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刀劍入夜

木格子大門上黑影一竄而過之時,寧小齡睜開了眼。

“是誰!”

一股寒意侵入手腳,她厲喝一聲,瞬間清醒。

一片死寂。

不過那只是極短的一瞬,甚至寧小齡的一呼一吸還未結束,右側的黑暗裏,極低的嗡嗡聲伴随着暗斂的殺意驟然刺出。

瓷瓶破碎聲清脆響起。

一柄長刀自右側的木架之間刺了過來,寒意已凝成一點,直奪脖頸。

那是極險的一刀,似草木下瞬間竄起的毒蛇,帶着驚人的速度與致命的殺意。

而寧小齡卻不知哪來的直覺靈性,竟在那瓷瓶未破之時便已覺察,身子做出了後撤的反應,刀意撲面之時,寧小齡的身子已退了兩步,那一刀的刀意盡出也無法再波及她。

那暗中的刺客驚訝于她的反應,而他與少女隔着镂空的櫃閣,受限于此,他無法立刻做出第二刀的撲殺。

寧小齡雖躲過這驚魂一刀,卻也驚得手腳顫栗,眼皮狂顫。

此刻大門緊閉,屋子也并不寬敞,一片黑暗之中,那柄噬人的尖刀依舊在黑暗中對準着自己。

寧小齡從未經歷過這些,她還未來得及做出任何有效的反應,長刀掙破木頭的咔擦聲響起,那刺客并未選擇直接抽刀繞櫃再來,而是直接一拍刀柄,讓尖刀直接破空而來,與此同時,他身形一晃,同時繞櫃疾速而至。

殺意再至。

寧小齡無法看清刀的來路,只有心底那點神識驚動的直覺驟然放大,讓她本能地撤步後仰。

嘩!

刀鋒将至之時,外面夜風忽作,一間窗戶忽然被風吹開,簾幕亂動,廊上的燈火照入,将那刀光映成紅亮的芒點。

那是方才刺客入屋時所開的窗子。

那一點薄光裏,寧小齡看清了那一刀的來勢,那一個瞬間,寧小齡的身形竟一下快了數倍,她腳步點地,身子傾倒,以掌拍地,雙掌交換間身子向側騰躍,靈巧地劈開了那奪命一刀。

叮然一聲裏,尖刀已刺入了身後的隔板。

這一切的發生不過是極短的時間,刺客的身影于黑暗的交錯間也至,只是他的一掌竟也落到空處,只沾到了些許衣袂。

他無暇去想為何這小丫頭忽然這般迅捷,只是本能地反手抽出刀刃。

他發現自己竟無法抽動。

緊接着,疼痛感自手腕爆發出來,似被什麽東西狠狠咬住了一般。

刺客猛然甩腕,将一個雪白的身影振了下來。

那是一只沒有尾巴的雪狐,身體嬌小得像是幼貓,只是它的反應快極了,腳一沾地,便如彈丸般飛速躍動,朝着少女的方向跳了過去。

刺客瞬間明白過來,緊接着心中驚駭無比:“先天靈?你竟然能結靈?”

世間可修行者便是千裏挑一,天生便可具象靈的,更是萬中無一。

寧小齡沒有與人廢話的習慣,直接循着透着燈光的窗戶奔去,她對着窗外大喊了一聲救命,随後身子一躍,正要破窗而去。

那刺客的驚駭也是短暫,他本能地摸到了腰間,那是一柄小弩。

寧小齡起跳之時,他立刻對準少女的身軀将要越向的位置,扣動半首,咻得一聲裏,那弩箭瞬間破弦而出。

少女再如何天資過人,對于生死終究缺乏經驗。

她此刻的修為不足以讓她在空中,沒有支點和借力的情況下改變自己的速度和位置。

所以她跳起之後,那一箭循着她的軌跡而去,她避無可避。

風聲撕破,那一支小箭既快且直。

雪白小狐察覺到了殺意,毛發炸起,騰空而上,似要擋住這奪命一箭。

但那靈終究初成,與箭鋒相對間一觸即潰,碾為煙跡,星星點點地倒流回寧小齡的識海,她喉嚨一甜,鮮血還來不及噴出,箭已直逼腰間。

就在這志在必得的一刻,那刺客卻忽然震住了。

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不知是不是自己眼花了。

那箭已撕紙破窗,釘到了牆上,而那小丫頭的身影,竟似鬼一般憑空消失了。

接着,大門忽然打開了。

一襲青衣的清秀少年面無表情的走了進來,他的手上,拎着一個驚魂未定的小姑娘,正是寧小齡。

刺客如臨大敵。

“回去吧,別讓我改主意。”那青衣少年攤開手掌,那是一塊玉牌。

刺客愕然道:“青花司的玉牌……怎麽在你這?”

寧長久道:“見此玉牌自當聽令,回去吧。你們若還不甘,可以再來,我會嘗試殺人。”

說話間,寧長久反手握住了刀柄,一下将其抽出,寧長久手臂一甩,咻得一聲間,那刀沒入他的鞘中,刀刃崩碎的聲音猶如炸膛的爆竹。

……

……

那房間中,女子睡袍淩亂,冷汗淋漓。

她頹然坐倒在床榻上,依舊不敢相信剛才看到的那一幕。

那陣法已成,來勢洶洶,那少年明明已形同困獸,而僅僅是短短的三個呼吸間,她眼睜睜地看着他拿起了桌上的掌燈,腳步沿着規整至極的方位踏出,總共七步,不遲一分也不早一息,在那匪夷所思的精準裏,破陣而出,來到了她的面前。

“這便是我給你的誠意。”他只說了這一句,便再沒廢話,直接奪走了她枕下的玉牌。

她這一刻才恍然明白過來,他所說的誠意便是強大。

因為他足夠強,所以他們必須重視他,甚至是迎合他。

只是……這個年紀輕輕的小道士,為何這般厲害?

她深吸了一口氣,立刻去找紙與筆。

無論他是什麽來歷,無論他究竟會站在哪邊,這件事必須讓小姐第一時間知道,絕不能讓那個來歷不明的少年成為影響大局的關鍵。

女子取過紙筆之後,對着門外吹了一聲口哨。

待到她字條拟好,墨跡風幹,一只朱紅小雀已停在窗棂上,轉着烏溜溜的眼睛盯着她。

女子快速将紙條卷起,那小雀便張開嘴,直接将紙條銜入口中,撲棱着翅膀飛近了夜色裏。

女子對着茫茫夜霧,悠長地嘆了口氣,心中稍稍定了一些。

今夜發生的事太過突然,她無力去揣測其後的伏線,只能做完自己該做的。

“雨兒,你……你這是在做什麽?”

門外聲音傳來。

女子身心俱驚,她轉頭望去,卻見一襲睡袍,尚有些惺忪的趙石松不知何時立在了門口,神色複雜地看着她。

她方才太過緊張,對于趙石松的到來竟也沒有絲毫的留意!

“你……”趙石松顫抖着擡起手指着她,他想起了方才那振翅而去的朱紅小雀,不敢置信道:“你是她的人?”

女子沒有回答,同樣神色複雜地看着他。

趙石松再無睡意,氣憤得跺腳,“唐雨!我究竟哪裏待你不好?你在她那裏只是個下人,而我呢?錦衣玉食,榮華富貴,哪樣沒有給你?哪怕你生病中邪,我依舊陪了你好幾日,你究竟還有什麽不滿意?!”

趙石松身體激動地顫抖起來,他胡須顫動,眼角的皺紋愈發深刻。

名為唐雨的女子輕聲道:“我知道你待我好,我心裏知你謝你,也是想待你好的,只是……”

她話語中的情緒漸漸淡去,如今夜悄然停歇的雨。

“只是二十天前,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帶着這麽多人,跟着去圍娘娘的殿!你走的那一刻,這一切就成定局了。”

趙石松憤怒而疑惑,他跨過門檻,快步走到了她的面前,盯着她那年輕而美麗的臉,痛惜道:

“那個女人究竟有什麽魔力?你雖是從小在那長大,但以你的身份,又怎麽可能見過她?你這般愚忠到底為何!如今趙襄兒雖回來了,但她終究勢單力薄啊……你此刻回頭尚有餘地,我……可以既往不咎的。”

說話間,他伸出手,想要去扶住她的肩膀。

唐雨卻不留痕跡地後退了一步,目光愈發堅定。

“我若是愚忠,你們便是愚蠢。”

“為何?”

“你們沒見到娘娘的屍骨,便敢說娘娘死了,不是愚蠢又是什麽?”

“可是……”

唐雨不想再聽下去,她的眼睛愈發寒冷:“況且二十天前,乾玉宮裏死的許多人,有一些是我過去的姐妹。”

窗外有鳥雀聲鳴,那朱紅小雀已去而複返。

趙石松看了它一眼,心中泛起了巨大的恐懼,他終于意識到了什麽,立刻後退,疾聲大喊:“來人吶!”

……

寧小齡的房間裏,滿地狼藉,那刺客已經離去。

寧小齡回想着方才的那一幕,依舊驚魂未定。

她在半空之中無助地看着那一箭離弦而至之時,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胳膊,猛得将她拽了出去。

她抓緊了寧長久的手,險些哭了出來。

今晚所有的一切發生得都太過突然了。

她按着自己的胸口,那心跳似是一下一下地敲打着掌心,撲通撲通地難以平靜。

她窩在床上,愁眉苦臉地看着師兄:“師兄,我們回去吧……”

寧長久道:“我會找個合适的時間,先送你回去。”

寧小齡道:“那你呢?不和我一起走嗎?”

寧長久道:“我要留在這裏。”

寧小齡問:“難道如今這座皇宮裏發生的事情與師兄有關?”

寧長久道:“那是他們的恩怨,不是我的因果。”

“嗯……”寧小齡想了想,還是壯着膽子問:“那師兄在找的因果是什麽?”

第 8 章 :榕樹與日落

“三年前,那是趙國十年一次的大祭禮……”

南州之上,大大小小的國家有數十個,彼此間雖時有摩擦,卻也沒有哪國強大到可以獨吞南州。

趙國雖與榮國與瑨國相差許多,卻也算不上弱小。

百年之前,相傳有神仙開辟天荒,助趙國于山野荒蠻之地構築國都,此後群山為天險,其間常有神仙結茅修行的傳說,也算是趙國冥冥中的倚仗。

三年前那次大祭禮,各國皆有來使,那時南州并不太平,榮國與瑨國争鋒相對,而趙國的國土恰與兩者接壤,所以趙國的立場尤為為難。

那一次,榮國的使團中,随行的還有榮國的二皇子。

各國年輕一代皇子中,榮國的二皇子最為驚才絕豔,他七歲之時便成功開竅修行,相傳已有山上的大仙師早早指定其為親傳弟子,而這次出使,是他登山修道之前,最後一次游歷人間。

“為何選在趙國?”寧長久聽着她的介紹,問道。

那女子笑了笑:“因為相傳趙國有個少女,比他年紀更小,天賦更高,那少女更是神子的女兒。”

寧長久問:“趙襄兒?”

