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9 章 :破題

陸嫁嫁禦劍穿行過荒野,她的速度太快,狂風劈面宛若雷音,衣角在風中高速震動,其人如劍,所過之處亦炸出陣陣空氣爆裂之聲。

陸嫁嫁未着發冠,長發狂舞,她目光向下,掠過荒野,田壟村莊在視野中皆是一閃而過,荒林荊棘也未能阻她分毫。

白虹鑿地,片刻之後,飛劍才緩緩落至她的身邊。

佩劍懸在一側,輕輕轉動,劍尖上寒芒如星。

狂舞的墨發漸漸靜下,眼前是蓮田鎮的牌坊。

牌坊之後,是夯實堅硬的紅土牆壁,牆壁之下堆積着許多獸骨,那些獸骨大多沒死多久,身體還未徹底腐爛,胸骨內,有許多黑紅色的食腐小鳥啄食着它們的剩肉。

陸嫁嫁驟緊了眉頭,覺得有些不太對,她的劍飛至足下,長劍托着她的身子升起,陸嫁嫁的視線越過土牆,望向了那小鎮之中。

小鎮中土樓木樓毗連着,遠處冒着滾滾濃煙,像是在焚燒着什麽東西。

陸嫁嫁禦劍進入小鎮時,牆壁後一支飛箭射了過來,那支箭未近她身便被震碎,陸嫁嫁轉過頭,看向了那望樓中滿臉炭黑,手指扣箭弦的人。

“仙……仙師?”那人見到了禦劍獨立的絕美女子,一下震住了,連忙放下了手中的箭,驚呼道:“仙師……仙師您是來幫我們的嗎?”

陸嫁嫁禦劍至他身前,問道:“無神月已過,這裏怎麽還是妖獸橫行?”

那人愣了許久,道:“不是一年到頭都這樣嗎?”

陸嫁嫁微微蹙眉,道:“先前來你們鎮子裏的兩個弟子呢?一個少年一個少女。”

那人擦了擦黝黑的臉,不敢正視眼前的女子,只是疑惑道:“哪……哪來的少年少女?”

“嗯?”陸嫁嫁同樣困惑:“你們這裏不是蓮田鎮麽?”

那人愣了許久,道:“蓮田鎮?我們這裏是孤山鎮啊,蓮田鎮還要在更北方向的。”

陸嫁嫁剛想說為何你們牌坊上寫着蓮田鎮,但話到唇邊又被她抿散,她猜到了些緣由,倒了聲謝,禦劍北去。

沿途上,陸嫁嫁途徑了數十座村鎮,每一座村鎮的牌坊都如出一轍,上面寫着:“蓮田鎮”。

但是其中的鎮民卻都說這裏不是蓮田鎮,那牌坊定是被妖魔篡改過。

連續碰壁了數十次之後,哪怕是陸嫁嫁也有些頭暈。

她下山次數本就不多,走之前也不過匆匆看了一眼地圖,了解了大致的方位,但被人接二連三地刻意混淆之後,此刻本就心焦的她也有些分不清方位了。

她平複下絮亂的劍心,回憶着蓮田的方向。

她原本想詢問村民,但是關于蓮田鎮的方位,大家的說法又都不一樣,唯有大致的方向是一致的,北方。

陸嫁嫁不敢輕信任何一個人,她害怕哪怕是一個普通的村民,都是那幕後之人事先安插好的,為的就是阻攔自己的腳步。

她禦劍向着北方飛去。

可南州何其之大,要在群山僻壤之中找到一間小鎮何異于海中撈針?

她原本想着谕劍天宗有其餘三峰峰主坐鎮,又有天宗的護法大陣加持,應該不會出什麽大事,但是此刻她才發現那背後的陰謀籌劃已久,而她能夠瞬殺九傘,應是他們計劃中沒想到的一環,那時她若是立刻回宗,說不定能為宗門免去一劫。

只是她卻沒有那麽選。

她心中生出了一絲愧疚。

陸嫁嫁以指鳴劍,穩住道心。她知道,自己無論做哪種選擇,許多年後應該都會後悔。

她不再多想,憑着本心的選擇向着北方禦劍而去。

太陽越升越高,世界也越來越明亮。

……

蓮田鎮中,有客人來。

如今春深,天氣已經回暖,那客人卻還披着一件不薄的玄紫大氅,兜帽遮着面容,唯有兩绺白色的發絲從兜帽下漏出。

他來到了蓮田鎮之後,收好了一幅小畫卷。

他走過了長街,街道上來來往往的人沒有一個注意到他。

張老先生家的大門被打開了,玄紫大氅的人走了進去。

坐在長凳上的黑貓似是感應到了什麽,向着他的方向望去,大大的貓目之中卻什麽也沒有倒映出來。

那人立在堂中,盯着正中央那幅畫看了一會,然後徑直穿過院子,走入了那座古老的木樓裏。

“來了?”張锲瑜閉着眼,緩慢開口。

那人在走入屋中之後緩緩現出了身形,地面上也浮現出了半透明的影子。

“十二秋。”玄紫大氅的來人直接自報家門,他亦是紫天道門的四道主之一。

紫天道門之中,一到九為尋常弟子的姓氏,并無什麽尊貴優劣,而十為門主之姓,十一到十四則為四大道主的的姓氏,每一位道主境界皆是深不可測。

“十無可還好?”張锲瑜問道。

十無是紫天道門門主之名,上一次張锲瑜與之會面,已是三十年前的往事了。

十二秋淡淡一笑,他沒有落座,靜靜地立在一旁,像一個活生生的幽靈。

“門主很好。”十二秋話語中帶着淺淺的微笑,他并未透露其他信息,只是道:“耗費了将近六十年的時間,九嬰的神骨已然從兇水之中盡數打撈而出,只是獨缺一首。”

張锲瑜說着千年前的隐秘:“那個時代的許多妖獸,都是被斬首的,哪怕是南荒神窟中的那尊神骨,同樣也是無頭神。”

“無頭神?”十二秋對這隐秘往事有些興趣,他雖也覺得不可思議,但他知道,眼前這位老人,是一部活生生的史書。

張锲瑜點頭道:“當年被某位大神殺死的古神,皆是無頭之骨。”

十二秋知道,眼前這個老人故意說起此事,或許也是想誘惑圖謀什麽。

他冷靜了下來,沒有繼續問下去,南荒中央的那個深淵,據說當年讓谕劍天宗的初代強者瘋了大半,那等可怕的污染,哪怕是五道之中也未必可以幸免,絕不是如今的紫天道門可以觊觎的。

十二秋笑了笑,說起正事:“九嬰神骨已成,獨缺其一。三十年前,門主曾與先生有約,今日該是赴約的時候了。”

張锲瑜嘆息道:“眼睜睜地看着故友淪為傀儡,心中哀也。”

十二秋微笑道:“千年以降,先生朋友無數,如今孑然一身,确實令人哀傷,不過從今往後,紫天道門願為先生道友。”

張锲瑜不為所動,道:“我們不過是交易罷了。”

十二秋笑意更盛。

他想起一事,對着張锲瑜行了一禮,問道:“神國之主高居天外,鎮守人間,若是九嬰重新現世,不知會不會惹來天上存在的窺視?”

他們這個級別的修道者都清楚,歷史上神國之主幹預人間,誅殺邪魔之事不算少數。

張锲瑜只說了一句:“九嬰不是魔……若是其他十一年,我或有擔心,但你放心,罪君大人或許還樂意見到這位故人的重生。”

十二秋聽到罪君兩字,心中凜然。

無論紫天道門在人間掀起何等風浪,神國之主都可以輕易地讓他們灰飛煙滅,所以他們無論做什麽,都不可觸碰道天地法則的底線。

張锲瑜的話讓他安心了許多,十二秋擡起頭,兜帽下蒼白的臉帶着真誠的笑:“恭請先生前往紫天道門。”

張锲瑜沒有立刻起身,問道:“據說今日谕劍天宗舉行四峰會劍?”

十二秋道:“正是,道門與劍宗雖自古便有過節,但我們皆是名門正派,哪怕一方強大,也絕不會多打壓另一方,只是劍宗不知好歹,竟敢盜取道門聖物,那也是九嬰複生的關鍵之一。”

張锲瑜疑惑道:“怎麽?天魂燈丢了?”

十二秋沒有避諱,點頭道:“嗯,幾個月前丢的,或許是劍宗有人察覺到了我們的動向,想要暗中破壞,不過無妨,天魂燈的去向我們已然确定,正好還可以借此機會,圍攻谕劍天宗,将他們六十年的嚣張氣焰壓一壓。”

張锲瑜蔑然笑道:“不過是趁着翰池真人不在罷了。”

十二秋道:“聽說先生與翰池真人有些交情?”

張锲瑜淡淡道:“我與許多人都有交情。”

十二秋見他遲遲不起身,微笑着催促道:“先生可還有其他事?”

張锲瑜說道:“蓮田鎮裏有兩只谕劍天宗的蟲子躲着我,你能幫我把他們揪出來嗎?”

十二秋漸漸皺起了眉頭,張老先生是蓮田鎮真正的主人,他若是都無法找到,自己何必白費力氣,更何況,他此刻絕不認為有任何事情大得過九嬰的複生。

“既然是蟲子,不管也罷。”十二秋說。

張锲瑜想了想,道:“也對,先去道門吧,那位老朋友,确實令人想念”

……

……

“師兄,我們要等到什麽時候?”寧小齡看着師兄有些疲憊的清秀側臉,不知是第幾次發問了。

此刻他們身處在一個奇怪的地方,那個地方青山綠水環抱,樵夫桑農來往,渾然不似蓮田鎮中。

寧小齡至今回憶起來,依舊覺得不可思議。

之前他們進入了房間,師兄研磨,拿起筆在卧室牆壁的挂畫上添了兩個微不足道的小人,接着他們竟走入了這幅畫裏。

寧長久給她解釋說,張锲瑜的所有畫作或為黑白或為彩色,而所有的彩繪畫作,皆是創造事物于外,所有的黑白畫作,則是創造空間于內。

寧小齡立刻想到,正中央的那幅小鎮布局圖是黑白水墨的,而給他們畫的畫像,哪怕他們白衣黑發,肌膚和瞳孔卻都以其他顏色精心點綴過。

“那麽那只黑貓?”寧小齡忽然想起了挂在牆上的那只黑貓。

寧長久說道:“秋生說,小蓮比他小兩歲。今年小蓮八歲……八年前,蓮田鎮應是發生過大事的,而那件大事影響到了才出生的小蓮,讓她險些死去。張锲瑜人性未泯,不願孫女死,

他畫了一只黑貓,這只黑貓既是實物也是容器,它幫助小蓮收納了魂魄,穩定了性命,唯一的缺點是,這只黑貓與她共生,

所以小蓮如今明明八歲,但她的真實心智卻只是四歲的孩子,而那黑貓同樣如此,它的心智也類似于四歲的嬰兒,所以小蓮作為一個人看上去有些笨,而黑貓作為一只貓,看上去就很聰慧。”

寧長久說完之後補了一句,這些只是他的猜測。

但寧小齡相信了,她聽得瞠目結舌,回想起種種細節,覺得師兄說的是真的!接着,她想起了那只小貓咪宛若嬰兒嗚咽般的叫聲,背脊發涼。

“那有辦法幫她嗎?”寧小齡問道。

寧長久輕輕搖頭,他也想要幫那個少女,但絕不是自身難保的現在。

他在設法破題,張锲瑜也在等他破題。

這是一場沒有刀光劍影的博弈。

寧長久知道,哪怕自己準确無誤地猜到了這首詩的題目,或許出口處等待自己的,也是屠刀。

他必須想到張锲瑜想不到的辦法。

而張锲瑜哪怕身處小鎮,也絕非全知全能,要不然不至于一個時辰都未能找到他們。

寧長久靜靜地等着,等待一個時間。

“師兄你想到破題的辦法了嗎?”寧小齡擔憂地問道。

寧長久沒有回答,而此刻,忽然有貓叫聲響起,那叫聲遙遠地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傳過來的。

寧長久輕輕吐了口氣,道:“走吧。”

他們退出了畫裏。

幹淨整潔的房裏中,黑貓乖巧地看着他。

寧長久捋了捋黑貓柔順的毛發,輕聲道謝。

這些天,寧長久沉思之際,黑貓經常躍入他們的房間裏,寧長久便哄騙下了這個年僅四歲的單純“小姑娘”。

黑貓叫聲起時,寧長久便知道,張锲瑜終于離開了。

寧長久看了一眼桌上還未點睛的青鳥,無動于衷。

他與寧小齡離開房間,走進了堂中。

一直在收拾屋子的秋生活見鬼一般盯着這對仙師:“你……你們之前去哪裏了呀,爺爺一直在找你們,可擔心了。”

寧長久沒有回答,他全神貫注地盯着中間的那幅畫。

秋生這才注意到,寧長久的手中握着一支筆,毫鋒上已吸飽了墨水。

“你……仙師,你想做什麽?”秋生驚訝道。

金烏喚出,啄着他的肩膀向上飛去,寧長久懸空而立,提起的筆落向了那幅畫。

“仙師你到底要做什麽呀?爺爺說過,這些畫只有他自己能動,爺爺的筆觸天下獨一無二,其他人都仿不來一絲一毫的。”秋生去搬梯子,想要阻止。

寧小齡卻按住了他的肩膀,将他定在了原地。

寧長久這些天想許久。

張锲瑜知道他要破題,但絕對想不到,自己上輩子與他學過三個月的畫,那些畫作的運筆确實極其複雜,但是他因為學過,所以略懂一二。

而張锲瑜顯然也不希望任何人學會他的筆法,所以上一世自己學過三個月後,他以天賦太低作為借口,将寧長久趕了出去。

在大師姐的認知裏,沒有什麽道法劍術是三天學不成的,而寧長久花費了三個月時間入門,當然算是天賦不行,所以也沒讓他繼續學下去。

這些都是張锲瑜不可能知道的事情。

他略懂一二的畫作沒辦法做出一幅完整的畫騙過這個小鎮,但若是做些不和諧的手腳,卻是夠了。

這幅畫叫蓮田鎮。

這首詩卻無題。

他不去猜那個答案了。

既然無題,他就自己作題。

寧長久提起筆,落了上去。

雖是他自行拟題,但是題目也必須符合這首詩的意思,還要考慮到他的畫技。

寧長久屏氣凝神開始寫字。

蓮田鎮外,張锲瑜神色驟凜,他怒喝道:“回去!”

十二秋皺眉不解,問:“怎麽了?”

張锲瑜道:“我見到那兩只蟲子了。”

十二秋心想碾死兩只蟲子應該廢不了太多時間,他沒有反對,微笑點頭:“願為先生之刀劍。”

而他們話音剛落,蓮田鎮上,空間似漣漪波動,許許多多的人從鎮子裏走了出來。

“這……我怎麽會在這裏?鎮子呢?”一個鐵匠手中拿着榔頭,環顧左右。

“不知道啊,我剛剛不過是看了會牆壁上的畫,一個眨眼,怎麽就在這裏了?”

“我也是在看畫……”

“鎮子裏不是鬼節嗎?鬼節可從沒有人出去啊,這……這是怎麽了?”

背着三根胡蘿蔔的兔子精也出現在了鎮子外,它一蹦一跳地環視四周,似乎也沒有搞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

十二秋與張锲瑜來到了鎮子之外,鎮子外已經不知不覺聚集了幾十個人了。

“怎麽可能?”張锲瑜駭然地看着眼前這一幕。

他知道,小鎮被打開缺口了,還是無數個缺口。

而那個白衣少年寫的字,他也猜到了是什麽,只是他不明白,他到底是怎麽做到的,他相信,這個世界上,絕對沒有第二個人可以模仿出自己的筆跡,誰來都不行。

但這樣的人卻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那兩只蟲子可能就易了容混在這些人裏面。”十二秋冷冷道:“要殺光他們嗎?”

張锲瑜嘆氣道:“紫天道門是正派,我亦非邪魔。”

十二秋道:“神的王座本就是由蝼蟻的性命堆成的。”

他沒有給張锲瑜感懷和猶豫的時間。

十二秋道劍出鞘,直接揮斬而出,劍氣如一把巨大的鐮刀,對着蓮田鎮外的衆人割了下去。

……

寧長久收起了筆。

那首詩的題目上多了一個字:“畫”。

這個字的結構唯有橫豎,極其簡單,而它亦可以對應這首詩的意思,詩中描繪的,本就是如畫的風景。

于是,這幅畫将這個“畫”字波及到了整個小鎮,小鎮上,所有出自于張老先生之手的畫,無論是紙畫還是壁畫,都成了門。

許多人在不經意之間靠近畫卷,便被吸納到芥子般的門裏,走出了鬼節中的蓮田鎮。

這是他魚目混珠的手段。

但他同樣沒有想到,張锲瑜會做得這麽決絕。

他與寧小齡走出蓮田鎮的那刻,劍氣恰好落下。

寧長久原本要喚出金烏,以全力擋下這一劍,但他黃金色的瞳孔才一亮起,便熄去了光。

一道白影落在了身影,那劍氣如雪崩般被撞得粉碎。

“弟子拜見師尊。”寧長久如釋重負,對着身前的絕麗的背影,微笑行禮。

第 148 章 :混沌之始

灰蒙蒙的天邊亮起了一絲光。

初更,萬物舒伸。

谕劍天宗、紫天道門、蓮田鎮,亦或是南州大地各個角落,不同的人從着不同的角度看着這輪太陽的升起,看着這輪鑲嵌金邊的紅日,将灰蒙蒙的天地照得清清亮亮。

星月失去了色彩,退到了湛藍的天幕之後,于是整面天空都像是一面遼闊的鏡子,只是映照不出一丁點大地的影子。

蓮塘邊,張老先生與那頭巨蟒一同望着太陽的升起。

老宅子裏,寧長久和寧小齡皆是一夜無眠,白衣白裙像是堆積了許多年的雪。

“師兄,四峰會劍可就要開始了。”寧小齡面露憂色,看着外面的光以不可阻擋的速度越來越亮,她的心卻一點點暗了下去。

寧長久沒有回答,他的心情同樣沉重,這三日,他看似一步未出,卻已神游小鎮,将許多有可能是出口的地方一一探查過,卻都沒有結果,他漸漸明白,哪怕自己找到了出口,以張老先生的境界壓制,他們也未必可以走得出去。

“仙師,要喝早粥嗎?”秋生輕輕敲着窗,詢問道。

寧小齡本想拒絕,寧長久卻起身,微笑着道了聲謝。

寧長久三天中第一次走出房門,寧小齡便也跟了出去。

“可以與我說說你爺爺的事嗎?”寧長久忽然問。

秋生覺得有些奇怪,但他還是認真地想了一會兒,道:“爺爺?爺爺能有什麽事情呀。”

寧長久問道:“老先生原名叫什麽?”

秋生一愣,有些羞赧道:“爺爺的名字可難寫了,我沒讀過什麽書,仙師要真想知道,可以去找爺爺錾刻的印章看看。”

寧長久與寧小齡在桌邊坐下,喝了一碗白粥。

黑貓跳了上來,坐在了長凳上,似是不喜白粥,只是跟着他們一同坐了一會,聞了聞之後嗚嗚地叫了幾聲,小蓮坐在貓的旁邊,不知為何,一向無憂無慮的她看上去反而有些不開心。

寧長久喝完了粥,看着那今天紮着兩個沖天辮的小姑娘,問道:“小蓮今年多大了?”

秋生道:“小蓮只比我小兩歲的,只是她看上去要小些,當年娘親生完小蓮就死了……”

寧長久寬慰道:“此處人傑地靈,小蓮一定能健康長大的。”

秋生輕輕點頭,道:“也是,那些妖獸本來可兇了,但來了我們鎮之後都像是小黑一樣溫順,這就是爺爺常說的,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吧。”

寧長久問道:“老先生可有其他什麽畫作?”

秋生一愣,答道:“爺爺一輩子畫了這麽多畫,我哪裏知道哎。”

寧長久不再多問,又多看了那牆壁中央的畫一眼,微笑着點點頭了,感謝了秋生的款待。

寧小齡不太死心,佯作随意道:“那這幅畫有名字嗎?”

秋生順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看着那挂在牆壁中央的畫,點頭道:“當然有呀。”

寧小齡強壓下了心中的激動,小心地問道:“那……叫什麽呀。”

秋生回憶了一會兒,回答道:“就叫蓮田鎮。”

“……”寧小齡又洩了氣。

師兄妹回到了房間裏之後不久,張老先生從門外走來,他看了一眼桌上還沒收拾好的碗筷,問道:“他們人呢?”

秋生将貓抱給了小蓮,小蓮帶着貓跑到後院去玩耍了。

他望向爺爺,答道:“兩位仙師回房間去了。”

張老先生點點頭,向着木樓中走去,他知道這對師兄妹并不簡單,尤其是那個少年,一定身懷着什麽巨大的秘密,但以他們如今的境界是不可能走出這個小鎮。

只是不知為何,張老先生忽然想起了那天夜裏,那個白衣少年第一次看到自己的眼神。

寧長久……

張老先生确認自己從沒有見過他。

他心底還是放心不下,向着他們的房中走去。

房門沒有關緊,張老先生走了進去,他的目光緩緩地掃視過整間屋子。

屋子裏,被褥疊得整齊,地上的鞋靴,盆栽花朵,牆壁挂畫,一切東西都安放在它們原本的位置上,看上去幹淨而整潔,地面上甚至尋不到一丁點塵土的痕跡。

但屋中卻沒有人。

“秋生。”張老先生喊他的名字。

秋生連忙跑了進來,問:“爺爺怎麽了?”

張老先生指了指空蕩蕩的屋子,問道:“人呢?”

秋生瞪大了眼睛,驚訝道:“我……我分明看見他們進去的啊。”

張老先生皺起了眉頭,他走到了桌案上,手指撫摸過桌邊,忽然觸到了一丁點墨跡,他心中閃過了一個荒誕的念頭,很快又自行将它掐滅。

“絕不可能,哪怕是最天才的天才,哪怕在我親授之下,學我的畫也至少需要三個月才能有些雛形,這少年人定是與我故弄玄虛……”張老先生手指撚動,将這一丁點的墨跡碾散,他目光掃視過四周,尋找着蛛絲馬跡。

只可惜在紫天道門動手之前,他都無法得到真正的力量,否則他只要掌觀山河,便可以輕而易舉地追尋到他們的蹤跡。

先前寧長久想錯了一點,如今的張老先生并非藏鋒,而是真的無法得到境界,先前那以匕首作劍的一擊,若他一往無前,便可以真的刺入他的喉嚨裏。

但他也不會死去。

因為這個小鎮裏。

江山如畫,一切如畫。

張老先生從桌上随意取過了一張宣紙,想要畫一只青鳥去搜尋他們的蹤影,他娴熟地揮筆而就,正要為那青鳥點睛之時,他的手卻頓住了,他立刻反應過來,那對師兄妹或許就是用了某種隐匿之術,藏在暗處,等待自己畫些什麽去尋找他們,然後借此破局。

因為他們已經意識到,自己所畫的,他們的畫像,已經變作真人,走出了蓮田鎮,代替他們去往了谕劍天宗。

所以他想借此找到這個小鎮的出口。

張老先生擱下了筆,并不給他們這個機會。

任他們東躲西藏,藏到天荒地老也與自己無幹,今日之後,或許世間的所有事,都與自己無幹了。

“嗚嗚……”

窗臺上,那只貓跳了上來,定定地看着張老先生。

張老先生看着這只貓,神色中難得地露出了些許緬懷。

這三千年裏,他留下過許多的子嗣,但不知是不是上天的詛咒,他們的命都不長。

秋生與小蓮,這對兄妹已不知道是他們多少重的孫子孫女了。

他摸了摸黑貓的腦袋,嘆氣道:“四歲了。”

接着,他又看了一眼身後的畫作,取出了一枚印章,錾印在那畫卷之上。

若是此刻鳥雀點上眼睛,便會直接振翅飛出畫外。

這是誘餌。

若是那個少年真覺得自己光靠着看畫便學到了幾分本事,說不定真會自負地來試試,到時候他再畫地為牢,他們就徹底逃不出去了。

張老先生蓋好了印章,印章上是簡單的四個字:張锲瑜印。

……

……

谕劍天宗,地動山搖。

桃簾将轟隆隆的雷鳴聲隔絕于外。

那四座山峰之中,複雜而龐大的機械運轉下,纏龍柱帶着整座山峰向着某一個中心點傾斜,竟像是四根手指,緩緩向着中間攢簇起來。

四峰相接,那中空之處,一道法陣在四峰撞在一起之時如游走的電光般飛速勾勒。

那個法陣呈現出一個巨大的圓盤形狀,而圓盤之內,星宿般的光點密布游走,層層疊疊。

一個巨大無比的“劍”字呈現在最中央,如日冕一般,周圍圍繞着許許多多古怪的符號,那些符號随着劍一道游移旋轉。

許多師長踩上了這個法陣,半透明的法陣如履平地,之下山峰的落差,猶如萬丈深淵。

“碧霄劍!”

