地回蕩着,仿佛又要迎來一場大雨。

陸嫁嫁擡頭望去,一下子明白了過來。

這是劫雷。

……

……

(三更任務完成!接下來幾天想先好好寫一下畢業論文的初稿,大四了QAQ。所以暫時先繼續維持一天一章啦。)

第 35 章 :仙劍來時

風聲從耳邊呼嘯而來。

寧小齡一時間竟沒有辦法抗衡那種力量,身形疾速下墜。

下墜之間,寧小齡竭力平衡,揮劍向下斬去,直削他的天靈蓋。

寧長久手臂猛然地發力,如掄鐵錘一般将少女的身子掄下,寧小齡身形旋轉,那斬落的一劍偏離了方向,緋色的劍氣撞上了閣樓,木梁紛紛破碎,高樓朝着他們所在的方向墜落下來。

寧長久松開了手,身形疾退,避開那塌陷的閣樓,而寧小齡的腳踝上,卻又纏上了煩人的絲線,那絲線與地面勾連,牢牢地定住了她的身體。

高樓巨大的陰影很快傾覆,遮掩住了她嬌小的身軀,巨大的崩塌聲也撞擊中響起,少女的清嘯聲帶着一些疼痛的意味,她身後的狐尾如飓風般轉動着,那朝她撞來的高樓,在她狐尾的撞擊之下,無數木柱破碎開裂,喧雜的聲音暴亂地響着,片刻之後,高樓的廢墟裏,一個雪白的身影再次拔出廢墟。

寧小齡抹了抹嘴角的血,她擡起手臂,垂下的指彎之間,勾着幾條黯淡的絲線,她冷笑道:“這就說你說的天地間無形的魚線?哼……煩人倒是煩人,但也僅此而已了。”

寧小齡手指一捏,那些靈力構成的柔韌絲線紛紛破碎,她撣了撣自己道袍上的塵土,眉頭皺起又舒展,似笑非笑。

長街的那頭,寧長久白衣破損,臉色更是比衣裳還白,先前的一系列或虛或實的攻擊,顯然也耗費了巨大的靈力。

他的紫府氣海宛若一座不大的潭水,那潭水乍一看猶如枯井,哪怕是陸嫁嫁也沒有探查出異樣。

沒有看到只是因為潭水太深,那些從寧擒水身上汲取到的靈力雖也是個不小的數目,但是沉入氣海深處,卻幾乎不可察覺。

但無論如何,這潭水終究只是死水,這副凡人之軀汲取天地靈氣的速度太慢,根本無法彌補氣海的虧損。

而寧小齡恰恰相反,她在不停消化着那老狐殘存下來的記憶碎片,消化着那妖種中蘊藏的魔力,境界依舊以一種不疾不徐的速度攀升着。

此消彼長之間,寧長久的勝算只會越來越渺茫。

寧長久看着她,忽然道:“你其實不想殺我。”

寧小齡瞳光驟然一厲,“你在做夢?”

寧長久道:“你妖種上的魔性已被暫時壓下,你不是老狐,你是寧小齡。”

寧小齡冷笑道:“你當我是你那個傻師妹?看來你真的是在做夢啊。這副愚蠢的身體,我占據了她,才是她的幸運。”

寧長久搖頭道:“你騙不了自己,你是寧小齡心底勾起的惡念,所有的惡念,或大或小,哪怕只是一閃而過的念頭,都被妖種無限放大,占據你原本的心神。”

寧小齡沒有憤怒甚至沒有冷笑,她忽然出奇地平靜:“你說得對,但是我喜歡現在的我,身體裏那個念頭好像還在勸我放過你……呵,她難道不知道,你根本不是她的師兄嗎?”

寧長久沉默了一會,道:“或許你說的對,但我覺得她就是我師妹。”

寧小齡豎瞳一凝,身後的狐尾大如高樓,将她的身軀襯托得格外嬌小。

她冷冰冰地看着寧長久,道:“你本來就不是!你和我一樣,在那一夜之後,都被附身了,而你還在一直騙着自己,到現在都沒有弄明白自己究竟是誰!但附身你的,終究不是什麽惡人,我哪有你這般幸運,寄居在我身體裏的……是魔鬼,不過幸好,你優柔寡斷,沒有聽這個蠢貨的話殺我,要不然我也沒有生根發芽的機會!”

她盯着寧長久的臉,希望從他臉上看到一絲懊惱,看到一絲後悔。

但是都沒有,依舊是那該死的冷靜。

寧小齡繼續道:“你道法高妙得不可思議,還未入玄便可以與我纏鬥這麽久,你上輩子應該是個很了不起的人吧?是誰殺了你,讓你淪落到需要奪舍一個凡人的地步?”