“對。”女子道:“他來趙國,便是想見一見那個趙襄兒。”

寧長久問:“她真有這般厲害?”

女子道:“事實上那之前,從未有人見過小姐打架,那時候的小姐,還是個……野丫頭,我們最常見到她的地方是野林子裏和樓頂上,衣服也總髒兮兮的,如今想來,應該是那瑨國故意傳的謠言,為的便是激起榮國二皇子的好勝之心,讓他們打一架,小姐畢竟名義上是神子的女兒,敗給榮國皇子,顏面總是會折損的。”

寧長久問:“那他們見到了嗎?”

女子點了點頭:“當時小姐坐在大榕樹上看日落,二皇子無意間看到了她,不知道她便是他在找的殿下。”

寧長久微笑道:“倒有些像故事,然後呢?”

女子唇角微傾,目光短暫失焦,回憶道:“然後那二皇子念念不忘,被迷得神魂颠倒,想着與那個叫趙襄兒的少女比試過一番後,便請份婚書,将這個驚鴻一瞥的小姑娘娶回去。”

寧長久笑了笑。

那女子也不禁笑了起來:“小姐一向不問世事,自是不知道這些的,次日那二皇子登門挑戰,打傷了許多殿外的守衛,然後小姐雙手叉腰,從裏面罵罵嚷嚷地跑出來,指着那二皇子問‘就是你在鬧事’?”

“那二皇子也怔住了,不曾想那驚鴻一面的小姑娘便是傳說中幽居于乾玉殿的小殿下,他立刻收手,想要表明自己的心意,但小姐一句話也沒說,直接怒氣沖沖地大打出手了。”

說道這裏,女子似是沉浸在了回憶裏,鼻尖前的那柄小簪子也不顧了,花枝亂顫地笑了起來。

寧長久也覺得有趣,問:“然後呢?”

“後來發生的事情就很簡單了。本來只是那二皇子和小姐單打獨鬥,但是僅僅過了十招不到,二皇子所有随從的高手便被迫一起動了……我從沒見過那樣的小姐,她就像是穿行烏雲間的閃電,明亮得驚心動魄,當時沒有人可以想象,那是一個十三歲的小丫頭。”

“最後二皇子連同他那七位随行高手一并受傷落敗,最後他的影衛都不惜暴露,才攔下了小姐接下來的出手,而那位影衛是榮國劍聖的親傳劍子,在那一戰裏,劍鞘卻被小姐硬生生打了個粉碎。”

“那天乾玉殿前的石階盡數碎裂,小姐半身是血,立在那裏,沒有勝利的喜悅,臉上盡是迷惘之色。接着她淡漠地說了一句話,然後轉身回宮,從那以後,我們再沒見過那個瘋瘋傻傻的野丫頭,偶爾見她,也是衣裙得體,安靜清雅的樣子了,就像是真正的大小姐那樣。”

寧長久安靜地聽完,問:“她說了什麽話?”

……

……

國師府。

僅有的幾盞燭火凄凄然地亮着,木門桌椅皆是深色,方正墩重,整個房間像是一個将要熄滅的燈籠,即使是屏風上的松柏仙鶴也無出塵仙意,反而帶着被囚者般的壓抑感。

一個白裙少女坐在一張方正敦厚的木桌前,看着那雙鬓斑白,衣着素樸的老人:

“老師,喝藥了。”

少女嘴角勾起,袖間那朵黃色小花恬靜卻明豔。

她将一碗濃稠的湯藥遞了過去。

老人看着那藥湯,神色顫抖。

“襄兒……何至于此?”

趙襄兒神色平靜:“我怕你添亂,所以我必須看着你。”

老人苦笑道:“我一生便只有你一個學生,我又怎會害你?”

趙襄兒問:“那二十天前,你為何袖手旁觀?”

老人無奈道:“大勢如此,老夫能奈何?”

“又是大勢!”趙襄兒冷笑道:“沒有我娘親你一輩子都不可能成為國師,你行此叛逆之事,此刻都不知悔改?”

老人搖了搖頭:“我畢竟是趙國國師,承的是趙國國運,我自然想救娘娘,但絕不能眼睜睜看着趙國國祚就此斷裂!”

趙襄兒道:“已經快斷了。”

老人猛地拍了下桌子,怒道:“若非三年前的那事,趙國何至于如今的局面?”

三年前,趙襄兒以一敵八,打碎了榮國劍子的劍鞘,更打爛了榮國二皇子的道心。

自那之後,榮趙兩國決裂,瑨國趁此機會與趙開戰。

“是你毀了趙國!”老人握拳的雙不停顫抖。

趙襄兒輕輕搖頭:“你永遠不明白,有娘親在的趙國,才是趙國,要不然十年前先皇駕崩之際,趙便要亡國了。”

她立起身子,身姿挺拔而出挑,她望着那滿臉怒容的老人,淡淡地笑了笑:

“我引起的因,卻讓你承擔了果,這終究是我有愧于你,但如果時間回到三年前,我依然會那樣做。”

老人在成為國師之時,便相當于接過了趙國的國運,短短三年世間,讓一個意氣風發的中年男子,變成了一個頭發半白的老人。

他如何不恨?

“為什麽?”他顫聲發問:“你以為憑你就可以把那些反對你的人,還有瑨國的奸細、刺客,全殺了?更何況,據我所知,你如今也是身負重傷!”

趙襄兒輕輕搖頭,目光卻愈發明亮:

“三年前,我若接了那份婚書,或許能換趙國十數年太平,但那樣沒什麽意義,我也不喜歡。先生,你承了趙國國運,不會不知道趙國究竟拖着一些什麽東西在艱難前行吧?百年之前,趙國雖以此得仙人許諾立國,但終究是要被反噬的啊……”

老人驚愕地看着她,慢慢地聽着她的話,然後一點一點想明白了,但越是明白便越是震驚:

“襄兒……你究竟要做什麽?!”

趙襄兒收斂起了殺意,柔和地笑了笑,“老師喝藥吧,你我終究師生一場,我不會殺你……”

她頓了頓,神色恍惚,聲音輕似嘆息:“我于殿下看日落,你們何苦擾我?”

我于殿下看日落,你們何苦擾我?

這是三年前她在乾玉殿前的問話,那時無人回話,唯有如血殘陽好似應答。

從那以後,她便被尊為殿下。

如今乾玉殿已被燒成廢墟。

她不理世事,世事卻總來擾她。

“還望先生莫要與他們一樣。”

她對着老人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搖晃的燈火裏,老人顫抖着端起藥碗,凝視片刻,嘆息一聲,一飲而盡。

那是封閉靈海的藥,喝完之後便再無力插手之後的事了。

……

……

“我于殿下看日落,呵……你們小姐确實不凡,那後來呢?”

“後來便是二十天前,衆人以讨伐妖女的名號圍住了乾玉宮,而小姐在回京路上同樣遭到截殺,據說裏面還有瑨國排行第三的刺客,不過幸好,小姐終究回來了。”

“你們的小姐交給你們的任務是什麽?”寧長久繼續問。

“我只能說這些。”女子神色一厲:“小姐與娘娘是我一生最崇敬之人,我是絕對不會背叛小姐的,你不必套我的話。”

寧長久道:“你必須回答我。”

女子笑道:“你這小道士可真是蠻不講理,我憑什麽要回答你?”

寧長久道:“因為你的陣還沒布完。”

女子瞳孔驟然一縮,躲在錦衾下偷偷劃動陣法的手也不由一滞,她冷冷地盯着寧長久,“你究竟是什麽人?”

寧長久沒有回答,繼續問:“為什麽要殺我?是你們小姐的指示?”

女子冷笑道:“主子不說,下人也應該把事情做幹淨點,對吧,小道長?”

寧長久點點頭:“有些道理。”

女子好奇道:“你明知道了,為何還不出手阻攔。”

寧長久道:“讓我看看你的陣法,我不擾你。”

此人竟敢如此托大……

女子神色一震,她有一種荒唐之感,冷笑了一聲,手上的動作卻一刻未停。

既然你給機會,那也休怪我了。

指間靈力湧動,陣法只差最後一筆,女子正了正自己的心思,靈力灌注之間,一筆落下。

女子的後背早已濕透,身子卻終于放松,暢快無比。

驚心動魄間磕磕絆絆畫出的陣法,最後一筆竟是如此酣暢淋漓,

屋中的地板下,似有亮光滲出,那光極細極快,如刀割而過,以寧長久為圓心,轉瞬亮起,一道繁複而美麗的小陣浮現屋內。

她自信,這極為耗時耗力的陣法,除非能找到陣眼,要不然哪怕巫主親至,短時間內也無法逃出,此時無論是談判還是殺人,她都是絕對的主動。

與此同時,窗外隐約響起了少女的呼救聲。

那是寧小齡的聲音。

那邊也動手了。

“要麽拿出你的誠意,要麽死。”

她絕不會拖泥帶水。

第 7 章 :三更

“你們那位師父,在趙國也算是頗有名氣,本以為這次請他出山可以了結此事,不曾想是這般結局。”

趙石松在前面帶路,一臉惋惜地說着。

“不過你們也不必害怕,我府中可能只是天寒積陰,加上夫人體弱才不小心染的病,應該無甚大礙。”

寧長久點點頭,道:“師父一生浸于此道,最後因此而死,某種意義上也算是善終。”

趙石松不曾想這個少年人這般豁達,笑了幾聲,贊許道:“将來若是順遂,想必你是可以青出于藍的。”

寧長久道:“多謝。”

寧小齡在一旁默默低頭走路。

趙石松看了她一眼,只覺得這個小姑娘秀氣可愛,只是眉目間總有些清清冷冷的意味,他忍不住想逗弄幾句:“小姑娘,今年多大,随你師父學藝幾年了?”

寧小齡老老實實道:“十四歲,随師父修道三年。”

趙石松點點頭,道:“我看你頗有慧根,這些年應該也學了不少東西吧?”

寧小齡在心中咒罵了寧擒水幾句,臉上卻微笑道:“倒也沒有,修道一事總需要年月積累。”

“小姑娘倒是謙虛。”

“趙先生過獎了。”

趙石松的府邸相距不遠,談話之間便也到了。

府邸門口停着一輛馬車,一個額頭上貼着黃符的游方道人正前俯後仰地走出來,口中念念有詞。

“這方子過去可是百試百靈,今兒這是怎麽了?莫非我也中邪了?”

那游方道士恰看見趙石松回來,立刻站定,抱拳躬身,滿臉歉意道:“親王大人,恕小道無能,尊夫人的病小道實在看不明白,似邪非邪似妖非妖,愁煞小道也。”

趙石松嘆了口氣,道:“無妨,領了銀錢回家去吧。”

那游方道士應了一聲,這才注意到趙石松身邊跟着兩個穿着道袍的“小不點”。

那道人面色微異,奇道:“你們也是幹這個的?”

寧長久問:“有事?”