劍鳴的聲音最初是從守霄峰發出的,嗆然一聲裏,一道碧光如挂長虹于空,連接兩頭。

守霄峰的鎮峰之劍,碧霄懸停在了大陣四陣眼之一上,它的周身劍氣流瀉如縷縷青雲。

一身寬大襟袍的守霄峰主随劍而至,身影遠遠落地,坐在了守霄峰的高座上,仙風道骨。

“東陽劍!”

回陽峰亦有喝聲,那一聲喝音色年輕,一道橙紅相間,宛若灼灼岩漿的劍懸空而至。

回陽峰,東陽劍主,與守霄峰峰主行了一禮,也随後落座。

接着是懸日峰峰主。

懸日峰主是回陽峰主的同胞姐姐,只是她的天資稍遜色于兄長,境界要低些。

“問雲劍!”

懸日峰的古劍亦落于陣眼,與回陽峰大日初升般的景象不同,這一劍,更似夕陽西沉。

“明瀾劍!”

最後出劍的是天窟峰。

明瀾劍化白虹而至。

這四柄仙劍,便是峰主之下至高無上的劍,是如今谕劍天宗最堅實的力量。

而天窟峰的出劍之人,卻不是陸嫁嫁,而是雅竹代為出劍。

“陸峰主人呢?”問話的是守霄峰主。

雅竹嘆息,答道:“嫁嫁師姐離峰了。”

“所為何事?”守霄峰主立刻發問。

雅竹答道:“先前無神月獵魔,有兩名弟子被人拟成了一模一樣的樣子,代替回峰,此事昨晚才被發現,嫁嫁師姐無論如何也放心不下,去尋那兩位弟子了。”

“無神月已過去半個月了,早做什麽去了?”懸日峰主冷冰冰地說道:“這點魍魉小技都發現不了,天窟峰已經凋敝至此了嗎?”

懸日峰主容貌年輕,一身紅色的劍裳,繪着滾金的花紋,此刻哪怕神色冰冷,望上去也有幾分豔色。

盧元白很不起眼地混在一堆境界都比他高的師長中,望向了懸日峰的位置,他卻沒有去看哪位姿容絕麗的懸日峰主,而是有意無意地掠過她身後的人群,尋找着某個人的蹤影。

面對懸日峰主的質問,雅竹垂頭沒有答話。

四峰裏,如今的天窟峰确實凄慘極了。

回陽峰最為年輕,也最為冷靜,道:“畫人?莫不又是紫天道門的歪門邪道。半個月前,十四衣與陸峰主下了封戰書,原本我還好奇,他要是潛入谕劍天宗,哪怕能打贏陸嫁嫁,也絕無活路,不曾想倒是用這種手段将她逼出峰去,唉,她出峰前應該知會我們一聲的。”

“她還是太年輕了……”守霄峰主嘆了口氣,他原本對于這個晚輩,是抱有極大期待的。

只不過若真有紫天道門設伏,陸嫁嫁與十四衣對敵,他們的境界之差,怕是九死無生。

“我去尋她吧。”懸日峰主嘆了口氣,道:“若是陸嫁嫁死了,到時候宗主回來,我們怎麽交待。”

回陽峰主立刻勸阻:“不可,說不定他們就是以此為陷阱,想要引更多人出去。”

懸日峰主怒道:“我們谕劍天宗不過少了個宗主大人,就要被他們那個破道門騎在頭上欺負?”

回陽峰主悠悠嘆息:“看陸嫁嫁自己造化吧。”

守霄峰主此刻是四峰領袖,他看了一眼場間,說道:“四峰會劍如常。”

接着,他聚音成線,似與其餘兩位峰主說了什麽,這對姐弟對視了一眼,憑虛踏空一同來到了守霄峰上,相坐議事。

雅竹輕輕嘆息,相比此刻天窟峰受到的羞辱,她更關心陸嫁嫁的安危。

而天窟峰上的其餘弟子,這才後知後覺地知道了這件事,交頭接耳起來。

“寧長久,寧小齡……怎麽又是他們兩個!若是師尊因為他們出事了,我這輩子饒不了他們!”樂柔憤憤不平道。

“要相信師尊。”

“可師尊還沒有紫庭啊,那個叫十四衣的,一聽名字就感覺好厲害……”

雅竹聽着他們的讨論,回想起了不久之前她将這件事告訴陸嫁嫁時對方的反應。

那種情緒哪裏是對弟子的呢,哪怕至親之人也不過如此了吧?

師姐可真傻啊。

雅竹的苦笑中,四峰會劍已經拉開了帷幕。

每個峰都可以派出四名弟子,輪番而戰,其中一名弟子是初春試劍會的魁首,其餘三名可由峰中自行決定。

而如今天窟峰的魁首不在,所有的希望便壓在了南承的身上,可雅竹知道,南承昨夜被一劍貫穿身體,受了不輕的傷,短時間內無法痊愈。

今年的四峰魁首,注定又無法落在谕劍天宗了。

而奪魁之人,非但可以追随宗主修道三年,還可以有三件師門重寶作為獎勵,今年的三件分別是天河兕,重火匣,幻雪蓮。

尤其是這朵幻雪蓮,珍貴得難以言喻。

四峰已各出弟子。

“天窟峰首戰何人?”有師長莊重問話。

“我來吧。”南承捂着腹部的傷口,臉色有些蒼白。

雅竹皺眉道:“你重傷未愈,多休息一刻吧。”

南承搖頭道:“沒什麽區別的,我來吧,放心,我不會折了我們峰的顏面的。”

他此刻的心比任何弟子都要沉重,陸嫁嫁是自己最敬重的師長,那個叫寧長久的前輩又對自己恩重如山,此刻他們盡數失蹤,他又受了傷,僅僅一夜,他心中便再無出關之時的意氣風發了。

他知道四峰的實力差距,除了他,其他人必敗無疑,所以他必須一直贏下去。

他提着劍走了出去,峰中其餘弟子都高喊着他的名字。

只是他的背影卻顯得那麽孤單。

……

……

寧長久和寧小齡居住的房間裏,那幅未點睛的青鳥,墨色早已幹涸,只是這對師兄妹卻似經受住了誘惑,遲遲沒有出現。

名為張锲瑜的老人獨坐在幽深的木樓裏,看着窗外熾烈的光,自嘲地笑着:“真是越來越不懂年輕人的想法了。”

他終究放心不下,從暗室之中翻出了一個大箱子,他打開箱子,怎麽挑選,只是将最上層的數十幅畫作取出。

他所取出的畫作,都是蓮田鎮中妖怪的肖像。

兔子精,鴨嘴猿身的妖怪,壁虎将軍,斑點大蛙等數十頭分布在蓮田鎮各處的妖怪盡在其中,只不過不同的是,妖怪們在這些畫中皆是兇神惡煞的模樣,哪怕是那頭看上去最人畜無害的兔子精,都瞪大了血紅的眼,一對露出的門牙宛若獠齒。

其中只少了那頭黑色巨蟒的畫作。

張锲瑜閉上眼,這些畫的意識與他自然而然地想通,于是所有妖怪看到和記憶的畫面,便與他同享了。

整座蓮田鎮,除了那片蓮塘,所有的一切他都盡收眼底。

只是他依舊沒有找到那對師兄妹的蹤跡。

這對師兄妹,像是憑空蒸發了一樣。

許久之後,老人收起了手中的畫,輕輕嘆了口氣。

上古時期妖獸橫行,能活到現在的卻屈指可數。

他雖境界盡失,但眼界還在,他能夠想到數十種在小鎮藏匿的辦法,但他并不認為那兩個少年可以做到。

他收起了這些畫。

暗室中的畫一共有幾千幅。

畫中都是蓮田鎮附近的妖怪,亦或是這些年前來參加過蓮子節的妖。

張锲瑜将他們都畫了下來,而每一個被畫過的妖怪,都會變得很善良天真,因為它們的惡性,都被畫進了畫裏。

整座蓮田鎮,只有一條真正純良的妖獸。

便是蓮塘中那條巨大的黑蟒。

不過它的善良源自于癡傻,而它也是整座蓮田鎮最不該善良的妖,張锲瑜收集了這麽多妖獸的兇性,便是在為它的再次入魔鋪路。

也就是今日了。

而此刻,紫天道門裏,幾十年的籌謀與苦心之下,無數碎骨終于得以收集并拼成一個巨妖,那巨妖骨架極美,修長而健碩,兩側各生有四個長蛇般的頭顱,身後,巨大的尾骨像是一節節由大到小的鞭子,而鞭尾盡頭,最後一節尾骨則是一柄破碎的白骨巨劍。

這個巨大的妖骨頂天立地,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本該在最中間的一個頭頸卻缺失了。

他們這麽多年,無論如何也找不到一片碎片,直到幾年前,門主才秘密得到消息,說這個缺失的頭頸,藏在蓮田鎮中。

于是他與蓮田鎮的張老先生做了一樁交易。

只是紫天道門的人還不知道,這幅強湊出來的九嬰之骨,到頭來也會成為張锲瑜和他某位故友的嫁衣。

……

……

荒原上,白衣禦劍的陸嫁嫁停下了身影,她的眸光盯緊了前方。

“怎麽不是十四衣?”陸嫁嫁清冷發問。

眼前之人一身紫色道衣,正是當日裏替十四衣傳達戰書之人。

他笑吟吟地看着陸嫁嫁,道:“上次見面忘記自我介紹了,我叫九傘,修道五十載,如今已至長命巅峰,對付陸峰主正好,而十四衣大人……呵,也不妨告訴陸峰主,十四衣大人從未想過要對你出手,因為你根本不夠資格讓他浪費時間,那封戰書不過是幌子,大人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呢。”

說完了這番話之後,九傘的頭顱便永遠地留在了荒原上,他的臉上猶帶着微笑。

他至死都沒有看清那一劍。

陸嫁嫁收回了推劍出鞘的拇指,踏過他的殘軀,在谕劍天宗與蓮田鎮的方向裏搖擺了片刻,随後劍光如影,朝着蓮田鎮的方向掠去。

第 147 章 :茍延殘喘三千年

寧長久懷中寒芒閃過,匕首先刺出,接着殺意才随劍而至,木樓中的空氣在短暫的激蕩後凝固,匕首上的鋒芒像是一片狂風驟動的雪。

劍停在了張老先生的身前,貼着他喉嚨的肌膚,一點血珠在匕刃上翻滾。

張老先生後知後覺地看着那把匕首,皺眉道:“你這是做什麽?你……你在懷疑我?”

寧長久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随後收回了手中的匕首。

他這一劍本就是試探,但殺意卻半點做不得假。

可張老先生沒有任何動作。

寧長久将匕首收入鞘中,随後雙手捧鞘,呈放在一旁的桌面上,道:“先生得罪了。”

張老先生冷冷地看了一眼桌上的匕首,眼眸中難掩怒意,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坐回了那張不透風的古董椅裏,嘆氣道:“出去吧。”

寧長久與寧小齡離開這棟木樓。

“師兄,難道真的是我們誤會他了?”寧小齡不确定地詢問道。

寧長久斷然搖頭:“就是他。”

寧小齡問:“為什麽呀,張老爺爺要真是高手,剛剛怎麽會沒有反應?”

寧長久道:“正因為是高手,才會如此冷靜,尋常人面對刺殺哪裏會是這種反應……而他的冷靜也是對我的警告。”

寧小齡憂心道:“那現在怎麽辦呀?”

寧長久道:“他暗地裏的意思,就是不會對我們動手,讓我們老老實實等這鬼節過去,不要再節外生枝了。”

寧小齡皺着眉頭:“可我們兩個普通弟子,他将我們關在這裏做什麽呀?”

這同樣是寧長久想知道的事情,他忽然想起了那天晚上冰容的刺殺,當時潛入隐峰之中,賜予冰容境界的,莫非就是張老先生?

若真是如此,那陸嫁嫁此刻反倒是安全的。

只是這張老先生究竟想做什麽?

寧長久回憶起前一世張老先生的種種行為,希望從中找到一些細節,接着,寧長久再次想明白了一件事。

劍堂中的三幅屏風藏着劍意,前一世張老先生的畫作中也有明顯修道者的痕跡,而這一世他的筆觸卻只似普通的凡人畫師。

其中的原因,應該是他如今的境界比過去和前世都要高,所以他真正做到了藏鋒。

而前一世,張老先生無法藏住鋒芒,原因或許是因為他受了傷……

留下那傷的人,寧長久心中已有答案——四師姐。

前一世的八年前,四師姐來到這裏,應是與張老先生戰了一場,然後将他帶去了大河鎮,但這一世,不知出于什麽原因,那場戰鬥沒有爆發出來。

寧小齡見師兄沉默不語,便自顧自道:“我們要是回不去,師父不是要擔心死了嘛。”

寧長久搖頭道:“有人代替我們回去了。”

寧小齡吃驚道:“什麽?”

寧長久說出了一個荒誕的可能性:“那兩幅畫沒了神采……可能已經有和我們一模一樣的人,替我們回峰了。”

寧小齡想起了那兩幅栩栩如生的畫作,毛骨悚然:“那師父能發現嗎?”

寧長久道:“陸嫁嫁一眼就能看出來,就怕她潛心閉關,根本沒有機會見到。”

寧小齡擰着手指,糾結道:“以師兄和師父的關系,師父應該會來偷偷找你的吧?”

寧長久一愣,望向了寧小齡,苦笑問道:“我與陸嫁嫁……什麽關系?”

寧小齡一凜,立刻正色道:“嗯……平平無奇的師徒關系!”

穿過竹影搖曳的院子,修竹在風中沙沙搖晃,燈影點亮了一方黑夜,鳥雀在他們離去之後飛回。

走入堂中,寧長久停下了腳步。

黑暗中,有一雙楚楚可憐的眼睛正盯着自己。

“小蓮?”寧小齡微微吃驚,輕聲地喊她的名字。

這小姑娘應是被方才他們的敲門聲驚醒的。

小蓮張了張口,手胡亂地比劃了兩下,不知要說什麽。

寧長久卻似聽懂了,他蹲下身子,平視着她,伸手揉了揉她的腦袋,認真道:“放心,我們會幫你的。”

小蓮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用力點頭。

……

“師兄,你想到辦法了嗎?”

寧小齡在房間裏來回踱步,怎麽也睡不着,而寧長久一如既往地坐在窗邊,半身皆是月光。

寧長久答道:“我們必須從這首回文詩裏走出去。”

寧小齡心想師兄怎麽越來越愛廢話了,她繼續問:“可要怎麽才能走出去呢?難不成我們要把這首詩裏所有的東西都拆了?”

寧長久輕輕搖頭。

雖然被師兄否決了,但寧小齡卻覺得自己找到了正确的答案。

第二天,她便在有意無意之間解下了門上的鈴铛。

“這鈴铛真漂亮呀,我走的時候可以送給我嗎?”寧小齡将它在手中搖了搖。

秋生也不好意思拒絕這位仙師姐姐。

接着,仙師姐姐越來越獅子大開口起來。

她拔出了門口水缸中的荷葉,解下了牆上挂着的燈,爬上高樓将那小灰雀驅趕走,在那灰雀的反擊之下還被狠狠啄了。

但是蓮田鎮的鬼節一點消失的跡象都沒有。

她原本想是不是因為詩文裏的意象還沒有完全消滅,她糾結地看着竹子和院牆,衡量着自己要是把竹子砍光,把牆壁推了,會不會惹來張老先生的追殺。

最後,她将目光投向了詩中的“明月”,沉默了許久,放棄了自己所有的想法。

她将自己所有搶奪的東西都放回了原處,安靜地等待着師兄能不能想到破局的方法。

時間重回平靜,寧長久每日坐在屋中,不飲不食,默然沉思,手指時不時蘸點清水在桌面上寫些什麽,最後卻又搖頭将它擦去。

寧小齡則是本着瞎貓碰死耗子的心情,每日出去游蕩,或是探望那些溫順的小動物,或是去田壟上走走看看,有時也會去蓮塘中尋找那條巨蟒,可那條巨蟒好像真的被吓壞了,哪怕師兄不在身邊,它也怎麽都不肯浮出水面。

一天,兩天……時間并不會因為他們的焦急而慢上半點,轉眼之間,天宗裏四峰會劍的日子已經近在眼前了。

……

韓小素躲在瓷瓶裏,看着那個與寧長久一模一樣的畫人,心中的擔憂和恐懼讓她都不敢安魂而眠。

兩天前,她想從窗戶中逃出,卻被對方發現。

韓小素原本以為她必死無疑了,卻沒想到對方只是冰冷地對她說了一句:“回去。”

韓小素如獲大赦,戰戰兢兢地躲回了瓷瓶,看都不敢看他一眼。

接下來,寧長久好像真的沒有察覺到她的存在一樣,每日便化作一副畫靜靜地躺在床上,像人一樣睡眠,而他睡眠的時間也越來越長。

期間韓小素曾經再次嘗試過離開,但是每次她才一從瓶子裏離開,寧長久便會蘇醒,從畫變成人,冷漠地盯着她,仿佛下一刻就會打得她魂飛魄散。

而在韓小素第三次被逼回了瓷瓶之後,她很快地冷靜了下來,她忽然覺得,這個寧長久是不是也在害怕自己。

這半個月的時間裏,他對于自己的存在竟也沒有多餘的反應。

韓小素想象着,如果自己是他,絕對會斬草除根,不留下任何隐患的。

但她依舊害怕,她覺得寧長久與自己非親非故的,似乎也并不值得自己冒險,他救自己好像也是因為出于對某個人的承諾,那個人是誰呢?她怎麽也想不起來了。

于是屋中的兩個人就在沉默中對峙着。

而今夜,隐峰之中,一聲劍鳴聲在小範圍內響起,南承睜開眼,插在他周圍的數十柄鐵劍嗡嗡振鳴,随着他意念一動,便從堅硬的岩石中硬生生拔起,懸停在他的身側。

披頭散發的南承撩開了遮住眼睛的長發,他吐了口濁氣,望着那些整齊懸停的飛劍,他手臂起落,那些飛劍就像是他身體的一部分,也随之起落。

“這就是後天劍胎麽……”南承心生敬畏,他轉掌為拳,猛地一握,那些本就生鏽的鐵劍齊齊地撞向了前面的牆壁。

鐵屑落如秋葉。

今夜過後便是四峰會劍,而他恰好在今晚結成了後天劍體,跌落的境界不僅恢複如初,甚至更往上走了一大段,距離長命境也不過一步之遙。

鐵劍的撞擊聲在耳畔一點點淡去。

他此刻欣喜若狂,苦于找不到人分享喜悅,想着若是那位前輩在就好了。

對了……那位前輩到底去哪裏了?

南承心中泛起了擔憂,他覺得自己恰好今日結成劍體絕非巧合,這一定也在那位前輩的算計之內,只是他為何沒來看自己,難道這在他眼中也不過是随手為之的小事嗎?

他摒去了這些雜念,感受着劍體的強大,那是一個嶄新的,無與倫比的境界,他沉醉其中,許久才平靜了下來。

南承取過一柄劍,将自己兩年未理的長發斬得整齊了些,他走出洞府,離開了隐峰,然後想起一事,猶豫片刻後走入了書閣裏。

他打算感謝一下嚴舟師叔祖,當年若不是他舉薦,自己作為一個年輕弟子,未必能有得到玉牌,去隐峰閉關的資格。

他走入書閣裏,然後呆住了。

“師……”他看見嚴舟半躺在地上,背卻沒有觸碰到地板,他持着劍,擺出了一個怪異的姿勢,他原本以為嚴舟醒着,想要喊他,但第一個字才出口,他卻忽然意識到,師叔祖似乎是在夢游?

但這個“師”字一出口,嚴舟便醒了過來。

他古怪的劍架一下子崩散,身體倒在了地上。

老人睜開眼,伸了個懶腰,奇怪地看着自己手中的劍,皺着眉頭,似在思考為何自己睡覺會握着劍。

随後他才将目光投向了這個夜入書閣的人。

“誰啊?”嚴舟對這個攪自己清夢的少年語氣不善。

南承握劍行禮,有些緊張道:“弟子南承,兩年多前承蒙師叔祖賞識,得以閉關修行,今日大成出關,特來感謝。”

嚴舟沒好氣道:“不能白天來?”

南承歉意道:“弟子太過高興,想早些給師叔祖報喜,沒太注意時間。”

嚴舟揉了揉眼睛,自嚴峰死後,他原本好些天沒有好好睡過了,今日好不容易安心歇息一會兒,竟還被一個弟子攪了,他心情有些煩悶,擺了擺手,道:“知道了知道了。”

南承知道自己此刻離開最好,但他忽然想起,先前嚴舟那古怪的劍架,自己似乎見過……

接着,他腦海中閃過了當日前輩一劍背刺灰袍老者的畫面,原來那劍招是嚴舟師叔祖傳授給他的啊。

南承敬佩道:“師叔祖不愧是師叔祖,夢中猶不忘練劍。”

嚴舟本想直接趕他離開,但這句話卻讓他怔了怔:“夢中練劍?”

南承微驚:“師叔祖方才正在擺一個劍樁呀。”

嚴舟看着這名神色嚴肅的年輕弟子,嘲笑道:“就因為我是前輩,資歷老境界高,我哪怕夢游随便擺個姿勢,都是在練劍了?”

南承一愣,道:“師叔祖……難道不是在練劍?”

