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夜雨 她那時就愛上了他

音晚極不情願,可她不敢拒絕,只有乖乖地起身,去解蕭煜的衣帶。

這一晚到後半夜下了點雨,春雷滾滾,轟鳴而至,在天邊綻開雪亮銀光,雨珠子“啪嗒啪嗒”落下來。

蕭煜好像極不喜歡下雨天,顯得很是煩躁。

音晚實在受不住,趁他不注意,掙脫出來,拖過被衾蓋住自己,縮在床腳,吃痛地淺抽氣:“這樣不行,我會死的……”

蕭煜正在興頭上,心底郁氣難以纾解,眼角猩紅,跟要吃人似的,伸手就要來抓音晚。

音晚知道硬碰硬是碰不過他的,到時候吃虧的還是自己,索性甩開被衾,撲進他懷裏,摟住他,輕聲道:“殿下,天已經很晚了,您不是說明日,哦不,今日要去骊山行宮,不如我們歇息吧,再晚我們都會累,會沒有精神的。”

蕭煜就像只欲求不滿的兇獸,氣息微重,好像随時都會再撲起來吃人。音晚忐忑地摁住他,小聲勸解:“您不是要去見穆罕爾王嗎?那一定有要緊事商量,若因精神不濟而誤了正事,那多不好。”

合歡帳內彌漫着一股極馥郁的香氣,似是桃花香,又似是胭脂香,混雜在一起,萦繞在身側,帶着暧昧又誘惑的溫度。

蕭煜深吸了口氣,勉強壓抑下心頭騰蹿的邪火,低眸掃了一眼受盡摧殘、孱弱的好像快要暈過去的音晚,略帶譏諷:“果真是個嬌小姐,不中用得很。”

音晚不敢再惹他,只阖着眼咕哝:“對,我不中用,殿下勇猛無雙……”

蕭煜躺回枕間,見音晚還枕在他胸前,一頭烏發淩亂至極,纏繞着兩人的身體。他極不喜歡這樣,好像有種兩人要一直糾纏難分離的感覺,擡手推了謝音晚一把,卻不防她有一縷發正壓在自己身下,被大力一扯,她本昏昏欲睡,猛然驚醒,“嗷”了一聲,吃痛地捂住頭皮。

她疼得淚眼婆娑,極小心識時務地把青絲攏到自己懷裏,往床裏側挪了挪,離蕭煜遠一點。

蕭煜稍有些心虛,立即翻過身背對着她,譏诮:“本王用點勁你喊疼,扯一下頭發你又喊疼,真不知要你有什麽用。”

音晚咬了咬牙,想撲上去跟他同歸于盡算了,可看了看他結實的臂膀,又覺得她怕是沒本事拉着他同歸于盡,至多是再惹怒蕭煜一回,讓他把她掐死。

她心裏覺得不值,就沒說話,輕輕順着牆邊躺下,拉過被衾蓋住自己。

可這一躺,又覺得身上黏膩膩的,很不舒服。

她不想再惹蕭煜來擠兌她,強忍着躺了一會兒,直到蕭煜睡熟了,才輕手輕腳地翻身下床,去浴房沐浴。

青狄一直沒敢睡,就怕音晚有事要喚人,她吩咐侍女将水燒熱些,扶着音晚進了浴池。

水汽濛濛,半遮半掩着音晚身上的紅跡斑斑,青狄将拳頭握得“咯吱”響,去屜櫃裏找出藥膏,怒道:“這也太不拿人當人了,謝家若是不好出面,姑娘就進宮去找太後哭訴,她自己的兒子如此混賬,她不管麽?”

音晚本在出神,聞言輕勾了勾唇角,帶了些許嘲諷:“你覺得有用嗎?”

這位謝太後,她的好姑母向來是事不關己高高挂起的。就拿昨天夜裏的事來說,謝家晚輩當着她的面動了拳腳,也未見她出來制止。音晚和蕭煜的婚事是謝太後和善陽帝一手促成,他們何嘗不知蕭煜對謝家恨之入骨,又何嘗不知蕭煜會如何對她這個謝家姑娘,可為了他們所謂的大局,他們有誰猶豫過?

這倒是同宗同族的親人,冷情冷心到這地步,真是讓人一點指望都不敢有。

音晚曾經勸過父親,照謝家滿門人的德行,遲早不會有好下場,父親大人秉性端正,不與他們同流合污,俨然遭了排擠,不如幹脆叛出謝家,另立門戶算了。

父親是尚書臺右仆射,也算大權在握,門生無數。那兩個伯伯空有滿腹排除異己的心機,實則當不起大任,真鬥起來,他們也未必是父親的對手。

父親卻道她太天真,這些年謝家瘋狂攬權,樹敵無數,在世人眼中,只有一個“謝”字,凡出自此門,皆謝氏爾。

覆巢之下無完卵,若謝家倒了,他們同樣不會有好下場。

音晚一直覺得父親是在杞人憂天,直到一年多以前,那個藩将王猛豎幟造反,打出了清君側的名號,矛頭直指謝家,讨逆檄文裏滿篇都是外戚幹政,遺禍無窮。一時竟受到了許多人的擁護,大軍勢如破竹,一路攻進長安。

叛軍曾在長安裏四處殺人放火,特別是謝家和謝家的朋黨,府邸均遭劫毀,當然,音晚的家也不例外。

她當時才明白,生死攸關之際,他們都是姓謝的人,只要姓謝就該死,沒有人會管他們有沒有做過惡。

那個時候,父親預知危險,又怕關鍵時候謝家軍靠不住,讓音晚化妝成農婦,乘馬車出城。

可長安裏到處都是叛軍,主要街巷皆擁堵不堪,車夫吆喝着駕車,仍是無法通行。

耳邊盡是殺戮與慘叫,叛軍在洗劫街邊店鋪,凡有不從者,一刀砍過去,不出半日,便血流成河,屍體滿地,一時間,錦繡西京若人間煉獄,滿目瘡痍。

音晚覺得這樣不是辦法,再耽擱下去,怕是叛軍要殺紅了眼,連平民也殺。她想下車抄小路出城,剛下了馬車,便覺腰間一緊,騰空飛了起來。

她被一個絡腮胡子的叛軍擄上了馬,任車夫驚惶大喊,叛軍依舊飛馬疾馳,任踩踏無數,沒有停下的意思。

叛軍看向橫在馬背上的音晚,她以素紗蒙着半邊臉,為防萬一,臉上還抹着鍋灰,可一雙眼睛清靈烏澈,美得驚心,卻是怎麽遮也遮不住的。

叛軍笑道:“你們長安的小姐就是心眼多,把自己抹成這個樣子,我敢打賭,你是個大美人,等到了地方,讓爺快活快活,你若是活兒好,爺就把你留在身邊,當個侍妾。”

音晚心裏直呸:你也配。

她并不害怕,父親派了侍衛暗中保護她,只不過剛才被人群沖散開來,如今他們見音晚被擄,顧不得許多,強沖過來,正拔刀的拔刀,抽劍的抽劍,要上來奪人。

正當她以為會得救時,突然一陣猛烈颠簸,馬聲嘶鳴凄厲,前蹄雙雙揚起,一道銀亮劍光閃過,那叛軍一聲慘叫,被斬于馬下。

音晚被噴了一臉血,橫在受驚的馬背上搖搖欲墜,她還未來得及害怕,便被人抱進懷裏。

救她的人揚鞭驅馬,調轉馬頭,嘴裏喊着“閃開”,便有人給他讓出一條道來。

音晚隔着血珠看向他,任寒風自側面飛速掠過,卻再也移不開眼。

謝府的侍衛們大約一時無法辨認此人是善是惡,又見他身邊扈從無數,怕貿然出手暴露了音晚身份,反倒不妙,一時停在原地,等着音晚給他們提示。

音晚朝他們搖頭。

她被他抱着騎馬走了一段,突得說:“事實證明,他就是不如你,若他是個有能耐的皇帝,斷不會将國家治理成這個樣子,任由賊寇糟蹋長安,自己卻躲了出去。”

蕭煜沒料到這小姑娘膽大包天,語出驚人,眉宇微翹,道:“你認識本王?”

他想看看她的模樣,可她臉上都是血,還隔着層素紗,有些可怖,還有些滑稽,就是看不清本來面目。

蕭煜一手扯缰繩,一手抱着音晚,分不出第三只手,便只有作罷,笑道:“你挺有意思的,要不你自己把臉擦幹淨,讓本王看看你長什麽樣,若是看着還順眼,本王就把你娶了。”

音晚剛要表露身份,聽他這樣說,倏地紅了臉。

女兒家的羞赧未持續多久,便自岔路斜出來一個人,攔住蕭煜去路,道:“殿下,宮城那邊有異……”

蕭煜臉色大變,将音晚放在路邊,含笑對她說:“找地方躲起來吧,別再讓壞人把你擄走了。”語罷,便揚起蟒鞭,一路馳騁而去。

他的身後,有成千上萬的兵馬,戴赤翎頭盔,宛如熊熊燃燒的烈火,明豔且熾熱,是天降神軍,給這灰暗的人間煉獄帶來希望。

不出月餘,叛亂便被平息,普天下人盡皆知,淮王殿下率軍大戰叛将,三戰三勝,力挽狂瀾,救社稷于危局。

後來,父親告訴音晚,蕭煜所率兵馬都是當年昭德太子的舊部,當年太子罹難,株連了一部分,跑了一部分。後來先帝明白過來,臨終時為昭德太子正名,追封了谥號,同時解除了在逃的太子舊部的罪名。

雖然這些年謝家從未停止對他們的追殺,但從明面上,他們已不是戴罪之臣。

父親還說,那些人忠于舊主,不會做虧本買賣,必然和蕭煜已經談妥了條件,而且就沖他能無聲無息地從西苑逃出來,雙方至少在兩三年前就已經勾連上了。

蕭煜本來就不是池中物,趁勢再起是早晚的事。

無論是那個天賦異禀、風姿卓絕的錦衣少年,還是猶如天降、救世扶危的神勇将軍,蕭煜的身上從來都攏着一團光芒,明耀閃亮,一旦出世,便是人間翹楚,無人能與其匹敵。

大約就是因為音晚見過最好的他,才總是不甘心,亦或是,她喜歡少年時的他,又愛上了十年後的他。

音晚從回憶中走出來,覺得凄涼又荒謬,輕搖了搖頭,嘆道:“我姓謝啊,姓謝就是罪,我究竟在做什麽夢呢?又要賤到什麽地步?”

沒有人回應她,只有輕輕淺淺的腳步聲,大約是青狄在給她拿更換的衣衫。

音晚靠在池壁上,閉上眼,任熱水漫浸身體,悵然道:“青狄,我有時候也覺得很沒有意思,我是什麽人啊,憑什麽我愛他,他就該是我的。他早就不是從前的含章哥哥了,他也不可能是我的。再糾纏下去,難道非要死在他手裏才罷休嗎。我就該離開這裏,既不做淮王妃,也不做謝家小姐,找一個親人像親人,夫妻像夫妻的地方,安度餘生,對自己好一點,不應該嗎?”

依舊沒有回應,音晚察覺到氛圍不對勁,回過頭去,青狄早不見了蹤影,只有蕭煜站在池邊,目光幽深地看着她。

第 10 章 糾纏 本王今晚要宿在中殿

蕭煜領着人浩浩蕩蕩去了中殿,裏面已經滅了燈,一樹桃花在茜紗窗前搖曳,唯有落花撲簌簌墜地的聲響。

青狄走上前來,屈膝施禮,恭恭敬敬地說:“殿下,王妃已經歇息了。”

蕭煜道:“那就把她叫起來。”他掃掉身上落花,眼中浮着寒光,唇角挂着蔑笑:“本王挂念王妃的身體,特地找了太醫和郎中來為她診脈。”

青狄擡起眉眼,眼波微瀾,沒再說什麽,轉身走進殿中。

值夜的侍女燃起火折,依次将鎏金燭臺上的蠟燭點起。蕭煜拂開垂落的灑花绫帳,走進去,見謝音晚正趴在床上,烏黑的發散落在身後,正百無聊賴地揪着床前的穗子玩。

待蕭煜走近,她仰起頭,美麗的容顏上寫滿無辜和困惑:“殿下,這麽晚了,您怎麽來了?”

