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5 章 :等了許多年

老人端詳了畫作許久,手指撫摸過黑蛇的每一片鱗片,最後來到了那青首的上端,褶皺的手指輕輕摩挲過它尖銳的獠牙。

這段時間不算長,但老人的眼睛像是越過了久遠的歲月。

他卷起了畫,将它塞入一個箱子裏,背着木箱走出門去。

蓮田鎮的鎮民們已在驚慌中漸漸平靜了下來,那些和善的妖怪們也回到了自己的崗位上,只是他們下意識裏,對于那些古怪的字畫,便敬而遠之了。

蓮塘水面清圓,風荷相舉,正午的陽光和着風吹起了銀白的碎漪,一片清平。

老人彎下身子,解開岸邊系舟的繩索,腳踩上蓮舟,向着蓮葉深處駛去。

小舟很快離岸很遠。

十二秋立在舟上,目光順着水面漣漪向前望去,接着,他袖中的手指按住了貼在掌心的薄劍。

“別緊張。”張锲瑜淡淡地說了一句。

十二秋如何能不緊張,哪怕他是眼睜睜看着九嬰那龐大的屍骨一點點拼湊起來的,但那終究是死物,如今一個活生生的龐然大物在水底慢慢浮起,他心中的恐懼幾乎是随着本能而來的。

他盯着那個蓮舟下巨大的影子,九嬰的其餘八個巨頸與之相比不過是泥鳅見到真正的大蛇。

張锲瑜取出了筆,輕輕一揮,前面的水面上,有寒意泛起,接着,先前還波光粼粼的池塘,很快結起了堅硬而厚實的冰,那些蓮葉被凍結在冰裏,美麗得仿佛水晶中的雕飾。

巨蟒擡起了青色的頭顱,将它放到了冰面上,然後整個身體一點點從水中爬上冰面。

蓮舟也停在了冰層邊。

張锲瑜走上岸,将那十餘幅九嬰的畫卷取出,于身前展開,然後松手。

眼前的空間像是許多面無形的牆壁,而這些畫卷便憑空挂在了牆上。

畫卷的中央,九嬰巨大的骨架一點點勾勒出它猙獰的模樣。

十二秋看到這一幕,心中悚然,他想象不到這究竟是怎麽樣的法則力量,竟能用區區幾幅畫便将真正的九嬰骨架畫入畫裏,而此刻,紫天道門禁地裏,那個他們辛辛苦苦拼湊了這麽多年的白骨,應該已經在神不知鬼不覺中成了贗品。

這要是……

張锲瑜似是知道他心中所想,開口打消了他的疑慮:“放心,真人很難繪制,必須所有的細節和神态都吻合,骨頭是死物,要簡單無數倍。”

說話間,蓮塘的冰面上,那十餘幅畫于寒風中自燃,化作灰燼,而九嬰的骨頭出現之後,它極重的骨質将厚重的冰面也壓得微微下沉。

而那頭溫順的大黑蛇也從池塘中爬了上來,它錐形的腦袋在冰面上擺動着,打量着這個巨大的、鬼斧天成般矯美的骨架,似在思考它的來歷。

十二秋忽然回身,向着南方望了一眼,皺眉道:“他們為何現在還沒回來,一個沒了宗主的天宗,至于耗費這麽大力氣麽?”

張锲瑜沒有說話,他翻開了箱子,取出了裏面的畫作,畫作上皆是那些妖獸兇神惡煞的模樣。

十二秋自語道:“天魂燈是為九嬰穩固魂魄最關鍵之物,必不可少啊……”

張锲瑜依舊沒有回應。

十二秋感覺有些異常,他皺了皺眉,望向了老人,道:“老先生,對于你故友的複生,你怎麽好像并不關心呢?”

張锲瑜翻出了滿箱子的畫作,道:“急也沒用,不還得等你們門主消息麽?”

十二秋嗯了一聲,視線落到他的手間,眉頭皺起,問道:“這些……是什麽?”