嚴舟好不容易想安睡一晚,懶得搭理他了,他将劍一抛,那劍精準地飛回鞘中,他打了個哈欠,背過身,向着躺椅中走去。

南承知道他此刻不該再多嘴了,他默默轉身離去,随後帶上了門。

嚴舟看着鞘中的劍,自嘲地笑着:“劍招劍招……天谕劍經丢失這麽多年了,難道我在夢中都還是牽挂不下?倒是讓小輩看了笑話去。”

南承走出了書閣,向着自己塵封許久的房間走去。

忽然間,他聞到了一絲酒味。

“盧……盧元白?”南承走到樓梯口,看着地上擺放着的酒壇子和半醉的男子,不确定地喊出了他的名字。

盧元白擡起頭,看着這個頭發剪得亂糟糟的年輕人,愣了許久才反應過來他的身份:“呦,南承大弟子啊,出關了?白日裏的四峰會劍,我們峰的顏面可就靠你了。”

南承本是不太想理會這個境界低還愛喝酒的師叔的,但是本着輩分還是笑了笑,坐在他的身邊,與他飲了幾口酒,寒暄了幾句。

可惜盧元白實在不勝酒力,沒喝兩杯就醉倒在地,醉倒之後口中還不停呢喃着一個人的名字,話語模糊。

南承嘆了口氣。

他站起身,想要離去,路過某個房間時,他劍心一動,猛然回頭,盯着那房間的大門,他能感受到,門的那頭忽然有殺氣傳來。

……

猶豫了一晚上的韓小素,終于在黎明到來之前下定了決心,她心想那位白衣公子哥可是自己如今唯一的倚仗,要是他出了事,那今後自己可怎麽活?回臨河城塑金身做河神也就徹底成一場夢了。

最主要的是,她實在有些讨厭眼前這個畫人傀儡。

她通過自己細致的觀察,心中已經篤定,這個假人肯定是虛張聲勢的,而她修行這些天,也有點境界,不妨就先拿這個假人過過招。

韓小素說服了自己,壯了壯膽,飄出了瓷瓶。

寧長久醒來,變作人樣,坐在床上,話語冷漠得沒有一絲情感:“回去。”

韓小素冷笑道:“你吓唬誰呢?要是你真有本事,為什麽不早點動手?”

寧長久的聲音依舊機械:“我不想節外生枝。”

還在吓唬人……韓小素愈發堅定了自己的想法。

“去死!”她冷叱一聲,一掌劈去。

但她發現,自己遠遠低估了這個假人的實力。

寧長久平舉起手,與她對了一掌。

那一掌,差點打得韓小素魂飛魄散。

他沒有欺騙韓小素,他真的只是不想節外生枝罷了,在他被畫出來的那刻,他便被鑲嵌了意識:安分守已,閉關不出,不要被任何人發現,絕不與人動手,更不殺人。

寧長久在拍出那掌之後,心底在短時間內做了個機械的權衡,另一道指令解鎖——“除非逼不得已”。

他又拍出了第二掌。

韓小素後悔極了,心想自己真不該多管閑事,如今自己就要無人知曉地死了,若是那人真還活着,哪怕知道自己的死訊,應該也是高興着少去了一個拖油瓶吧。

就在她要被一掌打得神魂俱滅時,大門忽然破碎,一柄劍轉瞬間橫在了他們之間。

寧長久的手掌拍上了劍,劍身上的鏽跡被打得簌簌散落,露出了光滑明亮的劍身。

“前輩?”南承出劍擋在了韓小素的面前,他看着這個殺氣騰騰的人影,吃驚道。

“不!他他……他不是!”身後韓小素失聲驚呼。

寧長久似乎沒有将南承當做敵人,他看着地上的鬼魂少女,冷冷道:“殺了她。”

南承回過神,這才發現這少女是個陰靈,谕劍天宗為名門正宗,怎麽會有陰靈潛入,定是圖謀不軌!他沒有向前輩去詢問緣由,而是出于莫名的信任,直接轉身向着韓小素斬去一劍。

“不!”韓小素大喊道,生死一霎間,她驚慌地舉起了手裏的簪子,語句卻難以慣連:“這……這個,見簪如見……”

她想不起後面的話了,但這簪子拿出來時,南承落劍的手确實遲疑了。

接着,他的身體也僵住了。

僅僅一個眨眼的功夫,他的小腹處,一截劍尖冒了出來。

“你……”南承不可思議地轉過頭,看着寧長久那張傀儡般冷漠的臉:“你到底是誰?”

韓小素魂魄震顫不止,她這才大聲喊道:“他不是恩人!他是假的,恩人沒有回來,沒有回來!”

寧長久原本想炸開劍氣,直接殺死眼前這個頭發亂糟糟的少年,但他同樣低估了對方,寧長久發現,自己的劍氣竟然不受自己的控制,反而順着劍身、劍柄,向着自己反噬而來。

寧長久機械般抽回了手。

南承受傷,以他被灌輸的力量,原本是有反擊機會的,但這裏的動靜驚動了雅竹,幾息之間,雅竹便馭劍而至。

“怎麽了?”她吃驚地看着眼前這幕。

寧長久知道大勢已去。

相鄰的廂房裏,寧小齡睜開了眼。

她沉默地起身,然後整個身體開始燃燒起來。

她知道寧長久死了,而在他們既定的認知裏,有任何一方死去,另一方就要将這件事傳達給主人。

畫卷燃燒殆盡,火焰中,一只紅色的蝴蝶翩翩而去,越過窗戶,消失在了夜色裏。

等到雅竹和南承弄明白一切,反應過來寧小齡也是假的時,他們來到屋中,卻只能看到地上殘餘的一截落灰了。

……

……

“師兄,真的沒辦法了嗎?”寧小齡與他一同等待着黎明的到來。

寧長久道:“這首回文詩并非無解。”

寧小齡嘆氣道:“我其實也想到了,只要找到這首詩正反之間不連貫之處,說不定就可以破解它,可是這詩哪裏不連貫了呀。”

寧長久道:“有的。再好的回文詩都有一處無法反着念的地方。”

“什麽呀?”

“題目。”

寧長久平靜地說出了答案。

寧小齡眼睛一亮,猶如醍醐灌頂,接着,她才猛然想到,這首詩竟是沒有題目的!

這定是刻意為之的,生怕他們領悟到這點,破題而出!

破題……好一個破題。

寧小齡心情激動。

“可題目是什麽呀?”師妹天真地問道。

寧長久伸手拍了拍她的頭,用看小傻子的目光看着她,嘆氣道:“這就是師兄這三天在想的事情。”

“哦……”

寧小齡覺得一切又回到了起點。

說話間,開着的窗戶裏,忽然有只黑貓躍了近來,它對着兩人嗚嗚地叫聲,聲音還是那般,仿佛嬰兒啼哭。

寧長久摸了摸它柔軟的背脊與毛發,接着,他看着這只黑貓,說出了讓寧小齡一下子毛骨悚然的兩個字:

“小蓮……”

……

……

黑夜,萬頃蓮塘裏,銀光粼粼的水面上,忽然激起了波浪。

蓮葉搖晃,水底的淤泥翻騰,一個黑色的光滑背脊在水中翻滾過,它拱起的軀體就像是上下起伏的漆黑潮水。

時隔數天,青首黑身的巨蟒重新浮出了水面,它像是席卷過蓮塘的怒流,身子的起落砸起了巨大的浪頭,就像是河神的怒火。

終于,水面漸漸平息,月光在它裸露的鱗片上反射着淡淡的光,它的上半截身子從水面上直立而起,蛇首高高仰着,眺望着銀白的月色,目光中帶着久違了千年的驕傲。

它像是在等什麽人。

過了一會兒,蓮塘邊走來了一個老人。

那是張老先生。

他擡起了手,那頭巨蟒如有感應,緩緩游了過來,它俯下了頭,老人的手便按在了它的腦袋上。

“三千年了啊……”

張老先生的手指溫和地撫摸過它前額的鱗片,老人靜立着,像是一棵被風霜摧殘得即将腐朽的老樹,于此刻見到了千年之前時常栖息在枝頭的鳥雀,目光中帶着超越時間的緬懷。

“三千年了,一個變成了殘廢,一身碎骨被紫天道門關押着當做容器,而你又變成了傻子……”

“我們是比神國之主更古老的存在啊,如果不是因為那個人,如今九嬰便可順勢接管一方神國,你我各為神使和天君,何至于茍延殘喘至今?這三千年,我們茍活于世,熬死了多少人啊……哪怕是五百年前……”

張老先生輕輕嘆氣,沒有繼續說下去,身子像是更蒼老了些。

“唉,我千辛萬苦才把你拼湊成了現在的模樣,千萬不要讓我失望啊。”

一只紅色的蝴蝶飛到了他的面前。

這意味虛假的寧長久和寧小齡已被發現。

但天快亮了,這些已無礙大局。

他看着天邊,這是他第一百萬次眺望朝陽。

……

……

(距離第二卷結束不算太遠啦,有一丢丢卡文……)

第 146 章 :執一筆江山入畫

“混沌萬物之初萌,藏黃泉之下。”

一個瘦高男子一手左手持着方形的木板,右手持着差圓長的木梆,梆子聲不合時宜地響起,男子神色如常地走過街道,就像是一個巡街的打更人。

蓮舟慢慢悠悠地靠岸,白霧在身後流動。

“這是哪裏?”寧長久問。

秋生想起小時候自己第一次見到小鎮這幅場景時,也是吓了一跳,哪怕如今已是他第四次見到這一幕,心中依舊打着鼓,他說道:“這就是蓮田鎮……”

“這……”寧小齡吃驚極了,她從船上下來,緩緩向着小鎮走去,風吹開她額前細碎的頭發,帶着久違的涼意。

“這怎麽可能?”寧小齡的手撫摸上牌坊的木柱子,上面有着水漬般發黴的痕跡。

秋生也不知道該如何解釋這件事,他只好說:“我帶兩位仙師進去。”

蓮田鎮內,一切如常。

所有的布局都沒有改變,只是天色已晚,月上中天,一切都透着怪異的靜。

連常年趴在屋頂上的壁虎将軍和斑點大蛙也停下了交鋒,默默地趴在深青瓦片上,大眼瞪小眼。

巡邏的兔子精卻依然精神,它很快注意到了夜行的幾人,如臨大敵,随後發現是熟人,豎起的長耳朵又拉攏了下來,它正了正後背的兩根胡蘿蔔,抱拳行禮,很有江湖俠氣。

寧小齡确定它就是那只兔子精,那根它送的胡蘿蔔自己還帶着呢。

“師兄……這是不是和那天在臨河那樣?”寧小齡小聲問道。

臨河城的那天,他們從白骨夫人手下暫逃,遁入一個小巷之中,來來回回走了幾遍,都會回到一個白牆之下,他們翻過牆壁,卻發現那是自家的宅子,本該早就死去的寧擒水微笑着等待他們。

今日的情況和那天有些相似。

“不一樣。”寧長久判斷道:“那天是白骨夫人施展的類似鬼打牆的手段,但這次……”

“這次什麽?”寧小齡追問。

寧長久說道:“這次似乎要更高明一些,先前我們危難逃命,很容易被種下心障,這次不一樣,這太……光明正大了點。”

可越是這樣,就越是可怕。

寧小齡輕輕點頭,能将整座蓮田鎮首尾相連,這簡直是手段通天了!

秋生在一旁解釋道:“兩位仙師誤會了,這不是什麽妖邪作祟,這種情況已經很多年了,不會發生什麽不好的事情,平平安安就過去了。”

寧長久問:“那一次會持續多久?”

秋生道:“短則三兩天,長則半個月,一個月都有。”

“這也太久了吧……”寧小齡擔憂地嘟囔着:“我們要是回不去,師父肯定擔心死了,之後的四峰會劍不會也要錯過了吧……”

“先回宅子看看。”寧長久說。

他們回到了秋生家的宅子裏,小蓮還沒入睡,一直搬了個板凳等他們回來。

屋門口的那個大水缸,又多插上了幾片蓮葉,其中還有魚兒時常輕點漣漪,那些魚兒就這樣在浴缸這般不大的空間活動着,吃着小蓮灑下的魚食,不曾意識到自己明日也可能成為糧食。

荷葉散發着淡淡清香,清風過時銅鈴微鳴。

寧長久聽着鈴铛聲,卻感受不到輕松,他走入院中,幾盞孤零零懸挂的燈點着燭火,映着牆壁上的竹影。

木樓裏,燈還亮着,張老先生顯然還沒入睡,寧長久邁入院子時,一只灰不溜秋的鳥雀恰好飛遠。

一切依舊如常。

“我去看看張老先生。”寧長久說。

秋生阻攔道:“爺爺只會邀請客人,可是很讨厭有人不請自去的。”

“無妨,我與他說。”寧長久心中已有決意,他知道木樓沒有上鎖,裏面的老人正在等他。

木樓的門推開,老人坐在一張古重的椅子裏,那張椅子沒有一點镂空,透不過氣,看上去倒像是黑色的棺材。

“張老先生。”寧長久叫了他一聲。

老人對于他的不請自來也沒有生氣,問道:“有事?”

寧長久很自然地在一旁坐下,說道:“只是想與老先生聊聊。”

“有什麽好聊的?”張老先生言語平淡,似不覺得這個年輕人能給自己帶來什麽驚喜。

寧長久開門見山道:“先生是否曾在谕劍天宗修行過?”

張老先生笑道:“我一生只愛筆不愛劍,年輕時候有幾分靈性,便做畫師,如今老了靈感枯竭,便踏踏實實做個畫匠,打打殺殺惹人生厭,我只想到死如此。”

寧長久問道:“那為何我在谕劍天宗見過您的真跡?”

張老先生問:“天宗竟有我的畫作?”

寧長久點頭道:“最初見先生畫作,我便覺得熟悉,今日才想起來,我們內峰劍堂裏,便有三幅畫作嵌在屏風之中,筆觸熟悉至極。”

張老先生沒有否認,說道:“興許是買去的吧,并不是什麽稀奇事。”

寧長久沒有理會他的話,繼續說:“那三幅畫作一幅是荒人騎象獵蛇,一幅是群仙入海獵龍面人身的怪物,還有一幅是萬劍升空斬九頭大魔,那三幅畫雖被烏紗遮掩,但畫作之間,我依舊感受到了天宗的劍意。”

張老先生想了一會,搖頭道:“我不記得我畫過這些了,只是年輕時候,天宗之中确實有過友人,只是許多年沒有來往,是死是活我也不知道了。”

寧長久問道:“不知先生友人是哪位,我可以代為問候。”

張老先生不答,繼續說道:“那三幅畫作皆是尋常神話,巴蛇吞象,獵殺猰貐*,劍斬九嬰,許多畫師畫過,并不新奇。”

寧長久神色平靜地看着這位“故人”,試圖在他身上尋找一絲外洩的靈氣,但他藏匿得太好,始終沒有外露絲毫。

若非寧長久與他相識,他也會覺得眼前不過是一個尋常的暮年老人,絕不會将他和隐藏的高手聯系在一起。

寧長久說道:“先生畫作之生動,絕非尋常畫家可以媲美。”

張老先生忽然回過頭,看着他,問道:“你以前聽人說起過我?”

“沒有。”寧長久回答。

“那為什麽你是那樣的眼神?”張老先生想到了先前和寧長久的第一面,他同樣想不通,自己一個其貌不揚的老頭,為何會讓這個年輕人有些失态,這也是他現在最想知道的事情。

寧長久解釋道:“先生像我的一位故人,我與他是忘年之交,可惜那位老人家幾年前死了,先生的相貌與他太像,我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張老先生認可了這個解釋,說道:“那你明日就要走了,今日還來見我做什麽,莫非是不滿意那兩幅畫?”

寧長久搖頭道:“先生畫技巧奪天工,只是……我們明日走不了了。”

張老先生好奇道:“神明又發怒了?”

“神明發怒?”寧長久不解。

張老先生道:“就是鬼節,鬼節來臨的時候,整座蓮田鎮就會首尾相連,那是神的怒火。”

寧長久問:“哪位神明?”

張老先生答道:“你們神仙都不知道,我一個老頭子哪裏知道,只是有傳說,這裏曾是某個神明的故土,那片蓮塘也曾是巨大的沼澤地,而我們占據了神明曾經的領地,神明的亡魂當然要責罰我們。”

寧長久依舊不解,想起一事,問道:“這與南州中央那片南荒有關系麽?”

張老先生年歲已高,所以更見多識廣,他答道:“沿着蓮田鎮,再往更北處就是南荒了,過了穹嶺山之後,就會看到仙人劃下的紅線,那條紅線變作了紅河,紅河對岸,就是南荒,至于蓮田鎮這位神明的由來,衆說紛纭,我哪裏知道?”

寧長久問:“那要怎麽樣才能出去?可有先例?”

張老先生答道:“先例?有倒是有……有人在鬼節時從外面進來的,是個小姑娘,看了一圈就走了,不過那是八年前的事情了。”

八年前……這本是很普通的一句話,在寧長久聽來卻有截然不同的意味。

前一世,他八歲那年,大師姐讓他去随張老先生學畫,那時候,張老先生也沒來大河鎮多久。

“什麽樣的小姑娘呀,這般厲害?”寧長久的話語同樣狀似随意。

張老先生也沒有避諱:“是個小丫頭,背着一身兵器,在鎮子裏逛了一圈,然後走了。”

四師姐……

寧長久越來越覺得事情不簡單,當年除了大師姐和二師兄,其餘幾位師兄師姐大部分時間都不在山上,他的任務只是潛心修道,所以也并不知道那二十年到底發生了些什麽。

如今他走過南州,一點點捕捉到了他們的蹤跡,先是大師兄,後是四師姐……師尊到底要做什麽?

寧長久笑了笑:“多謝先生為我解惑。”

張老先生似有些困倦了,他點點頭,擺手道:“那就先老老實實待着吧,等這鬼節結束再回峰,蓮田鎮鬼節的事情,你們天宗是知道的,不必太過擔憂。”

寧長久輕輕說了聲好,随後告辭離去。

才出木樓,灰雀振翅飛回。

……

……

“師兄,我們怎麽每次都能遇到這種奇怪的事情呀?”寧小齡苦着臉道:“這要是一個月前發生我就很開心,可偏偏這個時候……唉。”

寧長久安慰道:“這次好歹沒人追殺。”

寧小齡敬佩道:“師兄可真會苦中作樂呀。”

寧長久的憂慮其實一點不比師妹少,他不相信神明的怒火,他知道張老先生一定對着自己隐瞞着什麽,而四師姐當年願意來此,說明此處說不定藏着連師尊都感興趣的東西。

寧長久道:“明天我再去一趟蓮塘。”

寧小齡眼睛一亮,道:“師兄的小鳥不是很厲害嘛,上次臨河城都能照破,這次的白霧應該也不在話下吧?”

寧長久沒有太多信心。

次日,太陽照常升起,農夫,匠人,織女如常地勞作,妖怪們也漸次醒來,寧小齡路過那條必經之路時,那兔子精盯了她好久,然後像是意識到了什麽,有些生氣,向寧小齡讨要回胡蘿蔔。

寧小齡明白,這兔子精可能是因為自己說是要走卻沒走,以為自己騙了它。

寧小齡有苦難言,在兔子精的窮追猛打之下交還了胡蘿蔔,那兔子又是賭氣又是驕傲地離開了。

寧長久先去鎮口的牌坊上看了看,原本是草地的前方已經變作了一片湖泊,他轉身離開之際,指甲若有若無地擦過木柱,留下了些許痕跡。

他們再入蓮塘。

接着,他們發現,白日裏的蓮塘沒有霧氣,天地一清,只是一眼依舊望不到邊。

這次秋生沒有陪同,寧長久與寧小齡獨自泛舟。

蓮舟穿行不久,大蟒再次浮現,探出一個巨大的青色頭顱,與他們同行。

蓮葉生長得很快,有的甚至已經高過了頭頂,蓮舟過時,如穿過一柄柄碧色的大傘。

寧小齡看着蓮舟旁那個大到誇張的巨蟒,她已經不害怕了,甚至還探出身子,将手伸入水中,觸碰它看似光滑,但手感粗糙的鱗片,而巨蟒很是溫順,只是安靜地游着,仿佛陪同游客泛舟是自己的職責。

寧長久喚出了自己的金烏。

金烏立在肩頭,陪着他一同眺望水色,周圍的水面卻都鋪上了粼粼金光。

那頭巨蟒回過了頭,它看着寧長久肩頭的金烏,狹長的豎瞳一下子變得更細,向來溫和的它似是出于恐懼,竟不安分地甩動起了身子,腦袋一下子紮入了水中,潛入了蓮塘深處。

水面晃動起巨大的波浪,寧長久以指扣舷,将蓮舟連同整個升起的水面一起壓了下去。

寧小齡吓了一條,她本來好好地摸着蛇,卻突然發生這樣的事,她立刻縮回了手,驚訝地看着師兄:“怎麽了?”

很快,風平浪靜。

寧長久目光深深地看着水面黑影消失的地方,道:“它好像在害怕?”

寧小齡知道那頭金烏的厲害,沒覺得太過奇怪,倒是挺為這條大蛇着想,道:“下次可別這樣吓它了。”

寧長久輕輕捋過金烏的羽毛,然後将它捧在掌心一抛。

金烏飛到空中,懸停在了某個位置,随後,一條金線連接着蓮舟,空中的金烏指引着他們向前駛去。

寧長久一開始覺得是舟下藏着暗流,在他們不知不覺之間,讓蓮舟一點點偏移,然後将行使的軌跡變作了一個圓。

所以他讓金烏牽引蓮舟,讓金烏在空中行成一條絕對筆直的線,因為金烏沒有先天自然的意識,所以理論上不會被任何東西左右。

金烏帶着蓮舟前行,周圍越來越靜。

最後他們依舊再次回到了蓮田鎮的大門前,熟悉的牌坊像是一個譏諷的笑臉。

寧長久走下蓮舟,看着牌坊上的木柱子,那裏有他先前指甲輕輕劃過留下的痕跡。

“我們又回來了。”寧長久說道。

寧小齡也不覺得意外,只是嘟囔道:“這分明是不可能的事情呀,一直向前走怎麽可能會回到原來的地方呢?”

寧長久道:“你手指放在雞蛋殼上,一直向前,最後會回到原點。”

寧小齡心想這個時候了,師兄怎麽還在開玩笑,“難道蓮田鎮是圓的?”

寧長久輕輕搖頭:“不可能。但是有另一種可能性……”

“什麽呀?”

“這或許也是法則的力量……”寧長久說出了心中那個不可思議的猜想:“蓮田鎮是一個類似于神國的存在,而這個鬼節,則是蓮田鎮的法則之一。”

……

……

蓮田鎮可能像臨河城的酆都一樣,都是某個獨據一方的小神國。

距離寧長久發表出這番言論,時間又過了三天。

哪怕寧長久覺得自己的猜想無比接近現實,但是他們依舊找不到破局的方法。

整整三天,他們橫豎嘗試了許多辦法,卻都無法離開這裏。

越過蓮塘是蓮田鎮,越過兩邊的麥田,盡頭還是蓮田鎮,四通八達的世界,卻将中心都指向了這個唯一的小鎮。

而蓮塘泛舟時,那頭黑色巨蟒卻再也沒有出現過。

“師妹,你有沒有發現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寧長久問道。

“什麽事?”

“陸嫁嫁竟沒有來找我們。”寧長久說。

“師兄,你是傻了吧……”寧小齡翻了個白眼:“我們都出不去,嫁嫁師父哪裏進得來?”

寧長久輕輕搖頭,自語道:“在此刻外界的世界裏,蓮田鎮到底是怎麽樣的呢?”

寧小齡數落道:“師兄要有本事,出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嗎?”