寧長久道:“這個問題我回答過你了。”

寧小齡一怔,此刻她也無法想起些什麽。

寧長久沒有過多解釋,只是道:“你現在還有機會徹底驅除魔性,若是将來妖種大成,反而會吞噬你的意識,你現在再多的努力,都不過是為那老妖轉生作鋪墊罷了。”

“休想騙我,那頭老狐已經死了,死得幹幹淨淨了……”她嘴上如此,心中卻閃過一抹恐慌,接着殺意大盛,道:“你還在等什麽?讓我看看你還有什麽手段?你該不會是在等人吧……那趙襄兒和陸嫁嫁此刻恐怕還沉浸在殺死大妖的喜悅裏,哪裏能想得到我?”

寧長久沒有打斷她的話,他知道她說這麽多,為的不過也是蓄勢。

她也被自己游移不定的身形弄得煩心,所以她要創造出一把鎖,将自己困住,然後一鼓作氣直接殺滅。

她不疾不徐的話語仿佛咒術,周遭的空氣都變得愈發黏稠。

這道鎖正在靠近。

寧長久忽然閉上眼,以指抵住自己眉心。

寧小齡一震,還沒明白他要做什麽,一道鋒銳的殺意便已抵上了背心。

寧小齡來不及回身,她驅動巨尾,猛然拍向了那殺意的來處,長街之上,一聲震響驟然暴起,滿地的青磚碎裂、震起,在地面上如浪潮起伏,少女轉過了身,向着那道偷襲來的白光伸出了手,接着她慘哼了一聲,小腹一收後背拱起,似被什麽東西刺穿了過去。

那是一柄劍,突如其來的劍。

那是陸嫁嫁的佩劍。

先前陸嫁嫁與老狐便在這條長街上戰過,後來陸嫁嫁走了之後,寧長久便以此劍糾纏老狐,而他用換身符離開之際,也并未帶走此劍,而這等仙劍與妖氣天然相沖,所以老狐權衡之後也沒有拿走。

于是這柄劍便一直落在這條長街的另一頭。

此刻在寧長久的驅使下,那柄劍無聲地穿過長街,直取她的背心。

那一劍極快,快得令人發指,快得讓人感覺速度足夠快便可以填平境界上的鴻溝!

于是那一劍便真的刺中了寧小齡。

少女的慘哼聲響起,她握着那劍身,雙手鮮血淋漓,半截劍尖卻依舊刺入了小腹中。

寧小齡半屈着身子,她的妖血淬上劍鋒,如火焰般燃燒了起來。

周圍震起的碎石很快被碾成齑粉,在驟起的妖風中轟然散開,以寧小齡和那柄劍為中心,仿佛單獨隔成了一個領域!

她與那劍死死抗衡,心中極為不解,寧長久憑什麽有這麽精純的劍意,怕是陸嫁嫁親自出劍,也不過如此了吧?

寧長久依舊死死地摁着眉心,手指幾乎要陷入額頭裏。

他道法精妙是因為他上一世足足修道十二年,而另外十二載,他修的是劍。

若是靈力足夠,他可以馭氣為劍,馭萬物為劍,更何況是真正的劍?

氣海中,他的靈力瘋狂燃燒,如烈火上煮沸的水。

……

僵持的時刻裏,時間緩慢得像是靜止了一般。

寧長久靈力終究有限,他松開了自己眉心的手指。

寧小齡似感覺不到疼痛一般,抓着那劍鋒,将那仙劍硬生生地拔出了自己的身體,她漠然回頭,望向數丈開外的那個罪魁禍首,眉目間的殺意幾可噬人。

長街上風雷乍起,寧小齡抓起那把劍,直接擲向了寧長久,同時,她身形消失原地,如箭般沖了過去,竟比那劍飛行的速度更快。

嗤然一聲間,那柄劍砸入了寧長久原本所在的位置,寧小齡足尖踩過劍柄,向着寧長久遁逃的方向追了上去。

數丈的距離被一下子拉近,寧小齡對着寧長久的後背拍出了一掌,掌間被仙劍割開的傷口還未愈合,鮮血飛濺而出化作一只只細小的火蝶,依附上他的後背。

寧長久同樣不再有隐藏,寧小齡的攻擊太過兇狠狂暴,只要稍有不慎,自己也會很快淪為她的爪下亡魂。

那顆妖種似被徹底激發了出來,身後三條虛幻的尾巴之間,又生長出了一條,并且開始暴漲。

那柄仙劍雖然重創了她,但是妖種兇性被激起之後,她反而因此融合了更多妖力,竟然隐約要沖破長命境的瓶頸,跻身紫庭第一樓!

