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6 章 我要做回晚晚的含章哥哥

音晚有時真猜不透這些男人到底在想什麽, 連她自己都覺得她此生與蕭煜無緣,再無相守可能,舅舅怎得就認為兩人一定會再續前緣呢?

她無奈一笑, 道:“好, 我答應舅舅不會與蕭煜再相見。”

耶勒這才肯放她離去。

從瑜金城到長安這一路, 草長莺飛,稼軒相接,自是風光爛漫的。

音晚被困在草原許久,乍一登上中原之地, 看着那些熟悉的烏舍臺閣, 襦裙襕衫, 說不出的親切熨帖。

她再不是像從前離開長安時那般孤身一人,身邊帶着小星星,不能沒日沒夜地跋涉趕路, 總要計算着時辰打尖住店休息。她學着獨自帶孩子,盡量不用乳娘幫忙, 才覺出比從前數倍的辛苦, 幸好有青狄和花穗兒幫她, 還能分擔一些。

舅舅給了她一份戶籍名牒,戶籍上的名字叫蘇晚。

他說這是音晚的父親早就給她備好的,只不過一直被舅舅扣在手中,如今音晚執意要走,便拿出來給她。

除了戶籍還有幾份路引,使得他們這一行人能順利進入長安城。

他們不敢輕舉妄動, 先在一間隐秘的客棧住下,護衛去城中打探了消息,得知這些日子朝政繁忙, 蕭煜并不大召父親入宮,而父親自打辭官,便同朝中故吏再無來往,天子不召時他只待在府裏,鮮少外出。

依照音晚對蕭煜的了解,就算表面風平浪靜,他必定是安排了人暗地裏監視父親。

耶勒派出的護衛也都是身經百戰的,暗中探查數日,基本上把謝府門前監視的暗衛都摸清了。

現在已不是音晚剛失蹤的時候,蕭煜知道她在瑜金城,料定她沉下心不會與父親聯絡,謝府門前的監視不過例行公事,再不如數月前那般嚴密,倒給了他們可乘之機。

極晴朗的一天,一個靈秀俊俏的白衣男子在謝府門前吹了一曲洞簫,簫聲悠揚跌宕,引得路人紛紛注目。

不多時,謝府門前便聚集了許多人,連閉門謝客許久的謝潤都被簫聲吸引,打開府門,走了出來。

他凝着白衣男子看了少頃,眉心微皺,旋即擡頭四處張望,一顆心“砰砰”直跳。

一陣烈馬嘶嘯陡然自街頭傳來,馬蹄踏鐵,聲聲急如雨點,俨然是受了驚,破開人群疾馳而來。

衆人皆避讓,唯有那吹奏洞簫的白衣男子渾然未覺,看上去正全心譜奏神曲,無暇其他。

烈馬擦着他的後背飛奔過去,他踉跄了幾步,轟然暈倒在地。

原本被簫聲吸引的人群皆圍上來看熱鬧,沖着倒在地上的白衣男子指指點點,一時之間,謝府門前人頭攢湧,混亂不堪。

管家看不下去,上前沖謝潤低聲道:“好歹也是國丈府邸,太不成體統了,奴這就召護院來将人群驅散。”

謝潤搖頭,目光飛速搜掠過人群,快要掩飾不住的激動。

人群湧動,躲在一邊監視的暗衛被擋住視線,湊到一起商量是否要出面驅散。倒商量出個結果,他們是奉聖命監視潤公,維系街巷治安并不是他們的職責,遣個人去報京兆府就是。謝府門前亂些沒關系,倘若把人看丢了,鐵定是要掉腦袋的。

喧嚣甚盛,人群中雜言絮語,将局面攪擾得更加混亂。

“怕是剛才叫馬撞到,傷到哪裏了,要不要送醫?”

“瞧他這身裝束,白衣上還縷着金線,像是大戶人家的公子。”

“大戶人家的公子怎得出門連個随從都不帶?瞧這眉眼俊秀的,怕是哪家的小倌……”

也不知是誰将話往香豔詭秘裏帶,引得哄然大笑,衆人對男子的來歷愈加好奇,圍觀着熱鬧遲遲不散。

人聚在一起擠擠挨挨,難免有個磕絆,你踩我一腳,我搡你一把,零星迸出來幾句罵聲,場面愈加混亂,一個抱着孩子的女子被人群推擠了出來,險些摔倒。

謝潤忙上前攙扶住她。

她穿了一件寬松素雅的玉色衫裙,袖緣和裾底刺繡着翠竹,頭戴羃離,層層疊疊的青色羅紗垂落下來,将面容遮住。

謝潤根本不需要看清她的面容,甚至連體态身形都掩在寬松衣衫裏,但他就是能一眼認出來。

他握住她的手,唇在打顫:“姑娘,世道紛亂,你要小心。”