寧長久也自嘲地笑了笑。

當日的酆都,陸嫁嫁未能斬破是因為境界不夠。

但如今陸嫁嫁的實力,沒有人比寧長久更清楚,她的劍靈同體已是質變,實力較之臨河城時強了一倍不止,哪怕紫庭初境,與她對敵應該也絕非敵手,若此處真是類似臨河城那樣殘破的酆都,不應該斬不開才是,還是……

寧長久從懷中取出了一個木筒。

那是臨別前交給他們的木筒,寧長久直接捏碎了它,藏于裏面的對璧也随之破碎。

寧小齡不知道師兄為什麽要這麽做,雖然他們此刻困在這裏,但也沒有遇到什麽奇怪的危險呀。

“我要捏嗎?”寧小齡問。

“你的先留着。”寧長久說。

寧小齡點點頭。

兩人坐在船上,眺望着無邊無際的遠方,都不再說話。

這次他們沒有再做嘗試,而是随波逐流地漂浮着,寧小齡摘下一片荷葉遮着陽,蓮葉下的小臉比初荷還要稚嫩。

她百無聊賴地撩着水,并不認為自己對于破局能起到什麽作用。

時間就這樣一天一天地流逝着。

算着日子,四峰會劍也越來越近了,而這個迷障一樣的鬼節,卻異常地持續着,始終沒有消失的跡象。

轉眼之間,時間又過去了十個日夜。

寧長久坐在屋子裏,安靜地看着牆壁上的畫。

秋生看着仙師白衣孤單的背影,有些內疚,後悔自己沒有早點将這件事告訴他們。

“這些畫都是張老先生的作品嗎?”寧長久問道。

秋生點頭道:“都是的,爺爺只喜歡自己的畫,其他人畫的,無論多好,都不會挂在自家的牆上。”

寧長久點點頭,目光盯着中間的那幅畫作。

一直到夜幕落下。

今夜過後,距離四峰會劍就只剩下兩天了。

寧長久盯着那首詩,看了很久。

接着他走出了門外,看着那些再熟悉不過的水缸,蓮葉,鈴铛,然後他跨過門檻,重新走入屋中,接着穿過屋子,走進後院,看着牆上挂着的燈和照着的竹影,天上的明月都顯得黯然,一只灰雀振翅離去。

他回到屋中,叫醒了寧小齡,低聲道:“随我出來。”

寧小齡半夢半醒間被寧長久拖着走到了屋外。

“怎麽了……”寧小齡頭暈暈的。

寧長久帶着她重新走了一遍屋外到院子的路,然後問道:“發現什麽了嗎?”

“什麽?”寧小齡覺得師兄有些魔怔了,道:“很正常呀,什麽都沒有發生呀……”

“你仔細觀察一下四周。”寧長久說道。

寧小齡清醒了許多。

寧長久又帶着寧小齡從木樓外走到了大門之外。

“發現什麽了嗎?”寧長久又問。

寧小齡沉思了一會兒,回想着剛剛的所見。

她發現,他們才出院子,那只灰雀就飛了回去,這是她很早就知道的事情,一開始她以為只是那只小雀比較怕生,見到生人所以飛走,現在想想倒是古怪極了,都一個月了,他們應該是熟悉了才對啊。

“莫非那只小灰雀有古怪……難道它是一頭隐藏的大妖?”寧小齡問道。

寧長久輕輕搖頭,又帶她來回走了一遍,這一次,寧長久給她講述了許多更細節的事情:“我們進門的時候,是先起風,鈴铛再響,但是我們走出去時,卻是鈴铛先響,然後再感覺到風,它們之間相差的時間極短,你用神識感受。”

寧小齡将信将疑地閉眼,鋪開神識,在門檻處來回走了幾遍,發現還真是這麽回事……雖然那個差別極其細微。

她還發現,在門外的時候,這些蓮葉看上去碧色很深,而在屋內的時候,它們看上去顏色卻有些淡,她以為是光線的原因。

“這是怎麽回事?”寧小齡吃驚道。

寧長久又帶着她走到了院子裏,他指着那面滿是竹影的白牆,沉吟了一會,道:“這個可能不是很明顯,看這裏吧。”

說着,他指向了挂在牆上的燈,道:“你進院子時,燈光會比較亮,天上的月亮則不太起眼,但是等你回過來的時候,燈和月亮卻又颠倒了過來。”

寧小齡覺得不可思議,但是她在院子中來回走了一遍,那灰雀又随着她的腳步來回飛了一遍。

寧小齡發現,這一切竟也如師兄所說,只是這麽小的差別,師兄到底是怎麽發現的?

寧長久閉上了眼,至此想明白了一切。

他知道寧小齡心中的疑惑,說道:“跟我過來。”

寧小齡跟着他走入了屋中。

寧長久指着正中央那幅沒什麽美感的小鎮布局圖,說道:“上面這首詩,看到了嗎?”

寧小齡當然知道這首詩,她第一天與師兄一道賞畫的時候,還自得地說這水平自己也能寫呢。

此刻她帶着不一樣的心情輕輕念出了這首詩:

“素荷香搖風動鈴,燈映竹牆院照影。家歸雀遠望樓高,孤燈如水拂月明。”

寧小齡還是不解:“哪裏不對麽,這寫的就是我們這宅子的模樣呀。”

寧長久閉上眼,嘆氣道:“你倒過來讀一遍 。”

寧小齡皺起了眉頭,目光落到了最後一個字,然後緩緩往前讀:“明月拂水如燈孤,高樓望遠雀歸家,影照院牆竹映燈,鈴動風搖香荷素……”

她聲音越來越小,她發現這首詩從尾到頭竟一樣通順。

而她也立刻明白了過來,這首詩正讀是他們從門外走入院中的場景,而倒過來讀,則是他們從院子走到門外的場景!

寒意激起了雞皮疙瘩,那一瞬間,寧小齡忽然覺得周圍的世界如此不真實,她還是困惑:“可……可這說明了什麽?”

“這是一首回文詩。”寧長久看着那幅小鎮布局圖,輕聲道:“這裏根本沒有鬼節,我們現在正被困在一首回文詩裏,而作詩之人,利用他堪比天高的畫技,以這小屋為藍本,将這首回文詩的力量影響到了整個小鎮。”

“如今這座蓮田鎮,就是一篇首尾相連的詩。”

寧長久的聲音同樣越來越輕。

寧小齡瞪大了眼睛,呼吸聲都重了起來,她立刻扭過頭,望向了那些小木樓:“難道那個張老先生……”

寧長久沒有接話,只是道:“我還有一件事沒有确定。”

“什麽?”

“師父為什麽沒來找我們?”

“這個問題……”寧小齡原本想說師兄早就問過了,但此情此景之下,她意識到師兄一定有其他意思。

寧長久再次徑直走入院中。

小木樓的門關着。

他直接敲動大門。

“大半夜的吵什麽吵?”

敲了好一陣子之後,張老先生才打開門,他的臉上是遮掩不住的怒意。

寧長久安靜地看着他,問道:“先生,先前您給我們畫的畫呢?”

那兩幅畫原本是要離別的時候讓他們帶回去的,但因為鬼節的事情耽擱,寧長久與寧小齡也沒問過這件事。

張老先生倒是沒有避諱,道:“半夜喊我就為了這個?”

寧長久帶着歉意道:“麻煩老先生了。”

張老先生忍着怒意,帶着他們走入樓中,取出了那兩幅畫,攤開來,道:“你們有什麽疑問麽?”

寧長久看着桌案上的兩幅畫,端詳了許久,他才幽幽開口:“先生,不知為何,我覺得這兩幅畫,眼睛好像失去了神采。”

張老先生的怒意卻消散了,他的臉色同樣平靜了下來:“你想說什麽?”

下一刻,寧長久懷中的匕首如劍出鞘,刺向了這位老畫師,用的是那必殺的一招。

……

……

時間推回到十三天前。

谕劍天宗。

寧長久與寧小齡一同回到了山門,白衣少年神色淡然,白裙少女姿容嬌俏。

雅竹見到他們之後笑了笑,記下了他們的名字。

寧長久對着雅竹行了一禮,認真說道:“師叔,這次出行我與師妹都得了機緣,心中有大感悟,為了四峰會劍,我們想要先閉關大半個月,這期間任何人不要打擾,可以嗎?”

寧小齡在一旁點頭附和。

雅竹有些奇怪地看着他,心想這少年怎麽忽然變得這麽愛修行了。

但這畢竟是一樁好事,而且當日她可是親眼見過寧長久的劍的,半個月後的四峰會劍,她對于寧長久是充滿期待的,所以她也自然地應承了下來。

之後,寧長久與寧小齡便一直在房中,一步也沒有踏出過。

陸嫁嫁原本有些奇怪,為何寧長久回峰後沒有去找她,但是很快她自嘲地笑了笑,心想他是自己的徒弟,自己怎麽可以生出這種類似于依戀的情緒呢?她立刻掐斷了念頭,繼續閉關。

沒有人發現這對師兄妹是假的。

這本該是萬無一失的事情。

但寧長久沒有想到,這屋中,還有另一雙眼睛盯着自己。

那雙眼睛來自那個瓷瓶裏,她眼睜睜地看着寧長久每天夜裏由一個立體的人像是洩氣一般變成一張平面的畫。

她知道這絕不是寧長久,可真正的寧長久……

韓小素心裏害怕極了,她躲在瓶子裏一動也不敢動,只希望對方不要發現自己。

而直到第十三天,她才終于忍受不了這種陰謀繞身的壓力,決心一定要想盡辦法将這件事告訴這裏的峰主。

這天夜裏,她拿出了寧長久給她的簪子,偷偷飄出了瓷瓶。

“你是誰?”一個有些木讷的聲音在她即将飄出窗戶時響起。

韓小素魂魄冰冷。

第 145 章 :誤入藕花深處

蓮田鎮高高的木牌坊外,一頭白鬃野狼立着,它皮毛烏黑,身材高大,兩只尖耳豎着,手中提着一根巨大的棒槌,棒槌上紮滿了狼牙模樣的鐵釘。

“本王天煞烏七,狼牙山雙煞洞洞主,先前地煞前來拜過莊,你們下手太重,折損了我狼牙山的顏面,今日本天煞就要來讨回公道!”自成烏七的狼妖揮舞着手中的狼牙棒。

妖怪的拜莊在寧小齡死氣沉沉的心上激起了波瀾,她興奮不已,聞訊之後連忙向着鎮外的方向跑去,想要一睹那妖怪的模樣。

接着,她發現大家對于那自稱兇名赫赫的大妖拜莊,好像沒太大興趣。

匠人們手頭的活不曾停下,農夫們也專注在莊稼地裏耕種,背都不直一下,只有其他的妖怪對于那頭烏七魔狼還算關心,讨論着它的來歷,最後卻都笑了起來。

寧小齡環視四周之後,覺得自己興奮過頭了。

“師兄,他們怎麽都沒有大敵當前的緊迫感呀?”寧小齡無法理解。

寧長久道:“興許是習慣了。”

最先到達莊外的,反而是寧小齡和寧長久。

雜草叢生的野地裏,一塊孤零零的石頭上,烏七按棒而立,泰然自若,它見到了這對師兄妹之後,冷冷道:“就你們?”

烏七的眼神失望之際。

“你這黃毛丫頭,也想領教一下我們狼牙山的武功?”烏七揮舞了一下棒槌,似想将他們直接驅趕離開。

寧小齡的眼神同樣失望,她嘆了口氣,心想這妖怪拜莊果然是雷聲小雨點更小,她甚至懶得拔劍,直接撸起了袖子與這頭魔狼對敵。

三個回合之後,寧小齡一記掌刀劈下,将它的狼牙棒斬成了兩截,烏七看着斷掉的棒子,瞠目結舌,怪叫了一聲“算你狠”,然後轉身逃去。

寧小齡懶得去追。

她想不明白這樣弱小的妖怪為什麽要起這麽響當當的名號,害人白高興一場。

這樣的拜莊持續了幾天。

這幾天都是寧小齡前去應戰,一次比一次失望,倒是這裏的鎮民,對于仙師出手很感興趣,圍觀的人也多了起來,在趕走了第七頭妖怪之後,寧小齡終于忍無可忍,決定再也不去欺負小動物了。

後來問過了秋生他們才知道,原來蓮田鎮有個蓮子節,到時候荷塘中會生長出不少頗有靈氣的蓮子,蓮田鎮的鎮民也會邀請許多威震一方的妖怪來過蓮子節,所以夏天快到之前,經常會有妖怪前來拜莊,只為證明自己的實力,然後得到蓮子節邀請的資格。

寧小齡這才知道,原來周圍真正的大妖怪都被蓮子收買了啊……她再也提不起一點勁。

“無神月結束前,我絕不踏出蓮田鎮一步!”寧小齡信誓旦旦道。

寧長久無奈地笑了笑,他這些天已經聽過太多次師妹的抱怨了。

寧小齡也放棄掙紮了,道:“剩下的半個月我還是好好修煉吧,師兄,你有什麽厲害的法術教我嘛,就上次那個一下子可以移動好遠的陣法,我想學那個……”

“那個不是一朝一夕能學會的。”寧長久說道。

“那師兄學了多久啊?”

“沒學,自己悟的。”

“……”寧小齡生氣道:“師兄又欺負人!”

之後的日子裏再沒有什麽波瀾,雖然時常還有妖怪來拜莊,但寧小齡已經封劍不出山了,不知是誰去應戰,總之那些拜莊的妖怪都沒有讨到好處。

寧小齡每天便在吃魚,逗貓,練劍,逛鎮子,寧長久則被師妹拉着一起幹這些事,偶爾再傳授她一些精妙道法。

料峭的春寒漸漸散去,光線游走在蓮田鎮的每一處,溫和中已夾雜了些許的燥熱。

寧小齡在平靜下來之後,心便真的靜了,閑适的生活是這樣的安逸,溫暖的陽光落在她白色的道裙上時,她忽然覺得自己像是一棵小樹,在光線和雨露中一點點的生長,發育,仿佛很快就能變成師父那樣姿容姣好的仙子。

寧長久同樣喜歡這種安逸,這讓他像是回到了前世的道觀中,每日除了心無旁骛的修行,便是坐在崖邊遠望日落,亦或是去大河鎮拜訪樸實的鎮民。

而如今在宅子裏,一個人待着的時候,他時常在屋中端詳那些畫,感受着畫上略有熟悉的筆觸,思考着它們的來歷和蘊藏的故事,而最後他的視線總是會來到中間那幅小鎮的布局圖上。

寧長久始終相信,事出反常必有妖,按照這位老人家的筆力,不應該畫出這麽詩與畫都平平無奇的作品。

而且竟還挂在最中央。

寧長久看不出什麽名堂,而整整二十多天,這位老人都孤居在那小樓之中,一直由秋生送飯,始終沒有來見這兩位客人。

而秋生也将兩位仙師服侍得好,生活起居方面滴水不漏,小蓮也很是乖巧,她人如其名,時常去那片煙波浩渺的荷塘放舟,如今蓮葉已經接天,一望無際的碧色裏,搖曳的荷風像是少女微擺的裙角。

讓寧小齡高興的是,這十來天的安靜修行,她的境界确實堅實了不少,只不過她是踏着登雲梯上的這個境界,根基不牢,所以哪怕再怎麽刻苦修行,距離長命初境依舊是遙遙無期的。

寧長久平靜地看着時光一天天流逝,想着陸嫁嫁那封戰書和半個月後的四峰會劍,他心生隐憂,總覺得不太平。

而無神月将要過去,罪君的神國即将開啓之際,那是離開小鎮的前一天,先前所有的平靜,仿佛都在等待着一場大風過後的波瀾,而巨大的改變到來之前,身處蓮田鎮的寧長久還被寧小齡拉着與那些小妖怪們一個一個地道別。

……

……

寧長久陪着寧小齡穿了好幾個巷弄,終于遇到了那頭巡邏的兔子精,寧小齡攔下了兔子精,和它認認真真地告了別,兔子精依舊披着那身瓦甲,它的背後像是背劍一樣背着三根胡蘿蔔。

得知寧小齡要走,兔子精猶豫了一會,忍痛取下了一根胡蘿蔔,一如寶劍贈英雄般雙手捧上,交給了寧小齡,寧小齡鄭重其事地接過了胡蘿蔔。

街道兩邊的屋頂上,蜥蜴精和蟾蜍精還在争鋒相對地叫着,一頭綠頭鴨也晃着微肥的身子,穿街過巷來到了他們面前,嘎嘎地叫着與他們作別。

寧小齡俯下身摸了摸它光滑的羽毛。

她第一次見到這頭鴨子時候,還是在荷塘上看見它被一條魚追着跑,寧小齡好心替它解圍,不曾想轉眼間便是一個月要過去了。

“師兄,什麽時候我們也給山門引進點妖怪呀?”寧小齡突發奇想道。

寧長久一句話打消了她的幻想:“你嫌你師兄師姐們夥食不好?”

寧小齡嘆了口氣,一邊與那些妖怪告別着,一邊向着居住的地方走去。

秋生今天抓了一條大鲈魚,熬了濃濃的一鍋湯,黑貓已經端正坐好,貓眼直勾勾地盯着那騰騰的熱氣,不知是花了多大的耐力才忍住了魚肉的誘惑。

寧小齡坐在黑貓旁邊,習慣性地把貓抱進懷裏揉了揉,接着她夾起一塊肚子上最鮮美的肉,送到了黑貓的嘴裏,黑貓滿意地叫了幾聲,聽上去卻像是嬰兒的哭聲。

他們吃完飯的時候,天邊已塗滿了殘霞。

整個小鎮就像是一幅精致的畫,光線的明暗由遠及近,遠處雲霞的紅,近處流雲的青,萬千搖曳的碧色,蓮塘波光的暗銀,所有的色彩都拿捏得恰到好處,将它的模樣勾勒得馨寧而寂靜。

吃過了飯後,小蓮忽然跑去了小木樓裏,然後又快步跑了出來。

還在與秋生閑聊,說要再去看看那頭堅強大蛇的寧小齡,身後的衣裳被人扯了扯。

寧小齡回過頭,看着小蓮睜得大大的眼睛,小姑娘張着口,咿呀咿呀地說着什麽,寧小齡聽得一知半解。

一旁的寧長久忽然睜開了眼睛。

秋生聽完了妹妹說完,他也皺起了眉頭,不确定地看着兩位仙師,說道:“爺爺……嗯,爺爺邀請你們進去。”

“一個月沒見,這個時候見做什麽?”寧長久問道。

小蓮捏扭着手指,橫豎畫了畫,然後又比劃了一下自己身體的輪廓。

這次寧長久看懂了:“老先生要給我畫畫像?”

見他聽懂自己的話,小蓮興奮地跳了起來,指了指院子,示意他們進去。

寧長久笑了笑,道:“既然主人邀請,那也沒有不去的道理。”

寧小齡下意識看了一眼牆壁上挂着的那幅栩栩如生的黑貓,知道這位老先生的畫技極不簡單,若是能得兩幅畫,自己回峰了可就可以好好炫耀一番了。

寧長久與寧小齡向着那棟小木樓走去。

暮色裏,舊樓像是一個孤單的符號。

今日門栓未上,推開虛掩的門,墨香味便撲鼻而來了。

寧小齡驚訝環視着這墨意盎然的竹樓,牆壁上挂着許多畫,那些畫作年月難以追究,畫紙的邊緣泛着淡淡的黃色,而那些畫風格各異,或精致典雅或大氣磅礴,千姿百态地抓住了寧小齡的眼球。

所以寧小齡根本沒有注意身邊師兄的神情。

寧長久在走到屋中的那刻,他呼吸稍滞。

他想到了一些過去的事情,那三個月的學畫生涯陡然浮起在了腦海,眼前樓中的格局如此熟悉,甚至牆壁上的一些畫都與他記憶中的一些畫面重疊起來。

這應該只是巧合……

寧長久這樣想着,然後在轉角處看到了站在桌前,手臂頓挫起落的老人,老人不算太老,他披着青黃色的襟袍,或許是因為長期伏案的緣故,他的背微微佝偻着。

寧小齡向着老人走出去,好奇他在畫什麽。

寧長久卻忽然一把拉住了她的手,停下了腳步。

師妹手臂吃痛,疑惑地轉過頭,然後也愣住了,他很少見到師兄這樣的表情。

只見寧長久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眼前的老人,他的神色太過平靜,平靜得可怕,仿佛屋中的空氣也随着他的目光凝固了下來。

“嗯……咳咳……”老人提起筆,另一只手握拳捂住嘴巴,身子随着咳嗽聲震了震,空氣也随着他的咳嗽聲再次流動起來。

老人緩緩轉過身子。

巧合變成了現實。

“張老先生。”寧長久無法壓抑住心中的沖動,喊出了他的姓氏。

他認得眼前的老人,這就是前一世,自己在大河鎮拜之為師,學過三個月畫的張老先生!

他這才想起了那些畫卷的筆觸,只是大河鎮的張老先生,是個深藏不露的高人,他的畫筆之間可以明顯看出修道者的痕跡,而眼前的老人,所有的畫作都是凡人之作,所以寧長久只覺得熟悉,卻從未将他們聯系到一起過。

而今日,夜幕降臨之前,老人與他們第一次見面,寧長久聽到了自己心髒的擂鼓聲。

大河鎮與不可觀同屬一座隐世大山,若是前世記憶無誤,他是八歲那年被大師姐塞去張老先生那學畫的,如今張老先生應早就在大河鎮才對啊。莫非時光逆流,很多事情也随之改變了……

接着,他立刻想到了最關鍵的事情。

這位老畫師可能知道去往大河鎮的道路!

極短的時間內,寧小齡不過仰着頭眨了兩下眼,寧長久的心中便浮過無數思緒。

“你認得我?”張老先生看着他異樣的眼神,淡淡地問了一句。

寧長久搖頭:“不認識,只是聽秋生說起過。”

不!師兄一定認識!

寧小齡的身體忽然泛起了雞皮疙瘩,她能分明地感受到師兄的心思,那一刻師兄的精神波動太大,那是深深恐慌,連帶着她都有些心神搖曳,這是絕對無法隐藏的情緒。

可師兄怎麽會認識他呢?又為何會是這種複雜心情?

寧小齡臉上的笑意漸漸淡去,她再次看向老人時,眼神中充滿了戒備。

張老先生沒有生疑,他半轉過身子,手指拂過卷紙,聲音不輕也不重,道:“兩幅畫已經畫得差不多了,只是這眸子的神采始終不得其髓,所以我想近一些看看你們。”

寧長久猶豫片刻,帶着寧小齡佯作平靜地走了過去。

寧小齡望上了桌面,神色再次呆住了。

只見書案上攤着兩幅未裱起的畫,那兩幅畫是她與師兄的肖像,她不知道這位張老先生是什麽時候動筆的,但如今陳在他們面前的,是兩幅幾乎快繪制完成的畫卷,畫卷上少年白衣,少女白裙,眉眼寫實,細致得巧奪天工。

接着,寧小齡想到了一件很可怕的事情——能将他們畫得這麽細致,莫非平日裏這老人一直偷偷在暗處觀察他們?

寧小齡腦海中浮現出生活裏那些陰暗的角落,想象着那裏始終藏着一雙眼睛,心中涼風嗖嗖地。

寧長久知道張老先生的本事,他并沒有多麽驚訝,認真地端詳着這幅畫。

整幅畫除了眼睛有些死板無光,其餘地方已找不到可以挑剔之處了。

“好畫。”寧長久贊賞。

張老先生不以為然,道:“畫了一輩子,也不會其他技藝,倒是羨慕你們,年紀輕輕便邁入了修道之路。”

寧長久問道:“老先生不能修行?”

張老先生看了他一眼,笑了笑,道:“哪有修仙之人做個畫匠的。”

這句話聽上去很有說服力,寧長久表面點頭,心中卻半點不信,他知道張老先生是個很厲害的修行者,八年前是高手,如今當然更是。

“老先生這畫作頗具仙氣,可有去訪仙問道過?”寧長久問道。

張老先生搖頭道:“不感興趣。”

寧長久道:“先生這身衣裳看上去是道衣?”

張老先生頭也不擡,将筆放入缸中攪了攪,随意答道:“确實修過兩年道。”

寧長久繼續問:“不知先生去的什麽道觀?”

張老先生反問道:“你問這個做什麽,好好的神仙不當,要去當道士?”

