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9 章 :白骨觀人

蓮田鎮像是一幅嶄新的天地,所有的民衆和妖怪都消失得無影無蹤,整座小鎮成了一片獨立于一切的、首尾相連的空間領域。

這是另一幅畫卷。

在這幅畫卷中,無論打得如何天翻地覆,都不會影響到小鎮的本體。

而小鎮的妖怪們依舊摸不着頭腦地亂跑亂跳着,絲毫沒有意識到在他們平行的領域裏,有兩位自上古而來的兇神正寂靜地對峙着。

“小蓮,不要去碰這些畫!”秋生一把抓住了妹妹向着那幅黑貓畫作伸去的手。

小蓮擡起頭,眨了眨眼睛,那只小黑貓趴在她的懷裏,蹭着她的手臂,很是親近。

秋生将小蓮拉到了一邊,囑咐道:“現在是鬼節,碰了這些畫會到外面去的,到了外面哥哥可找不到你。”

小蓮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秋生看着牆壁上的挂畫,哀嘆了一聲,捏了捏小蓮有些嬰兒肥的臉,道:“以後千萬不許碰了,知道了嗎?”

小蓮張開嘴,咿咿呀呀地說着什麽。

秋生道:“不是才吃過飯嗎,等爺爺回來之後,我再給你們做魚吃。”

小蓮懷中的黑貓睜大了黑寶石般的眼睛,期待地叫了一聲。

“爺爺……”秋生低聲呢喃,心不在焉地揉着那只黑貓的身子,心中預感不祥。

……

……

陸地随着蓮舟退去,整個世界都是湛藍的湖水。

翰池真人立在巨蛇的頭骨上,目光眺望着這片無邊無際的蓮塘,塘中的每一片蓮葉都大得好似一座大宅樓的屋頂。

雪團般巨大水珠在蓮葉上滾動着,透着翡翠般的碧色,簌簌作響。天空上的雲整整齊齊地分布着,像是無數錯落在棋盤上的白子。

這個世界除了天空便是蓮塘,幾乎沒有任何外物。

翰池真人知道,這就是張锲瑜特意挑選出來的決鬥之地。

他看着眼前如鏡的水面,皺起了眉頭。

張锲瑜立在修蛇的巨首上,水面中的倒影卻不是他!

只見水中影子裏,修蛇的頭顱上,纏繞着一個巨大的、人面龍身的怪物,它趴在修蛇的腦袋上,面容的線條宛若木雕,那原本屬于耳朵的地方,生長成了巨大的鳍,而它的上半身似餓了許久的人,肋骨分明,小腹以下則盡是蛇身,那蛇身與九嬰的脖頸差不多粗,但與此刻的修蛇相比,卻顯得細長極了。

“猰貐……”翰池真人看着水中的那個影子,喊出了他的名字。

而青首大蛇上的張锲瑜依舊帶着微笑,他緬懷地看了一眼自己在水中的虛影,道:“三千年前那一役後,我從沒想過我們三人還能有聚首之日。”

猰貐,九嬰,修蛇 ,三頭早該死去的兇神,今日盡數到場。

只可惜重逢已非故友。

翰池真人寒聲道:“若書上記載不錯,九嬰與修蛇都是你血脈相連的兄弟,你今日竟以修蛇為傀儡,以九嬰為腹中之食,果然兇獸可以修出人形,卻永遠無法成為真正的人。”

張锲瑜大笑了起來,道:“翰池真人貴為名門正宗的高人,不也差點做出了欺師滅祖之事?”

翰池真人捋了捋長須,坦然道:“我未傷同宗一人,所取的也不過是些宗門氣運,況且天宗百年繁盛,本就是因我而生。”

張锲瑜道:“你只是沒有必要殺人,若同宗之人有人阻你的道,你下手怕是也不會留一絲情面……是啊,這個世界上,能做一個德高望重之人,誰又願意去做人人得而誅之的邪魔呢?”

翰池真人對他的話不以為意,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修蛇高高攏起,然後正逐漸恢複的軀體。

他的靈力已在衣袍間湧動不止。

張锲瑜卻始終看着水面下的影子,微笑道:“你知道我們的父親是怎麽死的嗎?”

翰池真人沒有回答。

這些陳年舊事在張锲瑜心中堆積了太久,在這場決戰來臨之前,他想起了過往,不吐不快:“說出來惹人恥笑,上古那些手握巨大權柄的龍王們,竟然都相信一個荒謬的傳說——真龍九子,共鼎九州。後來大家都明白了,那些不過是某一位大神,利用血脈來瓜分龍王權柄的手段罷了,真龍每生一子,實力便會弱一分……這般拙劣的傳說啊。”

張锲瑜的笑始終沒有停下,只是情緒變作了悲涼:“可當時,父王居然也相信了這個傳說,可惜他到死也只湊出了八個兒子,最後一位他最寵愛的妃子,卻給他生了胎女兒,真龍九子的傳說沒有實現,而他也在接下來的神戰中奄奄一息,你知道最後是誰殺的他嗎?”

翰池真人猜到了答案。

張锲瑜道:“我們把他殺死在了王座上……吃光了他的肉,喝幹了他的血,分幹淨了他的權杖……甚至是妃子。”

翰池真人嘆道:“茹毛飲血,手足相殘才是你們的本性,所以我先前不該相信你啊。”

張锲瑜舔了舔幹燥的嘴唇,道:“九嬰再過美味,也終究比不得當年父親的血肉啊。”

翰池真人驅使着身下大蛇,滑過鏡子般的水面,向着張锲瑜逼去。

“你存活至今确實不易,現在将九嬰的屍骨吐出來,我會給你活下去的機會。”翰池真人的聲音不帶一絲感情。

張锲瑜冷着臉,道:“我其實也很好奇,你今日來見我的底氣是什麽?”

翰池真人不答,他臉上的所有表情盡數淡去,一如峰谷之底的石像。

他的背上,劍破鞘而出。

張锲瑜冷冷地看着他手中的劍,嗤之以鼻。

“你這柄劍放在人間是絕頂的好劍,但是神明之間的戰鬥,從不仰仗刀劍。”張锲瑜像是在教導一位晚輩,他伸出了手,身前的整片空間都朝着他聚攏了過去,“我們有更鋒利的武器。”

随着張锲瑜伸手,整片空間驟然間上下翻倒。

天空與水面換了顏色,立在修蛇之上的,已非張锲瑜,而是那人面龍神的巨大怪物。

“故弄玄虛。”翰池真人不為所動,道:“你的修為盡失,如今依托的,也不過是身下的怪物和蓮田鎮的權柄,而我距離五道不過一步之遙。吐出九嬰吧,對你我都好。”

他背上的大劍卻已升空而起,一劍化九,劍尖直指修蛇。

修蛇的瞳孔裏,那一線瞳仁已細得幾乎無法看到,它不再是先前蓮田鎮那頭溫順的大黑,此刻被無數妖獸的兇性灌輸過的身軀裏,是壓抑不住的狂躁兇性。

大劍撞向了修蛇。

張锲瑜伸出了瘦骨嶙峋的修長手臂,他人魚般的臉上瞳孔通紅,滿是鋸齒般的嘴巴勾着一抹兇性畢露的笑。

九道劍影在空中變幻不定,而張锲瑜眼都未眨一下,直接伸出了手,将身前的空間盡數凝固。

高速飛行的劍像是凍在冰面中的魚。

那些劍氣與劍意構築的虛影被空間擠壓破碎,那柄真正的劍也在空間的牢籠中紋絲不動,難以寸進。

“你若是早認識我幾百年,說不定我會答應你這樁交易。”張锲瑜的手指高速變化着,他像是神明下達着指令,湖水翻覆,天雲開裂,碧空塌陷,所有的一切都像是置身在各異的容器裏,然後變化成匪夷所思的形狀。

“可我現在快死了,與你交易不過再茍延殘喘幾百年,又有何用?”張锲瑜複雜的手印之後,手指一彈,天地間所有的一切,包括那一柄劍,都以排山倒海之勢向着翰池真人斬去。

翰池真人立在大蛇的頭頂,白裳飄飄,面容冷峻,他看着世間對自己砸來的一切,也伸出了手。

那柄大劍停在了自己的身前。

九嬰最中間的頭顱,占據了九嬰絕大部分的權柄,如今那些法則般的力量也嫁接到了他的身上。

空間像是一團被大風向外吹動的火苗,在極短的時間內扭曲,搖晃,而翰池真人立在最中央,沒有被波及一點。

“這柄劍原本名為天谕,為我宗宗主傳承之劍,今日之後,我願将其改名為斬首。”翰池真人的話語也像是言随法出的宣告。

他再次握劍,以大河入渎式斬出了一道幾乎絕對的空間,他的身影從大蛇的頭頂拔起,手中的劍推出,當那一劍來到張锲瑜身前時,翰池真人與古劍的位置驟然對調,真人伸出了手,手背似托着天空,手心似承載蓮塘,一掌落下之時,天空與池水的距離也驟然縮近。

張锲瑜念頭一動,天地再次颠倒。

他由猰貐重新變成了人形,身影快了數倍,精确地于騰挪的空間裏縫隙裏擠過,躲避了這裹挾天地之威的一掌。

而随着他們離開身下兇神的軀體,那兩頭巨蟒像是失去缰繩的野馬,兇性大發,也向着彼此沖撞過去。

修蛇的身軀要龐大許多,此刻被九嬰的骸骨撐起,看上去就像一坨巨大的肉山。

當年修蛇生吞山峰高的神象之時,也不過如此。

而他的身形雖然巨大,移動起來 卻并不方便,而那大蛇般的九嬰一首,腦袋兩側原本向後延伸的犄角,調轉了刀鋒的方向,随着它身體的蛇形移動,向着前方切入。

兩頭大蟒的脖頸在空中對撞,他們相撞的位置,都是心髒所在的部位,所以在碰撞的一刻,響徹天地的怒吼聲也幾乎是同時響起的。

修蛇的身體沒被撼動多少,而九嬰之首卻被撞得側倒,只是它側倒之際,飛快地翻過了頭顱,張開了滿是鋸齒的血盆大口,咬住了修蛇的身體。

修蛇張開大嘴,對着空中怒火,吐出了寒冰與火焰混雜着的氣息。

冰與火也是九嬰與生俱來的能力之一,随着修蛇對它的消化,九嬰的能力也一點點被嫁接到了它的身上。

巨蟒飽食之後是最倦怠的時候。

而九嬰能感知到自己的身體正在這頭大蟒的腹中,它鋼鐵般的骨頭,正在被對方一點點地壓扁,消化,它的憤怒與痛苦使得它發瘋似地朝着巨蟒不停沖擊,試圖攀咬上它的身軀,用吐着灰白色氣焰的巨口撕扯下它的血肉來。

它們的身軀很快糾纏在了一起,雙方的利齒都破開了對方的鱗甲,将軀體咬得血肉模糊。

只是九嬰的軀體是由無數灰黑色的死靈之霧凝成的,那些死靈被撕咬去之後,又紛紛投回它的身體裏,變作了真實的血肉。

所以雖然雙方體格大小懸殊,但一番纏鬥之後,反而是修蛇受傷更重。

“天魂燈?”張锲瑜看着九嬰修複身軀的一幕,明白了過來,那頭大蛇已将天魂燈吞入了自己的腹中。

翰池真人并不關心下面的戰鬥,他知道九嬰雖然兇悍,但是要殺死如今的修蛇,同樣是極為苦難的事情,而若等到修蛇将九嬰徹底消化,他就一點機會也沒有了。

所以他必須趕緊殺死猰貐。

不同于巨蟒之間血肉硬碰的戰鬥,翰池真人與張锲瑜的交鋒要更為激烈許多,只是這場激烈無比的戰争,卻沒有在他們的身上留下任何一點傷痕。

他們都掌握着空間的權柄,殺機到來的那刻,他們都可以用扭曲的空間的手段使得自己躲避攻擊。

除非雙方的實力過于懸殊,要不然他們永遠也分不出勝負。

期間兩人甚至閑聊了一些問題。

“南荒之中究竟藏着什麽?”翰池真人雖游歷過南荒,卻也只是在邊緣走過。

“藏着兇獸的魂,無可歸家的鬼,和無頭的天神。”張锲瑜不吝賜教。

“傳說是真的?”翰池真人問。

“什麽傳說?”

“南荒的中央,曾經歸寂過神國之主層次的神?”

“哈哈哈……凡人妄言神明何其可笑?你的境界雖在南州可以穩穩占據一席之地,但在神國之主面前,你與蝼蟻何異?千年之前,獲得了十二個神主王座的,皆是任何人都不得窺探的存在,更沒有任何生靈可以殺死他們!”

“它們在成為神國之主前是什麽?”

“是什麽?你以為是什麽呢?”張锲瑜放聲狂笑,扭動空間,将那柄飛來之劍的軌道再次錯開,與此同時空間似破碎的冰,朝着翰池真人砸去,“當然都是我這樣,在諸神時代裏,艱難求活的諸神或者惡鬼啊!”

“也就是說……若是命運在你,如今你興許就是掌管一方神國的主人?”翰池真人問道。

張锲瑜在露出兇性之後,體內罪惡的亡魂便開始翻滾不休,他的瞳孔越來越紅,就像是臨河城上的月亮。

他對于那段過去有太多的不甘。

成為十二神國之主的,并非那個年代裏真正最強的十二位,其中有幾個,便是在最關鍵的時候,竊取了神主的權柄,一躍成為了至高無上的存在。

而像他們這樣可以茍活至今的神,在那個混亂的年代裏,大多缺乏着殊死一搏的勇氣。

他的手中握着他延續至今的空間大劍,天地間的一切,都在經過這片空間時高度地扭曲,淺藍色也被凝在一起,化作了大海深處般的藍。

他持劍向着翰池真人壓去。

兩人再次從天上鬥到低下,滿池巨大的蓮葉幾乎都被連根拔起,水底的淤泥翻騰而上,污染着那鏡面般的湛藍色調。

張锲瑜上百年沒有出手,翰池真人也六十年沒出過劍。

此刻這片無拘無束的天地裏,他們的戰鬥幾乎沒有任何顧忌,仿佛要打得天地洞穿才會終止。

兩位頭發皆是披頭散發,一如狂風中劇烈晃動的枯槁樹木,在天地第十三次颠倒的時候,他們古井無波的瞳孔裏,泛起了前所未有的滔天殺意。

他們不約而同地将最大的殺機藏到了此時。

最先出手的是翰池真人。

“碧霄劍!”他大喝一聲。

随着他話語而出的,是一道幾乎覆蓋了天空的碧色劍光。

一柄模拟出的碧霄劍當空浮現,而凝成它的,則是守霄峰半峰的氣運!

“東陽劍!”翰池真人再喝。

回陽峰半峰氣運翻江倒海而來,翰池真人的腦後,有萬丈金光沖天起。

這兩柄劍構成了天空和太陽,它們就像是真實形成的一樣,一經出現便覆蓋了翰池真人原有天地畫卷的模樣,使其出現了一個巨大無比的裂口。

張锲瑜盯着那兩柄劍,神色一凜,道:“看來你做的,比我想象中還要過分。”

它們的下方,九嬰與修蛇在水中纏鬥着,它們就像是入了油鍋的麻花,炸在了一起,在沸騰的油水中翻滾不止。

翰池真人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視線。

“問雲劍!”他話語不停。

問雲劍來時,整座浩瀚無邊的空間顫抖不安,顯然已經難以支撐。

張锲瑜放棄了與之決一生死的想法,他自行崩去了方才設下的大陣,遁逃而去,暫避鋒芒。

但他卻無法動彈。

翰池真人彈指之間已立下了鎖。

那是劍鎖的法訣,在他如今的權柄下,這道鎖不知道強了多少倍。

問雲劍斬來之時,天地嘶鳴,劍身過處,留下了一道寬大無比的真空帶,周圍的空氣凝固了片刻後,才向着中間填充進去。

問雲劍斬到了張锲瑜。

張锲瑜的身體被斬碎。

下一刻,在另一幅畫卷前,張锲瑜的真身再次出現。

他手中的畫卷裏,赫然是雙蟒纏鬥、翰池真人禦劍殺死自己的畫面。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輕蔑的笑。

而正當他要毀去這幅畫卷時。

畫中的劍竟破卷而出,刺入了他的眉心。

張锲瑜再次被殺死。

下一刻,另一幅畫卷前,他的身影再次凝成,畫卷之上,赫然是自己觀卷,然後被卷中之劍刺殺的情景。

張锲瑜手指彈出了一個墨點,釘住了畫卷中的劍,防止他再次飛出。

可不久之後,又有一劍連破兩卷而來。

那是天窟峰的仙劍,明瀾。

張锲瑜再次死去。

下一幅畫卷前,老人又死而複生。

這一次,他眼前的畫卷,便是他觀卷中的自己觀卷的場景。

幾幅畫卷同時出現在一幅畫裏。

幸好,天窟峰在四峰中氣運最弱,這柄仿造的仙劍明瀾不過殺了他一次,便被他徹底釘死在了畫卷中。

而那柄名為“天谕”的宗主之劍到來并殺死他時。

他眼前的畫卷便成了他觀卷中他觀卷中自己觀卷的場景!

空間的法則在他巧奪天工的畫技之下,幾乎來到了一個神乎其神的境界。

等到天谕劍再斬殺幾次後,老人眼前的畫就像是一個無數面相互映照的鏡子,根本分辨不出何為真何為假。

翰池真人以積累了百年的半宗氣運,才堪堪斬出了這五道無視空間法則的劍,可惜直到仙劍天谕破碎,他也未能真正取下張锲瑜的頭顱。

而此刻,在谕劍天宗,則是令人絕望的一幕。

谕劍天宗的每一個人,幾乎都可以感受到峰中的靈氣像是水一般被抽走了,與靈氣一同抽走的,還有許多人的境界,許多境界本就不穩固之人,甚至足足跌了一個大境,悲痛欲絕。

直到此刻,原本還沉浸在宗主歸來的欣喜中的峰主和師叔,終于被一盆冷水潑醒。

原來宗主馭蛇而出之時,看似風輕雲淡,實則賭上了全宗的未來。

接着,他們發現了一件更何況的事情。

剩下的半宗氣運,好像也在被慢慢抽走……

究竟是什麽樣可怕的敵人,值得翰池真人賭上整個谕劍天宗?!

……

……

隐藏着蓮田鎮的荒原深處,十三雨辰拄着劍,跌跌撞撞地行走過荒原,她的道袍上盡是雜草,漂亮的臉蛋上也抹滿了血污。

她分不清自己所行走的方向,只是每走一步,都更絕望一分。

三位道主相繼死去,門主也未能走出那片小鎮。

而她雖然憑借着自己高超的破道術,在被翰池真人殺死自己之前,于一處壁畫上找到了缺口,險象環生地逃出了蓮田鎮……但如今的紫天道門,已經沒有未來了。

而重傷難治的她,如今走出這片荒原都費勁,以後哪怕可以活下來,修道之途也應該就此中止了。

她也不管如今自己行走的方向,只是用劍支撐着自己,一步步向前走着。

許久之後,她停下了腳步。

她的眼前,出現了一條紅色的線。

她在遲疑了一會兒,幡然醒悟,明白這就是大名鼎鼎的紅河……紅河的對岸,便是傳說中的南荒!

十三雨辰的呼吸聲加重了許多。

南荒是整個南州的禁地。

整片南荒都帶着一種滲透神魂的污染,哪怕是紫庭境也不可避免。

她原本是絕不該越線的。

但此刻,萬念俱灰的十三雨辰不知激起了什麽勇氣,竟拄着劍,向着那條平靜流淌過的紅河走去。

她劈開了荊棘,一路走到了紅河邊。

這條大河傳說是神女臂彎間的彩帶,長達數萬裏,将整個南荒的廢墟都圍在了中間,使得其中的污染無法抵達更遠的地方。

十三雨辰連滾帶爬地走到了她過去從未踏足過的紅河岸邊。

她将臉湊到了水邊,于是她見到了紅河的另一個詭異的能力——觀萬物如白骨。

水中倒影的她,是一具駭人的紅粉骷顱。

她看着水面,似覺得這冥冥中兆示着自己的未來,竟留下了絕望的眼淚。

等她擦幹眼淚微微擡起頭時,手忽然僵住了。

她在對面的水中看到了一個影子。

那是一個十五六模樣的少女。

她身材嬌小纖細,剪着淩亂極了的短發,被短發包圍着的臉蛋有些圓,卻是眉目如畫,英氣逼人。這個少女穿着一件黑白交領的道衣,下身則是一襲及膝的短裙,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她的背後——那是一個百花齊放般的兵器匣,其中各式各樣的兵器如孔雀開屏般綻放着。

明明她的後背已背了數十把兵刃,但她由不滿足,腰左佩狹刀,腰右系長劍,于是她整個人看起來也像是一柄殺氣禀然的兵器。

十三雨辰以為自己看錯了。

紅河對面怎麽可能有人?世上又怎麽可能有這樣的小丫頭?

她的視線順着影子向上,最終與少女的目光對視上了。

竟真有這樣的人……

十三雨辰畏懼地跪下了身子。

那少女輕描淡寫地踏過紅河,如履平地般走到了這岸。

十三雨辰豎起了耳朵,時刻關注着對方會不會突然拔出兵刃殺死自己,可她的耳中,最真切的,便只有自己的心跳聲了。

少女自始至終沒有關注她。

十三雨辰看着那條紅河,想到了一個最不可思議的事情……那少女在紅河中的影子竟不是白骨!

按理說無論是什麽境界的人,在這條紅河看來都只是骷顱才對。

她覺得自己命不久矣,不想帶着疑問死去,于是鼓起勇氣開口:“紅河……你的影子為什麽……”

她的話沒有問完,少女的口中說出了三個字:“不可觀。”

紅河觀萬物如白骨,卻不可觀她。

接着,十三雨辰像是聽懂了什麽 ,剎那醒悟,但是很快,随着不可觀三字的餘音消失,她的這絲醒悟也被抹去。

少女消失之際,她片刻的記憶也煙消雲散。

她木讷地轉着身子,看着身後的山道和荒野,空無一人。

……

……

(感謝書友書友58702131打賞的縱橫幣,謝謝書友的支持~)

第 158 章 :背叛

午時,日正。

四峰上的光被雲層反射,明亮得宛若仙境,修道者來來往往馭劍,修複着狼藉一片的山峰,相信不久之後,此處便又是彩葩開遍,仙鶴來往的盛景了。

南承坐在一塊峰石上,閉目養神,吞吐着山間的靈氣,休養傷勢。

“南承師兄。”

待到他完成了一周天的修行之後,一個聲音在身邊輕輕響起,南承睜開眼,看到身邊是一個身材嬌小的少女,今天明明是四峰會劍,她卻自始至終穿着白裙子,顯然從未想過要上場比試。

少女細聲細氣道:“師兄你好,我叫樂柔。”

南承在峰中閉關太久,對于自己師弟師妹們的名字早就記不清了,如今才出關,他還不太習慣與人交流,也顯得有些拘謹:“樂柔師妹,你好,請問你是……”

樂柔恭敬地行了一禮,然後問道:“師兄先前出劍,風采卓然,令我很是仰慕,剛剛途徑此地,恰好看到師兄在修行,便走近些看看。”

南承雖然隐約覺得對方有些來者不善,但她外表嬌憨可愛,便也沒什麽芥蒂,道:“最後還是輸了,讓大家見笑了。”

樂柔搖頭道:“師兄已經很厲害了,嗯……對了,我确實有件事想問師兄。”

“嗯?什麽事?”南承問。

樂柔猶豫着說道:“嗯……那個,先前我沒聽錯的話,師兄喊寧長久前輩?”

南承點頭道:“嗯,前輩于我有大恩。”

樂柔疑惑道:“你什麽時候認識的他啊?”

南承道:“問這個做什麽?”

樂柔說道:“寧長久與寧小齡是去年年末的時候才入的峰,按輩分來說應是最小的一對,師兄怎麽會喊他前輩呢?”

南承最初時候不知道他的身份,以為他是峰中某位返老還童的長老,而今日他才慢慢知曉一些寧長久的事跡,對于他竟也是弟子這件事起初是很吃驚的,但後來又想,前輩是真正的高人,有些事情當然不是自己可以看透的。

南承道:“前輩是個好人,光是今日,他便為我們峰做了太多事了,前輩居功至偉如此,師妹對于他的來歷也不必太過介意的。”

樂柔抓着裙子,有些煩悶道:“可是……萬一他做的這些都是裝的,那師父怎麽辦呀?”

南承回憶了一下,道:“前輩與師尊,關系确實不一般。”

樂柔憂心忡忡道:“師父這麽單純,會不會被騙呀。”

南承忍不住笑了起來,心想師父再單純也比你這小丫頭七竅玲珑多了,他道:“不用擔心,師父向來清冷自矜,哪怕與前輩暗中有些交情,想來也是止于禮節,不必太為師父操心。”

“哦……”樂柔心不在焉地點頭,心想師父這般清貴出塵,與那寧長久肯定沒什麽……嗯,仙子都是不食煙火的,她忽然覺得自己先前一些龌龊的擔心有些多餘,她随口問道:“對了,師兄知道師父去哪裏了嗎?”