張锲瑜言簡意赅:“畫,有用。”

十二秋沒有追問。

巨蟒緩慢地爬了上來,它似不喜寒冷,身體的蠕動也越來越慢。

十二秋咦了一聲,他忽然發現,這條巨蟒中間的一大片,像是被絞肉的刀子翻過數百遍,骨骼盡碎,血肉模糊,就像是以骨椎為鏈,将兩大截血肉串成的巨大軟棍。

“它怎麽受了這麽重的傷?”十二秋問道,這是先前紫天道門并不知道的事情。

張锲瑜道:“受傷無妨,活着就好。”

十二秋隐隐覺得不對。

巨蟒終于爬上了冰面,展露出了完整的身體,它的後尾那裏也是斷裂的,看上去正好可以與九嬰的脖頸貼合。

巨蟒目不轉睛地盯着九嬰的屍骨,上半身一點點擡起,一對蛇目從各個角度打量着它。

張锲瑜拿起了手中的畫紙,正要将它們一張張貼在巨蟒的身體上。

“不對……”十二秋忽然說道。

“嗯?什麽不對?”張锲瑜問。

十二秋問:“它……它為什麽這麽大?”

那頭巨蟒展露出完整的身體之後,身子幾乎比九嬰的殘骨還要長。

張锲瑜解釋道:“九嬰雖名九嬰,但是實際上,它真正的頭顱只有一個,其餘八首……你甚至可以理解為那是它的手與腿。”

十二秋半信半疑地點頭,只是他看着這頭天真純良的巨蟒,心中還是有些發怵。

巨蟒一點點纏繞上了九嬰的骨頭。

張锲瑜将這些畫作一張張貼在了它的身上,那些兇神惡煞的臉在九嬰與巨蟒的映襯下倒像是許多和善的笑。

十二秋緊張地看着這條巨蟒,老人遲緩的身影帶着說不出的歲月感。

過了一會兒,十二秋忽然怒喝道:“它在做什麽?!”

老人不再回答,他手中的筆一揚,貼在巨蟒身上的畫紙一同燒了起來。

……

……

桃簾內,四峰已是一片狼藉。

殘破的護山大陣在同樣殘破的天光下泛着淡淡靈力的痕跡,就像是破碎的琉璃燈罩裏還透着暗光。

黑衣少年抱着腦袋,痛苦的嘶喊聲響徹四峰。

十無臉色劇變,他不知道蓮田鎮那裏到底發生了什麽,但他可以确定,九嬰的本體一定出事了。

他必須趕去那裏。

但如今他卻也未必抽得開身。

荊陽夏已禦劍而來,碧霄劍悍然斬開雲海,已是不死不休之氣勢。

十無面色陰冷,若是平日裏,他哪裏會将這個守霄峰主放在眼中,只是此刻,四峰峰主一同出劍,他倒是真有可能死消于此處。

“你們還在等什麽!”十無忽然對着四峰怒喝。

碧霄劍至時,他沒有選擇正對鋒芒,而是直接施展隐遁道法匿影而去。

十三雨辰同樣沒有再戰的心思,她一把拎起了痛苦嘶喊的黑衣少年,帶着他向着桃簾外飛速遁逃。

而其餘跟着他們一同而來的紫袍人則應命出劍,結成一張密不透風的刀劍之網,替他們阻攔追兵,開辟一條退路。

而四峰之中,随時十無的那一聲吼,也有異變陡發。

許多道黑影從四峰中浮現,他們就像是水一般的幽靈,淌過地面,拔出了手中刀劍,向着峰中的其餘人刺去。

七意可以混入天窟峰的隐峰裏,其他人當然也有機會混進來。

只是他們先前一直按兵不出,打算在真正鉗制住四峰峰主之後,一聲令下,徹底掌控四峰。

只是如今局面失控,等不到那一刻了。

十無需要制造出混亂,牽制住追兵的腳步,所以他便只好已經将那些潛入峰中的人當做棄子了……不過他的心裏沒有絲毫的負罪感,畢竟,他們又不是真正的人。

寧長久同樣認出了他們的身份:“畫人。”