雖然她這樣問,可蕭煜分明看見她眼中閃動着嘲弄。

蕭煜一時氣結,暫且忍住,不動聲色地讓太醫近前把脈。

“王妃安好,若要開藥,便開幾副安神藥,切忌驚悸多思。”太醫的說法中規中矩,無可挑剔。

蕭煜擺擺手讓他退下,換郎中上前。

總共四個郎中,給出的診斷大同小異,都是玉體安康,無甚大礙。

望春小心看着蕭煜的臉色,在他勃然大怒之前,搶先把太醫和郎中送了出去。

蕭煜揮退了衆人,彎身坐在床邊,瞧着音晚,倏地,笑出了聲。

他的容貌俊秀,尤其是眉眼,生得極好,燭光映入,宛若星辰。可當浮上笑容時,卻有種說不出來的猙獰。

蕭煜輕輕摸着音晚的臉頰,道:“挺機靈啊。本王差點都忘了,你們謝家人一慣演得好戲。”

音晚打了個哈欠,睡眼惺忪,語調綿軟:“殿下在說什麽,我怎麽聽不懂啊。”

蕭煜捏着她臉的手陡然加勁,白皙嬌豔的一張小臉兒,在他的指間扭曲變形,他低眸瞧着,突然有一種想要毀掉她的欲望。

他想起了那個被他當街打死的校尉,那個當着謝音晚的面悶死的侍女,都是謝家的人,若從忤逆他,沖撞他而論,謝音晚豈不是該死一百回了。

肌膚的溫軟觸感在指腹間漫開,看着美人痛苦得皺眉,蕭煜心底的郁氣漸消,生出些極微妙的暢快之感。

她有幾分小聰明如何,她嚣張又如何,她的小命是攥在他手裏的,就算一時殺不得她,可要折磨一下她,讓她生不如死還是可以的。

想通了這一點,蕭煜徹底不氣了,他笑意漸濃,捏着音晚的下颌,另一只手解開自己的披風,壓在床上,“刺啦”撕下一長塊布條。

他來得匆忙,裏頭只穿着寝衣,随着動作,衣襟微松,露出精悍結實的胸膛。

正因為即将到來的刺激,而興奮得上下起伏。

音晚見他要來綁自己的手,心裏咯噔一下,意識到危險,想要掙脫,使足了力氣,卻無法撼動蕭煜的鉗制分毫。

她生出絕望,突然明白,在他面前,她就是個蝼蟻,卑弱至極,哪怕他把她殺了,惹得是麻煩,而不必償命。

蕭煜綁住了她的手,打了個死結,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徒勞地掙紮,摸她的臉,溫柔道:“放心,本王不會毀你的臉。”說罷,他回身像是要去取什麽東西。

音晚撲上去,拽住他的衣角,哀求道:“殿下,我錯了,您饒過我吧。”

蕭煜一愣,頗為意外地轉回身來,拍了拍她的臉,慢悠悠道:“再說一遍。”

“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求您饒了我吧。”

她的兩只手被綁到身前,綁得太緊,緞繩深凹進肉裏,勒得腕間紅腫充血。

蕭煜皺着眉把她的手提溜起來,嘆道:“你們謝家人都這麽沒出息嗎?怪沒意思的。”

音晚眼珠轉了轉,道:“出嫁從夫,從與您成婚那一日起,我就不是謝家的人,而是您的人。”

蕭煜哈哈大笑,擡起音晚的下颌,調侃:“呦,這還能屈能伸啊。”

音晚乖乖地在他掌間眨眼,神色誠懇:“我說得是真心話,殿下,請您相信我。”

蕭煜笑得更加開心:“你可真是讓本王不知說什麽好了,為了活命,還真什麽話都能說出來啊。謝潤號稱士族清流,怎得生出你這麽個沒氣節的女兒?”

音晚聽他提及父親,不由得難受起來,那被自己扔到地上使勁碾的羞恥心好像開始疼,疼痛之意順着筋脈攀爬蔓延,逐漸加重,要撕心裂肺一般。

她不說話了,蕭煜卻覺得更加有趣,俯下身,湊到她跟前,輕聲道:“怎麽了?剛才不是還好好的嗎?本王幾乎都快要被你說動了,怎麽一提你父親,又變成這麽個模樣了?”

音晚緊咬住下唇。

她壓根就不覺得什麽氣節多重要,特別是要拿命來祭的時候。圖一時痛快,做個有骨氣的人,身上就得留下傷疤。

可她這樣貪生怕死,是不是在給父親丢臉啊?

父親是那樣清正剛直的人,一生只會為兒女妥協,除此之外,哪怕刀架在脖子上都未必會低頭,怎麽能生出來她這麽個不成器的女兒。

蕭煜見她苦着張臉,不肯搭理他了,一副甘願就戮的剛烈之相,深覺受到冷落,內心甚是不快,霍得站起身,扒開音晚的寝衣。

胸前一陣寒涼,音晚猛地回過神來。

蕭煜的手白皙修長,宛如撥弄絲弦的琴師之手,頗有幾分雅柔的美感。指尖微涼,磨有薄繭,專朝音晚身上不易被發現的地方比劃。

蕭煜悠然道:“在這裏,若是刺上幾個字,除了本王,旁人應當是看不到。”

音晚被吓得險些一頭從床上栽下來,恐懼襲來,腦筋反倒清醒起來,她掙紮着向床裏側挪了挪,結結巴巴道:“這……這會留疤的。”

蕭煜把蠟燭端到跟前,灼灼火光把他的臉映得格外明亮,他微笑道:“又不往臉上刺,怕什麽。”

“那也不行!”音晚掙紮着向後挪,哽咽着哀求:“殿下,我錯了,我真錯了,您就饒我這一回,我以後什麽都聽您的。”

蕭煜笑得粲然,慢條斯理地将蠟燭倒手,騰出右手,格外溫柔地摸着她的唇,指腹一遍又一遍細致描摹着唇線,極為遺憾地嘆道:“你慣會花言巧語诓騙本王,嘴上說得好聽,心裏想什麽卻不知道了。”

音晚被他摸得顫栗不止,偏被困在榻席之上,無路逃生,頓覺凄涼無助,幹脆豁出去了:“你殺了我吧,我寧可死,也不往身上刺這種字!”

大周律例,只有罪惡滔天的囚犯才會受此黥刑,就算蕭煜說不往她臉上刺,可她活到這麽大,從未傷害過別人,憑什麽要忍受這般屈辱?

此言一出,原本滿臉惡意笑容的蕭煜驀然愣住,他默了許久,呢喃:“寧願死,也不往身上刺這種字……”

似帶着些許哀傷,悲怆,還有濃烈入骨的痛恨。

音晚覺察出不對勁,來不及往深處想,只覺下颌一緊,被人擡了起來。

蕭煜凝着她看了一會兒,戲谑之意散去,神情變得冷硬嚴肅,挑着她的臉,問:“好,那本王問你,你今夜跟謝蘭亭說好像能從本王的身上看見從前的影子,你看見什麽影子了?”

音晚默了默,道:“沒有,什麽影子都沒有。您跟從前完全不一樣。”

蕭煜挑眉:“從前?你知道本王的從前?”

音晚閉上眼:“不知道,我們自小便無瓜葛。”

蕭煜這才滿意了,捏住音晚的臉,悠然道:“王妃真是冰雪聰明,深谙本王之心。記住了,你姓謝,本王不可能跟姓謝的人有什麽過往,把你腦子裏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收嚴實了,今日只是吓吓你,再有一回,可就沒這麽便宜了。”

“還有,不管你是有病還是招邪,你想遮掩着,那就遮掩着吧,本王也沒興趣知道了。只是以後少拿本王消遣,你知道,本王不是什麽憐香惜玉的人,小心惹火燒身。”

立完規矩,蕭煜将音晚松開,目光順着她白皙的頸線向下,逐漸炙熱,他喉嚨滾了滾,道:“起來,給本王更衣,本王今晚要宿在中殿。”

第 9 章 情癡 蕭煜,你憑什麽這麽對我!

蕭煜疑心謝音晚腦子出問題了。

抱她?虧她想得出來。

他站在雲階下,隔着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看着她,神态裏顯出幾分漠然,像是一個置身事外的看客,片羽不沾身,只等看她要如何演這場戲。

戲中人卻沒有這份同他劃清界限的自覺,明嬈的面上流轉過小女兒家的哀婉憂郁,低下頭,可憐兮兮地嬌嗔:“我是您的王妃,您抱一抱我又怎麽了?”

說着,音晚悄悄将不住顫抖的手藏在袖中。

蕭煜抱起胳膊,眯起眼睛,目光如炬,似劍锷劃開黑夜,戳到她臉上,想看看她到底在發什麽瘋。

兩人誰也不讓,便這樣僵持住了。

還是要送他們出宮的內侍看不下去,走到蕭煜身後,笑着溫聲勸慰:“王妃讓您抱,您就抱一抱她吧。許是王妃年紀小,今夜又受了委屈,想朝您撒撒嬌。”

話音剛落,便自甬道深處傳來更鼓聲,這是今夜第二遍敲更了。

宮門即将落鑰。

蕭煜冷睨着音晚,音晚絲毫不懼,反倒朝他伸出胳膊,示意他走過來抱自己。

內侍恐誤了差事,也在勸着蕭煜。

蕭煜被鬧騰得心煩意亂,甩手撩開袍裾,上了雲階,走到音晚跟前,俯身把她打橫抱起來。

他抱得不情願,心有怨氣,動作一點都不溫柔,不像是在抱一個嬌滴滴的小美人,倒像是在擺弄他那些扛摔打的兵器。

音晚并不挑揀,只要他肯抱就行。反正,他待她,哪怕是最親密的時刻,也從未有過半分溫柔。

她頭疼得厲害,連靠着青狄站穩都勉強,肯定是不能走的,若是暈倒在這裏,勢必是要叫太醫來給她看的。

正是發病的時候,又沒有吃過藥,叫太醫一看就會露餡。

與其那樣,摸一摸蕭煜這老虎須子倒也沒有那麽可怕了。

音晚窩在蕭煜懷裏想着心事,聽他那冰冷的嗓音從上面飄下來。

“本王最讨厭被人利用和被人要挾,很好,今夜你都占全了。”

音晚想,所謂“被人利用”大約就是指在瓊花臺裏逼他出手吧。如果有的選,她也不想出此下策,當時一心想着保護兄長,沒覺得挨點打有什麽。可現在回過神來,卻又想到了,她好歹是個王妃,若大庭廣衆之下這樣挨了打,那傳出去該有多難聽,命婦貴眷間的風言與指戳,得讓她好久都沒臉出門了。

而且,關起門來,蕭煜一定也會奚落她的。

後怕得厲害,頭也疼得更厲害了,她靠在蕭煜胸前,虛弱地嘤咛:“我做錯了,殿下大人大量,不要與我一般見識。”

蕭煜未料到她會這樣說。

他們成婚三個月,這小丫頭從來都是外表軟糯可欺,扒開皮囊,裏面豎着密匝匝的根刺,好幾回把他氣得恨不得幹脆把她頭擰下來,裝盒送給謝潤。

像這樣軟趴趴地窩在他懷裏,軟語示弱還是頭一回。

蕭煜縱然覺得新鮮,卻無半點憐香惜玉的心。他輕哼:“若本王就要與你一般見識呢?”

懷中傳來甕聲甕氣的回話:“那也只能随您了,反正事情已經這樣了。”

耍無賴是吧。

蕭煜被她氣笑了,使勁颠了颠懷中的女子,作勢要松手把她扔出去。意識到危險的音晚悚然一驚,忙張開臂膀緊抱住他,十指鎖扣,牢牢粘在他身上。

粘住了,音晚哀怨地仰頭看向蕭煜。

蕭煜卻嗤道:“把你抱出宮不夠,還想叫本王抱着你回王府嗎?”

音晚一路都鑽進蕭煜懷裏,不曾注意到,蕭煜雖然抱着她,卻走得極快,此時已經出了未央宮,站在宮門口了。

而王府的馬車正停在他們面前。

青狄立馬上前,把音晚接到手裏,扶住她,把她推上了馬車。

馬車時有颠簸,遠不如蕭煜懷裏舒坦,音晚靠在車壁上,覺得比剛才還要難受。

金星飛迸,視線模糊,耳邊甚至出現了幻聽,似有人尖聲嘶吼,帶着瀕死的絕望與癫狂。

她想捂住耳朵,又突然想到蕭煜就在她身邊,只有作罷。

蕭煜就算再不關心她,如今面對面坐着,也察覺出她有些不對勁。

臉色蒼白如紙,額間汗漬涔涔,雙眸虛弱無力地半阖着,像是憑空被吸走了精氣一般。

他擰眉問:“你怎麽了?”

音晚咬住下唇,不作聲。

蕭煜的聲音越發沉冷:“不說也不要緊,等回去就讓郎中給你把脈,本王總要知道娶回來的王妃到底有什麽毛病。”

音晚低垂着眉眼,緘然不語。驀得,她的睫毛微顫了顫,猛然擡頭,慘白病容上如燃起赤焰,燒灼得明豔刺目。

“你憑什麽這麽對我?”

她拔高了聲調。

“康寧十五年,你的六哥同謝家合謀,陷害昭徳太子謀反,後又僞造信件,把你也牽扯了進來,害你被囚西苑十年,所以你因此恨毒了謝家人,恨我父親,也恨我。”

“可是,那關我和父親什麽事?當年祖父在世,他和大伯父知道父親與你交好,怕父親會壞他們的事,距離事發兩個月前,就把我父親支派回鄉祭祖。出事的時候,父親和我根本都不在京城!”

蕭煜總算看明白了,這是忍耐太久,終于忍不住,所以發了瘋。

他面色冷清疏離,吐出的話語中沒有半點溫度:“本王一般不打女人,你不要自己找抽。”

音晚卻似深陷入追憶中,戚戚自傷,全然不懼他的恐吓,竹筒倒豆子似的傾訴:“後來我父親驚聞京中巨變,當即就想回來救你。可是還未等動身,兄長便意外落了水,險些丢了性命。那不是意外,是有人故意為之,是在警告父親。”

“你當謝家都是些什麽人,他們披着張人皮,實則冷血無情,為了權勢,随時可以犧牲自己的親人。父親怕了,他怕我和兄長會遭遇不測,所以不敢違逆祖父和伯父。”

蕭煜目光陰森,緊盯着音晚,像是徹底被觸怒了的猛獸,恨不得将眼前之人吞裹入腹。

他見音晚嘴唇翕動,還想說話,起身要去掐她的脖子,卻被她一下躲開。

音晚蜷縮在馬車一角,捂住頭,嗚咽:“等我和父親能回來時已經是一年後,我去西苑看過你,可你見我第一眼就讓我滾。我有什麽辦法?我那個時候才七歲,我誰都打不過,也沒有人聽我的。我要是有力氣,我就把欺負你的人都殺了,然後帶着你跑。可是我沒有啊,父親讓我等,說只要你不死,遲早有一天能出來的。我等了,等到你出來了,可你這樣對我……”

她哭得傷心,淚珠子一串串得往下淌,像是要把所有積攢的委屈都哭出來。

“你明明不愛我,還要和我成親,還要……還要跟我做那種事,還要在床上折磨我羞辱我。我是王妃!我不是勾欄妓|女!我做錯了什麽!憑什麽!憑什麽!”

她握緊拳頭猛捶馬車,捶得“咣當咣當”響,馬車緩緩停下,陸攸的聲音飄進來:“殿下,出什麽事了?”