寧長久笑答道:“我與師妹入劍宗前便是道士,如今見先生這身道衣,很是懷念。”

張老先生答道:“附近倒是沒什麽道觀,我當年啊……”

他用筆潤上了新墨。

寧長久想等他繼續往下說,張老先生卻認真地落下了筆,對着眼眸處點去。

“老爺爺不是說要好好看看我們的眼睛麽?”寧小齡插嘴問道。

張老先生一邊運筆,一邊答道:“已經看過了。”

自始至終,他只看了兩眼。

而寧長久等到他畫完兩幅畫作,也未能追問到道觀的來歷。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寧長久因為思維太過專注,這時才忽然擡起頭,看到了秋生正在外面緊張地踱步,似是有什麽急事在等自己。

張老先生完成了畫作,他從頭到尾看了一遍,滿意地點了點頭:“明日走之前,我将這畫送與你們。”

寧長久沒有回答。

寧小齡能感受到師兄的憂心忡忡,她不知師兄到底在憂心什麽,只是老爺爺送畫,她出于禮貌還是表達了謝意。

等到寧長久與寧小齡走出屋子時,明月已在天上,月光如水,望上去卻似檐角的孤獨的燈。

秋生在門外焦急地等了多時。

“怎麽了?”寧長久問道。

秋生緊張兮兮道:“沒出什麽事吧?張爺爺沒有為難你們吧?”

寧小齡很疑惑,心想那位張老先生明明很和藹啊……難道有什麽東西自己看漏了?

寧長久答道:“沒有。”

秋生微微松了口氣,低聲道:“兩位仙師,跟我走!”

“出什麽事了?”寧長久問。

秋生不說話,只是快步跑入堂中,叮囑了小蓮幾句,然後他對着寧長久和寧小齡鄭重其事道:“仙師……其實我一直有事情瞞着你們,我原本以為這樣的事情不會發生的,但是好巧不巧……嗯……我帶你們去看一下小鎮最大的秘密!”

……

小鎮最大的秘密。

這句話一說出口便帶着奇怪的魔力,整個世界都像在不經意間改變了什麽。

寧長久走出宅門,回頭看了一眼,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天上的明月似乎淡了一些,竟被挂在牆上的孤燈奪去了光色。

燈影亦如水。

秋生帶着他們穿過了小鎮,來到了後面的蓮塘。

蓮塘上迷着一層霧氣,月光透過霧氣,猶若重重白紗。

三人一同走上了蓮舟。

“仙師,請向前。”秋生說道。

寧長久輕敲船舷,蓮舟向着遠處駛去。

途徑蓮塘中央,水面之下再次浮現出那個巨大到恐怖的黑影,那黑影潛在水面之下,只探出了一個深青色的腦袋,那蛇首随着身子的游曳始終平靜地望着前方。

它與蓮舟同行。

蓮葉時而疏時而密,霧氣漸深,若沒有靈氣護舟,此刻他們便已是滿身露水了。

蓮舟漸行漸遠,寧小齡緊張地看着寒霧深處,生怕見到什麽可怕的怪物,而她忽然發現,蓮舟邊那條大蟒蛇的黑影不知何時不見了。

寧長久知道,它是在第二道白霧吹起之時消失的,應是潛入了水底,或許連它都不敢靠近前面的領域。

秋生自始至終很緊張,沒有說什麽。

寧長久與寧小齡也沒有問話,氣氛保持在一種詭異的安靜裏。

寧長久能夠感受到,白霧中的區域帶着奇怪的波動。

寧小齡心中直犯嘀咕,這片蓮塘雖然很大,但是過去,極目遠眺還是可以看到對岸的,今日怎麽蓮舟穿行了這麽久,依舊沒有離開這片大霧呢?

“師兄,你走的真的是直線嗎?”寧小齡不放心地問道。

寧長久敲擊船舷的手指沒有什麽變化,他點了點頭,沉默地看着這片大霧,瞳孔中泛起了金色的光。

他看到了很遠的地方。

依舊只是一片大霧。

蓮舟不知駛了多久,久到寧小齡一直緊張的心都不太緊張了,而她的眼前,終于出現了光。

寧小齡面露喜色。

寧長久的神色卻更加沉重。

蓮舟破開霧氣,那無數重的白紗終于抛在了身後,寧長久敲船舷的動作停了下來。

寧小齡看着前方,難以抑制地發出了驚呼:“怎麽會這樣!”

他們停靠的岸前,赫然立着一個牌坊,牌坊上清清楚楚地寫着三個字“蓮田鎮”。

而那熟悉的小鎮便這樣氤氲在謎一樣的月光裏。

秋生抿了抿幹燥的嘴唇,聲音有些緊張,也帶着愧疚,他看着前方,說:“雖然鎮子裏每年都有仙師來,但其實我們這是沒有那種鬼節的說法的,這……才是我們的鬼節,只是它來的時間不确定,有時候幾個月就有一次,有的是幾年都不會有的,上一次已是三四年前了,我也記不清了,總之,嗯……我們不巧撞上了。”

小鎮裏,梆子聲再次傳了出來。

……

……

(感謝盟主大大季婵溪再次打賞的好多縱橫幣!!謝謝大佬的大力支持與鼓勵呀~)

第 144 章 :小鎮七日

蓮舟駛入湖水,浮萍分開,寧長久看着水天交界處的顏色,目光淡然,他手指輕輕敲着船舷,讓蓮舟順着秋生的指引向前駛去。

寧小齡神色自若,心中卻打着鼓,有點緊張。

小蓮趴在蓮舟邊,伸手撩着水,聽着嘩嘩的水聲,笑臉不斷,看上去精力十足,一點也不累。

寧長久問:“是什麽妖怪?”

秋生回答道:“一條大蛇!受傷的大蟒蛇,可大可大一條了,過往可是有仙師被吓到過,忍不住拔劍的。”

寧小齡心中定了些,心想自己好歹是見過大世面的,一頭蟒蛇怎麽能吓到自己呢?

今日他們的運氣不錯,蓮舟駛遠了之後,原本就昏暗的水面之下浮起了大片的黑色,那一刻,寧小齡發現自己遠遠低估了這頭大蟒蛇的長度。

那個黑影比他們的蓮舟長了幾十倍,從水底浮現出時,寧小齡覺得有些眩暈,總感覺下一刻,那大蟒身子一甩,這小小蓮舟便要頃刻翻覆,然後蟒蛇張開血盆大口,他們就都成了大蛇的果腹之物了。

寧長久輕輕抓住了她的手,示意她放心。

而寧長久袖中的手掐好了一個劍訣,随時準備應付突發的變化。

但一切自始至終平靜。

蓮舟下那蛟龍大小的身影無聲地滑過了船底,它露出了些許黑色的背脊,游曳之時帶起了很是狹長的三角形水紋。

暮色四合,那頭大蟒乖巧地陪着蓮舟游了一段,秋生也沒有催促,只是對着兩位仙師輕輕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好像不想驚擾這頭“河神”。

天光消失在湖水盡頭之前,這尊河神一般的大蟒終于擡起了頭顱,它的頭顱是深青色的,一如陳年的瓦片顏色,飽含歲月感。而它的眼睛兩邊繪着赤紅色的線條,有些兇相,它轉過錐形的巨大腦袋,對着蓮舟上的人吐了吐細長的舌頭。

“仙師,追過去。”秋生小聲道。

寧長久輕敲船舷,驅使着蓮舟來到了大蛇的邊上,那大蛇的頭顱便有蓮舟大小,看着吓人極了,寧小齡心中犯怵,但看着小蓮這七八歲的小丫頭都不怕,甚至伸出手去摸大蛇的頭顱,她的心也輕松了許多。

寧長久看着這個深青色的頭顱,也伸出了手,撫摸上了細密堅硬的鱗片,那鱗片很是光滑,像是流水洗刷過無數次的鵝卵石。

“它有名字嗎?”寧長久問道。

秋生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道:“它叫大黑。”

寧長久沉默了一會,平靜道:“好名字。”

寧小齡努着嘴,強忍着笑意。

那條名叫大黑的蛇與他們逗玩了一會兒,接着它像是為了證明自己名字的由來,翻滾了一番自己的身體,寧長久順着它極長的身子望去,眉頭忽然皺了起來。

寧小齡也發出了小小的驚呼聲。

他們這才知道先前秋生說的,那頭大蛇受傷了是什麽意思。

只見那大蛇幾乎從身體中央撕裂了開來,它的腹部是空的,只有一根粗大嶙峋的白骨連接着身子的兩端,看上去就像是一截鐵索連接着兩根軟棍子,大蛇對于這般致命的傷卻無動于衷,悠閑地晃着身子沉入了荷塘深處。

荷塘盡頭泛起了寒霧。

月亮已在不知不覺間挂在天上,深藍的天空像一塊巨大布,繁星如螢火點點,水面銀光晃動,月影漾成條條平行的銀弦。

蓮舟回頭,去時慢,返時快,沒多久便靠上了岸,秋生去還了蓮舟,然後帶着兩位仙師歸家。

寧小齡今天認識了好多新奇的妖怪,覺得開心極了,等到回家之後,安頓在了幹淨的新房間裏,她才忽然意識到了一個很重要的事情。

她扭過頭,望向了師兄,問道:“我們是來幹什麽的來着?”

寧長久說道:“好像是來幫忙除妖的。”

寧小齡道:“可是這裏的妖怪都被感化了呀……我們去除什麽呀?”

寧長久嘆了口氣,道:“這對這裏的鎮民倒是好事。”

寧小齡捧着臉,先前的心滿意足消去了一半,道:“那其他弟子這一個月積累下功勳無數,我們這一個月,在這裏騙吃騙喝?”

寧長久寬慰道:“可以安心修行也不失為好事。”

寧小齡抓起自己的佩劍,拔劍出鞘,看着鏡面般劍身上自己的臉,愁眉不展,道:“那我們就這樣白吃白喝嘛?”

寧長久道:“誰能想到這荒郊野嶺這般風調雨順呀。”

寧小齡托着腮,道:“要我是那些邪魔,有這麽大一條身殘志堅的大黑蛇坐鎮着,我估計也不敢來。”

寧長久想起了那條大黑蛇,思維松動,隐約浮現了出些塵封的碎片,慢慢地拼湊出不成型的畫面。

寧小齡在那抱怨不止,道:“師兄,要不然我們出鎮子去看看吧,興許外面有大妖怪虎視眈眈!”

寧長久駁回:“陸嫁嫁說了,讓我們不要亂跑,而且師兄這個體質,真招來什麽怪物,可沒什麽人能來搭救了。”

寧小齡想到了白骨夫人,那從天而降的一劍每每想起都讓她驚心動魄,她忽然覺得過一個月田園生活似乎也不錯,這裏有好吃的糕點,好玩的妖怪,堅強的大蛇,靈氣也還算充沛。

“倒是挺适合養老的。”年僅十四歲的小齡如此評價道。

寧長久笑道:“上次去臨河城你也這麽說的。”

寧小齡哼了一聲,道:“修道之人,四海為家,師兄這次可是你想淺了。”

寧長久微笑着點頭。

寧小齡燒了壺熱水,然後去鋪開疊的整齊的被子,回想起今日的經歷,好奇道:“那個叫小蓮的丫頭嘴巴是什麽了,我探查過,明明正常呀,怎麽就說不了話呢?”

寧長久同樣探查過,也不得解,只好說:“這鎮子本就奇怪,有些反常的怪人怪事也不難理解。”

寧小齡又問:“那麽那些妖怪呢?他們為什麽也這麽乖啊,尤其是那條大蛇,放其他地方估摸着是獨當一面的妖王啊。”

寧長久點頭表示認同,那頭青首黑軀,眼繪赤紋,腹部卻大面積撕裂的巨蟒,境界很難估測,而它出現時也實實在在地給予了自己天然的壓迫感,總之絕不弱于血羽君,而血羽君當年可也是叱咤南州的一代妖雀。

而這樣的巨蟒,按理說也是要頭生犄角,随時化蛟的靈獸,不知怎的,竟願意守着這頃蓮塘。

“或許這座小鎮中,有高人坐鎮。”這是寧長久能想到的唯一合理解釋。

一語點醒夢中人。

寧小齡恍然大悟,連連點頭:“有道理!一定是很厲害的高人隐居于此,說不定還是谕劍天宗的某位老前輩!”

想到這裏,寧小齡喪喪的心情又消了大半,沒辦法斬妖除魔的遺憾,一下子被尋找神秘高人的期待給蓋住了。

她水靈靈的眼睛望着師兄,懇求道:“那師兄明天陪我一起去找那個老神仙吧。”

寧長久心想人家老神仙隐居于此不就是不想被打擾嗎?但他也拗不過師妹的苦苦央求,只好答應。

夜漸漸深了。

寧小齡已然入眠,寧長久則習慣性地來到窗邊,看着窗外的景致。

明月如水,瓦檐如霜,竹窗上遮着一大張芭蕉葉子,大片的修竹在夜風中搖曳着,爬滿了細長藤蔓的院牆上連綿竹影沙沙晃動。

世界沉靜在靜谧裏,不知是不是因為神明的離去,星辰更清晰地投影到了天空上。

若是平日裏,他此刻應是在給陸嫁嫁煉體,而陸嫁嫁又經歷了半個月的錘煉,再次陷入了瓶頸之中,寧長久與她認真探讨過,已然想不出更好的手段,認為接下來的道路,只能靠她自己軟磨硬泡,完成那場劍體修煉的千裏之行。

陸嫁嫁同樣可以感知,她距離紫庭不過一線,等寧長久一個月後回去,迎接他的,或許便是一位紫庭境的峰主大人了。

寧長久的心越來越靜。

體內泛着淡金色的靈脈開始流轉,氣海渦旋般打開,周遭的靈氣灌入,以匪夷所思的速度開始轉動,若他此刻睜眼,便可以看見他眼眸如含大日般泛着千絲萬縷金色的光。

靈氣在數個周天循環之後被煉化為靈力。

尋常修行者都可以在邁入每個境界之前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瓶頸,入玄、通仙、長命、紫庭,每一個境界都有明顯的分界。

但寧長久卻無法感知到自己的那條線。

金烏到來的那刻,所有的障礙都被一掃而空,修道之途對他而言已是一馬平川,他只能在遙遠的地方看到一條線,他不确定那條線代表的是長命還是紫庭,亦或是更遠。

一夜平靜地修行,寧長久小寐了一會,滿天星鬥漸漸淡去,青草的尖尖上已滾着露水。

清晨,秋生喊兩位仙師吃早飯。

菜是小蓮做的魚。

寧小齡原本還猶豫着,心想昨天還答應小黑貓不搶魚吃的,但她下了第一筷子之後,便毫不見外地下筷如飛了,一旁同樣早起的黑貓輕靈地躍上了長長的木板凳,對着少女嗚嗚地叫着,斥責着她的不守信用。

寧長久簡單地吃了兩口。

他對于世間的美味佳肴向來沒有太大的興趣。

吃過早飯之後,陽光照入屋內,明亮的堂中,牆壁上裝裱挂好的畫作清晰了許多。

寧長久目光投了過去,那些畫作題材豐富,有煙波浩渺的漁舟泛江圖,有色彩奪目的青綠山水,有筆畫精細至極的花鳥,家中這只頗有靈氣的黑貓也擁有着一幅肖像,活靈活現。

寧長久的視線緩緩掠過,最後落在了堂中央,那裏挂着一幅畫,這幅畫對比其他的很不起眼,甚至因為格局太過方正,線條太過死板而顯得中規中矩。

那是一幅小鎮的布局圖。

寧長久盯着看了一會,輕輕搖頭,并未看出什麽名堂,反而有種當年拜師學藝了三個月的自己拿起筆也能畫的錯覺。

而那副畫的左邊也端端正正地寫了首詩,這首詩同樣普通:

素荷香搖風動鈴,燈映竹牆院照影

家歸雀遠望樓高,孤燈如水拂月明

寧小齡注意到師兄的眼神,也望了過去,讀了兩遍之後也低聲點評道:“好像我也能寫。”

寧長久心想自己與師妹在詩畫方面倒是挺天作之合的。

早晨,寧長久與秋生閑聊了幾句,小蓮擺着個板凳坐在一旁安靜聽着,時不時比劃什麽。

寧長久向他詢問了一些關于鎮中隐世高人的事情。

這可難住秋生了,秋生雖然不過十歲,但是小鎮不大,鄰裏之間關系又好,他走街串門都走訪過一遍了,身強力壯有本事的男子倒是不少,但非要說什麽隐士高人……

他想着蓮田鎮中很具名氣的那幾位老爺爺,但每想到一個就搖頭,他們的名氣大都來自于博學和絕學手藝,要真論武功,怕是連喜歡在路口巡邏,空有花架子的小白兔都打不過。

“好像……還真沒有。”秋生苦思之後,無奈搖頭。

寧小齡倒是不覺得失望,心想輕易被人發現還叫隐世高人嗎,高人都是深藏不露的!

寧長久原本還想着秋生的爺爺,竹樓裏的那位老人會是高手,但是他仔細觀察了這些畫作的筆墨勁道,雖然運筆流暢老道,但僅是出于熟能生巧的畫技,沒有一丁點修道之人的痕跡。

寧小齡在一旁拿着小魚幹逗着黑貓,黑貓靈巧跳躍,爪墊揮舞,幾個回合之後猛地一躍,一個眨眼後,寧小齡的指間便只有一小截魚尾巴了。

小齡對于這只黑貓的身手很是驚訝,在心中重新評估了它的戰鬥力,心想這裏一只小貓咪都這麽厲害,肯定藏着其他不顯山不露水的大人物。

玩耍了一會之後,寧小齡便抓着寧長久的手,拉着他去尋找高人。

秋生詢問着要不要陪同,寧長久婉拒了。

這座小鎮确實算不上大,整個小鎮的格局大抵呈現一個“豐”字,寓意吉祥。

春時的太陽不烈,暖融融地,透着慵懶的和煦。

他們在小鎮中逛了一上午,認認真真地神識感知着,看看神識鋪展出的地圖中,有沒有明亮或異樣的閃光點。

但是整整一個上午,他們将這個小鎮來回逛了兩遍,卻都一無所獲。

“高人不愧是高人。”寧小齡不願意承認自己的失敗,堅信是高人太高了。

寧長久無奈地笑了笑。

“哎,我們這個戰果,到時候怎麽回去和師父解釋啊。”寧小齡還是有些擔憂,腦子裏不由泛起其餘弟子飛劍斬妖的飒爽英姿了。

寧長久說:“這才第二天,以後指不定會遇到什麽怪事。”

寧小齡撇了撇嘴,不太信任地應承了一聲。

在一間屋子上,他們看到了一只碩大的蜥蜴精正趴在屋瓦上曬太陽,這蜥蜴精是一個老奶奶養的,自稱壁虎将軍,動作迅捷。

它看到了這對白衣的師兄妹,壁虎将軍尖着喉嚨道:“仙師仙師,吃斑點蛙。”

而他對面的屋頂上,一只蟾蜍精被驚醒,鼓着圓圓的大腮子争鋒相對道:“仙師仙師,宰四角蛇。”

寧小齡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與它們各自打過了招呼。

路口處,那只身披瓦片的兔子精也聞訊趕到,說着他們聽不懂的兔語,與他們好生糾纏了一會。

等到下午兩人坐在蓮塘便眺望着湖水的時候,寧小齡終于絕望了:“師兄哎,我也不知道我該高興還是不高興了。”

寧長久道:“國泰民安當然值得高興,你要學學你襄兒姐,要有君王氣度。”

寧小齡捧着臉,眺望着夕陽慢慢沉入湖中的過程,無奈道:“那師兄給我打片江山,我也去女皇帝的座椅上坐坐?”

寧長久笑着将石子一顆顆扔進了水中。

“若是其他弟子偶得機緣,四峰會劍我會不會就打不過人家了呀。”寧小齡開始瞎擔憂起來了。

寧長久道:“回峰之後距離四峰會劍還有半個月,有時間摸一摸他們的虛實,況且此處靈氣充沛,你安心修行不一定就比他們差。”

寧小齡覺得有些道理。

之後,這樣寧靜無波的日子足足過了七天,當寧小齡對于尋找絕世高人計劃的時候,終于又有另一件事情激起了她的期待。

第七天,蓮田鎮的牌坊外,一頭手握狼牙棒,自稱是方圓百裏狼牙榜排行前三的,兇神惡煞的大妖怪,前來拜莊。

第 143 章 :訪妖

黑貓的毛發很亮,在陽光下還反着淡淡的光,它靈巧地躍下牆體,又矯健地跳過了一排木栅欄,竄入了巷子深處。

巷子的另一頭,一個十來歲的小男孩拎着一個魚簍子蹦跳着,他口中哼着小曲,魚簍中的魚還在拍打着尾巴,他的袖口濕了小半。

小男孩推開一間屋門時,那只小黑貓也快奔過弄堂,竄入了那間房子裏。

房子的紅土打得很硬,紅得發黑,木門晃了晃,前腳才邁進大門的小男孩回過了身,一只稚嫩的手伸了出來,接住了躍起的黑貓,黑貓沒什麽反抗地被抱起,只是攤着爪子拍着魚簍,時不時伸出舌頭舔着。

小男孩揉了揉黑貓毛絨絨的耳朵,口中嗚嗚地說了句什麽。

他懷中抱着黑貓像是聽懂了一樣,也嗚嗚地叫了兩聲,小男孩面露喜色,向外張望了一眼,然後打開魚簍,将一條銀白身子的小魚扔給了它,黑貓叼起了魚,嗖得一身竄到了屋子深處,屋子深處傳來了老人的謾罵聲。

小男孩将魚簍中剩下的魚一股腦倒入了水缸中,然後對着屋子裏小聲道:“外面來人了。”

話音剛落,一個約莫七八歲的小女孩興奮地跑了出來,跟到了他的身後,他們都穿着土藍色的衣服,衣服的顏色褪了大半,像蒙着一層灰,小女孩尚帶嬰兒肥的臉卻洗得很幹淨。

“我帶你去看看?”小男孩對着妹妹問道。

小女孩遲疑了一會,鼻子裏發出嗯地一聲。

小男孩抓着妹妹的手跑了出去。

他們趕到時,蓮田鎮已經聚集了許多看熱鬧的人,他們夾道而站,兩位年少的仙師才一走進來,他們便無比熱情地迎了上去。

仙山修道,每日的雲蒸霞蔚,使得這對少年少女如披月衣雲绶,帶着不近煙火的氣質。

小男孩遠遠地看着,只見那少年風姿卓然,那少女玲珑俏美,那兩人許是乘風踏劍而來,雪白的衣裳皆一塵不染。

而他身邊的小女孩因為個子太矮的緣故,踮起腳尖了還怎麽也看不到,小男孩便将她抱在了肩上,小女孩用手遮在額頭上,擋着光,看着遠處的外來者,興奮地招着手,只是不知是不是啞了的緣故,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小鎮裏每年都會有仙師來住一個月,民間駭人聽聞的鬼節反而因為他們的到來而變成了一段最祥和的光景。

寧長久和寧小齡被衆人圍在中央,熱情的鎮民送了許多東西過去,他們中許多都是匠人家,那些石匠,木匠,磚瓦匠紛紛拿出自家的手工器物給仙師,然後請仙師賜福,讨個吉利。

寧小齡對于這種熱情的場面有些害羞,但她一想到自己此刻的身份,心道怎麽也不能折了谕劍天宗的顏面,便擡頭挺胸立着,學着師父端着些仙人架子,時而微笑道謝,風輕雲淡,頗具仙儀。

等到與居民們熱情寒暄之後,便是一個所有人都關心的問題。

仙師要住誰家?

