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 如果我死了,你能原諒我嗎?……

蕭煜曾經有句名言——女人和閹人都得離朝政遠遠的。

音晚深銘于心, 沒有幹讨沒趣的習慣,便不再追問。

蕭煜捏着信箋沉吟良久,霍得起身, 沖內侍吩咐:“召謝潤。”

內侍領命而去, 蕭煜微閉了閉眼, 将神情收拾妥當,才返身去看小星星。

這孩子的适應能力極強,已習慣了行宮生活,穿一雙雪白羅襪, 在青石磚上來回蹦跳, 小腿靈敏有力, 小肚腩正随着活動而一顫一顫的。

蕭煜記起音晚說過的,這孩子是早産,剛生出來時比尋常孩子小且虛弱, 費了好大勁才養起來。

養到如今三歲多,既健康又聰穎, 看上去比別的足月而生的孩子也并不缺什麽, 可想而知音晚付出了多少心血。

想到這一節, 他不禁目光深深看向音晚。

音晚心裏牽挂着珠珠和玉舒,本就心猿意馬,哪怕陪小星星玩也玩得很心不在焉,立即察覺到蕭煜投注過來的視線,滿懷憂慮地看過來。

“可是珠珠和玉舒有消息了?”

蕭煜一愣,斟酌再三, 還是搖頭,他擡手将她鬓邊淩亂的碎發攏到耳後,道:“只是突然想起來, 這些年你帶孩子的不易,小星星被養得很好,謝謝你。”

音晚微怔,沒想到他竟會說這樣的話,詫異之餘亦有些百感交集。

她從前還沒對蕭煜徹底死心時,就希望他能知情識意些,愛護疼惜她,不讓她受委屈,體貼她的辛苦,多說些窩心的話哄一哄她。

她要的根本不多,有時候只要他能低下頭哄一哄她,好多事其實都是可以過去的。

只可惜,該體貼的時候不體貼,該說這些話的時候不說,到如今再說,卻是已經晚了。

她再不是從前那個一腔癡念的小姑娘了,滿懷孤勇為愛奔赴,哪怕撞得鼻青臉腫,只要他朝她招招手,她還是忍不住想繼續跟着他走。

她沒有了從前的勇氣與熱血,現在只想對自己好一點,把自己擺在安全的環境裏,不對任何人動心,也絕不會心軟。

音晚低眉輕笑了笑,道:“你若要謝我,那便把珠珠和玉舒找回來,只要他們安然無恙,這便是謝我了。”

蕭煜沒說話,只是凝睇着她的雙眸,看了很久,輕扯了扯唇角,聲音溫柔似水:“好,我答應你。”

**

蕭煜回到武城殿時梁思賢已候在那裏了,令人意外的是,伯暄也沒有走。

這孩子這些年身量拔高了些,褪去了年幼時的微胖,模樣長開,身量依舊健碩精悍,臉上卻連半點贅肉都沒有,五官端正,依稀能看出昔年昭德太子的風采。

若要嚴格論,他生得比昭德還要清俊一些。

伯暄跪倒在蕭煜的步辇前,眉眼間似攏着沉甸甸的心事,總難舒展。

蕭煜親自将他攙扶起來,溫聲道:“朕這些日子很忙,冷落了你,你不要往心裏去,有事多和陳桓還有慕骞他們商量。”

伯暄嘴唇蠕動了下,剛想說話,忽而轉頭向身後看去。

謝潤奉诏而來,四平八穩地沖蕭煜和伯暄躬身揖禮。

伯暄愣了愣,略顯僵硬地向謝潤還禮,将要出口的話便梗在了喉間,再也說不出來。

蕭煜拍了拍伯暄的肩膀,道:“好了,你先回去吧,朕還有正事要辦。”

伯暄只有先行離去。

謝潤不動聲色地轉身,緊盯着伯暄的背影。

天光暗淡,龍尾道上鋪陳着薄薄的影絡,烏發玉冠的少年拾階而下,身影漸遠,直至消失在巍峨宮門後。

蕭煜察覺到謝潤的神情古怪,像藏掖着什麽,幽秘莫測又暗含冷光。他倏地有種不好的預感:“你總盯着伯暄看什麽?瞧你那樣子,跟要把人家衣裳扒光了似的,他又不是個大姑娘……”

謝潤是飽讀詩書的禮儀人,聽不得他胡言亂語有辱斯文,當即皺了皺眉,一本正經道:“臣有事要禀奏。”

梁思賢是個機靈識趣的人,知道這翁婿兩關系複雜,說的話未必是他能聽的,便主動提出去偏殿等候。

兩人進正殿,謝潤道:“耶勒對臣說,有個神秘人試圖拉攏他對付陛下,那人曾經對他說過,已與陛下最親近之人結成同盟,他朝裏應外合,直搗皇圖。”他說這話時眉宇輕蹙,殘留一點愠色。

蕭煜本來心裏就有數,昨夜音晚單獨與謝潤說了那麽久的話,十有八九說的就是耶勒,那些陳年舊事見不得光的情愫,且說完之後謝潤十有八九是要回去跟耶勒翻臉的。

他炮制了許久的好戲終于上演,說實話,倒沒有他想象中的那麽愉悅,興許是謝家的那對母子還沒找回來的緣故吧。

音晚為此心事重重,蕭煜也高興不起來,總覺萬鈞擔子壓在肩上,連看熱鬧都沒心情了。

但謝潤這話卻說得蕭煜臉色冷寒:“什麽?”

謝潤從袖中抽出一卷薄宣紙,望春接過呈上去,蕭煜展開一看,是一幅人的畫像。

“這是耶勒自己畫的,他說兩人聯絡素來隐秘,對方亦不曾以真名相告,唯一知道的便是對方的長相和他與陛下的仇怨,那人曾說,陛下逼死了他的姐姐。”

蕭煜“啪”的一聲将畫卷合上:“韋春則。”

難怪他剛才看這畫像就覺得那細眉細眼無端惹人厭煩,原來是韋春則,可真是叫他說對了,妖孽惡鬼橫行,還陰魂不散。

那麽下面便只剩下一個問題,那與韋春則暗中勾結的蕭煜身邊人究竟是誰。

蕭煜擡眼瞥了一下謝潤:“你覺得誰在與韋春則暗通機括?”

謝潤平靜道:“陛下應當心中有數的。”

有數,蕭煜自然是有數的。

韋春則那等奸佞小人,素來上不得臺面,卻能在洛陽興起這般風浪,若說朝中無人相助,那就是在糊弄鬼。

可要做到這程度,小魚小蝦明顯不夠用。

蕭煜突然感覺到一陣疲累,身子向後仰靠到螭龍鎏金椅上,他扶額道:“朕這裏也有東西要給你看。”

是那張大清早便被送到柿餅巷的信箋。

如今可真是把牌都攤開了,韋春則命人把信箋送到柿餅巷,無非就是明着告訴蕭煜,他已經盯着音晚和小星星許久,知道他們曾住在那裏。

雖然最後沒叫他得逞,可蕭煜一旦想到那詭詐卑劣的髒東西曾躲在陰暗角落裏貪婪地窺視音晚,他就覺熱血沖湧頭頂,恨不得立刻将這個人剝皮拆骨。

謝潤仔仔細細将信箋看完,額間皺起幾道深隽的紋絡,凜色問:“陛下有什麽打算?”

打算?蕭煜要是不去,韋春則借口他失約把珠珠和玉舒殺了,那不就等同于是他害死了謝氏母子。

若是這樣,他和音晚之間還有前路嗎?

韋春則可真是算計得好啊,這人如今相較四五年前,倒多了些膽識,招招式式是沖着要他命來的。

就是不知,韋春則的這些動作,這目的,他的那位“夥伴”到底知不知情。

這一想,就覺得胸口憋悶,隐隐牽着疼,說不清是傷心多一點,還是憤怒多一點。

但蕭煜素來會演戲,即便內心山海崩塌成汪洋碎石,但面上仍舊沉着平靜,唇角噙上淡淡輕蔑:“朕去,就這麽個東西,朕有什麽不敢去的。”

謝潤謹慎道:“可信箋上說了,不許帶超過十個的護衛。”

“那就不帶。”

大殿之中一片短暫的死寂,謝潤道:“陛下萬乘之尊,不可冒此兇險。”

蕭煜覺得有趣,似笑非笑:“在你的心裏,你覺得朕的命比你兒媳和孫子的命更重要?”

謝潤輕哼了一聲:“當然不是,可是對天下百姓,社稷家國來說,陛下的命重逾一切。新政剛剛實施,朝野尚且不穩,外戚殘餘勢力仍伺機作亂,邊患亦未解決,陛下身系千機,若能萬歲萬萬歲,才是這天下百姓的福氣。”

自打世宗皇帝在位到如今,二十多年,謝潤從憑借祖蔭初入廟堂的小官到如今的國丈潤公,歷經塵世滄桑,也看遍了這泱泱大國的興衰榮辱。

外戚禍政,奪嫡争儲,為權柄而禍起蕭牆,厮殺不休,無窮無盡的內耗導致國力日衰,民不聊生,曾經的王者之師亦士氣萎靡,守不住疆土,任外族欺淩。

謝潤同這世上所有哀嘆世事而無力扭轉的柔弱書生一樣,真心企盼過天降英主,挽狂瀾,興社稷,重築先祖基業,建盛世太平,山河無憂。

他看着蕭煜一步步走到如今,見過他所有的狠戾惡毒,不擇手段,卻不得不承認,他是個好皇帝,是個能讓人在他身上看到希望的好皇帝。

蕭煜隐約從謝潤的話中讀出了肯定與贊許,不禁有些受寵若驚,抻了頭問:“你當真這樣想?”

謝潤懶得搭理他,斂眉低目,又為信箋的事發起愁來。

既然韋春則已經明确開出條件了,那蕭煜若是不去,他必然會惱羞成怒痛下殺手。這事該如何周旋,還得細細計量。

蕭煜最看不得他這副模樣,明明兩個人在商量的事,商量着商量着他就把所有事都攬到自己身上了,好像非得他自己扛才能顯出他仁義無雙,旁人皆是豬狗。

蕭煜正色沖謝潤道:“朕今早答應了晚晚,一定會把珠珠和玉舒救回來,所以這個險朕得冒,你過來,咱們再商量商量……”

**

小星星玩鬧了一整日,到黃昏時候總算安靜下來,小小身子蜷在藤椅上,仰看檐下挂着的一盞魚魫燈。

魚腦為骨架,四面蒙着墨紗,上頭畫着彩蝶逐月,嵌珊瑚、紫英石。小孩子看不懂水墨意境,只覺一盞小小燈籠裝點得珠光潤,亮熠耀眼,稀罕極了。他打了個哈欠,糯糯地問音晚:“娘親,我喜歡這裏,我們可不可以一直住在這裏?”

音晚給他蓋了一張小毯子,本想說不可以,但見他眼睛瑩瑩亮看着自己,不想讓他沮喪,便說:“我們可以在這裏住一段時間。”

小星星只是一時稀罕,等住得久了就會發現,這不過是一座四方規整的囚籠,像魚骨燈上的畫,看着光鮮亮麗,實則終年不變枯燥乏味,到時候不用勸,他自己就會住膩了。

她輕輕拍打着星星,哼了幾句歌謠,小星星便呼哈呼哈地睡了過去,青狄和花穗兒兩人合力将他輕輕抱起,送進了殿內。

音晚正要跟進去,聽見身後有刻意放輕的腳步聲,她循聲回頭。

蕭煜獨自邁上臺階,音晚越過他一看,見步辇和随侍的宮人都停得遠遠的。

音晚道:“星星睡了。”

蕭煜會意,把将要邁進殿門的腳縮了回來,微笑:“那我就不進去了。”

音晚松了口氣,手指不自覺地縮起,抓住袖子一角,依舊不乏警惕地盯着蕭煜。

蕭煜這些日子已習慣了她的提防,稍稍失落之後倒也沒有別的情緒,只是凝睇着音晚的臉,嘆道:“晚晚,我知道你心裏還是埋怨我的,若是……我死了,你能原諒我嗎?”

音晚的手一僵,柔滑的緞袖便順着指縫間流瀉,夕陽殘照下,若碧波微漾。

“你胡說什麽?”

蕭煜歪頭凝思了片刻,追問:“或者死不了,就是缺胳膊少腿兒了,或者身上被人戳了幾個洞,會有性命之憂,你能一心軟就原諒我了嗎?”

音晚瞥了他一眼,眼底溢出些嫌棄,明晃晃寫着“你又發什麽瘋”幾個字,晃得蕭煜心頭酸澀,險些忍不住拉着她的手和盤托出。

托出又有什麽用,只是平白讓音晚跟着擔心罷了。

蕭煜将話咽回去,轉了個話題:“為防春汛,我明日要去巡視洛河河堤,就不能陪你和小星星用早膳了。”

“哦。”

“午膳也不能陪你們用了。”

“哦。”

“我還有奏折要看,這就走了。”

“哦。”

“我能不能抱一抱你?”

“……”

音晚低頭沉默,蕭煜頹然嘆道:“我知道了,那我走了,我真走了。”

音晚是不可能留他的,任由他拖曳闊袖慢吞吞拾階而下,一步三回顧,上了步辇,在步辇上扭着身子看她,滿是情愁不舍。

直到拐入鵝石小徑,一道疏疏暗暗的影子從蓊郁林木上搖曳而過,連人帶影徹底消失在彼此的視線裏。

第 100 章 晚晚,你喜歡嗎?