那游方道士踏着碎步在他們身邊兜轉了兩圈,搖了搖頭,啧啧道:“苗子是好苗子,但聽前輩一句勸,回去吧,別白費力氣了。”

寧長久沒有理會他,只是看着趙石松,道:“請趙先生帶路。”

那道士氣得臉頰漲紅,跳腳道:“這皇城裏幹我們這行的,我少說能排進前五,我這好言相勸,你不聽也罷!”

寧長久沒有理他,趙石松對那道士吊兒郎當的模樣本就不滿,此刻随便擺了擺手,便領着寧長久向着府內走去。

沒走幾步,那道士竟扭頭跟了過來。

寧小齡天生有些厭他,蹙眉道:“臭道士,你跟來做什麽?”

那道士氣鼓鼓道:“我就在旁邊看着,不打攪,我就想來開開眼,瞧瞧你們究竟有什麽手段,年紀輕輕竟敢如此托大。”

寧小齡細眉一豎,正要駁斥幾句,寧長久直接道:“沒事,随他。”

……

穿庭過廊,古色古香的院房裏,咳嗽聲遠遠地傳了過來。

立在門口的侍女見到見趙石松回來,喊了句老爺之後讓開了道路。

屋內暖爐,溫度舒适,一個年輕女子正側躺在踏上,那女子面頰微白,眼睛半閉,時不時捂胸咳嗽,神色楚楚,頗有姿色。

寧小齡本以為會是位端莊賢淑的夫人,沒想到這般年輕漂亮,看上去約莫二十歲左右,也不知是幾房太太。

那女子見了趙石松,手便搭上了錦衾,想要起身行禮,趙石松連忙跑到身邊,按住了她的手,好生安慰了幾句。

那女子向着這邊瞧了一眼,皺眉道:“那道士不是剛走麽,怎麽又來了,我看他也沒什麽能耐,在這裏兜兜轉轉的,倒是讓人心煩。”

“你……”那游方道人深吸了一口氣,嘆息道:“夫人說的是。”

接着她打量了一番那兩張陌生的面孔,虛弱地笑了笑:“這小道士長得倒是眉清目秀,看着也能開心幾分。”

對于她的誇獎,寧長久沒有回應。

他打量四周,目光越過高高的房梁頂,似尋找着什麽。

那道人饒有興致地看着他,等着他出醜。

寧長久的手伸入袖中摸了摸,卻什麽也沒有掏出來。

那道人見狀不由笑了起來:“怎麽,是忘帶符紙了?要不貧道借你幾張?”

榻上的女子不由皺眉,趙石松連忙瞪了他一眼,那道人見狀才悻悻然止住笑聲。

不曾想寧長久竟真的攤出了手:“借我一枚銅錢便好。”

“銅錢?”道人眉頭一皺:“你這小子是在戲弄小道?”

寧長久攤着手。

道人看了看周圍人的目光,嘆了口氣,解下錢袋,取出一枚銅錢抛了過去。

寧長久接過銅錢,放置在那女子踏前的小木櫃上,過了一會,道:“可以了。”

衆人皆是一愣。

可以了?什麽可以了?

那道人哭笑不得:“你當我們都是傻子?”

趙石松剛要說話,卻見那木櫃上的銅錢裂成了三半,他嘴巴半張,驚訝地望着寧長久。

寧長久則是平靜地看着榻上的年輕女子,問:

“感覺好些了嗎?”

那女子看了那銅幣一眼,輕笑一聲,正要搖頭,但對上了他的目光之後,只覺得靈臺被凜冽冬風拂過,僵硬寒冷。

過了一會,女子臉上的笑容才重新展露,“哎,倒是真感覺好了許多,身子都輕了。”

趙石松見她氣色果然轉好,大喜過望,望向寧長久的眼神更和善了許多:“以前一直以為破財消災只是一句玩笑話,今日見了小道長才發現果真是非同凡響,趙某不知該如何答謝才是。”

寧長久道:“我與師妹沒地方可以去。”

趙石松連忙道:“來人,打掃間幹淨屋子,安排小道長暫住。”

那道人看的目瞪口呆,也不知發生了什麽:“這……這,你們是不是合起夥耍我?”

趙石松此刻更懶理他,直接一揮袖子:“送客。”

“哎,我……”那道人氣得跳腳:“我的銅錢!”

寧長久道:“欠着。”

……

夜半三更。

年輕女子自榻上醒來,她掀開簾幔,慵懶地舒展了一番身子,伸手攏了攏披在肩背的長發。

她緩緩轉過頭,正要點燈,忽然呀得驚呼一聲,雙手捧心,一臉驚恐。

昏暗的屋子中,一張古秀的木桌旁,隐隐約約坐着一個人影。

“別裝了。”那個聲音開口,燭火随之點燃。

“你……是你?”那女子胸膛起伏,嗔怪道:“你這小道士,我白日裏看你長得清秀,還當你是好人,你半夜闖我閨房想做什麽?你現在立刻出去,要不然我叫人了!”

寧長久轉過椅子,平靜地看着她:“與我說說你家小姐的事吧。”

“小姐?”那女子抓着自己的衣領,“你問的什麽胡話?難不成你看我像下人?”

寧長久道:“這些天你卧床裝病,應該沒辦法出去,我白日裏見過你家小姐一面,我與你說說她吧。”

那女子幽幽地盯着他,旋即噗嗤一笑:“你們這些男人,老的小的都一個樣,都闖到這了,還和姐姐故作正經,哎,難道你替我治了病,就要我以身相許,老爺若是聽到了,定要将你亂棍打出去。”

寧長久問:“不想聽?”

那女子笑了一聲,道:“你這小道士倒是無理,來,我倒是聽聽看,我那主子是誰?”

寧長久道:“她在城中有許多棋子,但是倉促布局,各方之間協調傳信應該也不容易,你應該有好幾日沒有收到你家主人的信了吧。”

女子搖頭道:“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寧長久繼續道:“因為她也受了很重的傷,想來也是,這麽多人想殺她,她又如何能真正全身而退。”

女子望着那相隔燈火的少年,神色幽怨:“你來……就是想與我說這些不着邊際的話?”

寧長久道:“我只是個普普通通的道士,我還沒有确定我的立場,你接下來的每句話,都有可能左右我。”

女子眸光一顫,旋即平靜,笑道:“我可沒見過闖女子房間的普通道士。”

寧長久沒有接話,只是靜靜地看着她,女子忽然覺得眼前坐着的,仿佛不是人,而是一個沒有溫度的幽靈。

她漸漸斂去笑意:“普普通通的道士?那你來皇城做什麽?別拿什麽替天行道之類的話糊弄我。”

寧長久道:“我不需要和你解釋,君子不立于危牆之下,我有能力保住自己,自然便有能力插手。”

“嗯?口氣倒是不小。”女子看着眼前靜坐的少年,自己的呼吸都忍不住慢了下來。

寧長久道:“與我說說你家小姐最簡單的故事便好,不需要你出賣什麽。”

“最簡單?”

“嗯,比如她的名字,比如三年前發生的事。”

她的名字?三年前的事?

這種事情你還大費周章來吓我?皇宮中随便問一個人誰不知道?究竟是我傻還是你傻?

女子一下子呆住了,竟不知如何回答。

寧長久以為她不想說,懶得廢話。

一枚金簪不知何時從梳妝臺上停至了眼前,咻得一聲掠至女子身前,幾乎已貼上了鼻尖。

女子喉嚨聳動,小心翼翼地咽了口口水,不敢妄動。

“你是在試探我?”女子猶不死心。

“不是。”寧長久靜坐着等她回答,他擡起了手,渾身上下陡然散發出一股致命的殺意。

女子認命般嘆了口氣:“小姐姓趙國國姓,名為襄兒,三年前……”

趙襄兒……

寂靜的夜裏,她緩緩說起了那段往事。

第 6 章 :小殿下

“殿下?”

短暫的寂靜之後,人聲喧沸了起來。

“她什麽時候回來的?”

“這哪裏知道?竟沒有一點消息?”

“她……居然還活着。”

宋側嘆了口氣,他袖中的手不停顫抖,再難掩飾自己的恐懼與不安。

寧小齡怔了一會,忽然恍然道:“難道是她?”

寧長久問:“誰?”

寧小齡立刻解釋道:“傳說皇宮之中,只說殿下便知其人的,不是太子皇子,也不是某位公主,而是……一個娘娘的養女。”

寧長久愈發疑惑:“養女?”

寧小齡點了點頭:“相傳十多年前,先帝親征歸來,于城樓上遇到了一位神仙般的女子,他将這位女子接回宮,為其鑄造大殿,奉為神子,而這個女子身邊,據說跟着一個四五歲大的小丫頭,有人說那是她和皇帝的私生女,有人說那是她收養的孤苦孩子,總之一并養于深宮之中,而十多年前……”

寧小齡的聲音壓得更低了些:“十多年前,大殿剛剛落成,本當壯年的皇帝卻染了重疾,最終不治身亡。”

周圍人聲嘈雜,寧小齡說話間小心地看了看四周,确定沒人注意自己才松了口氣。

寧長久想通了許多關節:“原來二十天前,死的便是那位娘娘。”

寧小齡瞪大了眼,愣了片刻才聽明白了他的話。

民間對于那位久居深宮的娘娘有許多猜測,雖然很多人說她是禍害趙國國祚的妖女,先皇的暴死定與她脫不了幹系,但是十餘年間,誰又敢真正動她?

這位娘娘雖從未露面,卻在趙國留下了很多故事,譬如乾玉宮萬裏飛劍斬妖,九霄之外蒼龍來朝……

在趙國,那位娘娘不管是神是妖,都算是傳說中的人物。

所以她也并未往那個方向去想過。

此刻寧長久一語點醒,她也一下豁然開朗,心道若死的真是那位娘娘,那作為她的女兒,那位殿下豈會善罷甘休?而這殿中衆人神采各異,多是驚恐畏懼,想來娘娘的死與他們都脫不了幹系。

難怪這般害怕……

寧長久道:“哪怕如此,他們為何害怕?既然敢殺那位娘娘,女兒為何不一并殺了?”

寧小齡連忙扯了扯他的袖子,示意他別說了。

所幸也沒有人注意他,因為外面隐約有個綽約人影穿過雨幕走了過來,人聲漸漸安靜。

寧長久立在門扉後的陰影裏,望了過去。

秋雨清冷,落木蕭蕭,青黃參半的院子裏,雪白裙裳,纖腰束帶的少女支着古舊紅傘緩緩走來。

她走過石階,于檐下收傘,少女握傘似提劍腰間,水滴自尖細的傘頭滴落,一聲聲清晰可聞。

她環顧了一圈殿內的衆人,最後落到了宋側的身上,少女抿了抿唇,微微一笑:

“諸位……別來無恙?”