寧小齡自己也怔住了,随後心中狂喜,那顆妖種不停跳動,提供着幾乎源源不斷的妖力,修複着她身體的傷口。

寧長久左躲右閃,竭力避開她的攻擊,而寧小齡的動作越來越快,如真正的靈狐,只能看見雪白竄動的影子。

短暫的奔襲裏,兩人一前一後,已将兩條大街的街面盡數摧毀。

寧小齡一邊嘗試着叩開長命境的瓶頸,一邊緊追不舍,她要在皇宮那邊察覺到自己之前,搶先将寧長久誅殺。

在她眼中,這個名義上的師兄,明明境界最低,但比趙襄兒和陸嫁嫁對自己的威脅更大。

而這場戰鬥,已經持續了半個時辰。

她實在不敢再拖下去了。

……

而此時,唐雨剛剛入殿,将老狐可能未死的消息與關于那對師兄妹的事情告訴了趙襄兒。

趙襄兒快步奔出大殿,擡頭望去,她忽然知道自己忽略了什麽。

向紅尾老君這等大妖,消散于世間之後,那些靈氣應該會散還于天地,形成壯觀的妖雲,下一場鋪天蓋地的雨。

可是今晚老狐死後,天清氣朗,彎月如眉,那本該出現的妖雲去了哪裏?

也是此刻,白衣玉立的陸嫁嫁忽然心神一動,她駭然睜眼,望向了皇城的某個方向:“明瀾……”

明瀾是她的佩劍之名。

當日與老狐一戰散落在外,至今還未尋回。

而她的心中,忽有劍鳴響起。

……

……

(一個小時到了(x))

第 34 章 :小院之戰

天地間的一切都在此刻晉入一種妙不可言的境界,哪怕寧長久一指點出的身影,都像是靜止了下來。

寧小齡也陷入這種詭異的平靜裏,她知道這是虛假的,寧長久并未靜止,那蘊含着道門真意的一指,此刻依舊不停歇地在朝着自己推來。

宛若白狐的少女妖力再次暴漲,她對着四面八方的空間悍然出拳,那拳太快,帶出了一連串消逝不盡的殘影,密不透風地護住了自己的周身。

她無法确認寧長久真正到來的方位,所以便只能用這個耗力的笨辦法,但她并不在乎,因為他知道寧長久此刻的境界根本無法維持此法太久。

地面上,那些法陣凝結成的金線忽然如山岳般浮起,那些金線像是水,一點點漫過她的腳,向着她的全身攀附過去。

寧小齡強忍着撕裂腳踝的痛意,下身猛地一擰,那些金線一下割入她的肌膚,那滲出的妖血卻化成了火,沿着金線開始燃燒。

妖火之下,那些堅韌的金線很快成灰,寧小齡的身子終于從地面上拔出,她妖力湧動,飛快修複着腳踝處的傷,與此同時,一雙雪白的眼睛敏銳地掃視過四周,尋找着一切異常的靈力波動。

事實上寧長久并未消失,只是那種靜太過平靜,仿佛他就是一株草,一片塵,一縷遠道而來的月光,而這種平靜卻是蒙在寧小齡浮躁道心上的塵,如障目之葉,讓她産生了短暫的錯覺。

這一指再次出現之時,指間凝的是一個“坐”字。

終于來了……

寧小齡心念一動,收至腰間的拳頭焚燎着火焰如流星般沖拳而出,她身邊那些凝兒不散的殘影此刻盡數消散,化作銳利無匹的妖力凝于拳尖。

她想要憑借境界的碾壓一擊将其斃命。

可那一拳遞出之後,寧小齡瞳孔卻微微收縮。

那一拳并未觸及實質,磅礴的妖力直接撞上了法陣,那些金線微微黯淡,一時間難以進行攻擊,而寧小齡的腦後,卻有一根雪白的手指探出,直接點了上來。

那是真正的“坐”字。

一字點落,寧小齡的大腦驟然放空,她雙腿微軟,竟有種抑制不住的,想要盤膝打坐的沖動。

緊接着的一字是“忘”。

忘字點落,亡字先行,心字緊随其後。

寧小齡下意識地驅使那幻影般的狐尾,如大浪拍擊般猛地向身後打去,寧長久身形已然退後,他十指綻開,變幻清影萬千,其間有箓法、有桃符、有道劍,一并護于身前,打散那些狂暴流竄的妖力。

那齋字未出便被打得粉碎。

而寧小齡卻沒有進一步地追擊,那“忘”字打入她的識海之後,她雪白的眸子驟然變得無比空洞,嬌俏而冰冷的小臉上,露出了掙紮迷茫之色。

那是忘恩負義的忘,也是沒齒難忘的忘。

她看着眼前的少年,檀口微張,聲音顫抖道:“師……師兄?”