音晚壓沉嗓音,卻有着似水的溫柔:“您放心吧,就算再亂再艱難,我也會一步一步地走下去,況且我還有孩子。”

她将襁褓中的星星往上托了托,謝潤伸手撫過他細嫩的臉頰,面露驚訝:“陛下說……”

“我騙他的,這孩子好好的,我會把他好好養大。”

謝潤竭力克制面部表情,隔着襁褓抓住音晚的手,低聲沖她說了一句話。

“京兆府巡街,閑雜人等速速離去,不得在公府門前撒野。”

官差到了,衆人散去,音晚不舍凝睇父親,腹有萬語千言,卻不得不将他的手松開,低聲道了句“您保重”,抱着孩子混在人群中趁亂離開。

白衣男子還橫卧在謝府門前,護衛湊上前來沖音晚道:“從勾欄裏花錢雇來的,戲演得還挺好,小姐放心,他不知咱們底細,官差就是審也審不出什麽。”

音晚心不在焉地應着,回眸看去,見父親還站在府門前,隔着人煙,依依朝她這邊望着。

印象中那本該挺拔的身形略微佝偻了,鬓邊也似有白霜暈染,沐在朝陽中,有着說不出的孤寂蕭瑟。

護衛提醒:“小姐,別看了,周圍有皇帝的耳目,再看下去會讓他們上眼的。”

音晚只有将目光收回,抱着星星快步離去。

回到馬車中,青狄和花穗兒正等得心焦難耐,見她安然無恙回來,皆舒了口氣,拿出水囊給她倒了一杯熱水。

音晚啜了一口,随着馬車颠簸,回想着父親剛才說過的話。

他說,蕭煜早已無意遣送質子,舅舅早就知情,恐怕是騙了他們。

當初在瑜金城時,蕭煜自己也說過,他早就籌謀着要廢棄與雲圖可汗的盟約,他不會将他們的孩子送到敵窩裏當質子。

當時音晚氣極恨極了蕭煜,壓根不信他,過後也未曾細想。

她被關在瑜金城的別苑裏許久,幾乎過着與世隔絕的日子,對外間風雲變幻全然不知,甚至每日侍女仆從徘徊左右,關于長安的事,半點都不曾在她面前提及。

現在想想,他們怕是受了舅舅的指使,不許在她面前提。

舅舅有騙她的動機,父親也不會拿自己外孫的安危做賭,必然是經過印證才會這樣告訴她。

說來真是奇怪,從前在未央宮時音晚都決定忘卻前塵恩怨,好好地與蕭煜過日子,若不是出了質子的事,她根本下不了決心離開他。

可如今她知道質子的事是個誤會,卻并沒有要回到他身邊的意願。

或許,兩人之間隔閡至深,而質子,不過是最後的一根稻草。

她仰靠着車壁,懷中的小星星在青狄的逗弄下正咿呀笑着,這孩子自打出生就不愛哭,極愛笑,一逗就笑,笑起來鳳眸中似有星星閃爍,晶瑩亮熠。

他的父母都不愛笑,他卻生了一張無憂無慮的面容,真是幸事。

看着小星星的笑顏,音晚頓覺煩惱全消,不由得沖他輕勾唇角。

花穗兒将孩子接過,道:“姑娘這幾日太辛苦了,既要照看孩子,又要安排周旋着與老爺見面,連覺都睡不安穩,且在馬車上睡一會兒吧,想來離到城門還早。”

青狄從随身行囊裏翻出一張毯子給音晚蓋上,問:“姑娘,咱們去哪兒?”

音晚握住兩人的手,道:“洛陽。”

她在路上仔細思量過,若是能選擇,去青州最好,父母在那裏締結姻緣,她和兄長在那裏出生,無數的根莖埋在那裏,值得她去追尋。

可蕭煜那般精明,定然早就在青州布下天羅地網,她去不得。

倒是可以擇一個偏僻小鎮安度餘生,可小星星總有長大的一天,用不了幾年他就得開蒙念書,窮鄉僻壤裏的條件到底差些,怕找不到好夫子來教。

當年的伯暄就是因為要避開謝氏追殺才不得不躲進荒村野嶺裏,耽誤了課業,一步差,步步差,往後哪怕使出十分力氣來補,也總是勉強的。

她既然生了這孩子,就得對他負責,縱不能策禦天下,也要知書識禮,明曉宗義。

這樣想着,馬車猛地停下,護衛在外禀道:“前面的路封了,似是戒嚴,這就繞路走。”