音晚睫毛顫了顫, 目光低垂,沒有說話。

蕭煜無端有些趁人之危的感覺,他的心情驀地複雜起來, 想和音晚朝夕相處, 又怕這種情形下将她逼得太緊, 讓她對自己更加抗拒厭惡。

可事情便是這樣,眼下來瞧并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蕭煜覺得音晚并不是一個意氣用事的人,況且她把小星星看得比命還重,她該知道怎麽做才是最好。

因此他沒有催促, 只是陪音晚坐着, 給她擋住凜冽寒風, 默不作聲。

安靜須臾,音晚輕聲說:“父親是不是走了?我想跟他說幾句話。”

蕭煜立即站起身,把禁軍叫到跟前, 讓他們去追謝潤。

謝潤其實并未走遠,這些事接踵而至, 讓他心煩意躁的, 剛才沒有多想, 策馬走出去一段才猛然回過神,他已許久沒有和音晚好好地說說話了。

此事一出,音晚心裏應當也不好過的,他自以為是地給她做了安排,也沒有問過她到底願不願意。

手拉缰繩,飛踏的馬蹄緩緩而止, 謝潤正要調轉馬頭,禁軍追來了。

夜闌深深,到這一會兒雪也停了, 唯有夜風嗚咽盤桓在耳畔。

蕭煜特意摒退左右,連他也走開了,獨留音晚在茶棚裏等候。

謝潤走進來,輕喚了聲“晚晚”。

音晚本正站在茶棚一壁默然出神,聞到聲響,回過頭來,目光隐有閃爍,低眉斟酌了片刻,盡量讓自己平聲靜氣:“我有一件要緊的事想對父親說。”

她将自己在瑜金城的遭遇原原本本說給了謝潤聽。

音晚小時候對父親是格外依賴的,但凡有了煩惱有了心事都會對父親說。可随着年紀越來越大,有了姑娘家的細膩心思,便也有了父女之間那種微妙的隔閡。

譬如,當年她心念蕭煜,想應承那門誰都不看好的婚事時沒有對父親明說過,後來自食苦果,在王府宮闱裏受了許多委屈也沒有對父親說過。

都說兒大避母,女大避父。有時音晚常想,倘若母親能陪着她長大,父女之間有個調和,興許可以做到更加親密信賴的。

可自小到大父親總是那麽忙,總是憂色沉沉,音晚不得不學着懂事,不得不學着體諒,盡量不以自己的事去給父親添麻煩。

久而久之,便成了習慣。

後來音晚終于明白了,父親身上擔子太重。他既要小心翼翼保護着自己和兄長的身世不外洩,還要仔細綢缪替母親複仇,更得在波詭雲谲的朝堂争鬥中茍活下來。

這些年他太累,對于子女他已經盡力了。

外人眼中的音晚系出名門,父兄寵愛,該是花團錦簇風光無限的世家小姐。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分外孤獨,自我築起一方疏疏涼涼的天地,藏着許多不曾與人說的心事。

也許就是因為這樣,曾經那個保護過她,肯彎下腰耐心安靜聽她訴委屈講心事的含章哥哥才一直被她放在心裏,任歲月滄桑扭曲到面目全非,依舊光芒不滅牽動執念。

來時之路看上去金镂玉飾,可其中的悲涼寡味只能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去體味。

茶棚中一片死寂,謝潤聽完整個故事,手緊攥成拳,連帶着胳膊都在顫抖。

顧及女兒在側,他強行壓抑怒氣,讓自己的面容看上去不那麽陰沉駭人,冷聲道:“此事我知道了,晚晚放心,爹定會替你讨個公道。”

音晚觑看着父親的臉色,說:“舅舅當初把我救出未央宮,也多虧了他的安排和照料,我才能安然生下小星星。我說這些并不是要父親替我讨公道,只是舅舅和陛下之間頻起沖突,他又住在謝府,我怕父親一直蒙在鼓裏,到時萬一出事來不及應對,煩請父親想想辦法,勸說舅舅早些回草原去吧。”

謝潤應下,又囑咐了她幾句,方才轉身離去。

音晚等着馬蹄聲漸遠,才攏了攏衣襟走出茶棚。

蕭煜正指揮人把三五箱行李搬上馬車,青狄和花穗兒站在一邊打着哈欠,像是被人連夜從床榻拖起來似的。

小星星正躺在青狄的懷裏,呼哈呼哈睡得正香。

蕭煜見音晚走過來,下意識彎身想去拉她的手,但想了想,還是忍住了,只将自己的黑狐大氅脫下給她披上,小心翼翼與她商量:“你和星星坐後邊的馬車,我坐前邊的一輛,這樣行嗎?”

音晚實在太冷,手都好似凍僵了,緊攏住大氅,輕點了點頭。

馬車駛得很緩慢,幾乎感覺不到什麽颠簸,小星星睡得很香,白皙流潤的腮頰微微鼓着,嘴唇不時“吧嗒”幾下,像做了個美夢。

音晚縱然滿心憂事,可看到兒子恬靜的睡顏,還是不禁勾唇淺笑,覺得無比幸福滿足。

馬車倏地停下,車幔被挑開,蕭煜鑽了進來。

青狄和花穗兒正倚靠着車壁睡了過去,他刻意将腳步放輕,沒有把她們吵醒。

音晚讨厭他這般出爾反爾,蛾眉一凜,正想趕他出去,他藏在身後的手挪到前邊,手裏捧着一盞琉璃燈。

質如冰晶,壁薄如紙,繪着山水臺榭,在燈燭光芒裏晃耀奪目,如冰清玉壺。

蕭煜壓低聲音:“今天是你的生辰,我本想回行宮再給你的,可眼瞧子時快過了,只能趕着時辰給你了……”

寐中的花穗兒哼哼了兩聲,轉了半邊身。蕭煜生怕把她驚醒,将聲音壓得更低:“晚晚,你喜歡嗎?”

大許是夜太過深沉,這一點光亮顯得尤為溫暖,特別是籠在琉璃中,色彩斑斓,美如夢幻。

音晚一手摟着小星星,一手将琉璃燈接過來,擡眸看向蕭煜。

蕭煜忙道:“好好好,我走。”他一步三回顧地退出了馬車。

音晚捧着琉璃燈看了一路,倒是一路相安無事,是了,跟在蕭煜身邊,只要他自己不發瘋,那一路都是晴天和朗的,一般人是不敢正面挑釁他的。

花穗兒朦朦胧胧地被晃醒,乍一見音晚手中的琉璃盞,“呀”了一聲:“這是哪裏來的?真好看。”

青狄不聲不響地擡胳膊肘拐了她一下,她才閉嘴。

蕭煜安排音晚住進了東北方的仙居殿,此處偏僻少人,又是年前才修葺過的,紅牆碧瓦,透花棂窗,甚是精巧秀麗。

望春連夜調遣了十幾個嘴嚴來路正的宮人進殿中伺候。

蕭煜特別想拉着音晚的手再同她說幾句話,可夜色已深,她又姿态冷清,屢屢以疏涼的視線掃自己,他怕又讨個沒趣,不情不願地退出殿門,跑到窗牅邊,将窗板擡起來,沖裏面道:“那我明天一早來陪你和小星星用早膳。”

音晚既疲累,又不耐煩,快步過來霍得将軒窗板拉下,插上銅栓,将宮人遣退,自己更衣洗漱,上床摟着小星星睡過去。

第二日天剛濛濛亮,宮人們絡繹将杯盤碗碟擺上,熱粥熱糕點,冒着騰騰熱氣。

音晚将醒,便聽懷中傳來小星星奶聲奶氣的聲音:“好香……娘親,我餓了。”

她一笑,把星星抱起來給他穿衣。

小星星只睡了一覺就發現自己從狹窄逼仄的小房間裏搬進了珠光影壁、奢華至極的宮殿,那位幾日沒露面的漂亮叔叔正坐在膳桌前含笑看他,不啻為夜半驚夢,直要驚掉人的眼珠。

他一邊搓着眼睛,一邊被音晚抱上了繡榻盤腿坐好。

蕭煜待他甚是和善親昵,挽了袖子親自拿起瓷勺給他把粥攪涼,笑道:“星星,你嘗嘗這粥,可甜了。”

文火煮的紅棗薏米粥,配以醬佛手香梨子,幹閉甕菜,鹌鹑茄……粥還算平常,小菜卻都是宮外難見的,小星星到底是個小孩子,心性簡單,一見着這麽多花樣吃食,立刻将旁的抛諸腦後,什麽都想嘗一嘗。

蕭煜樂呵呵地做了布菜使,聽星星指揮着往他碟子裏夾菜。

快要吃完時,望春進來禀道:“康平郡王去了武城殿,求見皇帝陛下。”

蕭煜握筷箸的手微頓,下意識看向音晚。

音晚正低頭喂小星星喝粥,看上去半點反應都沒有,仿佛他如何抉擇,如何偏心,都已是與她無關的事。

蕭煜道:“讓他先回去吧,朕改日再見他。”

望春踯躅着,道:“郡王看上去臉色不好,他說他進宮好幾回總是見不到陛下,今日一定要見,他有要緊事要對陛下說。”

蕭煜的目光自音晚滑到小星星,默了片刻,道:“讓他先回去,告訴他朕今日有事。”

望春走後,蕭煜驀地想起了昨夜謝潤對他說過的一句話。

——“皇帝陛下這般有手腕的人,對方都能在您的眼皮底下生出這麽些事端,讓臣如何不害怕。”

會不會不止是謝家有內奸?

那人既然可以趁着謝潤忙碌在外而趁機往謝家安插眼線,是不是也可以趁他頻繁來往于柿餅巷和行宮之間,趁隙鑽空子,籠絡他身邊的人。

蕭煜低眸想了一會兒,沖內侍道:“傳梁思賢來見朕。”

內侍出宮傳召及外官入谒都有一套繁瑣流程,梁思賢還沒來,校事府的人倒是先到了。

今日清晨有一封信被放在柿餅巷舊屋的門前。

信中內容甚是狂妄。

說邀請皇帝陛下去醉仙樓敘舊,且不許帶超過十人的護衛,他更不希望看見暗衛。如果有一條相悖,那麽就請皇帝陛下和潤公都不必為謝家少夫人和小公子憂心了,只管三日後去西城門外替他們收屍。

蕭煜越看眉宇斂得越緊,音晚剛将吃飽了的小星星抱給青狄,讓帶着在殿內溜圈消食,回來見蕭煜面色不對勁,怕是因為珠珠和玉舒的事有變,忙問:“怎麽了?”

蕭煜掠了她一眼,舒展眉宇,盡量讓自己看上去如常,慢條斯理地将信箋折疊起來,沖音晚微笑:“沒什麽,邊關密報。”

第 99 章 你和小星星跟我回行宮吧……

“朕去看過珠珠和玉舒失蹤前馬車停的地方, 周圍人來人往,若是強行被擄,再加上身邊還有好幾個小厮, 不會沒有動靜的。可禁軍盤問過所有在周圍擺攤的商戶, 當時皆沒有發現異常, 那問題便是出自那幾個小厮的身上。”

蕭煜偏頭看向茶棚外的謝蘭亭,他大約終于叫喊累了,獨自坐在地上,抱着他的劍, 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

謝潤回頭看看兒子, 擰眉沉思, 驀地,轉身出去,把謝蘭亭提溜了進來。

“把當時的情形詳細再說一遍。”

謝蘭亭茫然看向父親, 因為過度焦急和疲憊,目光顯得有些空洞。

謝潤拔高語調又重複了一遍:“把當時你和珠珠分開時的情形再說一遍, 能多詳細便多詳細, 把所有你能記起來的細節都說一遍, 不可有遺漏。”

蘭亭一陣陣恍惚。

當時暮色将合,大雪紛飛間天光甚是暗淡。

他從珠珠手裏接過玉舒,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攙着夫人送她上馬車,他再把睡過去的孩子遞給她,撩起前袂正要踩着杌凳上去, 有人自身後叫住了他。

是家中小厮謝安。

他是蘭亭的身邊人,機靈聰敏,還會識文斷字。這些日子父親在外忙碌, 又時至年尾是交租的日子,珠珠要照料孩子,家中田莊賬簿多虧了謝安和他一同查看。

蘭亭很信任他,待他也有別的小厮沒有的體面。

謝安眉宇間滿是焦色:“公子,出事了。奴方才瞧見皇帝陛下微服而來,面色甚是不善,拉着咱們家姑娘和耶勒可汗去了茶肆,您要不去看看?”

他就去看了。

茶棚有些漏風,凜冽西風滲進來,飕飕刮起裙袂衣袖翩飛。

除了風聲,再沒有別的聲響,裏頭安靜得很。

聽到這裏,連音晚都有些明白了。

這個小厮有問題。

就算他很得信任,知道耶勒的身份,可蕭煜是微服而來,所帶禁軍也都未穿官服,且天子之駕,就算沒有大興儀仗、清肅街道,也不可能任由什麽人都能随便靠近他。

這小厮遠遠地看一眼,就能十分篤定是皇帝陛下微服而來,可真是厲害。

音晚看向兄長,他落拓地抓着頭發,痛苦又煎熬:“珠珠和玉舒不會出事吧?我們不曾和人結過仇啊……”

他顯然已經深受打擊,無法清醒地再去思考問題。

謝潤沒有埋怨他,只是心疼地看着兒子,而後,朝西舟使了個眼色。

西舟快步過去,攙扶住謝蘭亭,低聲勸慰:“我們先回去,這裏這麽多人,任他什麽妖魔鬼怪,也是插翅難飛的,先不要再這兒添亂了。”

蘭亭許是真累了,渾渾噩噩随着西舟走,臨出茶棚之前,西舟沒忍住回過頭看了一眼音晚,但音晚一副心事甸甸的模樣,兀自垂眸皺眉,根本沒有察覺到他飄過來的視線。倒是蕭煜,涼涼眄了他一眼。

西舟怕再給音晚惹麻煩,忙将視線收回來,專心攙着謝蘭亭往外走。

謝潤也終于明白蕭煜說的連環計是什麽意思了。

先是用崔家那個孩子把他引開,牽扯了他大半精力,再趁機買通謝府中的下人,理應外合伺機生事端。

這事是巧合,也不是巧合。

那些人多半是沖着音晚和小星星去的,終日徘徊在柿餅巷,想對兩人下手,奈何蕭煜派去的禁軍防衛得嚴實,十二時辰不離崗,而音晚又足夠小心,在洛陽出了拐賣孩子的事後便不再帶小星星出門。

小小的一條街巷,固若金湯,半點可乘之機都沒有。

而正當對方圖謀不成,一籌莫展之時,今日,蘭亭帶着妻兒來看妹妹了。

他們意外發現了一個好時機,便退而求其次,擄走了珠珠和玉舒。

那小厮謝安一定有同夥。

就算他能花言巧語诓騙走珠珠,可還剩下幾個小厮呢,他們各個機敏,走到半途定然會發現不對的。

謝潤就算這些日子被外面事牽扯了些精力,疏于對府內下人的管教,也不至于偌大一座公府像個篩子,四處都漏風吧。

能制住幾個年輕力壯的小厮,靠謝安一人肯定不行。

事情分析到這裏,謝潤反倒生出些希望。對方如此煞費苦心,綁走的也不是他最想要的人,定不會只是殺一對無辜的母子洩憤,必然還有後招。

想到這一節,謝潤的思緒猛然一滞,擡頭看向音晚。

茶棚裏挂着一盞油燈,随風雪輕輕搖晃,昏黃的光暈落到音晚臉上,影絡朦胧遮面,顯得神情落寞憂戚。

他心中一恸,仿佛又回到了十幾年前,曲神醫驗過那瓶鏡中颠的解藥,捋着花白胡須嘆道:“藥倒是真的,只是将夠一人的劑量,給兒子還是給女兒,你且得好好想一想。”

當年他做了決定,痛苦與愧疚一直如影随形,折磨了他許多年。

他有種可怕的預感,歷史将再一次上演,遲早這抉擇要再做一回。

謝潤凝着女兒不語,蕭煜歪頭看他,目光微涼,蘊一點透徹精明的光,唇角幾不可見的輕挑了一下,流出些嘲諷。

蕭煜找了個由頭将音晚支走,沖謝潤漫然道:“你信不信因果報應?”