蕭煜怒氣洶湧,手幾乎觸上了腰間佩劍,被陸攸這一聲喚回些許神智,他竭力平穩氣息,手從劍柄上移開,沉聲道:“沒事,繼續走。”

馬車重新不疾不緩地駛動,蕭煜在這樣的節奏裏慢慢冷靜下來,他冷眸凝着梨花帶雨的音晚,想通了一些事。

看來事情和他猜得一樣,謝潤什麽都沒有告訴自己的女兒。

也只有什麽都不知道,所以才能委屈得這麽理直氣壯。

十年牢獄生涯,早把他一顆心錘煉的硬如鐵石,他不會因為她哭成這樣就心軟,也不會因為她揭了他的瘡疤就殺人。

在沒有把她利用徹底之前,她不能死,她得好好活着,陪他演完這出戲。

蕭煜挑開車幔看了眼外面,已經快要到王府了,他整理衣襟,沖縮成一團的音晚道:“好了,瘋夠了,今夜的事就到這裏,你回去收拾行李,明日和我一起去骊山行宮。”

音晚縮在車角,将頭埋入膝間,一動不動,也不知聽見他的話沒有。

馬車恰在這時停了,蕭煜被她鬧得心煩,懶得再理她,徑直下了車,闊步進府。

一直等到他走得足夠遠了,音晚才把頭從膝間擡起來。

臉上猶挂着淚珠,晶瑩剔透,卻沒有了方才的癫狂,目中清湛,分外冷靜。

她掀開簾子,青狄等在外面,将她扶下車。

青狄攙着音晚,兩人極默契地都沒有說話,而是盡可能快地回後院,回音晚的寝殿。

寝殿裏燈火通明,青狄讓花穗兒領着侍女都下去,又警惕地環視過四周,才從妝箧夾格中摸出一個藥瓶,倒出來一粒藥丸,遞給音晚。

夜色深沉,能掩蓋掉許多東西,也能保護許多人的秘密。

音晚将藥丸放進嘴裏,咀嚼咽下,輕呼了口氣,躺到床上。

“只差一點,只差一點就要被他發現了。”藥力發揮作用,逐漸恢複正常的音晚猶覺後怕,撫着胸口,朝青狄笑了笑:“還好,順利過關了。”

青狄面上卻不見絲毫喜色,只靜靜看着她,良久,才喟嘆道:“聽姑娘哭得那麽傷心,我怕極了,怕你說得都是真話,怕你真的動了真感情,怕你……所愛非良人。”

音晚一怔,笑容一點點淡去,仰頭看着穹頂,目光空惘,呢喃:“那又能怎麽樣呢?這樣一個人,我就算真愛他,也不敢信他。”

***

望春往香鼎裏撒了一把安神香,偷觑蕭煜,見侍女已伺候着他換了寝衣,如今正平躺在床上,這才稍稍舒了口氣。

殿下剛回來時的臉色,那叫一個陰鸷駭人,跟要把誰剝皮拆骨似的,如今想起來還忍不住打哆嗦。

他聽陸攸說了一些,給蕭煜把羅帳放下,諄諄勸道:“不過一個姓謝的女人,殿下犯不上跟她生氣,反正要不了三五年,等您扳倒了謝家,就得把她掃地出門。”

掃地出門?美得她。

蕭煜心中殘存着郁氣,忿忿地想:她長成那個樣兒,要是把她放出去,不定要禍害多少沒出息的男人。都長成這個樣兒了,還不知道安分,偏會撒嬌裝嗔,惹得人心煩意亂。

他想得果然沒錯,女人只有在床上的用處,下了床就不能把她當回事,一旦生出些憐憫,哪怕是極微小的,也會誤事。

誤事……

蕭煜突然想到什麽,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坐起來。

羅帳外的望春聽到動靜,忙倒回來,躬身問:“殿下,您要什麽?奴才給您拿。”

蕭煜臉色鐵青,手握成拳,狠狠捶了一下床。

他今夜本來想幹什麽來着,在謝音晚又哭又嚎之前他想幹什麽來着。

他要找郎中給謝音晚把脈!

好啊,這是跟他演上戲了。

知道他最聽不得那些往事,知道那是他的忌諱,一點就着,這是故意擾亂他的情緒,讓他失了方寸,暴躁大怒,忘了本來要做的事。

蕭煜飛身下床,拂開羅帳快步走出來,沖望春吩咐:“去,找個郎中,不,多找幾個郎中過來,把宮裏的秦太醫也請過來,跟本王去中殿,本王要好好看看自己的王妃,那小身子骨裏到底藏着什麽玄機!”

第 8 章 犯病 殿下,抱我

音晚覺得,蕭煜下場的時機拿捏得極好,既占了理,又占了勢。

因而謝玄過來查檢兒子的傷勢,發覺謝蘭舒的胳膊斷了,也只是臉色沉沉,并沒有說話。

蕭煜握住音晚的手,把她拉到自己身邊,又從地上撿起那支鳳釵,用帕子仔細擦過,才為她重新簪回鬓側。

音晚擡起頭,兩人四目相對,蕭煜眼中有三分諷意,七分涼意,輕輕刮了一下她,好像是被算計得不悅。

音晚最怕這樣的他,忙将頭低下。

蕭煜略過殿中一幹姓謝的人,朝向謝太後,道:“看來這宴并不是好宴,容兒臣告退。”

謝太後那張妝容精致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波漪,輕挑起唇角,笑得端莊雍容:“好,讓翠竹送你們出去。”

蕭煜又道:“蘭亭,跟本王一起走吧。本王一會兒要去面聖,王妃今夜受了驚吓,你代本王好好安慰她。”

謝蘭亭當然不願繼續留在這狼窩裏,未加思索,立即跟上他。

天已經黑透了,夜色沉酽,漆漆如墨,油紙宮燈挂于檐下,映出淡薄的緋色光暈,順着殿宇一路蜿蜒。

殿內過于喧鬧,而外面又顯得過分空闊沉寂。

步辇早已停在殿外,将幾人送去宣室殿。

蕭煜去正殿面聖,音晚和謝蘭亭去偏殿候着。

今晚動靜鬧得這麽大,早就傳到皇帝這裏,他撥弄了幾下燭臺上的火苗,嗤道:“讓他們鬧,讓他們鬥,他們鬥得越狠,對咱們越有利。”

蕭煜站在禦階下,只覺得一切都很荒謬。

被關在西苑裏受盡折磨的日日夜夜裏,大約做夢也不曾想到,眼前這位被謝氏一手捧上皇位的兄長,有一日會站在謝氏的對立面,而他曾經最忌憚的弟弟卻成了“咱們”。

蕭煜與眼前的善陽帝一母同胞,都是謝太後的兒子,可是先帝在位時,謝太後只是個貴妃,蕭煜與善陽帝都是庶子,那個時候,真正被立為太子的是先帝原配胡皇後之子,皇四子蕭炯。

是世人皆諱莫如深的昭徳太子。

蕭煜自小便被養在胡皇後膝下,同昭徳太子極為親密。

也正是因為這樣,後來昭徳太子被污造反,冤死于獄中後,蕭煜也受了牽連。

殿中龍涎香氣過分濃郁,蓋住了藥的苦味。

善陽帝捂着嘴咳嗽了幾聲,大約是深夜多思,生出些感慨:“朕這一生依附于外戚,又受制于外戚,突然腦筋清醒了,想要除掉外戚,可天卻不給朕時間了。現在想想,這皇帝做得實在無趣,可是又不知,若當初登上帝位的是四哥,面對今日情形,他會如何?”

蕭煜譏诮道:“皇兄還是莫提四哥,小心夜裏難寐。”

當初冤死昭徳太子,囚禁蕭煜,不就是出自眼前這位和謝家的手筆嗎?

善陽帝不以為忤,反而輕笑了笑:“你還和從前一樣,嘴上不饒人。”

他至今都記得,十年前,禁衛奉命押解蕭煜入西苑時,蕭煜明明一身被嚴刑拷打的傷,狼狽不堪,卻無絲毫膽怯,一雙鳳眸冷睨着他——那場陰謀裏最大的贏家,滿是鄙夷地罵道:“陰溝裏的老鼠,專會背地裏算計人。”

一晃十年,他這個昔年的贏家身染沉疴,行将就木;而那個曾經被他打敗過的弟弟,卻依舊風華正盛。

昂藏七尺,豐神俊朗,縱然站在暗昧裏,也如明珠般光茫萬丈。

當年,蕭煜就是用這樣的風采折服了滿朝文武,他們都說,他是父皇最優秀的皇子,将來必成大器。

善陽帝一度以為折斷他的羽翼,丢入西苑那個肮髒的狼窩裏,就會掐斷本該屬于蕭煜的前程命運,卻不想兜兜轉轉,又回到了曾經的道路。

還是他親手續上的路。

可是,這個時候,不依靠蕭煜,還能依靠誰呢?

善陽帝收斂回飄忽的神思,正起神色,朝封吉擺了擺手,封吉立即将一道聖旨呈上。

蕭煜一目十行,“啪”的将聖旨合上,半是震驚半是憤怒:“皇兄讓臣簽這樣的合約!把穎川三郡割給突厥,還要贈他們糧草十萬石,白銀十萬兩。”

善陽帝道:“朕的身子骨如何你看到了,謝家的狼子野心你也看到了。大周剛經過內亂,軍心不穩,根本不堪一擊。為大局計,先這樣,若朕的太子有能耐,将來他總能再把疆土收回來的。”

太子今年才五歲。

就算他是個曠世奇才,天縱的英主,要等多少年才能成人,還要等多少年才能擺脫外戚的桎梏。

十年了,善陽帝半點沒變,總是喜歡将希望寄托于他人。

十年前的謝家,如今的蕭煜,未來的太子。

蕭煜突然沒有了争辯的欲望,将聖旨收起來,揖禮告退。

本想随意指派個內侍去把謝音晚叫出來一起回府,蕭煜站在檐下,想起晚宴上的情形,突然改變了主意。

他親自去了偏殿。

昏黃的燭光從茜紗菱窗格裏透出來,帶着夜色的沉谧,還有謝音晚那軟甜的嗓音。

“兄長別怕,你回去就書信一封,把今夜的事情告訴爹,爹會告訴你該怎麽做的。這期間你就躲着他們點,沒事的。”

謝蘭亭應下,提起聲調,有些責怪之意:“我不怕挨打,我也不戀那點權位,可我怕極了會傷着你。你怎麽能那麽沖動,萬一真傷着你怎麽辦?”

“那有什麽?被打一下又死不了。”

謝蘭亭被音晚無所謂的态度惹惱了,又別扭起來,音晚溫言安慰了他許久,才勉強安慰好。

蕭煜本想推開殿門進去,手剛撫上門扉,忽聽謝蘭亭又問:“淮王對你好嗎?”

蕭煜的手驀然頓在空中,沒有再往前。

音晚沉默了少頃,微微一笑:“挺好的。”

謝蘭亭好像不信:“真的嗎?他跟咱們家有那麽深的仇怨,他沒有遷怒于你吧?”

音晚有一瞬的失落悵然,擔随即掩蓋掉,強撐着笑說:“沒有,他就是嘴上不饒人,其實人沒有那麽壞的,有的時候,我好像……”

“好像什麽?”

音晚神情執惘:“好像還能從他身上看見從前的影子。”

“啪”的一聲響,兩人回頭看去,見蕭煜走進來,忙從坐榻上起身。

蕭煜面容緊繃冷峻,瞧上去心情不是很好。

他問:“可以走了嗎,王妃?”

音晚忙整理衣裙,青狄給她系上披風,主仆動作都很快,生怕遲了惹蕭煜動怒。

兩人正要出殿門,謝蘭亭叫了一聲“淮王殿下”,引得蕭煜回頭。

他合袖深揖,施了大禮,鄭重道:“今夜多謝殿下解圍,改日必登門道謝。”

蕭煜的目光凝在他身上,良久未言語。

神情幽邃莫測,似乎流轉過無數迂回的心思,最終化作唇角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好,本王等着你。”

月貫中天,晚來風起,吹動裙袂微顫。音晚站在殿門前,不由得打了個哆嗦,擡手輕抵住腦側。

夜間的宮闱靜靜矗立,如冰封的河,暫且凍住了所有的刀戈劍影,顯出無害的模樣。

凝着黑夜,音晚只覺眼前漆暗的景象一陣陣模糊晃蕩,頭疼如裂。

一定是今晚太過驚心動魄,受了刺激,又要犯病了。

明明剛才與兄長在一起時心情很平和的。

蕭煜察覺到她沒有跟上來,也停住了腳步,回過頭看她,神色很是不耐煩:“又怎麽了?”

音晚突然感到害怕。

父親曾經說過,不能讓別人知道她有這種病,尤其不能讓蕭煜知道,不然,父親的性命就保不住了。

雖然音晚想不通這其中究竟有什麽聯系,可父親說這話時嚴肅篤定,絕不是在哄她玩。

她越害怕,眼前景物飛旋得就越快,缭亂而瘋狂,快要把她繞暈了。

青狄像是看出什麽,不動聲色地上前,扶住她。

蕭煜又催她:“到底走還是不走啊?”

音晚抿了抿唇,輕聲道:“殿下,您可不可以……”

蕭煜冷着張臉,像是覆了層寒霜。

音晚心道豁出去了:“您可不可以抱我?”

蕭煜疑心自己聽錯了,徹底将身子轉過來,正對着站在石階上的音晚,問:“你剛才說什麽?”

“我今夜受了驚吓,腿有些發軟,走不動路,所以……”

“請您抱我。”

第 7 章 兇宴 蕭煜想逗一逗謝音晚

“你可是見着鬼了?”

這本是句調侃,誰道話音一落,音晚将他抓得更緊,連帶着身子都好像在微微顫栗。

蕭煜覺得有趣極了,越發想要逗她:“未央宮建成不足百年,枉死者無數,有幾個鬼也是正常,你跟他們打過招呼就罷,別讓他們跟着你了。”

音晚沒有了往常對着他時的伶牙俐齒,好像一下子卸下了剛硬的外殼,變得柔軟又嬌弱,邊走,邊仰頭看他:“你怕鬼嗎?”