話語間恰好陰雲開裂,一束天光漏下,越過茫茫秋雨落在了她的身上。

她此刻立在檐下,半身是光半身是影。

衆人這才一一反應過來,紛紛行禮,恭敬地說着參見殿下。

事實上,除了三年前那的一天,之後很少再有人見過她,今日一見,才知三年前那個在乾玉殿下階前立血的野丫頭,如今竟已長成這般模樣了。

寧小齡怔怔地看了她一會,很快收回了目光,低下了頭,心髒砰砰得跳着。

寧長久看了她一眼,同樣微微失神。

少女生得極美,未施粉黛卻眉目如畫,素衣白裙卻動人心魄。

寧長久看着她,似看着一朵黑白墨色的花,纖細成開在峭壁懸崖,于是萬物失了光彩,只剩下純淨的黑與白。

少女對上了寧長久的目光。

寧長久平靜地看着她,目光卻沒有絲毫的閃躲與避讓。

秋雨連連,寒風入殿,官員們依然躬身低頭,神像前那座焦黑的屍體混雜着腐爛與燒焦的難聞氣味,一片詭異的安靜裏,他們的視線便如此交彙着。

寧長久覺得她有些熟悉,追溯記憶,卻怎麽也想不起在何時見過。

或許只是少女生得太美,在他道心上濺起了漣漪,如今他終究是凡夫俗子的身軀,自然躲不過人間的七情六欲。

寧小齡不安地看着他們,鼓起勇氣向前走了一步,行禮道:“參見殿下,我與師兄随師父一道來降魔,師父不幸身死,師兄近來神思有些古怪,還望殿下莫要怪罪。”

寧長久稍稍回神,想起了這些世俗王朝的禮節,有些笨拙地行了一禮:“見過殿下。”

少女微微一笑,清清冷冷的聲音猶帶幾分稚氣:“既是來宮中除妖,便是客人,我本就不喜這些繁文缛節,哪有怪罪之理?”

寧小齡退回了寧長久的身側,稍稍松了口氣。

“諸位見到我……”少女眸子微眯,輕聲笑道:“為何神色這般悲痛?”

衆人回過神,連忙紛紛跪下,直呼不敢。

少女擡了擡手,示意他們起身:“我剛才說了,我不喜這些繁文缛節。”

有些人立了起來,卻發現其他人依舊跪着,便又跪了下去。

少女目光緩緩掃視過四周,她嘆了口氣,聲音卻愈發冷淡:“諸位不願起,可是心裏有鬼?”

衆人視線偷偷交彙,無人應聲。

而這些人中,宋側官職最大,雀鬼的調查一事,也主要由他調查。

他輕聲嘆氣,首先起身,看着眼前白裙微擺,墨發披肩的少女,道:“殿下能平安回來,自是好事,我等……喜不自勝。”

“呵……”

少女笑了起來,她的嘴唇血色極淡,薄而微翹,此刻輕輕勾起,眉目也随之生動,她向前走了兩步,便似從畫卷中走出,來到了衆人之間。

“二十天前,鐵騎圍宮,曾在殿前宣誓效忠娘親的宋大人,當時在何處?”

宋側冷汗淋漓:“那日……那日太過混亂,滿城皆是火光血光,在下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啊。”

“不知如何是好?”少女面容柔美,神色卻愈發冷厲。

宋側閉上了眼,不敢作答。

少女盯着他,語氣陡然露出鋒芒:“圍宮,放火,殺人,鐵騎踏殿……蓄謀這麽久,竟成了一句不知如何是好?你們可真是……膽大包天啊。”

宋側悲道:“大勢如此,宋某綿薄之力能作為何?”

少女冷漠地看着他,沉默了一戶,問:“為什麽?”

宋側深深地禮了一身,随後一點點地挺直了自己的身子,盡力看着她的眼睛,道:“如果娘娘不一直久居深宮,如果她能多看兩眼人間的苦難,聽聽萬民的請願,這一切,又何至于此?”

少女道:“娘親始終注視着趙國。”

宋側悲痛道:“可蒼生不知,我亦不知啊……”

少女道:“你們知不知,娘親不在乎。”

宋側盯着少女那稚美絕倫的臉,問道:“那殿下呢?殿下在乎嗎?”

少女沒有回答,平靜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繼續說話。

宋側喟然長嘆,眼神愈發堅定:“趙國國運已凋敝至此,前與瑨國戰,大軍節節敗退,後有榮國虎視眈眈,割讓國土無算,如今亡國之兆已現其形,瑨國又三番五次放出那種話,殿下久居深宮,不知我等日日夜夜都是承受着何等煎熬!如今事已至此,宋某有恨無悔,只求一死,還望殿下可以收手……”

“收手?”少女秀眉一蹙,旋即指着地上那具焦黑屍體,笑道:“你以為,他們是我殺的?”

宋側低頭不語。

少女平靜道:“我何時回宮,昨夜又在何處,以宋大人的耳目,不難知曉吧?”

宋側沉默了一會,點了點頭,沉聲道:“知道……昨夜殿下在乾玉殿前,跪了一整夜。”

這是許多人都知道的事情,只是殺人者除了是她,還能是誰?難道真是那虛無缥缈的雀鬼?只是她在乾玉殿前跪了一夜,如何又能殺人?

少女不再多說,直截了當道:“我娘親的屍身呢?”

宋側答道:“不曾找到。”

“嗯?”少女輕輕挑眉。

宋側嘆息道:“但我确定,那日乾玉殿中,一個人都沒有逃出來。”

大火鐵騎弓箭法陣,加上那位神靈的出手,插翅難逃。

少女不再說話,緩緩擡起了手,那修長而雪白的手指自寬大的衣袖間探出,顯得愈發纖細。

那雙手搭在了宋側的肩上。

宋側渾身僵硬,渾身冷汗淋漓卻不敢動彈。

衆人看到這一幕,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三年前,乾玉殿前,那個嬌小的小姑娘渾身是血卻面不改色的模樣。

宋側閉上了眼,已心存死志。

少女卻只是笑了笑,替他理了理衣衫,微笑道:“宋大人可要好好珍惜這身來之不易的官服。”

宋側愣住了,他還沒反應過來自己是從鬼門關走了一遭,身子依舊緊緊地繃着。

少女不再看他,視線望向了其餘衆人,她笑了笑,道:“我便在國師府中,諸位若有事商議,盡管來尋便是。”

“國師府?”宋側目光微異。

少女已轉身向外走去。

檐外秋雨未停,她重新支起了傘,聲音透過雨幕清冷傳來:

“先生重病垂危,做學生的,自當盡心服侍。”

微風徐來,臂側的裙衫上,一朵黃色小花在風中飄搖。

……

……

“國師府?她怎麽會去國師府?”

“國師是她的先生,如今也算是她唯一的親人,可是二十天前那場圍殺,國師可是選擇了袖手旁觀啊……”

“她會不會還不知道自己老師已站在了她的對面?”

“有此可能。”

“對了,那些刺客呢?瑨國派出截殺她的刺客呢?為什麽她還是回來了?”

“難道是失手了……怎麽會,據說瑨國排名第三的刺客都出手了,哪會無功而返?”

“看來只能看國師與巫主大人了,這勢不同水火的兩人可是難得一心,那小丫頭除非有通天本事,要不然定和她娘親一個下場!”

衆人議論紛紛,大抵也算是往好的方面想,一個聲音卻突兀響起。

“你們是真的不明白?那位姑娘的話語,不是擺明了已經挾持了國師麽?”

衆人循着說話聲望去,只見一個穿着道袍的少年疑惑地望着他們,像是在看一群傻子。

許多人回想起那少女方才的話,心中恍然,但他們心中本就憋屈非凡,如今又被一個少年點破,臉上多是怒容。

宋側忍無可忍,厲聲喝道:“你究竟想做什麽?這裏用不着你們,給我滾出城去,再敢多嘴,那筆你師父的安葬費,一分可都不給了!”

寧長久無奈地看着他,心想明明是自己好意提醒,為何此人這般不領情?

這便是山下的世俗世界麽?

寧小齡扯了扯他的袖子,近乎央求道:“師兄,我們走吧……”

宋側此刻心情極差,再懶廢話,擺了擺手,示意侍衛将他們押出去。

“等一等!”

人群中忽然有人走了出來。

宋側看了那人一眼,不悅道:“趙石松,你來添什麽亂子?”

那名為趙石松的人讨饒般拱了拱手,随後望向了那對少年少女,試探性問道:“不知小道長道法如何?”

寧長久道:“尚可。”

趙石松想了想,道:“實不相瞞,近來家中夫人亦染了煞氣,名醫請了道士也叫了,卻都束手無策,不知你們可願試試?”

顯然他是要死馬當活馬醫了。

宋側剛想斥責,寧長久卻已搶先開口:“可以。”

寧小齡被逼無奈,只好假裝自信地點了點頭。

宋側看了他們一眼,不再勸阻,拂袖離去,眼神愈發淡漠。

第 5 章 :雀鬼

九靈臺高聳如小山,上千級石階延展而上,最上端,隐約可見有巨鳥騰空的銅像。

那是趙國皇親貴戚的祭奠之處,亦是每年大祭诰天的聖地。

九靈臺的下端,圍着八個巨大的銅爐,此刻其中一個火勢已起,洶湧的焰芒噴吐着熱浪,星火游竄其間。

寧擒水的屍體哪怕蓋着一塊白布,依然瞧得見其中血肉腐爛,白骨生瘡的慘狀。

宋側瞥了一眼身後的那對少年少女,那少女皺緊了眉頭,心中應是極痛苦的,而那方才膽敢口出狂言的少年人,見到了活生生的這幕,想必也不會起再起什麽荒唐念頭了吧?

只是宋側仔細觀察了寧長久一會,竟在他臉上看不出太多的情緒。

呵,故作鎮定。

宋側剛想說幾句,只見寧長久走了過去,對着那屍身微微躬身,算是行了一禮。

寧小齡緊張不安地看着他,硬着頭皮跟了上去,閉着眼,對着個心中憎惡無比的老東西,假惺惺地行了一禮。

宋側雙手交疊腹前,袍袖低垂。

如今趙國與瑨國時常有大大小小的戰争爆發,生靈塗炭已非一朝一夕,所以他看着這對師兄妹,心中也生不出什麽悲憫情緒,只想着快些将他們送走。

思緒間,寧長久已走到他的身前,道:“走吧。”

宋側松了口氣,心想這少年終究放棄了,他自然不會說出什麽譏諷話語,只是道:“稍後自會有人送你。”

寧長久搖了搖頭:“宋大人,我的意思是去小将軍府。”

宋側面色劇變:“你說什麽?”

寧長久道:“昨夜不太平,小将軍府有異動,死者應是王殃漁将軍的兒子。”

“誰告訴你的?”宋側問。

寧長久道:“推演計算。”

宋側沒有說話,他看着身前少年的眼神卻已變了:“有點意思。”

寧長久靜靜地與他對視。

過了一會,宋側才深深地吸了口氣,沉聲道:“你随我來吧。”

……

小将軍府,傭人家仆一列在外,幾個侍衛按刀而立,眉頭緊鎖,隐有幾分畏懼。

“自從王殃漁将軍死後,小将軍便在家中擺了許多佛像,今天小将軍一如既往地敬香,拜了三拜之後,他的頭撲通一聲叩在地上,一直沒起來,侍女感覺不對,過去看他,然後聞到了血腥味……他的脖子被切開,胸口無大傷卻大量滲着血,那些血透過衣衫隐隐約約是只怪鳥的形狀。”

“雀鬼?”