謝潤不防他這樣問,睜大了眼睛,詫異看他。

“當年你把鏡中颠的解藥給了蘭亭,讓音晚受了十多年的病痛折磨,從某種角度來說,蘭亭是不是應當替他妹妹擋幾回災?”

“今天這事誰都不願意遇上,可就是發生了,我希望你們一家人都能平常心應對,別為難晚晚。”

謝潤終于聽明白了,他眉宇一凜,浮開薄怒:“你當所有人都像你似的冷血無情嗎?真是可笑,我們怎麽會為難晚晚?”

“哦。”蕭煜颔首應着,慢條斯理道:“那朕希望,萬一劫匪送來書信,要求以見音晚一面為代價才肯放回珠珠和玉舒,你能有點擔當,自己攔下別讓音晚知道。”

“抉擇也好,兩難也罷,你曾經歷過一回,公平些,這一回怎麽着也該選你女兒了吧。”

他說話向來難聽,可偏偏谙熟人心,剖析透徹,可怕得像吞噬意念的妖魔。

謝潤沉默良久,慢慢緩和了情緒,冷靜道:“你接晚晚和小星星回宮吧。”

事情兜兜轉轉,盡往不如意的方向繞,逼得人不得不妥協退讓。謝潤這一回得選女兒,可他女兒他了解,再善良不過,她不會眼睜睜看着兄長傷心欲絕,嫂嫂與侄兒命懸一線,但凡讓她知道,她都不會坐視不理。

有什麽比一道宮牆更能隔絕塵間消息?還有什麽地方比那宮牆內的方方正正更安全?

這一回倒還有些不同,陷入危險的不是謝潤自己的孩子,當年他答應過親家,會對珠珠視如己出,珠珠又是蘭亭的救命恩人,他也不能一昧心疼自己女兒,就不管別人女兒死活。

必要時,他和蘭亭就與那些歹人殊死一戰,運氣好,把人救出來皆大歡喜。運氣不好,一家死在一起,坦坦蕩蕩毫無虧欠,将來黃泉路上也好作伴。

謝潤想,不管把路走到哪一步,晚晚和小星星都要好好活着,他們吃了太多苦,該過幾天好日子了。

他有些挑剔不滿地看向蕭煜,安然無事時他是看不上這人的,可當危機降臨時,這人頭腦清醒,睿智敏銳,倒勉強可做個依靠。

剛才蕭煜話雖然說得難聽,但句句向着音晚為她考慮,況且這三年他到底也守住了沒有納妃,萬乘之尊,富有四海,想要女人招招手便來,愣是過着苦行僧的日子,足可見他對音晚是真心的。再怎麽着,至少他做不出寵妾滅妻的事。

也罷,就這樣吧。

蕭煜乍一聽謝潤讓自己帶音晚和小星星回宮,自然是很高興的,可看謝潤一臉悲戚,品着品着卻又品出些不對味來。

修長的手指斂過緞袖,熨平上面的褶皺,蕭煜沖謝潤道:“不至于吧?只是丢了一個女人和孩子,你怎得跟大敵當前要交代後事似的?”

謝潤嘆道:“皇帝陛下這般有手腕的人,對方都能在您的眼皮底下生出這麽些事端,讓臣如何不害怕。”

蕭煜張了張口,又閉上。

聽上去跟誇他似的,仔細品咂又覺得陰陽怪調的。算了,念在他親人被擄心情不好,不與他計較。

送走了謝潤,蕭煜拖着狐裘漫步走出茶棚,去找音晚。

她正坐在路邊大石上,低着頭,看不見面容,只有一挽烏黑發髻格外顯眼。濃密柔滑,宛如質地最上乘的黑緞,銀白月光流瀉其上,光彩煥然。

蕭煜朝跟在身後的禁軍擺了擺手,獨自走過去,坐到了音晚身邊。

她聽到動靜,像受了驚吓,猛地把頭擡起來,蕭煜這才發現,她臉上淚痕斑駁,眼中如蓄滿春水,潋滟明熠。

他心中一疼,擡手去給她拭淚,溫聲道:“你這又是在幹什麽?我不是說了嗎,人會找到的。”

音晚躲開他的手,垂下眸子不說話。

蕭煜是明白的。若珠珠和玉舒只是一般情況下的失蹤,他們都不至于這麽一副愧疚難自已恨不得以命相填的模樣,問題是對方本是沖着音晚和小星星來的,那對母子純粹是受了連累遭遇無妄之災。

蕭煜的手停在半空,手指間相互摩挲,半天才收回來。

他虛撫着她的背,道:“不過是些烏合之衆,僥幸鑽了空子,犯不上一副天要塌下來的模樣。”

音晚略微哽咽:“你剛才不是還說洛陽表面風平浪靜,實則藏着惡鬼妖邪?”

“惡鬼妖邪又如何?鬼怕惡人,對方是見不得人的鬼,那我就是心狠手辣的惡人。我要是連這麽些藏首藏尾的小鬼都撕不碎,那這些年我可真是白混了。”

話中透出滿滿的不屑與桀骜。

話雖然說得狠,但蕭煜的調子溫柔又緩慢,像是從前音晚受了欺負獨自躲進花苑裏哭,他耐心地安慰她給她撐腰一般。

音晚擡眼看他。

他見着她眼角濕漉漉、亮晶晶的,就忍不住想擡手給她擦淚,可知她抗拒自己,到底忍住了,從袖中掏出一方帕子遞給她,道:“擦一擦眼淚,天氣很涼,這樣在風口裏哭容易着涼。”

蕭煜特意坐在了她的西側,給她擋住了大半吹來寒涼的夜風。

音晚接過帕子,默默将眼淚擦幹淨,忽聽蕭煜柔聲與她商量。

“你和小星星跟我回行宮吧,對方既然已經知道了你們的存在,那繼續留在宮外很危險。你放心,我們的三月之約依舊有效,我會妥善安排,不會暴露你的身份。”

第 98 章 晚晚,留在我身邊

蕭煜披着一襲黑狐大氅, 襯得臉色宛若冰雪。

他身後是便服執劍的禁軍,有幾個跟在他身後,有幾個散落在街角隐蔽之中。

三人之間的氣氛逐漸變得古怪起來, 音晚正頭疼, 蕭煜開口了:“也算是老朋友, 遠道而來,朕該盡一盡地主之誼的,前邊有個茶肆不錯,可去坐一坐。”

茶肆離得很近, 蕭煜熟門熟路選了個臨近窗邊的位置, 音晚探頭一看, 從這裏隐約能看見柿餅巷重疊的屋檐頂瓦。

蕭煜站在她身側,道:“有時從柿餅巷走出來,便到這裏坐一坐, 能看見你和小星星住的屋舍,心裏也是安寧高興的。”

音晚将目光收回, 沒再說什麽。

三人兩側, 音晚稍有猶豫, 還是坐在了蕭煜的這一邊。

皇帝陛下難得纡尊降貴,擡眸看了一眼耶勒,道:“有些事本不願意說得太明白,無奈總有人裝傻,半點臉面都不要,便只有大家都坐下, 好好地談一談。”

他的話刻薄難聽,調子卻起得溫和清越,若流泉潺湲, 若筝弦撥引,好聽得緊。

音晚方才見他客客氣氣引她和耶勒來茶肆小坐,還驚訝了一陣,以為他轉了性子,直到聽到這熟悉且刁鑽的話語,一顆心才終于落下來。

哦,還是從前的調調,半點沒變。

耶勒也不是個省油的,當即冷笑:“皇帝陛下竟要與旁人談‘臉面’二字,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意思就是你也挺不要臉的,還是勿要說旁人了。

蕭煜卻不動怒,俊美容顏上總挂着似是而非的笑影,帶着輕蔑與不屑。

他坐得穩當,輕覆住音晚擱在桌上的手,聲音涼薄而含有諷意:“說起來,朕應當随晚晚喚你一聲舅舅,你即是長輩,有些話自然說得,朕也不會同你生氣。”

捅人專挑心窩捅,這歷來是皇帝陛下的拿手好戲。

耶勒的臉色果然變了,厲眸微眯,透出鋒銳寒冽的光。

蕭煜漫然道:“朕從前一直想不通,當年晚晚為何要離開瑜金城,脫離你的庇護來到舉目無親的洛陽。直到不久前朕終于想明白了,謝潤若知道你曾如此趁人之危,怕是要為當初相信過你而嘔死吧。”

耶勒神情冷鸷,緊抿的唇微動,正要反唇相譏。

誰知蕭煜嘴皮子甚是利落,連口氣都不喘,搶在耶勒開口之前繼續說:“當年為了把晚晚帶走你也算是費盡心機了。朕前頭剛跟你說好,如何壓制突厥九部和王庭勢力,如何廢棄質子之約,你轉身就能到謝潤和晚晚面前挑撥離間,說朕鐵了心要送嫡子為質。朕就不明白了,把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間,你又得着什麽好處了?還是說可汗慣喜歡幹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

他的話越說越難聽,耶勒卻在質問中冷靜了下來,他面含譏诮:“這個問題倒是問得好。”

耶勒前傾了身體,緊盯着蕭煜的臉,一字一句地問:“我沒來之前,沒把晚晚帶走之前,她過得好嗎?你對她好嗎?”

蕭煜臉色驟涼。

耶勒卻越發閑适自在:“這世上的夫妻,若經不得旁人挑撥了,彼此之間信任全無,是不是也該反省反省自己?只有懦夫,才會把錯都歸結在旁人身上。”

“你們蕭家還真是一脈相承,你父皇就是個搶占民女的卑劣無恥之輩,我瞧着你跟他也沒差多少。”

蕭煜猛地拍了一下桌子,桌面低低震顫,他凜目森寒,如刃般刮向耶勒的臉。

音晚默默旁觀,有種置身事外的清透冷漠,仿佛只是在聽別家故事。

三人心境各異,一時緘然無言,木梯處陡然傳來急切交疊的腳步聲,音晚回頭看去,霍得站了起來。

陸攸快步奔上來,弓腰合拳向蕭煜請罪:“臣擋不住蘭亭公子……”

謝蘭亭聽說天子駕臨,且沒半點好臉色地拉着舅舅和音晚來了這裏,便有些犯嘀咕。當年是舅舅同父親合謀将晚晚偷出了未央宮,若今日蕭煜要來個秋後算賬,豈不玄乎?

他和珠珠本已乘馬車離開了柿餅巷,走出去挺遠,他實在不放心,讓珠珠和孩子在馬車中等着,他獨自騎快馬折返回來。

漫漫冰雪天,蘭亭烏黑的發髻上沾染了斑駁霜雪,顯得有些狼狽。他向蕭煜和耶勒行過禮,朝音晚投去關切詢問的目光。

音晚心裏本塞滿了難以疏散的沉甸苦澀,被他這麽一看,突然好似消盡了大半,只覺陽光透進了冷窖,溫暖了身與心。

她微笑着沖蘭亭搖了搖頭。

蘭亭一來,蕭煜和耶勒都閉了嘴,原本的劍拔弩張頃刻間消失不見,各自端莊坐着,一副清正君子的模樣。

蕭煜甚至朝蘭亭招了招手,甚是友好道:“要不要過來喝杯茶?”

蘭亭渾身惡寒,朝蕭煜恭敬客氣地揖禮:“臣不敢,小星星要找娘親,臣來帶妹妹走。”

蕭煜方才俨然已經落了下風,正想把音晚支開,遂輕輕颔首。

音晚同蘭亭走出茶肆,已是黃昏日落,街面上人煙漸稀。蘭亭牽着馬陪音晚走了一段路,試探着問:“我總覺得舅舅很奇怪,今日我們本是一起來的,我要他随我進去見你,他卻怎麽都不肯,非要在柿餅巷外等,一下子好似生分了許多。”

音晚目光低垂,沉默了許久,才歪頭道:“我有件事想對兄長說。”

蘭亭立即回:“你說。”

她張了張口,卻又猶豫起來,道:“你得向我保證,知道之後不可沖動。”

許是她的神情過于凝重,蘭亭驀得緊張起來,不自覺禀息:“出什麽事了?”

音晚頓步,輕聲說:“舅舅,不是舅舅。”

蘭亭沒聽明白,正想再問,兩人恰轉過一道街巷,能看見蘭亭與珠珠分離的栅欄前,原本馬車該停在那裏的,可如今卻空空如也,連跟着的小厮都不見了蹤跡。

“人呢?”

蘭亭将馬拴在路邊,飛快奔過去四處找尋,問了周圍幾個過路的,都說沒看見。

音晚本有些混亂,正忖度着該如何對蘭亭說後面的話,倏地想起一件事,近來洛陽中有許多男童被拐,玉舒……

她腦子裏“轟”的一聲炸開,耳邊嗡鳴亂響,渾身涼透。

**

禁軍全城搜索,一直到亥時,都未找到珠珠和玉舒,不光他們母子,連當時跟随而來的小厮們都一起消失不見了。

蘭亭幾乎發了瘋,領着人邊找邊喊他們母子的名字,喊得嗓子嘶啞,如寒鴉破弦,一聲比一聲粗礫,一聲比一聲悲切。

可就是沒有回音。

蕭煜坐在臨街的茶棚裏,合着雙眸,額間皺起幾道紋絡,不住轉動扳指。

“從善坊已搜過,無。”

“履道坊已搜過,無。”

……

禁軍絡繹來禀,蕭煜将眉宇蹙得更深。

音晚在一邊來回踱步,心中倉惶難安,好幾回看看蕭煜,想問他心裏有沒有數,可看着他那副如入定老僧般的沉靜模樣,更加煩悶。

待在這裏也是煎熬,倒不如出去和他們一同找。

她要走,蕭煜猛地抓住她的胳膊,睜開了眼。

墨瞳裏閃爍着精光,湛亮刺目:“你就老老實實在我身邊,哪裏都不許去。”

音晚不想在這個時候跟他沖突添亂,忍耐下去,問:“你覺得這是意外嗎?”