蕭煜漫然一笑,帶着些微冷諷:“在這人間,厲鬼遠沒有惡人可怕。”

他黑白分明的瞳眸溢出冰亮的光,落在音晚臉上,音晚一怔,回過了神,慢慢松開他的手,退開半步,與他維持着合适的距離,并肩而行。

這不過是一段插曲,蕭煜早習慣了音晚時有且無來由的驚惶,沒當回事,随着內侍去了瑤花臺。

到了那裏才知,今日只宴請謝氏一族,從中書令謝玄、禦史臺大夫謝江到謝家的晚輩們,幾乎都到齊了,只除了音晚的父親,謝潤。

渭南軍中生亂,下午一道聖旨,急遣謝潤去渭南平亂去了。

音晚也是才知道,沒有見到父親縱然有些失望,可是兄長謝蘭亭來了,正依序坐在席末含笑看她,讓音晚不由得心情大好,彎起眉眼,回之以笑。

酒過三巡,皇帝咳嗽着退席,說是飲藥去了,禦座之上便只剩下謝太後。

原本那刻意烘托起來的熱鬧氛圍随着皇帝的離席而驟然冷下去。

謝玄長子謝蘭舒将酒樽放下,看向坐于左首的蕭煜,道:“前些日子,我左骁衛軍中一個校尉叫淮王的人當街打死了。一聽是淮王的手下所為,刑部、大理寺都不敢接手,臣上報無門,無奈只好請姑母給臣做主。”

音晚将筷著放下,看了一圈殿中衆人的神情,反應過來,原來家宴只是幌子,興師問罪才是正題。

而且是沖着蕭煜來的。

蕭煜擡起絹帕擦拭了下嘴角,漫不經心的,連看都沒看謝蘭舒一眼,調子裏帶了些慵懶:“自己的狗沒拴住,放出來被人殺了,那都是活該。”

“你!”

這話實在太沒把人當回事,謝蘭舒當即臉上挂不住,霍得從坐席上站起來。

“底下人犯了罪自有國法論處,淮王命人私刑處置,不知依的是大周哪條律例?”

音晚了解這位大堂兄,是大伯一手教導出來的,與大伯一脈相承,工于心計,谙于算計,縱然盛怒之下,也句句不離國法,看來今日勢要跟蕭煜論出個長短。

蕭煜依舊是一副波瀾不驚的散漫模樣,擡眸淡瞥了一眼謝蘭舒,道:“此人當街鬧事,驚擾了本王,本王就讓人打死了。”他頓了頓,又道:“勞煩小謝大人看好了自家的狗,以後見着本王的車駕繞着路走,不然,本王照殺不誤。”

毫不掩飾的桀骜與不屑。

謝蘭舒被他噎得怒色沖頂,青筋直蹦,但到底還有分寸,沒有上來跟蕭煜動手,而是轉身看向禦座,低喚了聲“姑母”。

一直緘默的謝太後慢悠悠地開了口:“都是一家人,鬧成這個樣子實在難看。”

殿中安靜下來,無人說話。但顯然,只是一句“一家人”是不能給這件事一個善了的。

謝太後又道:“一個小小的校尉,膽敢沖撞淮王,殺也就殺了,犯不上為這麽點小事動怒。你們是表兄弟,又是姻親,平日裏該和睦相處,為君王分憂。”

這算是表明了态度,選擇偏袒蕭煜,謝蘭舒便不好再說什麽了。

音晚只覺得怪異。

謝太後是蕭煜的生母不假,但她從來沒有真的像一個母親一樣愛護過蕭煜。包括十年前,謝家與皇帝合謀陷害蕭煜,把他囚禁在西苑,這位太後娘娘眼看着兒子蒙受冤屈,自始至終都沒有為他說過一句話。

音晚沒由來的不安,剛生出些不好的預感,便聽謝蘭舒又開口了。

“臣還有一事。前日左骁衛奉旨出城操練,因軍中兵刃短缺,想向武衛軍借一借,結果武衛軍非但不借,還打傷了我派去的人,我想問一問,蘭亭,你是什麽意思?”

見他将矛頭又對準了兄長,音晚驀然緊張起來,繃直了身子,看向兄長。

謝蘭亭神情上頗有些意外,沉默片刻,道:“我并非不願意借,只是兵刃數目登記在冊,非聖旨不得挪用。堂兄派人空口來讨,我也不好應對。還有,不是我軍先動的手,是堂兄的人過于倨傲,說話太難聽,雙方這才起了些争執。”

謝蘭舒冷笑:“那一位就沒把國法規矩看在眼裏,這一位就拿出國法規矩來壓人,當真是一家人。”

小輩們鬧得厲害,長輩們卻作壁上觀,一直沒說話。

二伯謝江先打破了這個沉默,出來調停:“我看啊蘭亭還是太年輕了,武衛軍中郎将一職過于沉重,怕是擔不起來,不如先換個別的官職歷練歷練,武衛軍暫且交由蘭舒代管。這樣,也省得自家人之間生出些不必要的龃龉。”

事情到這裏,音晚徹底看明白了。

今夜這出戲不是沖着蕭煜,而是沖着兄長謝蘭亭來的,更準确的,是沖着他手中的武衛軍。

而之前那段向蕭煜興師問罪,不過是為了堵蕭煜的嘴,讓他在這個時候不能替兄長說話。

這純粹是多慮了,蕭煜怎麽可能真把蘭亭當成自己的大舅子,見謝家兄弟阋牆,自相争鬥,他看戲都來不及,怎會替誰說話?

如今,蕭煜就是面帶微笑,一副看好戲的表情。

音晚不管他,斂眉思索起來。

父親下午剛得聖旨離京,晚上家宴就來這一出,分明是都算計好了要趁父親不在奪兄長手中的兵權。

謝家人向來熱衷權勢,寡淡親情,若将兵權與人,不就等同于自獻城池,為人俎上魚肉了。

可如今這狀況,貪婪心機的大伯,拉偏仗的二伯,父親又不在,若再鬧下去,蘭亭一個小輩如何能全身而退?

她心中一動,擡頭看去,正對上蘭亭的視線。

兄妹間心有靈犀,蘭亭不再與他們争論,離開席座,走到大殿中央,沖謝太後揖禮:“蘭亭今夜不勝酒力,有些頭暈,還望姑母準許臣提前離席。”

謝太後沒說話,倒是謝蘭舒斥道:“長輩們都在,你倒要先走,當真是不守禮數。”

謝蘭亭依舊不與他争:“是,臣不守禮數,臣先行告退。”說罷,站起身來闊步往殿外走。

今夜之争,謝蘭舒原本已經占了上風,怎可能眼睜睜看着謝蘭亭抽身離去?他顧不得宴間禮數,飛身上前,從後緊扣住謝蘭亭的肩。

音晚親眼看着,這一扣力道極狠,五指深陷入錦衣中,帶起層層褶皺。

謝蘭亭停滞了片刻,稍一偏身,同時翻手向後襲去,打落了謝蘭舒的手。

猛然遭擊的謝蘭舒踉跄了幾步,惱羞成怒,又撲了上去。

兩人竟在大殿中央打了起來。

悶頓的拳腳聲傳來,兩道人影猶在纏鬥,衆人竟像一時沒反應過來,無人阻攔。

音晚暗道不妙,這一打,就算雙方都有責任,可明顯這些人都在偏袒謝蘭舒,到時非把罪責都算在蘭亭身上。

殿前失儀,罪名可不小。

音晚咬住下唇,心中忐忑,感到一陣孤立無援的絕望。

謝蘭舒和謝蘭亭還在打,兩人暫時難分勝負。

謝江一副家門不幸、看不下去的模樣,離席上前,嘴裏念叨着“這成何體統”,劈手一掌下去,想将兩人分開。

這一掌打得極微妙,看似公允,不偏不倚,實則因為出掌的姿勢,謝江大半個身子撞向謝蘭亭,謝蘭亭當然不傻,不敢去打他的二伯,生生被撞得連退數步。

謝蘭舒瞅準機會,掄圓了拳頭上前,打向謝蘭亭。

拳法淩厲,眼見要落在謝蘭亭的臉上,謝蘭舒陡覺一陣香風拂過,有個人擋在了謝蘭亭的面前。

“住手!”

謝蘭舒隐約聽到他父親在喊,慌忙收住力道,那拳頭堪堪停在眼前人額上一寸,帶起的風吹動她鬓發微顫,眼前金光一撩,一支鳳釵從她鬓間滑落,掉到了地上。

極清脆的聲響,在靜谧的大殿中尤為刺耳。

音晚都想好了,這一拳若注定要落下,那就打在她身上。

她是淮王妃,不管是有意還是誤傷,只要謝蘭舒打了她,就別想全身而退。

而蕭煜,就算他不想管,為了自己的面子,為了那刻意營造的夫妻恩愛假象,他也不能眼睜睜看着旁人打了自己的王妃,而不去追究。

只要把水攪渾,熬到父親回京,一切困境便迎刃而解了。

是以,當二伯謝江離席時,音晚就一直盯着這邊,瞅準了機會沖上前來。

可謝蘭舒這一拳沒有落下。

他沒料到事情會演變到這地步,音晚穩穩擋在謝蘭亭身前,讓他本能覺得事情不妙,腦中一根弦猛然繃斷,想把拳頭收回來,誰知腕間一緊,被一股大力帶得四腳朝天摔了出去。

“咔嚓”,仿佛筋骨錯裂的聲響,那粉碎般的疼痛遲緩而來,謝蘭舒抱住胳膊躺在地上哀聲痛吟。

一道清涼的嗓音蓋過了他的呻|吟。

“你是什麽東西,敢拿拳頭對着本王的王妃!”

第 6 章 鬼魅 音晚緊靠在蕭煜的身上

音晚縮在袖中的手悄然攥成拳。

她不是個膽子大的,可每回都能被蕭煜輕而易舉氣出幾分孤勇,咬了咬牙,冰冰涼涼笑道:“我是淮王妃,深得殿下歡心,誰敢為難我?”

蕭煜一見她又豎起了刺,立刻上來興致,想回擊,可突然又想起什麽,看了看街衢盡頭,帶着些顧忌,偃息戰鼓,道:“是,本王喜歡着你呢。你只要現下回後院老實待着,本王會更喜歡你的。”

音晚聽他讓自己走,毫不留戀,捏着裙袂立刻就要走,沒走幾步,就被一人攔下了。

那人笑得眉眼彎彎,看上去甚是溫善和氣,道:“淮王妃一向安好?”

音晚睫宇微顫,回頭看了一眼蕭煜,沖那人鞠禮:“常世叔。”

“可不敢可不敢,我可不敢占淮王殿下的便宜。”常铮握着折扇,嘴上謙遜着,卻自覺以一個長輩的角度打量了下眼前的音晚,暗暗贊嘆,謝潤真會養女兒,雕花琢玉一般。

兩人寒暄着,本來要進府的音晚就耽擱在了門口,蕭煜聽得不耐煩,冷聲道:“常先生,你又不是十幾歲的毛頭小子,怎得見着本王的王妃就挪不動腳步?”

這話實在太難聽,音晚不願長輩跟着受辱,便拜別常铮快步進了府門,剛踩上青石磚,身後又傳來馬聲嘶鳴。

大約就是因為這個人要來,蕭煜才不與她戀戰。音晚對來人甚是好奇,放緩了腳步,悄悄向後張望。

見一匹紅彤似火的駿馬停着,銀鞍羅袱,珠穗羽飾,後連着車輿,漆辂雕辋,青蓋做頂,好不氣派。

馬車剛停穩,便從車輿中跑出一個十一二歲的小郎君,一陣風似的鑽進蕭煜懷裏。

“父親,孩兒甚是想你。”

父親?!

音晚瞪大了眼睛,驚得一愣一愣的。

青狄和花穗兒湊過來,循着音晚的視線看出去,面上俱是驚愕。

伯暄窩在蕭煜懷裏,絮絮說着在鄉野間的日常,當說到天寒地凍,大雪封山,險些斷了糧,天天靠野菜充饑,吃得人一臉菜色。

蕭煜眉宇間的冰霜慢慢融化,滿是心疼地摸着伯暄的頭,慈愛之色幾乎快要溢出來。

音晚從未見過這樣的蕭煜,看得有些發怔。

那邊伯暄在蕭煜懷裏膩歪夠了,探出頭來,望着音晚,睜大了眼,驚奇道:“這個姐姐真好看。”

氣氛一時有些尴尬。

蕭煜眼中的笑意驀然碎裂,成了漂浮的碎冰,沁骨涼徹。

音晚知道自己不受待見,轉了身想走,常铮在一旁看在眼裏,眼珠轉了轉,快步上來攔她。

“別走,別走,今天是個多好的日子,大家在一起吃頓飯,也算是團圓飯。”

常铮将音晚引過來,就當沒看見蕭煜難看的臉色,直接沖伯暄笑道:“你可不能叫她姐姐,她是你……”

常铮想了想,看着蕭煜,不甚确定地說:“母親?”

蕭煜輕眄了他一眼,面上浮着不屑與冷淡,并不接話,只拉起伯暄的手,繞過這兩人,徑直往府內走。身後跟了一群侍女,伯暄從绮羅衫袖間看過去,熱情地沖音晚和常铮喊道:“快來呀,不是要吃團圓飯嗎?”

常铮笑呵呵地應下,招呼音晚跟他一起去,音晚踯躅着,微笑道:“算了,挺好的日子,別因為我讓大家不高興。”

常铮收斂了笑,略有幾分嚴肅地看着音晚,輕聲問:“含章對你好嗎?”