“對!這是第五個人了,所有死人的胸前,都會有這個血印,包括請來作法的道士。”

“這樣的事情以前發生過嗎?”

“沒有。”

“二十天前發生了什麽事?”

宋側看着這個稚氣未脫的清秀少年,神色有些不悅,“少年人,你跟着你師父修習,可能學了些本事,但妄自托大可沒人救的了你。”

說話間,宋側已經帶着他跨過了門檻,向着小将軍府內走去,寧小齡跟在他們身後,低着頭不敢插話。

入了大門,血腥味刺鼻而來,黑稠的血漿長蛇般蜿蜒着,血漿盡頭,莊嚴寶相的金色佛像前,身材健碩卻早已斷絕氣息的年輕男子木然跪着,自後望去,那脖頸處的肌膚如被燙水潑過般腐爛着。

寧小齡捂着口鼻,忍不住向後退了兩步。

寧長久走到他面前,蹲下身,面不改色地撕下他胸前的衣衫,那個詭異的怪鳥圖案由無數細小的紅點攢成,那似是數千根針紮過的痕跡。

寧長久看了一會,望着眉頭緊鎖的宋側,問道:“宋大人,二十天前到底出了什麽事?”

宋側面色也帶上怒意:“你們道士只管驅邪,能驅則驅,不能則讓能的來,哪來這麽多問題?”

寧長久道:“雀鬼未除,便一直會有人死,若能找到症結所在,此事會簡單許多。”

宋側看了他一眼,本想發怒,最終嘆息道:“回去吧,再過幾日,想必世外的修道者便可抵達皇宮,屆時萬事具定了。”

寧長久問:“如果明日便是宋大人呢?”

寧小齡一驚,驚恐地看着師兄,心想皇宮中你怎敢如此說話?

宋側瞪着他,問:“你如此關心此事,究竟想要得到什麽?”

寧長久沒有回答,有些劍拔弩張的氣氛被門外的聲音打破了。

“陛下駕到!”

宋側神色微變,身旁其他陪同的官員已出門跪迎了上去。

門口奢華的辇車上,下來了一位明黃色衣袍的男子,男子雖然年紀輕輕,舉手投足間卻已有幾分帝王的威嚴氣度。

他立在門口,示意那些官員侍衛平身,然後遠遠地朝着殿中望了一眼。

身邊的近衛正弓着身子,與他說些什麽。

這位年輕的皇帝聽着,臉上隐有悲恸之色,慷慨地說了幾句,大致是對這對父子曾經功勳的贊美與如今離奇死亡的惋惜。

接着,他掀起前襟,作勢欲邁過門檻,身邊的官員連忙勸阻,一個個神色悲痛,說着雖然陛下天潢貴胄,但如今趙國國勢危急,應當保重龍體,怎可這般試險?

年輕皇帝在衆人的勸阻中才止住了腳步。

說話間,年輕皇帝隐約看到了殿中立着的少年少女,神色隐有不悅,但看他們一身道袍,卻也并未發作。他又神色悲痛地與周圍的官員囑咐了幾句,這才似放心了一般,乘着辇車回宮。

寧小齡幽幽地收回了目光,低聲道:“這般假惺惺……竟也是一國之君?”

寧長久笑了笑,問:“若你是皇帝,你會進來嗎?”

寧小齡低聲道:“哪有女人當皇帝的事情?”

年輕的國君回宮,衆官散去,宋側回來時,見這對師兄妹還在這站着,愈發不悅。

方才陛下親至,你們不去跪拜,陛下仁厚沒有怪罪,此刻還在這杵着做什麽?

他懶得再與這故作高深的少年人糾纏,對着身邊的侍衛道:“安排仵作前來驗屍,再派人送這兩個小道士出城。”

寧長久卻似沒有聽到他說話,依舊立在原地,他的目光卻已落到了大殿深處。

“什麽人?”寧長久問。

大殿深處,一個年邁蒼老的聲音帶着幾分驚訝傳了過來。

“小子眼力不錯,師承何處?”

昏暗的殿堂深處,一根木紋深重的木拐輕輕敲着地面,接着,順着木拐,影像似細沙凝聚,一個伛偻着身子的年邁老者緩緩出現,只是他與衆人之間似隔着一片霧,無法看清他真實的面容。

寧長久靜靜地看着他,沒有回答。

宋側一驚,随後神色端正,似發自內心的恭敬與虔誠:“巫主大人,您怎麽出關了?”

被稱作巫主的老人嗓音幹澀地笑了笑,“書讀倦了,便出來走走。”

宋側隐約聽說他參詳的是什麽書,于是神色愈發恭敬:“恭喜大人更上一層,想必距離天道也是咫尺之間了吧。”

老人擺了擺手,沒有作答,而是望向了那具跪在神像前的屍體,老人緩緩擡起了手,周遭的空氣似也随着他的動作凝滞了下來。

宋側似吃了一顆定心丸,笑道:“如今巫主大人出關,這般邪穢哪還有容身之地?”

老人袍袖鼓起,那片隔着淡霧的虛影晃動了起來,古灰色的袖袍間,一根幹枯如焦木的手指自淡霧間緩緩探出,點向了那具屍體。

再沒有人說話,皆是屏氣凝神。

寧長久神色微變。

老人的手指還沒觸及屍體,一股極其難聞的焦味忽然傳了過來,緊接着,有人驚叫了一聲,只見那屍體的下方,忽然燃起了無名的火,火焰不知從何而起,只是瞬間擴散,一下覆蓋了全部的屍身,而那火又似自地獄間燃起,遍地盡是森寒。

焰火一起,那神秘莫測的巫主竟是也縮回了手,淡霧之後,巫主氣息下沉,聲音似有震怒:

“血羽君?”

說完了這三個字,那霧如風吹流沙般淡去,巫主不見了蹤影。

皇城以北的山崖上,軀幹枯裂的灰白林子裏,立着一座古老巍峨的高塔。

那古老的銅鑄高臺被數根巨大的鐵鏈牽引着,深埋在那片死氣沉沉的林間,那形似祭壇的巨大圓盤之下,探出了一個古塔般的尖頂,那是光線難以觸及的地方,沿着古塔的坡度向下,每一面窗子都是漆黑的顏色,透不進一絲的光線。

那與祭壇相連的古塔之中,一個白發蒼蒼的老者盤膝而坐,他額頭很窄,下颚卻又寬又尖,肌膚的顏色像是那林間的死木,褶皺眼皮下藏着的瞳孔亦如渾濁泥水間死魚的雙目。

老者一襲雪白的麻布衣衫裹着他瘦弱的軀幹,四面昏暗,唯有正中央的塔尖落下一束光,正好落在他鳌背般伛偻的脊梁上。

啪。

老者忽然睜開了眼,手中的古卷應聲合上。

“竟又卷土重來……偏偏還是這個時候,找死!”

他摩挲過鋸齒般破碎的書頁,神色不知是喜是悲,而那書頁亦似舔舐過手指的火焰。

有些燙手。

……

本在閉關的巫主大人神秘出現又無聲消失,地上只剩下一具焦木般的屍體。

衆人在錯愕之後才反應過來,想起巫主消失前說的那個詞,更是驚懼,紛紛交頭接耳起來。

寧小齡小聲問:“血羽君……是什麽?”

寧長久道:“傳說中的妖雀,據說是山間的紅羽隼沾染了朱雀神的血後異變而成,它半妖半神,隐匿世間,很是強大,只是極少出現,關于它的記載寥寥無幾。”

寧小齡瞪大了眼,雖是滿腹疑問,卻沒繼續開口。

一旁的宋側木然立着,官袍間的手忍不住顫抖了起來,他眼珠轉動,神色變化,低聲呢喃:“血羽君?怎麽會……不應該是她嗎……”

寧長久問:“她是誰?”

宋側神色已有些癫,沒有理會他的發問,而他身邊的人長長嘆了口氣,開口道:“她是……”

只是沒等他繼續說下去,殿門之外又有聲音傳來,打斷了他接下來的話語。

一個青衣小厮跪在門口,神色中竟帶着幾分驚恐:

“殿下……殿下到!”

濛濛的秋雨裏,小将軍府的殿門前,細密的傘骨撐着暗紅色的古舊傘面,寂靜盛開。

第 4 章 :跪在殿前的少女

夜色無聲,燈火微明,寧長久面無表情地望着她,本就極淡的眼眸虛無得近乎透明。

那是一剎那的迷惘。

他很快歸于平靜,一如那朵青衫袖間轉瞬明滅的花火。

“好生休養,不要多想。”他說:“我永遠是你師兄。”

寧小齡畏懼地看着他。

寧長久看着她的臉,少女下意識向後縮了縮,身子一下碰到了牆上,她渾身一顫。

思緒紛亂間,寧長久轉身離去,燈火随之而滅,寧小齡縮在角落,驚恐地看着一片漆黑的前方,似是勇氣都已用盡,她一下癱軟在床上,雙手捧面,眼淚便在蒼白而幹澀的手指間溢了出來。

啪嗒。

寧長久關上了門。

外面秋雨未歇,寧長久搬了張椅子坐在門邊,十六歲模樣的少年便如此坐着,竟有幾分持重老成的姿态。

“我到底是誰……”寧長久重複了一遍這個問題。

這個問題他已經思考了整整一個下午,其間雨勢時緩時急,卻始終不能給他答案。

五天前那個驚魂的夜裏,寧擒水一掌拍在他的頭頂,天靈洞開,無數惡靈魚貫而入,正當他的魂魄要被瞬間噬咬殆盡之時,身體深處,似乎有什麽東西一下子醒了。

那是一個陌生的意識,似乎來自于一個灰白荒涼的“囚場”。

接着萬鬼辟易,他從昏迷中蘇醒,只覺得天地一清,無數奧妙得不可思議的道法,渾然天成一般浮現在記憶裏。

他輕輕點出一指,看着四分五裂的走屍,腦子裏兩種截然不同的記憶便撞在了一起。

在另一段記憶裏,他原名張久,随二師兄入師門之後,說是師父不喜此姓,改為長久,取長視久生之意。而他自己挑了個姓氏,因為“寧”字似劍,故而選寧。

二十四年修道生涯碎片般掠過腦海,浮光掠影匆匆。

記憶的最後,便回到了寧小齡兩日前問他的問題。

“想起了什麽?”

“想起了師父殺了我。”

這段簡短的對話,是他上一世的終點。

也是這一世的起點。

那他究竟是哪個寧長久?

“師姐,你曾說,隐國之外,人死不能複生。”寧長久輕聲自問:“那我又算什麽呢?”