蕭煜眸光幽邃,凝睇着她,道:“是意外,也不是意外。”

音晚面露不解。

“對方的目标很可能不是珠珠和玉舒,只不過今日這些事都趕巧了,耶勒來了,我追來了,蘭亭不放心你跟過來了。他們母子身邊只剩下幾個小厮,乘坐的馬車離柿餅巷不遠,又恰在我派來保護你和小星星的禁軍視線外,所以……”

他不忍再往下說。

音晚臉色煞白,嘴唇翕動了幾下,聲音顫顫:“你的意思是,這些歹人原本是沖我和小星星來的?”

蕭煜道:“但這裏面還有個關鍵的問題——謝潤呢?”他轉頭沖陸攸問。

陸攸回:“在崔府,已派人去請了。”

“崔府……”蕭煜眼皮微擡:“若朕猜得沒錯,崔家那個孩子找到了吧。”

陸攸驚詫:“陛下真是神了,是,今天找到的,完好無損。”

這正好印證了蕭煜的某個猜測,他輕扯了扯唇角,冷然道:“可真是一盤大棋啊,看來這洛陽也并不如表面看上去那般風平浪靜,藏着惡鬼妖邪呢。”

外頭傳進疾疾的馬蹄聲,禁軍喚了聲“潤公”,是謝潤到了。

等着他走進茶棚的空當裏,音晚忍不住輕聲問:“若找不到珠珠和玉舒怎麽辦?若他們已經遇害了怎麽辦?”

蕭煜素來冷靜到近乎冷漠,心道:還能怎麽辦?人死不能複生,節哀呗。

但他看見音晚眼中瑩亮,似有濛濛淚珠将落未落,泫然欲泣。他把将要出口的話咽了回去,違心道:“能找到,他們也不會死。”

他的嗓音溫和無瀾,鎮定若斯,讓音晚生出些希望,殷殷道:“那我跟他們一起去找。”

蕭煜抓着她胳膊的手緩緩下移,改握住她的手,道:“晚晚,我知道你很難過,很愧疚,覺得是你連累了他們。但我還是要說一句,這人既是沖你和小星星來的,那你最好待在我身邊,不要離開,我的身邊是絕對安全的。”

他的目光柔和起來:“你不想小星星沒有母親吧?”

音晚與他四目相對,想要掙脫的手一滞,慢慢松開。

腳步聲由遠及近,謝潤身披寒雪快步流星地過來,身後跟着嚴西舟。

蕭煜等他們站定了,看着他們将要躬身揖禮,道:“不必多禮了,人命關天,朕就不與你們客套了,若朕沒有猜錯,這是個連環計,謝家有內鬼。”

第 97 章 天子善妒

午時, 街面上喧嚣微息,冬季陽光灑落下來,透出一絲絲正午的慵懶。

耶勒頭戴笠帽, 幾乎遮住了整張臉, 領着蕭煜派來監視他的暗探轉了幾條街, 才堪堪躲過他們的跟蹤,繞進了一家隐秘的茶肆。

午膳的時辰,茶肆裏顯得有些冷清,小二倒是機靈, 受人指派早早等在這裏, 一見着耶勒頭上戴着笠帽, 立刻迎上來,将他引上二樓。

“噠噠”的腳步聲響在木質樓梯上,二樓雅間裏的人大許是聽到了, 親自開門相迎。

雅間內飄着甘冽醇正的茶香,香幾上早擺了兩只茶瓯, 那人斂袖斟滿, 先當着耶勒的面把自己的那瓯喝完, 客氣地朝他伸手,請他飲茶。

“本汗喝不慣你們中原的茶,有話就快說。”耶勒彎身坐到繡榻上,他身形魁梧,腿尤其長,不得不半蜷着腿跪坐, 姿勢不舒服,臉色也不甚好看:“蕭煜正盯着本汗,你火急火燎地把本汗叫出來, 到底有什麽事?”

“可汗真是急脾氣、真性情,我找您,自然是有要緊事。”明明是男子,聲音卻尖細陰柔,說不出的詭異。

耶勒很不喜歡他的腔調,目光掃過他光滑柔膩的下巴,不由得蹙眉。

那人慢悠悠道:“可汗恨蕭煜,我也恨,我們可以合作,上一回我跟您說過的那位蕭煜身邊最親近的人,如今已經聯系妥了,他願意與我們裏應外合。”

耶勒冷瞥了他一眼:“本汗若要贏他,堂堂正正也能贏,何必做這些鬼祟事?”

那人呵呵笑了起來:“明人面前何必要說暗話?我聯絡您許久,您如何都不肯出來與我相見,為何偏偏今日肯了?是不是突然發現許多事情和人都已不在自己的掌控了?若再繼續蹉跎下來,便等着蕭煜攻城掠地,天下和謝音晚遲早都是他的。”

耶勒面容緊繃,目中閃動凜寒殺氣:“你往謝府裏安插了眼線?”

那人輕搖竹骨折扇,面帶微笑:“您別動怒,咱們的目的不都是一樣的嗎?蕭煜身邊防衛森嚴,鐵桶一般,若要對付他,可不得從謝家入手?”

耶勒目光如炬,緊盯着他,似要剖開他這張令人生厭的面皮,探究清楚他的陰謀盤算。

對方坦然迎着,唇角噙着淡淡笑意,既粘膩,又有種胸有成竹的穩當,仿佛已認定,耶勒遲早會與他合作。

耶勒垂在身側的手緊攥成拳,面上浮掠起猶疑:“你為何這麽恨蕭煜?”

這話一問出來,對方臉上那虛僞的笑意瞬間涼透,猛地将悠悠搖晃的折扇合上,冷聲道:“因為他逼死了我的姐姐。”言語中深含憎惡。

耶勒待要細問,那人搶先一步道:“我并不指望可汗信我,自然我也不會信可汗,我們只是合作關系,不必将後背交給對方。今日将您找來,便是要求一個準話,若你允準,咱們便做後面的計劃,若你不願,我絕不強求。咱們大路朝天各走一方,就當從未見過。”

綠鲵銅爐的镂隙裏飄出白茫茫的香霧,甜中帶些清苦,有醒人之效。

耶勒斂眉思索了片刻,抓住了暗縷金花銀葉的幾角,道:“你說吧。”

那人一笑:“若不出意外,這幾日謝蘭亭就會帶着妻兒去看望謝音晚,您一同跟去吧。”他見耶勒面露疑惑,眉宇間浮掠起些許煩惱:“我的那位夥伴總是不太信我的話,對蕭煜還抱有些幻想,得鬧出些動靜讓他知道,人家有自己的妻兒,他可什麽都不是。”

“可汗放心,柿餅巷外都是蕭煜的耳目,憑他那善妒的性子,你前腳剛進門,他後腳一準跟去。”

**

這幾日格外冷,飄起簌簌寒雪,道路亦冰滑難行。自打胡靜容走後,帶走了如意坊中大半的人手貨品,留下音晚再如何苦心經營,也只能做幾單小買賣,掙的錢還不夠買炭的。

加上前幾日有個繡娘冒雪來上工的路上滑倒了,磕斷了尾椎骨,音晚幹脆将如意坊關了門,預備等年後補充些貨品和人手再開工。

她在家裏也未閑着,日夜翻看繡樣和布匹裁制,設計來年春衫的款式。

照這個情形,皇帝陛下在洛陽過年是板上釘釘了,皇帝在,達官顯貴們在,他們的家眷自然也在,煌煌東都,牡丹花城,一開春必然美景如畫,浮華似錦,各家宴飲詩會如流水不斷,女眷們争奇鬥豔的日子就來了,便會出來置辦新衣釵環。

料想可見的大批生意将上門,音晚得提前做好準備。

她邊描樣,邊教小星星念詩,正念到:數峰清苦,商略黃昏雨。

花穗兒搓着手,呵着涼氣進來了。

她顧不上脫棉衣,先彎身從爐子裏勾出些烤栗子,因為怕燙,兩只手來回撲棱着擱到桌上,先剝了一個給小星星,又剝了一個給音晚,最後才剝給自己吃。

“陛下這幾天倒是沒來,哦,對了,是年終祭祀的日子,且得忙些日子了。”口中栗子燙得很,花穗兒邊說話邊打顫。

音晚笑道:“可算能安靜些日子了。”

其實年終祭祀在洛陽是不合祖制的,賴于這場大雪,覆天蓋地,阻斷了道路,王駕鹵簿繁瑣,可想而知路是極不好走的。

若路上再遇見雪崩狂風,更是難以應付。事關龍體安危,倒沒有禦史死谏非要蕭煜冒雪回長安。

說來有趣,這三四年裏,音晚只在離開未央宮的那一年見過這麽大的雪,當時她還慶幸過,道路艱險,就算蕭煜想來捉她,也沒那麽容易。

兩場大雪,一場不許他來,一場不許他走,天意還真是怪有趣的。

音晚這一走神,描着繡樣的薄宣紙便抵在掌心,許久翻不過去。

門再被推開,青狄笑意盈盈地進來,道:“蘭亭公子和少夫人帶着孩子來看姑娘了。”

馬車停在柿餅巷前,堆滿了禮品箱盒,五六個小厮來回遞送進屋。

蘭亭剛走到門前,便見音晚裹着厚重的棉衣迎出來,懷裏還抱着一個白糯糯的小團子,裹在紫貂披風裏,只露出張臉,烏黑眼珠溜溜轉,嫩生生的。

他只覺心都快化了,忙朝小星星伸出了手,笑道:“哎呀呀,這是誰家的小寶貝,長得可真是好看。”

音晚将小星星遞給蘭亭,沖星星笑說:“叫舅舅。”

小星星眼中滿是澄澈的好奇,浮光流溢,乖巧脆生地叫:“舅舅!”

音晚摸了摸他的腦袋,引他去看跟在蘭亭身後的珠珠,道:“叫舅母。”

小星星叫過舅母,睜大了眼,因為他發現舅母的懷中抱着一個比他還小的小團子,襁褓捂得嚴嚴實實,只露出半張臉和一雙眼睛,圓滾滾的四處張望。

小星星伸手去摸他,珠珠登時笑了,将孩子托得近些,笑道:“這是玉舒,是小星星的弟弟。”

星星自幼身邊便只有母親、青狄和花穗兒,後來多了胡靜容,卻從未和同齡的孩子一起玩過,更別說比自己還小的。

他見着玉舒歡喜得不得了,身子自蘭亭懷中歪斜出大半,非要去拉玉舒的手。

珠珠笑着沖蘭亭道:“把孩子給乳母抱吧,你不是有話要對妹妹說嗎?我領着孩子們去偏房玩。”

有玉舒為餌,小星星忙不疊鑽進乳母懷裏,頭都不回地跟着走了。

音晚哭笑不得之餘,突然又意識到,這些年他們東躲西藏,總避着人,不與親朋鄰友來往,在周身築起了高高的籬笆。其實小星星是很孤獨,很盼望能有玩伴的。

她稍有失神,聽蘭亭道:“崔家那孩子還沒找到,父親和西舟還在找,每回得着消息過去,總是差一步,那夥歹人也忒滑溜了些。”

音晚料想也是這樣,不然父親怎麽會不跟着來看她。

她後來又去了幾回謝府,想跟父親說一說關于舅舅的事,可總見不到父親,想來是為這件事在奔波。

蘭亭道:“父親之前欠了崔姑娘一個天大的人情,所以想把孩子找到,把這人情還了。可我瞧着……”他略微浮上些尴尬。

音晚給他倒茶,随口問:“你說的崔姑娘是琅嬛吧?她這些年還好吧,大概早嫁人了吧?”

“沒有。”

蘭亭啜了口熱茶,道:“她仍舊待字閨中。”

音晚暗自計算了下崔琅嬛的年紀,她只比自己小一歲,今年也得二十歲了。崔氏是清河大族,世家子女婚配向來早,家中有女,只要稍有些姿色,大多剛過及笄之年就定了親。像她這般蹉跎到這等年華未出閣,可真是少見。

蘭亭看了看門外,一臉神秘地湊近音晚,低聲道:“我覺得崔姑娘看上咱父親了。”

音晚:啊?

她一臉錯愕,蘭亭繼續說:“起先她總往家裏送東西,什麽茶呀,糕點呀,都是父親愛吃愛喝的。我就看不太懂了,父親每回都不要,都退回去,後來她就不送了,但凡家裏出什麽事,她都要來找父親商量。外人眼裏兩人可差着輩分呢,倒沒什麽閑言碎語,我也過了很久才看明白,原來她是看上咱爹了……”

音晚默默消化着這個消息,有些不是滋味。按理說父親鳏居這麽些年,是該再找個伴兒了。他是個極好的父親,辛苦将她和兄長撫養長大,從未讓他們受過半點委屈。如今她和兄長各自有了家,父親也該有個家,有個疼他的人,與他相依相伴,慰藉寂寞。

這都是應當的,可音晚心裏就是難過。

她一出生母親就死了,她記憶中半點母親的影子都沒有,可她還是忍不住想,若母親還活着,會長成什麽樣子,一定是個美貌慈和的貴夫人,錦繡溫養出的秀氣裏帶着些草原的飒爽風姿,是獨一無二,無可替代的。

若她還活着,音晚的許多不方便對父兄傾訴的心事,也會有人去說。

音晚強忍下心裏的難過,問:“兄長覺得父親喜歡琅嬛嗎?”