緊接着,這抹意識又被瞬間占據,她的聲音轉瞬冰冷:“去死。”

她抱着腦袋,發出一聲凄厲長嘯,似要将寧長久的道字直接碾碎于識海之中。

寧長久手指一勾,那些起伏的金線如巨網般罩來,每一道都是淩厲而鋒銳的匕刃。

寧小齡一邊抵抗着識海中意識的入侵,一邊憑借本能散發着狂暴的妖力。

她此刻就像是一座決堤的大湖,妖力滔滔,那些金線是浸入水中的網,在妖力的浪潮裏起起伏伏,無法靠近。

這道法陣是寧長久這些日子耗費極大的心力埋下的,為的便是今日。

而如今短短一刻鐘不到,便要被寧小齡的妖力沖擊得靈氣盡失,搖搖欲碎。

寧小齡低垂着頭,黑發無風而動,在随着那些黯淡的金線瘋狂亂舞,她仰起頭,爆出一聲清嘯,眸子中的迷惘之色如被流水沖刷去的塵埃,再次清明。

所有的金線被頃刻撕成粉碎,周遭的清靜也在此刻被打破,妖力如滾地驚雷,風卷殘雲般向着四周擴散,土地如被數百只牛一同犁過,破碎不堪,塵土草屑再次被大風卷起,連落到此處的月光都顯得微微扭曲。

寧長久沒有浪費靈力庇體,那原本纖塵不染的白衣上很快半身塵土。

寧小齡看着他的衣服,滿意地笑了笑,她厭惡着世上的一切美好,尤其是看到寧長久那始終處變不驚的面容時,心中便會激起滔天的怒火。

她想要撕碎這張平靜的臉,斬去他的手腳,然後以妖力為刃千刀萬剮,她想要看看他真正面對死亡之時,還能不能保持這份令人生厭的平靜。

她的眸子越來越白,白得映出了寧長久的身影,少年盯着她嗜血般殘忍的面容,将所有多餘的情緒斂于道心深處,他再次出指,于空中虛畫,又是四字“澹然獨靜”。

這次他緘口不言,唯手指快速虛畫。

“真麻煩。”寧小齡冷冷說了一句,豎掌揮臂,斬出一道雷霆,轟向寧長久所在的位置。

那道雷霆将身後的院子轟然炸開,碎石飛礫間,寧小齡燃火般的拳頭又至,她明明只是十四歲的嬌小模樣,但身體間瞬間爆發的力量,仿佛可以瞬間打斷兇獸的脊骨。

轟然一聲裏,向後反噬的拳風将她的長發吹得向後抛氣。

可是這一擊又落到了空處。

寧小齡眉頭蹙得幾乎要碰在一起,她盯着眼前的深坑,咬牙切齒。

她明明有足以碾壓對手的力量,但是她的每一個雷霆萬鈞的拳頭,都像是打在了軟綿綿的棉花上,對方出的盡是陰招損招或者幹脆不知用什麽手段避而不戰,偏偏讓她沒有機會直接進行正面力量的抗衡。

少女狐尾甩動,如大風中亂竄的火焰。

她環視四周,一雙妖目卻捕捉不到寧長久的蹤跡,仿佛他就那樣憑空蒸發了一般。

寧小齡冷笑一聲,殘忍笑道:“既然要和我玩躲貓貓,那我先去碾死其他蝼蟻吧。”

話音才落,她身後的虛空裂開,一只骨節分明的修長的手從中探出。

寧小齡耳朵微動,在那虛空裂開的一瞬間,猛地回頭,一拳轟出。

那只手卻直接抓住了她的拳頭。

他的手很穩,沏茶時一滴不濺,綁繃帶時更是整齊得挑不出任何瑕疵。

此刻哪怕那拳頭來勢洶洶,他依舊穩穩地接住了。

只是僅僅這一拳,便打掉了他蘊藏的小半靈力。

寧長久悶哼一聲,另一手并指點出,閃電般觸及她的眉間。

寧小齡回頭的剎那,便正好撞上了這并指的一點。

少女雪白的眸子驟然一黯,隐約可以看見瞳孔淡灰的顏色。

那雙眼睛裏再次露出了些許的迷茫,寧長久深吸了一口氣,手指一擰,想要渡入更多靈氣。

但寧小齡那顯露出的灰色瞳孔,剎那間便豎成了一線,像是蛇的瞳孔。

寧長久心中一凜,瞥見少女的嘴角不知何時勾起了一抹陰嗖嗖的笑,他想撤身之際,她卻驟然擡手上撩,一邊格開那擒着自己右拳的手,一邊撞上他另一手的穴位,然後反手将其抓住。