有木匠邀請,說要給兩位小仙師雕刻人像的,自稱這麽多年已經為許多仙師雕過像,手藝純熟。

石匠又攔在木匠前,說是木頭易朽易蠹,不如石頭日曬雨淋經久不壞,一個月雕個石像剛剛好。

還有采蓮家的女子要邀他們去泛蓮舟,也有小茶館家的掌櫃要邀過去喝茶。

寧小齡不想辜負每一份熱情,難以決斷,望向了師兄。

寧長久忽然心生靈犀,擡起頭,視線越過人群望向了前方,望見了那肩上坐着一個小姑娘的少年。

他穿過人群向前走去。

“你叫什麽名字?”寧長久問道。

小女孩睜大了眼睛,看着他,嘴巴半張着,她不是啞巴,但開口咿咿呀呀的話語卻怎麽也連不成句子。

小男孩第一次離氣度不凡的仙師這麽近,他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連忙道:“這是我妹妹,叫小蓮,嗯……我叫秋生。”

寧長久看着他們,問道:“你們家方便嗎?”

名為秋生的小男孩以為自己聽錯了,瞪着眼怔了一會,連忙道:“方便方便,仙師您等等,我這就去給你們收拾屋子。”

圍觀的人大失所望,心想去哪裏不好,偏偏去那越老越不成樣子的老畫匠家。

……

……

寧長久與寧小齡便在秋生家住下了,秋生家不算窮,相反在鎮上還算殷實,那是一個古董般的老宅子,門口挂着一串新年時留下的燈籠,門環上纏着香草系着銅鈴铛,院子裏種了兩片竹子,風過時沙沙的聲音像是一場雨。

穿過院子,後面有個孤單的小樓,幾只灰頭土臉的鳥雀在樓上搭了個窩,飛進飛出着,小樓的門緊閉,裏面的人對于仙師的駕到似是無動于衷。

“兩位仙師莫要見怪,自從爹娘死後爺爺性情就怪怪的,一直在樓裏鼓弄着畫,不見客人很多年了。”秋生解釋道。

一旁不會說話的小女孩用力點頭,表示認可。

寧小齡對這個小姑娘挺有眼緣,覺得她除了不會說話,倒是有幾分自己年輕時的樣子,嗯……名字裏還一樣帶着小字。

“你爺爺是畫師?”寧長久問。

秋生點了點頭,說道:“其實那也是以前的事情了,以前爺爺的畫可好了,不僅在我們鎮,甚至有許多城裏的貴人專門派人來買畫,攢了不少家底,不過後來爺爺就不當畫師了,自稱是個畫匠,再沒主動畫過什麽,拿起筆也是臨摹些過去朝代的名畫或是自己以前的得意畫作。”

寧長久看着堂中挂着的幾幅畫,他覺得這畫的筆觸有些熟悉,興許是模仿的某位名家,而這位老人甚至有些青出于藍。

寧長久雖不算多懂畫,但過往在大河鎮時被大師姐送去和村裏的張老畫師學過三個月,最後因為天資實在不行,被老畫師趕出家門,被迫出師。

這一度讓大師姐懷疑師父是不是找錯徒弟了。

寧小齡想起他們來這裏的本職工作,立刻肅然道:“你們這裏有什麽禍害一方的大妖怪嗎?”

秋生又愣住了,心中權衡着多大的妖怪才算大妖怪,要不然說只小妖怪出來,豈不是顯得我們蓮田鎮的人沒見過世面?

但能在荒山野嶺裏開辟出村鎮的,都不是等閑之輩,寧長久入鎮時便發現,這小鎮外圍着一層夯實堅硬的土層,圍繞着土層甚至還有望樓,碉堡,有別着箭囊踱步巡邏的年輕人,尋常入玄境的妖怪,還真攻不進這裏。

“有倒是有哎。”秋生認真思考了一會,撓着頭,猶豫道:“可只有小妖怪才作祟,真正的大妖怪都是不吃人的呀。”

“嗯?”寧小齡有些詫異:“還有不吃人的妖怪?”

秋生想着該怎麽解釋,這時,身後傳來了不重的敲門聲。

門是虛掩着的,一回頭便能看見一個年邁的老人帶着布帽子站在門口,他對着寧長久與寧小齡打了個稽首,然後對秋生招了招手,示意他過去。

秋生一邊過去一邊解釋道:“這位是鎮長老爺。”

那鎮長爺爺将秋生拉到了一邊,認認真真地囑咐了一通什麽,然後告辭離去。

寧長久與寧小齡認真地還了一禮。

秋生快步走到了寧長久的身邊,說起了方才鎮長老爺給他的囑咐:“老爺讓我帶你們去認認妖怪。”

“認妖怪?”寧小齡聽不明白,道:“我們本就是降妖除魔的呀,怎麽會連妖怪都不認識?”

“不是的不是的。”秋生連忙擺手,說道:“這個小鎮裏住着好幾個妖怪的,都是好妖怪,和我們一起生活的,鎮長老爺讓我帶仙師們去認認,免得到時候誤傷了它們。”

“好妖怪……”寧小齡覺得頭有些暈。

寧長久也覺得新奇,人與妖共處不算新鮮事,但一個小鎮裏呆着數個妖怪,确實罕見。

“有勞了。”寧長久道。

話語間,一只小黑貓從院子裏跑了出來,畏手畏腳地探出腦袋,望着這對生人,秋生對着黑貓吹了個口哨,小貓這才放心地跑了出來,一下子躍到了他的肩頭,喵嗚地叫了一聲。

秋生像是能聽懂貓語一樣,他笑着說:“它在問你們愛不愛吃魚。”

民間雖說黑貓代表不祥,但寧小齡看這小貓覺得煞是可愛,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抓了抓它的肉墊,她發現這黑貓幹淨極了,身上沒有雜色也沒有跳蚤,帶着與生俱來的狡黠。

“放心,不會搶你魚吃的。”寧小齡認真地擔保着。

秋生轉過頭,看着那個口不能言的妹妹,說道:“你去陪着爺爺,我帶哥哥姐姐們去鎮子裏逛逛。”

小蓮嘴角向下撇了些,顯得有些不高興,她張開嘴,咿呀地打着手勢。

秋生無奈地嘆了口氣,道:“好好,帶你一起去。”

小蓮這才嘴角上翹,可愛的小臉像一張初荷。

寧小齡看着她,強忍着伸手去捏的欲望。

于是在秋生的帶領下,他們去探望了這鎮上土生土長或是歸降安生的妖怪。

第一個去的是木匠家裏,木匠家的妖怪長相古怪,生着鴨子一樣的嘴巴,猿猴一樣的身體,站在木雕中間,一動不動,也像是雕刻奇怪的木雕。

“它叫大力,力氣很大,可以一口氣抗七八根木頭,而且只吃素,不吃肉。”秋生介紹着,小蓮在一旁深以為然地點頭。

看上去有些呆頭呆腦的大力察覺到了仙師的到來,學着人抱了一拳,神色認真,似是在感謝仙師的不殺之恩。

造訪的第二個妖怪是一堆漂浮在半空的煤球精,它們生活在一個河畔的人家,那家的女兒正坐着刺繡,對着他們甜甜地笑了笑。而煤球們趴在板架上,認真地看着女子刺繡,對于仙師的到來也沒有察覺,一幅人畜無害的模樣。

之後他們又去見了在路口端正站崗的兔子精,他一蹦一跳地在街上走着,身上披着的铠甲是用青瓦穿着線的,看上去沒什麽防護力。

等到秋生氣喘籲籲地帶着仙師們造訪了十多只妖怪之後,他們來到了小鎮後的那片大蓮塘邊,名為小蓮的少女看着蓮塘,目光幽深,臉頰也漲紅了起來,好像有些期待。

“這是最後一只了,只是它就住在蓮塘裏,也不被哪戶人家養着,平日裏不一定能見得到。”

秋生解釋着,借來了一葉蓮舟,招呼着寧長久他們上船,他想了想,雖知道這兩位都是神仙,還是叮囑道:“這頭妖怪有點吓人,但是絕不吃人的,到時候可千萬別出劍傷了它呀。”

……

……

(下一章也已更新!)

(由衷感謝盟主大大雪晶淩打賞的又一個盟主!成為了本書第二位黃金萌!!!感謝大大的超大力支持呀!作者君感激不盡!)

(彙報一下,目前欠更十萬餘字,還清可能需要較長一段時間。)

第 142 章 :神棄之月

冰容的屍體被拖出了寒池,陸嫁嫁把刺入她的心口,劍火的紅很快蓋過了衣裳的顏色。

本該死于大火的她依舊消亡在了火裏。

寧長久醒得很快,他背後的傷對于普通人是致命的,但他憑借修行者的體魄自我療愈了大半。

“水。”寧長久醒來的時候,感覺自己的嘴唇很是幹燥,他下意識地喊了一句,接着發現自己并不渴。

陸嫁嫁在一側合衣而坐,體貌具冷,濕透的身子已用劍火焚幹,唯有眸間依舊泛着淡淡水氣。

陸嫁嫁給他舀了碗水。

“感覺怎麽樣?”寧長久直起身子,單腿蜷起,半屈的手靠在膝蓋上,他喝了口水,潤了潤幹燥的嘴唇,問道。

陸嫁嫁點頭道:“果然如你所說,劍體更進一步了。”

寧長久問:“看得到極限麽?”

陸嫁嫁搖頭。

寧長久擡頭,忽然發現陸嫁嫁的櫻唇上帶着淡淡的血痕,好像是咬傷的痕跡,他未作多想,只以為是先前刺殺時受的傷。

“什麽時辰了?”寧長久問。

陸嫁嫁抿了抿唇,平靜答道:“寅時了。”

“嗯。”寧長久垂頭沉思了一會,說道:“天窟峰藏着人。”

陸嫁嫁先前也想到了這個,只是搖頭道:“能入寒牢,替冰容斬開鎖鏈,賜予境界的……此人至少是紫庭境。天窟峰哪來這樣的人?”

“嚴舟。”寧長久說出了這個懷疑的名字。

陸嫁嫁并不認同:“嚴舟師叔立誓自囚書閣,不尋得天書蹤跡不出,幾十年來安分無比,怎麽會做這樣的事?”

“嚴峰是他放出來的。”寧長久說。

陸嫁嫁道:“手足之情是個理由,可嚴舟師叔是識得大體的,絕不會因為此事便想要殺我,要不然以他的性子,也不會甘願自囚書閣。”

寧長久道:“只要峰中沒有第二位紫庭境,他的嫌疑就是最大。”

陸嫁嫁不認可也不反對。

寧長久又問:“那天的隐峰之亂,調查有結果了嗎?”

陸嫁嫁道:“那天發動內亂之人,加起來的實力要比支持我的高出一線,若非有你在,我上來之前其餘人可能都會被殺。”

寧長久道:“紫天道門也參與了進來。”

陸嫁嫁點頭道:“谕劍天宗與紫天道門向來不合,但也絕對沒有鬧到你死我活的地步,這次……确實不正常。”

“那件招魂的聖器?”寧長久問。

“我接任峰主以來,從未聽說過。興許只是他欲加之罪。”

“嚴舟快死了,他可能需要這件聖器。”

“你還是懷疑他?”

“如果真的是他呢?”

“那也只能等宗主回來再做定奪。”

接着,他們一同沉默了,他們同時想到,宗主的雲游或許就是他們發動這場變動的時機。

寧長久猶豫了一會,還是坦誠道:“我從嚴舟那裏學來了一種劍法。”

“什麽劍法?”陸嫁嫁才問出口,便想起了寧長久所用的殺人之劍,她今晚目睹了那招劍法,看似普通,卻在眨眼之間以匪夷所思的姿态将劍送入了敵人的喉嚨,一擊斃命。

她不喜歡這樣的劍法,非但不美而且似乎沾着邪性。

“那是嚴舟師叔教你的劍法?”陸嫁嫁好奇問道。

寧長久道:“嚴舟睡夢中擺出的劍架,我于生死之間有了感悟,參透了這一劍。”

陸嫁嫁繼續問:“這劍法……有什麽特點?”

寧長久毫不猶豫道:“它适合殺人。”

世間所有的劍法都擅長殺人,但天谕劍經的上半卷,所有的劍招都有一個美麗的名字,所出的劍法也帶着或婉轉或磅礴的美感。而這種劍法與之不同,它存在的意義只是為了殺人。

陸嫁嫁回想着方才寧長久殺死冰容的那一劍,取過劍,想要複刻那個劍招,卻得不到法門。

她試了兩次之後便搖頭放棄,道:“這劍招和谕劍天宗的劍法并無關聯。”

“那嚴舟又是哪裏學來的?”寧長久問。

陸嫁嫁不知道答案,只是道:“我以後會堤防着他的。”

寧長久想起一事,問:“那天你下到隐峰底層了嗎?”

陸嫁嫁答道:“沒有,繩索斷裂之際,我距離峰底還有些距離。”

寧長久再次不解:“他們為什麽覺得斬斷繩索就能殺死你?”

陸嫁嫁道:“可能他們以為,峰底沒有出路?”

寧長久搖頭道:“可我出來了……況且哪怕你順着纏龍柱往上爬,也總能出來。”

陸嫁嫁心中一寒,問:“難道說,峰底有什麽東西在等着我?”

寧長久還是搖頭:“我不知道,我也想不起來了。”

陸嫁嫁嘆了口氣,最近發生的事猶如風吹亂絮,她隐約覺得山雨欲來,卻不敢确定這些烏雲究竟預示着什麽。

而今夜的事情也會很快過去,冰容的死甚至不會驚起什麽波瀾,而那寒牢中的黑影也始終無法立體起來。

“無神月要來了。”陸嫁嫁忽然說:“到時候你和寧小齡可以一組,去的地方是抽選牌子決定的,谕劍天宗管轄的區域只有那麽些,不必去節外生枝。”

寧長久對于無神月斬鬼并沒有太大興趣,只是問:“無神月每年都有?”

陸嫁嫁點頭道:“當然,自谕劍天宗開山以來就有。”

寧長久問:“那由來又是什麽?”

“由來?世間神明天造地設,法則亦是天定,有何由來?”陸嫁嫁從未想過這些。

寧長久卻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南荒那具神骨,他心中閃過了一個極其荒誕,連自己都無法相信的念頭——那具神骨生前會不會也是一位神國之主?

……

……

無神月到來前的日子是短暫的風平浪靜,未起什麽波瀾。

而冰容死後,那個給予她修為的高人也似離開了天窟峰,天窟峰的靈氣再也争搶不過其他三峰,日漸稀薄,這對弟子們的修行帶來了很大的困擾。

而陸嫁嫁便是天窟峰所有人的希望,唯有她能邁入紫庭,走到比其他峰主更高的地方,才有可能改變當下的局面。

所以之後的課程,都由雅竹和其餘出關的長老代勞,陸嫁嫁便居于峰主殿中,潛心修煉。

寧長久還是一如往常地為陸嫁嫁煉體,那之後,陸嫁嫁也并不遮遮掩掩,将背上的輕紗也撩去了,讓金烏的光可以更好地滲入後背。

而寧長久為了避免再遇到刺殺的情況,他在峰主殿中也偷偷畫下了一個小飛空陣。

這一計謀很快被陸嫁嫁發現了,她雖有微詞,但并未将其擦去。

之後寧長久在夜裏偷偷去書閣看過嚴舟幾次,卻都不曾再見他施展過那種劍法,後來他才知道,自從嚴峰死後,他便沒有真正睡着過。

對于無神月最為期待的就是寧小齡了。

她每天下課之後都與寧長久掰着手指算日期,仿佛将這種鬼節當做了游山玩水的機會,有時她也會喜滋滋地舞動手指,幻想着自己降妖除魔後被人尊稱為女俠或者小劍仙的模樣。

而無神月到來的前兩天,峰中還出現了一樁波折。

桃簾被外來者掀開。

有一玄紫星衣的道人來到了谕劍天宗,他才一到,距離桃簾最近的守霄峰劍陣便展開,萬千飛劍直指這個闖入者。

那紫衣道人微微一笑,很是謙恭地行了一禮,捧出了一卷信,說道:“師弟七意命絕于此,今日我為來使,便是為門主傳達一封戰書。”

天窟峰的驚變其餘三峰雖有耳聞,但因為事情處理得太快,所以消息也并未傳出去多少。

今日紫天道門忽然來人,其餘諸峰心思各異。

“何事?交于我便可。”

最先落于峰前的是一道虛影,那是守霄峰峰主的投影,如今宗主不在環瀑山中,守霄峰的峰主便是公認的領袖,而他成為下一任峰主,也是板上釘釘之事了。

這位紫衣道人對着那道虛影行了一禮,他也并未覺得受到了怠慢,臉上猶挂微笑,道:“此事與守霄峰無關,門主親自吩咐,這封戰書要遞給天窟峰的峰主,陸嫁嫁。”

守霄峰主對于天窟峰的驚變有所耳聞,冷冷道:“紫天道門主動挑事,妄圖刺殺本宗峰主,我們還未來讨要公道,你們卻敢主動尋釁?紫天道門何時這般威風了?”

紫衣道人珊笑道:“聽聞翰池真人遠游,歸期不知何時?”

守霄峰主聲音更冷:“擅入我宗之地,你當我不敢殺你?”

紫衣道人連忙笑着讨饒道:“還請未來的宗主大人饒過,今日門主命我前來,态度誠懇,所下戰書亦是光明正大,天窟峰的峰主大人接與不接,我們也并不會強求幹涉。”

守霄峰主問道:“戰書另一頭是誰?”

紫衣道人道:“峰主不必緊張,我們門主絕不仗勢欺人,與陸峰主對敵者,将是紫天道門的四道主之一,十四衣。按照各自在其宗門的地位,應屬平級。”

紫天道門一門主,四道主,若論地位确實與陸嫁嫁相仿,只是十四衣年歲過百,成名已久,境界深不可測,與紫天道門門主孰高孰低都未有定論。

而那位道主十四衣,已經數十年未出手露面,不曾想今日竟會為了一位晚輩出山?

而陸嫁嫁修道不過二十年,紫庭境都未入,怎麽可能是他的對手?

守霄峰主道:“無理。”

紫衣道人不依不饒:“有沒有理得看陸峰主自己決意了。”

道人身前,守霄峰主衣發舞動,哪怕只是虛影,殺意卻已淩然而起,若非如今宗主遠游,他便直接虛實颠倒,現真身于此,殺死這個道門走狗。

而今日他亦不打算忍讓,宗主在時,谕劍天宗便力壓道門一甲子,而他是未來的宗主,如今雖未至紫庭巅峰,但怎可示弱?

紫衣道人神色微凜,身子忽地飄然後退,他的身前,守霄峰主的身影流光溢彩,似将化虛為實。

“宗門之戰不殺來使,莫非峰主大人要與整個道門為敵?”道人不笑,已然現匕。

劍拔弩張之際,天窟峰頂有劍意起,飛劍如針,掠過紫衣道人的掌間,劍尖挑起那封信後,飛劍再次化作流光返回天窟峰的方向,與此同時,一個年輕女子清冽絕塵的嗓音如薄寒春風,吹繞過四峰之間:

“信我收下了,随時恭候。”

陸嫁嫁的聲音寧靜高遠如懸空的劍星,在奪去道人戰書之際,溢出的劍氣震得他道心微鳴。

這位陸峰主的境界似乎比他想象中要高。

但他并未将此放在心上。

似是怕陸嫁嫁反悔,紫衣道人笑道:“陸峰主果然風姿卓絕。”

他一邊微笑着,身後桃簾飄起,半空中顯露出幾顆淡紫星辰,那是類似小飛空陣的手段,他的身形向後倒去,即将離開之際,守霄峰主冷哼一聲,斬出一劍,道人離去之前中劍,痛哼了一聲,卻朗聲笑道:“諸君他日再會。”

……

這封戰書陸嫁嫁給寧長久看過,戰書內容中規中矩,最大的問題便是沒有日期。

“這不是戰書,他只是想給自己一個順理成章的殺人理由。”寧長久說道。

陸嫁嫁本是不該接下這封無理戰書的,但她畢竟是一峰之主。況且她在步入紫庭之前絕不會輕易出峰,而等她晉入紫庭,那位大名鼎鼎的十四衣,未必是她的對手,某種意義上,這又是一場明與暗的對換。

陸嫁嫁傲然道:“宗主在與不在,谕劍天宗也絕非任人欺淩。”

寧長久想得更多些:“雖然戰書沒有日期,但是我相信,他們已經選定了動手的時機,你一定要小心。”

陸嫁嫁蹙眉道:“我修道峰中不出,他們要如何殺我?除非……那位十四衣已然潛入了天窟峰?”

七意可以潛入,修為更高的十四衣當然也有可能。

他們同時想到了那位有可能存在于峰中的神秘人,冰容的刺殺依舊歷歷在目,容不得他們掉以輕心。

寧長久放心不下,道:“要不我搬過來住?”

陸嫁嫁面不改色,心中卻不知在想什麽,話語冷然:“不必了,你現在的境界對付不了十四衣。”

寧長久微笑道:“現在嫌我境界低,晚上難耐求饒的又是誰?”

說的是這些天的煉體。

沒有外裳阻隔之後,哪怕陸嫁嫁劍心堅定,很多時候也難以忍耐,她想起了自己軟弱時的模樣,寒眸微擡,以劍氣在寧長久的雙唇間覆上了一層霜作為懲罰。

這封沒頭沒尾的戰書暫時放下,兩天之後,無神月終于到來。

在凡人無法察覺到的領域裏,空獵的神國關上了大門,一個月後,罪君的國度将會開啓,鎮守此後一年的人間。

凡人無法察覺到神明的離去,但壓頂之雷吹散,白雲化雨,萬物宣發,世間的陰鬼邪物像是被搬去石頭的新草,失去阻力之後開始發瘋似地生長。

他們大部分會在接下來的一年中死去,但仍有一小部分得以暗藏着修行,一直成長為獨當一面的邪魔。

四月初,谕劍天宗舉行儀式,讓年輕的弟子們自行分成十隊,抽取地域的木牌,決定他們各自守護的領域。

他們每個人還會得到一個木筒,危難之際,以劍火點燃木筒,其中藏着的劍玉都是對璧之玉,一端破碎,藏于峰主殿中的另一端也會随之破碎,殿中感應之後,便可以立刻馳援陷入危難的弟子。

寧小齡去抽取了牌子,她拿到牌子有些失望,原本還想着去自己的家鄉殺山鬼的。

她将木牌遞給了寧長久。

寧長久看了一眼,上面是一個從未聽說過的小鎮名:“蓮田鎮。”

“是個小地方哎。”寧小齡有些喪氣,埋怨着自己手氣不好。

寧長久寬慰道:“小地方有小地方的好,難不成你還想再來一次臨河城的一個月?”