南承說道:“師父此刻應該是在和其他峰的峰主讨論些事宜吧。”

……

……

陸嫁嫁抓着錦被,遮住了自己赤着的上身,而她的香肩尚露着,瑩潤如玉的肩膀帶着微淡的粉色,此刻似是她刻意遮蔽,屋內的光線并不明亮,她的身邊也籠着一層青煙般的紗,這青紗是一層淺淺的空間隔膜,将她微微的喘息聲隔絕在內。

寧長久已經退到了一邊,疲憊地在桌邊坐下。

“感覺怎麽樣?”寧長久看着半蜷着身子的女子,問道。

陸嫁嫁靜了一會兒,平複了氣息,直起了清冷卻柔弱的身軀,道:“轉過身去。”

身後傳來寧長久挪動椅子的聲音。

陸嫁嫁回頭看了一眼,見到那襲白衣背對着自己,心弦才緩了些。

她松開了抓着錦被的手指,伸手下探,捏住了那件褪下的劍裳,她捏着兩邊,衣裳順着身體上滑,重新披在了身上。接着,她将手伸至頸後,把黑發從衣裳內撩出,披在秀背上,她一邊無聲地交領合衣,束腰系帶,一邊緩緩轉過了身。

“感覺……”陸嫁嫁穿好了薄如蟬翼的月白襪子和鹿皮靴子,感受着體內發生的變化,她的劍胎作鳴不止,仿佛要化作一柄真實的劍,破紫府而出。

她篤定道:“感覺距離紫庭,只差一劍之遙了。”

只是她還不知道出這最後一劍的契機何在。

寧長久點了點頭,他将肩上的金烏抓到了手中,緩緩地捋過它暗金的羽毛,思考着一些事。

陸嫁嫁道:“轉過來吧。”

寧長久轉過身時,陸嫁嫁已經穿好了衣裳,端莊柔美,而一旁的被子也已板板正正地疊好,置在床尾。

她看着寧長久有些悶悶的神情,疑惑道:“怎麽了?”

寧長久忽然問道:“你的師父……是一個怎麽樣的人?”

“嗯?”陸嫁嫁疑惑道:“師父死了許多年了,你問這個做什麽?”

寧長久微笑道:“只是有些好奇,怎麽樣的師父,才能交出你和盧元白這般優秀的弟子。”

陸嫁嫁想到了盧元白,眉頭不自覺地微緊,說道:“沒想到他竟然是宗主親傳的人,當年師父收他的時候,是抱有很大的期望的,但是好幾年,盧元白的修為都停滞不前,後來師父就很少過問他了,如今想來,這些背後,應該都是宗主的意思。”

寧長久繼續問:“你師父之前是怎麽死的?”

陸嫁嫁回憶道:“師父積勞成疾,再加上當年瘋了時,幾峰聯手鎮壓,受了不輕的傷,哪怕後來治愈了,也是時瘋時醒的……最後人随劍歸,也算命數天定了。”

寧長久點了點頭,并未追問這些,他伸出手抓了抓身前的空氣,忽然道:“谕劍天宗的靈氣稀薄了許多。”

陸嫁嫁道:“今日桃簾被破,靈氣外溢了不少,再加上宗主身懷半宗的氣運,離峰而去,自然會有許多靈力難以存留。”

寧長久起身,走到窗邊,掀起了竹簾,推開窗戶,将手伸到窗外,風自指間掠過,竟帶着些寒冷的澀感。

“宗主帶着半宗氣運離開……”寧長久搖頭:“我覺得不止。”

陸嫁嫁皺眉道:“你想說什麽?”

寧長久道:“如我所料不差,峰底那些器物,包括環瀑山最好的劍與法器,他應該都帶走了。”

陸嫁嫁道:“斬殺九嬰這等兇神,哪怕是翰池真人,也需要些法寶護身吧。”

寧長久道:“那如果……如果他不回來了呢?”

“你說什麽?!”陸嫁嫁霍然起身,腦海中想到了這一可能性後,心中生出了一絲可怕的感覺,她連忙問:“不回來?若是不回來,能去哪裏?”

“這也是我現在想知道的事情。”寧長久說。

陸嫁嫁的神情也凝重了下來。

寧長久又問:“那劍經的經靈,現在鎖在哪裏?”

陸嫁嫁道:“在我的峰主殿裏,這本該是要給宗主的,但你當時……”

寧長久當時隐瞞了劍經的事,将嚴舟的死歸咎于血誓,而其餘峰主也明白他的意思,他們對于這個詭異出現的宗主,同樣難以完全信任,所以當時寧長久這麽說時,他們也順水推舟,并未駁回,留了一手。

寧長久點頭道:“我就随問問,以後這劍經要好好看管,它太過邪性,同境界下,幾乎沒有人可以接住它的必殺一劍。”

陸嫁嫁輕輕點頭,接着問道:“接下來呢?”

寧長久道:“接下來去趟書閣,查一查九嬰,修蛇還有……猰貐的歷史,它們能從上古流傳至今,應該是留下了不少傳說的。”

陸嫁嫁問:“那你呢?”

寧長久道:“我去隐峰看看,有沒有存留的蛛絲馬跡。”

“嗯,好。”陸嫁嫁點頭。

而她即将馭劍離去之時,視線忽然被牆壁上的一幅畫吸引了,她問道:“這幅畫……怎麽沒畫眼睛?”

牆壁上,是一幅青鳥的挂畫,那彩繪之畫筆觸行雲流水,幾近一氣呵成,筆墨繪羽如絨,栩栩如生,只是那眼睛的地方還是空白的。

寧長久笑道:“平日裏随手為之的畫作罷了,之前在蓮田鎮時候畫的,還沒來得及畫完。”

“蓮田鎮……”陸嫁嫁呢喃着這個地名,她對這個地方印象并不好:“當時如果我早點來看你,也不會讓你在裏面困半個月那麽久了。”

寧長久微笑道:“這些小事就別放在心上了,再過一個月,蓮田鎮的蓮花就要開了,到時候我們可以一起去看看。”

弟子私下邀約,她身為師父本該是嚴詞拒絕的,但陸嫁嫁想着最近發生的種種,憊意侵占的身心裏,她想到了滿池清香襲人的玉蓮,心情也不自覺敞亮了許多。

她微笑着點頭,道了聲好。

陸嫁嫁悄然離去,馭劍回峰,然後前往書閣,查閱那幾位上古兇神的資料。

寧長久獨自一個人在房中靜坐了一會。

他掐算着時間。

終于,約莫一刻鐘後,他站起了身。

他的身邊,浮現出了點點靈光。

寧長久逆畫飛空陣。

接着,他出現在了峰主殿中。

那是冰容刺殺之後,他在峰主殿留下的飛空陣。

峰主殿空無一人,而殿門外則設有重重禁制,防止外人闖入。

寧長久對于峰主殿的構造熟悉至極,他在很短的時間內找到了那個封印着劍經之靈的石盒,他将其搬出,猶豫了許久之後才将其打開。

其中原本沉眠的劍經之靈剎那驚醒,它撩開了自己的頭發,一雙發光的劍目盯着來人,确認了他的身份之後,立刻換作了一幅兇神惡煞的表情。

“你居然還敢來見我?你到底要做什麽?不怕我一劍殺了你?”劍經之靈惡狠狠地看着他,若非自己此刻虛弱,它就一劍劈過去了。

寧長久道:“我有一個我打不過的敵人,需要你的幫助。”

劍經之靈愣了許久。

它誕生之初,性情本惡,渴望自由卻又長期困囚于方寸之地的現狀,使得它內心深處擠壓了無數的怨怒,而這一刻,背叛他的罪人當前,他竟啞口無言,一句詛咒都沒說出口。

過了一會兒,它才怔怔道:“這個世上怎麽有你這麽無恥的人?”

一個時辰前還出爾反爾将自己鎖在了這破骨灰盒裏,一個時辰後又假裝什麽也沒什麽發生來求自己幫忙?

他已經不知道該怎麽罵他了。

劍經之靈看着眼前的少年,對于人類的黑暗與醜惡有了更深刻的理解,也明白了人不可貌相這句話——越是清秀漂亮的,心就越黑。

寧長久道:“這是你重獲自由的機會,幫不幫?”

劍經之靈牙齒厮磨了好一會兒,痛心疾首道:“行,幫!”

寧長久道:“你可以再考慮考慮,等會我來找你。”

劍經之靈連忙道:“不用考慮了!趕緊帶我走,我可以原諒你今日對我的背叛!”

寧長久道:“這是大事,我也需要再想想。”

接着,在劍經之靈的謾罵聲裏,寧長久重新蓋上了骨灰盒,畫陣離開。

……

陸嫁嫁在極短的時間內找到了關于那幾位上古兇神的書籍,她劍目掃視,飛快地浏覽過上面相關的內容。

寧長久來到的書閣的時候,她的身前已經堆了數十本書了。

“其餘弟子呢?”寧長久環視四周,發現偌大的書閣中只有他們兩人。

“我将他們都趕走了。”陸嫁嫁道:“此事事關重大,最好還是不要被其餘人打攪。”

寧長久點頭道:“有什麽線索嗎?”

陸嫁嫁道:“每本書的記載都不相同,衆說紛纭,但從目前來看,有許多東西是靠得住的。”

“說說看。”寧長久道。

陸嫁嫁道:“混沌初開之始,世間生靈搶奪着混沌天地裏創世神明散落的權柄,這些權柄造就了神明無數。相傳九嬰、修蛇、猰貐皆是一頭上古真龍的子嗣,那頭上古真龍生于墟海,掌握着空間的無上權柄,而它們身為空間古龍的後裔,每個也人與生俱來地掌管了一部分空間的法則。”

寧長久颔首,對于這個說法表示認可,九嬰已經展示過它騰挪空間的能力,而猰貐更是以畫為媒介,創造出一個又一個環環相扣,匪夷所思的空間,至于修蛇……它的蛇腹便是遠遠高于肉眼感知的空間,就像是乾坤大袖一般,相傳可以吞入一整座通天高的山峰。

寧長久問:“那關于它們的死亡,可有記載?”

陸嫁嫁道:“說法同樣很多,但大體上說,九嬰是被一位金甲大神于南荒兇水連斬九次,釘死于沼澤深處的,而猰貐則是被一位另一位大神困囚于凝固的時間裏,剖骨挖心,将它的肉身打成了塵埃般細小的微粒,至于修蛇……說法多是吞象而死,民間諺語裏便以蛇吞象比作貪心而死之人。”

巴蛇吞象幾乎是人人皆知的故事,但他們知道,這個故事不可能是真的,以巴蛇的強大,怎麽可能吞不下一頭象?

“除非那頭象有山那麽大。”寧長久笑着說。

陸嫁嫁神色凝重地看着他:“一本難以考究出處的野史上倒是真有類似的說法,說那頭大象沉眠之時便是匍匐的山脈,醒來便是高山般象神。”

上古時期太多的事情,如今看來匪夷所思,其真實性也已無法考究。

寧長久繼續問:“那本野史上寫的,修蛇是怎麽死的?”

陸嫁嫁取過那本書,重新快速地翻看了一遍,道:“死法倒是與其餘書中記載沒什麽差別,要麽就是因為吞象之後直接裂腹而死,要麽就是吞象後難以行進,被荒族之人追至,斬破身軀,誅殺于野。”

“裂腹而死?”寧長久不知想到了什麽,神色一驚。

陸嫁嫁問:“怎麽了?”

寧長久道:“可有拟作的畫集,給我看看。”

陸嫁嫁翻出了幾份,遞給了他。

寧長久翻開了一遍,神色越來越陰沉。

“到底怎麽了?”陸嫁嫁問。

寧長久道:“峰底的那條修蛇之骨,除了斷尾以外,是不是太過完好了些?”

“嗯?”陸嫁嫁不解,說道:“興許是書上記載有誤。”

寧長久靠在椅子上,雙手交疊放着,他閉上眼,苦思了一會兒,才道:“原來如此……我們都被騙了。”

“什麽?”陸嫁嫁有些雲裏霧裏。

“這麽簡單的事情,我竟這時候才想到。”寧長久哀嘆一聲,自嘲地笑了起來,他将手中的書合在了桌上,說道:“峰底那一條,根本就不是修蛇!真正的修蛇在蓮田鎮裏,是蓮田鎮中那條青首大蛇。而峰底的……如果我沒有猜錯,那應該是九嬰最後缺失的一嬰。”

陸嫁嫁驚詫,她沒有見過蓮田鎮那條蛇,若是見過,她便會發現那和自己手上這本野史典籍記載得幾乎沒有出入:青首、黑身、裂腹……

“他們……他們究竟要做什麽?”陸嫁嫁有些慌神。

寧長久說出自己完整的想法:“想要複活九嬰的,不止紫天道門,真正的幕後人其實是翰池真人,他掌握着九嬰的最後一首,所以紫天道門無論怎麽努力,都不能拼湊出真正完整的九嬰。而張锲瑜……他的目的,應該是複活那條傳說中的修蛇,所以他們結成了同盟,一同算計了紫天道門。”

陸嫁嫁聽得寒意陣陣,背脊都忍不住挺直了。

寧長久繼續說:“這一天裏,紫天道門折損了三位道主,幾十年的謀劃也淪為了他人嫁衣,此後幾百年,恐怕也沒有翻身的機會了。”

“這些……這些都是翰池真人的算計麽?”陸嫁嫁回想着今日發生的事,抓到了一絲漏洞,問道:“難道嚴舟師叔祖的事情也在他的算計之內?按理說他不應該知道劍經之事才對。”

寧長久輕笑着搖頭,道:“正是因為嚴舟師叔祖無畏生死,我們四峰的峰主,才得以一個沒死啊。”

陸嫁嫁瞪大了眼,心中最後的僥幸被碾滅,“如果沒有嚴舟……與他們拼死拼活的,就是我們?可我們如果死了,谕劍天宗不也……”

寧長久打斷了她的話 :“你以為他在乎嗎?”

……

……

蓮田鎮再次陷入了鬼節。

整座小鎮首尾相連。

十無盯着那個疑似九嬰的巨大怪物,眼中難掩恐懼,他身子飄然後退,道劍祭出,攔在了身前。

十三雨辰同樣緊張至極。

人類在面對上古兇獸之時,那種在威壓下臣服的恐懼感,幾乎是遵從本能的調遣。

黑衣少年捂着頭,痛苦死嘶喊着,他擡起頭,盯着那頭無比巨大的蟒蛇,他像是正經受着淩遲之刑的人,而行刑者在他身前放了一面清晰的鏡子,他就在鏡子裏,眼睜睜地看着對方将自己的肉一片接着一片地割下來。

“不……不!不是……”黑衣少年長大了嘴巴,話語像是寒氣般從中冒了出來:“不是……它不是九嬰!”

“它是修!!”黑衣少年嘶吼着喊出了它的名字,然後他的胸口像是被鐵錘鑿下,骨頭裂開,猛地吐出了一大口的血,他跪倒在地,抓着自己的頭發,似要徒手将自己撕開,神情痛苦到了極點。

“修”——這個詞像是爆竹般炸開之際,蓮塘的水面也掀起了風暴。

十無以道劍斬開了大水,與衆人撤到了一邊。

水幕落下時,十無才駭然看到,那條黑色巨蟒高高鼓起的腹部,有着一個巨大的豁口,豁口被裏面的白骨高高撐起,九嬰其中一只粗壯的利爪,甚至直接從小腹中伸了出來。

這根本不是九嬰……而是修蛇将他們辛辛苦苦拼湊了六十年的九嬰骸骨吞入了腹裏!

“你騙我……原來你一直在騙我!”十無明白了一切,發瘋似地怒吼。

當初他與張锲瑜約定,他們一同拼湊出完整的九嬰,九嬰歸紫天道門所有,而道門将幫助張锲瑜攻入谕劍天宗,奪回修蛇之骨,從此以後,道門掌九嬰,他掌修蛇,共分一份空間的權柄,互不幹涉。

可惜張锲瑜的野心遠遠不止于此。

張锲瑜立在大蛇的頭顱上,面無表情地看着十無,而他的身下,修蛇已将九嬰的殘骸徹底吞入了腹中,兩側拱起的鳍也被它的身軀一點點壓迫下去,那鋼鐵般堅硬的骨頭,便在它的腹中緩緩被消化着!

“你犯了兩個最簡單的錯誤。”張锲瑜嘆氣道:“第一個,是不該相信一個活了幾千年的人說的話,第二個就是……發現自己被騙了,竟還心存僥幸,不知道立刻逃走。”

張锲瑜的話說到一半的時候,十無便反應了過來,他與十三雨辰對視一眼,向着街道的反方向馭劍而去。

張锲瑜沒有去追他們,他望向了那個黑衣少年,将他隔空抓起。

黑衣少年此刻根本沒有一點反抗的力量。

修蛇張開了血盆大口,将它囫囵吞下,結束了他的痛苦。

而十無的頭顱也很快來到了張锲瑜的面前。

殺他的不是別人,而是同樣騎在一頭大蛇背脊上的翰池真人。

他捏碎了手中的頭顱,眼睛死死地盯着與自己齊平的張锲瑜,問道:“你承諾的九嬰骸骨呢?”

張锲瑜臉上露出了微笑。

承諾不過是守信之人的屍骨,背叛才是他存活三千年至今的秘訣。

他拍了拍自己的肚皮,像極了飽食之後的饕餮:“在這裏呢。”

第 157 章 :妖魔問世

大蛇的骨架像是一只白色的巨大蜈蚣,而灰霧死靈化作的血肉,則是武裝在它身上的鱗甲。

它上下颌裏,皆是一排排釘子般的利齒,圓錐形的頭骨兩側,更生着一對向後延伸的長長犄角,好似內扣的刀鋒。

老人立在蛇骨的中央,黑襟白裳,木簪過發,身着樸素卻仙意出塵。

他看着隐峰中的衆人,道:“今日我宗遭劫,幸有諸位挺身而出,劍退強敵,今後谕劍天宗,哪怕我真不在峰內,想來也足以穩穩當當立足于南州了。”

老人的話語樸素而溫和,他長長垂落的眉毛像是水中蛟龍舞動的須發。

他的目光最先落在了寧長久的身上。

“小友,許久不見。”翰池真人微笑道:“當日問你學不學劍,你竟拒絕了,白白錯失一樁機緣,心不心痛?”

寧長久露出了懊悔的神色,道:“晚輩痛心疾首,悔不當初。”

翰池真人道:“當日抹消你記憶并非傷你,而是因為此事事關重大,容不得半點洩露。”

“宗主大人用心良苦,晚輩知道了。”寧長久說道:“對了,宗主大人……嚴舟師叔祖生前提起您了。”

翰池真人微怔,他點了點頭,嘆息聲中帶着深深的緬懷:“他終于還是出關了?”

“嗯,師叔祖是出關之後,受血誓反噬而死的。”寧長久的話語裏也帶着說不盡的哀傷,仿佛死去的老者與自己是忘年之交。

翰池真人立在大蛇的頭顱上,撫動衣袖,峰內有陰風吹起,似掠過墓地的寒鴉。

大蛇自纏龍柱上探出頭顱,落到了隐峰的地面上,他看着地上跪伏的男子,露出了滿意的神色,道:“元白,起來吧,你做得很好。”

“是,師父。”盧元白起身,雙手捧着大劍,将其遞還給師父。

翰池真人問道:“修道多年,隐忍數載,只為了守峰一日,會後悔嗎?”

盧元白笑了笑,道:“弟子能有今日境界,皆是因為幸得師父的賞識提攜,個人的兒女情長與宗門的千秋大業相比,又算得上什麽呢?”

翰池真人聞言,古板的臉上露出了滿意的微笑,他這才接過了劍,碎去了那劍原本的劍鞘,将它插回了自己背着的鞘裏。

這本就是他的佩劍。

“真人……您不是去中土雲游了麽,為何……”薛尋雪欲言又止,問出了所有人的疑惑。

翰池真人道:“中土雲游不過是我欺騙紫天道門的手段罷了,他們自開宗以來,便與我們争鋒相對,而我此舉,一是為了潛心修行,占據這修蛇之身,二是為了借此機會,引蛇出洞,剪去紫天道門的獠牙利爪,更何況,南州何其之大,紫庭巅峰難以真正立足,唯有五道之上,才能将我宗發揚光大。”

“真人不愧為一宗之主,氣量遠非我等可以比拟。”薛臨心悅誠服地嘆道。

翰池真人道:“今日出關晚了,辛苦諸位了。”

“幸好,現在有宗主在,那便是萬事無憂了。”薛尋雪笑道。

翰池真人望向了陸嫁嫁,道:“我是看着你長大的,當時我便知道你天資卓絕,只是沒想到,如今竟能成長到這般地步。”

陸嫁嫁道:“真人謬贊了。”

翰池真人道:“只是可惜你還未入紫庭,若是能晉入紫庭,今日護山大陣又何以被破?”

陸嫁嫁垂着頭,将臉頰放在了青絲流瀉的陰影裏,她的氣息內斂而平靜,這種平靜似帶着微微的敵意。

翰池真人微微一笑,也沒有解釋什麽。

“我知道諸位心中如今都有許多的疑問。”翰池真人動念,身下的大蛇軀體扭轉,帶着他從纏龍柱上來到了隐峰的地面,只是它的身形太大,依舊有一大截纏着柱子,吊橋般橫在斷崖之間。

他看着身下的大蛇,說道:“它并非邪魔,而是三千年前的一尊神,曾吞過一頭惡象,後來被一族舉全族之力圍獵殺死,只是神雖死去,但神性不滅,這具蛇骨為我六十年前于南荒所得,在環瀑山間勞心費力拼湊而成,此事瞞着你們,只是不想惹起平白無故的驚憂。”

寧長久看着修蛇口中所銜着的古燈,問道:“這便是天魂燈?”

翰池真人點頭道:“嗯,這本是紫天道門之物,但他們想借助此物複生一頭會引來滔天災禍的邪魔,為此我将此燈取走,使得他們不得入魔,危害南州。”

寧長久誠懇道:“宗主大人真是深明大義……不知蓮田鎮的張锲瑜先生,是不是您的故友?”

翰池真人笑了笑,道:“張老先生将你困在蓮田鎮裏,确實是我的意思。不過這主要是為了保護你,只是不曾想天窟峰如今竟這般人才輩出,這都讓你跑出來了,哈哈,以後若是有意,你可以來環瀑山,做我的關門弟子,在峰下時我便與你說過,我願意傳你唯一真傳。”

寧長久的嘴唇微動,臉色雖沒什麽變化,眼眸中卻難掩地期待與狂熱,他小心翼翼地看了陸嫁嫁一眼,接着喉結聳動,背也彎了一些,低聲道:“晚輩……晚輩再考慮考慮。”

翰池真人淡然一笑,接着,他望向了天窟峰隐峰某一處的洞窟。

不一會兒,一柄碧色之劍破空而至,來到了洞府之間。

荊陽夏第一時間便看到了那頭盤踞在峰中的巨大的黑蛇,那黑蛇的血肉還未徹底長全,其間埋着的白骨密密麻麻,隐約可見,他心中警意,險些直接出劍。

“老荊,好久不見了啊。”骨蛇上的翰池真人的笑聲将荊陽夏的殺意輕而易舉地拂去。

荊陽夏心神驚顫,這才看到了老人,他愣了一會兒,不确定道:“真人……真人這是游歷歸峰了?”

翰池真人開懷而笑,他沒有再解釋一遍,只是問:“局勢如何了?”

先前十無等人落敗,荊陽夏禦劍追出,此刻才回。

荊陽夏平複了心情,道:“我與十無纏鬥至南州之野,後來身陷幾幅山水長卷中,讓他們逃了去,我斬卷而出之時,北方煞氣沖天,應是九嬰初成之兆,我便打算先回峰結那護山大陣,做好硬抗九嬰的準備,原本我還心中忐忑,如今終于見到宗主回峰……唉,想來萬事俱定了。”

“九嬰……”翰池真人看着身下的大蛇,低沉地喊出了這個名字,身下的大蛇似能聽懂一般,腦袋微微揚起,漆黑的瞳孔裏泛起了深深的猩紅。

那大蛇載着翰池真人,蛇行而走,竟像是鳥兒一樣輕輕地飛了起來。

它越過了隐峰,越過了衆人的頭頂,将幾個原本獨立的溶洞撞開,巨大的身影穿過山體,飛了出去,翰池真人低沉的聲音在隐峰中緩緩回蕩:

“自百年之前,紫天道門便與我峰交惡,今闖我宗門,毀我大陣,行乘人之危之龌龊勾當,更是倒行逆施,想要複生三千年前之兇神,為禍南州,今神使不來,天君未至,而正道在我,自當佩刀帶劍,為天下蒼生掃兇除厄,消災劫于即生!”

翰池真人的每一個字都像是有山石順着岩體滾落,振聾發聩。

骨蛇乘風而去,淩駕一切,翰池真人祭出六十年未出之劍,掠空之時更勝大日照原、狂風過野。

“恭送真人出關!”

盧元白挺直了腰板,大聲喊着,他心中擠壓了多年的情緒終于于此刻舒展,從今往後,他再不需要遮遮掩掩什麽了。

“恭送真人出關!”