……

……

皇城深處,連綿的閣樓沿着長長的階道聳立着,那處本該是衆星捧月般的殿宇,卻只剩下焦黑的斷垣殘壁。

去往這片廢墟的道路已被封死,連夜亦有侍衛打着燈籠看守。

“什麽人?”

其中的一個侍衛忽然大喝了一聲。

微弱的燈火照亮了雨絲,前方的夜雨裏,隐隐約約勾勒出一個撐傘而行的身影。

那是一柄古舊紅傘,細密整齊的傘骨撐着暗紅色的傘面,雨水敲落、躍起、震碎,化作濛濛霧氣。

夜色亦如水。

那柄傘已緩緩越了過來,裙袂下露出的鞋尖踏過石階潺潺淌下的積水,聲音輕碎。

侍衛手中的燈籠猛一晃動,他看着撐傘而立的少女,手已經按在了刀鞘之上。

少女停下了腳步,她自腰間解下一枚玉牌,平靜地遞了過去。

侍衛不确定地接過玉牌,仔細打量,而另一個侍衛看了一眼便倉促跪在了雨水裏,恭敬而謙卑道:“恭迎……恭迎殿下回宮!”

那手持玉牌的侍衛瞬間明白了過來,巨大的恐懼也壓得他跪了下來,“殿下,您……回來了。”

少女輕輕嗯了一聲,接回玉牌,踏過滿是裂痕的石階,向着盡頭那片已夷為廢墟的宮殿走去。

廢墟前,傘面微揚,電光恰合時宜地撕開蒼穹,剎那明滅的光中映出了她的臉。

少女眉目細美,青絲蘸水,拂亂她如雪的面頰,而那點漆般的眸子裏,電光一映而過。

過了一會,秋雷聲隆隆地滾過耳畔。

少女忽然将傘擱在身邊,纖淨的身子對着殘垣斷壁跪了下去。

“女兒對不起娘親,學生對不起先生,臣子對不起蒼生。”

秋雨打濕了她的長發,濡濕了她的裙裳,少女的聲音很輕,似此刻随風飄搖的細雨:

“襄兒……何以枉活?”

夜色裏,少女輕輕叩倒。

……

清晨,秋雨稍停,陰雲未散,天色依舊昏暗。

寧小齡喝過了藥吃過了粥,穿着白色單衣,罩着一件淡色的襟袍,坐在床上,難得地靜心打坐。

寧長久收拾着火爐瓷碗,清掃藥渣,地面被他清掃得一塵不染,案臺上也擺放得整整齊齊,而他做這一切的時候,極為熟稔。

寧小齡偷偷地眯着眼觀察着他,并未作聲。

寧長久假裝沒看到她在看自己。

兩人似都忘記了昨晚的對話,皆當做什麽也沒有發生,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

“昨天有人來傳話,說今日師父的遺體已檢查完畢,為了防止屍變,今日便要在九靈臺下焚毀。”竟是寧長久率先打破了平靜:“去看看嗎?”

寧小齡微整,她幽幽道:“那個老……師父,他差點害死我們,有什麽好看的?”

寧長久問:“你不想知道兇手?”

寧小齡看了他一眼,心中發寒,壓下了那個藏在心底深處的念頭,面不改色道:“我聽說皇城中藏着一個叫雀鬼的大鬼,已經殺了很多人了,那些人,死相都極慘。”

寧長久問:“你覺得師父道法如何?”

寧小齡想了想,道:“雖然我讨厭他,但是他道法精妙得很,之前去了那麽多大戶人家驅邪抓鬼,從未見他失過手,這次……死得不明不白的,倒也奇怪。”

寧長久點點頭,用山下人間的眼光來看,寧擒水确實算是高人。

寧小齡嘆了口氣:“這事就這樣吧,以後我們過好自己的日子就是了……對吧,師兄?”

寧長久無視她有些躲閃的目光,道:“肉身消亡,靈質不滅,散則還于天地,聚則凝為魂靈。世間魂靈越多,天地間的靈質便越少,很多道士認為這不合規矩。”

寧小齡聽得似懂非懂:“這和我們有什麽關系?難道你要守這規矩?”

寧長久搖搖頭:“我要留在這裏找些東西,自然得師出有名。”

寧小齡更加雲裏霧裏。

談話間,門扉咚咚咚地敲了三響,官服官帽的中年男子走了進來。

正是宋側。

他望着這對師兄妹,道:“去送送你們師父?”

寧長久點點頭,拉着寧小齡的手腕,把她從床上拽了下來,寧小齡有些畏懼地看着師兄,默默地穿着鞋襪,一句話也不說。

宋側道:“稍後會有人送你們兩筆錢,雖不能抵消那喪師之痛,卻也夠你們學門手藝,好好活下去。”

宋側想着,經過了那一夜,他們應該也沒有繼續當道士的心氣了吧。

寧小齡行了一禮,道:“小齡謝過宋大人了。”

寧長久看着他:“宋大人為何這般憔悴?”

宋側道:“如今皇城人心惶惶,宮中派人去世外尋那隐修高人,半個月也未有結果……”

寧長久搖了搖頭,打斷道:“是因為昨夜不太平,皇宮又有人死了。”

宋側驚異地看着他,神色捉摸不定。

寧長久看着他的臉,認真道:“既然無人可用,不如讓我試試?”

宋側只覺得他在說笑,微怒道:“你師父都不行,你學了幾成便膽敢以身犯險?”

寧長久道:“略懂。”

宋側忍不住笑了起來,道:“稍後随我一同去看看你師父的屍骨,看完之後,不知你還能否說出此番輕狂話語。”

寧長久道:“不試試如何知道?”

宋側有些不耐煩:“那一夜你随你師父一同進殿,裏面發生了什麽,你這麽快便忘了?少年人,大難不死便應惜命,可懂?”

“我們既是道士,便應承起斬妖除魔之業。”寧長久平靜道:“如今師父死了,但我還活着。”

第 3 章 :遇見一個自己

那是一雙清淺的、極淡的眼眸。

似瀑布兩頭懸挂的霧色,亦似隆冬夜幕飄零的星火。

他側目望去,看着發瘋的走屍與昏死的少女,皺了皺眉。

随後他伸出了手指,有些不确定地向着那具兇神惡煞的走屍點了過去。

燭火漸滅,一片寂靜。

片刻後,少年立起身體,看着地上那攤四分五裂的爛肉,蓋棺定論道:“真弱。”

随後他望向了那瀕死的少女,他皺了皺眉,先前的一幕幕浮光掠影般出現,他只覺得腦袋有些痛,似是在看一道難解的題,随後他擡起食指,落到了她的眉間。

那根手指猶帶血污,有些髒,卻一絲不顫。

……

秋風徐至,月起于東,銀輝拂山照崗,巍峨的殿樓如覆雪霜。

他來到殿門口時,門外的人早已逃散殆盡。

他看了看自己屍斑漸退的手,眉頭微鎖,嘴唇顫抖,低聲呢喃:

“寧……長久?”

這世上真有同名同姓之人?

還是……這就是我的名字?

他拾起門檻上的那枚銅錢,輕輕捏起,視線透過銅幣的中空望去。

秋葉搖影,明月隔着夜霧,一片婆娑。

明月之間,他仿佛看到了一座虛無缥缈的道觀,許多記憶的碎片慢慢混入腦海,一時間卻無法完整拼湊。

“我……到底是誰?”

他靜靜立着,夜風吹動道袍,如鳥振起翅膀,于夜風中遲遲未歸。

……

寧小齡醒來已是三天之後的事情。

驅邪法事之後,寧擒水暴死,次日黎明,宋側才敢帶人前來收屍,他震驚地發現,那老道人已成了一堆爛肉白骨,他的兩個徒弟卻似都還活着。

畢竟大難不死,他便安排人将他們送回了那座荒廢的院子裏。

此刻小爐上煮着湯藥,濃郁的藥味伴着大量的白霧咕嘟咕嘟地冒着。

寧小齡睜開眼時,恰好看見寧長久拈起爐蓋,盯着裏面沸騰的藥物,皺着眉頭。

寧小齡看了看四周,朱漆木床,簾幕半垂,案幾古架之間挂着紅通通的花燈籠。

“這是……”

她想要支起身子,卻覺得手腳癱軟,一點也使不上勁,腦袋裏更像是有上千只螞蟻噬咬,稍一思考,便覺得頭疼欲裂。

她裹着被子,身子蜷得更緊了些,似是回想起了什麽場景,她瞳孔微縮,身子顫抖起來,冰涼的手腳怎麽都暖不熱。

她小心翼翼地擡起頭,聞着濃郁的藥味,愈發覺得不切都不真實。

“師父呢?”她輕聲問。

寧長久言簡意赅:“死了。”

寧小齡閉上了眼,那些灌入身體的惡靈和撕心裂肺的哀嚎聲猶在耳畔,她一個激靈,猛然睜眼,竭力平靜道:“那我們怎麽活下來的?”

寧長久道:“興許是運氣好。”

寧小齡自然不信這個說法,但她沒有問下去,她總覺得,師兄哪裏怪怪的……

寧長久将手中的蒲扇擱到一邊,把藥斟入碗中,遞了過去:“好了,喝藥。”

寧小齡喝過藥後,身子微暖,終于有了些力氣,她回憶起寧長久方才的倒藥手法,總覺得哪裏有些不對勁。

“這是什麽藥呀。”她随口問了一句。

寧長久道:“宋側送來的,我看過,沒什麽問題,是鎮寒暖身,滋潤紫府之物。”

寧小齡哦了一聲,将空藥碗擱在身邊的木櫃上,手躲回了被子,嬌小的身子縮成了一團,像是一只小狐貍。

“師兄……謝謝你。”她小聲道。

寧長久問:“謝我什麽?”

寧小齡仰起臉,認真道:“當時你擋在我前面,我記得的,我平日裏那般對你,你真……不記恨。”

寧長久道:“其實……我好像忘了很多事情,又想起了很多事情。”

寧小齡一怔,問道:“想起了什麽?”

寧長久輕輕嘆息,聲音如沉入谷底的風:“我想起了師父殺了我。”

寧小齡眉頭微蹙,那一夜的場景如夢魇般籠罩在她的記憶裏,當時寧擒水利用那張所謂的“護身寶符”,分明是要他們做替死鬼,不知之後發生了什麽,兩個人竟都活了下來。

這般刻骨銘心的記憶,師兄怎麽可能忘,難道是對于寧擒水,還存着師徒情分的僥幸?

怎麽會有這樣的呆子?