這些都是張锲瑜的畫作,應是費了不小力氣才潛入四峰,本該在今日一戰的末尾才現身的。

只可惜,如今底牌淪為棄子,這些畫人再精妙絕倫,但畢竟不是真正七意那樣境界的人物,掀不起太大風浪的。

陸嫁嫁沒有随着荊陽夏去追擊十無,接下來的事已經不需要她動手了,那些殘兵剩甲其餘兩位峰主便可以綽綽有餘地處理幹淨,她只需要穩固一峰安寧,防止再出意外就好。

她落到了寧長久的身邊,話語中帶着些遺憾,說道:“師叔生前最後一劍,不該浪費在十四衣身上。”

寧長久笑了笑,道:“殺誰都一樣。”

陸嫁嫁沒有反駁,她眸子在他與寧小齡之間游移了一會兒,問道:“你們師兄妹之間……到底是怎麽回事?”

寧長久正欲開口,寧小齡卻搶先答了去:“師父!這是我與師兄之間的秘密。”

寧長久微笑點頭:“嗯,秘密。”

寧小齡道:“所以師兄永遠不可以抛下我啊,小齡可是藏着秘密的。”

寧長久拍了拍她的頭,道:“大俠行走江湖可以不要刀劍,但不能沒有錢袋子啊。”

寧小齡驕傲地揮了揮拳頭。

陸嫁嫁看着寧小齡嬌俏動人的模樣,今日沉重的心情終于好轉了些,她忽然望向寧長久,低聲道:“随我過來一下。”

好不容易和師兄短暫安寧的寧小齡抱怨道:“師父又搶人……”

陸嫁嫁假裝沒聽到,寧長久跟了上去。

陸嫁嫁帶着他來到了一邊,聚音成線,說道:“我有件事情想問你。”

“什麽事?”

“那個……那天在皇城,是不是你救的我?”

寧長久皺眉道:“哪次?”

是啊,好多次了……陸嫁嫁下意識地想起了最開始她倒在他們的院子裏,那時候明明是寧長久給自己換的衣裳,包紮的傷口,他竟覺得自己會小家子氣,還隐瞞了這件事。

她耳根微紅,知道自己虧欠寧長久太多,但心裏還是忍不住賭氣。她櫻唇微抿,沒好意思繼續說下去。

寧長久猜到了一些,也只是微笑不語。

陸嫁嫁忽然道:“以後你可以不用叫我師父……我們可以做朋友,平輩相交。”

寧長久佯作無辜道:“師父是不要我了嗎?”

這句話帶着微微戲弄的意味。

“随你。”陸嫁嫁不吃他裝可憐的一套。

寧長久道:“師父怎麽一到白天,心就這麽狠呀。”

陸嫁嫁只好假裝沒聽到。

寧長久也知道如今不是打情罵俏的時候,他立刻進入正題,道:“天窟峰下藏着東西。”

陸嫁嫁也正了神色,道:“我知道,藏着些南荒裏帶來的器物,裏面有……”

“不!”寧長久打斷道:“裏面藏着蛇的骨頭,還有……還藏着人!那個人說,那蛇骨是巴蛇的骨頭。”

“藏着人?!”陸嫁嫁心中一寒,她立刻問道:“你是之前下峰之後看到的?為什麽之前不告訴我?”

寧長久道:“峰底那個人抹去了我的記憶,今天我才想起這些。”

“抹去記憶……”陸嫁嫁輕輕呢喃。

“嗯,那天你我還有小齡在房間裏時,你曾說過,抹去記憶的法術是峰裏的禁術。”寧長久說。

“是!這是禁絕多年的法術了,那個人為什麽會?他是哪一輩的人呢?到底想做什麽……”又有重重疑雲籠上心頭,陸嫁嫁蹙眉難解。

寧長久繼續推測道:“天魂燈現在可能也在他的手裏。”

陸嫁嫁明白了些,道:“他想要複活巴蛇?”