“抓到你了。”寧小齡先前的冰冷褪去,嬌滴滴地笑了起來,就像是一只真正的狐妖。

這是寧長久第一次露出吃驚的神色,他先四字真訣的“獨靜”二字破開虛空,如蟬蟄伏,再破空而出,将“澹然”二字自她眉心打入,試圖破除她妖種上的魔性。

只是哪怕妖種上魔性祛除,她依舊是妖,真正的妖,怎麽可能變回寧小齡?

這剎那的變故在寧長久的道心上激起了微微漣漪,卻沒有讓他真正慌亂。

“你還未入玄竟可以施展出長命境碎虛空的手段,看來你身上藏着讓我都垂涎的秘密啊。”寧小齡柔柔地笑了笑,月牙般的眸子裏爆發出貪婪的顏色,話語間,她指甲飛速生長,鋒銳如鋼鐵,一下向他的心口掏去,在空中斬出三道血影。

那利爪直接刺中了胸口,卻沒能伸出。

寧小齡臉色一變,旋即又推了一掌,寧長久胸前白衣碎裂,露出了藏在其後的東西。

那是一個純白色的面具。

那是陸嫁嫁贈送給他們的面具,他一直放在胸口,此刻便如護心鏡一般抵擋了那致命的一擊。

寧小齡臉色一變,她不确定那是有意為之還是巧合。

若是巧合便是他命好。

若是有意為之……他是不是也算到了接下來的招式?

這個念頭很荒誕,卻真真切切地出現在了寧小齡的腦海裏,只是……這怎麽可能?一個入玄境都不到的普通人而已。

她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想要直接将這面具摧去。

寧長久同樣反擊,一掌直接推向寧小齡的額頭。

寧小齡沒有抽手反擊,因為她能預感到那一掌的威力,根本傷不到自己。

寧小齡妖力催發如刃,誓要直接摧破面具,貫穿他的心口。

而寧長久這一掌則是軟綿綿地印上了她的額頭。

那一掌确實沒有激起任何漣漪,比寧小齡想象中更輕,輕的像是一片落在額頭的鴻羽。

但越是如此,寧小齡心中的不安便越劇烈。

她感覺自己只差一點便可以打破這個面具,而那個剎那,本能卻讓她抽回了手。

一道雪白的光刃在寧長久的胸口和寧小齡的手掌間亮起,如白泉噴湧,如銀刀亮鞘。

那是劍氣。

蘊含在這面具之中的劍氣!

這是陸嫁嫁随身佩戴的面具,她身為谕劍天宗的重要人物,所佩之物定然不凡,更何況與老狐相鬥,那面具都未破碎。

寧長久這一掌不過是虛晃,為的只是激發她速戰速決的欲望,然後激發出這面具中自我反擊的劍氣。

當時陸嫁嫁将面具留給他們時,說了一番關于這面具的言語,便是有讓他們借此自保之意。

劍氣如無數根細小銀針構成的瀑布,那是面具被壓到極致之後反彈出的劍意,速度快得匪夷所思。

寧小齡慘哼着後撤,身後虛幻的巨尾猶如巨大的毛氈,一下子覆蓋住了她嬌小的身軀。

雪白的劍意如山洪湧去,萬千銀針暴雨梨花般落在她巨大的狐尾上。

那本就虛幻的狐尾在劍氣的沖刷下顯得更加透明。

她雙腳一前一後死死抓地,如大浪之中頑固的礁石。

寧小齡雙手環胸抵抗着劍意侵蝕,但那巨尾越來越小,于是她只好漸漸地單膝跪地,才能躲在那尾巴構成的繭衣裏。

她咬牙切齒地抵抗着那劍氣洗刷,每一刻都顯得無比漫長,她的身體感覺有無數針芒同時紮下,忍不住顫抖起來,眼中怨毒之氣愈來愈重。

終于,劍氣洗盡。

寧小齡松開了護身的巨尾,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她豎瞳變得更細,細的幾乎不可見。

她的眼睛裏竟有幾分妒恨之意。

“陸嫁嫁……”寧小齡聲音怨毒而冷漠,道:“等我殺了你,再去殺她。”