其餘人一同高聲大喊,對着宗主離去的身影恭敬行禮。

老人一人一蛇,獨自離開宗門,仗劍向北。

這一幕落在四峰弟子眼中,便是畢身難忘的仙人乘龍遠去圖。

寧長久擡起頭時,修蛇已出隐峰,沒入了層雲之間,而他先前一瞥,隐約看到那條大蛇好像也被斬去了尾巴。

……

……

四峰安定了下來。

先前被狂風劍氣搜卷攪碎的雲霧,也重新彌合,變成了一片微瀾泛起的白色大海。

山腰間盡是吹落的雪櫻,遍地的殘紅還無人清掃。

四峰之下的外門弟子,只知道今日峰中出了大事,先前擡頭望去,便是峰頂上劍氣縱橫,烏雲壓頂的吓人場景,只是如今那些烏雲也在化作暴雨落下之前退去了,一切好像就這樣風平浪靜了下去。

寧長久的房間裏,窗戶大開,陸嫁嫁自窗外禦劍而至。

寧長久與寧小齡坐在房間裏,正等着她來。

陸嫁嫁身影落地,便立下了一片劍域,防止這裏的聲音傳出去。

“師兄,先前隐峰裏到底發生了什麽啊?”寧小齡好奇道。

“還記得先前畫面裏那個老人嗎?”寧長久道:“那是我們的宗主,翰池真人,他出關了。”

寧小齡驚訝道:“那般吓人的地方……竟是宗主老爺爺,那紫天道門如今可要徹底完蛋了。”

寧長久點了點頭:“紫天道門确實是被聯合算計的一方,如今也罪有應得。”

寧小齡點點頭,道:“那現在是不是一切都水落石出了呀,我今天才想起了這些,告訴師兄,好像也沒什麽作用了唉。”

“不。有用。”寧長久看着她的眼睛,道:“師妹,多虧了你。”

“虧了我什麽呀?”寧小齡疑惑,心想自己明明只會添亂。

寧長久嘆道:“多虧了你讓我想起這些,我才知道翰池真人不可信。”

“啊?”寧小齡愣住了。

陸嫁嫁在一旁落座,道:“你也不相信他?”

寧長久點頭道:“峰底是個很可怕的地方,那裏藏着許多古老的器物,那些器物都附帶着邪性,任何靠近的人都有可能被它們污染。”

陸嫁嫁道:“南荒中的舊物确實都是如此。”

寧長久道:“四峰的幾柄仙劍,還有峰中的諸多法器,應該也是南荒中的舊物吧,為何它們的污染這麽輕易就被抹除了?”

陸嫁嫁從未想過這些,只是理所當然地推測道:“應該是污染的深淺不一樣。”

寧長久問:“你知道那些東西為什麽要放在峰底嗎?”

陸嫁嫁道:“因為靈氣聚多了便會下沉,放在隐峰之底,最容易讓下沉的靈氣去洗刷它們的邪性。”

“這般濃郁的靈氣,洗刷幾百年,惡狼都該洗成白羊了,而它們的污染卻還是洗不掉麽……”寧長久雙手攏袖,手指在衣袖間互相敲動着。

陸嫁嫁纖長的手指也忍不住收緊,握成了拳頭,她問道:“你的意思是?”

寧長久閉上眼,嘆息道:“有沒有可能是別的東西在污染在它們。”

陸嫁嫁眼眸驟地眯起,她本就板着的腰背更挺得筆直,一旁的寧小齡也聽懂了,她牙齒磨了磨下唇,驚詫道:“師兄,你是說……我們的宗主,是大惡魔?”

寧長久沒有直接回答這個疑問,今日宗主出峰,表現得太過于正氣,所作所為幾乎挑不出一絲的瑕疵。

其餘衆人當然心悅誠服,哪怕寧長久在宗主出關前說了一番外作為暗示與警告,可在宗主真正出峰之後,人心所向,便都朝着他倒了過去。

但寧長久與陸嫁嫁知道更多事情。

“九嬰是兇神,修蛇難道就不是了?先前在峰底,用盡了謊話騙我,最後将我送出峰去,若非我被外峰考核耽擱,我應該是能很快上山來找你的,你也不會因為擔心我下峰,從而陷入那場殺局了。”寧長久緩緩地說着。

“我關心所有的弟子。”陸嫁嫁插了這麽一句。

寧長久淡淡笑了笑,不以為意,繼續道:“那些長老的境界都不算低,想要使他們完成信服,确實也只有宗主本人出手,而當時你如果墜入峰底被翰池殺了,也可以将此事歸咎為隐峰內亂,只是翰池真人終究不是天算,終究無法預防幹淨所有的意外。”

現在他們幾乎可以确定,其中一個長老臨死之前心中不甘所說的“寒”字,便是翰池。

“那冰容的刺殺……”陸嫁嫁欲言又止。

寧長久道:“那日隐峰中發生的事情應該也超出了他的估計,他偷偷出峰,潛伏在了寒牢裏,想利用冰容直接殺死我們,後來冰容身死,他也只好放棄了殺人,暗中将我安排去了蓮田鎮裏,讓張锲瑜困住我。”

陸嫁嫁螓首親點,她親身經歷了兩次刺殺,所以對于翰池當然無法信任,只是如今宗主成功出峰,看上去絲毫沒有被污染的痕跡,而此刻他更是乘蛇而去,劍斬九嬰。

過往的恩怨好像也可以這樣過去了。

而過往,翰池真人也為南州正道做過無數的貢獻。

陸嫁嫁心中僥幸地想着。

寧長久看穿了她心頭的軟弱,言語堅定道:“做好最壞的準備,刺殺宗主。”

“刺殺翰池真人?”陸嫁嫁眸中的震驚之色無法遮掩,她從未想過自己可以殺死他,更何況如今幾乎與修蛇一體,半只腳已經邁入五道之中。

寧長久同樣覺得不可能,但他還是道:“你想方設法盡快邁入紫庭之中。”

陸嫁嫁的劍體強得匪夷所思,但哪怕如此,初初邁入紫庭,對付如今的翰池真人,也絕無可能。

寧小齡在一旁緊張地聽着他們交談,問道:“師兄,那我呢?”

寧長久沉默了一會兒,道:“小齡,你先出去。”

“啊?”寧小齡瞪大了眼睛,委屈道:“師兄你一和師父在一起就喜歡趕我走!”

寧長久道:“我需要再為你師父錘鍛一次體魄,幫她鞏固境界,你在旁邊,嗯……不方便。”

寧小齡更無辜了,道:“師兄,你都方便,我憑什麽不方便呀,你……你就是想趕我走!”

聽到煉體兩字,陸嫁嫁的身體便不自覺熱了起來,她像是回憶起了什麽不好的事,蹙緊了蛾眉,那些峰主殿中的夜晚烙印在她的心裏,每次想起,都讓她生出異樣的情愫。

“我不需要煉體了。”陸嫁嫁平靜道。

寧長久道:“我們時間不夠,別任性。”

陸嫁嫁螓首低了些,窗外照進來的陽光落在她絕美的臉頰上,發射的雪光顯得有些那般明亮。

寧小齡還是憤懑不平,道:“我要保護師父!”

“……”寧長久道:“有師兄在,放心。”

寧小齡想到今天發生了這麽大的事情,自己從頭到尾好像就抱了個骨灰盒時有些用,如今又被師兄往外面趕,她心中的委屈化作了些許的賭氣,她說道:“我就是不放心師兄!當時嫁嫁師尊受傷倒在我們院門口,你也把我支出去找藥,一個人在房間裏不知道做些什麽?”

“?”饒是寧長久定力超群,此刻忽然被寧小齡揭穿這件事,一口氣也嗆了出來,他立刻轉過頭,望向了陸嫁嫁,道:“陸姑娘,當時……嗯……其實是這樣的。”

陸嫁嫁聽到了這句話,卻不動聲色。

她如常地坐在椅子上,膚色如玉,頸背秀麗,纖腰間的黑色束帶将她襯得更加窈窕,此刻的靜意更帶着些出塵的仙氣,安靜得有些反常。

她半垂着的長長睫毛眨動了一下,才輕聲道:“我早就知道了。”

寧小齡吃驚道:“師父……師父什麽時候知道的呀?”

陸嫁嫁道:“我醒來之後你給我沏了一壺茶,當時水在杯子外灑了些,我就知道這般精巧的手法不是你。”

寧小齡啞口無言,慚愧地低下了頭。

寧長久微怔,心想怎麽又是沏茶。

寧長久嘆了口氣,見沒人再說話了,他為了緩解尴尬,道:“陸姑娘可真是冰雪聰明。”

陸嫁嫁冷冷道:“叫我師尊。”

寧長久心想今天不還說可以平輩相交麽……但陸嫁嫁心情看上去不太好,他也沒有去碰壁,老老實實地喊了一聲,然後他将目光投向了那個罪魁禍首。

身為罪魁禍首的少女有了覺悟,立刻道:“小齡這就走。”

“等等。”寧長久叫住了她。

“師兄怎麽啦?”寧小齡問。

寧長久從博古架上取下了一個瓷瓶,遞給了寧小齡,道:“這裏面有一個鬼魂姐姐,就是當時臨河城在橋旁唱曲子那個小孟婆,你好好照顧她。”

寧小齡小心翼翼地接過了小瓷瓶,感慨道:“師兄可真厲害,這金屋藏……”

寧長久不給師妹繼續嘴碎的機會,走到她身邊捂住了她的嘴巴,将她送出了門去。

陸嫁嫁則走到一邊,去關上窗子,落下竹簾,然後在床沿坐下,安靜的容顏側到了一邊。

她的手覆到了腰上,玉指勾挑,輕柔地解開了束腰的羅帶,後頸邊熨帖身子的領子松開,向下微垂,露出了秀美渾圓的肩膀,她徹底背過身去,外裳瀑布般嘩得落下,雪一般堆疊在腰肢間,她抓過錦被遮在了身前,嗓音清冷道:“開始吧。”

陽光透過竹簾,在她伶仃的香脊玉背上,留下了一道道光影分明的線。

……

……

蓮田鎮裏,十二秋已經死去。

他的屍體倒在蓮舟中,小舟順着風穿過碧色接天的蓮塘,緩緩向着對岸駛去。

等到十無等人趕到蓮田鎮時,蓮舟恰好靠岸。

十無看着十二秋的屍體,沉默不語。

十三雨辰抓着黑衣少年的衣裳,幾乎是将他拖到這裏的。

黑衣少年始終抱着自己的腦袋,喉嚨口痛苦的嘶喊一陣一陣地傳出來,痛徹心扉,如受淩遲之刑。

街道中的鎮民好奇地走到遠處,打量着這幾個看上去不善的來人。

“你們從哪裏來的?到這裏要做什麽?”屋頂上,一只巨大的壁虎開口道。

“啊,死人啦,死人啦,他們一定是來收屍的。”對面,斑點大蛙呱呱地叫着。

十無聽得心煩意亂,他伸出手,掌下生出兩道鋒芒,左右射出,刷刷地穿刺過去,将那壁虎和大蛙都打成了碎末。

但是沒過多久,一模一樣的壁虎和大蛙不知從哪裏爬了出來,他們回到了原來的位置,憤懑道:“外鄉人好沒禮節,該罰錢。”

“嗯,罰錢。”

它們聒噪不已。

十三雨辰驚訝地看着這幕,她專精破道之術,在破迷障,破陣法,破劍術等方面極為出彩,她篤定這裏一定被什麽陣法籠罩着,她祭道劍而出,升空而去,尋找着陣眼的位置。

“別費勁了。”一個遲緩的聲音響起,眼前的蓮塘中,水面開始旋轉着塌陷,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旋渦。

旋渦之中,一個巨大的黑影緩緩的升起,接着,一個所有人都前所未見的古怪生物出現在它們面前。

那是一個似蛇非蛇的恐怖生物,它的身軀極長,一半埋在水中,只能看到古龍般蜿蜒的影子,而它擡起的上半身很是古怪,它最中間的青首巨大如舟,豎瞳之側還繪着赤紅花紋,而它的兩側,巨大的身軀像是被什麽東西撐開了一樣,看上去既像是生長在小腹兩側的蹼又像是蛟龍輕輕扇動的鳍。

仔細看時,才能發現那鳍一般的位置各有四個大的疙瘩,那疙瘩的形狀也像是巨蛇的頭骨,而它身子向下些的地方,也有龍爪般的東西要破膛而出。

“九……九嬰?”十無看着那個妖異到了極點的生物,數着它的頭顱。

當他與那雙冰冷豎瞳對視之時,他只能将其與魔鬼聯系起來。

“不!”黑衣少年盯着他,嘶聲大喊着,巨大的恐懼吞沒了他。

……

……

(友情推書:《我是半妖》,後宮仙俠小說,男主是有肉墊的狐貍,喜歡後宮的可以康康)

第 156 章 :骨蛇銜燭來

十一詞盯着這名自稱盧元白的中年男子,他從沒聽說過谕劍天宗有這一號高手,而對方更是劍氣內斂,看上去只似一個境界不高的修道者。

但越是如此,十一詞便越是認真。

他淡紫色的法袍上亮起了游魚般竄動的靈光,那些靈光相觸相離,似大鼎上所刻的古奧文字。

十一詞的身後,紫色靈氣開裂、展平,然後打着轉兒,似翩跹而舞的蝴蝶,他像是流連幻彩花叢的公子,只是袖中滑出的不是雕花折扇,而是一柄鋒芒似水的道劍。

“我不認識你,你為什麽要等我?”十一詞問道。

盧元白抓過劍鞘,抱入懷裏。他臉上還帶着微醺的酒意,從地上站起時,身子還不穩地晃着,“等的就是你。”

“為什麽?”十一詞不明白。

盧元白道:“有位大人讓我今天來這裏等人,誰來了,那等的就是誰。”

十一詞問:“不知是哪位高人?”

盧元白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嘆道:“你可真是讓我苦等啊。”

十一詞問:“你要殺我?”

盧元白搖頭道:“我只是攔在這裏,攔住任何要下峰的人,你要是現在扭頭就走,那我繼續躺下喝酒,兩不相幹。”

十一詞沉默着想了一會兒,他身邊的紫氣更盛,實質的靈氣似蝶火翻舞,沒有退讓之意。

盧元白環臂抱劍,平靜地看着他,等待着答案。

十一詞道:“不知你如今是何境界?”

盧元白有些羞愧道:“不瞞你說,我修道多年,天賦一直不咋樣,就全靠一身艱苦卓絕的勇氣支撐着,後生晚輩也不愛搭理我,每日相伴唯有劍與酒,喝多了還要挨罵挨白眼,這日子實在難過啊……”

十一詞冷冷道:“你們劍宗高手都喜歡廢話?”

盧元白撓了撓頭,笑道:“這不和你拖拖時間嗎?拖久一點,說不定我們就不用打了,我也好撿一條小命。”

小命這兩個字的嘴型已經出現,卻沒有一點聲音。

本就昏暗的隐峰變得更黑,所有的光和聲音都在無形中被吞噬了,淡紫色的靈氣炸散,那是唯一可以看見的光,一縷縷繞過盧元白的身側。

道門法陣。

黑暗中,盧元白拍鞘,大劍從鞘中抽出,沒有聲色。

它向着背後的黑暗斬去。

死寂到了極點的黑暗裏,終于泛起了一點波。

那是劍與劍相觸而起的波動。

大劍與道劍相觸的那一刻,黑暗中亮起了許多的光,那是先前萦繞在十一詞身側的靈氣蝴蝶,它們大量湧出,蟻附在盧元白的劍上,然後蝴蝶像是着火了一般,轟得一聲間炸成了一團氤氲的靈氣。

盧元白伸手握住了劍柄,向前刺去。

靈氣團中伸出了一只女子般秀氣的手,捏着劍鋒向他的喉嚨割去。

兩柄劍交錯而過。

殺意揉納在了一起,然後化作兩道分開的線。

地面上傳來了滴答滴答的聲音,那是血水墜地的聲響。

周圍的黑暗像是潮水般退去。

兩人依舊站在原地,仿佛剛剛發生的一切,都只是場虛幻的夢。

“天窟峰的峰主應該是你。”許久,十一詞才如此說道。

盧元白用衣袖擦着劍鋒上的血跡,嘆氣道:“還不是殺不掉你。”

十一詞的手指微微顫抖着,他白暫的手臂上流淌下來的血像是一條條黏附着的紅線。

“如果其他三個來,任何一個,你今天都死了。”十一詞說道:“我不擅殺人而已。”

“唉,我學藝不精我自己又不是不知道。”盧元白咧嘴笑道:“那你去叫他們三個來,他們要是來,我……我就乖乖讓道,放你們進去。”

十一詞嘆息道:“沒有天魂燈,九嬰魂識難聚,會發瘋的,到時候不僅僅是我們,而是整個南州的災難。”

盧元白問:“九嬰是誰啊?關我何事?”

十一詞皺眉道:“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與我裝傻?”

盧元白道:“我只是奉命守在這裏。”

“奉命?到底奉誰的命?!”十一詞問。

“一個我信任的人……也算是我,半個師父吧。”盧元白說道。

“半個師父?”

“總之師命難違,我也不想大費周章地殺你,回去吧。”盧元白打了個哈欠,将劍收入鞘中。

十一詞看着他懷中的劍,不甘道:“你的劍太好了。”

盧元白做了一個送客的手勢。

十一詞嘆氣,他知道自己勝不過眼前這個人。

沒想到今日道門謀劃多年,所有志在必得的一切,竟落得了這樣的結局。

他還是不願離去,他将手中的道劍收回了鞘中,五指如花一般開合,周身的靈蝶同時破碎,化作了漿水般的光,凝在了他的手中,變作了一柄比方才更長三四倍的刀,他緩緩揮舞起長刀,刀鋒像是切豆腐般切過那些選下的鐘乳石,向着盧元白掠去。

盧元白再沒有每日飲酒的頹喪模樣,他神色認真極了,臉部線條硬朗得像是刀刻斧鑿而成,眉宇之間英氣更勝劍氣。

大劍出鞘,與十一詞的靈蝶長刀想比,卻顯得很短。

在長刀掠至的那刻,他身子下蹲,然後蓄力猛地躍起,那大劍被他的身形拖起,在空中抛過一個陡峭的弧線,重重砸下。

隐峰的鐘乳石被打碎無數,落下的碎石就像是噼裏啪啦打落的雨點。

白色的劍氣與紫色的靈蝶之刃在昏暗的隐峰中纏繞交鳴,兩者就像是相互擊打的梆子,每一聲都在隐峰中惹來地動山搖般的動靜。

十一詞燃燒靈力,七竅流血,以瘋狂壓榨身體換取短時間殺人的力量。

每一朵翩跹的靈蝶都是銳利的飛刀,它們似劍氣般纏覆上盧元白,而盧元白在三招之後便轉攻勢為守,他的身上在短短數息間也添了幾十道深淺不一的傷口。

“道門給了你什麽好處?你這麽賣命。”盧元白忍不住罵了一句,躍起踩住他的刀刃。

“天宗又給了你什麽好處?讓你心甘情願隐姓埋名這麽多年?”十一詞冰冷回問,手腕一抖,靈蝶在他身下破碎,化作數十柄長刀,天罰般斬落。

“報我師父大恩而已。”盧元白右臂向外一分,揮劍猛地撞開了一柄柄落下的刀,但他手臂依舊卻被靈蝶侵入,險些直接切開腕上的血脈。

“如果你師父是惡鬼呢?”十一詞的刀随着他一起斬來。

“呵,他老人家一身正氣,輪得到你來指指點點?”刀劍碰撞,以十字相抵,兩人的臉靠得很近,面容上皆是血跡。

這場戰鬥在最高峰時急轉直下。

十一詞被斬去了頭顱。

動手的是陸嫁嫁。

他們本就有前往峰谷的想法,而隐峰忽然爆發的動靜,讓他們來得更快了些。

十一詞身子後仰,碎開的靈蝶像是殘紅般覆蓋在他的身上,他一如流連花叢數十年的公子哥,終于在某個清晨悄然死于花床,只是分離的屍首抹去了所有醉人的美。

靈蝶化火,很快将他的身體焚盡,不留下任何東西。

立在陸嫁嫁身側的,還有回陽峰和懸日峰的峰主。

“盧元白?”陸嫁嫁看着那個傷痕累累的持刀男子,疑惑地喊出了他的名字。

盧元白臉上的認真神色不見了,他擦了擦臉上的血,笑了笑,道:“見過峰主大人。”

薛臨笑道:“一峰的風氣果然都是随峰主的,峰主藏拙,弟子藏拙,如今又來了一個,以後四你們天窟峰人說的話,誰還敢信呀。”

薛尋雪看着他手中的劍,覺得有些眼熟,她問道:“你……我好像見過你。”

盧元白道:“見過的見過的,每次四峰會劍,在下都能一睹薛峰主卓然風采啊。”

薛尋雪輕輕搖頭,問道:“你是不是追求過我們峰中的一個女子?”

盧元白神色一僵,扭捏了好一會兒,才不确定道:“好像……是有這麽一回事。”

薛尋雪笑問道:“後來怎麽樣來着?”

盧元白道:“我這般不成器,怎麽留得住女人的心呢,峰主大人可別笑話我了。”

薛尋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放棄這麽多,你為的是什麽呢?總不該真是默默無聞地守着天窟峰吧?”

盧元白笑道:“放棄?哪有什麽放棄啊,這些年我在峰裏過得也很開心,當年和宛琴不過是場鬧劇,她的名字我都不記得了,哈哈……”

盧元白笑着笑着也不笑了,隐峰陷入了短暫的安靜。

陸嫁嫁心中的驚訝在他們的話語中緩和了些,她問道:“所以你在這裏,究竟要做什麽?”

盧元白道:“有賊人來,我當然要幫着擋擋。”

陸嫁嫁看了他身後一眼,問道:“你知道多少峰谷的事情?”

“峰谷?”盧元白揉了揉自己的眉毛,他笑着将大劍往背上一背,道:“諸位峰主真以為我是什麽高人啊?我不過是奉命守在這裏罷了。”

“守在這裏?”

“嗯,今天任何人都不能去往峰底。”盧元白挺直了腰杆,卻忽然嘆氣道:“唉,師父明明告訴我守一個人就行了,怎麽一下子來了這麽多,這是要徒兒不得好死啊。”

“師父?”陸嫁嫁的心顫了些,盧元白的師父也是自己的師父啊,可師父明明幾年前就死去了啊,難道說……他還活着?

盧元白道:“峰主大人別誤會,我口中的師父另有其人,不過這暫時是秘密,不能告訴你們。”

陸嫁嫁沒有追問,她說道:“峰下有可能藏着邪魔,我們要入峰搜查。”

盧元白搖頭道:“這可不行啊。”

陸嫁嫁道:“我不知道你何時偷偷破到了這等境界,但要攔住我們,恐怕不可能。”

盧元白笑道:“盧某人當然不會螳臂當車,自不量力地與諸位峰主交鋒,只是……只是我也有苦衷啊。”

陸嫁嫁道:“苦衷?雖然你阻攔紫天道門之人有功,但你可知,峰底下藏着的邪魔極有可能釀成毀峰的慘禍!”

盧元白搖頭道:“你們都誤會了,峰下沒有邪魔。”

“我們憑什麽相信你?”薛尋雪問道。

盧元白道:“谕劍天宗今後能否成為南州最大的宗門便在今日,如今當局者迷,今日之後,你們就知道自己的選擇對不對了。”

陸嫁嫁道:“我是天窟峰峰主,我不敢以全峰命運去賭,我只信自己親眼所見。”

盧元白道:“既然不願意賭,那就挑一個絕對正确的事情去做就好。”

“絕對正确的事?”

“紫天道門正在複生邪靈,殺死那頭邪靈,就是正确的事。”盧元白說道。

陸嫁嫁知道他的言語有道理,但九嬰遠在蓮田鎮,那頭傳說中的巴蛇卻正在眼皮子底下,同是大火,當然應該先撲滅近處的。

“你的師父或許不是邪魔,但一定是位瘋子。”

一個聲音從陸嫁嫁的身後響起,寧長久走了過來,他看着盧元白,說道:“盧師叔,好久不見。”

盧元白看着他,笑道:“我早就知道你不簡單,沒想到這麽不簡單。”

寧長久道:“我倒是沒看出師叔的不凡,如今看來,是師叔藏得更好些。”

“因為我本就是俗人一個。”盧元白笑道:“以後有機會,可以一起喝酒。”

寧長久笑了笑,卻沒有接話,而是開門見山道:“我曾去到過峰底,我在峰底見過一個老人,那個老人自稱是守墓人,看守着陵園裏的一具蛇骨,他說要教我無上的劍招,我拒絕了他。”

盧元白聽着他的話,驚愕之後遺憾道:“看來你錯過了一樁大機緣。”

“我不這麽覺得。”寧長久輕輕搖頭:“方才我一直在想,峰中到底什麽時候出了這樣的高人,為此我還去了劍堂後院的石碑前看了一會兒,我心中原本有了些答案,但是見到你之後,我忽然覺得都不對。”

“嗯?你有何高見?”盧元白也來了些興趣。

寧長久繼續道:“我對于他身份的猜測建立在他對我說的話裏,一般而言,一番話要別人相信,都是幾分真幾分假的,于是我開始思考他到底哪些說的是真話,但是看到你之後,我一下子醒悟了一個問題——我當時根本沒有相信他的話!”