音晚好像一下子失了剛才跟蕭煜鬥嘴的精氣神,頹唐低下頭,不言語。

常铮輕嘆一聲,道:“音晚,那是十年,從十六歲到二十六歲,是一個清傲矜貴少年最美好的十年年華,全都斷送在一個拙劣的冤案裏,而且,含章還因此失去了他最敬的四哥。這都是謝家做得孽,你要對他耐心些,他……”常铮搖搖頭:“他沒有你想得這麽讨厭你,或許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

音晚絞着手中緞帕,咕哝:“他就是讨厭我。”

常铮瞧着她一副扭捏嬌柔的小女兒家情态,心中幾分了然,笑了笑,不說別的,只道:“走吧,去用膳。放心,有伯暄在,含章是不會翻臉的。”

兩人穿過游廊,走到欄杆盡頭的石蓮柱前,游廊連着花園,園中斑竹林随風搖曳,遮出大片影絡。

音晚終于忍不住,悄聲問常铮:“他真是淮王的兒子嗎?”

常铮的嘴唇動了動,終是忍住了,含糊道:“這事還是讓含章親口告訴你比較好。”

雖然聽上去神秘虛玄,不過他有一句話是說對了,蕭煜不會當着伯暄的面兒翻臉。

眼見着音晚随常铮進殿落座,他也沒再說什麽,至多只是臉色難看。

望春指揮侍女将羹湯菜肴擺好,肉糜的香味兒瞬間飄散于殿中,勾得人饑腸辘辘。

布菜的侍女退下,望春将白釉酒盅放在了蕭煜手邊。

蕭煜道:“撤下去,本王不飲酒。”

望春立馬把酒盅拿走。

音晚默默看着他,心底暗嘆:他真的變了許多。

一縷清淺嘆息尚未散盡,便見依偎在蕭煜身邊的伯暄朝她眨了眨眼,眼睛明亮,聲音清脆:“小兔子真好看。”

音晚一愣,順着他的視線低頭,抱着的手爐外套了繡花套子,封口處垂下來一個墜子,冰種翡翠,雕成兔子形狀,質地上乘,通透水靈,冰清玉瑩。

音晚忙把墜子拽下來,交給身後的青狄,讓她拿給伯暄。

未等青狄過去,伯暄已樂滋滋地離開席桌走了過來,将墜子接過,原地把玩起來。

這樣一來,音晚便得以近距離觀察他。

就他這個年紀,算是生得健碩,肩背很寬,體格微胖,濃眉大眼,鼻頭圓潤,一副憨厚溫和的模樣。

音晚再看蕭煜,鳳眸劍眉,薄唇如線,鼻梁高挺。

說實在的,兩人根本不像。

她暗地裏琢磨,莫非這孩子是随他母親?可是……他母親又是誰呢?

印象中,年少時的蕭煜雖然荒唐叛逆,可是并不好女色,他被囚禁時年紀還小,尚未娶親,父親也曾說過,身邊連個姬妾都沒有。

音晚撓了撓頭,瞧向伯暄的目光充滿了困惑。

“伯暄,回來。”

一道清冷的嗓音将思緒打斷,蕭煜面色寡淡,沖伯暄道:“不是餓了嗎?快些吃,吃完了還要奉茶拜師。”

伯暄靈巧地将玉墜收回袖中,蹦蹦跳跳地回到蕭煜身邊。

這孩子埋頭于菜肴中,顧不得說話,便沒有人說話了。

殿中很安靜,只有筷著磕碰到瓷碗瓷碟上的聲音。

飯快要吃完時,宮中來人了,來的還是皇帝陛下身邊的大內官封吉。

“陛下今夜在宮中設家宴,請淮王、淮王妃酉時前入宮。”

封吉宣過旨意,着重朝蕭煜道:“請淮王殿下在家宴散後去宣室殿,陛下有要事相托。”

蕭煜的神色淡淡:“什麽要事?”

封吉回道:“突厥穆罕爾王已入別館下榻,等候召見。陛下龍體抱恙,想讓淮王殿下代他前往骊山行宮宴請突厥來使。”

蕭煜應下,封吉才舒了口氣,由望春引着下去喝茶。

音晚看着大內官離去的背影,有些發愣,心道從前水火不相容的兄弟突然變得這麽親密,真是匪夷所思。

此時距聖旨所要求的酉時還有兩個多時辰,音晚先行回去梳妝備華服,至于車駕扈從,自然不需要她費心。

在這王府中,所有應該主母掌管的東西,蕭煜統統都不會交給音晚。他不讓她插手王府裏任何事的運轉,哪怕是極微小的,極不足道的。

所謂淮王妃只是空有名號。

這樣,音晚倒樂得輕松。

她換了身金繡雲霞翟紋襦裙,外罩緋色纻絲紗羅,雲鬓高挽,斜簪一支嵌寶赤金鳳釵,飾以明珠耳珰,打扮得婀娜明豔,由侍女擁簇着出了府門。

馬車早候在那裏,蕭煜已經坐在裏面了。

他輕靠在車壁上,雙眸微阖,眉間蹙起淺淺的紋絡,看上去像是有些累,也像是有心事。

大約是聽到音晚上車的響動,眼都沒擡,直接吩咐起駕。

馬車駛得很平穩,偶有颠簸,也不是很嚴重。音晚坐在蕭煜身邊,醞釀了許久,才終于鼓足勇氣問:“不年不節的,陛下為什麽要設家宴?”

皇帝陛下久卧病榻,連每日上朝都勉強,怎得突然有這份興致?

蕭煜聲音清冷:“興許是他想我們了。”

音晚一僵,默默把抻出去的腦袋縮回來。

不想說就算了。

兩人一路無言,不多時便到了宮城,早有內侍候在那裏,迎他們進宮。

天色漸晚,夕陽挂在飛檐下,給連綿巍峨的宮闕鍍上了一層斑斓餘晖,讓這座未央宮顯得肅穆又靜谧。

像一幅工筆描摹的畫卷,潑上了血色顏料。

音晚被自己的這個聯想吓了一跳,突然想起了一些往事,那個被勒死的美麗女子好像化作了鬼魅,飄浮在甬道裏,正朝她哀哀淺笑。

她猛地一顫,停住了腳步。

蕭煜走出去幾步,察覺她沒有跟上,也停住步子,回過頭來看她。

音晚覺得自己的頭又開始疼,微有眩暈之感,她的身子輕晃了晃,沖蕭煜道:“我身體不适,可以……可以回去嗎?”

蕭煜面無表情:“你說呢?”

音晚面色蒼白。

傍晚天涼,越發陰風飕飕,從腳底往上蹿,整座宮闱在音晚眼中變得森冷可怖。

她失魂落魄的,在回過神來之前,已經快步走到蕭煜身邊,緊握住他的手,靠在他的身上。

寬厚的掌心,溫熱的觸感,讓倉惶不安的心漸漸平靜下來。

跟在他們身後的內侍捂嘴偷笑,就是新婚不久的小兩口,別扭又膩歪。

大約是要在外人面前扮演夫妻恩愛的戲碼,蕭煜沒有将音晚甩開。

任由她握着手,放慢了腳步,蕭煜湊到她耳邊,雪涼的薄唇輕輕蹭着音晚的耳尖,以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說了一句話。

第 5 章 內鬥(修) 這個女人娶來就是要利用的……

音晚後退了幾步,離得他遠一些,靠在妝臺前,道:“您手握重權,當然不怕。您睿智多思,也該看出來了,那些繡娘根本不受我差遣,她們有大伯父撐腰,往來傳遞消息也不是我指使的。”

“本不關我什麽事,何必要來為難我?”

剛才那繡娘命懸一線,跪在音晚床邊說得是什麽?

——“王妃救奴婢,奴婢可是大老爺給您的陪嫁,對您忠心耿耿的。”

彼此心中明鏡似的,關鍵時候還得把大伯父搬出來壓她。

蕭煜當初被囚在西苑十年,人人都以為他沒有翻身之日,卻還是能一朝騰起,橫掃朝野,成了謝氏最大的政敵,靠的是何等奇謀韬略,會連這點隐情都看不破嗎?

他分明就是全都看破了,故意在欺負人,在為難人。

她把話說得這麽坦誠透徹,蕭煜倒不好繼續裝糊塗了,坐回席榻,飲了半盞涼茶,似是覺得有趣,低低一笑:“你倒是痛快,把你大伯父賣得這麽徹底。”

音晚只是在剛才那一瞬把事情都想明白了。

精明如大伯父,未必真的指望這些破綻百出的莺莺燕燕能在蕭煜眼皮底下傳遞出什麽有用的消息。

只是他深知蕭煜脾性,忌諱謝家至深,以音晚陪嫁的身份把這些繡娘送進王府,日日夜夜給蕭煜添着堵,就別指望蕭煜能善待音晚。

他們夫妻不和,大伯父也就放心了。

世人眼中,這門婚事是謝家與淮王聯姻,可關起門來,還是能分出個親疏遠近。

淮王娶的是謝家三房的姑娘,不是大房二房的,他的岳父也只有一個人,尚書臺右仆射謝潤。

父親這些年走的是文官清流的路子,廣交賢士,平步青雲,在朝中幾乎可以和大伯父平起平坐。

要論聲望人緣,甚至還隐隐勝過大伯父,大伯父忌憚他不是一天兩天了,做夢都害怕父親勾連這個位高權重的女婿,取代了他謝家族長的位置。

在音晚看來,大伯父絕對是多慮了。

憑蕭煜對謝家的恨意,他不可能去勾連任何一個謝家人。雖然明面上他夜夜流連中殿,與音晚琴瑟和鳴,甚是情篤,但那不過是做戲給外人看的,真關起門來是什麽樣,彼此心中都有數。

所謂權貴世家裏的兄友弟恭,所謂王府高牆內的恩愛夫妻,都不過爾爾。

音晚扶着妝臺,謹慎地說:“我先将今日這一關過了,大伯父那裏改日再去賠罪。”

蕭煜轉頭看向音晚,目光沉沉,酽如深淵。

音晚強撐着不在他跟前露怯,可被他冷眸一掃,還是沒忍住打了個哆嗦,趔趄着後退了幾步。

蕭煜從把她娶進來就想着馴服她,欺負她,可當真把她吓成這個樣子的時候,卻沒覺得痛快,反倒有些無趣。

也許這門婚事從一開始就是無趣的。

他們是奉旨成婚,皇帝和太後知道蕭煜叛逆不羁慣了,又實在厭惡謝家,不想娶謝家姑娘,硬逼着結的姻緣,怕他在新婚之夜鬧出什麽,損了皇家臉面。當夜看賞的內宮女官就沒走,一直候在回廊上,緊盯着蕭煜進的新房。

皇家子嗣要緊,女官們盯他皇兄盯慣了,床榻上這點事,能盯出花來。

蕭煜向來煩這些宮闱裏的碎嘴舌頭,當夜只管為堵她們的嘴,和謝音晚稀裏糊塗入了洞房。

他年少時忙着走雞鬥狗,只覺得女人麻煩,還沒等到開竅,就被冤屈定罪,關進了西苑。在西苑的十年裏,皇兄和謝家恨不得他早死,那時候全副心神都得用在活命上,更沒心思想什麽女人。

這一朝被逼着娶妻合卺,雖然娶的是仇人家的女兒,但感覺卻是挺微妙的。

說不出具體滋味,好像有點舒坦,有點痛快,宛如豪飲後的酣暢淋漓,渾身筋骨都通了。

後來皇兄問蕭煜感覺如何,蕭煜竟愣住了,半天沒說出話來。

兄弟兩雖只相差三歲,但人生境遇天壤之別。皇帝坐擁三宮六院,嘗遍了人間殊色,是個中老手,只一眼便看透蕭煜這新兵蛋子。

皇帝笑道:“音晚可是豔冠長安的大美人,連朕的妃嫔都比不過,這也就是命好,生在權勢滔天的謝家,尋常人不得染指。若她是個平民女子,少不得要引出些風浪争鬥,讓男人們為她荒唐瘋癫,紅顏禍水可不是說着玩的。”

蕭煜嗤之以鼻。

不過是個女人,還是個姓謝的女人,他腦子壞了才會為這麽個姓謝的女人瘋癫。

皇帝大約看出他心裏在想什麽,話鋒一轉:“你心裏有數,不為女色所惑是好事。但不管怎麽樣,一切要依計行事,務必讓外人相信淮王夫婦甚為情篤,還有,最遲今年夏天,音晚的肚子要有動靜。”

這是蕭煜和皇兄早就商定好的對付謝家之策,也是他們暫且放下宿怨,結成同盟的原因。

蕭煜要利用謝音晚扳倒謝家,還得讓謝音晚給他生個孩子,去平當年他和善陽帝惹出來的亂子。

這個女人,從娶進門的那一刻開始,就注定要把她從頭到腳利用得徹徹底底。

蕭煜覺得沒意思極了,他沒再說什麽,起身走出了中殿,臨走時朝內侍擺了擺手,他們把繡娘的屍體一同拖走了。

望春緊跟蕭煜出來,問:“殿下不是原打算要将王妃和死人關在殿中一宿,好好吓一吓她嗎?”

蕭煜上了步辇,閉目養神,随意道:“她害怕了,今夜就算了,以後再吓吧。”

望春低頭想了半天也沒想明白這話到底什麽意思,原就是要吓人的,害怕就對了,若人家本來就不怕,那還吓個什麽勁。

但借他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問出口。

春夜幽靜,月輪高懸,皎皎銀輝潑灑入院,勾勒出影翳中的水榭樓閣。

蕭煜踩着月光下辇,剛走了幾步,驀地停下,問望春:“你說,當年謝潤機關算盡,不顧一切往上爬,口口聲聲是為了自己的兒女。若他早能料到,終有一日他女兒要如履薄冰、可憐兮兮地在本王手底下讨生活,會不會後悔曾經背叛過本王?”

這個問題太深奧了,望春也不知道答案。但他知道蕭煜想聽什麽:“謝大人一定早就後悔了。殿下當年視他為知己,他如此背信棄義,實非君子所為。”

蕭煜卻不似少年時那般容易被取悅了,站在廊庑下,宮燈疏影落在他臉上,顯得極陰晦,他默了許久,道:“本王不需要他後悔,本王只要他們一個個都付出代價。”

兩人剛進殿門,蕭煜的近衛陸攸就迎出來,道:“常铮先生到了。”

蕭煜終于一掃沉郁,俊秀的眉眼間流露出幾分悅色。

他快步入內,見殿中站着一男子,約莫三十歲,穿一襲薄錦青衫,以銀箍束腕,身形颀長,脊背挺拔,頗有些江湖人的氣度。

“含章,幸不辱命,人已帶回京城,不日便可完璧歸趙。”随着走動,腰間環佩輕鳴。

蕭煜含笑點了點頭,謝過之後,又問:“伯暄可還好嗎?”