音晚挑開車幔看出去,見甲胄翎盔,陽光下金鱗鱗的一片,是禁軍。

唯有天子出行,才會有這等架勢。

她看了看沿街,估摸了下路段,知道這裏離從前的淮王府很近,哦,現如今是康平郡王府了。

住在親王規制的府邸,伯暄這郡王怕是做不了多久了,蕭煜也必不會委屈他太久。

音晚以為自己早已靜若止水,沒想到,還會泛起絲絲漣漪,攪擾得自己心緒不寧。

她只覺心底有些苦澀漫開,把車幔放下,沒再說什麽。

**

今日朝會下得早,蕭煜想幹脆出來透透氣,來王府檢查一下伯暄的功課。

自從出了那許多事之後,他已經不再強行以儲君标準來要求伯暄了,同夫子商量過,只按照一般世家子弟來給伯暄添書目,經史子集,再加一點野記雜文,不必卯時起亥時休,随心所欲一些,他反倒學得很順當。

亦或是,自從音晚走後,伯暄就變得懂事起來,不再任性妄為,不再懶憊懈怠,勤于學規矩,習詩書,再也沒有讓蕭煜罵過他。

不光伯暄,就連陳桓和慕骞他們見了蕭煜都愈發小心翼翼,像是欠債的見到債主,仔細觑看着他的眉高眼低,斟字酌句地說話,讓蕭煜覺得無趣極了。

自打音晚走後,所有的一切都變得無趣極了。

蕭煜摒退宮人,獨自走到音晚曾經住過的那個小院子裏。

院子在蔭,風水極差,當初兩人成婚時他有心為難,特意指了這裏讓她住進來,本以為她這嬌生慣養的世家小姐會大吵大鬧,誰知道她由始至終都格外安靜,默默地搬進來,默默地住下,沒有給他添一點堵。

蕭煜驀地想起,音晚在離去前曾跟他說過一句話——“只要這個人是你,就沒有什麽是不能接受,不能忍的。”

原來她從那個時候就已經開始忍讓他了。

桃花已謝,枝桠枯頓,悄寂寂立在窗前,仿佛知道它的主人不會再回來,一副沒精打采的模樣。

蕭煜拖曳着闊袖,慢慢走到窗前。

軒窗半開,一瞬之間有種錯覺,好像音晚會突然從窗內探出個小腦袋,容顏俏麗,一雙眼睛滴溜溜轉着,靈動狡黠。

伯暄剛進府時,音晚就是站在這裏哄着他玩,還編了個前朝寧王藏寶的瞎話,诓騙得他神叨叨的。

雖然神叨叨,卻不再吵鬧着要走了。

他那時怎麽就沒想到,她是看他不會哄孩子,在幫他哄,她是看他極喜愛伯暄,想幫他把伯暄留下。

他當初為什麽要用最大的惡意去那樣揣度一個小姑娘,一個傾心待他、癡情于他的小姑娘。

蕭煜彎身坐在窗前,仰身靠牆,螭龍纁裳層層鋪疊于身側,連那威風赫赫的五爪麟龍都顯得神情委頓。

從前他再和音晚吵架,再生氣,可只要看着她在自己身邊,總覺得內心盈實,覺得還有大把辰光可供揮霍,從來都沒有怕過。

可如今,只覺得內心空空蕩蕩,四顧茫然,無所适從。

他到底是怎麽一步步走到如今的?

又是怎麽把一個曾經那麽愛他的姑娘逼得不惜別離父兄也要遠走?

……

蕭煜派去突厥的暗衛月餘才歸,道經過探查,耶勒可汗的母親和姐姐确實有問題,但搜尋遍他周圍甚至整個突厥,都不見皇後的蹤跡。

瑜金城的別苑早已人去樓空,連穆罕爾王都下落不明。

蕭煜有種可怕預感,若音晚是挂在天上的紙鳶,他已經失去了攥在手裏的那根線,她落到了山的另一邊,躲藏在芸芸衆生之間,令他再也找不到了。

他滿心孤寂苦悶難以訴說,開始于夜間酗酒。

若是醉了會耍酒瘋,開始摔東西,宮人們都怕了他,不敢在天子暴怒時進來。可他清醒時,他又會無辜安靜地坐在滿地裂瓷碎渣之間,目光空洞,神情寥落,像是一只被遺棄的孤鷹。

只有一夜,他喝得太醉,意識迷離,趴在龍案上,喚進望春,道:“去把皇後叫來,告訴她朕難受,很難受……”