所以他連出了兩劍,用的都是自己必殺的劍招。

“你想說什麽?”盧元白問。

寧長久道:“我不相信他的任何一句話,所以他的所有話,都可能是假的。守墓人是假的,三百多年的前輩是假的,唯一傳承也是假的,他未傷我,或許是因為我的劍招,也或許是因為我們師尊是個固執的人,若是我出事了,她一定會想方設法尋我,到時候峰底的秘密可能就會暴露。”

盧元白搖頭道:“不是你想的那樣的,那一位……是個很大的大人物,我很尊敬他,他所做的一切也都是我們宗門。”

寧長久沒有理會他的話語,繼續道:“在我意識到他所有的話都可能是假的以後,我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什麽?”

“當時隐峰中那樁刺殺。”寧長久道:“當時我跌入峰谷,按照道理而言不可能存活,而那時,師父固執地下峰找我,也是那個時候……很多長老對師父動了殺心。

我一直不明白,他們為什麽要挑那個時候,而且意見如此統一,就像是早就商量好的一樣。唯一的解釋就是,他們确實是商量好的!曾經有人告訴過他們,任何人前往峰底,都不能讓他活着,就像是他今天讓你守在這裏一樣。”

盧元白皺起了眉頭,道:“隐峰內亂我知道,他們不過是觊觎峰主之位罷了。”

寧長久輕輕搖頭:“當時一個反叛的長老,臨死之前說了一個字‘寒’,接着寒牢就破了,當時我們都以為,他想說的是寒牢。”

“難道不是?”陸嫁嫁同樣疑惑。

“不是。”寧長久搖頭,卻沒有直接說出答案,而是回憶起另一件事,道:“後來我被困在蓮田鎮,當時我不明白,為什麽要困住我,我究竟有何特殊之處?現在想來應該也是他擔心我恢複記憶,節外生枝,打亂他的計劃,就像是……現在這樣。

所以他想讓我在四峰會劍的今天回不得峰,而張锲瑜也曾與我無意間說過,他在谕劍天宗有一位故友。我原本以為,今日四峰會劍之事,是張锲瑜與紫天道門共同施為,現在看來,又想錯了。與張锲瑜真正合作之人,應該是峰底的那位……他們聯合着坑算了紫天道門。”

“真是好大一盤棋。”

寧長久的話語像是一個有些拙劣而生硬的故事,落到不同人的耳中,激起了不一樣的情緒波瀾。

陸嫁嫁一下子想起了最後關頭,那黑衣少年捂着腦袋痛苦嘶喊的場面。

薛尋雪皺眉道:“你說了這麽多,到底要說什麽?峰底那人到底是誰,若是邪魔,我們三人下峰,一道将他斬了就是,每遲一分,希望就少一分。”

寧長久嘆了口氣,他說這麽話的原因,只是因為他知道了那人的身份之後,明白哪怕他們加起來,也絕不是他的對手。

與其入峰找死,不如靜靜地在此等待。

薛尋雪沒有等到寧長久的回答,卻等來了一場隐峰中的小地震。

衆人的神色在片刻的驚慌之後一齊望向了纏龍柱的方向。

那根貫徹天窟峰的纏龍柱也在不停顫抖着,它承受了整個山峰的的力量都從未搖晃,卻終于在此刻發出嘎吱嘎吱的不安聲響。

所有人都明白了過來——有什麽東西正順着這個纏龍柱高速往上爬。

沒有知道爬上來的究竟是神靈還是魔鬼。

盧元白已回過身,将大劍放在身前,身子跪伏了下去。

寧長久有氣無力地嘆了口氣,他對着纏龍柱的方向躬身作揖,道:“恭迎宗主大人出關。”

“宗……”

“宗主大人?寒……翰池!”

“翰池真人不是去往中土尋覓機緣了嗎?怎麽……”

所有訝然的驚嘆與疑惑都在越來越近的巨響中湮滅了。

纏龍柱上,一條白骨大蛇繞着柱子爬了上來,它就像是沒有四爪的蛟龍,猙獰地攀附大柱之上,穿越茫茫無盡的死靈大霧,然後那些大霧被它的身體吸附,成為了它的血與肉,而它尖牙利齒森森排列的巨口之中,置着一盞古燈,一如神話傳說中銜燭的真龍。

那古燈寂靜燃燒,火苗沒有一絲顫抖。

白骨大蛇越過了深淵萬丈,來到了隐峰之中。

這大蛇本就恐怖,而最令他們感到震撼的,便是大蛇背脊上立着的老人。

老人的臉像石像一般生硬,披着的白色麻衣卻飄舞不定,似仙人翻飛的衣袂。

“拜見宗主大人。”

片刻的安靜之後,隐峰中的所有人齊齊行禮。

他是谕劍天宗的宗主,翰池真人。

……

……

(由衷感謝書友力排衆議928打賞的舵主和書友不好好睡打賞的大俠!!謝謝兩位書友的打賞支持呀~感激!)

第 155 章 :等了許多年

老人端詳了畫作許久,手指撫摸過黑蛇的每一片鱗片,最後來到了那青首的上端,褶皺的手指輕輕摩挲過它尖銳的獠牙。

這段時間不算長,但老人的眼睛像是越過了久遠的歲月。

他卷起了畫,将它塞入一個箱子裏,背着木箱走出門去。

蓮田鎮的鎮民們已在驚慌中漸漸平靜了下來,那些和善的妖怪們也回到了自己的崗位上,只是他們下意識裏,對于那些古怪的字畫,便敬而遠之了。

蓮塘水面清圓,風荷相舉,正午的陽光和着風吹起了銀白的碎漪,一片清平。

老人彎下身子,解開岸邊系舟的繩索,腳踩上蓮舟,向着蓮葉深處駛去。

小舟很快離岸很遠。

十二秋立在舟上,目光順着水面漣漪向前望去,接着,他袖中的手指按住了貼在掌心的薄劍。

“別緊張。”張锲瑜淡淡地說了一句。

十二秋如何能不緊張,哪怕他是眼睜睜看着九嬰那龐大的屍骨一點點拼湊起來的,但那終究是死物,如今一個活生生的龐然大物在水底慢慢浮起,他心中的恐懼幾乎是随着本能而來的。

他盯着那個蓮舟下巨大的影子,九嬰的其餘八個巨頸與之相比不過是泥鳅見到真正的大蛇。

張锲瑜取出了筆,輕輕一揮,前面的水面上,有寒意泛起,接着,先前還波光粼粼的池塘,很快結起了堅硬而厚實的冰,那些蓮葉被凍結在冰裏,美麗得仿佛水晶中的雕飾。

巨蟒擡起了青色的頭顱,将它放到了冰面上,然後整個身體一點點從水中爬上冰面。

蓮舟也停在了冰層邊。

張锲瑜走上岸,将那十餘幅九嬰的畫卷取出,于身前展開,然後松手。

眼前的空間像是許多面無形的牆壁,而這些畫卷便憑空挂在了牆上。

畫卷的中央,九嬰巨大的骨架一點點勾勒出它猙獰的模樣。

十二秋看到這一幕,心中悚然,他想象不到這究竟是怎麽樣的法則力量,竟能用區區幾幅畫便将真正的九嬰骨架畫入畫裏,而此刻,紫天道門禁地裏,那個他們辛辛苦苦拼湊了這麽多年的白骨,應該已經在神不知鬼不覺中成了贗品。

這要是……

張锲瑜似是知道他心中所想,開口打消了他的疑慮:“放心,真人很難繪制,必須所有的細節和神态都吻合,骨頭是死物,要簡單無數倍。”

說話間,蓮塘的冰面上,那十餘幅畫于寒風中自燃,化作灰燼,而九嬰的骨頭出現之後,它極重的骨質将厚重的冰面也壓得微微下沉。

而那頭溫順的大黑蛇也從池塘中爬了上來,它錐形的腦袋在冰面上擺動着,打量着這個巨大的、鬼斧天成般矯美的骨架,似在思考它的來歷。

十二秋忽然回身,向着南方望了一眼,皺眉道:“他們為何現在還沒回來,一個沒了宗主的天宗,至于耗費這麽大力氣麽?”

張锲瑜沒有說話,他翻開了箱子,取出了裏面的畫作,畫作上皆是那些妖獸兇神惡煞的模樣。

十二秋自語道:“天魂燈是為九嬰穩固魂魄最關鍵之物,必不可少啊……”

張锲瑜依舊沒有回應。

十二秋感覺有些異常,他皺了皺眉,望向了老人,道:“老先生,對于你故友的複生,你怎麽好像并不關心呢?”

張锲瑜翻出了滿箱子的畫作,道:“急也沒用,不還得等你們門主消息麽?”

十二秋嗯了一聲,視線落到他的手間,眉頭皺起,問道:“這些……是什麽?”

張锲瑜言簡意赅:“畫,有用。”

十二秋沒有追問。

巨蟒緩慢地爬了上來,它似不喜寒冷,身體的蠕動也越來越慢。

十二秋咦了一聲,他忽然發現,這條巨蟒中間的一大片,像是被絞肉的刀子翻過數百遍,骨骼盡碎,血肉模糊,就像是以骨椎為鏈,将兩大截血肉串成的巨大軟棍。

“它怎麽受了這麽重的傷?”十二秋問道,這是先前紫天道門并不知道的事情。

張锲瑜道:“受傷無妨,活着就好。”

十二秋隐隐覺得不對。

巨蟒終于爬上了冰面,展露出了完整的身體,它的後尾那裏也是斷裂的,看上去正好可以與九嬰的脖頸貼合。

巨蟒目不轉睛地盯着九嬰的屍骨,上半身一點點擡起,一對蛇目從各個角度打量着它。

張锲瑜拿起了手中的畫紙,正要将它們一張張貼在巨蟒的身體上。

“不對……”十二秋忽然說道。

“嗯?什麽不對?”張锲瑜問。

十二秋問:“它……它為什麽這麽大?”

那頭巨蟒展露出完整的身體之後,身子幾乎比九嬰的殘骨還要長。

張锲瑜解釋道:“九嬰雖名九嬰,但是實際上,它真正的頭顱只有一個,其餘八首……你甚至可以理解為那是它的手與腿。”

十二秋半信半疑地點頭,只是他看着這頭天真純良的巨蟒,心中還是有些發怵。

巨蟒一點點纏繞上了九嬰的骨頭。

張锲瑜将這些畫作一張張貼在了它的身上,那些兇神惡煞的臉在九嬰與巨蟒的映襯下倒像是許多和善的笑。

十二秋緊張地看着這條巨蟒,老人遲緩的身影帶着說不出的歲月感。

過了一會兒,十二秋忽然怒喝道:“它在做什麽?!”

老人不再回答,他手中的筆一揚,貼在巨蟒身上的畫紙一同燒了起來。

……

……

桃簾內,四峰已是一片狼藉。

殘破的護山大陣在同樣殘破的天光下泛着淡淡靈力的痕跡,就像是破碎的琉璃燈罩裏還透着暗光。

黑衣少年抱着腦袋,痛苦的嘶喊聲響徹四峰。

十無臉色劇變,他不知道蓮田鎮那裏到底發生了什麽,但他可以确定,九嬰的本體一定出事了。

他必須趕去那裏。

但如今他卻也未必抽得開身。

荊陽夏已禦劍而來,碧霄劍悍然斬開雲海,已是不死不休之氣勢。

十無面色陰冷,若是平日裏,他哪裏會将這個守霄峰主放在眼中,只是此刻,四峰峰主一同出劍,他倒是真有可能死消于此處。

“你們還在等什麽!”十無忽然對着四峰怒喝。

碧霄劍至時,他沒有選擇正對鋒芒,而是直接施展隐遁道法匿影而去。

十三雨辰同樣沒有再戰的心思,她一把拎起了痛苦嘶喊的黑衣少年,帶着他向着桃簾外飛速遁逃。

而其餘跟着他們一同而來的紫袍人則應命出劍,結成一張密不透風的刀劍之網,替他們阻攔追兵,開辟一條退路。

而四峰之中,随時十無的那一聲吼,也有異變陡發。

許多道黑影從四峰中浮現,他們就像是水一般的幽靈,淌過地面,拔出了手中刀劍,向着峰中的其餘人刺去。

七意可以混入天窟峰的隐峰裏,其他人當然也有機會混進來。

只是他們先前一直按兵不出,打算在真正鉗制住四峰峰主之後,一聲令下,徹底掌控四峰。

只是如今局面失控,等不到那一刻了。

十無需要制造出混亂,牽制住追兵的腳步,所以他便只好已經将那些潛入峰中的人當做棄子了……不過他的心裏沒有絲毫的負罪感,畢竟,他們又不是真正的人。

寧長久同樣認出了他們的身份:“畫人。”

這些都是張锲瑜的畫作,應是費了不小力氣才潛入四峰,本該在今日一戰的末尾才現身的。

只可惜,如今底牌淪為棄子,這些畫人再精妙絕倫,但畢竟不是真正七意那樣境界的人物,掀不起太大風浪的。

陸嫁嫁沒有随着荊陽夏去追擊十無,接下來的事已經不需要她動手了,那些殘兵剩甲其餘兩位峰主便可以綽綽有餘地處理幹淨,她只需要穩固一峰安寧,防止再出意外就好。

她落到了寧長久的身邊,話語中帶着些遺憾,說道:“師叔生前最後一劍,不該浪費在十四衣身上。”

寧長久笑了笑,道:“殺誰都一樣。”

陸嫁嫁沒有反駁,她眸子在他與寧小齡之間游移了一會兒,問道:“你們師兄妹之間……到底是怎麽回事?”

寧長久正欲開口,寧小齡卻搶先答了去:“師父!這是我與師兄之間的秘密。”

寧長久微笑點頭:“嗯,秘密。”

寧小齡道:“所以師兄永遠不可以抛下我啊,小齡可是藏着秘密的。”

寧長久拍了拍她的頭,道:“大俠行走江湖可以不要刀劍,但不能沒有錢袋子啊。”

寧小齡驕傲地揮了揮拳頭。

陸嫁嫁看着寧小齡嬌俏動人的模樣,今日沉重的心情終于好轉了些,她忽然望向寧長久,低聲道:“随我過來一下。”

好不容易和師兄短暫安寧的寧小齡抱怨道:“師父又搶人……”

陸嫁嫁假裝沒聽到,寧長久跟了上去。

陸嫁嫁帶着他來到了一邊,聚音成線,說道:“我有件事情想問你。”

“什麽事?”

“那個……那天在皇城,是不是你救的我?”

寧長久皺眉道:“哪次?”

是啊,好多次了……陸嫁嫁下意識地想起了最開始她倒在他們的院子裏,那時候明明是寧長久給自己換的衣裳,包紮的傷口,他竟覺得自己會小家子氣,還隐瞞了這件事。

她耳根微紅,知道自己虧欠寧長久太多,但心裏還是忍不住賭氣。她櫻唇微抿,沒好意思繼續說下去。

寧長久猜到了一些,也只是微笑不語。

陸嫁嫁忽然道:“以後你可以不用叫我師父……我們可以做朋友,平輩相交。”

寧長久佯作無辜道:“師父是不要我了嗎?”

這句話帶着微微戲弄的意味。

“随你。”陸嫁嫁不吃他裝可憐的一套。

寧長久道:“師父怎麽一到白天,心就這麽狠呀。”

陸嫁嫁只好假裝沒聽到。

寧長久也知道如今不是打情罵俏的時候,他立刻進入正題,道:“天窟峰下藏着東西。”

陸嫁嫁也正了神色,道:“我知道,藏着些南荒裏帶來的器物,裏面有……”

“不!”寧長久打斷道:“裏面藏着蛇的骨頭,還有……還藏着人!那個人說,那蛇骨是巴蛇的骨頭。”

“藏着人?!”陸嫁嫁心中一寒,她立刻問道:“你是之前下峰之後看到的?為什麽之前不告訴我?”

寧長久道:“峰底那個人抹去了我的記憶,今天我才想起這些。”

“抹去記憶……”陸嫁嫁輕輕呢喃。

“嗯,那天你我還有小齡在房間裏時,你曾說過,抹去記憶的法術是峰裏的禁術。”寧長久說。

“是!這是禁絕多年的法術了,那個人為什麽會?他是哪一輩的人呢?到底想做什麽……”又有重重疑雲籠上心頭,陸嫁嫁蹙眉難解。

寧長久繼續推測道:“天魂燈現在可能也在他的手裏。”

陸嫁嫁明白了些,道:“他想要複活巴蛇?”

寧長久道:“我是這麽想的。”

陸嫁嫁道:“那我們立刻去攔住他……”

寧長久道:“可九嬰也在蘇生。”

陸嫁嫁問:“九嬰與巴蛇誰更強大?”

寧長久毫不猶豫道:“九嬰。”

兩人同時不語,足下同行的步調卻出奇地一致。

“那我們應該先……嗯?你去哪裏?”陸嫁嫁停下了腳步。

寧長久道:“先前比劍我贏了,我先去把東西拿了。”

陸嫁嫁走到他的身邊,冷淡開口:“準備讨好你的未婚妻?”

寧長久笑了笑:“我只是不想欠她什麽。”

“你欠她什麽了?”陸嫁嫁疑惑。

寧長久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忽然道:“我也有東西要送你。”

陸嫁嫁道:“這天河兕和重火匣還是你自己留着吧,一個可以提升修為,一個幫你提升兵器的品階,都是難得的寶物。”

寧長久搖了搖頭,從懷中取出了一個白色的面具遞給她:“送給你了。”

陸嫁嫁看着面具邊緣鋸齒般的破碎,冷淡道:“這本就是我的東西。”

當日在皇城,陸嫁嫁将這個送給了他們,而寧長久與妖狐戰時,這面具還為他擋去了致命的一道攻擊。

寧長久将它塞到了陸嫁嫁的懷裏。

陸嫁嫁皺着眉頭,翻過了面具,看到那白色面具的嘴唇上,用筆勾勒出了一個月牙般的笑臉,于是冷冰冰的白色面具也像是帶上了柔和的情緒。

“喜歡嗎?”寧長久笑了笑。

“無聊。”陸嫁嫁很快将面具翻了回去。

狂風驟浪過後,片刻的寧靜在此時顯得彌足珍貴。

不久之後,荊陽夏禦劍而回。

懸日峰與回陽峰的一對姐弟也平息了各峰的騷亂。

紫天道門敗退,天谕劍經又被重新封印,這本該是一個很好的結局,但大家的臉上依舊寫滿了凝重了。

“你到底是什麽人?”薛尋雪的第一個問題便指向了寧長久。

……

……

天窟峰的隐峰裏,一片死寂。

水滴順着鐘乳石滴答滴答地落下,那微弱的聲音在如今的環境中顯得無比真切。

寒牢與隐峰相接的牆壁上,露出了一扇如畫筆繪作的門。

一個年邁的囚犯從門中走了出來,他一邊走着,一邊撕去這幅醜陋的外皮,十步之後,他竟成了一位淡紫衣裳,面容俊美的男子了。

他叫十一詞,是紫天道門四大道主之一,也是其中最年輕的一位。

他不擅長戰鬥,而擅長道陣,易容,天文歷法等諸多奇門遁甲的手段與學問,所以他被安排潛入此處,作為奪回天魂燈計劃裏最後的棋子。

獨自一人潛入峰谷是不得已而為之的手段。

他們知道峰谷中藏着極為可怕的東西,那些東西可以讓任何修道者發瘋……

天窟峰上一任峰主,便是那樣瘋的。這是很多峰中之人也不知道的秘密。

十一詞長長地嘆了口氣,向着隐峰中心走去,他雖一身絕技,卻也沒有全身而退的自信。但道門為今日謀劃了太久,也容不得他有再多的選擇。

臨近隐峰中央時,他卻忽然停下了腳步。

“你是什麽人?”十一詞看着眼前半倒在地上的男子,疑惑中帶着敵意。

那男子三十多歲的模樣,皮膚有些粗砺,他衣裳邋遢,頭發後梳着,只留了一縷挂在額前,他轉着手中的酒葫蘆,身前放着一把寬刀。

“我叫盧元白,等你多時,嗯……不對,應該是等你好多年了。”盧元白咧了咧嘴,他拍着地上的劍匣,像是即将了結一樁多年的心事,臉上挂着釋然的笑容。

……

……

(終于碼完啦 這章算昨天的!)

第 154 章 :白骨之謎

四座大峰的上空,風聲驀然降臨。

峰上弟子們的身影像是傾倒的麥田,在跌撞趔趄中相互扶持着,而大風中的天窟峰,更像是一個樂器,吹奏着寒人心魄的悲涼喪曲,那撕裂般的呼嘯讓無數人捂緊了耳朵。

“長命以下的,通通避去內峰!”有人大聲喊着,用劍氣結下屏障,護着衆人逃離。

“弟子們盡數退去,長命之上的長老随我一道固守大陣!”

“……”

狂暴的天地裏,哪怕是修道者黃鐘大呂般的吼聲也時常被風聲壓過。

長空中,兩柄巨劍宛若蒼龍相撞,它們在碰撞之後,更似相鬥的大蟒,相互纏繞,以交-媾般的姿勢将對方活活絞死,生吞。

兩者相撞之處,濃郁的劍氣宛若雷池雲海,翻滾不休。

陽光被遮蔽在了厚重的雲層之外,天地昏沉了下來,大風無止盡地搜刮着四峰,雪櫻被盡數掀落,樹像被吹走了衣裳,枝丫孤零零地禿着。

這場撼天動地的巨劍交撞,最後以紫天道門的落敗收尾。

入峰之前,他們曾多次估算過四峰峰主的境界,甚至在每人原有的基礎上加了一樓,而道門此劍,根據計算原本是可以穩壓谕劍天宗的,但劍到臨頭,天宗之劍的強大依舊超出了他們的估算。

天空中,道門的玄紫青霜氣被那古意蒼茫的一劍吞噬,這一幕就像是卷滿沙塵的飓風吹過一個村鎮,将所有的一切都覆蓋上了黃沙的顏色。

交鋒的力量過了極限。

道劍崩裂,天宗的護山大劍以更快的速度前行,哪怕十無和十四衣躲開了劍意的最中央,依舊無法徹底逃離,被如龍舟一般的大劍抵着,斬到了桃簾之外。

但黑衣少年與十三雨辰,卻成功地聯手破去了護山大陣。

只是大陣才一破除,那斬退了道門最強者的四柄仙劍當空飛回,以四道浩然劍意,一同刺向了他們。

“師父……”寧小齡跑到陸嫁嫁身邊,扶住了她,關切道:“師父怎麽了?”

陸嫁嫁以之劍拭了拭唇角的血,她搖頭道:“沒事,你師兄呢?”

寧小齡道:“師兄……師兄還沒回來。”

陸嫁嫁銀牙緊咬,道:“你先回內峰去,這裏太危險了。”

寧小齡搖頭,固執道:“我現在也要通仙上境了,我要幫你們!”

陸嫁嫁道:“雖然他們受了傷,但護山大陣破了,若是其餘兩個道主趕到,我護不住你的。”

寧小齡握着劍,篡緊了拳頭:“我,我會保護好自己的!”

陸嫁嫁輕輕嘆氣,伸手擦了擦她有些髒兮兮的臉頰。

寧小齡神色忽動,像是記起了什麽一樣,她一把抓住了師父的手,道:“師父,我……我先回峰,你一定要小心啊。”

“嗯……”陸嫁嫁覺得有些異樣,但沒有追問。她願意回去,總能讓自己安心些。

……

桃簾像是兩片分開的海水。

黑衣少年與十三雨辰也暫時被逼退出去。

許久之後,十無的道劍再次飛回,腳踩劍身的門主為護山大劍所傷,半身是血,他的衣袖也裂成了數百條絲縷的長帶,但他眼神堅毅,依舊沒有退卻的意思。

如今谕劍天宗修複護山大陣需要時間,沒有了大陣,他們唯有以人為屏障,才能阻撓道門接下來的進攻。

荊陽夏踏碧霄劍而來,他看着身受重傷的十無,道:“你們還執迷不悟,非要不死不休?”

十無說道:“無論多重的傷,你殺不死我,就贏不過我。”

荊陽夏冷冷道:“我宗尚有底蘊,僅憑你們,最多不過是兩敗俱傷的下場。”

十無道:“我說過,我要的只是天魂燈,天魂燈物歸原主,今日之事便不會發生!”

“我從沒聽說過什麽天魂燈!”荊陽夏道。

十無道:“天魂燈就藏在天窟峰下!此事陸峰主應該最清楚不過。”

陸嫁嫁橫明瀾劍于前,冷冷道:“能從你的手下盜走東西,那該是何等修為?你覺得,這樣的人會藏在天窟峰裏?”

十無看着她橫劍的姿勢,神色微異,道:“原來如此……先前我還想不明白,為何我們會輸,原來是太低估你了。”

陸嫁嫁冷漠不語。

十無道:“陸峰主深藏不露,直至今日才展露鋒芒,看來圖謀不小啊。”

陸嫁嫁道:“幹你何事?”

十無擡起手,破碎如縷的衣袖像是碎雲般重新彙攏,他說道:“今日我已視名節、正統如無物,天魂燈,道門勢在必得,為此,我可以不惜舉全道門之力。”

他的話語铿锵而決絕,但陸嫁嫁依舊沒有絲毫退讓之意,她手中仙劍亦是随心意而鳴,清亮如磐。

但十無的話卻還是動搖了一部分人的心。

“天魂燈當真不在天窟峰?”