蘭亭低頭想了想,搖頭:“我覺得不喜歡。父親好像就是想快點把那孩子找到,還了崔姑娘的人情,然後和她兩清。我有時候晚上睡不着,經常看見父親抱着母親的牌位發呆,看上去既孤獨又可憐……”

兩人都忍不住輕嘆,蘭亭呢喃:“晚晚,我有的時候很想母親,覺得她是無可替代的,也不該有人想着來替代她。可有時我又覺得不能這麽自私,父親該有自己的生活了。”

到底是兄妹兩,想法都是這麽一致。

沉默了一會兒,蘭亭突然想起什麽:“舅舅跟着我一起來了,他在外面馬車裏,說想見你。”

從在瑜金城裏,音晚初發現耶勒對自己的非分之想,便不許他再進自己的閨房了。前些日子他借口看小星星想進屋,也被音晚擋住了。

自那以後他就乖覺了,不進屋,只在外面等。

上一回兩人在謝府生了些口角,各自都在氣頭上,說的話很難聽。音晚這會兒早就心平氣和,想和他好好談一談,勸他放手早回草原。

大雪紛飛,鵝毛般飄落在腳邊,街巷上熙熙攘攘,人們都在為過年而采辦,步履匆忙。

音晚走出來,見耶勒已站在馬車邊。他耳力極敏,一下便聽到了音晚的腳步聲,回過頭,沖她微笑:“晚晚,今日臘月二十一,是你的生辰。”

她微有怔愣,原來又是一年。

耶勒從袖中摸出一對金絲葫蘆耳墜,眸中滿是柔情:“我想,我給你的所有禮物裏,只有最初的這一對耳墜是你喜歡的。”

音晚詫異:“它不是……”

“是,丢失在火海裏,早就找不到了,這是我又找人做的。”

音晚凝着金絲葫蘆看了許久,緩緩搖頭:“既然不是最初的那一對,那我就不要了。”

耶勒合攏起手,神情悵惘:“晚晚,我後悔了,當初我不該放你離開瑜金城,我早就該想到,一旦讓你走了,所有的一切就都不會遂我心意。”

“我再也帶不走你了,對不對?”

音晚低眸未回答,便聽身後傳來冰冰涼涼的聲音。

“是,你帶不走。”

耶勒越過音晚歪頭看去,心裏一陣憋悶厭惡,卻又忍不住想笑。

天子善妒,那人誠不欺他。

第 96 章 朕好歹是個皇帝,也忒掉價了……

午膳是爐焙雞、蒸鲥魚, 一小碟釀瓜和淡曬筍幹,白粥配酥餅。

蕭煜擡起筷子,又放下, 看了看音晚, 輕輕嘆了口氣。

皇帝陛下既在, 青狄和花穗兒自然不敢跟他一個桌兒吃飯,兩人早躲進了廚房,死活不肯再出來。

這小院子裏安安靜靜,只有風動枝桠簌簌搖曳的聲響。

音晚将粥吹涼, 喂給小星星, 耷着眼皮道:“要是覺得不好吃, 就趁早回宮,行宮裏什麽山珍海味都有,省得在這裏受罪。”

蕭煜擰眉, 薄唇緊抿成一道縫,直勾勾盯着音晚:“我就不信, 做這些東西就比肉末湯餅省事嗎?你分明是故意不做給我吃的。”

音晚微微一笑:“對, 就是故意的, 就這些,你愛吃不吃。”

她喂完了小星星,捏起帕子給他擦幹淨嘴,抱着他徑直進了屋。

音晚給小星星規矩立得好,用過午膳,活動了一會兒, 便依照時辰乖乖自己爬上床,拉過被子将自己的小身體蓋住,只露出一張臉。

他生了一雙好看的鳳眸, 烏靈清澈,眨巴着看向音晚,軟糯糯問:“娘親,等我睡醒了那漂亮叔叔不會走吧?”

音晚正彎腰整理箱箧,想翻找出幾件供小星星換洗的棉衣,聞言一滞,回頭看他:“你喜歡那個叔叔嗎?”

小星星眉眼彎彎,笑得溫甜:“喜歡。”

音晚目光沉下,問:“為什麽?”

孩子還小,根本不會察言觀色,認真思索了一番,答道:“他長得好看,脾氣又好,說話好聽,對小星星好,所以小星星喜歡他。”

脾氣好,說話好聽。

音晚忍不住笑,相信普天之下,除了星星,再不會有人對蕭煜做這種評價。

她一笑,原本寡淡的眉眼便染上了幾分冶豔桃澤,人也瞧上去不那麽清冷了,顯露出些許柔善可親的氣質。

小星星擁着被衾,眨巴眼問:“娘親,你是不是也喜歡他?”

音晚稍微愣怔,目光垂落,沉默許久,才輕輕搖頭:“不,我不喜歡。”

身後再無回音,她回頭看過去,見小星星已經睡了過去,雙眸緊阖,呼出的鼻息輕緩又均勻,若丹珠的小嘴還微微翹着,瞧上去甚是憨态可掬。

音晚給他掖了掖被角,低頭印在他額上一吻,才放輕腳步退出去。

飯桌前已不見了蕭煜的蹤影,音晚以為他早走了,挽袖子收拾起碗筷,端着走到廚房,卻見青狄和花穗兒站在門邊,尴尬又忐忑地踮腳朝廚房內張望。

音晚瞠目,心道不會吧——豎耳一聽,果然裏頭傳出些鍋竈磕碰的聲響,蕭煜拖曳着一襲華美繁複的銀錦寬袍,手裏捧一只青釉瓷碗,邊低頭吹氣,邊道:“晚晚,你只顧着喂小星星,自己都沒有吃幾口,我做了湯餅,你嘗一嘗。”

君子遠庖廚。像蕭煜這種慣常高高在上,等着人伺候的貴人,更加不可能去研習什麽烹饪之藝。

他手中的蔥花湯餅是他唯一會做的。

還是音晚離開的這三年,他獨自在寂寂深宮中消磨歲月,懷念過往,相思成疾,無處排解,便想找些事做聊以慰藉,要禦廚教他音晚曾經做過的肉末湯餅。

肉末既要剁碎,又要滾油,火候分寸都要拿捏,蕭煜在膳房裏泡了幾日都無法領會,禦廚們日日膽戰心驚,生怕哪一日皇帝陛下叫油星兒或者火星兒燎一下,傷着龍體,那他們統統都該以死謝罪了。

私下商量了一番,哄着蕭煜做蔥花湯餅,道兩個都是一樣的。

音晚沒接蕭煜遞過來的碗,十分慎重地抻頭觀察了一番,見乳黃的湯面上飄着幾點油星和蔥花,聞起來倒是還湊合。

她已過慣了安穩日子,不想做“吃蕭煜做的飯”這麽驚險的事,負着手就是不接,與他東拉西扯:“你剛才不是說想吃肉末湯餅嗎?怎得做這個?”她轉過身問青狄:“咱家有肉吧?”

青狄點頭。

蕭煜一派坦然道:“我掐指一算,你這幾日怕是上火,不好吃得太油膩,便做了這個,清淡些,對身體好。”

音晚斜乜他:“你是不是學不會?”

蕭煜輕哼:“真是好笑,世人皆知朕自幼天賦異禀,智慧超絕,詩書過耳尚且能誦,更何況區區庖廚?”

音晚向來不吃他這一套,當即便道:“好,那你現在做。”她回首吩咐:“青狄生火,花穗兒給陛下切肉,快點去。”

蕭煜立即将碗塞給音晚,儀态款款地整理了下衣冠,道:“朕朝政繁忙,就先回去了,若星星醒了,你且告訴他,我明日還來。”

音晚目送着他敞門離去,輕呼了口氣:可算是走了。

蕭煜這幾日确然公務繁忙,除了推行新政實施,還騰出手收拾了梁照兒。

他把梁家父母召入宮,卻懶得見他們,只遣派望春将梁照兒幹的好事并人證物證甩給他們看,并下了嚴旨,再不許梁照兒踏入宮門半步,凡天子駕幸之處,她皆不許靠近。

蕭煜一來看梁思賢的情面,二來念及若沒有梁照兒,他至今都未必能和音晚重逢,留了些餘地,沒讓傳揚出去,心道若梁照兒就此安分守己,也不耽誤她嫁人。

這些充其量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重要的大事,身系千機的人,還在謝府裏住着。

蕭煜不是殺不了耶勒,而是不能殺。

關于和突厥将來是戰是和,蕭煜早有計量。若這個時候耶勒死在洛陽,勢必會激起突厥九部的怒火。

如今王庭主戰派占了上風,有耶勒壓制着,尚且成不了氣候,可一旦失去這層壓制,他們一定會揮師南下,北線邊境将再無寧日。

蕭煜倒不是怕他們,他勵精圖治多年,如今大周國力日盛,與善陽帝在位時的內虛全然不同。

只是幹戈再起,烽火硝煙,受苦的還是黎民百姓。

他将吳勉呈上來的奏報合上,心道不能讓耶勒繼續賴在這裏,他對音晚的心思昭然若揭,留他一天便膈應一天。

得想個法子攆他走。

望春見他愁眉不展,給他出主意:“這事有多難辦,只要告訴潤公耶勒大可汗的身世和他對皇後娘娘的非分之想,潤公那般看重倫理綱常的人,必然會勃然大怒,到時兩人一翻臉,耶勒大可汗自然就待不下去了。”

蕭煜悠然一笑,眸裏內蘊精光,亮得幽惑:“是得讓謝潤知道,但不能由朕來說。他們全家對朕偏見太深,朕這麽一說,不是挑撥離間就是争風吃醋,朕好歹是個皇帝,也忒掉價了。再者,這樣一來,哪怕最後能證明所說屬實,效果也會大打折扣。”

“得讓謝潤自己發現,他一直維護的小舅子不光騙了他,還惦記他的女兒。且得挑個合适的、最能激化矛盾的最佳時機,讓兩人徹底翻臉,再無和解之可能。”

望春在一旁觑看着蕭煜,覺得活像只潛藏深林裏暗磨獠牙的精魅,表面看上去溫潤矜貴,俊秀無害,實則一肚子壞水。

他剛才怎麽會為皇帝陛下擔憂?他最應當擔心同情的該是耶勒,是潤公,是所有即将或可能要被陛下算計的人。

王土之內,天子至尊,誰都貴不過天子,誰也都壞不過天子,皇帝陛下俨然壞出境界了。

第 95 章 晚晚,你不要總對我有偏見……

耶勒被音晚這麽一堵, 登時語噎,臉色越發難看。

但這到底是在謝府,不好發作, 只有忍下。話又說回來, 即便不是在謝府, 耶勒也不能真跟音晚計較。

音晚有什麽錯,錯的只能是那個狗皇帝,狡詐無恥。

正暗自咒罵,謝蘭亭回來了, 他眉眼舒緩, 道:“崔家被拐的那個孩子有消息了, 西舟從外面遞信回來,父親親自領人去與他會合,估摸着一時半會回不來, 我們先用飯吧。”

音晚既為那孩子舒了口氣,又為自己而憂慮, 餘光瞟了一眼耶勒, 沖蘭亭道:“小星星還在家裏, 我得快些回去,就不在這裏用飯了。”

說罷,她斂衽朝耶勒施了一禮,轉身便走。

蘭亭追出來,道:“晚晚,你上一回不是說要讓我見星星嗎?孩子長到這麽大, 我這個做舅舅的總得見一見,給他把滿月生辰禮都補齊。”

兩人走到院子裏,侍女正端着杯盤碗碟預備擺膳, 騰騰熱氣彌散,肉糜香氣混入稻米清香,氣味被凜寒西風吹過來,無盡誘人。

音晚方才反應過來,她入洛陽行宮參加了一場婚宴,不光被蕭煜折騰了一頓,更是滴米未進,珍馐在側,才覺出饑腸辘辘。

她聳了聳鼻尖,想到廳堂裏的耶勒,決心忍一忍餓,回家再吃。

身旁的蘭亭愈加殷切:“我們一家人被迫分離許久,到如今終于不必再怕被皇帝發現,妹妹該帶着孩子多回家來看看,或者幹脆搬回來住吧。”

音晚未假思索便搖頭。

蕭煜答應過她,若三個月之後她仍決意不随他回京,他便向世人宣告謝皇後已經仙逝。在這期間,音晚不想多生事端。洛陽亦是各路勳貴聚集之所,耳目繁雜,若她堂而皇之帶着孩子搬回家,遲早會讓人上眼,倒不如像現在隔三差五偷溜回來看一看父親,低調周全,不引人注意。

再者說,憑她對耶勒的了解,有了今日這一場,他怕是不會甘心立即回突厥。有他在,音晚更不能搬回來。

她看了眼兄長,暗忖着他不是個能扛事會籌謀的人,萬一告訴了他,怕是會沉不住氣去找耶勒理論沖突,反倒會将事情弄得更糟。

先這樣吧,等父親幫崔家尋回孩子,再去找他從長計議,左右她現在已經不是孤身流落瑜金城的時候,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她身邊有父兄,不必懼怕耶勒會因為那點非分之想再來為難她。

日子總歸是比從前好多了。

謝蘭亭見音晚拒絕自己,倒是沒有再多言語。妹妹自小便心思清透,比他聰明了不知多少,拒絕自然有拒絕的道理,不該再強求。

他退一步道:“若妹妹覺得不方便,改日我可和珠珠一起帶着孩子去柿餅巷看你們,你覺得妥嗎?”

音晚想了想,含笑沖蘭亭颔首:“妥。”

臨走時,她又問:“若說西舟忙碌在外是為了找孩子,我怎得一直沒有見到常世叔?”