寧長久道:“我是這麽想的。”

陸嫁嫁道:“那我們立刻去攔住他……”

寧長久道:“可九嬰也在蘇生。”

陸嫁嫁問:“九嬰與巴蛇誰更強大?”

寧長久毫不猶豫道:“九嬰。”

兩人同時不語,足下同行的步調卻出奇地一致。

“那我們應該先……嗯?你去哪裏?”陸嫁嫁停下了腳步。

寧長久道:“先前比劍我贏了,我先去把東西拿了。”

陸嫁嫁走到他的身邊,冷淡開口:“準備讨好你的未婚妻?”

寧長久笑了笑:“我只是不想欠她什麽。”

“你欠她什麽了?”陸嫁嫁疑惑。

寧長久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忽然道:“我也有東西要送你。”

陸嫁嫁道:“這天河兕和重火匣還是你自己留着吧,一個可以提升修為,一個幫你提升兵器的品階,都是難得的寶物。”

寧長久搖了搖頭,從懷中取出了一個白色的面具遞給她:“送給你了。”

陸嫁嫁看着面具邊緣鋸齒般的破碎,冷淡道:“這本就是我的東西。”

當日在皇城,陸嫁嫁将這個送給了他們,而寧長久與妖狐戰時,這面具還為他擋去了致命的一道攻擊。

寧長久将它塞到了陸嫁嫁的懷裏。

陸嫁嫁皺着眉頭,翻過了面具,看到那白色面具的嘴唇上,用筆勾勒出了一個月牙般的笑臉,于是冷冰冰的白色面具也像是帶上了柔和的情緒。

“喜歡嗎?”寧長久笑了笑。

“無聊。”陸嫁嫁很快将面具翻了回去。

狂風驟浪過後,片刻的寧靜在此時顯得彌足珍貴。

不久之後,荊陽夏禦劍而回。

懸日峰與回陽峰的一對姐弟也平息了各峰的騷亂。

紫天道門敗退,天谕劍經又被重新封印,這本該是一個很好的結局,但大家的臉上依舊寫滿了凝重了。

“你到底是什麽人?”薛尋雪的第一個問題便指向了寧長久。

……

……

天窟峰的隐峰裏,一片死寂。

水滴順着鐘乳石滴答滴答地落下,那微弱的聲音在如今的環境中顯得無比真切。

寒牢與隐峰相接的牆壁上,露出了一扇如畫筆繪作的門。

一個年邁的囚犯從門中走了出來,他一邊走着,一邊撕去這幅醜陋的外皮,十步之後,他竟成了一位淡紫衣裳,面容俊美的男子了。

他叫十一詞,是紫天道門四大道主之一,也是其中最年輕的一位。

他不擅長戰鬥,而擅長道陣,易容,天文歷法等諸多奇門遁甲的手段與學問,所以他被安排潛入此處,作為奪回天魂燈計劃裏最後的棋子。

獨自一人潛入峰谷是不得已而為之的手段。

他們知道峰谷中藏着極為可怕的東西,那些東西可以讓任何修道者發瘋……

天窟峰上一任峰主,便是那樣瘋的。這是很多峰中之人也不知道的秘密。

十一詞長長地嘆了口氣,向着隐峰中心走去,他雖一身絕技,卻也沒有全身而退的自信。但道門為今日謀劃了太久,也容不得他有再多的選擇。

臨近隐峰中央時,他卻忽然停下了腳步。

“你是什麽人?”十一詞看着眼前半倒在地上的男子,疑惑中帶着敵意。

那男子三十多歲的模樣,皮膚有些粗砺,他衣裳邋遢,頭發後梳着,只留了一縷挂在額前,他轉着手中的酒葫蘆,身前放着一把寬刀。

“我叫盧元白,等你多時,嗯……不對,應該是等你好多年了。”盧元白咧了咧嘴,他拍着地上的劍匣,像是即将了結一樁多年的心事,臉上挂着釋然的笑容。

……

……

(終于碼完啦 這章算昨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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