只是寧長久的身影再次消失,她的目光四下掃視,尋找着他的蹤跡。

她越發覺得煩躁,惱怒,心中那顆妖種如心髒般擂動着,沉重地叩擊心扉,渾身上下的血液便也随之感到躁動。

她越來越沒有耐心了。

寧小齡搜尋的視線猛地上擡,然後眯起。

只見那院外的閣樓上,立着一個白衣少年的身影,正居高臨下地看着自己。

寧小齡懶得多想,手臂一抖,掌心之中,直接凝出了一柄緋紅色宛若水晶雕成的長劍。

她身子一躍,踩上破碎的院牆,借力一蹬,身子直接高高拔起數十丈,三條巨尾于空中拖成一線,在她接近寧長久之時又猛地展開,随着她那緋色劍光一并斬出。

那劍光劃出飽滿的弧線,如閣樓檐角處挂起的緋色月亮。

寧長久的身影被一劍斬去。

“道門換身符?”寧小齡微驚。

忽然,眼角的餘光裏,她瞥見一個黑影從下面一層的屋頂上掠過,接着,她感覺身體一重,有什麽東西抓住了自己纖細的腳踝,拖着她的猛然下沉。

……

……

(第一更。一個小時後下一章!)

(感謝書友一顆紅小豆、寧長久的打賞!謝謝書友支持呀~)

第 33 章 :妖種

那是半個時辰之前。

自血羽君遁走之後,皇城裏的妖雀也随之散去,許多平日裏尋常可見的鳥雀終于戰戰兢兢地從巢中飛出,來到了這座熟悉卻破碎的城池裏。

一只羽毛棕灰尾羽短小的麻雀落在了一間不起眼的院子裏。

那間院子的牆壁已經坍塌了大片,破碎的石縫間還殘留着些許血腥的味道,可那屋中的燈火卻是平靜,窗紙上透着的昏黃光暈像是落日前的天邊,也像是少女臉上輕輕敷抹的胭脂。

小麻雀烏溜溜的眼睛盯着那間房間,它喜歡那種顏色,那種顏色能帶來安寧的感覺,就像是這座沒有妖雀聒噪後的城。

忽然之間,小麻雀機靈地擡起頭,目光落到了雲下——初晴的夜空下,墨色的雲越來越淡,而那深藍色的天空間,卻有着一抹不和諧的緋色的光,望上去就像是天空中游走過的長蛇。

小麻雀畏懼着蛇,它抖了抖身子,想要振動翅膀離開。

可是它忽然看到,那條蛇竟真的朝着自己的方向來了,它畏懼地飛起,來到了更高更遠的房梁上,小心翼翼地向下張望。

那條緋色的蛇不是沖自己來的,它是由無數星星點點的紅光凝聚成的蛇,它自天空中游曳而下,悄無聲息地潛入了那間院子裏,沒有過太久,那間院子裏的光便肉眼可見了晃了許多下,然後猝然熄滅,一片漆黑。

打鬥聲從裏面傳了過來,接着窗戶破了,大門破了,哪怕是高高在上的屋頂,也被捅破了一個洞。

小麻雀感覺到一絲極其危險的預兆,它立刻振翅飛走,在夜色中發出一聲預警般的短促鳴叫,只是剛剛經歷了大難中的人們,還沉浸在妖邪伏誅的喜悅裏,自然是無法聽到的。

……

皇宮中異變發生之際,寧長久便心中微動,有所察覺。

此刻,火爐上的水已經煮開,寧長久提起鐵爐站在桌邊,沏了一壺茶,因為水溫滾燙,所以壺需要端的很高,讓熱水在下墜的過程中冷卻,落入杯中沖開茶葉時,便是适宜的溫度。

這是寧長久記憶中多年的習慣,所以手法很是娴熟,落入杯中時一絲都沒有濺出。

“每個人的每個動作都可以暴露出很多東西。”寧長久将那瓷杯推到了寧小齡的面前,笑道:“如今回想起來,剛蘇醒的那日,我為了你倒了杯熱水,便是那倒水時的手法,讓你心中産生了懷疑。”

寧小齡猶豫了一會,點了點頭,她端起瓷杯抿了一口,不得不承認,師兄沏的茶比自己大碗泡的,确實要強上許多。

她放下杯子,看着眼前一身白裳的少年,問道:“那日師兄坐在椅子上,将手舉在半空中一動不動的,是在幹嘛?”

寧長久道:“我是在垂釣。”

寧小齡想起了今日陸嫁嫁問他擅長什麽,他的回答便是垂釣。

“垂釣?釣什麽?”寧小齡問。

寧長久答道:“我也不知道,只是小時候養成的習慣,那時候二師兄給了我一根木棍,讓我去河邊,不用絲線不用魚餌釣上一條魚來。”

寧小齡驚異道:“這怎麽可能呢?”