蘭亭一笑:“常世叔那個人你還不知道嗎?天性灑脫愛自由,當年在确認你無事後便獨自外出雲游去了,倒是西舟……”

一提及西舟,音晚目中溢出關切,不管怎麽說,她對于西舟,總是虧欠良多的。

蘭亭的笑多了幾分虛玄神秘:“起先一年他确實是個死心眼,癡癡念着你,可後來舅舅送來你給他的口信,他便慢慢想通了,人也變得開朗豁達起來。如今……總之他是很好的,你見着他就知道了。”

倒賣起關子來。

音晚暗自覺得好笑,心底卻是長舒了口氣,愉悅輕松地與蘭亭告別。

她揮別兄長,回了柿餅巷,剛走到門前,便聞見一股濃郁香味随着袅袅炊煙飄出來。

花穗兒帶着圍裙出來迎她,笑道:“姑娘回來得正好,飯得了,今日主菜是牛乳蒸羊肉。”

音晚正好餓得厲害,忙叫她端上來。

一大鍋蒸羊肉,熬得湯汁乳白,鮮香醇厚,連殘留的一點腥膻氣都叫牛乳調和得恰到好處。

除了羊肉,還有糖蒸酥酪和奶油松瓤卷酥,甜膩膩的,卻都是音晚愛吃的。

花穗兒是個沒心沒肺的,一邊喂小星星吃飯,一邊往嘴裏塞幾只卷酥,嘴邊油汁碎渣,吃得不亦樂乎。

青狄卻是心細多思的,湊到音晚跟前,低聲道:“這些吃食都是皇帝陛下派人送來的,來人說陛下已與姑娘說好,以後他送來的東西我們只管收下,不必多問。”

音晚握筷子的手一滞,輕“嗯”了一聲:“收着吧,左右也只剩下三個月。”

小星星趴在桌角,砸吧着花穗兒喂給他的酥酪,仰起小臉脆生生地問:“娘親,那日來過的漂亮姐姐和漂亮叔叔怎麽不再來了?”

漂亮姐姐是雪兒,漂亮叔叔自然就是蕭煜。

蕭煜縱然很多時候過于卑劣無恥,可這一件事倒是做得地道,沒有強行告訴小星星他是父親。

這孩子天生聰敏早慧,曾問過音晚,為什麽旁的孩子都有父親,而他沒有。

音晚當時只唬他,說父親從軍去了,不知什麽時候才能回來。小星星便記在心裏,每每在街上遇見身着铠甲的兵将,都會央音晚來看,雙眸瑩亮,期期艾艾地道:“娘親,你看看這裏面有爹爹嗎?”

他年紀太小,承受不了亦理解不了大人之間的恩怨,所以音晚也不曾告訴他許多。

但孩子總是固執且簡單的,他認定凡是人都該有父親,別人有,他也得有,沒有就是不正常,不圓滿。

音晚稍有失神,筷尖磕到碗沿,發出輕微悶頓的一聲“嘟”。

小星星現在還不懂事,所有的決定都是音晚替他做的。等他成年後,知道了今天的一切,必然已經沒有回頭路了,他會不會埋怨自己剝奪了他擁有父親的機會?

雖然那個父親有些狠心,也不太夠格,可他能給星星的尊榮富貴,是音晚窮盡一生、熬幹心血都絕無可能做到的。

一想到這些,音晚便食不知味——自然,她也吃得差不多了,擡起帕子拭了拭唇角,抱起小星星進屋。

今日為着雪兒的婚事,音晚沒有去如意坊,第二日便趕早去,誰知剛到,便見繡娘們進進出出在收整裝箱。

音晚繞過滿地雜亂的綢布針線,在裏間找到忙得滿頭大汗的胡靜容,問她這是怎麽了。

胡靜容眉梢暈染喜色,擡袖抹了把汗,道:“我接了一單大生意,若是順利,賺得銀錢足夠如意坊三年的收入,只需去五六個月。”

音晚捕捉到重點:“去?去哪裏?”

“崖州啊,做的是皇商的買賣,人家要求十日內連人帶貨物到那裏。”

音晚正默默消化着這突如其來的消息,胡靜容又風風火火地出了去,沖夥計們喊:“仔細着些,那蟬翼紗和缭绫是上好的,若弄壞了你們可賠不起。”

嚷完了外邊,她退回來,撫着音晚的手背,親柔道:“好妹妹,我不在的時候坊中就全靠你了,人手我帶走了大半,你只需做些力所能及的生意,這剩下的存貨能賣便賣,等來年入夏我回來,咱們再一同賺取桶金。”

說完,不等音晚有所反應,又火急火燎地出去。

“秀秀啊,那織金妝花緞裙你可小心輕放,那是我送給州牧夫人的見面禮……”

在一片喧喧嚷嚷的忙碌中,音晚的腦子漸漸清晰。

崖州,皇商,還把人都支走了。這事要不是蕭煜幹的,那才叫見了鬼。

如意坊實在太忙,暫時閉門謝客,胡靜容交代了音晚些事,便趕着她回去陪小星星。

這麽一折騰,待回到柿餅巷時已是晌午,巷子前徘徊着許多便服執劍的壯漢,有幾個瞧着眼熟,但應當都認識音晚,遠遠便沖着她的方向躬身揖禮。

音晚朝他們擡了擡手,快步走進巷子裏,臉迅速冷下來。

蕭煜果然又摸來了,命人在院中擺了張黃花梨螭鳳紋長案,抱着小星星撚動書頁,教他念古文。

“鵬之徙于南冥也,水擊三千裏,抟扶搖而上者九萬裏……”

小星星正是活潑頑皮的年紀,窩在蕭煜懷中總不安分,撲騰着小胖手,一會兒撥弄下迦南木筆筒,一會兒搖一搖紫毫筆。

蕭煜這人也真是有意思,教得如何先不說,倒是把陣仗拉擺得十足,筆墨紙硯樣樣齊全,精封典籍摞得小山高,蕭煜手邊擺了一沓澄心堂徽紙,時不時還要挑出幾個簡單的字寫給小星星看。

音晚實在無奈:“他才三歲。”

蕭煜頭都沒擡:“還有四個月就四歲了。”

音晚沒了耐心,掐腰質問:“你到底想幹什麽?”

蕭煜提筆蘸墨的手微頓,擡頭嚴肅道:“我不放心,想趁這三個月能見到小星星先給他開蒙,萬一将來尋不着好夫子怎麽辦?學問一事,若是起步便落下,那将來只會步步落。”

音晚脫口而出:“他不需要……”

“不需要什麽?”蕭煜語氣溫和:“離開了我,他便不需要好好念書,凡事力争上游了嗎?還是不需要知書識禮,為自己博一個好前程?”

“恐怕離開了我,他才更需要拼命好好念書吧。畢竟,将來他只能靠自己,他想要什麽,必須吃足夠的苦,靠自己的雙手去掙。”

音晚無言以對,她心裏清楚得很,蕭煜說得句句是實話。

就因為是實話,所以才格外讨厭。

她心煩起來,進屋擱羃離,挽袖子預備去廚房幫青狄和花穗兒做飯,蕭煜卻叫住了她。

“晚晚,我們只剩下三個月了,你能不能拿出平常心來對待我,不要總抱有偏見。”他微癟唇角,流露出些許不滿:“還有,你太忙了,總是不見人。這樣,三個月的時間大打折扣,對我不公平。”

音晚倒退回來:“你還好意思說?是不是你把靜容姐姐支去崖州的?”

蕭煜點頭,承認得格外痛快:“這樁買賣是可長久做的,若你們當真有能耐,一個沖鋒陷陣,一個穩定後方,将來必定財源廣進。晚晚,我也不全是為了你,還為了小星星,離開我之後,你若有本事多賺些錢,小星星也能過得更好。”

這是蕭煜的反複考量過的。他必須将音晚和小星星的未來安排好,讓音晚堅信他會信守諾言,為她勾畫出一幅自由的圖景,唯有這樣,音晚才能不那麽抗拒他,不那麽厭惡他。

蕭煜環胳膊抱着小星星,仰頭沖音晚微笑:“我餓了,我想吃你做的肉末湯餅。”

音晚眉目疏涼,淡淡道:“我這裏不管飯,還有,你剛才說錯了,我們不是剩下三個月,而是兩個月二十九天。”

第 94 章 別糾纏我,跟沒見過女人似的……

蕭煜極不情願地點頭。

雖然音晚希望他立即消失, 再不要打擾她和星星的生活,做不到這個,若能有個期限, 仰起頭便能看見自由的曙光, 那也是極好的。

她得了這個承諾, 心情轉霁,瞧着蕭煜也不像剛才那麽不順眼了,她也能靜下心,理一理剛才沒來得及細想的事。

“望春說有些關于父親和西舟哥哥的事, 你要與我商量, 到底是什麽事?”

蕭煜仰身半卧在窗前藤椅上, 一副深受打擊的頹喪模樣,恹恹道:“他們之所以沒有來送雪兒出閣,是因為崔家出了點事。”

崔家……音晚立即想到, 四年前在未央宮中,她唯一最要好的朋友崔琅嬛, 那時她已打定主意要逃走, 怕連累她, 趕她提前出宮,從那以後便是各自天涯,再無會面之時。

說起來,當年能順利扳倒謝家,為母親報仇多虧了崔琅嬛。

她腦中飄過這些往事,脫口而出:“可是與琅嬛有關?”

蕭煜道:“倒是有些關系。崔家有一門遠親借住在洛陽的府邸, 遠親帶着孩子,于昨日走失,報了官卻遲遲沒有音訊, 一屋子女眷方寸大亂,便求上了謝府,請你父親幫着找尋。”

音晚猛地想起這些日子洛陽城中拐賣男童的案子頻發,不由得凜眉:“如今天子駐跸洛陽,便由得這些匪徒為非作歹嗎?你就不能派人好好查一查嗎?”

蕭煜道:“你怎得知道我沒有查過?剛到洛陽不久,案子便轉呈了大理寺,梁思賢向我禀報過,也派人抓過可疑案犯……”他漸漸息聲,神情變得微妙起來。

音晚疑惑地擰眉看他。

他躊躇片刻,道:“這案子恐怕跟謝家餘孽有些關聯。”

聽到“謝家”二字,音晚只覺頭皮發麻,追問:“可是當年謝家罪犯謀逆,除了爹爹和兄長,全都處置了啊,女眷也都發配蜀中,有生之年不得歸,誰還能有這般能耐?”

蕭煜無奈嗟嘆:“看樣子你還不知道,你的二伯謝江跑了,至今未得其蹤跡,還有一個人,韋春則也趁亂跑了,這麽多年,這兩人就像是遁地上天了一般,半點音訊都沒有。”

謝江和韋春則,這兩人都是十足難纏的。一個扮豬吃老虎多年,甫一出手便使謝家兩房自相殘殺,險些要了兄長的性命;一個心腸歹毒,慣會損人不利己,當年陷害音晚和西舟有私情,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

一旦想到這兩個人正猶如魅影,呲着獠牙躲在暗處,極可能瞅準機會就要撲上來吸血食髓,音晚便覺有股寒意爬上脊背,森森刺骨。

蕭煜察覺出她沉默之中的惴惴難安,寬慰道:“放心吧,有我在,不會出事。”他一揚眉,透出些許桀骜與輕蔑:“不過兩只陰溝裏的老鼠,一旦出來,我必讓他們死無葬身之地。”

音晚本能覺得不該這麽輕敵,張了張口,又閉上。蕭煜這些年太順了,神擋誅神,佛擋弑佛,傲睨群雄,覺得自己袖攬山河,能掌控一切。可這世上哪有常勝之人,水滿則溢,月盈則虧,得意久了就該跌跟頭了。

她又覺得這話不該她來提醒。好不容易争取到如今的局面,好不容易他答應不再糾纏她,這話一旦說出來,兩人之間的氣氛勢必又會變得暧昧粘膩。

她既不欲為妻,又不想為後,以何立場去規勸君王?

想通這一層,便覺得心底懶懶,半句話都不想多說,只想快些離開。

蕭煜像看穿了她急欲離去的心思,浮過悵惘之色,掠了眼窗外,道:“婚宴剛散,皇親貴眷們正準備出宮,你若要去與她們擠擠挨挨,不怕被認出來嗎?”

音晚不作聲了。

“你在這再待一個時辰,等人走得差不多了,我就讓望春送你出去。不要怕,我就在這裏坐着,不會輕薄你的。”

他果然是守信用的,一個多時辰,穿了件寝衣仰躺在藤椅上曬太陽,阖眸小憩,睡顏安寧靜谧,像個與世無争、自由恬淡的翩翩公子。

音晚從最初的如坐針氈到後來也慢慢沉靜下來,環視着寝殿裏的擺設臺具,其實是很素寡簡樸的,寥寥的裝飾便是兩只玉壺春瓶和幾幅字畫,有出自名宿之手,也有不知名的,倒是一致的山水之作,寄情筆墨,幽遠疏闊。

蕭煜雖然不是個好夫君、好父親,但着實算得上是個好皇帝了。這些年黜奢崇儉,整頓朝綱軍政,當年骊山行宮裏,慕骞嚷嚷的國之三大患——謝賊、藩将、邊患,如今已除其二,只剩下邊患了。

邊患。

音晚倏地想起了耶勒,他當時跟自己說只在洛陽停駐十日,如今十日之期早就過了,倒是再沒有他的消息,也不知他走了沒有。

胡思亂想了一通,時間飛速流逝,她看了一眼更漏,又歪頭看看蕭煜。

蕭煜沒睜眼,卻像是什麽都知道,揚聲把望春喚了進來,讓他領音晚出去。

依舊走的重光門,望春給音晚找了輛不甚起眼的馬車,親自持魚符送她至宮門,值宿禁軍正巴結着,忽而一滞,俯身跪拜:“參見康平郡王。”

音晚正靠在馬車內打盹兒,聞言立即清醒過來。

她輕撩開一角車幔,見一個寬肩圓臉的少年在衆多宮人擁簇下慢慢走來,他身着繡紅襕衫,外搭黑鳳雉大氅,身後跟着幾個頭簪紅花的喜娘,像是剛送親回來。

若要仔細看,眉眼間頗有些年幼時的模樣,可氣質風度已然大不相同,規整了許多,也溫吞了許多。

伯暄瞧見望春和他身邊的馬車,好奇地問:“這不是父皇微服出行時最喜歡用的馬車嗎?他今日又要出宮嗎?”

望春躬身禀道:“不是,是陛下吩咐奴才用它送個人出去。”

音晚将車幔捏緊,盡量避免與他照面,聽外頭傳進伯暄稚嫩的嗓音:“誰啊,能得這般殊榮,乘天子之駕?”