常铮笑道:“自然好,一天能吃五碗飯,小身板健壯得很,一口氣能爬三棵樹,掏五六個鳥窩。”

蕭煜嗤道:“就知道不能讓他總跟你混在一起,野的越發不像樣子了。明兒我就派人把他接過來,文武先生早都請好了,拜過師奉過茶,就開始念書,耽誤了這麽些日子,功課都要荒廢了。”

常铮哀嘆道:“可憐的小伯暄啊,這一下就要進狼窩虎口了。”

兩人少年相識,互損慣了,蕭煜不跟他一般見識,只潦草問了他來長安的一路見聞,便讓他去歇息。

常铮猶豫了少頃,端袖揖禮:“來的路上聽聞淮王殿下已于三月前大婚,來得匆忙,未備厚禮,只能口頭道一句恭喜。”

蕭煜譏诮道:“那你沒聽聞我娶的是誰嗎?有什麽可恭喜的。”

常铮勉強笑道:“好歹是謝潤的女兒,總比是謝家旁人的女兒強。那謝家姑娘幼時便是個小美人胚子,長大了一定也很美。”

少年時,蕭煜、常铮、謝潤便總混在一起,謝潤最長,也最沉穩,那兩人若惹出亂子,便總是謝潤在背後替他們收拾爛攤子。

一晃十多年,鬥轉星移,物是人非,憶起往昔種種,恍如隔世,總令人唏噓。

蕭煜大約也是想到了往事,臉色倏然暗下去,沐在昏黃的燭光裏,顯得沉沉森然。

“常铮,世人皆知我恨謝家,可是無人知,我對謝家所有人的恨加起來也不及對謝潤的恨。你知道為什麽嗎?”

常铮默然。

蕭煜臉上卻浮起淡淡的笑:“因為他與旁人不同,我們私交甚篤,我曾經很相信他。哪怕謝家害我入獄,在最初,我也從未遷怒過他,可是後來,他是怎麽做的?”

常铮猶豫少頃,道:“也許……他有苦衷。”

“什麽苦衷?”

常铮低下頭,不說話了。

蕭煜道:“我的十年,恐怕不是‘苦衷’二字能抵過的。”他轉身坐到榻上,脫掉外裳,斜身躺倒,漫然道:“所以,我至今都沒有掐死謝潤的女兒,已經很仁慈了。不然,我該把她的頭擰下來,裝盒送給謝潤。”

常铮再無話可說。

将常铮送走,蕭煜便吩咐侍從把那繡娘屍體和餘下十幾個繡娘連夜給謝玄送回去。

事畢,他獨自宿于寝殿,想着此事的玄機,謝家內部的争鬥,動了些腦筋,三更時才入睡。

依照約定,第二日大清早派出去的車駕就要接伯暄回淮王府的,奈何伯暄這些日子跟着常铮混出一身不受拘束的野性,日日要睡到巳時才起,還要梳洗穿戴,直等到蕭煜下朝回了王府,都還沒見伯暄蹤影。

蕭煜大為惱火,将常铮自被窩裏揪出來,一通數落,押着他到門口等,預備等伯暄到了,兩人一同教訓。

常铮倚在王府門口,打着呵欠瞧着蕭煜的背影,覺得他變了許多。

十多年前,他永遠是最野最瘋癫的那一個,視一切規矩如煙雲,豪放跳脫,堪比脫缰野馬、籠外瘋狗,若是哪一日高興起來,恨不得把天戳個窟窿。

常铮實在想不到,當年風華絕世,牽動京城萬千少女心的鮮衣怒馬少年,有一日會像當初他所鄙夷的老古板,板着臉教訓別人沒規矩。

好些事經不得細想,一但往細裏探究,滿篇都是凄涼血淚。常铮想起了蕭煜這十年間的遭遇苦難,有些不忍,不想惹他生氣,正要上前說幾句軟話,突聽一陣馬車辘辘聲傳來,銅鈴“叮當”,馬蹄踏塵,穩穩停在王府跟前,車幔被掀開,走出一個美極了的小仙女。

小仙女捧着手爐,穿着白狐裘衣,将腦袋縮在絨領裏,慢吞吞下車。恍然見到蕭煜站在門前,吓得立馬想往馬車裏縮,被侍女硬拉出來,這才不情不願地挪騰到府門前,朝蕭煜施了一禮。

那些繡娘音晚早就想趕走了,她們是大伯父的人,其心有異,根本留不得。

可這事總得有個交代,免得被大伯父抓住把柄,又挑動宗族為難父親。

因而她清晨向蕭煜請求回娘家一趟,本以為蕭煜會很難說話,誰知他把她拘在書房裏,給他磨了半硯墨,就放她走了。

想着這些事,馬車戛然停下,就見蕭煜站在府門前。

音晚硬着頭皮走到他跟前,低着頭,輕聲道:“還沒到午時,我沒回來晚……”

蕭煜淡掠了她一眼,一下就看見她雙眸腫着,戲谑:“過關了?”

第 4 章 逆鱗 王妃,你可真是把本王當傻子一般……

音晚怔怔地看着他,緋色燭光鋪散于嬌面上,勾勒出複雜的容色。

無助的,憐憫的,哀傷的,最終皆化作一抹淡痕,緩緩消失在臉上。

他救不了她,就像當初,稚弱的音晚也救不了蕭煜。

音晚又低下了頭,道:“沒有。”

蕭煜站在床邊,居高臨下地看她,目光中含着探究。

她似乎跟自己想象的不太一樣。

謝家手握重權,是最炙手可熱的西京豪族。謝音晚是謝家嫡女,身份尊貴,備受寵愛,又生了這樣一張美麗的臉,受盡了上天垂憐,天生就該是個驕矜無憂慮的貴女。

可這些日子據蕭煜觀察,她好像活得也并不怎麽恣意痛快。那柔婉美麗的外表下似乎總藏着難言的惶惶不安,像一只被關在籠子裏、柔弱的鳥雀,心事重重,禁不得一點驚吓。

怎麽看,都不像是個養尊處優慣了的嬌小姐。

蕭煜有些玩味地心想,難不成是因為那道亂點鴛鴦譜的聖旨,被迫嫁給了他,所以才終日郁郁寡歡?

他立刻否了這種猜測。

這是不可能的,瞧謝音晚對着他時這副冷淡樣,哪怕是在床上,任他如何折騰,連句求饒的軟話都不會說,索性閉上眼,連看都不願意看他一眼。

她根本就不在乎他,還指望她因他而牽動悲歡情緒,心生抑郁?

那純粹是自作多情。

蕭煜猜不透她,也不想猜了,只俯下身挑起音晚的下颌,迫使她正對着自己,緩聲道:“那現在清醒了嗎?能說正事了嗎?”

音晚倏地凝起心神,滿含警惕地看着他。

“王府戍衛今天下午抓了一個正想往府外傳遞消息的細作,正想打死,誰知她說是王妃的人,是受了王妃的指使。”

蕭煜手上加勁兒,将音晚的下颌捏得扭曲變形,目光若淬着銀茫的劍刃,割剮着音晚的臉,道:“本王這些日子殺了不少你們謝家的走狗,本想靜靜心,暫且不沾血了,可你偏要往上撞,怎麽,是嫌本王讓你活得太舒坦了嗎?”

音晚的嘴唇微微翕動,欲言,又止,默了片刻,啞聲問:“是誰?”

蕭煜差點笑出聲來,都到這個時候了,還跟他演戲,問他是誰,她自己派出去的人,她心裏不清楚麽?

他懶得再糾纏,松開音晚,拍了拍手,便有內侍押進來一個女子。

女子妙齡花貌,容色極美,只是發髻蓬亂,衣衫髒污,看上去很是狼狽。

音晚認得,是大伯贈她的陪嫁繡娘中的一個。

謝家這些年宗族內部關系複雜,父親深受排擠,當初大伯父提出要給她陪嫁,她就算再不情願,也怕落了不敬尊長的口舌,連累父親,只能應下。

繡娘大約是受了刑,踉跄着爬到羅帳前,戚戚哀求:“王妃救奴婢,奴婢可是大老爺給您的陪嫁,對您忠心耿耿的。”

音晚擡頭看向蕭煜:“殿下想要如何處置?”

蕭煜坐在南窗下的繡榻上,手裏把玩着一樽白釉綠流彩杯,漫然道:“既然是王妃的人,那就給她個體面,行‘雨澆梅花’之刑。”

話音甫落,那繡娘臉色霎時慘白,哭嚎着爬向音晚,鮮血淋淋的手剛要觸上她的衣裙,便被內侍挾住扔出羅帳外。

不怪她這麽害怕,“雨澆梅花”聽着文雅,實則殘忍無比。是要拿浸了水的宣紙一層一層鋪到人的臉上,把人活活憋死。

蕭煜把人送到音晚跟前,要在她面前殺,就是想讓她親眼看着,好長點記性。

受了十年牢獄之苦,一朝得勢,他的脾氣越發乖張暴戾,容不得一絲忤逆,哪怕是他明媒正娶回來的王妃。

蕭煜見音晚不說話,只當她沒話可說,朝內侍招了招手,讓他們把早就備好的銅盆宣紙拿進來。

繡娘已被吓傻,癱軟在地,連求饒聲都嗡在嗓子眼裏。

內侍正要把她架起來,音晚開口了。

“我有一個更好的主意。”

她身體虛弱,聲音也低弱,如一團煙霧輕飄飄落地,蕭煜也不知聽見沒有,猶自靠在繡榻上飲茶,半阖着眼,一副疏懶模樣。

那些內侍都是蕭煜的心腹,仆随主,從來不拿音晚當回事,見淮王沒反應,也就權當沒聽見,依舊拉扯着繡娘要行刑。

眼見宣紙浸透了水,要往繡娘臉上糊,音晚顧不得別的,慌忙下床,蹲在蕭煜腿邊,攥住他的衣袖,仰頭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淮王殿下,我有更好的主意。”

蕭煜這才将手中彩杯擱下,摸了摸她的臉頰,笑道:“說吧。”

雖然他好像松了口,卻并沒有叫停殿中行刑的內侍,繡娘的啜泣聲混着繩索綁縛腿腳的聲音傳過來,讓音晚的心“砰砰”直跳。

她不敢耽擱,忙道:“殺一人容易,換長久清靜難。殿下不如借着這股勁兒,将剩下的繡娘都遣送回謝家,一了百了。”

蕭煜眉宇輕挑,流露出些許詫異:“可她們到底是你的陪嫁,如此是不是太不留情面了?你我是禦賜成婚,本王可不想鬧得太難看,拂了皇兄的面子。”

他說話慢條斯理的,內侍已将第一張浸水的宣紙覆在了繡娘的臉上。

音晚回頭看了一眼,加快語速:“這不是被殿下抓住把柄了嗎?悄悄把人送回去,謝家自知理虧,必不會鬧,只要沒有鬧到明面上,陛下的顏面就不會丢。”

蕭煜不說話了,只垂眸緊凝着音晚,精光內蘊,像是想将她一層一層剖開,看看她腦子裏到底在想些什麽。

無人說話,繡娘粗重的喘息聲便格外清晰,內侍已往她臉上蓋了第二張宣紙。

音晚心跳如擂鼓,稍有遲疑,松開蕭煜的衣袖,試探着改握他的手,柔聲道:“這樣可以嗎,殿下?”

她的手涼滑如玉,落在蕭煜的掌心,帶着細微的顫抖。

她在害怕。

蕭煜任由她握着,饒有興致地欣賞着美人驚懼,心道,她害怕什麽呢?怕死人?

謝家掌權多年,向來秉承着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宗旨,折在他們手上的人命無數,謝家的姑娘竟會怕死人?

看來,還真是個被父親護在懷裏,不知人間險惡的嬌小姐。

他不無嘲諷地想着,音晚猛地站起,要往繡娘那邊奔,被蕭煜扼住手腕拖了回來。

他将音晚扣在懷裏,慢聲道:“你說得有道理。這群姑娘平日裏叽叽喳喳,實在太聒噪,遠不如王妃這麽娴靜柔順,招本王疼惜……”

音晚被他鉗在懷裏,動彈不得,也無法回頭看看那繡娘怎麽樣了,只覺耳邊的喘息聲好像輕了許多,不由得更心慌。

“殿下既然覺得可以,那就讓他們停止行刑吧。”

蕭煜卻只望着她笑,笑容中頗具嘲諷,偏語調溫柔至極:“可是怎麽辦?本王向來說一不二的,朝令夕改有損淮王威嚴。”

音晚倏然一顫,只覺有盆冷水兜頭澆下,寒徹入骨。

更漏裏流沙“簌簌”陷落,塵光慢慢流逝。

宣紙下的喘息漸漸息止,繡娘的胳膊頹然垂落,任由內侍将紙一層一層糊到臉上,再沒了任何反應。

蕭煜将音晚的頭掰過去看着,喟然嘆道:“瞧瞧,人命其實脆弱得緊,說沒就沒了。”

音晚低下了頭,愁雲慘淡,恐懼與苦惱蓋過了傷心,發愁不知該如何跟大伯交代。

她下床得匆忙,只穿了一件薄綢寝衣,衣帶系得松垮,伴随着輕微的嘆息,白膩的頸線若隐若現,分外撩人。

蕭煜看着懷裏的美人,一時有些出神,親了親她的額頭,傾心贊嘆:“你真美,難怪皇兄當初說,就算這門婚事再不合本王心意,可只要見到你,就該知道本王是不吃虧的。”

音晚身體僵硬,冷顏冷面,不作聲。

蕭煜用鼻尖蹭了蹭她的臉頰,柔聲道:“不過是個賤婢,死就死了,也值得你這樣?你莫非是沒見過死人嗎?”