寧長久沒有繼續說下去,他搖了搖頭,道:“你好生休養,我出去走走。”

寧小齡低着頭,嗯了一聲。

屋門大開,涼風吹拂眉眼,不多時,一場秋雨便灑落庭院,淅淅瀝瀝。

寧長久搬了張椅子,坐在檐下,望着秋雨,那些雨絲在他眼中是無數垂天而下的、銀白的線。

他忽然擡起了手,維持在某個高度,一動不動。

時間不知過了多久。

寧小齡穿着白色的單衣,卷簾而出時恰好看到這幕,她心中微驚,貓着身子,腳步無聲地退回了房間裏。

之後的兩日格外平靜,宋側命人日常送藥與吃食,待到他們病好,再給他們一筆銀子,然後送出皇城。

寧長久似是沒什麽傷勢,而寧小齡卻不是傷筋動骨那般簡單,她渾身的經脈都有些脹裂,若非之前偷偷修行,有靈氣護養,此刻決然無法行走,而她賴以修行的紫府,在那一夜時,也差點被直接攪爛,恢複起來需要很長時間。

夜裏,寧小齡一如既往地趴在床上,寧長久為她的肩背小心翼翼地敷好了藥。

寧長久坐在床沿,收拾着膏藥。

寧小齡忽然道:“等你傷好之後,師父私藏的錢,都分了吧,師兄照顧我不易,理當多拿一些。”

寧長久道:“你都拿去吧,我不需要。”

寧小齡抿了抿唇,忽然揉了揉太陽穴:“我腦袋有些疼,想不起放哪了哎。”

寧長久道:“羅盤之下一筆,竈臺之後一筆,自左而右第五根房梁上一筆,床榻下暗格中一筆。”

油燈搖晃着焰火,少女低着頭,額前的頭發遮着眉眼,她按揉着手臂,沒什麽神情。

兩兩沉默。

又是寧小齡率先打破平靜:“都怨我,明知道那老東西心懷不軌,還是那麽不謹慎,那張符我應該檢查一下的。”

寧長久點點頭,道:“最難堤防的,永遠是背後的刀。”

寧小齡側過腦袋,睜着水汪汪的眼睛,問:“師兄永遠不會害我吧?”

寧長久一怔,自然道:“當然不會。”

寧小齡輕輕點頭,似是自我勸慰:“嗯,師兄永遠不會怪我,害我……可,可是……”

寧長久平靜地注視着她,等待着她問下去。

寧小齡忽然仰起腦袋,那原本秀氣可愛的小臉此刻顯得清瘦而蒼白,少女眸光閃動,警覺又畏懼,她張了張嘴,終于說出了那似凍結在喉嚨口的話語:

“可是……你到底是誰呢?”

噼得一聲,衣袖邊,一朵油花猝然炸開。

第 2 章 :醒來的少年

子時,明月高挂,雄铮宮殿門緊閉,宮內置地的宮燈卻皆已點燃,紅色的燭光将室內陳設照得明亮。

寧擒水立在殿門口,皺了皺眉頭。

接引之人依舊是白日裏那位宋側大人,宋側解釋道:“此處是王殃漁将軍的主殿,自從将軍三日前暴死之後,這座大殿便被封了,然而每日夜深之後,宮內燭火皆會自燃,時不時還有一個年邁的聲音會模糊地傳出來。”

寧擒水皺眉道:“什麽聲音?”

宋側答道:“很模糊,沒有人聽得清,但宮女都說,那是王殃漁将軍的聲音。”

寧擒水又問:“王将軍屍體在何處?”

宋側似是回憶起什麽,下意識捏緊拳頭,嘆息道:“焚了。”

寧擒水疑惑道:“這麽快便焚了屍身?是染有疫疾?”

宋側搖了搖頭,神色複雜:“亦是自燃,怎麽撲也撲不滅。”

寧擒水面色微變,他捋了捋花白長須,袖袍一抖,手指以極快的速度掐算起來。

宋側嘆息道:“若老先生知難而退,我等也不會為難。”

寧擒水置若罔聞,他的手已按上了大門,封條揭去,寧擒水推門而入,滿殿燭火映得他須發微紅。

邁過門檻之時,一枚銅幣自他的袖袍間漏下,恰好落到門檻上。

“哼,雕蟲小技故弄玄虛。”寧擒水四下掃視,道袍一拂間,屋內燭火便滅了大半,他沉聲道:“長久,小齡,随我降魔。”

少年少女看了一眼燭火微明的幽深大殿,心中犯怵,卻還是一齊應聲:

“是,師父。”

寧擒水說話間腳步卻已放慢,他的手摸入袖間,七枚似獸齒般的小物自其間排出,懸浮周身,似是護體的法寶。

身後僅是單薄道袍的少女抱着雙臂,她偷偷看了一眼老人,神色微有惱怨。

而她身邊的清秀少年卻是近乎癡傻一般,只管跟在老人身後,眼觀鼻鼻觀心,不敢向周圍看一眼。

老人也并不在意身後那對少年少女的死活,他們也不過是前幾年在市集上搜羅來的好胚子,雖然珍貴,但終究像是法寶,該砸的時候,任你心裏滴血,也是要砸出去的。

寧擒水抖出一張符紙,符紙才一抖出便憑空燒盡,紙灰未墜,直接化作亦真亦幻的黃鳥,繞殿盤桓,片刻之後,黃鳥尖聲一鳴,老人神色微震,冷哼道:“找到你了!”

他一步踏出,勁風掠殿,他身子竟一瞬過了數丈遠,似縮地成寸般一步來到了一座殿中供奉的神像前。

寧擒水經驗老道,二話不說,十指間不知何時已夾住了八張黃紙符箓,雙掌一推間,八張符箓一并拍出,如作一條首尾相連的繩索,将那石像死死鎖住,屋內未滅的燭火如有感應,紛紛飄搖不定,似都要掙開燭蕊,攢簇到一起。

“老先生……”一個聲音忽然自腦後響起。

寧擒水本要借勢追擊,他身形卻呆滞了,神色難得地出現了恍惚。

“老先生……”

那個聲音又喊了一聲,聲音親切,似是久別故友街邊相逢。

“休亂我心!”

寧擒水輕咬舌尖,疼痛帶來的清醒裏,視線很快再次聚焦。

而眼前卻不知何時已立着一個身材魁梧、身披甲胄的男子,那男子死灰般的雙目怔怔地看着他,他的臉部,身體,雙手皆已腐爛得可見白骨,盔甲上盡是細密裂紋,他咧開了嘴,裏面腐肉糜爛,鮮血浸透的白慘血肉裏,隐有蛆蟲蠕動。

寧擒水不認得這名男子,但他的直覺告訴他,這便是當日死去的,名為王殃漁的将軍!

在宋側的介紹中,王殃漁修行多年,再加上沙場磨砺,一身武功強橫無比,陰魂難近,不知究竟是被什麽力量腐蝕,竟落得了這般下場?

寧擒水僅僅是遲疑了片刻,他卻發現自己的身體也開始僵硬了,他本就滿是皺紋的手指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溫度與血色,不多時,他便會淪為與王殃漁一樣的下場!

“迷障亂心?”他當機立斷,爆喝一聲,瘦弱的身子裏,道袍卻如鼓風般漲起,五指宛若鷹鈎,向着前方拍去:“孽障休得猖狂!”

數十道金光自他袍袖之間迸發,一道道皆如勁箭,向前刺去。

那王殃漁的屍身咧開血口,暴出撕心裂肺的慘叫,這聲慘叫卻極短,猶如猝然而起的鳥鳴,他直愣愣地向後倒去。

砰然一聲巨響,寧擒水神色一變,眼前盡是石像破碎後的石塊,哪來的什麽王将軍?

他收回了手,自認已經破除了迷障,身後的少年卻忽然尖叫了起來。

“師父!你的手!”

寧擒水下意識看了一眼,面色劇變,他的雙手上,黏稠的鮮血順着指縫向下不停淌着!他敢确定,那不是自己的血!

他想要自袖中再抽法器,卻發覺渾身僵硬得無法動彈,一股寒意自背後騰起,涼透脊椎,似有蜈蚣順着背脊一節節地爬了上來。

他的眼前忽然出現了一抹黑點,那黑點占據了他的瞳孔,迅速擴散,似有巨大的鬼物爬出洞穴,速度快到詭異。

意識将被吞沒之際,寧擒水神色驟然一厲,他艱難地扭過頭,看了身後的少年與少女一眼。

那少年從未見過師父這般可怕的模樣,下意識向後退了一步,而那小女孩直接雙腿癱軟跪倒在地。

老人僵硬的嘴角勾起,大喝道:“天尊降旨,通靈請神!”

少年與少女胸口的衣衫一同裂開,兩張貼在胸口的黃符拽着他們的身子,要将他們拉到老人身前。

這是之前老人給他們號稱可以護身的寶符,此刻卻成了奪命的鈎索!

“師妹!”寧長久倉促地喊了一聲,艱難地踏出了一步,攔在了少女的身前。

寧小齡想要撕去身上的紙符,那黃符卻如生根了一般,只讓人覺得如撕扯自己的血肉。

那符拽着她霍然向前,一下撞到了寧長久的背上,她下意識地抱住了身前少年的身體,只是無濟于事,兩人被一同拽着向前。

寧長久首當其沖地來到了老人面前。

寧擒水毫不留情地一巴掌拍到他的天靈蓋上。

寧長久來不及慘叫,手腳瞬間癱軟,他的身子依舊攔在少女面前,卻已無力跪倒,他的身體像是揭開了封泥的酒壇子,無數邪穢之氣自頭頂灌入。

這是上古時期修士們以身鎮魔的手段!老人花費數年才找到了兩個合适的“容器”,若非此刻危及,他是絕不舍得用的。

随着一縷縷陰邪之氣灌入寧長久的體內,此消彼長,寧擒水卻得到了喘息的機會,他狠厲地望向尚在掙紮的少女,神色卻忽然變了變。

寧小齡艱難地擡起了手,卻不是投降。

她的身體後面,隐隐約約浮現出一個虛幻的、雪白的影子——那是一只蜷縮着的雪狐。

只是那頭雪狐的靈相斷了一條尾巴,它對着寧擒水嘶嘶地咧着牙,卻畏懼不敢前。

寧擒水詫異道:“你這賊丫頭,什麽時候偷偷學了道法,竟還入了門,結出了先天靈?”

竟瞞了我這麽久。

果然是萬裏挑一的絕好胚子,比她那傻師兄要強太多了。

可惜……

都不及自己的命重要。

寧擒水的猶豫不過一個眨眼的時間,他爆喝一聲,黃符催動,少女慘哼一聲,撞開了寧長久的身子,一下來到了她的面前,老人手掌拍落,那雪狐靈相在微弱的抵抗之後便被打散,少女一下暈厥了過去。

兩個天生的“容器”很快将周遭所有的陰邪之氣納入了體內。

接着,他的手伸入了袖底深處。

那是一對紫金神符,珍貴到讓他抽符的手指都微微顫抖起來。

但他知道,自己活不了幾年了,沒有什麽是比得到飛升覓長生更重要的,那位大人對于自己的許諾,便是那長生的一線生機。

念頭及此,老人再無猶豫,兩張神符啪啪地拍到了他們的額頭上。

少年與少女早已失去知覺,他們的肌膚蒼白得幾乎透明,其下的血絲清晰得似要掙破皮囊,他們凸起糾結,一如地獄之花,妖異而美麗。

此刻符印按上,他們抽動的身體也逐漸平靜了下來。

塵埃落定。

寧擒水擦了擦額角的汗水,長長地送了口氣,他對着門外的人招了招手,示意他們進來。

宋側見殿內動靜漸止,同樣松了口氣,他與門口的幾人一同踏入殿中,拱了拱手,正欲說話時卻忽然怔住。

寧擒水見他們都不敢靠近自己,以為是懼怕地上那對少年少女的屍體,笑着擺了擺手,道:“無妨,他們不過假死,等到老夫抽出他們體內邪穢便可還生。”

實際上他這不過敷衍之語,他比誰都清楚,他們已絕無生還的可能了。

“老先生……”

宋側瞪大了眼睛,擡了擡手,伸出手指指着他的身體,語調都微微顫抖着。

寧擒水神色微變,與此同時,殿內那些早便熄滅的燭火忽然一盞一盞的亮了起來,寧擒水神色劇變,他忽然感覺胸口有點痛,手摸了上去。

他這才發現,自己的胸口不知何時已滿是血漿,那被攪爛的模糊血肉裏,一只沒有皮肉包裹,血淋淋的手撕裂他的身子如蟲蛆蠕出,寧擒水哪裏來得及反應,自己的手便被對方死死鉗住,然後拽入身體裏。

仿佛惡魔破繭而出,要将這幅皮囊吞為自己的食物!