寧長久道:“當時我也不明白,後來我才知道,這個世界上是有無數看不見的線的,那些線勾連着世間的一切,只要我們能夠把握這些線,就能掌握世間的一切,那是上天真正垂落人間的魚線。”

寧小齡在身邊的空氣裏抓了抓,搖頭道:“我才不信。”

寧長久微笑道:“我以前也不相信,那時候我拿着那根木棍在河邊坐了一天,恰好有條魚停在木棍的陰影下,我啪得一下敲暈了它,然後撈了回去給師兄交差。”

寧小齡噗嗤一聲笑了起來,問道:“你師兄就沒有罵你?”

寧長久也笑了:“眼疾手快也是本事,為何要罵?”

寧小齡想了想,也便不笑了,她問:“那你現在也在釣什麽嗎?”

寧長久半開玩笑道:“當然是釣一只潛在水下的小狐貍啊。”

寧小齡嘆息道:“師兄你不适合說笑。”

于是寧長久真的不笑了,兩人之間唯有兩盞茶冒着淡淡的熱氣。

寧長久忽然看了一眼窗,目光卻像是可以透過窗紙落到更遠的地方。

“那頭老狐敗了。”寧長久忽然說。

寧小齡瞪大了眼,她感知着與自己的先天靈根深蒂固的妖種,雖覺得不可思議,但妖種的反應不會騙人,這妖種的本體已經破滅,于是這枚妖種便成了無根之萍。

每個大妖修行到較高的境界後,都能如樹開花結果般凝出一顆自己的妖種。

這顆妖種相當于自己的另一顆心髒。

它只能嫁接到與自己同宗同源的土壤裏,要不然被嫁接者會立刻發瘋暴死,而妖種同樣代表新生,哪怕本體死去,妖種還有可能重新生根發芽,再借助那些未散的靈智,完成新生。

而越是強大稀有的妖族,想要找到與自己同宗同源者極難,所以當這個先天靈為狐貍的少女出現在皇城時,那紅尾老君第一時間便醒了,他幾乎動用了所有自己可以影響到這座皇城的力量,投出了那枚無形無影的妖種。

而那天夜晚,寧擒水拍開了她身體的靈竅,讓那些冤魂厲鬼魚貫而入,這些冤魂厲鬼便是風,而那枚被老狐投出的種子,則是被風吹起的蒲公英的種子。

種子落地,生根發芽,便與先天靈息息相關,再難割裂。

只要這顆種子還在,寧小齡便遲早會成妖入魔。

所以那天夜裏刺殺,若是寧長久不及時趕到,這顆妖種便會被提前激發,後果不堪設想。

而若是那老狐真的逃出地宮,他便會收回這顆種子,将其中蘊含的妖力和妖種依附的先天靈一并吞下,若是老狐身死,這枚妖種便會将這具身軀當做新的土壤。

所以無論如何,寧小齡都難逃一死。

最初的夜晚,她聽到那個老狐通過妖種說與自己的話,徹夜難眠,但為了不讓師兄看出端倪,表面上還是無憂無慮的樣子。

其實這些天,那妖種便早已在潛移默化地影響她,甚至想徹底占據她的身軀。

妖種的魔性沁染已入膏肓,這是在劫難逃的死局。

寧小齡靠在椅背上,像是被抽幹了所有的力氣,方才的言笑晏晏仿佛只是她最後編制出的虛幻夢境,她有氣無力地道:“師兄,我們的命真的不好。”

寧長久道:“有時候,一張招鬼的符,改動幾個筆畫,可能便會成為驅邪的符咒,這世上很多事情都可以如此改變,然後産生截然不同的效果,魔是由靈演化而立,自然也能颠倒回去。”

寧小齡道:“我可不會改符……”

“沒事,師兄擅長這個。”寧長久看着她的臉,平靜道:“睡一覺,醒來就好了。”

寧小齡捧着臉,懊悔道:“如果我早點将這件事告訴你,是不是可以改變很多?”