“陸峰主,你與弟子都隐藏得這般深,這其中……是不是另有隐情啊。”

“兩宗交戰,可是山河斷脈的慘禍,若天魂燈真在天窟峰,拿出來又何妨?”

“……”

護山大陣破碎之後,許多人心中都失去了安全感,高高在上的神仙有朝一日要面對無妄的生死之災,這種落差感最易産生怨言和懷疑。

哪怕是回陽峰主也望向了陸嫁嫁,小聲道:“陸峰主,我們都相信你的為人,但是天窟峰中亦有許多閉關的長老,據說兩個月前,你們隐峰之中還有過一次內亂,他們想要設計刺殺于你,此事的罪魁禍首據說至今下落不明,會不會與天魂燈有關?”

陸嫁嫁清眸微凝,她柔和的蛾眉收緊如劍。而她的腦海中不自覺地出現了那根貫穿天窟峰的纏龍柱和無邊的灰黑大霧,她隐約覺得,下面真的潛藏着什麽巨大的秘密。

但道門如今已欺人至此,怎可再任由他人搜峰?

“峰谷之底是天窟峰的禁地,任何人不允許踏足,此事我願意親自調查,若天魂燈真為我峰之人所盜,自然會還一個公道,但今日你們已毀我山門大陣,逼我護山之劍,如今不敵,又假借偷盜之名想要侵入我峰,谕劍天宗什麽時候容得外人這般為所欲為了!”

陸嫁嫁踏劍而起,與十無平齊,一襲雪衣禦空而立,寸步不讓。

她比其餘人都清楚,哪怕天魂燈真在天窟峰也絕不可交還給他們,那魂燈定是九嬰複生的關鍵,若是真讓他們塑出九嬰,谕劍天宗不知要受到怎麽樣的報複!

“陸劍仙果然風姿卓絕,只是你們竊取了我道門重寶,還要讓整個谕劍天宗為你們掩護?這便是名門正派所為?”十無冷笑道:“更何況,依我看來,你如今最多剛剛邁入紫庭,劍氣再盛又能到哪一步?”

守霄峰主荊陽夏其實對于天魂燈傳聞有所知曉,如今一系列的事情已經發生,他再次看到那個黑衣少年時,也猜到了許多關鍵,原本他尚有動搖的心也強硬了起來。

哪怕天魂燈真為我宗所竊,也不過是為了讓邪魔不現于世間罷了。

念頭至此通達,碧霄劍出,也懸在了陸嫁嫁的身側,表明态度。

十無身上的血倒流回了身體裏,他的衣衫漸漸變得幹淨。

“既然如此,那也沒什麽好談的了。”十無的聲音像是下沉的雲氣,茫茫散開。

陸嫁嫁的視線越過十無,望向了十四衣,道:“當日與我下戰書的是你,今日登峰,可是為了踐行此書?”

十無看着陸嫁嫁,皺了皺眉,他覺得這個女子有點瘋癫了。

如今兩宗之人勢均力敵,谕劍天宗甚至還略勝一籌,陸嫁嫁與四峰峰主一道出劍,可保不敗,但真要與十四衣比劍,下場唯有一死。

十四衣看着這位姿影絕麗的女子劍仙,原本凝重的嘴角微微勾起,道:“陸峰主年紀輕輕,無論是劍法還是姿容皆卓絕于南州,今日若死于我手,風華玉碎,連我都覺得惋惜啊。”

荊陽夏也道:“莫要沖動,那封戰書本就是他們不義之舉,你絕不要應,以大局為重。”

陸嫁嫁心中有自己的計較,她劍體的強度遠遠超出了她的預料,此刻單打獨鬥,她不懼任何人,唯一的隐憂便是她害怕自己在戰鬥中破境,到時候心魔劫和天雷劫同至,她要分心渡劫,天宗便直接少去一位峰主。

而她如今距離紫庭,只不過是極薄的一線了。

陸嫁嫁最終還是沒有沖動。

雙方在對峙之中已緩緩抽出了兵刃。

天上的劍雲久久不散,天窟峰上空的劍星在雲層中若隐若現。

四峰上大部分的人已經撤走,零星的身影顯得很是孤單。

十無看着四位峰主,他同樣沒想到今日之事會走到這一步。

只是他身為紫天道門門主,親至此處,若是連沒了宗主的四峰都對敵不過,以後翰池回來,道門如何于南州立足?

所以今日,他也無論如何要奪回天魂燈,九嬰鑄成之後,那位雲游四海的宗主回與不回,他們也都無懼了。

“四峰無人 ,竟要你一個二十出頭的女子打頭陣。”十無想起了天宗過往的輝煌,淡淡地笑了笑。

他推出了手中的道劍,直指陸嫁嫁。

只是道劍才出不過寸許,他的笑便凝在了臉上。

天窟峰中,忽然有一道極強的劍氣拔地而起,上空的雲層受到劍氣波及,自中間向着外側排開,露出天井般的圓。

而天窟峰中,無數的洞窟忽然一同喑啞,大片雪白的劍氣像是從山石中奔湧出的瀑布,吞沒了風聲過穴的聲音。

那些瀑布逆流而上,彙成沖天龍卷,整個天窟峰,目力所及唯剩下白水般的蒼茫劍氣。

十無皺眉,道劍推出,卻被阻攔在了那倒挂的劍瀑之外,難以寸進。

“什麽人?”他的身後,十四衣同樣大喝一聲,道劍即将出鞘之際,一只無形的大手卻向自己按來。

道劍出鞘三寸之時,一只手按在了劍柄上,接着道劍凝固,劍身被一寸一寸地推回,三息之後,劍氣被推回鞘中,然後古劍之鞘轟然炸開,木屑如碎片亂飛,炸得十四衣連退數十丈,身子撞入了桃簾之中。

遠處,黑衣少年與十三雨辰對視了一眼,彼此神色皆是震驚難言。

谕劍天宗怎麽還藏有這樣的高手?

哪怕是宗主親至也不過如此了吧?

逆流而上的劍氣收回鞘中,白水般的瀑簾消散,露出了一個老人當空懸立的身影。

老人一襲古黃色的衣袍,袖口繡着藏青色的麥穗紋路,白色的發與眉都是極長,而他身上沉沉的暮氣似被盡數洗去,只剩下足以淩駕一切的劍意。

“嚴舟……”荊陽夏吃驚。

嚴舟曾立血誓自囚書閣,此事也不算秘密了,為何今日他可以安然出關,還有……他手中根本沒有劍,那這一身劍氣和劍意到底從何人來。

嚴舟垂下頭,看了一眼自己虛握的手心,悵然一笑,他原本的劍是天窟峰的尋常佩劍,沒能承受住天谕劍經的劍意侵蝕,被融化得一幹二淨。

這劍雖是凡品,但也佩了他許多年。

過去,峰中便有人随劍歸去的說法。

如今劍已去,人也不遠了。

他也只有出最後一劍的機會了。

“殺誰?”嚴舟問道。

他手中明明沒有劍,劍氣卻像是雲端上藏着的攻城大弩,死死地鎖定了每一個人。

天谕劍經下卷的劍,出即必殺。

四峰峰主皆是一驚,所有人都将目光落到了這位與宗主同輩的師叔身上。

殺誰?他在問誰?

這時候,衆人才注意到,天窟峰中走出了一個白衣少年。

嚴舟的目光便望着他,他在詢問這個少年的意見。

寧長久看過了每一個人,他就像是真正的閻羅,只要說出某個人的名字,就能将他打入冥府的最深處。

“那個。”寧長久指向了十四衣。

陸嫁嫁捏着劍柄的指節更白了些,她神色微顫,欲言又止。

嚴舟道:“你确定麽?那個少年好像最為邪性?”

寧長久知道,殺死黑衣少年是最好的選擇,因為那樣可以直接阻止九嬰的降生,沒有了意識,哪怕它拼湊完整,也不過是個瘋子,根本不能為道門所用。

寧長久嘆道:“他是九嬰的妖靈,殺他必須連斬八次。”

嚴舟點了點頭,他如今只有一劍的機會。

但即使不殺那黑衣少年,這一劍也該落在道門門主十無身上才對。

陸嫁嫁最先明白,他是不希望自己意氣用事,可是……可是自己明明才是他師父啊,那也明明是自己接下的戰書。哪有徒弟為師父事事操心的,這分明就是将自己當做了小姑娘了……說什麽尊師重道,明明就是尊卑不分!

其餘人也漸漸明白了過來,他們注意到了陸嫁嫁不再冷冽的神色,那雙向寧長久望去的眼眸裏,所有的情緒都似隔霧看花。

他們莫非……

不待他們思索,嚴舟的已經擡起了手,他虛握着一柄無形的劍,那柄劍沒有一丁點劍氣,殺意也淡得像是若有若無的細長蠶絲。

紫天道門的高手雖然見識了對方強橫無比的出招,但他們原本以為,這更大可能是虛張聲勢,若谕劍天宗真有這般高手坐鎮,何至于現在才出手?

而這老人好像也快油盡燈枯,只能出一劍了。

一劍……他們确定這老者未至五道,而十無與十四衣都是紫庭八層樓的大修行者,五道之下,誰又能一劍将他們殺死?

十四衣原本也是這麽想的。

但那名為嚴舟的黃袍老人擡起手的那一刻,他的心中生出了一絲怪異的感覺——他的心髒、咽喉等致命的部位,仿佛被一條名為死亡的線勾連住了,那是世上最柔韌的蛛絲,掙不開,斬不斷。

十四衣依舊不相信自己會死,他三十歲時将道門六十四法融會貫通,門中最為苦奧難懂的九部經書他也盡數啃過,從中又悟了三門洞天之術,其中甚至有假死轉生的秘法。

而片刻之前,他親眼見到天宗之劍與道門之劍相撞,心中又添感悟,劍道也随之更進一步,此刻他手中的無鞘之劍鋒芒吐露,似可以劈開一切。

他的境界與力量同樣在此生的最巅峰。

所有的目光都交彙于此。

嚴舟擲劍。

十四衣身邊萬千道法幻象也随之拱起,其中有層層疊疊的通天紫塔,有道門師祖孤坐蓮花臺,手掐妙法,指間點落人間的法相,有道劍穿行虛空過,時而大如舟,時而微如芥,有袖中萬千星辰翻覆,起為興,落為滅。

而十無也不會讓他獨自面對此劍,他同樣展露絕學,幻影般的道術像是紫色天龍盤身軀為盾,護在十四衣身前。那作為九嬰妖靈的黑衣少年同樣伸長雙臂,攤開雙手,扭曲嚴舟之劍穿行的空間,想讓其偏移方位。

所有人都如臨大敵之時,嚴舟卻在擲出劍後悄然轉身。

他自雲端向下走去,雲氣在足下凝成蓮花,仿佛他才是真正的道門真人。

而他的生機走一步便淡去一步,一如足底蓮花。

“小友……”嚴舟飄然來到了寧長久面前,嘆了一聲:“将來若見翰池,告訴他,讓他早些回來吧,老夫無愧天宗了。”

寧長久嗯了一聲。

長空之中,各不相同的爆裂聲争相響起,其中有轟鳴,有悲嘯,有脆裂,有悶響……

一道深紫色的劍芒像是霞光般穿透了一切。

那深紫色中,白光湧起,開裂,如惡魔破殼而出。

滿天的光是那樣的明亮,像是皇城最盛大的煙火。

那些火光将嚴舟的臉襯得更加灰暗——如死灰。

光芒滅盡時,天空中一襲玄紫色的衣袍像是折翅的大鳥,從高空飄墜入谷底,轉眼間已不可見。

十四衣連帶着他畢身所學的道術,一同墜入了峰底。

十無震驚地看着那破滅萬千道法,殺死十四衣的一劍,胸腔中的火焰再也無法抑制,化作了悲憤到了極點的怒吼。

黑衣少年更比所有人都震驚,他難以想象,那一劍居然無視了自己空間的法則……

唯有十三雨辰很快冷靜了下來,她一清二楚地看到了十四衣死去的全過程,心中不再抱有任何其他想法,她看了一眼那個白衣少年,像是在看真正的鬼。她知道,十四衣的死,最大的原因是那封戰書。

“走!”十三雨辰叱道。來日方長,今日絕不能再有人出事了。

十無擡起眼,看着嚴舟的生機一點點消散,他同樣明白,哪怕此刻他們也損失了一個絕世高手,但力量的天平已經失衡了。

荊陽夏本該與其餘人一道去追殺十無,設法将他們留下。

但他們的目光卻被另一個更可怕的東西吸引去了。

只見嚴舟死去之後,他的身體開裂,一個白灰色的人影像是破繭一般,撕開他後背的脊骨,一點點爬了出來。

那是一個半透明的白灰色影子,只有半人高,很是纖細嬌小,就像是一個玩偶。

它的身體被頭發包裹着,看不清性別,而它的下身也沒有腿,而是擁有人魚一般的尾巴,那個尾巴懸空着,尾巴的下端,萦繞着許多灰色的線,那些線的盡頭,纏繞着一本近乎虛影般的古卷,而那些灰色的線,如鐵釘般牢牢釘在了古卷的卷名之上。

那卷名不知是什麽時代的文字,複雜晦奧。

“天谕劍經!”荊陽夏驚呼,他從未想過,今日自己可以一睹失傳多年的劍經。

寧長久看着對方的臉,那是一張中性的臉,眉目似女性般秀氣,臉頰線條卻帶着男性獨有的硬朗。

“你自己為什麽不能出走?”寧長久問道。

劍經之靈似看白癡般看着他,道:“你能搬着自己走路?”

寧長久抱起了自己,然後向後飛去。

“你要去哪!難道你要出爾反爾!”劍經之靈看着他有些滑稽的動作,愣了愣,反應慢了半拍,它伸出了手沒能直接抓回寧長久。

它很快冷靜下來……距離仍夠,它的手掌穿過長發,發出一道特殊的劍意,想要勾連他的身體,将其占據。但是它忽然發現,這個少年的體內,竟沒有可供自己容納的空間……它明明是親眼看他學完了那些劍招的啊,到底是怎麽回事?

寧長久對着陸嫁嫁使了個眼色。

陸嫁嫁會意,數道劍氣像是盾牌般落下,圍住了劍經之靈。

“你要過河拆橋……”那劍經抱着頭 ,手指陷入了發絲之中,道:“你信不信我殺了你……”

寧長久退到了安全的距離,火上澆油地安慰道:“你冷靜一點。”

劍經之靈被他平靜的語氣堵得說不出話,它懊悔着,自己就不該相信他的話,果然所有的人類都是不可信的……

它憤怒道:“這是你的女人吧,信不信我再出一劍,立刻殺了她!你應該知道,我的劍都是一招必死的!”

陸嫁嫁秀眉蹙起,有些不悅。

寧長久知道劍經之靈并不強大,它要出劍很大一部分依托的是寄生者的境界。

“師兄師兄!”他的身後,傳來了寧小齡的聲音。

寧長久轉過身,問道:“帶來了嗎?”

寧小齡懷中抱着一個骨灰盒般的石質容器,用力點頭。

劍經之靈臉色變了:“你……你們要做什麽!你答應我的!我幫你殺了人,你怎麽可以這樣?!你這個卑鄙小人!”

這是原本封印劍經的東西,當年嚴舟帶着它想擒回劍經之靈,可幾十年未能将其找到,于是這個原本的容器也就閑置在了角落裏,如今甚至積上了一層灰。

寧長久已經想明白了,心意相通既然無法逃避,就應該好好利用。

他利用他們心意的勾連傳達了幾幅畫面,聰明靈巧的寧小齡明白了師兄的意思,默默回到了峰裏,然後從書閣裏抱來了這個。

寧長久問:“那幾招劍招記牢了嗎?”

寧小齡點頭:“記牢了。”

寧長久微笑道:“那記得到時候教教師兄。”

寧小齡也笑了:“嗯!我是師兄的小存錢罐子嘛。”

他将一部分劍招記憶傳達給了寧小齡,然後自行抹去,不給劍經之靈創造空間占據的機會。

“無恥……”劍經之靈想不明白寧長久是怎麽做到的,心意相通這樣的事情超出了它的認知,它只是抓狂地撓着長發,憤懑道:“我總有一天……要割下你的頭顱!然後把你斬成八十一截……讓你永世不得超生!”

寧長久沒再理它,而是望向了空中。

十無等人已有退意。

而荊陽夏等四峰峰主也不會讓他們全身而退。

下一場大戰即将爆發之際,黑衣少年忽然抱住了自己的腦袋,神色痛苦:“他……他們……張锲瑜他……啊!!!”

十無轉過頭,馬上反應過來,蓮田鎮那邊……出事了!

……

……

一個時辰前。

紫天道門監管最嚴密的禁地裏,一束光線随着大門的開啓推了進去。

這道光線很快被另一個影子蓋住了。

“九嬰啊……”

張锲瑜從門中緩緩走入,他每走一步,老态便愈明顯一分,走到那九嬰巨大的骨架下時,他已經要直不起腰了。

他枯瘦的手指撫摸上了九嬰的白骨,它的每一根骨頭上,都有無數細碎的裂紋,那些都是拼接的痕跡——紫天道門不知花費了多少人力和時間,才将這尊三千年前的神明拼湊完整。

那八個巨大的頭顱就像是一對展開的翅膀,顱骨上空洞的眼眶死寂地盯着身軀下渺小的老者。

它明明已經失去了生命,卻依舊帶着神明獨有的威嚴與猙獰。

他們并非真正的神,在當初那個年代,還有許多淩駕于他們之上的存在,但那個時代的任何一位放在今天,都可以當之無愧地冊封為神。

十二秋靜靜地看着張锲瑜,感受着他真實的悲恸與傷懷,很有耐心地等他腰背重新直起。

“先生,可以了嗎?”十二秋問道。

張锲瑜最後看了一眼那最中央,被齊齊斬斷的頸骨痕跡,沉重點頭,接着,他取出了一張紙,開始作畫,他整整花費了數十張畫紙,才将九嬰的骸骨纖毫畢現地畫進了畫裏。

這堪稱偉大的畫作并未花費他太多時間,他卷起了畫,道:“走吧。”

十二秋帶着老人離開了道門的禁地,護送着他去往了蓮田。

“先生,據說你的肉身早滅,你如今準備這麽多年,奔波這麽多事,只是為了朋友?”十二秋将他送至蓮田鎮時,問出了心中的疑惑,他以前并不相信神明擁有感情。

張锲瑜回憶起了往事……他是三人中唯一‘存活’下來的,卻也是真正屍骨無存的,而他得以存活至今,依靠的,只是當時上古冥君湊巧的恩賜。

“能再見到兩位故友,一直是我三千年來的夙願。”張锲瑜嘆道。

十二秋又問:“不知你的另一位故友……”

說的是當年吞噬神象的巴蛇,他也是從老人口中得知,那條蛇的真名為“修”。

張锲瑜道:“修蛇的屍骨藏在谕劍天宗,等九嬰複生,就去接它出來……這也是你們當初答應我的事情。”

十二秋颔首道:“今日之後,谕劍天宗将會淪為道門附庸,先生故友的屍骨,哪怕掘地三尺,也會幫您找出來。”

張锲瑜輕輕點頭。

他沒有直接前往蓮塘,而是先去了自己的書房裏。

十二秋在門外靜候。

老人走入屋中,從牆壁上取下了一幅挂着的畫,那是蓮塘中大黑蛇的畫作,栩栩如生。

他的手指輕輕摩挲過上面早已幹涸的丹青,似認真地數着它的鱗片,臉上忽然露出了奇詭的笑,他如死皮包裹般的幹瘦喉嚨聳動着,說道:“這麽多年了……餓壞了吧?”

……

……

(超級感謝榜一盟主大大季婵溪淩晨又打賞的兩個盟主!!!謝謝大大一直以來超大力的支持與鼓勵呀!無比感謝!鞠躬~)

(感謝書友蘇鈴殊和情緣酒的打賞與支持!也謝謝每一位打賞過或者正版訂閱的讀者的支持!謝謝大家!)

第 153 章 :天谕劍經下卷

寧長久最後一劍刺出時,滿天的殘影都回到了他的身體裏,而盛氣淩人的劍氣也在此刻消弭。

他們仿佛置身于一片黑夜,而本就極暗的天地裏,天狗忽然吞去了月亮,于是所有的光就此消盡,可見的一切都被黑暗填滿。

黑衣少年手中的刀像是幹了的沙子,失去了黏性,開始消散飄落。

他看着寧長久怪異的姿勢,想笑。但是看着這刺入咽喉的一劍,卻怎麽也笑不出來,喉嚨口只能發出“盒盒盒盒”的聲音。

黑衣少年滿腹疑問,他想問些什麽,但寧長久卻不給他一點機會,劍氣像是岩漿奔湧而過,他的身體中亮起了無數紅色的線,那些線就像是密密麻麻泛起的血絲,随時要破開皮膚迸濺而出。

“住手!”十無怒吼,道劍破匣而出,向着護山大陣斬去。

啄着九嬰法相的金烏啾啾地鳴叫着,它的足下,那法相開始消散。

黑衣少年甚至擁有紫庭境破碎虛空的能力,他原本以為自己可以躲過這裏任何人出的劍,哪怕是那個叫荊陽夏的守霄峰主。

但他卻被這一劍刺中了。

他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這一劍,也想不明白那只金烏……與三千年前的到底是不是同一只。

當年那位,可是真正堪比金翅大鵬明王的神鳥,是掌管着十目國的神明。

如今又怎麽可能只有麻雀大小?

體內的劍火炸開,身體随之寸寸爆裂,他像是一塊被撕碎的黑色幕布,在爆炸之後,黑色的碎片洋洋灑灑落如紙錢。

炸開的氣流夾雜着焰光,掀得寧長久白衣激蕩,墨發後揚。

寧長久回頭,望向了陸嫁嫁。

他微微皺眉,不知是不是錯覺,他遙遙望去時,竟看到了她眼角閃爍着些許淚光。

黑衣少年炸開的那一刻,十無的臉色陰冷到了極點。

他的身後,十四衣與另一位道主同時擡頭,道劍祭出,身後同時立起了數十丈高的法身。

“你們莫非要反悔不成?”荊陽夏拍動腰間的木鞘,碧霄劍破去,懸在了護山大陣的最中央。

寧長久捂着胸口輕輕咳嗽了幾聲,身子明顯地失去了許多力氣,肩膀拉攏了許多。

十無盯着寧長久,想起了一些往事,問道:“你那一劍叫什麽?”

寧長久不答。

十無顯然也聽到了先前荊陽夏的驚呼,他确定了那一劍的來路,繼續道:“天谕劍經下半卷……你們天宗幾十年前便遺失之物,為何會被一個晚輩弟子學會?”

天谕劍經下半卷?

先前守霄峰主荊陽夏的驚呼聲便讓許多人心生疑惑,如今十無挑明,更是讓他們震驚不已。

天谕劍經下半卷的丢失,是峰中所有人都知道的事。

那是許多年前的陳年舊事了,傳言中罪魁禍首便是自囚書閣的嚴舟師叔祖。而這一代宗主翰池真人本是真正的天縱奇才,若非劍經下半卷丢失,他何至于在紫庭巅峰一甲子,遲遲無法突破。

但如今一個年紀輕輕的弟子竟使出了天谕劍經下半卷的招式?

莫非當年劍經遺失另有隐情?

莫說是弟子,哪怕是四峰峰主,心中都疑惑不解,而陸嫁嫁知道,這劍法是他從嚴舟睡夢中偷學的,難道說嚴舟自囚書閣,并非是因為找不到劍經,而是早已找到,一直在偷偷地潛心練劍?

想到這裏,陸嫁嫁想起老人那張和藹的臉,心中湧起寒意。

若真如她所想,那麽嚴舟的圖謀究竟是什麽?

寧長久的想法與陸嫁嫁不同,他覺得,若嚴舟真盜走了天谕劍經下半卷,極難不被宗主發現,哪怕宗主沒有發現,他也一定會好好藏着這個秘密,不至于明知道自己每日以小飛空陣于書閣和隐峰穿梭,還能坦然安睡。

但若是如此,嚴舟會劍經下半卷劍法這件事,又無法解釋。

寧長久沒有直接回答十無的問話,而是道:“我峰私事,與你何幹?若你還有門主信用,退到桃簾之外去吧。”

荊陽夏心中對于此事震惑不已,但大敵當前,他也強壓下心中的震驚與疑問,道:“你們若再咄咄逼人,百年未出的護山大劍,今日便要問世了。”

十無道:“沒有宗主劍的護山大劍,我倒是想看看有幾分威力。”

荊陽夏怒道:“你真要反悔?”

十無傲然道:“誰說我弟子輸了?”

荊陽夏道:“衆目睽睽莫非你還要颠倒黑白?”