“救我!”寧擒水一聲慘叫,他擡起頭,衆人卻紛紛後退!

他的臉上同樣血肉模糊,神色猙獰得不成人形,那些血肉間隐隐約約也已不是他的臉。

那是王殃漁的面孔!

骨骼斷裂聲寸寸響起,老道人道袍破碎,他連慘叫都難以發出,身體便徹底塌陷。

“雀鬼!是雀鬼!”

人群中不知誰發出了一聲驚呼,再沒有人有遲疑,朝着殿門外紛紛逃竄出去。

那已不成人形的老道人,行屍走肉般爬起,他沒有去追趕那些人,而是盯着地上那對昏死過去的少年少女,他似望見了人間至味,笑容貪婪。

他緩緩爬了過去。

他的手指搭在了少女蒼白得宛若人偶的臉上,輕輕掠過她臉頰柔和的曲線,然後一把掐住了她的脖頸,正想要殘暴地撕扯她的道裙。

這是老道人心底被勾出的惡念。

這般年少貌美的小丫頭時時刻刻跟在身邊,他如何不起歹念,只是為了更大的利益,這種念頭時刻積壓在心底深處,表面還是仙風道骨的高妙道人。

此刻所有的惡念盡數噴薄而出。

寧小齡已做不出任何掙紮。

天昏地暗,燭火亂搖。

光影晃動的大殿裏,少年的身子被遮擋在老道人身體的陰影裏。

在無人察覺的一刻。

那裂帛聲才一響起之時。

本該昏死的少年卻已睜開了眼。

第 1 章 :皇城的鬼

初秋,皇城裏的大鐘敲過三響,雨絲裹着寒意墜了下來。

臨近黃昏,皇城一側的大門無聲打開,兩列紙傘兼着微紅的燈籠緩緩游移過城門。

為首的中年男子官服官帽,過門之後,他腳步微停,望着深院高牆間煙雨凄迷的道路,神色肅然。

“寧老先生,裏面請。”

被稱為寧老先生的是一個名為寧擒水的老人,老人年逾古稀,頭發花白,依舊一絲不茍地穿道袍梳道髻,他面容雖很是削瘦,瞳孔深處的炯炯神采卻似灰燼下未熄的暗火。

老人的身後,跟着一對同樣穿着道服的少年少女。

少年約莫十五六的模樣,女孩則要更小些,皆是清瘦秀氣,兩人低着頭,視線時不時微微擡起,偷偷望着皇城中恢弘深遠的宮殿。

濛濛細雨裏,皇城顯得格外清寂。

越過長長的廊道,巍峨殿宇便在視野裏擁來,穿着素樸道服的少年只覺得心中壓抑,神色隐隐不安,腳步都慢了一些,他身邊的小女孩瞥了他一眼,嘴角勾起,神色輕蔑。

中年男子帶着三人走入了一座宮院,宮院格局不小,撐傘修剪花木的侍女見到這位中年男子,微微行了一禮。

繞過影壁穿過長廊,男子引着他們向前走,盡頭的廂房門正敞開着,中年男子解釋道:“此間的主人暫時不在,老先生可以先帶着兩位徒兒安頓此處,關于驅穢除靈的事宜,稍後會有法師前來與先生商議。”

寧擒水袖中掐動的手指忽頓,他側過身看了他一眼,忽然笑道:“我一把老骨頭無所謂,可我兩個徒兒正當年少,被兇煞之氣侵染絕非小事,可住不得這兇宅。”

中年男子面色微變,笑問道:“老先生何出此言?”

寧擒水微微一笑,知道對方引自己來此是想試探自己,他沒有主動跨過門檻,而是從袖中取出一枚銅幣,輕輕一抛,那枚銅幣恰好落在門檻上,它卻沒有停下,而是如同活物一般翻轉蹦跳,最後老人手掌一攤,那銅幣竟是躍了回去。

寧擒水手掌合攏緊握銅幣,神色添了幾分肅然,過了一會,他緩緩開口。

“這間屋子的主人喪生于三天前,這怨氣經久不散,應是中邪自缢而亡,而期間有人來做過法事,但這做法事的人……也死了。全府上下的人也多多少少患了病,若非今日我們要來,這座宮院應該是要封的吧?”

中年男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神色中添了許多欽佩與贊許,他擡了擡手,身邊的侍女同着那些修剪林木的女子一同退去,等到清靜之後,男子才拱了拱手,道:

“傳聞果然不假,老先生的道法确實與前幾位截然不同。今日帶先生前來,本欲試探,如今看來果然瞞不住,還請先生不要怪罪。”

寧擒水微笑道:“無妨,我知道先前已經死過好幾位學藝不精的游方道人,你試探我虛實,也是為我着想。”

“這間院子自然住不得,請先生移步別院。”男子輕輕點頭:“不知老先生何時可以進行法事?”

寧擒水瞥了一眼昏暗天色,勢已漸小。

“子時。”老人聲音微澀,道:“到時候希望那位大人不要忘了他的許諾。”

“自然不會。”男子笑了笑:“下官名為宋側,若還有不明之處,托人來尋我便是。”

談話聲漸小,檐角一只朱紅小雀振雨而去。

……

……

“為師常常與你們說,我們修道之人,秉持的是一身正氣,如夜裏的一盞燭火,任他夜色潑天,也淹不了這點微末燭光,所以你們只要跟緊為師身邊便不必恐慌,哪怕事不成,大不了脫身而走便是。”

寧擒水坐在一張太師椅中,看着立在身側的少年少女,語重心長道:“稍後行法事時,你們二人切記要心思純淨,莫要生出什麽歪念歹念,讓那邪魔歪道乘隙而入,到時候師父可就救不了你們了。長久,小齡,你們記住了嗎?”

少年名為寧長久,少女名為寧小齡。

寧長久低着頭,一絲不茍地聽着,待到老人問話,他恭敬點頭:“記住了。”

少女同樣言語恭敬,她低着頭,眸子微動,隐有不屑與怨怒。

寧擒水點了點頭,道:“那你們便好生打坐靜心,待到子時,随師父一同降魔。”

“是。”兩人一齊答道。

囑咐之後,寧擒水起身向門外走去,出門之後,他手中拂塵一揮,那門應聲而合,老人回頭看了一眼,目光冷漠,如看死人一般。

少年與少女并未真正登門入室地修道,自然沒有察覺到寧擒水那道隔門相望的寒冷目光。

寧長久聽從師父勸囑,盤膝而坐,口中念念有詞。

寧小齡瞥了他一眼,冷冷道:“呆子,你還真信那老東西鬼話?”

寧長久沒有理她,繼續打坐。

寧小齡坐在那把太師椅上,嬌小的身子似直接蜷在了裏面,她盤着纖細的小腿,雙手疊放膝上,卻未入冥想,而是輕輕敲着膝蓋,惱怒道:“你這呆子可能感覺不到,那老東西最近看我們的眼光越來越不對,一會像是在看自己私藏的金銀珠寶,一會又像是在看……”

她抿了抿唇,沒有繼續說下去,嘆氣道:“總之啊,指不定什麽時候就被他賣了。”

寧長久不滿地睜開眼,反駁道:“我們都是師父買來的,師父對我們也不差,何必這樣說?”

寧小齡冷笑一聲:“這些年,他教過我們什麽?”

寧長久執拗道:“師父自有深意。”

寧小齡冷笑一聲,她嘆息道:“你買小雞崽小鴨崽,把他們養大,會傳授他們武藝教它們做人的道理?無非是有一天,等他們肥肥胖胖,要麽賣了,要麽自己宰了,吃掉。”

寧長久對于她的這個比方很不舒服,皺了皺眉頭,想反駁,但是語拙,不知如何開口。

他只是不明白,自己這個看上去很是清秀可愛的師妹,為何時常說出如此刻薄的話語。

“唉……”寧小齡悠悠地嘆了口氣,她也不裝模作樣地打坐了,她坐在椅子上,小腿輕輕地晃着,腦袋枕在椅背上,望着屋頂發着呆。

她也不明白,自己這師兄看着很是靈氣,為何腦袋瓜卻這般笨拙。

“其實……”寧長久遲疑了一會,不确定地開口:“最近靠近皇城,我總會想起一些古怪的事。”

“古怪的事?”寧小齡來了些興致。

寧長久點點頭:“我經常會看見一座道觀,很熟悉,就像是我從小就住在那裏一樣。”

寧小齡費解道:“什麽樣的道觀。”

寧長久搖搖頭:“很普普通通的那種,那座道觀門始終關着,但是裏面好像有七個……不,八個人!”

寧小齡笑道:“呆子師兄,法事還沒開始,你就中邪了?”

“我也不知道哎。”寧長久搖了搖頭,自嘲地笑了笑,心想自己真是越來越糊塗了。

他默默地想着師父的教誨,念了幾句清心的口訣,他的心慢慢定了下來,不再去想那些虛無缥缈的事情。

少女取過一些幹冷的面食,放在口中緩緩地嚼着,她看着窗外漸漸降臨的夜色,懷揣着心底的秘密與底氣,卻愈發覺得不安。

時間緩慢地推移着,寧小齡揮着拳頭砸着椅背,愈發覺得煩躁。

寧擒水回來時,已臨近子時,“準備得差不多了,随我來吧。”

寧長久與寧小齡跟了出去,掩門之時,寧長久小聲地說:“師妹別怕,我會保護好你的。”

該怕的是你吧……寧小齡冷哼一聲,假裝沒看到他額頭的汗珠,心中罵了句呆子,卻還是輕輕點了點頭。

寧擒水從袖中取出兩張黃符,分別交給了他們,神色嚴肅道:“這是護身寶符,貼在身上,稍後若有不測,可救你們性命。”

寧長久與寧小齡接過紙符,一齊謝過了師父。

夜霧漸漸籠罩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