望春面含微笑,不慌不忙道:“按照禮數,本不該躲着不見。可陛下吩咐過,要按時辰送她出宮,恕奴才無禮,現下必須得走了。”

伯暄一愣,便側身讓出路來,目送馬車在宮道上漸行漸遠,呢喃:“那人說得竟是真的嗎……”

音晚心裏早就有數,随着時間推移,會見到越來越多的故人,而這一個,卻是她最不想見的。

原本稍顯敞亮的心情變得彤雲密布,她在宮門外下了馬車,略微忖度,便想再回謝府一趟,見見父親和兄長,問一問崔家的案子有何進展。

她不能一輩子都指望蕭煜保護小星星,三個月過後,他們便橋歸橋路歸路了,若這誘拐孩童的歹人還揪不出來,始終都是懸繞頭頂的一片沉霾。

回了謝府,卻見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院子中密匝匝站了百餘個護院,正向謝潤禀報搜查各坊市的情況,謝蘭亭領音晚進屋,邊走邊道:“妹妹今日來得巧,正好舅舅也在……”

音晚想轉頭走,卻已經來不及了。

耶勒站在屏風後,聞到聲響,闊步繞了出來,正與音晚打了個照面。

謝蘭亭絲毫未察覺到兩人之間古怪的氣氛,兀自念叨:“外祖母感染風寒,不得不滞留洛陽養病,父親說舅舅的身份特殊,不能讓旁人看見他,為妥善起見,便将他二人接進咱們府裏。”

音晚默了半晌,道:“引我去看看外祖母吧。”

謝蘭亭還未言語,耶勒搶先一步說:“母親剛剛飲過藥睡下了,郎中說她年邁體衰,又有些不服水土,得注意休養。”

音晚道:“那我改日再來看。”

作勢要走,謝蘭亭當然要将她攔住,極為不舍道:“妹妹難得來一趟,現如今又不必躲着皇帝的耳目了,不如在家吃頓飯。”

他的嘴也忒快了些,音晚想捂都來不及。她偷觑耶勒的神色,果然見那鷹眸中閃躍起陰郁肅冷的光,似利锷冰芒。

音晚索性歪頭不去看他,暗自下定決心,一會兒定要把事情都告訴爹爹,讓他護着自己。她不能剛把蕭煜那匹狼安撫住,回頭再讓耶勒這頭虎咬一口。

謝蘭亭雖然不甚聰明,但對妹妹卻是關懷備至的,他見音晚自冰寒天裏來,雙手凍得通紅,吩咐下人往手爐裏新添過炭,親手捧着遞給音晚。

音晚畏寒,正好想暖一暖手,未加思索,便伸手去接。

這一接,耶勒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更加寒冽冷煞。

音晚莫名,循着他的視線低頭看過來,驀地一驚。因她伸手來接手爐,自玉色絲綿裳袖下露出一截手腕,正有幾道紅指印星布其上,以白皙腕子為底,格外顯眼。

這暧昧香豔的印記定然是剛才蕭煜被藥力所催,瘋狂糾纏她時留下的。

音晚默默把袖子拉下來遮住,想要向耶勒解釋,卻又覺得很可笑,為什麽要向他解釋呢?倒像自己做了什麽虧心事一般。

恰巧小厮進來傳信,說潤公有事要蘭亭公子去辦,蘭亭囑咐音晚不許走,便跟着小厮匆匆出去。

因要對外隐瞞耶勒的身份,一般他在屋中時并不留侍女,蘭亭一走,偌大的廳堂便只剩下了音晚和耶勒兩人。

□□,又是在自己家中,親人環繞,音晚自然不需怕他,坦然迎上他的視線。

耶勒冷笑:“厲害,真是厲害。”

音晚不解:“舅舅說誰厲害?”

“自然是那皇帝,這麽快,就哄得你回心轉意,與他共效于飛,纏綿枕席,倒也不知該說皇帝厲害,還是說你缺男人缺得緊。”他深感被背叛,被愚弄,失去理智,開始口不擇言。

這話實在太難聽,終于把音晚激怒。她凝目看他,反唇相譏:“沒有這回事,也希望舅舅不要再把手伸得這麽長,到底是大可汗,身份貴重,不要總盯着我,像十輩子沒見過女人似的。”

第 93 章 晚晚,你當真這般厭惡我?

直到現在蕭煜才明白, 他徹底打錯了算盤。

他以為音晚心軟,以為只要讓她看見自己這副慘樣,必會不忍, 就算心裏有些不情願, 半推半就地也就從了, 從前不就是這樣嗎?

蕭煜過了三年“吃齋念佛”的日子,早就按捺不住了,在洛陽城臺上的那一日,他就想把她摁到榻上狠狠地要, 若非後來小星星的出現, 當天晚上兩人的好事早就成了。

他一直認為, 音晚之所以待他這般疏離冷漠,之所以遲遲不肯親近他,無外乎就是差了這一步。

只要兩人颠倒過鸾鳳, 讓他占有她一回,就算她心裏有氣, 也會慢慢認命, 慢慢順從他。

但今日這般場景, 她這般反應,就像迎面飛來兩巴掌,“啪啪”打在他臉上,把所有可笑的幻想打散了。

她厭惡他,抗拒他。

蕭煜想不下去了,因為體內的催情散正發揮着藥效, 如炭熏火蒸,又像是有滾燙薄刃寸寸割剮着自己,熱血激湧上頭頂, 所過之境,幾乎要把全身都灼成灰燼。

他目中布滿血絲,帶着些許癫狂癡迷,緊盯着音晚露在衣襟外的纖細玉頸與雪白胸脯。

音晚只覺後背涼絲絲的,凜寒生畏,手遮在胸前止不住後退。

她的恐懼與排斥盡收蕭煜眼底,他強壓邪火,把目光收回來,低垂眸子,啞聲道:“出去叫人,讓送幾盆涼水——冰水進來。”他說完,指尖顫抖着艱難從袖中摸出一方錦帕給她:“把臉蒙上。”

音晚怔怔接過,不敢耽誤,忙依他之言跑出去叫人。

三疊玉骨繪絹屏風展開,絹面缭繞着人影,伴随流水的聲音。

音晚抱膝坐在屏風外的矮榻上,不時歪頭看一眼屏風。

原本粗重淩亂的喘息聲正漸漸平息,裏頭安靜片刻,随即便傳出衣物窸窣的響動,蕭煜散着長發,搭了件薄綢寝衣從屏風後走出來。

烏黑的發鋪陳在雪白的寝衣上,發尾還濕漉漉的滴着水,他臉頰猶帶着雲霞紅暈,但目中的狂躁已悉數褪盡,變得湛淨無瀾。又是那個清冷威嚴的帝王,只不過瞧見音晚時有些微的尴尬,悄悄把視線移開,不去看她的臉。

音晚覺得這個事甚為吊詭。她根本不信有人有能耐給蕭煜下這種藥,可他的反應又是那般真實,離他近些還能感覺到他身上發散着陣陣寒氣——那是用冰水澆出來的。

他若是裝的,也未免太拼命了。

兩人各有所思,誰都沒說話,殿中一時靜谧。

音晚攏了攏棉衣,斟酌着想開口問一問父親和西舟究竟出了什麽事,忽聽蕭煜突然問:“晚晚,你……是不是很讨厭我?”

她微怔,輕覆下睫毛,不吭聲。

蕭煜被催情散折磨了一遭,領略到在危機時刻她的堅決無情,反倒醍醐灌頂般的清醒,其實他早就該清醒了,就是喜歡自欺欺人,做着不切實際的美夢。

那是美夢,更不過是一場拙劣的獨角戲。

蕭煜接着追問:“你是不是根本就沒想過要和我回長安?”

音晚緊抓住裙裾,鼓足勇氣,重重地點頭。

“為什麽?”蕭煜的聲音中滿是落寞,可他本性執拗,認準了的事情,哪怕再艱難再撞得頭破血流也要追逐到底。他趕在音晚開口之前,補充:“你不用說你讨厭我了,我知道你讨厭我,我想聽一聽別的原因,比如,你為什麽讨厭我。”

音晚的嘴唇翕動,像是有顧忌,欲言又止。

誰知道哪句話說不好他就又要發瘋,瘋起來不管不顧的,最後受苦受難的還是她。

蕭煜凝着她的臉,心平氣和道:“我們之間有些話總是要說清楚的,你最了解我的秉性,若不能叫我徹底死心,我會一直糾纏你的。那總不是你希望看到的吧?”

音晚擡頭看他,颌下一弧頸線,冰雪般白皙。

“你說出來,若我覺得有道理,那也許我就不糾纏你了,我會放你和小星星去過你們想過的日子。”

這話是假的,可蕭煜知道,走到這個地步,若再步步緊逼,半點餘地不留,只會把音晚越推越遠。

多麽可笑,他曾用無懈可擊的計謀,強勢狠戾的作風為兄長報仇,得到至尊之位,他以為這一套用到任何地方都能所向披靡,卻不想,在感情裏磋磨到一敗塗地。

若非今日他起了邪心,炮制了這一出鬧劇,讓音晚給了他一記當頭棒喝,他還意識不到,他所謂的強勢和機關算計,正把音晚推得越來越遠。

他鳳眸微彎,無聲地嘲笑自己。

音晚低頭輕撫煴麝香幾,姿容看上去溫婉乖巧,語氣卻透出尖銳埋怨:“是啊,我讨厭你。若是我不管什麽時候,不管你的身體狀況如何,一時興起拉着你想做便做,你會高興嗎?”

這口氣她憋得太久,終于可以一吐為快,也顧不得斟酌字句是否得體文雅。

蕭煜凝着她的如畫眉眼,心道:我願意啊,我恨不得你現在就拉着我做。

但他立即又想到,他之所以願意,是因為他深愛着音晚,心悅之,自然身向往之。可若換做梁照兒,他也是萬般不願意的,今日若叫那女人玷污了他的身子,他也是會嘔得要搓掉自己一層皮。

梁照兒于他,亦如他于音晚,那這事便好理解了。

理順這一關竅,蕭煜便覺猶如墜入寒潭低,渾身瑟瑟,郁結至深。但他仍舊裝出一副寬和大度的模樣,微笑看向音晚:“不會只有這一點吧,應當還有。”

音晚嗤道:“你今日怎麽了?突然來了興致想要找罵嗎?”

蕭煜嘆道:“也沒什麽,只是看着雪兒成婚,感慨萬千。曾幾何時,我們也是這般若并蒂花的壁人,花團錦簇的合卺,受人恭祝欽羨,走着走着,卻走到了如今這滿目瘡痍的境地,叫人忍不住總想刨個究竟。”

他見音晚不語,神情悵然地說:“晚晚,我不是在跟你裝,有些事我是真的不懂。我嫡母早逝,生母又從來不管我,偏得父兄愛縱,可他們也從來沒有教過我如何去愛一個人,如何去挽回即将逝去又不想放手的感情。”

“或許從前我還有些人的樣子,知道如何與人相處,可經了那十年暗無天日的痛苦,我變得偏激又忐忑,總覺得所有我所珍視、所深愛的東西或是人終有一天會離我遠去,越是這樣,我便越想不擇手段留住。”

“你不知道,我睡在宣室殿那張軟濡厚實的龍床上,時常會被噩夢驚醒,夢見一場繁華一場空,我又回到了那個四壁破敗陰冷透風的西苑牢籠裏,忍受着非人的屈辱與折磨,兩手空空,既沒有皇位,也沒有你。”

音晚安靜聽着,眸中有涓細漣漪泛起,掠影般的短暫,頃刻間便又是一片幽深沉寂。

蕭煜自嘲地笑了笑:“你就當我說了一通廢話,不要往心裏去,你接着說吧,還有哪裏是我讓你讨厭的?”

音晚蛾眉冷冽,涼涼開口:“伯暄。”

蕭煜垂在身側的手猛地一顫,緩緩合攏,抓住配墜的玉玦。

“我知道他是昭德太子的遺孤,不看僧面看佛面,他也沒有真的傷到我和小星星,我當初也從來沒有想過要讓他付出什麽代價。可問題的關鍵在你,我不計較是一回事,你的态度又是另外一回事。

“你不光不罰他,還處處護着他。蕭煜,那是未央宮啊,是人吃人的地方,如果孩子還沒出生就得不到他父親的偏愛與庇護,那他将來的路該怎麽走?你讓我這個做母親的如何不擔憂、不懼怕?”

音晚擡手挾掉不小心溢出眼眶的淚珠,冷笑:“你剛才說你夜夜做噩夢,夢見失去了一切。你可知我那時也每天都做噩夢,我夢見孩子長大了,受人欺淩,任人宰割,我去找你理論,你卻要我懂事,要學會忍讓。”

“從那時起,我便想通了。你若是個身無長物的乞丐,只要肯愛惜保護我們母子,我也願意與你同甘共苦。可你把最好的留給侄子,卻要妻兒處處忍讓委屈,即便你是九五之尊,那我和小星星也不稀罕。”

指責的言語碎珠落玉般,裂響在耳。

蕭煜站在窗牖前,有斑駁光影滲透茜紗落到半面頰邊,将容顏勾勒得晦暗。

他安靜許久,道:“我不會立伯暄為儲,他不是這塊料子,若強行将他捧上去,于黎庶社稷無益。”他頓了頓,接着說:“但我也不敢保證一定立小星星為儲,四哥死後,善陽帝為長,可他并不賢,在位十年,累得國力日衰,民不聊生。我想從我這一輩便改立嫡長為立嫡賢,你若願與我多生幾個孩子,可以從中擇取賢才立之。”

這一番話倒是既切了情,又切了理。

音晚卻搖頭:“好是好,可惜,晚了。”

蕭煜道:“只要你願意 ,就不晚。”

“我不願意。”

蕭煜閉眼,浣白的寝衣将臉色襯得亦有些寡淡,那催情散的藥效大約是徹底過去了,半點溫熱不複存,只有徹骨的寒,冰涼的寂寥。

他忖度許久,走出了一步他認為當前最佳的棋:“你若不願,我不再勉強。我們可以做個約定,我在洛陽滞留三個月,這三個月裏你不能攔着我去看小星星。三個月過後,若你還是這麽厭惡我,那我便回未央宮,向世人宣告謝皇後仙逝,從此以後天高地闊,任卿遨游,我不再幹涉了。”

蕭煜每說一個字,心都痛如刀絞。但他不得不這樣說,這樣做,也唯有這樣,他才有可能挽留住音晚。

音晚果然動了心,眼波微漾,斜乜他:“你說話算數嗎?”

第 92 章 晚晚,我愛你…我難受

音晚覺得蕭煜這個人真是奇怪。

他對別人狠時, 從來都是風輕雲淡的,把人當成鐵鑄的,任他怎麽摔打磋磨都不許人吭一聲, 怎得這狠施到他自己身上, 反倒像是受了天大委屈?