十無冷笑一聲。

忽然間,那片劍場上再次刮起了陰風。

寧長久嘆了口氣,他肩頭的金烏卻是目光熾烈。

劍場上,揚起了黑色的細長光芒,一個人影由許多黑色的線條勾勒、拼湊而成,那赫然又是那黑衣少年的模樣,只是這一次,他的神态和樣貌都要成熟了許多。

“蠢貨。”黑衣少年盯着地上衣袂的殘片,罵了一句。

傳說之中,九嬰有九條生命,只要有一個頭顱尚存,其餘的頭顱便都可以自行修複,所以唯有一口氣将其斬殺九次,才能真正将其殺死。

這個傳說有一半是真的,九嬰确實有九命,但它中間的頭顱,被斬去之後是無法修複的。

雖然它還可以憑借其他八個頭顱繼續存活,但是失去了真正的大腦,不僅九嬰的實力會大打折扣,其餘八首也會自相殘殺。

而三千年前,九嬰便是被一口氣斷去九首,而中間最重要的頭顱,至今依舊下落不明。

紫天道門重塑九嬰之時,生怕它自相殘殺,便将八個頭顱的意識一同塞入了這個他們創造出來的少年身體裏。

等到九嬰徹底拼湊完整,再讓這個少年與九嬰相融。

這些事寧長久猜到了,他甚至可以想到,此刻紫天道門的人已将九嬰的殘骨搬至蓮田鎮外,讓那條巨蟒與九嬰相接。

先前在蓮田鎮時,他曾想過讓陸嫁嫁出劍去斬殺那頭巨蟒,但他當時放棄了那個想法。

一來那頭巨蟒也是紫庭或者接近紫庭境的生物,極難殺死,二來蓮田鎮中,一切都有可能是畫,像那條黑色巨蟒,張锲瑜一定想了無數的手段将其保護好。

真正想要殺死它,唯有在蓮田鎮外,可那時九嬰已成,誰又能連續斬去那九個頭顱?

如今在他們面前的,幾乎是一個無解死局。

但他又總覺,自己漏想了什麽。

他回過頭,忽然看見寧小齡定定地看着自己,她目光閃爍,檀口半張,臉色因為驚吓而顯得發白,她對着自己揮着拳頭,好像有什麽事情要迫切地告訴自己。

“你還想再死一次?”寧長久盯着黑衣少年,問道。

黑衣少年再次凝出了黑刀,他沒有看寧長久,而是緊盯着他肩上的金烏。

“你到底是誰?”黑衣少年又問。

寧長久沒有理會他,先前那一劍之後,他的劍道感悟更深了一層,他此刻有自信,哪怕九嬰用盡如今的七條命,也無法勝過自己。

他們又陷入了對峙,誰也沒有率先動手。

“你在做什麽?!”

忽然,劍場之上傳來了暴怒的咆哮聲。

荊陽夏看了一眼護山大陣,大陣上,竟隐隐出現了裂紋,那裂紋極細,若不仔細看根本無法察覺。

九嬰空間的法則,非但可以視大陣如無物,甚至有能力直接将其摧毀,這也是十無真正有恃無恐的原因。

直到此刻,他們才發現護山大陣一直被九嬰的法則暗中蠶食着。

“護山大劍!”荊陽夏爆喝一聲,再沒有任何猶豫。

四道氣勢不同的劍光幾乎同時亮起。

十無與兩位道主也于此刻祭出道劍,斬向了護山大陣。

他們從來沒有打算信守承諾。

這種比劍不過是小孩子的打鬧,怎麽可能真正左右大局的走勢?

這場比劍強行終止,圖窮匕見,紫天道門掀翻了棋盤,雙方一同亮出了最鋒利的劍。

先前還平靜的天地裏,一瞬間湧起的劍光便像是要吞天噬地的修蛇,對着整個四峰張開了血盆大口。

四峰之上,護山大劍凝成。

那是一柄無比巨大的劍,高懸于四峰之頂。

那柄劍的劍身,就像是數十條蒼古巨龍交纏凝成的一樣,只有大概的劍形,沒有明确的劍鋒,但它才一出現,蒼茫古意的殺氣像是趕赴了千萬裏的大風,迢迢來此。

十無盯着那一劍,神色凝重到了極點。

便是這樣的劍,壓了紫天道門數百年。

而如今,他作為這一代的門主,只要斬破這一劍,便可以成為真正強大的宗門,從此道門再無對手,甚至有望冠絕南州。

他的心在緊張與炙熱中澎湃着。

這柄劍凝成,劍尖直指黑衣少年。

黑衣少年嘴角勾起了一絲弧度,他的身體後仰,虛空開裂,整個人裂開陷了進去,接着,十無的身後,黑色的大門裂開,少年從中走出,微笑作揖:“師父救命。”

十四衣的身邊,另一位道主擡起了頭。

那位道主同樣是寬大的玄紫長袍,容顏隐在兜帽之下,此刻她終于擡頭,衆人這才發現她竟是一位女子。

十無也望向了她。

“十三雨辰,準備好了嗎?”

她叫十三雨辰,是四位道主中唯一的女子,也是四道主中最不起眼的一位,關于她的故事少之又少。

十三雨辰依舊沒有摘下兜帽,尖尖的下巴動了動,似是點頭。

接着,她擡起了手,四指垂落,拇指上翹,然後整個手掌順着手臂猛地向前一推,如傘一般驟然張開。

“天道為一,萬物歸元。”

女子的聲音毫無感情地響起:“化墟。”

她的話音落下之際,身後緊随着的數位紫袍道人立刻結印,将十三雨辰圍在了最中央,無數根紫色的線像是筆直的電,在他們中間交錯勾連。

黑衣少年笑道:“雨辰姐姐好厲害,一手破道術整個南州怕是無出其右了吧?”

十三雨辰沒什麽感情地回道:“做好自己的事。”

黑衣少年淡淡一笑。

十無與十四衣對視了一眼。

他們是紫天道門最強的兩位,只不過他們先前哪怕聯手也敵不過翰池真人,但如今天宗群龍無首,他們又有何懼?

兩柄道劍于空中相合,竟發出了不弱于天宗護山大劍的光。

兩宗巨劍遙對,相互鎖定,像是兩團巨大無比的雲朵,緩慢地靠攏、相撞。

黑衣少年沒有去看那柄劍,而是将目光落到了劍場上。

他臉上的微笑忽然散去,驚喝道:“人呢?”

寧長久不見了蹤影。

此刻天宗四柄仙劍彙作護山大劍,而紫天道門兩位最強者同樣以道劍相迎,而道主十三雨辰,又與那黑衣少年一道撬動護山大陣,谕劍天宗的生死存亡關頭,所有人都緊張到了極點,便沒再去多注意寧長久。

“你要去哪?”陸嫁嫁注意到了他,但她此刻控制着仙劍明瀾,無法抽身。

寧長久道:“我去見嚴舟。”

陸嫁嫁緊張道:“見他做什麽?他私藏劍經圖謀不軌,若是知道你也練了那劍,會誅你滅口的。”

寧長久看了一眼搖搖欲墜的護山大陣,只是道:“相信我。”

寧小齡也跑了過來,急切道:“師兄!我……我想起了一些事情。”

寧長久一邊向着內峰走去,一邊問:“什麽事?”

寧小齡道:“之前……之前初春試劍會的時候,我腦子裏忽然出現了一些畫面,之後你問我有沒有記得什麽事,那天晚上我想起來了,但是去找你你沒在,就一直忘了……”

寧長久眉頭緊鎖。

這個世界上,一個人的記憶很難被真正抹去,巨大輪廓勾勒出之後,其中塵封的細節便也會随之千絲萬縷地剝離出來。

寧小齡簡單的一句話,便讓他覺得有些頭疼,接着,他見到了那個灰霧籠罩的輪廓。

“你想起了什麽?”寧長久問。

寧小齡道:“蛇!有一頭大蛇的骨頭,纏在纏龍柱上,還有許多燈,滿地的物件……好像,好像還有一個人!”

寧長久腳步微頓,他閉上了眼,無數畫面一下子沖入腦海,那些畫面像是一個個模糊的噩夢,隔着重重灰黑的霧氣,在迷離的燈火裏一點點展露出它的真容。

天窟峰底……燈柱、被邪性污染的聖器、白骨大蛇、石像老人。

順着一條線,這些暗藏的記憶被連根拔起。

寧長久終于明白,為什麽先前那麽确定,蓮田鎮的大蛇是九嬰的頭顱之一,因為他的潛意識在告訴自己,真正的巴蛇在其他地方——它的骨頭就在天窟峰底。

可那個老人又是誰?他為什麽要篡改自己的記憶?

守墓人……

巴蛇的骨頭又有什麽用呢?

寧長久暫時無法想通,眼前還有更加迫切之事等着他。

“師妹,謝謝你。”寧長久說道:“如果我沒有回來,記得把幻雪蓮寄去皇城,給趙襄兒。”

“啊……師兄,你要做什麽?”寧小齡拉住了他的袖子,不讓他走。

寧長久揉了揉她的腦袋。

他的身邊亮起了許多星星點點的靈光,他一根根地掰開了寧小齡的手指,然後逆畫小飛空陣,找到了書閣中那本書的位置,身體一沉,兩處的空間交疊,寧長久的身影消失在了峰上,轉而出現在了書閣裏。

寧小齡看着空蕩蕩的前方,想起了師兄方才的話,抹了抹眼眶,她知道師兄去了書閣,想追過去,但她卻咬了咬自己的手臂,用痛意讓自己冷靜,她告訴自己,現在不可以再給師兄添亂了,外面的壞人來了,她要好好同師尊一起,将他們趕走。

……

“你來做什麽?”嚴舟擡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寧長久道:“谕劍天宗危難臨頭,前輩難道要坐視不理?”

嚴舟聲音蒼老道:“我不過是一個看着書閣的老頭子罷了,若他們要踏入此處,我會立刻殺人。”

寧長久道:“前輩自囚書閣這麽多年,是該到個頭了。”

嚴舟道:“我曾立下血誓,尋不到劍經,絕不離開書閣。”

寧長久閉上眼,沉默了一會,忽然道:“前輩,很早之前,你就應該死了。”

“你說什麽?”嚴舟皺眉。

寧長久道:“我第一天來書閣的時候,就覺得你的狀态很不對,好像随時都要死去。”

嚴舟笑道:“老頭子本就是這樣,一覺睡下去也不知道明天還能不能醒……是啊,我是要死了。”

寧長久搖頭道:“可你一直活着,活了這麽多年。”

嚴舟道:“長命境尚可活兩百歲,紫庭境茍活幾百年有何稀奇?當年劍經失竊的時候,我為劍經所傷,若非如此,我此刻也不會這麽老……”

寧長久嘆氣道:“天谕劍經是一招必殺的劍經,不會受傷,只會死。”

嚴舟雙手攏袖,他的氣息漸漸沉靜了下來:“你到底想說什麽?”

寧長久盯着他的眼睛,問:“如今活着的,真的是嚴舟師叔祖麽?”

“你……說什麽?”

老人的瞳孔忽然潰散。

……

“萬物有靈,本就是神物的劍經更是如此。”寧長久推測起當年發生的事情:“許多年前,天谕劍經生出了器靈,器靈像着世間所有的生命一樣,渴望着自由,而它獲得自由首先要做的,便是打破眼前的牢籠。所以他蠱惑了最近的看守者,也就是師叔祖您。”

“你被劍經的器靈欺騙,将它放了出來……但是宗主很快趕到。器靈不想再被封印,但它也同樣感知到,它無法變成真正自由的人,它的存在必須依托器物的存在。”寧長久的語速很快,卻很清晰。

他盯着嚴舟的眼睛,繼續說:“于是它想到了一個辦法,寄生,它将天谕劍經打入到你的身體裏,讓你成為了寄生的容器。所以當時你受了傷……其實這并不是器靈想要傷你逃離,而是要将你的身體直接打磨成可供它容納的形态。”

“之後宗主趕到,看到你身受重傷,從你的口中得知了劍經出逃之事。”寧長久說道:“其實是劍經占據了你,而劍經對你造成的傷勢,足以讓你死去……但你一旦死去,它也會敗露,所以這些年,它一直在給你吊命。”

嚴舟聽着他的話語,潰散的瞳孔漸漸重新凝聚成形:“怎麽……怎麽可能呢?”

寧長久道:“劍經一直藏在你的身體裏,所以你能感覺到他的存在,卻無法在書閣中找到它。它一直藏在你意識的背面。師叔祖,某種意義上講,你就是劍經啊……”

嚴舟問道:“那……它究竟想做什麽?”

寧長久給出了答案:“尋找下一個可以寄生的身體。”

嚴舟臉色煞白,像是又老了幾分。

寧長久解釋道:“當初他強行将你的身體開辟為容器,差點将你直接殺死,而你尚且如此,其他人當然更加無法承受……所以它一直在找人,最後,它選中了我,在它眼裏,我是唯一有希望學成劍經的人。”

寧長久想起了嚴舟夢中練劍的場景,說道:“它故意将這些劍招假裝為夢游,便是想讓我學會,等我學成劍經之後,它便可以寄生于我,離開谕劍天宗,然後一點點蠶食我的意識,成為真正的‘人’”

“南承也與我說過,他見過我夢中練劍。”嚴舟忽然道。

寧長久一怔,明白過來為何當年嚴舟挑中了南承,讓他去隐峰閉關,而南承為何又強練劍體……那應該也是劍經的蠱惑,若是南承練成劍體,或許就有修習劍經的資格,成為它逃去外面的容器。

他想要在南承身上看到奇跡,可南承強練劍體,差點因之而死。

“等了這麽多年,終于等到了一個我。”寧長久的聲音帶着哀傷:“開心嗎?”

嚴舟也想明白了許多事情,他緩緩起身,看着自己的身體,手按在了胸口,像是要像鏟子一樣鏟入血肉裏,将深藏在體內的那個靈魂挖出來。

“原來……如此。”嚴舟緩緩笑了起來:“丢失劍經,是我一生有愧于翰池之事……原來,竟是當局者迷啊。”

寧長久靜靜地看着他,等一個答案。

“你很聰明啊。”許久,嚴舟才再次擡頭,此刻,他的聲音已經變了,變得稚聲稚氣,甚至分辨不出性別:“看來我沒有看走眼。”

寧長久看着他,知道器靈已經意識倒轉,占據了嚴舟。

‘嚴舟’說道:“你現在想要這個老頭子給你出劍,但是我随時可以殺掉他。”

寧長久道:“說出你的條件吧。”

‘嚴舟’說道:“我不想再回那個籠子裏了,今天我可以幫你出劍,但是你必須讓我進入你的身體裏,然後帶我離開,可以嗎?”

寧長久道:“我答應你。”

‘嚴舟’冷冷道:“你可千萬別想着使詐,當着我的面,把剩下的六式學完,到時候你想跑也跑不掉了。”

寧長久笑了笑,當初若不是因為給陸嫁嫁煉體耽擱了許多,他或許早就将劍經學完了,若是那樣,嚴舟便會在不知不覺間死去,而自己的身體裏也會不知不覺地多一條寄生蟲。

哪怕是他,也微感後怕。

寧長久記下了這六式,然後道:“我想問過嚴舟師叔祖的意見。”

他答道:“這個老頭子的意見做什麽數?若沒有我,他早死了。”

寧長久固執地看着他。

器靈嘆了口氣,意識下沉,嚴舟悠悠轉醒,老态龍鐘的樣子像是連拐杖都提不動了,他知道先前器靈與寧長久說了什麽,老人釋然地笑了起來:“迷失局中數十年,為人傀儡而不自知,何其可笑也……今朝聞道,死亦何妨……”

寧長久深深鞠躬,道:“師叔祖大義。”

老人放聲狂笑,老淚縱橫。

天窟峰中,劍氣驟起三百丈。

第 152 章 :原來是你

九嬰……

比武場上的霧氣凝成了大劍,這個名字卻像是一場更大的霧,籠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黑衣少年雙腳微微浮起,足尖與地面隔着一線,他黑色的衣袍像是極暗的雲,舒卷不定,蒼白容顏上的笑意很淺,卻像在泥土下深埋了上千年。

四峰的護山大陣,哪怕是紫庭境巅峰的高手,在短時間內也無法斬破,可在他的眼中,卻只是一層形同虛設的隔閡。

“九嬰……”荊陽夏盯着這個少年,神色震驚不已:“怎麽可能?你們竟複生了上古的兇獸?”

九嬰環臂身前,冷冷道:“我才不是兇獸,我是神明。”

四峰峰主共同盯着這個少年,碧霄、東陽、問雲、明瀾,四柄仙劍發出共鳴,似是要随時合為一體,鑄成護山之劍,鎮殺妖邪。

九嬰的黑袍無風自動着,一縷縷漆黑的雲氣自他的袖口吐出,于他的身側徘徊不定,凝成各種奇異的形狀。

他看着眼前的少年,道:“你叫……方和歌?”

寧長久神色依舊冷淡,道:“寧長久。”

九嬰微異,他想起十無在路上對自己說的話,皺了皺眉,很快明白了事情的緣由,惋惜道:“藏拙這麽久,一鳴驚人擊敗了原本最厲害的弟子,你本應該驕傲才是,可惜你的命真的很不好唉。”

九嬰話音才落,便聽到十無的問話聲:“原來你就是寧長久,能逃出蓮田鎮,确實本事不小。”

寧長久沒有理會十無,他盯着眼前這個以少年皮囊示人的兇獸,看着他慘白卻稚嫩如新生嬰兒的肌膚,道:“你為什麽不去找你那個頭?”

九嬰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腦袋,神色一厲:“你怎麽知道?”

寧長久道:“你果然不是真正的九嬰。”

黑衣少年的神色一下子森寒無比。

他們的對話谕劍天宗的人無法聽懂,但十無的神色卻冷冽極了。

“張锲瑜不欺我,你身上果然是藏着大秘密的。”十無的目光像是刀子,似要剖開寧長久的身體,挖出其中的隐秘。

寧長久看着那些包圍着自己的劍,道:“你是來比劍的?”

黑衣少年倒是有些錯愕:“你還有勇氣拔劍?”

寧長久認真道:“你境界不高,我可以試試。”

黑衣少年皺起了眉頭,他的足尖輕輕觸地,腳落到了法陣上。

憑虛禦空本是紫庭境才能有的本事,他先前刻意如此,便是想讓其他人誤判他的境界。

但其實他的禦空是與神俱來的能力,只要他願意,每一寸空間在他的腳下都能成為實質。

就像這漫天的霧劍,本質上便是他打造了幾個劍形的空間容器,将所有的霧都收納了進去。

黑衣少年道:“先前約定作數麽?”

寧長久點頭道:“嗯,若你贏了,天魂燈自取。”

黑衣少年的神色更加惋惜。

寧長久側過頭,看了陸嫁嫁一眼,陸嫁嫁已走到了劍場的最邊緣,明瀾仙劍在側,随時準時出手。

他對着陸嫁嫁輕輕搖頭。

陸嫁嫁的貝齒扣緊,靈眸中的光凝成一點,對于寧長久的搖頭,她沒有任何回應,她知道寧長久應該還隐藏了些實力,但這個黑衣少年更加深不可測,若情況稍有不對,她便會不顧約定,立刻出劍。

荊陽夏也盯着劍場,他腦海中生出了一個荒誕的感覺,他知道這個黑衣少年明明紫庭境都沒有,但不知為何,自己卻沒有出劍的念頭,仿佛這少年是不可斬殺的一般。

懸日峰與回陽峰的峰主并肩而立,觀察着這個疑似上古兇獸轉生的少年,劍氣随時準備落下。

面對四峰峰主的殺意,黑衣少年沒有一丁點畏懼。

空間是他的天賦,只要他願意可以随時遁走,片羽不沾。

他更感興趣的是眼前這個名叫寧長久的白衣少年。

他不明白對方的自信來自哪裏,莫非他以為有四峰峰主撐腰,自己就殺不掉他了?

他們同時擡頭,對視了一眼。

那些劍舟般的寒霧大劍已在空中懸停了許久,随着黑衣少年眸光的凝動,空氣中響起了弦裂之聲,巨大的爆鳴聲裏,數十柄寒霧大劍向着寧長久砸去,與此同時,黑衣少年手腕一抖,周圍的空間以極快的速度彙攏,在自己虛握的手心中凝成一個密度極高的領域。

那個領域無形無影,被他握在了手裏,宛若一柄長劍。

狂暴的風在劍場上席卷起來。

劍場四周的弟子忍不住紛紛後退,生怕被波及。

寧長久閉上了眼,氣海開竅,其中靈氣如山洪呼嘯叩破天門。

沒有每一境的門檻作為标識,他也無法确定自己如今的境界。

但金烏成靈之後,這數月的修行幾乎毫無阻隔一馬平川,隐峰中的生死砥砺更讓他的劍術上了一個臺階。

他不覺得四峰之中,除了陸嫁嫁以外任何紫庭之下的人可以勝過自己。

哪怕是這個黑衣少年。

寒霧大劍落下的那刻,寧長久身子微沉,然後驟然躍起,手中的劍鋒撩起了紅色的焰火,那些寒霧在一瞬間如點燃的稻草,随着寧長久身影掠過化作一片紅海。

铮然的撞鳴聲在寒霧間響起。

狂風再嘯,所有的霧與火都在一瞬間被無形的大手扯去,火光的碎片裏,白衣與黑衣清晰地出現在了半空。

兩人的身影在撞劍之後一同落地。

寧長久的劍燃燒着狂風吹不散的劍火,而黑衣少年的劍則無形無影,哪怕是劍意也沒有散發丁點,卻帶着巨大而無聲的壓迫感。

兩人的第一次撞劍已經震驚了無數人。

方和歌吃驚地看着這一劍,心想原來剛才寧長久已是手下留情了。

而其餘弟子看着這盛大的劍火,皆不相信這一劍出自同齡人之手。

這一劍可以打敗場間任何一個弟子,卻沒有傷到黑衣少年分毫。

寒霧大劍與劍火一同破滅之後,兩人的身影像是兩顆相互碰擊的彈丸,彈撞了數十次之後,他們身影似太極圓融交彙,交彙的分割處,鋒銳的劍氣撕扯如電,電光在短時間內爆裂,兩人的身影交錯,再次分離。

人影落地、靜止。寧長久與他背對而站。

他們都沒有動,噼裏啪啦的聲音卻在他們中間如爆竹聲響起。

那是兩人後發的劍氣。

每一縷劍氣都像是高速擲出的石子,于空中對撞,然後碎成了火花般的光。

寧長久與黑衣少年與其說是比劍,不如說是戲臺上的一曲共舞,兩人的動作節奏太過相似,一眼望去更像是相隔鏡面的黑白影子,身影的交錯,劍鋒的相撞,每一個動作都如提早編排好的,絲絲入扣。

但那些境界高深的人,卻一個個緊張到了極點,他們都知道,這看似舞蹈般的比劍裏,死神的鐮刀已經揮舞過寧長久的頭頂許多次了。

空中撞開的劍氣像是一條條細長的流火墜到了地上。

“你很強。”黑衣少年神色也認真了起來。

寧長久不說話,似吝啬贊美。

黑衣少年伸出了手,周圍的空間再次凝結在了他的手中。

一瞬間,哪怕是寧長久的身前,空氣也泥濘如沼澤,寸步難行。

他動用了自己的權柄,要把整個劍場的空間都變成一把大劍。

到時候便是無數閘刀高懸頭頂,寧長久逃無可逃的場面了。

寧長久當然不會給他這個機會。

他直接擲出了手中的劍。

劍鳴聲裏,周圍凝固的空氣被震開。

脫手而出的劍在空中變幻殘影,每飛過一尺,空中的劍影便增加一倍,而那些劍影在極速的穿行之下扯出了無數條真空帶,将凝固的空間沖撞得支離破碎。

黑衣少年未能凝固整個劍場的空間。

但他手中的劍依舊足夠被稱作巨劍。

黑衣少年揮舞巨劍,像是揮舞一把巨大的蒲扇,将所有迎面撲來的、蚊蟲飛蛾般的劍影紛紛打散,然後帶着重若千鈞的慣力,掄砸向寧長久所在之處。

空氣如水一般震蕩着,腳下法陣凝成的領域熠熠生輝宛若琉璃。

但沒有人覺得美,那是法陣承受了太大力量,可能要崩潰的預兆。

巨劍在落下之際自行破碎,散成了無數的殘片,如雨珠般密密麻麻地砸向寧長久。

寧長久此刻手中沒有劍,他的滿天劍影雖被盡數打散,但作為本體的劍依舊破空而去,直刺黑衣少年。

沒有劍鎖限制身形,這樣的劍不會特別難躲。

黑衣少年執掌的更是一部分空間的力量,所以他甚至沒有躲,而是伸出了手,掌心白光亮起的那刻,身前空前扭曲。

那柄劍消失在了身前,轉而出現在了寧長久的身後,以更加恐怖的速度襲向他的後腦。

天上與身後都是劍。

那一身白衣似置身于風暴的陣眼,随時都要被擊得千瘡百孔。

寧長久想要施展身法脫身,但他身影一瞬間動了數下,卻四處碰壁。

劍至身前。

嘩啦的喧嚣聲裏,無數劍氣洗地而過。

寧長久的身影在劍氣中既清晰又模糊。

黑衣少年神色變了變:“這是什麽邪術?”