望春想說重複了無數遍的話:皇後走了,不在這。

可他看着蕭煜脆弱憂傷的模樣,終究沒舍得,輕輕應了一聲,出去遣人去召謝潤。

按照以往的經驗,當陛下醉得厲害,誰都勸不住時,唯有潤公能勸住。

謝潤推門殿門,一只白釉酒盅“咕嚕嚕”滾到他腳邊,滿殿酒氣熏天,幾乎蓋過了濃郁的龍涎香。

他閉了閉眼,被磨得半點脾氣都沒有,頗為無奈地嘆氣:“您到底想怎麽樣?我都跟您說了多少遍了,我也不知道音晚在哪裏……”

見蕭煜仰頭猛灌酒,他忍不住道:“我可跟您說,您父皇世宗皇帝不算長壽,您的皇兄善陽帝更是英年早逝,蕭家帝王素來壽夭,您這麽折騰自己的龍體,可小心着點。”

蕭煜猛地将酒盅擲出來,瓷盅碎裂,酒湯潑灑,夾雜着他瘋癫狂亂的聲音:“沒有音晚,我要這龍體做什麽!我死了算了!”

謝潤面無表情,心道:來了,又來了,又開始跟他尋死覓活了,敢情皇帝當到這份兒上,臉都不要了。

蕭煜從龍案後跌跌撞撞地過來,抓住謝潤的袖子,眼巴巴看着他,癡癡哀求:“我錯了,我上一回去瑜金城找晚晚,有些話我說錯了,我心裏明明不是那樣想的,我是心疼她,心疼孩子的,我就是說錯了,你幫我把她找回來,我重新說。”

謝潤把袖子往外抽,木然道:“臣找不回來,陛下莫要為難臣了。”

蕭煜緩慢地把手松開,跌坐在地上,淚光瑩潤,滿目凄惶。

“小心!”

謝潤叫晚了,蕭煜還是坐到了碎瓷片上,他登時哭得更厲害,仰起頭看向謝潤,可憐兮兮地嗫嚅:“疼。”

“活該。”謝潤斥完,還是不忍心,伸手将他拉起來,見他身後錦衣上散落着零星血漬,地上的碎瓷片也沾着血,就像見着幼時的他從馬背上摔下來,摔得腿部鮮血淋漓,當年的謝潤等不及內侍傳太醫,生怕蕭煜摔出個好歹落下殘疾,抱起他一路往太醫院狂奔。

憶及往事,謝潤的心微微一疼,将東倒西歪的蕭煜拉出碎瓷片,道:“您站在這兒別動,臣讓內侍給您傳太醫。”

蕭煜緊拽着他,搖頭:“不要太醫,要晚晚。”

謝潤靜默片刻,嘆道:“含章,你是不是覺得這世上的東西或者人,只要你想要,就都該乖乖到你懷裏?”

蕭煜一怔,呢喃:“我知道錯了,我會補償她的。”

謝潤笑了:“哦,你是覺得,不管你曾經把人傷得多深,只要一句知道錯了,她就該乖乖回來,半點怨言都不能有?”

蕭煜酒氣熏腦,思緒一陣陣混亂,他不想應,可本能又覺得不該這樣,這樣很沒有道理。

謝潤繼續說:“你知道錯了,首先該做的是改正,改好了,才能去求旁人原諒,而不該在這裏自暴自棄。你十幾歲時就懂這個道理,到了快三十歲了,怎得糊塗起來?”

蕭煜低下頭,柔軟纖長的睫毛輕覆,顯出俊秀無害的模樣。

“晚晚愛極了她的含章哥哥,是十多年前那個溫善純良,仁義君子的含章哥哥,陛下若想将她找回來,便先找回自己。”

“仇已經報了,皇位您也得到了,打江山易,守江山難,您是不是該好好考慮如何匡正社稷,福澤萬民?”

“一個仁慈的帝王,一個溫善的夫君,歷經磨難,不改初心,這才是晚晚想要的。”

蕭煜愣愣看他,黑沉的眸中亮起了微弱光芒,輕聲問:“她沒有變心嗎?”

謝潤嗤道:“我養了個沒出息死心眼的女兒,她不光沒變心,還……”留下了你的孩子。他戛然閉口,心想,不能讓蕭煜這麽快知道,不能讓他覺得一切來得很容易,那樣,他又不知道珍惜了。

天知道,他女兒為了生下這個孩子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憑什麽他就能這麽輕巧。

蕭煜垂眸沉默良久,道:“好,我做一個好皇帝,做一個好夫君,做回十二年前的蕭含章,等着晚晚再回到我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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