“我是不想了,就怕師兄皮子賤,再想挨一個月揍。”寧小齡捧着臉,但臉上依舊寫滿了不高興。

寧長久嘆了口氣,心想師妹真是越來越無法無天了,偏偏自己還打不得罵不得。

寧小齡抓着這塊木牌不停地唉聲嘆氣,這可是她修道之後第一次正兒八經的斬妖除魔,當然要遇到一些厲害的對手,才配得上她高超的劍法呀。

下山之前,寧長久又偷偷見了陸嫁嫁一面。

他給陸嫁嫁做完了最後一次煉體,囑咐完一些修行的事項,又讓她幫忙照看着些自己的弟子丁樂石,雖然這個弟子他自己都沒太上心,但畢竟一年之後要與趙襄兒的徒弟嚴詩公平一戰,這場面子之争,寧長久不想輕易輸掉。

寧長久最擔憂的,便是路上會不會遇到紫天道門的麻煩。

陸嫁嫁勸他不用太過擔心,雖然宗主出游,但是總會回來,紫天道門也絕不敢把事情做得太絕,更何況他們也算是名門正派,哪怕對年輕弟子使陰險勾當,對于兩宗的實力也沒什麽影響,屬于吃力不讨好的事了。

在看過地圖之後,寧長久發現蓮田鎮與臨河的方向倒是出奇地一致,都在谕劍天宗以北的方位,而趙國在天宗的西北處,與那偏僻小鎮倒不算遠。

前往蓮田鎮的路上,寧長久與寧小齡先後問了幾次道,許多村落的樵夫見到他們的裝扮都很熱情,很多婦人連忙拉來了自家的小孩,請求仙師為之賜福。

寧長久便為他們各自輸入了一道微弱靈氣,可以擋消許多病厄。

有一個年紀半百的瞎子婦人,領着自己又瞎又啞的孩子求仙師醫治,寧長久與寧小齡對視了一眼,無能為力。

但寧長久抵不住那母親失望的神色,便以周圍的村莊為藍本,化作具體的模樣勾勒在了他的神識裏,雖然只有短短的幾息,但還是令那小男孩歡欣得手舞足蹈,永永遠遠地記下了這一幕,直到數年後重病死去。

在婦人的千恩萬謝裏,他們告辭離去,又過了幾村幾坊,一片連綿的土胚房子裏,蓮田鎮的牌坊終于出現在了面前。

土牆不高,他們到來之時,恰有一只靈巧狡黠的黑貓壓低了身子走過牆沿,而當他們進入小鎮時,梆子聲傳了過來。

……

……

(過渡章節,有些短小無力……)

第 141 章 :驚殿之亂

女子已經二十年沒有見過月光了。

她衣衫褴褛,在黯淡的光裏透着粗糙的紅,她手中提着的劍很薄很輕,像是一截長長的匕首,她的身體同樣很輕,像是漂浮在一片虛幻的海水裏,而她掠過時空氣震動,水紋般的軌跡一如長長的尾羽。

她時常相信,女人的恨是最容易點燃的柴火。

她握着劍,腦海中再次出現了那無數次在夢中見到過的場景。

深夜、古宅、大火,打翻的銅釉色油瓶,撞斷的欄杆,火光吞沒的池塘,舉着半人高盾牌的士兵,守在大門前拿着酒葫蘆仰頭痛飲,身子小山般巨大的大髯首領。

這是她無法掙紮離去的噩夢,噩夢裏的修羅穿着重甲向自己走來,大宅裏沖天而起的焰火被他慢慢走來的身影吞沒,他手上寬大的劍還在滴着血,躲在角落裏的小女孩不知道那血是父親的還是母親的,亦或者是其他的家眷,仆人。

她害怕得說不出話,心髒像是盛滿了冰,只要稍微一握,涼意便會沖破心扉麻痹她的全身。

她睜大了眼看着他,想要求饒,但是一句話都說不出,更何況眼前的人是修羅惡鬼,惡鬼怎麽會聽得懂人話呢?

那是你她永生難忘的夜晚,大火将天空圖成了紅色。

厮殺聲與慘叫聲裏,那個向自己走來的惡鬼,顯然是個很不稱職的鬼,他盯着自己的大大的眼睛,不知是不是想起了自己的女兒,竟只提起刀在她的臉上劃下了一道疤,然後便繼續向前走去。

等那殺手走遠之後,緊張得快要窒息的她終于吐了口氣,她撒腿跑向了書房的位置,翻開古畫,身子貼靠上去,将那牆壁翻轉了過去,跑進了秘道裏。

接着她看到了秘道中也陳列着許多屍體。

原來敵人早就找到了這裏,裏面有父親母親的,也有哥哥弟弟的——他們原本是想抛下自己逃命的,卻先一步逃到了陰曹地府裏。

黑影似乎還在遠處晃動,她自己都分不清自己是裝死還是真昏了過去,總之跌倒在了血泊中。

她醒來已不知過了多久,她發現自己和周圍屍體上值錢的物件已被搜去,而她被誤判為已死真是她不敢想象的幸運。

接着她順着秘道走了出去,在原野上哭了很久,費盡心血活了下來,幾年後想盡辦法找到了訪仙人,很幸運地被訪仙人一眼相中,拜入谕劍天宗。

她的天賦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二十多歲便邁入了長命上境,若非十幾年後出了個陸嫁嫁,她便是天窟峰有史以來天賦最高的女弟子,甚至被一度認為會成為新的峰主。

但她終于犯下了一個致命的錯誤。

邁入長命上境之後,她報仇的心太過急切了。

那修道的二十年,她将自己的仇恨隐藏得極好,她乖巧懂事,只是為了遮掩傷疤鋪上的半面妝,使得那種乖巧有些吓人。

但她确實很聽話,從未忤逆過師父的意思,哪怕師父幾乎成為全峰之敵的劍瘋子時,她也沒有離去,而她所有的努力,為的都是記憶中那場大火。

她暗中調查了許多事情,終于理清了當年的來龍去脈,明白了自己的仇家是誰,那些殺手和鐵騎又是誰。

事隔多年,那些曾經大山般壓過她的身邊,高傲地露出爪牙的殺手,如今已成為任由她宰割的蝼蟻,她用劍輕易刺穿他們铠甲,将他們一個個送去黃泉時,那肝膽俱裂的神情,那軟弱無力的求饒仿佛都在昭告着她,二十年前讓她整個世界崩塌的殺神們不過是她記憶裏的幻覺。

修道者除了斬妖除魔之事,不得在凡間幹涉尋常人的生死,她雖犯了戒,但她是天窟峰的驕傲,沒有人會苛責她,甚至會主動替她圓去這些。

只是命運太過弄人,她在殺死一個年邁的殺手時,不小心多看了一眼,她看到了他的眼神,哪怕隔了這麽多年,哪怕此刻他眼角滿是皺紋,她依舊認出了那個眼神。

那是當年鐵盔中唯一露出的眼神,是她記憶中的全部。

這眼神讓她有些瘋了。

那名殺手當然不可能認識她了,他說着哀求的話語,說着女兒總被夫婿家欺負,自己要是死了,她不知該被欺負得多厲害。

她聽不下去,所以她的劍驟然落下,斬下了他的頭顱,沒有折磨的死亡便是對他的仁慈。

塵緣斬盡,她偏偏在這個該死的時刻破長命入紫庭,接着囚困在了心魔劫裏,然後道心失守,半瘋半醒,天雷來時她無法扛過,被打得大道受損,身負重傷。

她瘋了,她殺死了很多很多人,屠了數個村子,成為了無數人眼中的惡鬼,唯一的區別是,瘋了的惡鬼從不心軟,只會斬盡殺絕。

最終宗主親自出手,将她的靈脈打斷,功力打散,押入了寒牢之中。

而這漫長歲月裏,她是清醒的,這種清醒帶來的是痛苦,她整整二十年都在後悔着那場複仇,她想不明白,明明父親母親根本不喜歡自己,哥哥也總拿自己當出氣筒,她為什麽要偏執去複仇呢?

她原本已經成為了仙人,這個世界上永遠沒有什麽是比自己更加重要的。

一場荒唐的複仇斷送了大道,換來無盡的痛苦人生,所以她恨所有人,恨死去的家人,恨饒過自己一命的鬼,恨師父,恨宗主,恨所有谕劍天宗的人。

她立在一處高高的峰石上,簡單地回憶過了自己的一生。她的生命就像是陳年的酒,本該變得無比醇厚,卻在即将開封的時候,晃動起了壇底的渣滓。

“是你麽?”她看着遠處的峰主殿,緩緩飄了過去。

那個賜予她新生的如水黑影告訴她,如今的峰主是陸嫁嫁,天賦資質像極了當年的自己。

所以她更要殺了她。

她從不覺得有任何其他女子比自己更強,哪怕是那位懸日峰的峰主,也不過是比自己多修了幾十年道罷了。

破舊的紅衣在夜風中掠起,風吹開長發露出蒼白的臉。

她很快來到了峰主殿前。

而來到殿前時,她卻聽到峰主殿中傳來了奇怪的聲響,這一聲響更讓她的殺氣再也無法遮掩。

……

……

峰主殿中。

寧長久正在幫陸嫁嫁煉體,他抵在她背心上的手指泛着淡淡的金色,那種金色像是電光,傳達到了每一根構成白紗的細線上,将陸嫁嫁遮掩着秀美後背的白紗也染成了一張金色的網。

而她柔美的身軀也像是被這張網裹緊了一樣,仿佛被困住的小獸,在網中收窄着雙肩,戰栗着身子。

寧長久能察覺到她身體的異樣,她的體內從未如此明亮過,那些郁積了多年的寒氣,便在金烏中消散于無形,而所有的竅穴都喜愛着這種光,它們吸收着光線,散發出熱量與溫度,就像是一枚枚錯落在體魄內的太陽。

她的紫庭明亮,氣海亦被照得宛若一顆金丹。

她覺得自己明明裹着衣裳,卻似被一覽無遺,那炙熱的溫度雖非真實,而是一種道境上的灼燒,這種灼燒更讓人難耐,若是此間無人,她恐怕會忍不住撕扯去衣裳,直接撲入峰主殿後的寒池中。

她此刻腳趾蜷緊,身子緊繃如弓,一手抓着自己的衣裳,一手撫着自己的小腹,竭力對抗着那種身體灼燒的眩暈感。

陸嫁嫁銀牙緊咬,眼皮合攏顫抖着,她忽然覺得握在手中的衣襟是那樣的滑,仿佛只要再熱一些,整件衣裳便會融化在金烏的光中,她的手指摸索入唇間,輕輕咬住,濕潤的熱氣氤氲上蔥尖般的手指,痛意換來了短暫的清醒。

她一點點沉靜下來,另一手手掐出了一個蓮花劍訣。

她開始嘗試将精神剝離,使得主要的意識陷入昏迷,而另一個意識如無知無感的聖人,在一旁冷眼旁觀着自己的改變,就像是督造的官員,在一旁嚴肅地看着匠人手中瓷器或者鐵器的鑄成。

這種過程持續了許久。

陸嫁嫁忽然感覺靈臺一清,那種灼熱感中催生出的欲望在腦海中潮水般褪去,濤聲漸遠漸小,仿佛她的身體已不屬于自己。

她不過是一把真正的劍,一尊靜坐的觀音像,任何的情感激不起她容顏上絲毫憐憫的波瀾。

她的道境偶得感悟,在機緣之下竟邁入了嶄新的境界,她能感知到,紫庭距離自己,真的只有一步之遙了。

而寧長久的視角裏,便是陸嫁嫁的背脊再次挺直,背與腰的曲線再次柔延起來,而她的平靜亦是可以感知的,仿佛視所有的外部觸感皆如無物。

寧長久對于陸嫁嫁如今的狀态有些不滿,但他當然不會去破壞陸嫁嫁好不容易營造出的道境,他只是擔憂,陸嫁嫁這般下去,會不會真的變成一把沒有欲望的人形兵器。

但這種狀況很快被打破了。

陸嫁嫁畢竟不是真正的紫庭,這種超乎境界的道境未能持續太久,放空的精神無法做到真正的空,那麽任何的情緒和欲望哪怕是滲入一丁點,都會如春雨後的雜草藤蔓,發瘋一般地攀爬滿意識。

道境的一空一滿之間,陸嫁嫁神思飛回,對于道境的感悟雖更進一步,但提前窺探紫庭,負面影響便是會帶來很多精神的虛無。

在極短的時間內,她又由劍變作了人。

她咬住了指尖滲出了血,咛地哼了一聲後,身子陡然前傾,手臂一撐,半趴在了寒冰玉床上,反穿的劍裳垂了下去,燈火映照出更多玉石一般的顏色。

而如果煉體忽然中斷,對于身體的傷害極大,幸好寧長久的手指似黏在她的背上一般,随着陸嫁嫁身子向前傾倒,他也跟着前傾了過去。

“不……停下。”陸嫁嫁已有些不清醒,聲音細若蚊讷。

寧長久當然不會停手,他有分寸,此刻若是住手,将會對她的身體造成無法挽回的傷害。

陸嫁嫁難以承受,長發向下垂落,遮住了紅潮翻滾的臉頰,她支撐着身體的手臂漸漸彎曲,最終整個前臂屈下,壓在了玉床上。

這是暗紅衣裳的女子在窗口第一次窺見的那幕。

在她的視角裏,陸嫁嫁羅裳半褪,裸露後背,趴跪在床上,一個白衣少年欺在她的身上,不知在做什麽,總之惹得陸嫁嫁面露潮色,低吟不止。

“就你也配為峰主?”女子神色兇厲,臉上的疤像是一柄随時要飛出的刀,她咬牙切齒,自認為撞破了峰主與弟子的私通,怒意和恨意難以遏制。

她自瘋了之後本就無法掩藏自己的情緒,此刻在這一幕刺激之下,更是忍無可忍。

“這等淪于欲望無法自持的賤人,竟也敢有人将之與當年的我相提并論?”

女子看着那幕,手中的劍已緩緩舉起。

她原本以為,那沉淪欲望中的兩人無法察覺自己的動手,畢竟她如今的實力已恢複到了巅峰,在夜色的遮掩下,她本應是天窟峰最好的殺手。

但她舉起劍的那一刻,屋中的兩人卻都察覺到了。

最先察覺到的是境界更高的陸嫁嫁,她劍心的警鳴将她營造出的道境暫時震碎,她察覺到了屋外的殺意,無法判斷來人,而身體的灼熱感又讓她手腳發軟,一時間竟催不出劍意。

而她的身後,寧長久卻當機立斷,伸出了手,将峰主殿內所有燈柱上的燭火瞬間斬滅。

殿內瞬間一片漆黑。

門外窺探的女子神色凜冽,她下意識地睜開了劍目,而這一舉動,卻也使得她暴露在了對方的視線裏。

她立刻合眼,想要再次隐匿身影,但為時已晚,一柄劍已破窗而出,射向了自己的眉心。

女子二十年失去功力,對于身體的第一反應是軟弱的,而她戰勝心中軟弱之後,那一劍已刺入了自己的心口,幸好她反應不算慢,在極短的時間內徒手抓住了劍身,将其一把拔出,擰成了鐵條。

“狗男女。”

女子罵了一句,接着窗戶瞬破,她身影一下子沖入漆黑的峰主殿中。

寧長久與陸嫁嫁已不在寒玉床榻上。

“松開手!”陸嫁嫁低喝一聲。

“不行,此刻提前結束,先前半個月努力便都功虧一篑。”寧長久攬住了她的身體,手指依舊抵在她的後背上,陸嫁嫁無法做太多反抗,總覺得此刻的姿勢自己像是個小女孩一樣。

“還要多久?”

“半刻。”

“那先拖住,我還能出劍!”

“好。”

寧長久點點頭,沒有去管突襲的殺手,他一邊為陸嫁嫁煉體,一邊施展道門隐息術向後門掠去。

他們雖是用聚音成線的手段,但話語發出時的波動還是讓女子察覺到了,她身影滑掠過地磚,快得像是游魚一竄而過的影子,一劍刺入黑暗,她感覺到自己刺中了什麽,長劍一挑,是一片帶血的衣衫。

受傷者是寧長久,他一聲不吭,面色冷峻極了,帶着陸嫁嫁向着後門飛掠。

但他們還是低估了殺手的速度,第二劍轉瞬即至,若非峰主殿對于外來者有天然的壓制,這恨意滔天的一劍甚至可以将地面流水紋路的磚石盡數斬滅。

而寧長久也是外來者,他的行動在峰主殿中也受到了阻滞,所以那殺手女子咄咄逼人的一劍,他未能完全躲開,後背被斬出了一道極長的血痕。

寧長久身子搖晃,痛意帶來的痙攣讓他難以做出反應,唯有手指死死地按在陸嫁嫁的後背上,力氣大得似是想要深陷其中,與之融為一體。

陸嫁嫁感受到手指的力量,她渾身炙熱,神志在清醒和模糊間不停地拉扯着,而寧長久的指力讓她意識到他已經受了傷。

陸嫁嫁絕不允許自己在他的保護下坐以待斃,她清叱一聲,再次強入那種道境之中,神識清明,意識似超脫了身體的魂魄,卻主宰着她所有的一切。

意念稍動,仙劍明瀾破鞘,嗡鳴而來。

劍光如電,一閃而過。

這劍鳴很是耳熟,女子一下子便認出了那是天窟峰的鎮山之劍——那本該是屬于她的劍。

嫉恨讓她直接伸出了手掌,想要抓住那道閃電,但她動作慢了一些,閃電從指間溜走,落到了陸嫁嫁的手中,而那不安分的劍氣卻炸傷了手指,留下了焦黑的顏色。

陸嫁嫁正過了身,握劍而立,寧長久一手箍着她的腰,一手頂在她的背心上,兩人一前一後地站着,陸嫁嫁知道寧長久受傷,所以她幹脆不動,握劍直面對手。

她們同時睜開了劍目。

女子望着陸嫁嫁那微紅的絕麗臉蛋,心中微動,哪怕同為女子,她也覺得沉醉,只是這種沉醉讓她想要拔出劍,在她的臉上劃下一道疤痕。

他看着那纏繞在她腰間的手,冷笑不止:“好一對狗男女,都這般關頭了,竟還纏綿在一起?你身為天窟峰的峰主,若是此事讓滿峰皆知……呵,瞧你的容貌,外面的弟子們怕不是還以為你是個冰山仙子吧?”

陸嫁嫁沉默不言,盯着眼前的女子,目光落到了她那道傷疤上,陸嫁嫁心中閃過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旋即寒聲道:“你是冰容?”

“冰容?”女子遲疑了一會,才笑了起來:“我自己都不記得我的名字了,沒想到你居然知道。”

陸嫁嫁過去從沒有見過她,她入門之時,冰容便已在寒牢中關押了好幾年了。

但她曾經聽師父無數次念叨過她。

說她如果不瘋,便會是自己最好的師姐。

可她瘋了,師父瘋的時候有人将他拉回來,但這位師姐瘋了,鑄成的大錯卻已不值得別人再拉她一把。

“你是怎麽逃出來的?”陸嫁嫁心中震驚,她明明親眼監督着寒牢的修複和禁制的立下,當日隐峰大亂冰容都未能逃出,那之後當然更不可能。

而寧長久則想到了更多的事情。

他明白了過去幾天他察覺到的異樣。

按理說如今天窟峰凋敝,靈氣的搶奪上應該遠遠遜于其他幾峰,但是當日,靈氣的風拂面,一如往常,因為太過尋常,所以他潛意識感知到了異常,卻也未能琢磨明白這異常的由來。

今日他終于想通,原來是因為天窟峰還藏着高手。

這個高手指的不是眼前名為冰容的女子,而是那個給予冰容力量,幫助他逃出寒牢的人。

寧長久想不通那個人能是誰。

而陸嫁嫁與冰容,在短暫的“寒暄”之後,便幾乎同時開始出劍。

她們同承一師,一個是二十年前最優秀的女弟子,一個是如今最優秀的,她們的劍法也同出一個路子,一出手便幾乎知根知底。

寧長久确信,若是陸嫁嫁全盛,這冰容絕對活不過十招,但此刻,陸嫁嫁煉體不可斷,身體的炙熱侵蝕着她的精神,而她營造出的道境,同樣岌岌可危,支撐不了太久。

冰容身影一晃,下一刻,留在原地的便是一道很快破碎的殘影了。

而她手中極薄極輕的劍已經貼近了陸嫁嫁。

冰容起勢是天谕劍經上半卷的砂雪式,而陸嫁嫁則用的鏡花式,雙雙蓄勢之後,兩人如出一轍地使出了大河入渎式,黑暗中,她們的劍光在對撞之後湮滅,地上的磚瓦上,一下子碎開了無數的裂紋,飛速綿延到了極遠處。

劍氣之中,兩把劍也撞在了一起。

她們以劍鋒抵着劍鋒,冰容手臂的力量壓上,鋼鐵的摩擦聲裏,冰容的輕劍擦過明瀾,一下子抵上了劍锷,她手腕一轉,想将劍漏過陸嫁嫁防守的間隙,直接切入她的心口。

陸嫁嫁有所察覺,手腕一振,劍身猛然一動,在那劍切入之前将其振開,而女子握劍的手臂雖被格開,接着身子扭轉之際,另一只手直接化掌拍向了陸嫁嫁的額頭。

陸嫁嫁此刻如母雞護崽般護着寧長久,對于冰容的攻勢無法直接躲避,她只好伸手迎接。

啪得一聲,冰容的手掌打上了她的手腕,巨大的力量裏,陸嫁嫁連帶着寧長久身形倒滑,而峰主殿中,黑暗一下子被照亮了許多,冰容張開了雙臂,自己的中心點,那柄長劍默然懸空。

劍氣大方光明。

這是當日皇城之中,陸嫁嫁所斬出的那一劍。

“松手!”陸嫁嫁低喝了一聲,但為時已晚。

煉體即将完成,寧長久此刻也不願意中途放棄,使得今後陸嫁嫁再無修成劍體的可能。

而關鍵時刻意見相左卻是致命的。

此刻,陸嫁嫁的道境幾乎失守,炙熱感再次湧上身心,無數的情緒在烈火中被放大了,這将極大地攪亂她出劍的速度。

果然,冰容劍勢已起,她卻還未擺正劍架,而冰容一劍奪懷而來時,她只好轉攻為守。

如虹的劍氣将她們的臉照得分明。

“你這麽弱有什麽資格當峰主?”冰容感受到了她搖晃不定的劍心,怒喝着推出了劍。

兩人的劍勢相撞,激起了漫天劍火,照得峰主殿通明。

兩人的劍氣随後也撞在了一起,淩亂的劍意猶如無數飛刀,瞬發而出,摧枯拉朽地割破一切。

沖擊凝成了巨大的波,直接掀翻了陸嫁嫁,将他們向後撞去,峰主殿的後門破碎,陸嫁嫁與寧長久的身影一起向後跌飛出去,如一塊石頭般砸入了峰主殿後的寒池中。

冰容立在原地,看着寒池中濺起的水花,冷蔑一笑,輕輕搖頭。

“咳……”

兩人在巨大的沖擊中一下子撞入了寒池之底,寧長久咳嗽了一聲,寒冷的池水灌入了他的口鼻,他連忙屏住了呼吸,任由透明的水巨大手掌般托起自己的身體,将他們重新捧回到水面上。

冰容從峰主殿的後門走出。

她擡頭看着月色,又回身看了一眼巨大的大殿。

四十多年前大宅子的火焰和二十年前她發瘋之際屠村屠城的記憶一并湧上心頭,她從最初手無寸鐵的人變成了手握刀劍的魔鬼。

她從不覺得自己錯了,她從來覺得自己是個可憐人,她最痛恨的是就是師父,明明當年他也瘋過,為什麽他就沒辦法體諒自己呢?

冰容冷笑着掩面,淚水從指間溢了出來,這本該是她早已幹涸的東西。

而她卻不知道,自己此刻的望月傷懷,究竟錯過多麽好的殺人良機。

冰容提着劍走到寒池邊時,陸嫁嫁已握着劍站了起來。

她的衣裳漂浮在水面上,像是一朵雪白的睡蓮。

她的下裙浸透了寒冷的池水,濕冷地貼緊在纖長的大腿上。

她的長發同樣濕漉漉地披下,遮掩着她的身軀,此刻她的容顏變得極靜,靜得幽邃,月光下的身軀似最好的美玉雕琢而成,也似最好的宮廷畫師嘔心瀝血之作,這般欺霜賽雪的美麗裏,冰容看得癡了,恨不得将她的肉身劈開,占據這副誘人的皮囊。

但她感應到陸嫁嫁的氣息已陡然變了,先前那個在自己面前毫無還手之力的女子像是此刻才真正出鞘,她所展露出的寒芒讓自己都要退避三舍。

冰容卻沒有畏懼,反而更激起了戰意。

能再酣暢淋漓地出一次劍是自己畢生的夙願,更何況是這樣的對手呢?