眼前,劍氣穿透寧長久的身體,卻沒有帶起一片血,而只是越過一個虛幻的影。

那是不可觀的心法之一,鏡中水月。

過去寧長久曾在內峰嘗試過數次,卻都無法施展,今日他境界圓融,心誦道法,指掐道訣,身影便真似水中盛着的月光。

這一幕震驚了無數人。

那柄腦後的飛劍穿過他虛幻的身影,才至眼前時,便被寧長久抓在了掌心。

轟!他像是從另一個世界走出,海市蜃樓般的虛影凝作實質,手中的劍刺出,不知是劍帶着人,還是人持着劍。

白影掠過劍場。

黑衣少年十指曲彈,數道空間的壁壘立在了周圍,層層疊疊,固若金湯。

寧長久盛大的劍光如無數鯉魚帶着雪白的浪濤一同躍起。

但這浪頭卻還是阻隔在了“龍門”之前。

劍斬開了一道空間的裂縫,卻未能刺透。

劍勢将盡時,盾與劍相互轉換,空間的壁壘再次變作一柄柄橫亘的大劍。

寧長久無法看到這些無形的劍,卻能感受到殺意的來源。

劍斬了過來,他卻沒有退。

黑衣少年臉上的稚氣盡脫,他沒有想到會和這個叫寧長久的過這麽多招。

他今日以滅盡一切的姿态重生,絕沒有想到會被一個年僅十六歲的少年攔在面前。

寧長久的劍似要在那極小的縫隙中斬來。

對面兵行險着,他當然也不會退讓。

更何況他有真正的倚仗——八條命。

對手與其賭命,如何能贏?

寧長久的身影險之又險地穿過了兩柄大劍的空隙,劍交錯斬過,若是能再快一些,便可以将這不知死活的人攔腰而殺。

但寧長久的速度太快,那是長命境巅峰也很難施展出的速度。

氣海中的靈力高速燃燒着。

嘩啦一聲裏,白衣高高揚起,手臂驟動間,劍氣如長龍而去。

黑衣少年身邊環繞的黑氣凝成了一柄真正的劍。

他握劍,身形拔高,黑色巨劍當空而落。

白色的長龍被他一劍而斷。

如被飓風吹散的如縷劍光裏,寧長久身影顯露時,一柄黑色的大劍刺入,将他整個身體都震飛出去。

寧長久悶哼一聲,身影沙袋般後抛,半空中,他不停地回劍格擋,切斷那些跗骨之蛆般追來的劍氣。

臨河城裏,寧長久曾與趙襄兒對練了一個月,反複的捶打中,他近戰的刀劍與拳腳比過往強了數倍,他同樣有自信攔住黑衣少年的所有攻擊。

寧長久落地之後甚至沒有後退半步,身子只是略一搖晃便立刻穩住。

他們遙遙對視着,像是回到了最開始,誰都沒有進一步的動作。

法陣上負荷的紅色也漸漸淡去。

十無臉上的笑意徹底消失了,而他身後的兩位道主也擡起了頭,全神貫注地看着這一場戰鬥。

四峰中的人離得更近,對于方才他們展現出的招式與境界,瞠目結舌。

原本對于寧長久還有些不服的弟子,此刻更是生不出任何其他念頭。

“他使得是什麽劍法?”

“這是谕劍天宗的劍招麽?怎麽不像啊……”

“師父說過,高手過招不能拘泥于死招式,莫非……這就是高手?”

“小齡小齡,你知道你師兄這麽厲害嗎?還是你們一直都瞞着我們啊。”

……

寧小齡沒有回答,她握着劍的手忍不住顫抖着,她看着劍場的中央,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心底默默為師兄祈禱着。

陸嫁嫁像是崖畔盛開的雪蓮,沒有人能看清楚她的情緒,但她的足尖已緊緊地貼在了劍場的邊緣,只要稍有異樣,她這支冰雪的箭便會剎那射出。

……

“快點結束吧。”

長時間的對峙與平靜裏,十無幽幽嘆息,打破了寧靜。

這句話像是判官的筆,在天地的大紙上書成了一個死字。

黑衣少年難得棋逢對手,本是想與對方多過過招,但如今有更大的事等着他做。

他身子微側,始終無風自動的黑袍于此刻靜止了下來,他慘白的肌膚上露出了淡淡的,青色的血絲,他的瞳孔也便黑暗吞噬。

“那是什麽?”劍場上有人驚呼。

黑衣少年的身後,出現了八條巨大的蟒蛇。

那不是完整的巨蟒,更像是某種生物極長的脖頸,亦或是倒着的巨大章魚。

那八條巨蟒出現在了身後,巨蟒像是從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無論是長短還是神态都一模一樣,甚至它們的動作也是同步的。

荊陽夏再也難以忍受,碧霄劍出鞘,高懸劍場之上:“大膽妖物,竟敢來我劍宗猖獗。”

十無冷冷道:“峰主大人莫非要壞規矩?”

“仙人斬魔乃是天經地義之事。”

黑衣少年道:“這是我的先天之靈,先天靈哪有正邪之說?”

荊陽夏活了許多年,眼光老辣,知道這根本不是先天靈,而是九嬰的本體幻身。

他原本想直接落劍,将這少年斬出峰去。

寧長久卻看了他一眼,輕輕搖頭。

九嬰的出現也是他早有預料的事。

“你果然不完整。”寧長久說。

黑衣少年道:“現在的我就是完整的。”

寧長久道:“九嬰缺了最關鍵的部位,所以創造了你作為頂替,成為它的大腦,這是不錯的想法,但你有沒有想過,等九嬰最中心的頭顱被找回,你就失去價值了。”

黑衣少年冷笑道:“三言兩語便想挑撥離間?你确實很聰明,但第九嬰早已死去,哪怕找到它的白骨,也只是讓我完整,根本取代不了我。”

寧長久想到了蓮田鎮的那頭黑色巨蟒,道:“第九嬰靈我見到過,它雖受了很重的傷,卻還活着,有自己的意識,十無騙了你,你不過是一個臨時的替代品。”

黑衣少年神色陰鹜。

十無皺起眉頭,立刻道:“等我們找到那最後一嬰靈,我會親自讓你斬殺掉它,然後取而代之。”

說着,十無咬破指尖劃過掌心。

晴天霹靂,雷聲轟鳴。

那是血誓凝成的征兆。

黑衣少年這才神色緩和了些,他本該謝謝眼前的少年,但不知道為何,他心中暴怒,更想将他挫骨揚灰。

九嬰的法相頂天立地,幾乎充斥了整個劍場,一些膽小的弟子甚至吓哭了出來,向着內峰逃去。

那頂天立地的法身也給寧長久帶來了很大的壓迫感。

但這壓迫感消失得很快,他的紫府中,金烏嘶聲長鳴着,忍不住想要破紫府而出。

黑衣少年手持黑刀躍到了空中,踩住了一顆頭顱,他的身影随着那個巨蟒般的身軀一同砸落,黑刀當空劈落之際,其餘七顆法相頭顱也宛若實物般齊齊地跟着落下。

砰!砰!砰!

撞擊聲驚天動地。

牢不可破的法陣上,巨大的頭顱落下,将其砸出了許多個巨大的窟窿。

那些窟窿同樣結成了一個大陣。

寧長久的身影被鎖在了大陣的中央。

黑刀、黑衣少年、黑色的透露法身,那是一道當空而下的旋風,裹挾着整片天空一同落下。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陸嫁嫁想不到破局之法,她原本打算不顧一切地直接出劍,打斷這場比武,但寧長久始終冷靜的臉,又讓她強壓下了自己的殺氣。

下一刻,所有的人都見到了他們此生永遠無法遺忘的一幕。

那個巨蟒般的九嬰頭顱砸到地上。

寧長久一只手抓着它的頭顱,将它按在了地上,而另一只手持着那柄劍,與黑刀對撞。

黑刀被掀翻,寧長久的劍同樣斷成兩截。

但他卻用這斷成兩截的劍,對着他死死掐着的頭顱,刺了下去。

劍切入了法身之中。

九嬰法相與黑衣少年同樣發出了痛苦的嘶喊。

沒有人想明白,如此巨大的頭顱,是如何被他舉重若輕地按在手下,而那頭顱真的一動也不敢動彈。

連十無也無法明白。

他從震驚中回神之後,才發現那巨蟒般的九嬰顱頸上,立着一只羽毛暗金色的烏鴉,那只烏鴉頭上卷着花蕊般的發冠,身下三足細長。

它看上去那麽不堪一擊,此刻卻像是一頭以龍為食的金翅大鵬鳥,它倨傲地踩在九嬰的一顆頭顱上,于是其他七顆頭顱連帶着不敢動彈一下。

黑衣少年盯着那頭金烏,似是有什麽記憶沖破歷史的堤壩,如洪水奔騰而來。

“是你!居然是你!你居然也沒有死……你居然還沒有死!!”黑衣少年發瘋似地朝着寧長久嘶喊。

沒有人來得及去猜他口中的“你”到底是誰,他們只知道這個黑衣少年莫名其妙地就瘋了一樣,而他心中的恐懼卻也激起了無邊的殺意。

金烏破滅天地,九嬰法相碎裂,黑衣少年受到極大的反噬,口噴鮮血,但他還是沒有退讓。

他霍然伸手,空間凝固,再成一劍,他猛然握劍,向着寧長久斬去。

寧長久抓着手中的斷劍,也向他斬去。

刀劍聲再起。

從沒有人見過那樣快的劍。

那劍是純粹的快,沒有太多的動作幅度,也沒有花哨的招式,每一劍的起落都像是遵循着最簡潔的法則,在行走過最短的路徑後斬向敵人。

哪怕是發瘋似的黑衣少年,竟也在這樣快的劍下被死死壓制落了下風。

“這……這真的是我們宗的劍法?”荊陽夏目光顫動。

“難道是天谕劍經下半卷?”薛尋雪問道。

“不可能!我少年時候有幸見過師父斬出過劍經下半卷的一招半式,那劍同樣快,但與這個快不同。”荊陽夏道。

“那這到底是什麽劍?!”薛尋雪覺得自己也有些瘋了。

薛臨原本想安慰一下姐姐,他忽然擡頭,卻看見陸嫁嫁木立在那裏,身上的殺氣消失得無影無蹤。

陸嫁嫁散着墨發,拂亂的青絲貼頰,清絕的容顏上,眸中帶水,珠淚盈眶。

她的嘴唇翕動着,像是想說什麽,最後卻化作了自嘲的笑。

天地間像是落起了大雨,當日的無助與絕望再次徘徊在了腦海裏。

原來是你……

我早該想到的……

不……我明明早就想到了,但我在逃避什麽呢?

複雜的心緒湧上心頭。

她這才發現,原來自己承了這麽這麽多無以為報的恩情了。

原來自己是在逃避這些一輩子也無法嘗還的恩情麽……

她看着那襲白衣背影,慶幸着他沒有回頭,看到自己丢人的眼淚。

“這才是天谕劍經!”

忽然之間,四峰之上,荊陽夏的驚呼無法壓抑地響起。

所有人都聽到了。

而寧長久那暴雨般的劍停了下來,漫天劍影彙作了一劍,那一劍的姿勢怪異極了,像是可笑的馬戲。

第 151 章 :九嬰

寧長久接過劍,履過法陣,向着會場中央走去。

沒有人注意到他是什麽時候來的,更沒有人知道他是誰。

“勇氣可嘉。”方和歌看了他一眼,由衷贊嘆了一句,随後問:“不知尊姓大名?”

四峰間的天才弟子,大都名聲顯赫,哪怕沒有交過手,也都互相聽說過,方和歌此問,若是其他小有名氣的弟子,便算是侮辱了。

但其餘三峰确實無人認識寧長久,哪怕是那些師長們,對于這個弟子也處于“偶有耳聞”的階段罷了。

寧長久看着眼前白衣翩翩的少年,發現對方的白衣竟比自己幹淨。

雖是連日奔波導致,但這讓他有些不悅,他平靜答道:“寧長久。”

“寧長久……”方和歌稍一思索,倒是正想到了他:“你是寧小齡的師兄?”

寧長久微訝,心想小齡如今竟也是個小名人了,他點頭道:“正是。”

方和歌輕輕搖頭,道:“讓你師妹來吧,你不行。”

這話對于寧長久是羞辱,但對于寧小齡卻是無比的肯定,四峰之中本就有人将那位天窟峰的後起之秀當做另一個陸嫁嫁,也時常把她和其餘天才相提并論,今日寧小齡的出劍,也讓許多人期待。

守霄峰主見到陸嫁嫁回峰,松了口氣,他望向了這個挑戰自己大弟子的少年,對着旁人輕聲道:“此人我倒是聽說過,不過傳言他不是外門弟子麽?參加四峰會劍不是壞了規矩?”

“據說轉為內門了。”旁邊的長老答道:“但估計也是沽名釣譽之輩,沾沾他那位師妹的光罷了。”

“寧小齡……”守霄峰主念着這個名字:“當年陸嫁嫁參加四峰會劍時,也不過這個年紀吧。”

“你覺得她有可能與嫁嫁相提并論?”

“得看過她出劍才知道。”

“那這個寧長久……”

“興許只是一枚棋子,探探和歌的路數吧,讓寧小齡可以有些心理準備。”

“峰主所言有理。”

天窟峰的弟子對于寧長久的到場很是高興,但這高興源于師尊的平安歸來,對于挑戰方和歌這件事,大部分人的心中還是判定為寧長久不知天高地厚的。

樂柔盯着那襲白衣,過往的猜想在腦海中打轉,周圍其他人的冷嘲熱諷在腦海中嗡嗡作響,她忽然覺得心頭一熱,竟覺得寧長久能贏。

她回過頭,視線透過許多輕蔑的眼眸,望向了人群後方,白裙嬌俏的寧小齡正站在師尊的身側。

寧小齡的臉上帶着春風吹開櫻花般的笑,一旁的師尊的大人,則像是櫻花邊未融化的一牆冰雪。

她忽然覺得,自己得到了一個秘密,一個只有自己和寧小齡才知道的秘密。

所有人覺得寧長久會輸,但她們卻知道,他可以贏。

這種想法帶給了樂柔難言的感覺,她甚至想振臂高呼,把這個秘密告訴其他人,然後聽着他們的冷嘲熱諷,再看他們之後的目瞪口呆。

她握拳在胸,将這個秘密強壓在了心底,眼睛盯着那個背影,呼吸更重了些,她告訴着自己,若是寧長久真贏了,那師尊一定就知道他的原本面目了,以後肯定會小心堤防他的!

當然,也有可能是自己看錯他了……

寧長久靜立着,對于方和歌的譏諷,他像是沒聽到一樣,只等着師長宣布開始。

南承也定定地看着他,在回到天窟峰之前,他忽然抱拳行禮,道:“此人劍術不簡單,前輩務必小心。”

寧長久嗯了一聲。

前輩?

這話讓許多聽到的人都極為不解,心想這南承腦子被打壞了不成?

他們交頭接耳之中,比劍終于開始。

方和歌雖未真的将他當做對手,卻也沒有小觑,他神色認真地開始起劍。

守霄峰的劍法與天窟峰的靈秀,懸日峰的飄逸有着極大的不同,守霄峰講究的是大氣磅礴,如一人橫劍獨坐天雲,孤守九霄,劍氣一動便是四海翻攪。

方和歌劍氣泛起的那一刻,哪怕相隔極遠的衆位弟子,在遙遙的壓迫之下,呼吸也窒了些,許多人想象着自己親自面對此劍的場景,劍心便似風中燭火,搖曳不止。

立在八方的十數位師長随時準備出劍搭救。

寧長久靜靜地等着方和歌起劍,他的劍與天窟峰的劍法同宗同源,但實際施展,便是畫作之中工筆與潑墨的區別。

甚至有許多覺得寧長久長得還不錯的女弟子心中不忍,不願看接下來的一幕。

方和歌人與劍一道落下。

劍鋒之上,數道劍氣如白龍驟然出水,數道劍氣似石破天驚,在剎那間凝成之後,旋轉着撲向了寧長久。

寧長久嘴唇微動,似是說了一句什麽。

這句話在場的人無法聽到,但方和歌聽到了。

寧長久說的是:“太慢了。”

他以為自己聽錯了。

白龍撞地,如浪濤卷雪,淹沒了寧長久的身影,與此同時,方和歌對着那茫茫劍氣中央再次斬去,雪白的劍氣一蓬蓬炸開,淹沒了他們的身影。

那一幕,時間似短又長。

刀劍交鳴的聲音在劍氣之中極高頻率地響起,快得只似一聲。

劍光消散,如春風吹走崖坪的霧氣。

兩人的身影顯露。

他們背對背站着,相隔不遠,表面上都看不出有什麽傷。

但是方和歌的手中卻沒有了劍,寧長久左右手各拿着一把。

寧長久看了一眼手中奪來的劍,心想守霄峰大弟子的劍果然鍛造得更好一些。

他将劍抛給了方和歌:“接着。”

方和歌完全沒有從被空手奪刃的羞辱中回過神,他木立着,眼睜睜地看着那把劍落在地上。

哐當。

如今的劍場寂靜無比,落針可聞,更何況是一把劍。

所有人都陷入了震驚的沉默。

唯有幾位修為高深的師長看清了劍氣之中發生的場景。

寧長久的出劍十分簡單,便是以自己的劍撞對方的劍,一息之內撞了不知多少下,直接将方和歌震得虎口麻痹,然後伸手拿住了他的劍柄,把劍一把搶了過來。

南承雖知前輩一定能贏,但也沒想到這般輕松,只是他不太明白,前輩這樣的高手,假裝弟子做什麽?接着他想到了那天師父帶着他獨自離開的場景,覺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些什麽。

前輩所圖……甚大啊。

陸嫁嫁沒什麽情緒波動,寧小齡則是笑得燦爛,她師兄師兄地大喊了幾聲,在寂靜的劍場裏顯得極不合時宜。

接着,許多天窟峰的弟子也歡呼起了他的名字。

樂柔回身望去,啞口無言,她猶豫着自己該表達怎麽樣的情緒,但是她實在不好意思與他們一同高興,但如果一直冷着臉,又顯得自己在嫉妒他,可是明明是自己才是最早就發現他藏拙的秘密呀……

她心中糾結極了。

但幸好,沒人注意她。

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到了寧長久的身上。

“他使得是什麽劍?”

“沒看清,好像就砍了幾下?”

“天窟峰的劍法這麽樸實無華?”

“你懂什麽!這叫大道至簡。”

“我看未必,或許那個方和歌也是沽名釣譽罷了。”

……

“為什麽?”方和歌盯着落在地上的劍,猶豫着要不要彎腰去撿。

他不想在衆目睽睽之下再折一次腰了。

寧長久道:“我說過,你的劍太慢了。”

方和歌不明白:“我已經是我們一代最快的劍了。”

寧長久心想那就說明其他人的劍更慢,這麽簡單的道理難道還要自己說一遍?怎麽比小齡還笨。

而此刻寧小齡還手舞足蹈地傻笑着,并不知道師兄的腹诽。

寧長久本不想解釋什麽,但想着天窟峰被其他峰壓了這麽多年,總該替陸嫁嫁漲漲風頭才是,于是他收好了劍,雙手攏袖,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樣,清冷道:“你道心有礙,出劍如何能快?”

簡單的一句話,空泛的大道理,寧長久自己都不确定自己在說什麽,但方和歌聽了,卻想到了過往的許多事,竟似醍醐灌頂,劍心陡然一清。

守霄峰主眉頭一皺,低聲道:“和歌竟打破了多年的心結。”

“什麽?”從震驚中回過神來的另一個師叔驚訝道:“莫非這便是和歌的機緣?”

“這麽多年了,是該輸一把劍了,對他不是壞事,若是下次遇到,這個少年未必是他的對手了。”

“峰主所言極是,只是不知道他們下一次相遇而戰,是什麽時候了。”

他們說的話方和歌聽不到,但他的行為卻似為了彌補師長的遺憾,他轉過身,看着寧長久,認真說道:“這局是我輸了,但我能再問你一劍嗎?”

寧長久察覺到了他身體劍意的變化,也有些驚訝,卻沒有拒絕,颔首道:“可以。”

方和歌沒有動用靈力,而是俯下身撿起了那一劍。

這一次沒有雲海般浩瀚的劍氣,那些劍意中的雜質也似鉛華滌盡,無比純粹,他的劍依舊不快,卻讓人找不到絲毫的破綻,仿佛除了以兵器硬接他的劍鋒,便沒有其他解法。

寧長久的神色終于認真了些,在方和歌擡手之時,他也出了劍。

兩人無形的劍意碰撞,竟摩擦出了星星點點的劍火,那些劍火像是兩人之間炸開的煙花,很是絢麗。

劍與劍相交、相攪。

刺耳的聲音如音爆而起,兩人的長發盡數向後掀飛。

劍相錯而過。

劍火很快用盡,煙花一現。

他們的比劍依舊結束得很快。

寧長久左手并指夾住了他的劍鋒,而他右手的劍卻抵在了對方的喉結,方和歌伸手去抓時,寧長久已然停劍,他空抓了滿手的鮮血。

方和歌神色閃爍,他道心險些崩潰,他看着寧長久,道:“這又是為什麽?”

寧長久懶得解釋太多,只是道:“因為我比你強。”

他收回了劍,向着天窟峰的方向走去。

“等等。”忽然有人叫住了他。

那是一個黑衣的中年男子,他說道:“四峰會劍還未結束。”

寧長久這才想起還要對敵許多人,他轉過身,詢問:“還有哪位?”

無人應答。

許久之後才走出了一位不信邪的弟子,那是回陽峰的弟子,他覺得守霄峰的劍可能被對方天然克制,自己的劍法路數與之不同,說不定能有機會。

但他與寧長久也不過走了一招,手中的劍便沒有了,又是空手奪白刃。

之後又來了一個小姑娘,說要與寧長久比試,寧長久對于小妹妹向來比較心慈手軟,假裝勢均力敵地與她過了幾招。

但這小姑娘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應戰,本是想學點受用終身的招式,不曾想被這般區別對待,她比自己被一招奪劍還覺得羞愧,竟直接氣哭了,扭頭就走。

回峰之後,另一個相貌優雅文靜的女師長揉着她的頭安慰着他。

女師長身邊還跟着一個男子。

沒有人注意到,盧元白盯着那個女子時,神色何其落寞。

寧長久立在原地,又等了一會,他其實不喜歡這種上百人盯着的感覺,他只想拿了幻雪蓮就走,那是趙襄兒所需之物 。

“你哪裏學的劍法?”薛尋雪滿腹疑問。

寧長久敷衍道:“家師教得好。”

天窟峰的弟子心想,你裝什麽裝,我就沒見你好好聽過課!

寧小齡心想,師兄果然經常和師父獨處……

陸嫁嫁對于這句話有些心虛,畢竟每天晚上,都是他在教授自己的東西。

她心中忍不住泛起了漣漪,面容卻依舊沒什麽顏色,春風拂動雪裳的身影反而更冷傲了些。

薛尋雪向來不覺得陸嫁嫁比自己強,而寧長久這句話在她聽來顯然是刻意貶低自己。

她心生暗火,掃視了一眼周圍的弟子,默默想着有沒有哪一位可以派出去殺殺他的威風,但放眼望去,她忽然覺得,滿目都是低着頭的榆木疙瘩。

遲遲沒有人前來挑戰。

天窟峰的衆位弟子都很高興,他們從未想過這個平平無奇的寧長久竟這般厲害,對于過去對他的非議,也不由心生愧疚。

而有幾位弟子卻怎麽也高興不起來。

雲擇低聲道:“明明有境界,卻一直裝着,內門弟子的腰牌還是兩個月前才拿的,分明就是在耍我們!”

徐蔚然卻已認命,道:“也不算耍,畢竟他從未對我們說過他的境界,點亮劍星那天,我們就應該想到的……”

樂柔捋了捋自己的裙子,一想到過去自己戲耍不成還挨了師父的打,就覺得怎麽也無法原諒他。

“還有其他人麽?”寧長久又等了一會,忍不住發問。

“有。”

終于有人答話。

那一聲回答卻不是來自四峰之間,而是從遙遠的天外傳來。

桃簾震動不安。

“什麽人敢擅闖天宗!”守霄峰主勃然大怒。

其餘三位峰主也紛紛起身,共結護山大陣。

“荊陽夏,你如今的境界确實還看得過去,但你距離翰池真人,差的太遠太遠,憑你也想攔我?”

荊陽夏是守霄峰主的名字,很少有人知道。

比山峰更高的桃簾像是被狂風吹動的普通幕布,震蕩不安,緊閉的中心處,桃簾開始漾出一道缺口。

四峰之中,數劍齊出,一并向着那擅闖者斬去。

轟然一聲裏,紫氣東來,無數道劍彙聚成了飓風,驟然掀開了簾幕,數道身影伴随着道劍的飓風禦空而來,頃刻便到了天宗之外。

四峰的守峰大陣一同開啓,滿天劍意将流雲切割得支離破碎。

闖入者以一個紫衣老人為首,其後跟着兩人與數名紫袍者。

守霄峰主荊陽夏盯着為首的老人,聲音發寒:“十無……”

紫天道門門主十無,親臨谕劍天宗。

“你紫天道門也算是正統,莫非要做出這種修道者相殘之事?”荊陽夏已持碧霄劍起身。

十無看着他,微笑道:“怎麽,憑你也敢對我出劍?”

荊陽夏道:“翰池真人在環瀑山時,怎麽不見你來叫嚣?”