音晚低眉一笑, 唇噙諷意:“你在問這個問題之前,該好好想一想你從前是怎麽對我的,怎麽對小星星的。”

蕭煜語噎,凝着音晚冰雪般的面容, 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自诩胸有丘壑, 滿腹經綸, 可在自己虧欠的妻子面前,卻是半點道理都沒有的。

屋中本就狹窄,一時變得更加逼仄悶窒。

院中雪兒卻哄得小星星甚是高興, 孩童稚嫩甜美的嬉笑聲回蕩在耳邊。音晚不想再跟蕭煜同處一室,要出去, 走到門邊被蕭煜拽住了手腕。

她正要翻臉, 蕭煜快速開口:“臘月初九, 雪兒成婚。賀家世居洛陽,将來雪兒便要在洛陽生活。”他聲音中微染落寞,繼續道:“臘月初九那天,雪兒會從洛陽行宮出嫁,她是個懂事的孩子,不願意你為難, 有些話自然也說不出口。但我想,她很希望你能去,看着她出閣。”

他頓了頓, 充滿期許地低聲問:“你會來嗎?”

音晚本意不想再跟蕭煜有任何糾纏,可看看雪兒,她似乎猜到了兩人正在談論什麽,陪伴小星星玩樂之餘,視線總往他們這邊偏斜,瞧着音晚,眷戀難舍又顧慮重重,難以說出口。

這個小姑娘,自小長在謝家的莊子裏,是音晚看着長大的。一眨眼,便從豆蔻年華長成了亭亭少女,将為人婦,歲月匆忙流逝,多像一場落花掠影的浮夢。

也罷,一生只一回的婚嫁,便不要讓她留有遺憾。

音晚凝着雪兒纖細美麗的身影,輕點了點頭:“好,我去。”

蕭煜大喜,不由得往前走了幾步靠她近些,卻聽音晚緊跟着一句冷冰冰的話:“但我不想讓人知道我的身份,也不希望內宮中有人能看見我的臉,看着雪兒出閣後我便離開行宮,希望你不要來糾纏我。”

蕭煜只覺那點點驚喜尚未散開,便有一盆冰水兜頭澆下,徹骨的冷。他默默把伸出去的手縮回來,薄唇勉強彎了彎:“好,我會做安排的,你放心。”

他愣是在音晚滿滿逐客意之下又賴了半個時辰,天黑透時才依依不舍地離去。

臨走時雪兒拉住音晚的手找了個僻靜角落,道:“晚姐姐當年走時把體己首飾都留給了我,我将它們登記造冊,一直小心妥善保管着,不曾挪動分毫。既然小星星已經出生,那我便沒有道理再繼續霸占這些貴重物件。我成婚那日姐姐來行宮,我會提前讓人收整妥當,正式物歸原主。”

她見音晚想拒絕,搶先一步扣住她的手,說:“不管晚姐姐做什麽決定,我都支持你。可若要就此隐入民間,總是需要錢的,就算大人可以安貧樂道,總不能委屈孩子吧。再者說,那本就是你的東西,還有許多是當年潤公為姐姐置辦的嫁妝,姐姐為什麽不要?”

音晚便不好再推拒,唯有點頭應下。

一直到臘月初九那天,蕭煜倒沒有再來柿餅巷騷擾音晚和小星星,不過他也不曾讓音晚耳邊清靜,時不時遣派人來送點心、釵環、孩子穿戴的虎頭鞋和小衣裳,音晚把給小星星的東西收下,其餘的都退了回去。

蕭煜卻就跟看不懂她的意思一樣,她一邊退,他一邊送,膩歪煩人得緊。

他雖然煩人,但辦事還是利落的。成婚禮那日他先安排音晚早早從重光門入行宮,在将要行出閣禮的游廊邊一間小殿落腳。

大約是為郡主出降,行宮內外修繕一新,連窗紙都是簇新的茜色棉紙,上面工筆描繪着精致的折枝臘梅,隔紗望出去,景致甚美。

洛陽行宮不同于未央宮的巍峨華麗,卻也是山水明秀,亭榭相疊,草木點綴其中,蓊郁茂密,自有一派婉約風貌。

宮人們忙着傳遞器物與話語,觀禮的貴眷們則忙着檢查妝容釵裙是否周全。人影憧憧,步履匆匆,一副忙碌熱鬧的景象。

沒多時,朝陽初升,禮樂迎風而起,百官女眷們齊刷刷跪地恭迎。

是天子駕臨。

司禮太監喊“平身”,衆人歸位,絲竹鼓樂相和奏起,新人緩緩入場。

雪兒身着正紅雀翎鸾鳳織金褶裙,足有六七層,漸次堆疊,肩披披帛,頭戴卉珠赤金嵌紅寶钿冠,鬓邊垂落幾绺金流蘇,虛虛遮掩着嬌豔盛妝的容顏。

音晚隔着茜紗,看不清楚新郎的容貌,依稀可見錦衣華冠,身形颀長挺秀,與雪兒倒是一對璧人。

殿前盛設錦績、屏帷,飾以珊瑚珠玉。行合卺共牢之禮,新婚夫妻以一個牢盤用膳,再将瓠分而為二,用其酌酒。

音晚看得新奇,心道這樣安排,到底是嫁侄女還是招贅婿。

她思緒微滞,随即想到了。若蕭煜當真打定主意立伯暄為儲,那昭德太子一脈便斷了,唯有讓雪兒所出承其父脈,方能綿延子嗣,代代流傳。

憑皇帝陛下那說一不二、蠻橫霸道的作風,就算賀家不願,恐怕也不敢拂逆其意。

說來也奇怪,據音晚離宮都過去三四年了,怎得蕭煜還沒有立伯暄為太子,他倒真舍得繼續委屈他的寶貝侄子。

音晚邊隔窗觀禮,邊腹诽。

蕭煜高居禦座,看着一對新人完成繁瑣的合卺共牢之禮,目光漸漸渙散。

五年前,音晚也是這樣一身鮮紅嫁衣,團花簇錦,和着絲竹禮樂,在一派奢華熱鬧中嫁給他的。

她也是這般執斛珠團扇遮面,袿裳委地,腳踩玉華飛頭履,一步一步走到他身邊。

她比雪兒更美,更風華傾世,蕭煜還記得當初,哪怕對謝家萬分憎恨,對這門婚事不屑輕慢,可當團扇落下,露出那張絕美容顏時,他還是不由得驚豔失神。

謝家有女,十五歲時便已豔冠長安,俘獲了多少青衫少年的心,可最終還是嫁給了素有兇戾之名在外的淮王,彼時不知又有多少人為這一朵嬌花落入虎口而憐憫惋惜。

蕭煜做為男人的虛榮被大大滿足,當時還很得意:你們求之不得的女人,夜夜在我身下嬌泣哀鳴,生不如死。我使勁折磨她,偏就不會愛她。

那時的他渾然不知,舉頭三尺有神靈,點點滴滴欠下的債,遲早有一天他要加倍償還。

往事似流水逐花,讓人唏噓,蕭煜回過心神,倍感惆悵,挾起酒樽一飲而盡。

他飲酒後歪頭從軒窗看向偏殿,茜紗上隐約印有一片人影,與樹蔭相疊,惹他無限傷慨。

他凝目美人,亦有美人凝目他。

梁照兒自打被望春奉命割了衣袖,回家狠鬧了一通脾氣。梁家本是清河寒族,世代務農,日子清貧。到了這一輩,祖墳上冒出一縷青煙,出了梁思賢這才子俊彥,一朝中第,深得皇帝寵信。真正的“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一人得道,全家升天。蕭煜憐憫他的愛臣生活困苦,特賜他華宅良田,允他接父母入京。

梁家二老和他的妹妹梁照兒便風風光光地進了京。

梁思賢生母早逝,父親娶繼母入門後生了妹妹梁照兒,梁照兒自小便比梁思賢更得父母寵愛,養成一身驕縱脾性。入了京,見識過帝都潑天富貴,更加心比天高,誓要借兄長的扶搖之力嫁入高門為正妻。

奈何京中門閥等級森嚴,梁思賢雖然深得聖寵,但梁家乃寒族,雲端上的清流世家不屑與之結親,凡湊上來提親巴結的,不過是些谄媚且別有用心的下品,梁照兒自然看不上。

她在家中鬧了好幾場,梁家父母跟着哭天抹淚,硬逼着梁思賢給妹妹找貴婿,絲毫不管長梁照兒幾歲的梁思賢自己如今婚事還尚未着落。

這樣雞飛狗跳着,直到有一日,蕭煜一時興起駕幸梁府探望他的愛臣,被梁照兒看見,一面驚鴻,從此芳心暗許,非君不嫁。

為此,她舍棄了顏面,丢掉了尊嚴,舔臉黏着兄長出席各種宮闱盛宴,哪怕以她的出身遠遠不夠格。

她做了這麽多,惹來許多嘲笑譏諷,本以為是一場孤注一擲的豪賭,卻不想,是個徹底的笑話。

昔年她出入宮闱時留了個心眼,買通了幾個內侍,天子近前的自然是不能,粗使灑掃的倒能鑽些空子,做不了大事,能探出些雞毛蒜皮的小消息。

他們告訴她,皇帝陛下近來看上了一個繡娘,為她魂牽夢萦,茶飯不思。旁人不明白,梁照兒卻是一聽就懂。

真是可笑,是她擲重金做新裙來面聖,指望一步登天,卻給那女人搭了橋,不過是個給人做衣裳的繡娘,也配和她争。

嫉妒與不甘心日日折磨着她,讓她決心破釜沉舟賭一把。她買通內侍往皇帝陛下的禦酒中加了點催情散,特意避開最初查驗嚴格的一輪,放在三旬呈上的清酒裏,便是剛剛大內官從她身前走過時,手上端的那一盅。

梁照兒強忍着不去看,裝出同別人一樣滿面喜氣恭賀新人,暗自把一會兒要面聖的理由又斟酌了一遍。

望春從泱泱人群後走過,到蕭煜跟前,将酒盅放得離他遠遠的,附在他耳邊低語。

蕭煜聽罷,瞥了一眼那叫人動了手腳的清酒,不屑嗤道:“蠢貨。”

梁思賢真是命苦,好好一個規矩本分的讀書人,竟有個這麽膽大妄為又愚蠢的妹妹。

蕭煜若是因為這種事就這麽公開發作了梁照兒,那梁思賢以後還有什麽臉面做人?

他對梁思賢寄予厚望,後面還有重要政務要交托給他,可不能因為一個不堪的女人,而壞了他的朝政大局。

蕭煜忖道:“把那幾個吃裏爬外的東西處置了,梁照兒先放着,朕有法兒讓她……”他目光觸及偏殿,有個微妙念頭生出來,連帶着本殺氣騰騰的聲音都變得綿軟暧昧。

“你去把皇後帶到朕的寝殿,記住,她不喜歡被人認出,要悄悄的。”

望春一頭霧水,直到看見蕭煜将計就計,慢悠悠自斟一樽清酒,送進了嘴裏。

望春:……

也不用這麽拼吧?

大內官憂色深深地凝着蕭煜,見他喉嚨微微滾動,下了催情散的清酒便滾進肚子裏。

蕭煜撫額裝出一副微醺模樣,展開臂膀由內侍攙扶着起身,臨去前瞥了一眼梁照兒,吩咐望春:“把那女人看住了,要是敢讓她來壞朕好事,你且等着。”

**

音晚被望春引來了武城殿,她本來不想來,可望春一臉凝重地說有些關于潤公和嚴西舟的事,陛下需與娘娘商量。

她猛地想起今日成婚禮竟沒有見到父親和兄長,那日去謝府,阖府的人都在,獨獨缺了西舟哥哥和常世叔,她便有些不安,猶猶豫豫地跟着來了。

寝殿裏暖香融融,繡帷飄飛,軒窗緊閉着,熏籠又燒得太實在,音晚穿着件蘭花綢面絲綿衣,沒走幾步,就覺得身上汗津津的。

殿中過分寂靜,半個人都沒有,她正茫然四顧,倏地,被人從身後抱住了。

龍涎香氣渾着酒氣襲來,後背熱騰騰的,像是一塊炭,緊擁着自己,半點縫隙都沒留,像要裹挾着她一起燒成灰燼。

她有片刻的缭亂眩暈,随即便明白了。

激烈地掙紮與踢打,她死命掰着蕭煜禁锢住自己的手,怒道:“你放開我!”

那藥漸起了效,蕭煜眼神迷離,低頭親吻她,在她耳畔呓語:“晚晚,我愛你。我從未背着你去找過別的女人,你疼一疼我,我被人下藥了,難受得緊。”

他說的話,音晚半個字都不想再信。她冷聲說:“不許碰我!我不願意!不願意!”

蕭煜箍住她的手驟僵,有短暫、些微的猶豫,蹭了蹭她的耳廓,摩挲着她,與她商量:“晚晚,這個事情沒有那麽嚴重,我們從前做過許多回了,你閉上眼,我會溫柔的。”說着,手滑下去,拆解她的衣帶。

音晚激烈掙紮,聲音因為恐懼和憎惡而變得尖細刺耳:“我說了我不願意!蕭煜你這個混蛋!你知不知道我最讨厭的就是你這一點,你這樣跟從前有什麽區別?”

蕭煜像是被這尖聲迎面刺了一下,動作戛然而止,擁着她默然片刻,将她松開。

音晚立刻拎起裙緞向外跑,跑到殿門邊,打開一小道縫隙看出去,卻不見了望春的蹤影。她怕被人認出,不敢出去,遲滞須臾,又退了回來。

蕭煜的情狀看上去很不妙,他坐在地磚上,頭埋進雙膝,瑟瑟顫抖,極難受崩潰的模樣。

音晚辨不明白他到底是被自己打擊了,還是真的如他所說,被人下了藥。

她聽過那些虎狼之藥的厲害,心裏怕極了,這可是皇帝啊,萬一有個好歹,她不是洗不清了,她還有孩子要養,可不能斷送在這個鬼地方。

音晚試探着伸出手輕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沒事吧?要不叫太醫吧……”

蕭煜猛地擡頭看她,雙眸猩紅,臉頰火燙,像要吃人的幽獸。火苗兒正順着他的經絡游蹿,灼燙得厲害,幾乎要把人整個燒起來。

他直勾勾盯着音晚。

音晚忙抓住衣襟後退,堅決地搖頭:“不行,這絕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