當然見過。

音晚跟這個死了的繡娘并沒有什麽感情,也不全是為她傷心,更多的是同病相憐,兔死狐悲。

她們都身不由己,是旁人手裏的棋子。

這樣的結局,不定哪一天就是她的。

到如今音晚也回過味來了,蕭煜是特意殺給她看的,她越害怕,越難受,他就越高興。

橫死的繡娘屍體尚擺在殿中央,蕭煜心道今兒這出戲才剛開始,他要借着這股勁給謝音晚立立規矩,讓她吃些苦頭。

謝音晚卻好似有所察覺,搶先一步,撫住胸口,皺起眉頭,道:“我胸口疼,想要歇息。”

蕭煜冷眼低睨她,甚是狐疑,自打謝音晚嫁進他淮王府就這疼那疼,成天病歪歪的,可沒聽說過還胸口疼,這是什麽時候添新的毛病了?

音晚蛾眉長斂,似是痛苦難耐,低啞着聲音道:“若是我死了,或是被吓瘋了,您皇兄的臉面就能周全了嗎?”

蕭煜總算明白她的意思了,頗有些玩味地盯着她看。沒想到數月來忍氣吞聲、任由他拿捏的小姑娘還有這一面。

“您剛才也說,陛下病重,朝中局勢不穩,若是這個時候,傳出淮王苛待發妻的流言,對您來說總歸不是好事吧?”音晚敷衍地撫着胸口,目光灼灼地看着蕭煜:“禦史臺不是吃素的。”

禦史臺負責糾察彈劾百官疏漏,肅正綱紀,而音晚的二伯謝江剛好官拜禦史臺大夫。

兩人成婚數月,音晚從未拿家世壓過他,可今夜她算準了蕭煜是故意來為難折辱人的,索性攤開牌面。

果然觸了蕭煜的逆鱗,他面含冷怒,語調森涼:“你以為本王會怕你們謝家嗎?”

第 3 章 舊夢 夢見什麽了,要讓我救你?

謝音晚坐着沒動,緋色燭光盈然落到她的身上,照出曼妙曲線和瑩白胴|體。

她擡起胳膊抱住了頭,頭一個勁兒地往胳膊裏縮,像是讓自己鑽進殼子裏,來躲避這塵世間數算不清的恩怨糾葛。

蕭煜卻不放過她,漫然道:“等着謝家人來救你呢?放心,他們要是敢往本王的後院鑽,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殺一雙。”

她猛地顫栗,擡起了頭。

一張蒼白小臉,下颌尖尖,一雙眸子剔透水潤,受了驚似的,一眨不眨地看着蕭煜,帶了些哀求,戚戚怨怨,分外惹人憐惜。

蕭煜看得有些發愣,甚是沒出息得叫她攝了魂魄,半天才回過神,道:“饒過你也行,本王只問你,以後你聽話嗎?”

音晚眸子黯垂,輕點了點頭。

“那以後還在床上耍你的大小姐脾氣嗎?”

音晚搖頭,她面頰上猶挂着淚珠,這樣輕輕搖晃,便如深夜裏的點點螢火,閃得幽亮而脆弱,讓蕭煜的心情驀然煩躁起來。

他再沒了眠花折豔的興致,穿上寝衣躺倒在床,閉眼之前還不忘恐吓音晚,讓她往裏面些,睡覺時不許碰到他。

音晚一聲不吭,翻過身恨不得緊貼着牆,離蕭煜遠遠的。

望春見蕭煜竟發起呆來,忍不住低聲催促,被蕭煜涼涼一眄,忙噤聲。

蕭煜起身走到謝音晚跟前,俯下身,摟住她,手揉捏着她的肩胛,附在她耳邊低聲道:“愛妃,本王要走了,你可會想本王?”

音晚被他那甜膩的語調惡心得渾身起雞皮疙瘩,但怕再不如他意,又給自己惹來摧殘,便敷衍地輕颔首:“想。”

蕭煜像是知道她會這麽乖巧,極自然地順着話下遛:“那本王今夜再來陪你,可好?”

這麽一說,音晚又覺得身上疼,微微向後挪了挪,盡可能離他遠一點,目光清淩淩的,意思很是明确:我說不好,你能滾嗎?

當然不能滾。

蕭煜摸了摸她的臉頰,柔情似水:“那就說好了。”

外頭雨停了,天邊雲層堆疊,總灰濛濛的,見不到日光。

蕭煜順着芙蕖邊緣的鵝石小徑走了一段,突得問:“後院裏那幾個繡娘這幾日還安分嗎?”

望春冷不防他這樣問,斟酌了少頃,道:“哪能安分,一大早又往謝家遞消息去了。”

王府後院的繡房裏養着十幾個從南郡采買來的繡娘,各個绮年花貌,是謝音晚嫁進來時帶的陪嫁。

說是陪嫁,這麽些日子,那些小娘子們往來傳遞消息,暗通機括,把蕭煜當傻子一樣。

蕭煜臉上如覆了層霜雪,冷峻駭人,半點不見剛才和謝音晚調情時的影子:“看來還是不夠聽話。”

望春心道,能聽話嗎?人家是謝家的姑娘,不在您沉溺女色時捅您一刀都是客氣的了,一天天的想什麽呢?

蕭煜負袖忖了片刻,唇角綻開一抹森然怨毒的笑,笑得很是瘆人:“既然不聽話,那就逮一個來,本王今夜給王妃送份大禮。”

望春應下,上前給他拂開柳枝。

穿過樹蔭,出了雕花拱門,繞過一泓清池,便是前院。宮裏的內侍正候在那裏,面色焦惶,一見蕭煜,忙迎上來催促他快進宮,皇帝陛下等着呢。

蕭煜走後,青狄便到後院小角門将醫女接進來。

自打音晚七歲那年生了場重病,就落下了病根,發作起來很是吓人。醫女照顧了音晚五六年,對付這些病症早已駕輕就熟,煎了服藥伺候音晚服下,又囑咐:“雖說謝大人吩咐過,王妃這病得小心藏着,不能叫淮王殿下看出端倪。可曲神醫也說過,藥不能吃得太狠,會傷身。那些藥丸……若非實在難受扛不住了,輕易可不要吃。”

音晚答應了她。

醫女走後,青狄便哄着音晚再睡一會兒。

音晚昨夜被蕭煜折騰得狠了,又頭疼了半宿,這會兒正累了,一躺下,沒多會兒便睡了過去。

雨中多思,連夢寐中也不安穩,無數破碎模糊的畫面閃過,連綴成杳杳舊塵光,竟有些許溫暖。

她不讨厭蕭煜,相反,她是很喜歡他的,從很久很久以前。

父親早先幾年從謝家搬出來劈府獨居,選了一處安靜雅致的宅邸。後院請南郡工匠修葺過,在佛堂後建了一座漢石四面亭,單檐六角,浮于水上,四面通透,岸邊細柳婆娑。

亭中抱柱有聯:“俗世濁濁,與誰共飲。”

少年時的蕭煜極喜歡躲在這亭子裏飲幾盅小酒。

當時還是康寧帝在位時,音晚的姑母,如今的謝太後當時還只是謝貴妃,膝下有兩子,魏王蕭煥,即後來承繼大統的善陽帝。

還有一個,就是淮王蕭煜。

蕭煜是姑母的幼子,是音晚正兒八經的表哥,只不過,他比音晚大了整整十歲。

蕭煜十六歲那年,得封一品親王,謝過皇恩,應酬過朝臣,便拿了一盅鶴殇酒跑來找音晚的父親。

他與音晚的父親雖是甥舅,但相差不過十歲,頗為投契,時常在一起鬼混。

那日父親有客,不便相見,随意遣了音晚來見他。

“我爹說了,多事之秋,當謹慎行事。表哥加封本是好事,但切記水滿則溢,月盈則虧,木秀于林,總易招妒……”

蕭煜坐在亭中石凳上,翹着腿兒,手裏提着酒壺,瞧着這麽個才六歲的女娃娃跟個老夫子似的教訓起自己來,又好氣又好笑,沒等她說完,就劈手往她頭上彈了個爆栗,笑道:“你這麽點個小孩兒,知道什麽叫多事之秋?什麽是木秀于林嗎?”

音晚捂着被彈的頭,仰頭瞪向蕭煜,怒道:“我爹還說了,讓你不要跟太子走得太近。說完了,我走了!”

秋風自頰邊擦過,帶來蕭煜朗越的嗓音:“去哪兒啊?你爹不理我,你也不理我。生氣了?要不我給你賠個不是,小姑娘家家的,不要這麽大火氣……”

那時的蕭煜,是極和善溫煦的,再也找不出比他脾氣更好的人。

他容顏俊秀,天姿玉質,是西京一等一的美男子。又有王爵加身,行事灑脫豁達,心懷坦蕩,性子活潑,喜好交際,摯友無數,出來進去花團擁簇,正是最風光無限的時候。

他是天之驕子,皇家貴胄,目光所及之處皆是光明,注定一生尊榮順遂。

但是他不知道,誰也不知道,這是他少年時最後的一段好光景,過了這幾個月,便有十年暗無天日的圈禁在等着他。

黑白颠倒,衆叛親離的十年。

相傳,那個時候先帝曾因昭徳太子仁義有餘,而謀略不足有過易儲淮王的心思。

但可惜就可惜在,謝家做為外戚,把持朝政,手握大權,足可以左右儲位承繼。

而蕭煜雖是謝氏之子,卻因自幼養在胡皇後膝下,與謝家關系疏離,反倒和胡皇後親子昭徳太子交好。

中間有過什麽波折,外人難知。

世人知道的是,謝家最終在淮王蕭煜和善陽帝之間選擇了後者,親手炮制了十一年前的冤案,污蔑昭徳太子謀反,使他冤死獄中。又把蕭煜牽扯進來,囚禁在西苑,一囚便是整十年。

夢裏的音晚突然覺得憋悶,想要掙脫魇境清醒過來,可畫面流轉,驀地,傳來驚慌失措的喊叫聲。

她方才想起,原來那一日還發生了一件事。

音晚氣蹬蹬地跑上浮橋,剛下過雨,橋上又有苔藓,滑得很,音晚跑了沒幾步,腳底一個踉跄,小小的身子一歪,從繩索下滑進了水裏。

“撲通”一聲,水花四濺,仆從侍婢們慌忙來救。

音晚落水,他們不敢不救,可大多是北方旱鴨子,心有餘而力不足,最終攪成了一鍋亂粥。

蕭煜實在看不下去,脫了外裳,一頭紮進水裏,抱起音晚往岸上游,邊游邊抱怨:“爺是來你們家做客的,好酒好茶還沒喝你們一口,先成了只落湯雞,合該爺出門沒看黃歷,這都是什麽事。”

音晚只記得那日春水幽深涼徹入骨,她被裹挾在裏面,怎麽也掙不開。她幼時早慧,比同齡孩子懂許多事,想到這樣怕是要被淹死了。正發愁父親跟兄長見到她的屍體會哭,突然就落入了一個寬厚的懷抱裏。

雖然抱她的人很啰嗦,一直在埋怨,可他的臂膀很有力,抱她抱得很緊,甚至怕她憋壞了,還在往岸上游的途中将她舉高,讓她吸幾口新鮮氣。

音晚的心正漸漸平靜下來,覺得這個夢好像沒有那麽灰暗壓抑了,一瞬之間,眼前場景又發生了變幻。

紅燭搖曳,繡帷低垂,落在上面兩道人影,挨得極近,可又有說不出的疏離。

那是音晚和蕭煜的大婚之夜,距離音晚落水已經過去十年了。

蕭煜斜靠在床邊,華服流裳,委曳在地,臉上挂着微醺後的慵懶。

音晚坐在他身邊,手緊攥着團扇,直攥出一手黏膩的汗,終于忍不住,偷偷看了他一眼,輕聲道:“表哥……”

寝殿裏一片靜谧,宛如深潭,死寂沉沉的。

沒有得到回應的音晚正想再叫一聲,忽聽蕭煜的聲音飄過來。

“你要是再敢叫我表哥,我就打你。”

冰涼疏冷,還帶着憎惡。

音晚輕微哆嗦了一下,默默将目光收回來,乖覺地低垂下頭,不再言語了。

蕭煜斜睨了她一眼,臉上浮起不耐煩的神色,揚聲道:“更衣。”

立在屏風後的侍女聞聲立即碎步入內。

新婚之夜的記憶并不美妙,蕭煜實在不是個憐香惜玉的夫君,待他終于将自己松開,音晚只覺經了一道石碾車滾的酷刑,渾身沒有一處不疼的。

但她不敢喊疼,甚至都不敢碰到蕭煜,蜷縮在床邊,稀裏糊塗睡了過去。

前面兩段夢都是真實發生過的,後面一段卻是跟現實完全不一樣。

又回到了十年前,四面亭下的湖水裏。

音晚很怕水,也怕冷,那溺在冷水裏的滋味實在煎熬,她在水中彷徨無助地撲通着,忽然落進了一個溫暖寬厚的懷抱裏。

她貪念着那一點點溫暖,叫着“表哥救我”,想往這懷抱深處鑽,忽然見那記憶中應該挂着散漫笑意的蕭煜變了臉。

變得眉目含冰,冷冽深憎地看着她,将她的頭摁進水裏,恨聲道:“你該死,你們謝家人都該死!”

那熟悉的、令人懼怕的憋悶感再度襲來,音晚不住掙紮,猛地從床上坐起來。

夢中的紛亂悉數遠去,現實裏靜悄悄的。

鎏金花臺上燃着紅燭,光焰跳躍閃動,将內室耀得如星河璀璨。香鼎的镂隙裏飄出輕縷香霧,是清馥怡人的蘅薇香。

窗外已經黑透了。

蕭煜走到床邊,低頭看她:“怎麽了?做噩夢了嗎?”