寧長久道:“我早就知道了,所以你不要多想。”

寧小齡察覺道外面的異動,道:“師兄,其實我知道你可能不是你了,但是不知道為什麽,我內心裏總覺得,你還是我師兄。”

寧長久揉了揉她的腦袋:“一直都會是的。”

窗外,麻雀短促的鳴叫聲響起。

一條緋紅色的長蛇蜿蜒而入,穿透一切障礙,如溪水奔壑般湧向寧小齡的身子。

寧長久攔不住,事實上,他也沒有打算攔。

他一直在等的便是這一刻的到來。

只有将那頭老狐真正引出,他才有機會在不傷及寧小齡性命的情況下将妖種剝離。

那緋紅色的長蛇便是老狐最後凝而不散的精魄。

此刻緋色長蛇如魂蟲一般纏繞上了她的身軀,寧小齡絕望地盯着眼前,眼眶中眼淚流了出來,而僅僅是片刻,那雙水靈靈的眸子裏,瞳仁幾乎看不見了,變得一片蒼白。

一條雪白的尾巴自她身後掙出,搖曳着巨大而虛幻的影子。

寧小齡身下的木椅倏然碎裂,她木然起身,怔怔地看着前方,身上散發出極其詭異的氣息,似妖魔也似神明。

寧長久與那雙雪白的眼眸對視了片刻。

寧小齡看着他,思考了片刻,不确定道:“師兄?”

她的聲音變得極冷極淡,這聲師兄裏幾乎感受不到任何情緒,更像是一塊捂在胸口慢慢融化的冰。

眼前的少女妖力在幾息之間暴漲,那畢竟是老狐六道破碎神魂的精華所在,此刻凝結在一起,若非受限于寧小齡本身,此刻應該能瞬間破入紫庭。

但是哪怕長命巅峰,此刻這座城中,四鑰匙靈性暫失,仙劍重新封入甲子殿,皇宮殺陣被毀,陸嫁嫁傷勢未愈,哪裏還有可以阻止她的力量?

寧長久看着她的眼睛,道:“你來了?”

寧小齡漠然地看着他,道:“有時候我真的分不清,你是虛僞的冷靜還是真正的平靜。”

寧長久道:“我也分不清你是誰。”

寧小齡周身妖力湧動,如大風起伏于道袍之間,她一手負後一手掐了個道訣,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那頭老狐貍已經死了,你師妹也快死了,我是我,我還沒有給自己想好名字。”

她是寧小齡的先天靈,是那頭斷尾的雪狐,如今借助妖種承受了紅尾老君死後殘餘的妖力,境界陡然攀升,直接反客為主,占據了寧小齡的意識。

寧長久點點頭,道:“你不是師妹就好,我可以放心殺你了。”

寧小齡屹然不動,身後雪白的狐尾幻影依舊在增加,她盯着寧長久道:“我知道世上有許多不凡之人,你或許是其中一個,但你此刻連入玄境都沒有,憑何殺我?”

話語間,寧小齡身影卻驟然後退,一根雪白的手指已不急不緩地點來,那指尖光暈缭繞,仿佛燃燒着世上最純粹的聖火。

寧長久的神色平靜而認真,這是那天夜裏他點出的一指,封魔一指。

寧小齡後退三步之後,身後已經生長出的數道細長狐尾如孔雀開屏般炸開,然後逐漸凝成兩道較粗的毛絨絨的長尾。

這是她第一次戰鬥,雖然那老狐的精魄之中藏有許許多多的戰鬥經驗的碎片,但她還沒有時間去安靜消化,此刻,她有些緊張。

但是這抹緊張只是一瞬的,境界碾壓帶來的自信很快讓她冷靜。

她也點出了一指,指間燃燒的是狐火,于是整座屋子一下充斥着緋色的亮芒,仿佛藏着一輪大日,寧長久那一點微弱的火光似是随時要被吞滅傾覆。

但是僅僅片刻,那狐火撞上寧長久的手指,兩者竟然相抵,一同寂滅,屋內的光芒只是昙花一現,轉瞬又被黑暗吞噬。

片刻後,房梁破碎,屋瓦坍落,木窗木門紛紛碎裂,寧長久身影摔入院中,那白衣的背衫上赫然是三道爪痕。

寧小齡的身影轉瞬也至,她破屋頂而出,高高躍起,靈巧着地,正要奔殺向寧長久之際,腳下卻忽然被什麽東西絆住了。

一道金色的光如細線般纏繞上腳踝,那細線深埋在地底,此刻如漁網從水中撈起,那些金色的細線紛紛顯露,密集地交織在院子裏,無聲起伏,似萬千縱橫交錯的弦。

“法陣?”寧小齡第一時間反應了過來,腳卻無法掙脫。

寧長久一指點出,直指她的眉心,口中喝出四字:“坐忘齋心。”

那是當年山道碑亭上的頭四個字。

真言一出,滿天塵土飄然落地,細碎草屑靜靜垂落,星辰明月,高樓鳥雀,都似端坐蒲團而忘,萬籁俱靜。

……

……

(感謝書友粥粥大魔王、莫撒123的打賞!額……所以,欠一章,明天一定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