冰容想起了自己殺死的那個男子,那個男子永遠也不知道,自己的死亡源自于當年的心軟。

殺他的時候,她沒有任何的婦人之仁,哪怕再讓她選一萬次,她也會殺死他,她享受那種殺死良善之心的快感,雖然這也成為了她之後失陷于心魔劫中的關鍵。

她原本以為,那是她此生最滿意的一劍。

但如今,她的精氣神再次攀升到了頂點,她相信自己可以斬出很強很快,自己都挑不出瑕疵的劍。

兩人對視了一眼,然後再次出劍。

天上的明月被奪取了顏色。

兩人的中央,寒池卷起水龍,淹沒了她們。

這果然是冰容最滿意的一劍,任何方面都讓她無可挑剔,哪怕是如今的陸嫁嫁,在面對她這一劍時,也只做到了平分秋色。

但她還是死了。

她死于側面刺穿咽喉的一劍。

那是寧長久的劍。

雖然他知道陸嫁嫁下一劍也可以殺死她,但他不會給冰容任何反擊或者通風報信的機會。

冰容呆呆地看着前方,眼中的火漸漸熄滅,然後撲通一聲倒在寒池裏,鮮血暈染開來。

陸嫁嫁垂下了劍,輕聲道:“轉過身去,我換衣服。”

寧長久沒有回應,他在砍出那劍之後,身子直接墜到。

陸嫁嫁輕聲驚呼,她這才發現寧長久的後背已然被鮮血浸透,劍痕極深。

她再顧不得什麽,直接沖過去扶住了他,将他抱在懷裏,她低下頭,看着他蒼白的臉,心中泛起了不好的預感。

她立刻驅散心中的念頭,為他療傷,但他的後背本就血肉模糊,強渡真氣只會使得傷口更加撕裂,适得其反。

這一次她沒有任何猶豫,也未浪費時間去尋其他可以渡氣的竅穴,而是直接俯下身子,花瓣般的紅唇印了上去。

弟子性命攸關,自己只是為他療傷。

唇瓣相接,真氣如水渡去時,陸嫁嫁是這樣想的。

……

……

(PS:感謝書友鴻闫兒和禪心通明的打賞!!謝謝兩位書友的支持呀。也謝謝所有打賞過作者君和正版閱讀的讀者們,你們的支持是最大的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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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0 章 :輕紗掩映,月色撲朔

“你說什麽?”陸嫁嫁別過頭,清寒的眼眸中冷意更盛。

寧長久手指觸了觸她猶有餘溫的後背,認真道:“隐峰中的劍裳都是由山下的靈麻靈絲打造的,它們材質極佳,刀劍難以砍破,對水火也有隔絕作用,但放到如今的煉體上,卻是累贅,幾乎有一半的熱量都被擋在了衣衫之外。”

陸嫁嫁見他話語認真,似在鑽研學問,也不好發作什麽,便也與之認真探讨起這個問題:“靈絲的衣裳雖有阻隔,但是我如今已可以以身為劍,劍靈與我身體的契合近乎完美,應該沒必有更多提升了。”

說着她伸出了自己的手,手指捏住袖口輕輕後撩,皓白的手腕細膩而光滑,就像是真實的玉石,卻帶着人類肌膚才有的緊致和彈性,潛在肌膚下的經絡泛着極淡的青色,月牙般的指甲泛着珠光,也透着劍鋒般的寒芒。

她身體潛移默化的變化裏,一柄曼妙絕倫的人形兵器緩緩鑄就。

寧長久握住她的指尖,認真地端詳了一會,搖頭道:“我覺得還不夠,遠遠不夠。”

陸嫁嫁看着他的眼神,心生異樣,總覺得自己是一件器物,正被他分析着成色,她氣質沉靜了些,輕輕抽回了手指,清冷發問:“看出什麽了?為何這麽說?”

寧長久說道:“一個瓷器從土胚子到青花釉色,一把劍從生鐵到雪花鋼紋,它們在真正鑄成之時,都是翻天覆地的變化,但你的身上,我并未感受到這種變化。”

陸嫁嫁蹙眉道:“我是人,并非器物,哪怕劍體真正大成,又能有什麽改變呢?”

寧長久說了一句廢話:“大成之後就知道了。”

陸嫁嫁道:“你我是師徒亦是道友,但這等事情已然出格,我需要好好想想。”

寧長久點頭道:“你自己決定,我尊重你。”

陸嫁嫁輕聲嘆息:“謝謝。”

寧長久笑了笑,道:“大恩不言謝。”

“……”陸嫁嫁沉默了一會,說道:“從趙國皇城至今,你幫了我無數次,而我雖名義上是你師父,卻從未真正幫到過你什麽,你……是怎麽想的?”

寧長久看着她的臉,道:“看着你與小齡一天天變得更好,我心中也很欣慰,這是我自我修行沒有體會過的感覺,我很喜歡這種感覺。”

畢竟前一世他是整個道觀中最弱的弟子了,永遠是師兄師姐們看着他成長,他雖渴望等個師弟師妹,卻最終關了二十多年的門。

陸嫁嫁聽這話卻有些古怪,冷冷道:“到底誰才是師父?”

寧長久見她面容不善,識趣道:“拜見師尊大人。”

陸嫁嫁聽着他虛情假意的尊稱,冷哼道:“我送你回去。”

陸嫁嫁盤着的雙腿伸開,劍裳的的襟擺下,纖長緊繃的腿兒嫩如春筍,她的動作撩起寒床上的霧氣,萦繞在她雪白的襟袖間,撲朔迷離,她自己似不曾注意這般景致,稍稍出神地想了些事,她赤着玉足,踩過如水的地磚,峰主殿內青銅燈柱上的火将一切都蒙上了一層清幽的色彩。

寧長久很小聲道:“每次做完事情之後趕我走倒是勤快。”

她方才隐約聽到寧長久輕聲說了什麽,見他沒有動靜,回眸一眼,問道:“怎麽了?”

寧長久看着她一塵不染的背影,想起了前一世與師尊唯一的一面。

他忽然想如果就這樣做一個普普通通的弟子,幫這位面冷心善的陸姑娘一起打理宗門,生活應是平靜而快樂的吧。

但他知道他不能做,這裏只是他收斂羽翼的地方,他早晚有一天會離開,前往那座虛無缥缈的不可觀,再去見那個道法無上的師尊,解開前一世的困惑。

他心中隐隐有着恐懼,但他也知道,那是他無法逃避的宿命,有時候他甚至害怕,不敢留下任何的情感,因為在記憶深處窺見過那一劍的他,知道孑然一身或許是自己必将面對的結局。

過去他明明那般不凡,十六歲便破紫庭入五道,卻在師兄師姐的襯托下,始終覺得自己是個平凡的人。但這一世,他卻真的普通了許多,有了如常的七情六欲,有了重頭再來的人生。

他時常想,不可觀所不可觀的,究竟是什麽?是那座遠在天涯海角的道觀,還是自己煙消雲散的過去,他甚至無法想起過去自己的臉,仿佛一切在離開那裏之後,都變作了秘密,唯有重新再見,方能真正憶起。

若那宿命的飓風也卷土重來,自己是否可以承受得住呢?

他再次想起那一劍,覺得哪怕自己修道五百年都無法接下。

如果可以,他更想選擇逃避。

寧長久擡起頭,看着峰主殿中衣裳寬松的雪影,心中沒由來地寧靜了下來,他也從寒冰玉榻上走下,來到了她的身邊,道:“走吧。”

陸嫁嫁不知道他想起了什麽,但這一刻她看着他的臉,只覺得那一瞬像是歷經了無窮的時光,白駒奔過隙火,卷上臉頰的熱浪像是幻覺。

她一言不發,帶着他走出了大殿。

皎潔的月光裏,又是尋常的一夜。

……

……

早課,陸嫁嫁在劍堂最後方的角落裏給他塞了一個椅子,寧長久也還算争氣,在四角檐鈴響之前到了劍堂。

他平靜地坐在椅子上,攤開書本,卻未誦念劍經,而是垂着頭閉目養神。

“昨晚上幹什麽壞事了?這麽困?”

調轉座位後,樂柔與他倒是近了許多,她回過頭,望向寧長久,問道。

寧長久擡起眼皮看了她一眼,認真道:“說出來怕吓死你。”

樂柔冷笑着別回了頭。

她還在判斷寧長久到底是兄憑妹貴還是暗藏手段,總之看他的目光不善。

而徐蔚然與雲擇頗感壓力,畢竟寧小齡帶來了太多的驚訝,昨日的試劍會至今還被津津樂道,徐蔚然輸得雖不丢人,但他的自尊心卻受到了很大的打擊,他一夜沒睡,只好在天才破曉時将這一切歸咎為命運不公。

誦念完劍經之後,陸嫁嫁給弟子們講課。

她複述的便是昨夜寧長久教給她的東西。

寧長久面帶微笑地看着她,她的目光雖不曾落在寧長久身上一眼,卻能敏銳地感知到她的笑意,那種笑意讓她微微發燙,這些溫度卻沒有反應在她的臉頰上,表面上她依舊是冷若冰山的師尊大人。

陸嫁嫁講完課,寧長久點了點頭,表示認可。

陸嫁嫁心中更無奈了些,賭氣地想着以後都不向他讨教了。

而寧小齡則又生氣又傷心,整個早課,她習慣性地別過了許多次頭,但是發現師兄已不在身邊,這讓她心中空落,她想着自己明明還有一肚子悄悄話要和師兄說的。

這副場景陸嫁嫁同樣看在眼裏,心中憐惜之餘想着要不要将寧長久再挪回去。

早課之後便是雲臺劍場修劍。

今日的天空像是被吹過了整夜的風,沒留下一絲一縷的雲絮,湛藍如透光的寶石。

寧長久一心兩用,一邊聽着陸嫁嫁講解劍經,拆解劍招,一邊神游劍場,以神識反複練習着嚴舟的那些詭谲劍招。

他站在弟子中央,極不起眼,哪怕是在他身邊的弟子,稍不注意也會将他遺忘。

所以劍場上新添一個弟子,對于其餘人來說影響并不大,那些原本猜測着寧長久境界的人,多次看到了他寡淡無味的出劍之後,便也失去了興趣,甚至聯想到他僥幸通過內峰考核時驚險而狂喜的樣子。

陸嫁嫁對于這個三心二意的弟子也并未苛責,只是更多地将注意力放在寧小齡身上,将她捧為榜樣。

上午的練劍結束,下午對于弟子沒什麽拘束,有些人去書閣翻閱典籍,有的人則繼續留在劍場練劍。

寧小齡終于逮到機會,跑到了師兄的身邊,哭喪着臉道:“師父是不是針對我們呀?”

寧長久揉着她的腦袋說:“她也為難,總不好為了我們壞了百年的規矩。”

寧小齡捏着拳頭,憤憤道:“師兄你怎麽總幫師父說話呀,一點也不考慮我。”

寧長久道:“那我帶你去走走逛逛?”

寧小齡立刻轉憂為喜,說道:“上次師兄說要帶我去看雪櫻的!”

雪櫻生長在天窟峰的山腰間,冬末春初時盛放,如今已開成了漫山遍野的爛漫顏色。

寧長久微笑着點頭。

于是寧小齡便與師兄高高興興地賞花去了,她總覺得自己要告訴師兄什麽,但在滿山馨淡的花香裏,她也想不起來其他,只希望時間可以走慢一些。

轉眼又是一天。

寧長久回到房中,走到博古架前,取下了那個看似普普通通的瓷瓶。

他手腕微斜,将瓷瓶傾倒了些。

魂魄如無形的水一點點流出,最終凝成了那素衣少女的模樣,只是因為魂魄受損的緣故,她的身形要更小了些,看上去稚嫩極了。

幾日的溫養讓她原本瀕臨潰散的魂魄穩固了許多。

她從瓶中飄出之後,立刻尋了個角落蜷了起來,戰戰兢兢地打量着四周,說道:“我不喜歡這裏。”

天窟峰劍氣浩然,對于鬼魂有着天然的克制,這讓她如鲠在喉。

寧長久手指一點,空氣濺起漣漪,一道無形的屏障如法衣般罩在了她的身上,少女的身子這才放松了些,她畏懼地盯着寧長久,像随時打算蜷起身子的小刺猬。

“你叫什麽名字?”寧長久問。

小姑娘沉思了一會,搖頭道:“不記得了。”

孟婆湯的藥力瓦解了許多東西。

寧長久思索了一會,說道:“那就叫韓小素吧。”

小姑娘對于這個名字觀感尚可,也談不上是滿意還是反感,只是問道:“為什麽姓韓?”

寧長久嘆了口氣,道:“以後再告訴你。”

改名為韓小素的小姑娘弱弱地哦了一聲。

她有了名字之後,不知為何安心了許多,視線向上,望着那白衣少年,問道:“那我以後做什麽呢?”

寧長久問道:“你會什麽?”

韓小素不确定道:“我總不能在峰中唱曲子吧?”

寧長久有些驚訝,心想這小姑娘竟這麽有職業操守,忘了這麽多事偏偏沒有忘記這個。

寧長久道:“倒是不需要,這是正道山門,小心被其他弟子抓去充功勞。”

韓小素聽到正道山門幾個字,心中又害怕起來,她隐約記得有人叮囑過她,與正道沾邊的,對于她們都是要繞道而行的邪道。

寧長久道:“以後你就在我屋子裏修行,稍有風吹草動就躲起來,若是被發現了,就把這個給他看。”

說着,寧長久遞過去一根簪子,那是陸嫁嫁的簪子,他特意為她讨要回來的,見物如見人。

韓小素身子一點點挪過去,接過了簪子,女孩子天生愛美,對于金銀珠寶的首飾無法抵抗,一拿在手裏,心中的恐懼感更消去了許多,只是一想到自己如今是魂魄,根本凝聚不成人形,哪怕有再多首飾,對于自己也沒有什麽意義。

于是她轉捏為握,恨不得一簪子刺死自己算了。

寧長久站起身,道:“你好好吞食月魄精華,我再晚些過來看你。”

韓小素緊張道:“你要去哪裏?”

寧長久道:“出去走走,等會回來。”

韓小素看着他的臉,稚聲稚氣道:“你是要去見女人?”

寧長久呼吸一滞,他看着韓小素此刻更幼小了許多的臉頰,感覺自己被這樣一個小姑娘一語道破丢人極了,最主要的是他也不覺得自己露出了什麽馬腳。

寧長久本着不恥下問的精神問道:“你怎麽知道的?”

韓小素狡黠地笑了笑,有模有樣道:“因為你剛剛起身時候理了一下衣領呀。”

“嗯?有麽……”寧長久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移開了話題,說道:“你不要急躁修行,先老老實實吞服幾天月魄,穩住神魂不亂,修道一事我以後會與你說,等你學成之後,我送你回臨河城。”

韓小素知道如今自己只是一片什麽也記不得了的漂萍,能随波逐流打轉已是萬幸,她當然沒有什麽選擇的餘地,只是輕輕地點着頭。

寧長久推門而出。

夜色裏的天窟峰無比平靜,風過萬千洞窟的聲音也極為遙遠,仿佛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的。

他不由地想起了隐峰。

自從那一場殺戮之後,他對于隐峰有着發自內心的抵觸,也沒有打算再去,靈氣凝成的長風拂過他的臉頰,他心中想着陸嫁嫁的事,某一道電火般閃過的不安也被他忽略了過去。

峰主殿中,陸嫁嫁合衣而坐,若一尊清聖的白玉觀音,寬大的衣袍和如雲般垂下的衣袖遮掩着雙腿,手中結的劍印宛若蓮花。

大門不可查覺地推開了一道縫,寧長久悄無聲息地來到了峰主殿中。

陸嫁嫁靈氣盎然的眼眸睜開一線,望着來人。

兩人輕車熟路地坐在寒玉床榻上,先是說了幾句今日的事情,随後兩人一前一後坐着,寧長久開始為她煉體。

陸嫁嫁每當煉體之時便是最薄弱無依的時刻,她不喜歡身體無法完全受自己控制的感覺,還要時刻提防着寧長久會不會突發惡趣味,撩撥自己的紫府,所以她時刻抿着唇,注意力高度集中着。

而兩人都能感覺出,今日的修行亦沒有太多的結果。

陸嫁嫁的煉體好像真的進入了瓶頸期,再難做一丁點的突破。

她對于自己身體的狀況心知肚明,也覺得寧長久所說的有理,這身劍裳确實阻隔了太多溫度,但她卻過不去心裏的那道坎,怎麽也不可能裸露自己的後背給一個男子看。

哪怕這只是純粹的修行。

她也埋怨過自己的迂腐,心想當日與老狐戰于栖鳳湖,自己重傷倒在他的門院時,該看的或許也看得差不多了,但那時候畢竟是昏迷,寧長久也是不得已而為之,與如今的狀況大不相同,更何況,如今他們身份還是師徒。

于是陸嫁嫁便假意沒有察覺到身體的狀況,與寧長久聊了一些修行上的事情。

夜深之後,陸嫁嫁說要送他回去,寧長久卻一反常态地說今日自己回去便好。

“你走內峰不安全。”陸嫁嫁反對道。

寧長久心想若是讓她看到自己屋子裏有個少女鬼魂,那自己不是更不安全?

他婉拒了陸嫁嫁的好意,打趣道:“放心,哪怕我被抓到,也不會将師父供出來的。”

陸嫁嫁不理他了。

接下來的半個月都在這般平靜中度過。

被民間成為鬼節的無神月很快也要到來了,這是空獵年和罪君年的接替,這不似新年,并不遵守任何人間的黃歷。

這半個月的時間裏,陸嫁嫁的劍體再無寸進,她同樣自責反思過,責罵着自己的矯情和不體諒。

寧長久每日冒着危險,不辭辛勞地來到峰主殿中,為自己煉體非但要損耗他的靈力,而且還很耽誤他的修行,他這般為自己好,自己卻為着一些細枝末節的東西猶豫着,他們明明在皇城中便相互照顧過對方,某種意義上坦誠相見過的兩人雖未明說,但都是心照不宣的,既然如此,為何心中的坎還偏偏邁不過去呢?

這不僅是耽誤自己,也是在耽誤別人。

陸嫁嫁沉靜下心,獨照着峰主殿中的幽明燭火,覺得那遮遮掩掩的自矜愈發可笑,她最終下定了什麽決心,修長的指節一點點按上了豐盈的衣領,她輕輕嘆氣,細長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燭火跳動的眼眸。

……

夜裏,寧長久一如既往地穿過無人的隐峰,他的隐息術愈發純熟,過峰之時宛若腳步無聲的幽靈,不發出一絲一毫的動靜。

半個月的消磨後,他對于陸嫁嫁的煉體已不抱有什麽期待,只是想着去峰主殿坐坐,他上輩子太守規矩,所以如今這種違背門規的禁忌能帶給他一些他自己都不願意承認的歡愉。

但寧長久并不知道,今夜會有兩件大事等着他。

第一件大事發生在峰主殿中,寧長久不多久便見到了。

陸嫁嫁一如既往地在寒冰玉榻上坐着,她秀靥如雪,長長的睫毛安靜地覆着,直到寧長久前來,她才睜開眼,看上去似乎沒有什麽異樣。

不等寧長久開口,陸嫁嫁便嗓音清冷道:“開始吧。”

她今日的語氣平淡地不尋常。

寧長久捕捉到了這絲不尋常,等到他坐在床榻上,而陸嫁嫁背過身去時,寧長久的呼吸都微微窒住了。

他這才發現,原來陸嫁嫁反穿了那身劍裳,此刻在身後的衣襟袒開着,露出了秀麗伶仃的後背,而那後背上,欲蓋彌彰地蒙着一層細紗織物,無數細小的白色網格後,玲珑的蝴蝶骨,背脊到纖腰間的柔和而富有張力的曲線,都在白紗中變得綽約而妙美。

寧長久的呼吸慢慢舒緩了下來,他擡起了手,卻遲遲沒有點上去,此刻倒是換做他有些拘謹了。

“你在想什麽?”陸嫁嫁淡淡開口。

寧長久平靜誇贊道:“師尊真美。”

陸嫁嫁心思微動,想着他哪來這麽多廢話一樣的實話,立刻道:“少廢話,動手吧。”

這話語中竟有着幾分視死如歸的決絕。

寧長久聽着,微微露出了笑容,他伸出手指,點上了她的後背,那一層白紗猶若無物,手指稍一用力,緊致的肌膚陷了下去,并給予了一個不小的回彈力量,陸嫁嫁的蝴蝶骨收緊了些。

“嗯哼……”

金烏才一出現在指尖,陸嫁嫁便忍不住哼咛了一聲。

後背傳來的溫度沒有了阻隔之後,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灌入自己的身軀,她感覺她寒玉般的身體瞬間燃燒了起來,那萬年不化的玉床也大量地冒起了白霧,将兩人的身影遮掩得霧氣朦胧。

陸嫁嫁手指立刻掩按住了自己的檀口,避免自己發出一丁點聲響。

但很快,那溫度便像是要将她直接融化,她感覺到紫府內的劍胎不停嗡鳴着,不知是興奮還是畏懼,她身子也不停地起伏着,額角已滲出了細密汗珠,轉眼間香汗淋漓,她想要讓寧長久暫停,但手指又不敢離開柔軟的紅唇,生怕一松開便發出怪異的低吟。

寧長久也感受到了陸嫁嫁的異樣,同樣,他能從那輕紗遮掩的秀背上,看到她身體正在發生的一點點變化,她的整個身軀,都好似在變作真正的玉白顏色,那纖腰收得更緊,身體的曲線也更加分明,仿佛鍛造了千萬次的名劍自水中一點點抽出,漣漣水色裏是挑不出任何瑕疵的絕美劍身。

而此刻,沉浸在純粹修煉中的兩人并不知道,沉寂了許久的寒牢今夜又有了大動靜。

一道石牆破了,聲音來不及發出,便被阻隔在了方寸之間。

從中走出的是一個頭發雜亂披散到了腳踝的人,那人提着一把古劍,雙腳離地,緩緩向着隐峰外飄去。

洞窟中吹來的久違的風撩開那人的頭發,那殘破衣裳間裹着的身子看上去竟似女子,只是她身上散發出的那股殺意已然淩厲到可以斬穿岩壁。

她沉默地飛掠着,一手捂着自己的臉,不敢撩開自己的長發,寒牢不見光的歲月讓她的臉白得凄慘,而上面醜陋的疤痕便更加醒目。

她恨透了谕劍天宗。

她原本無比後悔半個月前,自己無法掙開鐵鏈的束縛,或殺死仇人或被仇人殺死,了斷自己這無所期盼的一生。

但萬幸的是,今日奇跡一般的機緣落到了她的身上。

一道黑影如水般漫入她的囚牢,斬開了她的枷鎖,賜予了比她過去更強的力量。

而那黑影的條件只有一個,便是殺死如今的峰主陸嫁嫁。

她的人與劍都幹渴了數十年,峰主的血當然是最好的淬劍之物,她越過了洞窟,那一輪明月驚鴻般照亮了她的身子,她心中猛地生出了畏懼,接着畏懼化作自嘲,她在夜空中笑了起來,化作一朵輕飄飄的雲朵,向着峰主殿的方向掠去。

無人發現她的蹤跡。

……

……

(PS:感謝書友雲端劍聖的打賞!!謝謝書友的大力支持以及幫忙挑錯別字!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