十無灑脫一笑,道:“你是想說老道仗勢欺人?哈哈,你們谕劍天宗先行不仁,今日我不過是來讨個公道。”

荊陽夏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你不必找什麽冠冕堂皇的理由。”

十無環視四周,笑意收斂,神色冷淡,道:“交出天魂燈,我不願與你們為敵。”

“天魂燈?”

“別裝傻了,幾個月前,天魂燈失竊,我們尋着蛛絲馬跡,最終确定了谕劍天宗,七意潛入過峰裏,他找到了天魂燈的所藏,卻被你們滅口了。”十無望向了天窟峰的方向,道:“七意之死為我道門之恥,不過你們若是願意直接交出天魂燈,我也可以既往不咎,不動幹戈。”

十無的話語風輕雲淡,掠過守山大陣之時,卻也如風吹紗幔,震得四峰大陣搖曳。

其餘人都望向了天窟峰的方向。

陸嫁嫁挽劍走出,道:“我不知道什麽天魂燈,但外人擅闖我峰,甚至想要襲刺于我,我出劍将其殺死,并不為過。”

天窟峰的其他弟子這才知道當日陸嫁嫁遇刺之事,心中憤懑極了。

十無的身後,一個不起眼的人忽然擡起了頭,冰冷的眼睛透過護山大陣,望向了那襲白衣:“你把九傘殺了?”

陸嫁嫁冷聲道:“自己下的戰書,卻讓其他人來送死,大名鼎鼎的十四衣看來不過如此。”

十四衣卻笑了起來,他的笑聲像是鵝卵石的摩擦,讓人極不舒服:“你可別讓我失望。”

陸嫁嫁對于這個神秘的道門高手絲毫不懼,她說道:“今日四峰會劍,乃是我天宗大事,你們挑這個時候擅闖,究竟是何用意?”

十無微微一笑,回答道:“百年之前,道門與劍宗交好,四峰會劍之時,我峰弟子也常來切磋,如今天宗勢力越來越大,是嫌棄我們弟子太弱,不将我們放在眼裏了?”

荊陽夏沉默不語,百年之前的四峰會劍,确實經常邀請紫天道門之人共同切磋道法,但後來兩宗大道越發不同,便鮮有來往了。

接着十無方向了劍場中唯一立着的少年,道:“這便是你的大弟子?好像是叫……方和歌?氣度果然不錯。”

荊陽夏神色更加陰暗。

他知道自己絕非十無的對手,但是如今在谕劍天宗之內,有四峰大陣加持,他相信哪怕是十無強自動手,自己也有機會直接将其劍斬。

但今日十無何其勢在必得……

荊陽夏隐隐擔憂,四峰之中,莫非藏有暗鬼?

寧長久對于紫天道門的到來并不意外,他直接順着十無的話問下去:“你也有弟子要來比劍?”

“還是這少年聰慧。”十無微笑着點頭:“可敢一戰?”

說話間,他的身後,走出了一個看上去比寧長久還要小一些的少年。

那個少年一身黑衣,眉目同樣極黑,卻秀氣無比,臉頰像是死人一樣白,他的瞳孔卻帶着不一樣的顏色,像是被潮水浸透過的紅色沙灘。

“師父。”他對着十無行了一禮。

荊陽夏冷笑道:“你不過想找個理由騙我們開啓護身大陣罷了,這等拙劣手段,你也妄為峰主。”

十無搖頭微笑道:“這是我新收的關門弟子,到時候送他進去就好,我等願意退到桃簾之緣,絕不幹涉。”

“誰知道他究竟是弟子還是哪位返老孩童的高手。”薛尋雪怒道:“別拿我們當傻子。”

十無臉上的微笑像是永遠高懸的旗幡:“以薛峰主的慧眼,莫非連這些都判斷不出來麽?”

薛尋雪神色陰鹜。

荊陽夏盯着那個弟子看了一會,确實找不到任何異常,只不過是個天資極佳的少年罷了。

十無道:“他叫八隐,今年不過十四。與你們的大弟子一戰,應該不算吃虧,若是他輸了,我們退出天宗,若是他贏了,你們交出天魂燈即可,如何?”

陸嫁嫁道:“我說過,天窟峰根本……”

十無打斷道:“有沒有不是你說了算,我要親自去搜。”

陸嫁嫁與其餘幾峰主對視了一眼,他們心照不宣,随時準備着祭出護山之劍,将十無逼出峰去。

但陸嫁嫁比其他三人更清楚,如今紫天道門定有了極大的倚仗。

但天宗開峰三百多年,豈能退讓?

“讓他進來吧。”

說話的是寧長久。

他這話不合時宜,哪怕他天賦再高,如今發生的事情,也不是一個弟子可以左右的。

十無笑道:“你們幾位峰主的氣度,難道及不上一位弟子?”

荊陽夏不理會寧長久的話語,對其餘峰主道:“護山大陣絕不可有隙。”

那個名為八隐的弟子卻好像有些不耐煩了,他皺着白慘慘的臉,聲音有些稚氣:“師父,既然他們不讓進,那我自己進去吧。”

這話有些矛盾。

但十無的臉上卻露出了暢快無比的笑。

八隐的身子輕輕飄起,在衆人瞠目結舌的凝視下,如若無物地穿過了四峰的護山大陣,輕飄飄地來到了場間。

這是十無都無法做到的事情,可這個稚童卻輕而易舉地完成了。

他站在了寧長久的身前,仿佛真的只是來比武的。

直到此刻,寧長久終于确定了他的身份,輕聲嘆息:“九嬰。”

空間本就是他掌握的零碎權柄之一。

一身黑衣的少年眉頭一點點向中間湊着,就像是小孩子被奪去了心愛的玩具。

他今日剛剛新生,原本想僞裝成普通人多玩一會兒,不曾想被這個人直接認了出來,這讓他生氣極了。

他稚氣地發着火:“爾等凡人也敢直呼我的名諱?”

這句話配着他的臉顯得有些可笑。

但下一刻,天地清明。

所有的寒霧都凝成了巨大的劍,那些劍像是橫空的舟,而船頭無一例外都對準了寧長久。

第 150 章 :四峰有劍誰來問

荒原上沒有蓮田鎮的影子。

它似是隐匿在一處無形的空間裏,那透明空間的四壁漣漪點點,時不時有人從中走出,神色茫然。

那道死神鐮刀般的劍氣像漆黑的鴉群橫掃過衆人的頭頂,卻被白茫茫的虹光當空斬斷,碎成了無數斑斑點點。

陸嫁嫁擋在寧長久與寧小齡的身前,她手中明明只是一柄尋常之劍,卻發出了不合常理的盎然仙氣。

十二秋擡起了頭,蒼白鼻梁之側,兜帽下的眼睛像是幽藍色的刀鋒,他盯着眼前這突如其來的女子,猜測着她的身份:“可是懸日峰主薛尋雪親駕?”

陸嫁嫁沒有回答。

她雪白的身影消失在了原地,劍音缭繞,身側之劍化作數道長虹,似流風卷雪,一同斬向了十二秋。

十二秋神色凜然,心想懸日峰主竟比自己想象中更強。

他星衣一振,寬大的袖口張開,漆黑的大袖包羅萬象,其中暗華明滅,如森森洞府,将所有觸及到的一切都盡數納入其中。

游龍般的劍氣撞入漆黑廣袖,喑于無聲。

十二秋寬大的衣袖間,肌膚蒼白的手瘦得只似皮包骨頭,而這幹瘦手臂間,卻爆發出了難言的力量,修長削瘦的手指像是五柄剔骨的利劍,直接切向了陸嫁嫁的心口。

此刻陸嫁嫁手中之劍被星辰廣袖糾纏,無法脫身,這一掌又切得太快,按理說她根本無法反應。

但幾乎同時,十二秋發出了一聲慘哼。

他漆黑的廣袖中亮起了一道光,先前所有被納入袖中的劍氣像是一縷縷導火索,于此刻一同炸開。

若只是劍氣,當然破不開十二秋的廣袖,但不可思議的是,他袖中的星辰竟也跟着一同化作劍氣,向自己反撲而來!

他所釋放的真元,竟都被對方同化為了劍氣。

嘶啦!

銳利而雪亮的劍光像是一捧炸開的水,每一滴水珠都化作了銳利五匹的刀刃,在他的廣大柔軟的衣袖上割裂出了無數裂口。

而那一掌同樣在陸嫁嫁胸前一寸停了下來。

她的身軀就像是一柄劍,每一寸肌膚都随時随地地激發着劍意,那幹瘦手指的指尖,竟被陸嫁嫁的貼身劍氣一瞬間攪得血肉模糊。

十二秋收回了手,輕輕一抖,指尖的血肉散去,肌膚宛若新生。

他掐了一個道訣,破碎飄落的衣袖陡然變大,化作了無數淡紫色的雲朵,包裹住了他的身體,那些劍氣落入雲絮之中後散去無形。

十二秋隔着淡紫色的雲霧盯着這個劍法卓絕的女子,寒聲道:“你不是薛尋雪!”

陸嫁嫁依舊沒有答話。

她劍體幾近大成,雪霧般的劍氣繞身不止,就似一層堅不可摧的铠甲,雪甲之後,女子的神情冷冽絕美得令人動容。

她随時準備斬出下一劍。

十二秋不再去猜測她的身份,他不确定自己道法盡出能不能戰勝她,但只要他們打起來,便是一場曠日持久的靡戰,若是平日裏,他肯定會忍不住出手,不死不休。

但今日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陸嫁嫁與他的想法差不多,她同樣急需回到宗門,只是她不願表露出一絲退意,她的每一縷劍意似都有千萬斤重,壓得足下峰石破碎坍塌。

最先讓步的是十二秋。

“他日偶遇,你我定只能活下一人。”十二秋淡然開口,雲氣裹住了他與張锲瑜,消失在了崖石之上。

“她的劍體有些熟悉。”張锲瑜忽然說。

“嗯?先生知道她?”十二秋對于這位天宗劍仙同樣好奇,什麽時候天宗又出了一個紫庭境的絕色女子了。

張锲瑜回憶道:“八年前,我在另一個少女身上看到過類似的劍意。”

“八年前……”十二秋隐隐知道,八年前南州來過一位大人物。

他也沒有追問,帶着張锲瑜直接前往紫天道門。

蓮田鎮的人們看不到崖石上發生的全景。

他們只知道這個白衣玉立的女子是神仙派來救他們性命的。

陸嫁嫁回過身,對着荒原的空地,斬落了一劍。

蓮田鎮沒有了張锲瑜坐鎮,鬼節便弱了許多,那一劍竟切開了蓮田鎮的遮蔽,隐隐露出了其後的一線風景。

衆人回身望去,隐約看到此刻的蓮田鎮的長街有着一個明顯弧度的彎曲,而置身其中的人們卻無法察覺。

而那蓮塘的盡頭,連接着一條長長畫卷般的暗河,那條暗河通往河底無邊的隧道,以一個極長的弧度繞回蓮田鎮的開端,隧道上壁畫無數。

但不知為何,人們身在其中時卻根本無法察覺這些。

有的人試探着回到了小鎮,有的人躲在外面觀望,猶豫着要不要踏足其中。

而有些人發出了驚呼,因為那個崖石上的白衣仙子,在劈出那劍之後,一眨眼便沒了蹤影。

與她一同消失的,還有人群中的一對少年少女。

“盡給我惹事!”陸嫁嫁瞪了寧長久一眼,伸出手指敲了敲他的額頭。

寧小齡躲在師兄身後,不敢看師父兇巴巴的樣子。

陸嫁嫁目光越過寧長久的肩頭,神色柔和了許多,關切道:“小齡你沒事吧?”

寧小齡輕輕點頭。

寧長久對于陸嫁嫁的差別對待有些不滿,心想女人果然都是有兩張面孔的。

他微笑道:“恭喜師父劍體大成,師父能有今日這般境界,想來應是艱苦修煉的成果。”

陸嫁嫁知道他在暗諷自己過去煉體時的失态,她心中暗暗記了一筆,面不改色道:“師父不厲害一點,怎麽救得了徒弟?”

寧小齡的眼神中充滿了激動與仰慕:“嗯,師父最厲害了。”

陸嫁嫁抿着唇笑了笑,見到兩人安好,她靈眸中的冰雪才終于消融,她伸出雙手揉了揉兩人的腦袋,問道:“你們在裏面到底經歷了什麽?什麽人困住了你們?”

寧長久道:“你還記得劍堂中的三幅畫麽?”

陸嫁嫁點頭道:“當然。”

寧長久道:“畫中的三頭妖獸,可能現在還存活着。”

陸嫁嫁神色一變:“你開什麽玩笑?”

寧長久說道:“九嬰如今在紫天道門,據說缺了一首,那一首很有可能便是蓮田鎮中的那頭巨蟒,修蛇目前不知所蹤,而猰貐……”

寧長久話語頓了頓,道:“困住我們的是一個畫師,名叫張锲瑜,谕劍天宗有許多的畫作便是出自他的手筆,锲瑜……意思應該就是失了獸性的猰貐。”

陸嫁嫁越聽越覺得虛幻,問道:“若真是上古的妖獸,那你們如何能活下來?”

寧長久道:“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麽,或許是他所圖甚大,或許是他真的沒有殺死我們的能力,總之……今日南州可能要出大事了。”

“九嬰……”陸嫁嫁想起它的傳說,依舊覺得疑惑:“如果傳說記載屬實,那些都是三千年前的妖獸了,怎麽可能存活至今?”

寧長久解釋道:“五道之上的修行者和妖魔,都能存活幾千年之久,只是他們大多數都會被更強大的存在殺死……”

寧長久說到這裏,自己的心中都湧現出了寒意。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只是道:“先回宗門吧,剩下的事情我們路上說。”

……

……

谕劍天宗。

四峰會劍一切如常,守霄峰,懸日峰,回陽峰,天窟峰,四峰弟子各承仙劍,各繼絕學,于會劍場上開始比劍,數十位師長立于八方,防止會劍之時發生意外。

而原本最不被看好的天窟峰反而帶來的最大的驚喜。

天窟峰的弟子南承,于其餘三峰的首位弟子各一戰,皆勝,并且贏得毫無懸念。

“這個弟子不錯,能将劍意修煉至此難能可貴,只可惜生錯了峰,要是能來守霄峰,如今在這一代弟子中的地位,應該是僅次于和歌的。”一位守霄峰的長老感慨道。

方和歌便是四峰這一代裏,最赫赫有名的守霄峰大弟子。

“我倒覺得不是他有多厲害,而是三峰所出的第一名弟子,相對太弱了。”另一人悠悠道:“這個南承天賦雖然不錯,但這一場并不能看出真實的實力,等第二輪再看看吧。”

“天窟峰實在無人,才讓南承打頭陣的,南承之下的任何弟子前來,或許都是直接一敗塗地的。”

四峰之人對于南承議論紛紛,雖然肯定着他的實力,但是對于天窟峰依舊無法看好。

不過天窟峰弟子們原本有些低落的士氣,因為南承的接連勝利擡起來了許多。

大家覺得南承師兄可以于隐峰閉關這麽久,果然不是浪得虛名,那一身劍氣之鋒利,哪怕在許多師長身上都沒有見過,更何況一個還不到二十歲的少年呢?

“可惜小齡師妹不在,也不知道她與南承師兄相比孰強孰弱。”

“當然是南承師兄更厲害!寧小齡天賦雖然也可圈可點,但初春試劍不過是窩裏鬥,當時南承師兄也還沒出關呢。”

“嗯……師姐,你是不是嫉妒小齡師妹啊。”

“才沒有!”

南承孤立劍場,法陣的光在他足底瑩瑩流動,宛若實質,而法陣之底,峰高萬丈,一眼望去雲氣蒸騰,如在天上。

他默默調息着,等待着下一個對手。

他的劍體比他想象中更為強大,只不過他今日身受重傷,身體每一縷靈氣的損耗,對于他的負荷都是數倍的。

“你叫南承?”下一個對手一身身影飄然而至,他的手中拎着一把特殊鍛造的劍,這一劍很厚很重,但在他的手中卻有種采摘雲絮般的缥缈之感。

那人目光冷淡地盯着南承,對于他手中之劍似是不屑。

“懸日峰的大師兄!好像是叫林采。”

“好怪的名字。”

“據說是懸日峰主撿來的孤兒,悉心照顧了許多年,親授劍術,原本應該是懸日峰壓軸出場的人物,現在應該是看不得天窟峰的風光,便想提前出來打壓南承師兄。”

“懸日峰……嗯,女人的嫉妒心嗎?哎,也不知道南承師兄能不能扛下。”

“難……”

南承看着他手中的劍,那劍明明如此輕盈,卻給他帶來了沉重的壓迫感,他的劍仿佛超越了劍經之外,無跡可尋。

“出劍吧。”南承警惕,但是不懼。

林采面上露出了淡淡的笑,他身影輕輕飄起,似快似慢,捉摸不定,手中的劍就像是随風而動的紙鳶,朝着南承斬來。

懸日峰主看着他的劍,很是滿意,露出了微笑。

林采的劍術之高,劍意之盛唯有她最為清楚,并且她是将林采視為接班人培養的。

南承立在原地,劍目死死地盯着林采出劍的軌跡。

許多人都望了過來。

風中兩劍相交。

林采似壓來的雲朵,而南承似頑固的磐石。

他們的劍在相交的那一剎那,如冰河乍破,寒水瀉瀑,兩人的身影一上一下,劍尖卻默契地貼在一起,他們的劍氣幾乎在同一時間湧起、相撞,劍氣外洩形成了無數的波,漣漪般向着四周高速擴散。

懸日峰主眉頭微蹙,饒有興致道:“這是在比拼劍氣的精純?呵,自尋死路。”

他原本以為南承會有什麽精妙劍招,沒想到用的竟是這般簡單的手段。

與林采比拼劍氣,相當于把他唯一的勝算也掐滅了。

果不其然,林采的劍氣如大河湧下,頃刻間便壓制住了南承,南承雙手握劍高舉,苦苦支撐,膝蓋都在微微顫動着。

天窟峰的弟子們緊張地看着他,他們也沒什麽信心了,南承師兄雖然厲害,但是這位懸日峰的大弟子名聲更盛,而且不過一招照面,便将南承死死地壓制住了,他們都是懂劍之人,明白一招稍慢便處處受制的道理。

但南承再次給了所有人驚喜。

林采滿天大雲般的劍氣,忽然轉為陰沉,如遇涼風化雨,而那些雨水般的劍氣,又被南承同化,竟在極短的時間內煉化成了他的劍意。

攻勢的倒轉是在三息內完成的。

林采的劍意一下被同化了大半,仿佛大軍之中,手下的将領士兵盡數叛亂,一眨眼間将矛頭調轉,盡數轉向了中間的元帥。

林采沒有明白過來這是怎麽回事。

南承的劍已燃上了劍火,向着林采刺去。

宛若實質的劍氣像是多棱的鏡子,将這抹劍火反射成了爐火般的霞色,那抹霞光很美,照得林采的臉頰更紅。

那是羞愧的紅。

南承的劍已經抵住了自己的心口,劍上的火漸漸熄滅。

“承讓。”南承收劍行了一禮,轉身離去。

身後是天窟峰驟然爆發的高呼聲。

“劍靈同體?”懸日峰主薛尋雪眉頭緊皺,劍眸之中難掩震驚之色:“這怎麽可能?難道天窟峰要出兩個劍靈同體之人?”

“不像。”回陽峰主薛臨搖頭道:“我曾經見過陸嫁嫁出劍,劍靈同體不該是這般模樣。”

“那這是什麽?”

“會不會是後天劍體?”

“後天劍體?”薛尋雪一口否定:“後天劍體的修煉之法,三百年前就遺失了,天窟峰怎麽可能還有這般法門?”

他們的争論得不出結果。

南承幾劍之後又敗了一人,孤獨地立在天窟峰之前,似一夫當關。

所有人都能看到他的疲憊,看到他沒有血色的臉和滲着血的小腹。

但他能将他人劍意為自己所用的殺手锏,卻使得挑戰者在短時間內根本想不到解決的辦法。

更年長一些的,則想到了當年陸嫁嫁第一次參加四峰會劍便奪得魁首的場景。

那時候陸嫁嫁不過是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

一晃十年。

他們心生感慨之際,守霄峰有劍出。

劍氣鑿地,那堅不可摧的法陣上也漾起了細碎漣漪。

“方和歌?”南承感受着他的劍意,确認了他的身份。

他便是守霄峰大弟子方和歌。

他看着南承身上的傷,話語中帶着微微的歉意:“對不起,我沒有早些來出劍,此時哪怕戰勝了你,我的名聲或許也不美。”

方和歌話語稍頓,微笑道:“但我也不想看你一直贏下去。四峰會劍歷史上,雖也不乏一人連戰三峰十二弟子的壯舉,但這一代,我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在其他人身上。”

他的話語平靜,語調溫和,明明是在挑釁,卻給人如沐春風之感。

守霄峰主本想阻攔,讓他給師弟師妹們多些練劍的機會,但想了想還是什麽也沒說。

少年的銳氣本就是一柄不可挫折的劍。

南承感受得到他的境界。

若是自己未受傷,實力鼎盛之時,或許還有三成機會。

但如今出劍,他一成也沒有了。

他有些高興,高興的是師父和前輩都不會看到自己的失敗,他也遺憾,遺憾自己未能一朝出關,一鳴驚人到最後。

他不喜歡這個守霄峰弟子說的話。

在南承心裏,真正的高手就應該像師父和前輩一樣,言語簡練,不茍言笑。

但此刻自己偏偏又贏不過他,這讓他憋屈極了。

“久仰。”他與方和歌互行禮節。

而南承的接連勝利,也給了天窟峰的衆弟子許多錯覺。

先前林采不也是神仙風采而來,最後铩羽而歸麽?

他們高呼着南承大師兄的名字。

只是他們的呼聲也越來越低。

方和歌不愧為守霄峰大弟子,他周身的劍意似虛似實,流轉不定,絲毫不給南承同化它們的機會。

于是兩人的比劍,便是單純的境界與劍招的相較。

南承依舊堅如磐石,沒有很快落敗。

一道火線自他們中間亮起,糾纏相交宛若閃電。

劍氣四溢,噴湧不定。

有形與無形的劍招,都在他們之間化作交錯的光影。

但明眼之人都能看得出來,每一劍之後,南承的勝算便減少一點,十招之後,南承已處于絕對的下風了。

“沒有了劍體庇護,便只有這些本事?”方和歌輕輕挑眉。

南承不言,立劍如碑橫于身前。

方和歌的劍氣似雪鷹覓食俯沖,如箭無數,齊齊射向這不願服輸的頑石。

忽然之間,一道白光閃過。

方和歌身影微頓,雙臂環抱胸前抵擋。

一對羊角撞上了自己的胸口。

那綿羊不大,力量卻不輸通仙境巅峰的修行者全力的一擊,哪怕強如方和歌,身影都在第一時間被撼退了數步。

“先天靈?”方和歌神色中的驚訝很快成了淡然。

先天靈是輔佐修行之物,本身很脆弱。若是境界相仿之人對敵,以先天靈偷襲,通常只有一擊的機會。

方和歌一擊未傷,南承最後一抹勝算當然也就抹去了。

雅竹知道勝負已分,閉上眼不忍再看。

所有的弟子都陷入了沉默。

以至于除了三峰峰主沒有人發現,桃簾不知何時打開,一道劍光來到了天窟峰人群的最後方。

寧長久看到了南承的落敗之劍。

對于谕劍天宗此刻的平靜,陸嫁嫁有些驚訝,不過平靜總是好事。

她看着身負重傷的南承,嘆了口氣,随後看了寧長久一眼,道:“你去試試?”

寧長久道:“我對比武沒有興趣。”

寧小齡則沒有去看比武場,而是望向了高臺上閃閃發光之物,問道:“師父師父,那是什麽呀?”

陸嫁嫁解釋道:“那是這一屆四峰會劍魁首者的獎勵,分別為天河兕,重火匣還有幻雪蓮,各有妙用。”

寧小齡點點頭,覺得它們名字聽起來就很不錯。

寧長久的神情泛起了輕微的波動,他目光投向了那朵重重疊疊花瓣的蓮花,問道:“這就是幻雪蓮?”

陸嫁嫁沒好氣地嗯了一聲,心想難道天宗還能造假不成?

比武場上,南承終究敗下了陣來。

他垂着頭,看着那抵着自己的劍尖,無力感湧然于心。

方和歌戰勝強敵,臉上卻沒什麽喜色,他的勝利只不過理所當然的事。

他收回了劍,禮節性地笑了笑,環視四周,問道:“不知下一位問劍之人是誰?”

四周俱是沉默。

他們知道,方和歌可以一直贏到最後。

這是四峰會劍沒開始前,所有人就知道的事情。

南承帶來了驚喜,卻沒有帶來意外的結果。

他提着劍,以失敗者的姿态沉默地向着後方走去。

不知是不是錯覺,他低着頭的時候,眼角忽然閃過一抹白衣的身影,他神色一震,立刻擡起了頭,回身望去。

他發現一個熟悉的背影站在自己的身前,攤開了手。

南承會意,連忙遞去了劍。

寧長久接過劍,走到了方和歌的面前,平靜道:“我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