音晚仰起頭,眸中盡是疑惑,仿佛神識還流連于夢中,一時想不起蕭煜為什麽會出現在自己的閨房裏。

他一襲白色錦衣皎如霜月,外裳上的刺繡金線在燭光下熠熠閃爍,晃得人眼睛疼。

音晚擡手揉了揉額角。

蕭煜說:“你剛才一直在喊‘表哥救我’。”他停頓了片刻,唇邊勾起意味不明的弧度,揶揄:“是夢見什麽了,要讓我救你?”

第 2 章 怨偶 要是不喜歡,就和離

“殿下和王妃起了,快進去伺候。”

值夜的侍女拂開灑花绫帳出來,招呼候在院中的侍女們依次進去。

昨夜雷霆忽至,狂風怒作,大雨傾盆。到清晨雨勢漸收,薄曦初散,迎着晨光微熹,水絲淅瀝,游廊下石磚濕漉漉的,水漬斑駁,踩在上面滑不溜秋。

侍女們添着小心,将梳洗用的銅盆、淨帕、衣物……穩當端進卧房。

卧房裏烘着炭盆,紅羅炭燒得荜撥響,香鼎的镂隙裏飄出縷縷煙霧,一股馥郁的暖香缭繞于室,聞得人心裏也暖烘烘的。

淮王忌諱多,這府中規矩自然也多,侍女們大多只能候在門口,只有少數幾個才準入內室。

花穗兒和青狄跟在榮姑姑身後,放輕腳步繞過屏風,榮姑姑年長,青狄沉穩,兩人面色都未有異,只有花穗兒沉不住氣,暗暗砸了咂舌。

一地的帕子,濁液裏混濁着血絲,寝衣滿是褶皺,胡亂扔在床邊,鎏金臺裏的蠟燭都快燃盡了,火光跳躍在堆疊粘稠的蠟油裏,顯得極微弱。

敢情這是忙乎了一夜。

她正滿腦子绮念遐思,淮王起身下了床,從榮姑姑手裏接過簇新的亵衣,自己換上,闊步走了出去。

相較于其他的王孫貴胄,這一位脾氣算是古怪,好些事不喜人伺候,也不喜侍女在他近前晃,像是凡事喜好親歷親為,又像是疑心病太重。

不過,淮王如何,跟花穗兒半點關系都沒有。

她和青狄是王妃帶來的陪嫁,淮王從來不指使她們,自然,王妃也指使不動淮王的侍女。

這兩位年前才成親,是禦賜的姻緣,至今不過三個月,幾乎夜夜春宵,歡愛不絕,瞧着是烈火烹油,熱絡極了,但實際夫妻關系如何,只有她們這些貼身的人知道。

淮王一走,青狄就迫不及待去看王妃。

王妃蜷在被衾裏,小臉若染過桃澤,兩頰紅彤彤的,一绺發絲被汗浸透,漉漉的黏在鬓邊。

她瞧上去虛弱極了,強撐着精神要了瓯茶,裹着被子反反複複漱過口,才肯下床沐浴更衣。

浴中,花穗兒又被青狄遣出來拿了兩盒往身上塗抹的藥膏。

她和青狄都明白,淮王殿下待王妃一點都不好,看上去是專寵,實則把她當個物件似的随意玩弄,有時興頭上來,不管不顧的,大白天就把王妃往榻上摁。

但話又說回來,這兩位關系不好才是正常。

淮王蕭煜今年二十有七,大了王妃整十歲。依照他這個年紀,若是正常,孩子都該有好幾個了。只因十一年前,他卷入昭徳太子謀反一案,蒙冤受屈,被囚在西苑十年。

而這,便是出自王妃的母族謝家的手筆。

當年的淮王姿容倜傥,風華傾世,品貌才學在皇子中堪稱一騎絕塵。正是因為太出衆,擋了旁人的路,才被謝家陷害。

其實陷害的手段并不高明,只因謝家身為外戚豪族,一手遮天,才能令朝野寂寂,明知有冤,卻無人敢為蕭煜說話。

十載塵光,倏忽而過。

直到去年,蕭煜才借着鎮壓藩将作亂的東風再起,得蒙大赦,被召入朝,趁其兄長善陽帝病重招兵攬權,眼瞅着正是風頭鼎盛的時候。

善陽帝和謝太後為了緩和蕭煜和謝家的關系,讓蕭煜迎娶了謝家三房的嫡女,謝音晚。

謝家與淮王本就是死敵,這樣的姻緣,只能成一對怨偶。

淮王大約是顧忌謝家勢力,人前給足王妃臉面,可人後……關起門落了帳,欺負起王妃來毫不手軟。

夫妻的閨中秘事,王妃既沒有臉回家裏告狀,謝家也無名目插手。

浴房裏傳出水流“嘩啦啦”的聲響,音晚從池中起身,趴在卧榻上,讓青狄給她上過藥,才坐在妝臺前更衣梳妝。

醫女一會兒要來給她把脈,故而妝容衣衫都不是很費事,挽了素髻,插一支蟬紋銀釵,配上月白錦芝蓮軟花襦裙,音晚便到正廳裏準備用早膳。

她以為蕭煜早就走了,誰知他穿戴齊整,正坐在桌前等她,而桌上已擺滿了羹湯糕點,騰騰的冒着熱氣。

音晚微怔,站在桌前,半天沒動。

蕭煜擡眸看她,唇角噙着嘲諷:“坐,本王不吃人。”

音晚慢吞吞地過去,坐到了他的對面。

有蕭煜在,音晚自然是沒什麽胃口的,手握了握那對銀筷子,又默不作聲地放下。

倒是蕭煜,大約是昨夜在床上耗了太多體力,揮卷殘雲般用了一碗薏仁粥,三塊鵝油瓤松糕,兩塊芙蓉棗糕,一小碟翡翠菜心,吃完了,将筷子一放,才察覺音晚壓根沒動,她面前的碗碟白淨瑩透得跟新的一樣。

蕭煜面上沒什麽表情,只邊拿帕子擦拭着嘴角,邊問:“怎麽,不合胃口?”

音晚剛要說沒有,只是有些頭疼,不想吃。便聽蕭煜換了腔調:“王府的廚子就這麽個水平,比不得你們謝家在吃食上的考究。”

音晚擱在桌上的手緊握成拳,又松開,盡量讓語氣平和:“殿下說笑了,我們謝家怎能與一品親王府相比。”

蕭煜今日好像非要跟她較勁,緊盯着她,又問:“那你吃不吃?”

音晚就像徘徊在了萬仞懸崖邊,前頭沒路了,只有往回退。

她惹不起這祖宗,便只有擡起筷子,吃了小半碗粥,夾了幾片清蒸糖藕。

見她把筷子放下,蕭煜看她跟看猴似的,奇道:“這就完了?”

音晚喝了半瓯茶水,道:“我的飯量一般就是這些。”

蕭煜看着她,面帶狐疑,似乎很想不通,女人怎麽能就吃這麽點飯菜就飽了。他猶豫了片刻,又道:“你再吃一塊芙蓉棗糕,吃完了本王有話要對你說。”

音晚疑心他今天是閑了,特意拿自己消遣,坐着沒動,一臉清冷地看他。

淮王殿下從來就不是什麽好脾氣的人,見她這副模樣,也不再勸了,只溫柔一笑:“你是想本王喂你吃?”

音晚咬了咬牙,也不動筷子,抓起一塊芙蓉棗糕塞進嘴裏,潦草嚼了幾下,囫囵吞咽下去,嗆得自己直咳嗽。

蕭煜冷眼看着,見青狄一臉心疼地想上前給音晚斟茶,涼瞥了她一眼,青狄驀然頓住,又慢慢退回音晚身後。

她知道自己姑娘在這王府裏過的什麽日子,也知道外表雍容的淮王手段何等狠厲,可她一個低卑的仆婢,又能奈誰何?

當初賜婚的聖旨下來,姑娘的父親也是舍不得嫁女兒的。

謝家跟淮王仇深怨多,這位殿下又有殘暴之名在外。性情乖張,脾氣暴躁,一句話說不好連朝廷命官都能叫他當街杖斃,一時心情不好了,跑進軍營能把七八個壯漢放倒。

而姑娘又纖弱多病,把她送到淮王手裏,還不得叫他連皮帶骨都生吞了。

可是聖意難違,再加上老太爺去世後,謝家雖維持着表面風光,其實已經每況愈下,大不如前了。

謝家內裏關系也複雜得很,姑娘出自三房,三老爺謝潤上頭還壓着兩位兄長,分量有限,無力扭轉大局,只能咬牙送女兒出嫁。

青狄正暗暗嘆息,音晚終于将糕點全部咽下去,自己斟了滿瓯的茶,仰頭咕咚咕咚灌下去,臉漲得微微紅,愠惱地看向蕭煜。

蕭煜跟沒事人一樣,輕勾唇角,問:“好吃嗎?”

音晚害怕要是說“壓根沒嘗出什麽味”的話,他會讓自己再嘗一塊,遂不情不願道:“好吃。”

蕭煜笑意涼薄,道:“王府裏有的是飯,你想吃多少都行,多吃點,別到了床上跟紙糊的似的,本王稍用點勁就要死要活的。娶你回來是伺候本王,傳宗接代的,不是讓你來做大小姐的。”

音晚想起他昨夜的混賬行徑就氣血上湧,這人慣常人前人後兩張皮,穿上衣裳端得一個優雅雍容的貴公子,脫了衣裳就是個磋磨起人毫不手軟的魔鬼。

把她折騰得渾身疼,聽他這語氣,好像還因為不夠盡興而有怨氣。

音晚想出言回擊,可擡頭一看,見他清隽的面容上鋪滿戲谑,像故意激怒自己,專等着自己憤懑難忍,好抓把柄。再想想這三個月,何曾從他那裏得過便宜,所有白天的口角都會變成晚上的罪狀,讓他變本加厲地從身體上讨。

便失了争辯的心,音晚螓首低垂,不耐又冷淡道:“殿下說得都對。”

蕭煜見她嫌棄自己,懶得搭理自己,不由得涼了眉眼,正想再教教她規矩,外頭有了動靜,王府的內侍總管望春進來,躬身道:“宮裏來人了,皇帝陛下又吐血了,急诏淮王入谒。”

蕭煜坐着未動,沒耐煩道:“吐血就吐血吧,找太醫去,本王又不會看病。”

望春嘴角微搐,心道哪個不長眼的又惹這祖宗了,面上仍舊好聲好氣道:“宮裏傳召的內侍就等在外面呢。”

蕭煜又轉過頭看謝音晚,她依舊是那副恭敬疏涼的模樣,肌膚映雪,丹唇如珠,遠山眉下是一雙狐貍眼,眼梢微翹,眸底流光清潤,瞧上去美極了。就算他再挑剔,再厭惡憎恨謝家,可面對這麽個美人,愣是撿不出半分瑕疵。

美則美矣,可就是冷冰冰的,跟座冰雕似的。

蕭煜想起昨天夜裏在床上,因着白天跟謝家在朝堂上有些沖突,積下氣,正想拿謝音晚撒一撒,下手重了些,把謝音晚惹惱了,她死活不許他近身,目光湛涼地盯着他:“您要是不喜歡我,就跟我和離,另找喜歡的娶回來。”

蕭煜這些年在西苑那個肮髒狼窩裏熬過來,雖自己守着身,但身邊都是些腌臜爛人,極不講究。那地方關押的都是獲罪皇族,多少跟謀逆犯上沾點邊,一水的終生囚禁,逢赦也不得出。關得久了,十個有九個都瘋瘋癫癫的,守衛也不拿他們當人,喂豬狗食,拳打腳踢,烙鐵往身上燙,這些蕭煜都挨過,他天生硬骨頭,從來不求饒,竟生生挺過來了。

但讓他最詫異的,竟是這些守衛膽大包天,敢在深夜落鑰後招勾欄妓|女進來做樂。

隔着一道薄牆,甚至有時候連牆都不隔,那些守衛和妓|女花樣百出,有時候翻騰半夜,那些男人們罵着“賤人,騷貨”順手還要甩上兩耳光,女人們從不反抗,還得“我的爺,好哥哥”的叫着。

蕭煜跟他們不一樣,他從來沒有打過謝音晚,也沒有罵過她。

不過是因為跟謝家人的龃龉,讓他想起了被囚于西苑的那段時光,想起了那間肮髒卧房裏,上演過的風月往事,醜陋直白,卻帶着一種難以言說的赤|裸誘惑。他想在謝音晚身上試一試,誰知竟好像要她的命一樣,死活不肯便罷了,竟還要對他說這樣的話。

憑什麽?憑她姓謝?憑他們謝家人害他被囚在西苑那個髒地方十年?

蕭煜徹底被觸怒,生起氣來,心思也愈加惡毒,他們謝家人手上沾了多少無辜人的血,憑什麽覺得自己是高貴不可亵玩的?就連蕭煜自己,因為被關在西苑久了,那個髒地方的印記深烙于身和心,有時候他甚至都覺得自己其實和那些腌臜爛貨沒什麽區別。

他曾經執拗地不斷提醒自己,他是個皇子,是皇子!可怎麽會有皇子因為那樣可笑的罪名,因為那樣拙劣的陰謀,生生被囚十年。

這一切都是拜謝家所賜。

他們折斷了他本該順遂的人生,踩在他的身上,供養出來一個天真無憂慮的嬌小姐,就算這嬌小姐一無所知,但能說她是無辜的嗎?

蕭煜想通了這些,面容上浮起些許冰冷的戾氣,一不小心勾出舊時記憶,連帶着深濃的恨意,使得本就不美好的心情更加惡劣。

他平展開臂膀,倚靠在床欄上,姿勢頗有些痞态,目光鋒銳帶鈎,落到床邊蜷縮成一團的謝音晚身上,慢悠悠道:“你要不自己爬過來,好好伺候本王;要不就讓本王把不着寸縷的你扔到院子裏。這麽一個晚上,本王也就消氣了。呦,外面好像下雨了……”